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紫兰殿的宫道上,内官王弘俦脚步匆匆,一个穿着乌色斗篷的身影紧随其后,隐匿于沉沉黑夜之中。直至片刻后转入殿内,方在久候他的周贵妃面前,撤下了通身的遮掩:
“娘娘夤夜宣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贵妃走出隔帘,见他虽是言辞平常,面色却略显慌促,轻笑道:“章相当真不知?还是不愿相告呢?”不停顿又道:“我说过,事到如今,不可操之过急,章相为何不听?”
贵妃直言不讳,章圣直不由退了一步,但一时倒也定了心神,拱手道:“娘娘所谋之事,原不在于急不急,而是一旦行事,便要一鼓作气,迟则生变。况且,娘娘已是后宫之首,后宫之事皆在掌握,可臣欲助娘娘成事,朝堂之上却屈居人下——说到底,晏令白不过掌握一卫的兵权,赵维贞更只是太子的老师,并无实权,那么,只剩了谢家,树大根深,十分掣肘。”
贵妃听来并不意外,亦未见深思,道:“所以,你便想出叫谢家女婿污蔑谢道元的法子,看似是他们谢家祸起萧墙,以为便能万全?可是今日朝会风平浪静,你还不是一事无成?”
从岁考之时,将徐枕山调入门下省为官,再到谢二郎主动投诚,顺水推舟给了他进士的名头,一步步谋划,都在章圣直的掌控之中,但今日之事他确是失策。既未见徐枕山告发岳父,弘文馆中,谢二郎也告假未至。难道,谢家为自保当真放弃了晏令白的性命?正当他思忖后计之时,贵妃便遣了王弘俦前来传见。
见章圣直脸色稍暗,贵妃不禁冷冷哼声,肃然道:“章相也算老成谋国,数十载仕宦,眼见登峰,却想要功亏一篑?”
章圣直一向自有谋划,不过是从做了吴王的老师起,才算与周氏结盟共谋,便是这“数十载仕宦”,也并没有受过周氏一丝提携之恩。故而听她语带质问,不由心生暗怒,不客气地道:
“臣才已说过,娘娘身处后宫,所了解的是后宫的人心,可朝堂之事,文武百僚的人心,任谁想要了如指掌,精确把握,都是做不到的,就算是陛下——如今,不也落入彀中了么?”
最后一句说得如此直白,顿时叫贵妃身躯一颤,后脊便似有汗下,缓了缓,少不得还是要假以辞色,稍作安抚,道:
“谢家自然是心腹大患,尤其宗亲之中,岐王庆王乃是陛下同母手足,已多次请旨要为陛下侍疾。我已陪同陛下接见两次,虽未显露,却也非长久之计。这背后,焉知不是新安郡主指使试探?”
她言辞和缓,章圣直倒也不能一味强硬,点头道:“娘娘所言有理。今日事虽未成,臣也另有可图,那谢二郎如今告病也罢,可就算是辞官,他作弊的证据总是在臣手里,仍可压制谢道元。毕竟,我们并无短处在他们手中。”
子时已过,章圣直说完这话,也不欲再留,向贵妃行礼告辞。贵妃揣摩他的态度,不得不信,也不好再激怒于他,便仍叫王弘俦好好送了出去。
不必许久,王弘俦了事归来,见贵妃仍在原处,神色反比先前凝重,想了想,说道:
“娘娘,这章圣直就是太急躁,若无此毛病,何至于履历上几度浮沉。老奴看,他有些自视过高了,这威逼徐枕山的手段未成,倒是外头又起了风波,实在不利啊。”
贵妃侧目看他,倒果真被他说中心思。
正是昨日此时,兄长周崇忽然入宫,道是赵家长子忽来京兆府报案,为的便是赵露微失踪之事。按常理,凡是咸京地界发生的刑案,自然是归京兆府管辖。
可一则,赵露微就在他们手中,总不能拱手交人;二来,他们原本所想,赵家丢官罢业,赵露微又因污名遭谢家休弃,还成日宣扬怨怼天子的言论,应该是不敢再惹官司,也不屑让周崇找人的。
饶是如此,偏谢探微又在同一天将休书送到了赵家,与赵启英在赵家门前大吵了一架。原本两家离婚失和也是常事,可他们话赶话,竟说到谢探微去安定观私会之事,被横街上围观的行人都听了去,便很快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而李柔远被皇帝敕令出家入道的原因,正是她私行不检,与人□□,为直学士姚宜若弹劾揭发。于是,几重事情交叠,很难不惹人议论,这赵露微先是忽然被传出与姚宜若有私,污了清白,为谢家休弃,随后又莫名失踪,皆是李柔远报复所致。
总而言之,贵妃一族已是势成骑虎,根本不像章圣直所言,没有短处握在谢家手中。而章圣直逼迫徐枕山的举动,也无疑是又拱手送上了一个把柄。
周贵妃忽然醒悟,章圣直此人,是用错了。而风言议论虽不是斧钺剑戟,严刑峻法,可以立刻杀人见血,但于此改天换日的局面之下,却代表着载舟覆舟的人心。
“明日一早,你便去告诉柔儿,再也不要私见谢探微,也不必来见我。如果她要闹,我便会立刻要了谢探微的命。”
贵妃的脸色沉重,话音虽不高,王弘俦却很明白其中的分量,才恭敬应诺,又听贵妃问道:
“赵露微可还好么?”
