修堰的事吵了数月，官员间的派系之间的界限越来越分明，斗争也越来越激烈，坐观山虎斗的皇帝却仍没有改变想法的迹象。
在他的旨意下，已经有善于治水的官员前往淮河下游一带实地考察，具体工程的方案也有了几种想法。一些起初持反对意见的官员见圣意难改，识时务地选择倒戈。
他们总是擅长捕捉皇帝的想法的，因此崔晖卸任的事情在本就不平静的朝堂之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崔晖虽然门第不高，但在前朝时就已经做了不小的官，又和谢况相识多年，更有从龙之功。无论公私，他们之间都算得上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楚国初建，他就担任了尚书仆射的职，参与机要，后面崔母去世，谢克也是没过多久就夺情起伏的了。现在的崔晖，年过古稀也仍任侍中一职，身为皇帝近臣处理朝政事务。
之前崔晖数次以年老多病为由辞官，谢况都不允，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意了。
有人说：崔公确实年岁已高，情有可原。
也有人说：崔侍中是反对修堰的，陛下这是在以儆效尤呢。
谢宜瑶却觉得，两种理由都成立。
她掐着指头算了算，前世崔晖也就是没多久后去世的，或许他的病确实已经到了威胁生命的地步。
谢况对崔晖的疑心，也是早就有了迹象，不是一天两天可以铸成的。
咸宁初年，崔晖担过公主傅的职，虽然不像家丞家令一样，要真的操心公主的事，但他至少名义上确实是谢宜瑶的老师。
她亲自去崔宅探望一下，也是应该的。
谢宜瑶拜访崔宅的那一天，崔朝华并不在。于是她直接让崔家的仆从去通报了崔晖，说是吴郡公主来访，十分光明正大。
崔晖确实病了，白日都要卧在床上，谢宜瑶看着他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禁感慨谢况的狠心。
经历过在一次次的□□，崔晖还能保全自身并位高权重，肯定有万分的谨慎。但这谨慎这一次却害了他，皇帝的暗示让崔晖整日胆战心惊，身体也垮了下去。
“让殿下见到老身这幅样子，实在是失礼啊……”
谢宜瑶望着崔晖消瘦苍老的面孔，惊觉数月不曾碰面，崔晖看上去就已经这般没有生机。
曾经的崔晖，在六十多岁的年纪也精神矍铄，现在却明显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二人虽有身份之别，但崔晖到底是长辈，谢宜瑶今日前来更有别的目的，语气就格外地谦逊，没有一点平日里公主的架子。
“是我冒昧打扰，只是实在挂念。不知崔公最近可有按时服药？”
“自然是有的，但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崔晖叹了口气，又道：“我这辈子活得也够啦……只是，到底还有放不下的事，”
谢宜瑶问：“居然有让崔公放不下的事吗？我竟想不到。”
崔晖苦笑道：“还能是什么呢？寿阳……堰堤……如今我既已经辞官，又是油尽灯枯的人了，也不说什么为了苍生之类的场面话。我只担心一个，我不愿陛下他走错路啊。”
谢宜瑶垂眸，喃喃道：“崔公和家父，比我想象中情谊更深。”
崔晖没有去探寻谢宜瑶话语背后的意思，他觉得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只顾着自说自话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还就和这榻一般高吧？那时候还是旧朝呢，勉强算是安稳的日子，我和陛下，还有好几个故交一起，整日写诗作文，互相唱和。现在想来，恍如隔世。那些人，殿下小时候应当见过几面，但现在应当没印象了。”
谢宜瑶道：“我记得有萧延的父亲在，是吧？”
“对，他后来因被卷入权力斗争而身死。其余的，也有在前朝末年就离世的，也有撑到了新朝后几年的了。事到如今，只剩下我和陛下了。”
“我听陛下说过，当时你们一般只聊文学，不问政事。你当时夸他将来必成大业，他还觉得你不怀好意呢。”
崔晖淡淡笑道：“物是人非。”
话锋一转，他又道：“殿下，你现在和年轻时的陛下，其实很像。”
单这一句，谢宜瑶听了，并不开心。但她知道崔晖这话肯定不是平白无故突然说的，背后还蕴含了别的意思在。
“还请崔公明示。”
“这几年你的所作所为，连我都有所察觉，陛下更不可能一无所知。他不动你，是因为没有必要。你切记谨慎行事，可以惹怒他，却不能威胁到他的利益……”
“崔公若只是想说这些话，那恕我不能奉陪了。”
“殿下莫急。老身还有一事，放心不下。”
谢宜瑶叹了口气，转而道：“你说吧。”
“朝华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她和家中的兄姊年龄差得大，关系也不密切。我走后，她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估计也不好找崔家人帮忙。夫家虽然待她不错，却也可能力不从心。到时候能否请殿下多照拂照拂她？”
