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冬至和淑贤成婚后,露微时常便来将军府小住。二人原本都是没什么正事的,忽然一日过来,却见淑贤在书房里埋头奋笔,叫她也不抬头,唯是两个随她嫁来的婢女丛玉、落翠,一面替她收拾满地的纸稿,一面趁隙应道:
“这不是快要文考了么?我家夫人正学赵学士你去岁的样子,给中候摘抄文章呢!”
露微一听方才恍然,如今十月正是每年吏部考官的时候。去岁特殊,是五六月间单对京师百僚进行了考察,因冬至极不善读书,露微便替他想出了删繁就简,摘抄重点的法子,只是后来又因晏令白的误会,半途而废。
“他去岁匆忙之间都能通过,今年有功在身,一定不愁。”说着便从婢女手上接过几份纸稿,可一翻却发现是重复的,“抄这么多遍做什么?想叫他记住也该是他自己抄啊。”
“哎呀!”想也是抄烦了,淑贤这才抬头,撂了笔又长叹一声,“我说是我自讨苦吃,你信不信?”
露微一头雾水,但点了下头:“确实可信。”
淑贤撇撇嘴,终于将缘由道来。此事之初就是淑贤督促着冬至练字背书,准备文考,可冬至拿着摘好的纸稿,忽提起军中尚有一些不通文墨的同僚,想多抄几份相赠。
可淑贤却一来觉得冬至上职辛苦,二则想来,大家都知道冬至娶了一位学官之女为妻,若她来抄写,不但字写得比冬至好看百倍,也能叫冬至面上增光。
露微听完哭笑不得,道:“冬至如今才是中候,手下军士不过十数人,来日要是成了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你都去雨露均沾,这双手还要不要了?”
淑贤倒不吃心,哼哼几声朝露微身上一歪,道:“你不知道,成婚之前,从阿耶到长姊,家里每个人都轮番和我说,要如何如何收敛自持,体恤冬至。”停了停,又生一叹:
“我自然也不想叫任何人看轻了他,只是除了这些文书之事,我也帮不了他别的了。”
冬至身世凄苦,与淑贤是霄壤之别,能有这样的缘分,当真算是天作奇缘,露微很为冬至欣慰,却也更能体察淑贤之心,了然道:“那么,就从这些能为之事上帮他。”
“阿姊要帮我一起抄?”淑贤顿时立起来,眼睛放光。
“就这出息,将来还要做将军夫人?”露微嗤声一笑,随手点了下她的脑袋,“你不是说过要做女先生么?传道授业,为天下不通文墨,不知道理的人争条好路。”
淑贤猛一恍惚,半晌方记起这前世之言,如梦初醒:“阿姊是说,将那些不善读书的人都聚起来,教习授课?”
“对呀!杨先生。”
……
授课的想法毕竟初定,况是长久之计,并不单为这一次考官,则第一步便是要征得晏令白的同意。故而露微还是先陪淑贤抄了一二时辰的书,等下人禀报将军回府,才领着淑贤前去拜见。
晏令白近日常见露微,内心自是欢喜,只是听她说明来意,倒并未一口应下,忖度着说道:
“武人自不比文官,定是多有不善文墨的,我朝武官的升迁也主要是靠资历和军功,你们有此心是好,可想过会有多少人愿意来学呢?”
“有一个便教一个,又不必他们交束脩的。”虽是淑贤引出来的事,但她毕竟不如露微与晏令白亲近,说来心虚,目光瞥向露微。
露微早已决定担承,想了想道:“文考虽不必然决定着武官的前程,可阿父不就是文武兼修么?敏识自小也是你教授的。又如东吴名将吕蒙,攻皖城,袭荆州,战功赫赫,却仍因读书不多受人轻视,发奋之后才叫人刮目相看。可见,读书不必分文武,有能力者自能锦上添花,来日或可转迁要职,为国效力,寻常者也能明理开智,总是有益的。阿父,我觉得会有人来的。”
露微的才识已不是令晏令白新奇的事,此刻除了毫无反驳之力,心中却也早已泛起一股掺杂酸楚的喜乐,终于点头:“好,阿父依你,你想要阿父怎么帮你?”
露微却不是想劳动晏令白大驾来替她们铺陈,与淑贤相视一笑,道:“只是想借阿父一个空闲的院子,一应笔墨用度都不用阿父操心,平时也不会搅扰阿父起居。”
晏令白听来微微皱眉:“阿父在你眼里竟这般小气?”
露微知是玩笑,眼珠一转,奉承道:“阿父大方,天下第一大方!就算我把整座将军府占为己有,阿父也只会自己另寻住处,断然不会赶我走的!”