王弘俦答道:“她自然是好。”
……
自被王弘俦带入宫中看押,露微便再没见过白日,只是模糊地知晓,自己身处的这间闭室就在周贵妃的紫兰殿。每过一段时辰便有小婢送来饭食,虽不与她说话,却能从门外透来的光亮看出,这是一日的正午。
一日一食,果然只是想叫她暂留一口气。但她既不抗拒,更不吵闹,就算伤痛不适,也忍耐着将这残羹冷炙全都咽下了——她想要的,可不止是这一口余息。
然而,算来远不到第三顿饭的时辰,闭室的门却反常地开启了。她闻声惊醒,却见门外透来的光,昏黄摇曳,将两个异于婢女身形映在壁上,形影缓缓移动,终于现出真身:
“妾是什么身份,何劳娘娘亲送饭食?也还不到时辰呢。”来者正是周贵妃和王弘俦,看清他们的同时,露微便率先说道。
贵妃却是头一次近处与她对峙,眼中端量,带出一笑:“我就说你不像太傅之女,纵然是在赵家长大,耳濡目染,却终究不像文士之家的千金——果然,你是晏令白的血脉。这世上的奇巧之事,都被你们父女碰上了,你说有不有趣?”
她在此时提起晏令白,无非是警醒之意,露微了然,也笑道:“娘娘以为此事奇巧,妾却不以为然,难道妾不是他的女儿,娘娘便会放过他?”顿了顿,更将目光端正直视,方继续道:
“或者娘娘还有另外的深意?就比如,妾活到这么大,不过十八年有余,竟能碰上两次谋朝篡政的大逆之事。这,岂不比妾的身世,更奇巧么?”
贵妃仍是含笑,缓步上前,伸手提起了她的下巴,这张苍白的面孔倔强分明,凝视良晌,心中竟起了一丝怜悯,缓道:“赵露微,我知道太子为什么喜欢你了,你实在很像他的母亲。”
露微稍觉诧异,想起侍奉太子以来的许多关联,问道:“惠文皇后喜着红衣,就是陛下赐给妾的那身官服一样的红色,她着红时很美,对吗?”
贵妃竟有一瞬出神,旋即深吸了口气,脸色沉下,将她的下巴愈加捏紧,直至她因痛皱眉,方道:“这些话,你很快就能亲自去问惠文皇后了。”
类似于死到临头的话,其实不必贵妃特意来说,他们用尽手段,未必是要留她活路?露微忽然有所解悟,一笑道:
“贵妃身居高位,妾只是阶下囚,自是高者难攀,卑者易陵,这也是自古的天理。”
贵妃自不会觉得她是顺从,只道:“不要急,这自古的天理,高者如何难攀,卑着如何陵之,我都会让你一一亲历。”
露微却更笑出声来:“可天理不止一条,高岸为谷,深谷为陵,陵谷之变,或许也可在朝夕之间呢?”
贵妃不再理会,将她放开,目光缓缓下移,在她撑于地面的左手上稍作停顿,转向了一旁挑灯侍立的丁仁成。丁仁成立时会意,将她左臂一把拽起,从腕上脱下了一只镶金玉镯。
很快,闭室又陷入黑暗之中,但露微却是慰然作笑。
……
对于赵启英的报案,周崇除了告知贵妃,便再无举动,一心只预备着起事的召唤,连日都坐镇京兆府内。他亦听闻此事引起的风波,暗自忖度之际,忽见王弘俦夤夜而来,一问却道,他奉命才去了一趟安定观。
王弘俦自是将贵妃传见章圣直等事一一说明,周崇听到章圣直竟有异心,吓得发了身冷汗,忙道:“王内官,他若是临时反悔,那可不是不得了的事,金吾兵权尚在他手中,贵妃怎么说?”
王弘俦还没说完,安慰道:“府尹莫慌,他早已无法全身而退,就算他手握金吾,想来短短的时日,也无法尽收军心,况且,娘娘说他的心思本就不在兵事上。所以不论金吾如何,我们想要控制偌大的皇城,只有监门卫守住宫门怕是不够,须得召集一些死士,顶替了宫中的金吾。”
那章圣直无心兵事,可周崇也非领兵作战之人,听来一口气不敢松,说道:“想替换宫内金吾,至少要七八百青壮,就算让京兆府的衙差和臣家中的奴仆都来顶上,也差得远。臣又不能明目张胆去办此事,这……这可如何是好?贵妃又何时要人呢?”
王弘俦却反作一笑,微微躬身上前,按住了周崇手臂,道:“府尹守着京兆大狱,还怕凑不出几百个男丁?”