听到崔晖有在为了崔朝华费心思，谢宜瑶心情好了些。
“朝华和我相识数年，她若有难，我不可能不会相帮。且她本就十分能干，遇到事情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崔公尽管放心就是。”
“殿下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为官数十载，我在朝中也有些人脉和本钱。我的长子能继承爵位，却心不在此。次子有意为官，却软弱无能。有些东西，还是得交给能将它发挥出最大效用的人，殿下说，是也不是？”
崔晖这十几年来掌握的权力是真的，足以让谢况忌惮的名望本身也是一种力量。他提携过的人无数，昔日的门客更是不少。
他愿意帮助自己，而代价仅仅只是照顾好崔朝华，对谢宜瑶来说，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因此她也格外谨慎。
“崔公为什么找我呢？我记得你之前还有太子少傅的官职在身，东宫那边，岂不是更为便利？”
崔晖愣住了。
他本想说，东宫那么多人都是皇帝安排的，而年幼的太子未必愿意领他的情。但崔晖知道谢宜瑶要的不是这个，她要的是一个最简单明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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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崔晖这一生，若要说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长处，那就是识人的本领了。当年我说陛下是友人中最有前途的一个，今日就要说，殿下会有锦绣前程的，不是吗？”
谢宜瑶笑了笑，崔晖快死了，她以后要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也牵扯不到他身上，所以他才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轻松。
……
离开崔宅，落日已经西垂。
灵雀感叹道：“快到冬天，太阳也落得越来越早了。”
“是啊，”谢宜瑶道，“今日就去公主府歇吧，免得麻烦。”
公主府不是为了居住设计的，在那里衣食起居，肯定不如谢宜瑶自己的宅第舒服。但公主府离崔宅不远，也不用过城门，接受盘查。
现在快要天黑，就近休息在公主府，各方面都方便些。
灵雀道：“我记得公主府里有备用的衾枕，凑合一个晚上肯定没问题。”
因为公主府里只有个平日不怎么开火的小厨房，谢宜瑶晚上吃的也很简单。
府里的官吏越来越少，仆从也不多，但有灵鹊和飞鸢在，谢宜瑶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利的。
用过晚膳，她在屋内百无聊赖地盯着烛火看，回忆着今天和崔晖的对话。
灵雀去替她准备热水了，飞鸢守在门口，一声不吭，四周几乎无声。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谢宜瑶隐隐约约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飞鸢也警觉地摸了摸佩刀。
但她们很快就分辨出了熟悉的脚步声，放松了下来。
谢宜瑶问：“怎么样？”
裴贺从怀里掏出一沓信封：“找到这个。”
“没引起他们的主意吧？”
“没有，殿下放心。”
这些信都已经被拆开看过，虽然被信的主人又装了回去，封套也只是起到一个收纳的作用而已。
谢宜瑶看着这些从柳涛家中搜出来的书信，其中大多是柳绾写给他的，还有一些来自其他的族亲。
“呵，果然。”
仔细地看了一遍，谢宜瑶将这些信又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
信中写到，谢况有复起柳涛的意思。
虽然当年因为大不敬被治罪，甚至被废为庶人，但柳涛到底是河东柳氏的人，又有多年的根基在朝中。时隔多年再入仕途，很是正常。
但谢况偏偏是这个时候想复用柳涛，他的目的实在太过明显，谢宜瑶一看便知，他是需要高门士族的支持，以维护自己的统治。
就连柳涛都看出了这一点，感到愤愤不平。柳绾就在信中劝他，不要太过计较前嫌，抓住陛下愿意宽恕他的机会。
不需要的时候就随意打压，需要的时候就又想要利用，哪有这么好的事？柳涛性格尖锐，哪怕一直想要东山再起，也不愿受嗟来之食。柳绾却更注重大局，希望柳涛能和谢况和解，再续家族荣光。
而谢宜瑶自然是不愿意看到柳家再次崛起，也不希望谢况的皇位越来越稳固。
人人都有了行动，她也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