“好哇,这是已经想好要把阿父赶走了?哈哈哈。”
此后,一室笑音,良久不断。
……
腊月将至,虽尚未落雪,但凛风折竹,寒霜覆枝,也已冷得叫人不愿出手。然而职分在身,露微还是要不时往东宫辅教,宫室内倒是早已用上熏炉,但几个时辰的授课一毕,走出殿外的一瞬,更是冷得叫人肌骨一紧。
咬牙走到皇城外登车,捱过几条街的路程,终于回到家门,她便只想赶紧冲进暖阁,却不曾想,门楼之间就迎面瞧见了二郎。他在同时神色一顿,旋即却先于露微寒暄开来:
“长嫂当真勤谨,如此天气也不辍职分,若是受了寒,阿兄也无法安心戍卫了。”
露微嫁来谢家半载,这还是他第一回主动与自己说话,就若从前不知他心思时一般,看上去很像是真心的。虽是奇怪,也姑且回应:“多谢你关怀,只是如此天气,你又何事出门呢?若受了寒,只怕你阿兄也会牵肠挂肚呢。”
他却还是一副磊落面貌,笑着走近了几步,向露微拱手作礼:“等到这家中诸事皆由长嫂做主时,小弟自会事事向长嫂细禀。如今,我已经知会了母亲,她并没有意见。”说完即拔步离去,却又于上马之前回首抛声:
“长嫂苦心促成了杨家和沈家的婚事,我姑母半个时辰前已经到了,正等着要谢你呢。”
正想他为何突然不同,思绪就被“姑母”二字僵硬截断——去信苏州是九月下旬,至今才足两月,沈家人竟就到了!前两日还同沈沐芳一起估量,总是要到腊月中旬的。
可难道沈家人的到来,就是让二郎变化的原因?
“夫人回来了,怎么站在这风紧的地方?”
叶新萝自廊下转来,抬眼便见露微站立道上,身子朝内,脸却是扭向门首,不知在瞧什么。露微闻声才回过神来,掩饰一笑,不免就问道:
“叶娘,我听说姑母已经到了?”
叶氏便是为此事来望门,迎候露微回来,为她拢了拢外氅,便引着她往花厅方向走去,道:“姑夫人走的是水路,一路也未遇风雪冰冻,很是顺利,郡主也十分惊喜。”
想来江南地方的气候自是比咸京暖和,连咸京也尚未落雪,如此倒也正常,“那阿娘和姑母想必有许多话要说,我此刻去不会搅扰了她们么?”
叶氏摇头一笑,已将人扶进花厅,便有小婢呈上一方海棠手熏,经叶氏之手送进了露微手中。在外头吹得久了,双手已冻得发僵,甫一触及手熏的暖热,倒激得掌心微微发痛。
“想是小娘子早在信中提了夫人,姑夫人一来就说想见见夫人。此刻郡主和大娘子,还有沈家来的女眷,一并小娘子都在后头暖阁宽坐,等着夫人去呢。夫人倒别害怕,姑夫人同郡主一样,都是最和善不过的性情。”
原来谢二郎那句话果然不差,一群亲戚正专门等她。可如此场面,沈沐芳这个深知内情的人也在,想是不会叫她难堪的,那二郎之言,二郎之怪,究竟缘自何因?
一时无解,总要先顾及礼节,沈家毕竟不同于那些复杂的宗室,却是谢家唯一的至亲,“叶娘,我不怕的。”
叶氏也知露微见多识广,不过按李氏嘱咐稍作宽慰,便先一步往暖阁中回话去了。露微长舒了口气,跟去之前将手熏还给了小婢,又自将氅衣解了。
进到阁中,扑面而来的一股融融暖意叫露微忽觉浑身一松,再不及她行礼细看,却已见沈沐芳上前相扶,一副志得意满的好气色,笑道:“表嫂可回来了。”
露微却瞧她这笑里藏着精怪,不便此刻询问,方抬起眼睛,却又见李氏走到了跟前,牵起她的手捂了捂,就道:“冷吧?怎么在外头就脱了衣裳?”
露微原是为轻便之意,只笑笑摇头,毕竟就这片刻的工夫,周遭端量的目光已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能再多迁延,便先转向堂上,恭敬下拜道:
“露微见过姑母,今日不巧,有失迎迓,还望姑母恕罪。”
谢道龄早随李氏一道起身,站在稍后位置,见状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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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透笑,忙双手将露微搀了起来,瞧了眼李氏,说道:
“我看这孩子比长嫂说得更好。”复将目光细扫露微上下,口中咂咂赞叹,“若我不知,还以为是谁家的小郎君进来了,就说是新科状头,也不差的!”