周崇猛一恍然,脸色白去几层:“贵妃要放囚犯为……”
王弘俦举手示意他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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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虽已深处府堂内院,隐私之处,仍显出万般谨慎,左右环顾,方点头:“娘娘要府尹尽快为之,最好就是这一二日。”
周崇长长地舒了口气,明白了话中的含义,“臣知道了。”
王弘俦见周崇已经清明,心下稍安,不再多留,行礼告辞,转从屋后小门悄然离去。
周崇自也再无心思歇下,来回踱步,思量了半晌,抬脚去了前堂,唤来当班的衙差问道:“贺伦今晚在不在?可回家没有?”
衙差一听这个名姓,却是忍笑:“这京兆大狱不就是贺法曹的家么?府尹一年十二个月唤他,他有十三个月都是在的!”
周崇却冷下脸来,瞪了他一眼,片刻道:“你去,将他请到隔间里,就说有些旧案要他整理。”
衙差早已领会长吏脸色,断不敢再取笑,小跑而去。然而眨眼的工夫,他却又折返回来,周崇正奇怪,才要询问,竟见他身后赫然转出个人影:
“下官贺伦,久候府尹。”
……
晏令白被关押大理寺已有月余,虽数度提审,他和一众甘州军士自是不认污名。但纵是周氏要将他置于死地,倒也未见有刑讯逼迫之事,一应审问步骤皆是大理寺的官吏按律办理。
起初,他只是想自己在朝中的身份毕竟举足轻重,而且谢家一时并未受到牵连,周氏是有所顾忌。然而时间一久,他也渐生狐疑,这周氏既敢行此悖逆大事,怎么连给他加刑之事都不敢做呢?饶是谢家支撑,恐怕也另有文章。
他思来想去,终究无法推定外头的缘故,不得已,还是念起心头最要紧的一件事,静默许久,不觉皱眉闭目。这副形容,落在与他一处关押的陆冬至眼里,不免关切,凑近问道:
“将军在想什么?”
晏令白闻声睁眼,见这小子双目圆睁,愣头愣脑的,虽已成婚,也从未改往日淘气,笑道:“你倒不怕,也不担心贤儿?”
冬至瞬间垂头一叹,想起自己被抓来那日正在杨家,淑贤吓得不轻,幸而杨君游在家,将妹妹挡在怀中。他情急之下也乱了方寸,就远远喊着,叫她千万不要出门。
“她幸而不像我,有父亲,有兄姊,怎么也不会让她一个人熬着的。我怕也没用,我本来……就很没用。”
晏令白与他虽没有父子的名分,但实情并不比与谢探微差到哪里。当年将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时,晏令白与宋容尚未离婚,他便是养在宋容身边,咿呀学语时就唤宋容阿娘,此间情分早无分别。
只是后来宋容离去,晏令白已受托收了谢探微为义子,为怕军中多言,一个军将广收义子,私心难测,便终究省了这一个虚名。在他看来,冬至天分虽平常,难得却是真诚纯善,一丝旁杂的心思也没有,来了繁华的咸京也未有改变。
故而,晏令白既是甚为了解他,见他妄自菲薄,也有些疼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杨司业素来眼光独具,你若没用,他怎肯将女儿嫁你?甘州军出身的将士,也没有一个是孬种。”
陆冬至少见晏令白如此直白夸赞,一阵羞惭,却也振作不少,缓了缓,仍觉将军眉宇凝愁,忖度又道:
“将军,你也不要怕,谢探微还在外头,他是一定一定不会让露微有危险的。”
露微的身世自已不是秘密,只是这话却叫晏令白骤然一惊,他没想到,冬至竟能一句话戳破他的心思。
下狱前最后一次见露微,那孩子大约原就是来探望他的,却因忽被乔氏告知真相,顿时就变了一副心肠。那般义正辞严,又那般冷静质问,令他在那一瞬当真觉得,此生已到尽头,而从不怕死的他,也在那一瞬,感到了无边无际的恐怖。
他不知再说什么,陆冬至也似会意,抿紧了嘴巴,转身返回监室角落的草垛。然而,几步的距离不及踏足,外间的暗长的甬道间却传来了一阵震动,越发分明,像是来了不少人。
“将军快看,好像是张寺卿!”
冬至一听到动静就贴去了监室的铁栏上,近乎要将脑袋硬生生挤出去,视线也仅能望见一个紫袍的身影,很像是每次过堂都能见到的大理寺卿张渚。
晏令白一听倒警觉起来,想他们关押逾月,倒不曾见这大理寺的长吏亲自下到狱中,难道不是提审?其余相随的脚步又能是谁?
“昭清!”
一无叫他继续深思的空隙,甚至也不及他起身,猛然入耳的这声呼唤,只令他浑身僵直——
监室门外霎时聚起通明的火光,将每一张面孔都照得清清楚楚,果有大理寺卿张渚,而方才唤他的那人,竟是去岁秋天就奉旨离京的甘州总管顾夷中。
“晏将军,你受苦了!”这句话,出自赵维贞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