夸张之言自也在意料之中,露微只复轻施一礼,亦打量起这位姑母的形容:与李氏一般个头,听沈沐芳说过也是一样年纪,虽衣着崭新,神貌端雅,却是鬓发已花,到底显得苍老些。
李氏虽给露微添置了许多时新式样的衣裙,真念起来,也都比不过她一身朱红官服,英气勃发,于是谢道龄的话让李氏心中无限受用,嘴角不知怎么扬才好,“你说得正是,我最初看时也同你一样感觉,这五品女学士啊可是天下独一份的!”
眼见两位长辈旁若无人般,以她为题作不尽的锦绣文章,露微倒越发尴尬,又不好去打断,一想,将求救的眼色暗送了也在一旁看戏的沈沐芳。
沈沐芳早是会意,也并没回座,见状抿唇一笑,缓缓走到了她母亲身侧,娇声道:“阿娘,你先歇歇神,也让长嫂她们见见我这位学士表嫂嘛!”
李氏谢氏这才恍然,相视笑笑,谢氏便亲自来牵露微,将右边席上三位妇人依次绍介。露微早从沈沐芳口中知晓了沈家大致的人口,听来都能一一对应。
这沈家的子女,谢氏亲生的也有二男一女。长子沈宗贺聘妇梁氏,是苏州本地一位致仕官吏的孙女;次子沈宗赞之妻方氏则是沈家先父的同窗之女;还有一女便是沈家幼女沈沐芳。
倒是列在两位沈家儿媳之后的年轻女子,却是沈父庶出的长女,即系沈沐芳的庶姊,沈浴兰,只比沈沐芳大了两月,其母原是沈家的婢女,早于十年前过世。
因谢探微仍比沈家长子年长些许,露微便依家礼受三人唤为表嫂,及至互为见礼已毕,各人入座,方才算真正开场。露微也到此刻才有空发觉,李氏左手的席位上,长姊谢探渺一直未动声色,脸上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笑意。
正自心下暗忖,忽觉衣袖牵动,转脸一看,就是坐在她下侧的沈沐芳,眨眼挑眉地仍是古怪,手里端来一只小盘:“表嫂尝尝这个,我们苏州的水晶糕,今早新做的。”
露微瞧了眼,倒就是沈沐芳常备的小点,每次去她院中都能吃到,绵软香甜亦确实可口。只是这话说得仿佛是头回叫露微尝,而且满屋看来,也只有她手里有,连娘家人案上都没摆。
不容露微迟疑,只见沈沐芳又是一阵挤眉弄眼,盘子直往她手心推,“多——多谢。”
然而,一块水晶糕刚送到唇边,另侧耳朵忽又听道:“苏州的水晶糕算是当地名品,倒不知在咸京的水土之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芳儿怎么不多做些,叫大家一起尝尝呢?”
谢探渺说这话时,目光将堂上尊长和对面亲眷一一拂过,最后落在露微身上,见她动作顿住,又一笑:“微微,你说是不是?”
谢探渺近来的态度,越发不掩饰其内心,此情此景忽然作态,倒不算令人迷惑,露微抿合了双唇,举着糕点的手缓缓向她移去:“要不然,长姊先尝?”
谢探渺眼角微微一挑,似不料,旋即端茶抿了一口,道:“母亲和姑母尚没有,我怎敢先尝?”
她先前一句是拐弯抹角在说沈沐芳失礼,这后一句便又顺势点了露微不知尊卑礼数。露微终于心如明镜,虽当下情境不利多言,却也不是张不开嘴:
“那多谢长姊,我便先吃了,今日起得早些,忙了半日也饿了。”
说着,露微毫不犹豫将整块水晶糕都放进了嘴里。谢探渺登时脸色一白,险些跌了茶碗,沈沐芳在后头直是噗呲一声,憋忍半晌总算压住嗤声,却起身走向了堂上:
“阿娘和舅母尝尝这水晶糕味道怎样。”
自入座,众人都彼此谈讲着,并无十分拘束,尤其是谢李姑嫂两人,经年少见,说起家事之属,愈发沉浸。沈沐芳忽然亲送糕点,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上去。
谢氏乐见小女乖巧,笑着揽过,却转即看向了露微,道:“娘和你舅母如何能没尝过水晶糕?该先让你表嫂尝尝啊。”
水晶糕粘着嗓子还没咽下,露微一时说不上话,但余光里,谢探渺的脸色已经难看得无法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