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隐隐约约有沉闷的抽噎哭声。
曲白的半张脸闷在枕头里，鼻尖窒息，心也窒息，酸胀的情绪咕嘟嘟往上冒，泪水糊了满脸，哭的不能自已。
他从不是个坚强的人，小时候胆小爱哭，说话也含糊不清，经常被其他小朋友排挤，嘲笑他是爱哭鬼，后来长大了，变得开朗，可泪腺依然发达，看个煽情电影都能哭的稀里哗啦。
他到现在都还是不能接受。
——曲迟怎么会死了呢？
他哥明明这么厉害，还是排行榜前百，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他甚至连尸体都没看见。
所以这是假的，这是假的，一定是梦对吧？曲白自欺欺人地想。
系统仍停留在道具[通讯器]的界面，那是一个类似对话框的存在，他和曲迟的聊天记录还保存着。
曲白近乎自虐一般翻看着两人的对话框，从他们拿到这个道具的那天起。
[曲迟：嗯？这个道具……有点像我们那里的聊天软件。]
[曲白：哇，的确欸！]
[曲迟：就是没有转账功能，不过也是，要是能转灵石的话，那不就乱套了吗？]
[曲白：嘿嘿，要是能转账，哥你的灵石都要上交给我！]
[曲迟：……？]
[曲迟：我的灵石为什么要上交给你？]
[曲白：可恶啊，为什么没有表情包功能！这个时候就应该配一个大胆刁民的表情包！]
[曲迟：……幸好没有表情包功能，要是有的话，不得被你刷屏。]
[曲白：猫猫委屈，但猫猫不说.jpg]
[曲白：没关系，我可以手动输入表情包~]
[曲迟：。]
看到这里，曲白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鼻涕眼泪差点糊一脸，笑完没一秒，嘴一撇，眼泪又开始掉，哭的更凶了。
……我哪有表情包刷屏？
其实是那段时间，曲迟上大一，曲白刚上高中的时候。
曲迟比曲白大三岁，两人一个参加中考，一个参加高考，导致曲迟忙的不得了，天天盯着曲白规范作息，差点耽误了自己学习，还是曲白绷着脸，故作严肃地让他先照顾好自己。
两人父母双亡，曲迟是曲白这辈子唯一亲近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就是彼此的依靠。
后来考完了，其他同学都张罗着考驾照和旅游，两人省吃俭用这么久，还有新学期的一系列学杂费，根本不舍得大手大脚地花钱，故而哪也没去，而是老老实实打了个暑假工。
小县城，对这些没要求，就算曲白刚初中毕业，也不会没人要的。
曲迟开学前一天，两人终于有了底气，去手机店里为曲白买了新手机。
这是曲白人生中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手机，先前兄弟两个都是用同一个，曲白那时上初中，对这个没太大要求，就连上网课，也是曲迟把手机让给了他，而后自己在家自学。
他哥成绩一向好。
对于新手机，曲白可谓是爱不释手。
开学那段时间，曲迟和曲白都是住校，两人没敢租房，怕浪费钱，而且曲迟的大学在另一个城市，即使同省，坐高铁回家只要三四十块钱，他们也得省吃俭用。
曲白寄住在了初中班主任家里。
那是一个很和蔼善良的女老师，十分关照曲白，得知两人的困境后主动提出了帮助，为了不让少年心里有负担，还接受了曲迟每月固定打来的钱。
她谁也没告诉，只对曲白说那是他哥交给他的生活费，就这样不图回报地收养了曲白整整三年。
——那是兄弟两个后来才知道的事了。
但那段时间，曲白每一放假就抱着手机，乐此不疲地给曲迟发表情包，发一个不够，必须要一排，刷满屏最好。
直到曲迟无奈地打出一句“干嘛”，他才乐滋滋地停下发送表情包的手指，笑眯眯地打字：“好玩~”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掩饰思念的方式罢了。
……他们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后来曲迟狠下心，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一边学习拿奖学金，一边打工赚钱。
他想存够足够多的钱，多到等两人毕业后，他可以毫无顾虑地在曲白的大学附近租下房子，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这个幼稚的弟弟。
弟弟像是永远长不大，而他也希望他长不大。
“……”
曲白抹了抹眼泪，感受到一片湿润，他抽了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曲迟：曲白，你灵石别乱花！]
[曲白：我没乱花啊，我就吃了个拉面！]
[曲迟：这还叫没乱花？你拉面就吃不腻吗？]
[曲白：吃不腻！我和你这种没有品味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曲迟：……你真的觉得治安区那儿的拉面好吃？不觉得糊糊的……很奇怪吗？]
[曲白：没有品味！]
[曲迟：……]
这是刚通关试炼的某个晚上，曲白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被他哥查账后发生的对话。
他又抹了把脸，把泪水抹开，脸上黏黏的很难受，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哭。
其实他并不喜欢糊糊的面条，每次过完试炼都去吃，纯粹是因为那拉面的味道和曲迟做出来的很像。
小时候曲白很瘦，也很沉默寡言，受了欺负也不知道反抗，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后来曲迟为了改善两人的伙食，拿着食谱开始学做菜，他很有天赋，学的很快，做的菜也好吃，可不知为何，做出来的面条就是容易糊，但偏偏他自己尝不出来。
曲白本来以为他对糊这种味道不敏感，后来却发现他仅仅是对自己做的不敏感。
而那个时候曲白根本不好意思指出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吃了好多年，直到最后吃习惯了，再吃其他的总觉得奇怪。
后来进了桃花源，曲迟再也没有时间为曲白做饭了。
曲白不喜欢糊糊的面条，可他还是喜欢吃治安区的拉面。
……他只是想家，想他和曲迟两个人的、温馨而安全的家。
他继续翻。
[曲白：哥，我记得你的钱已经存了很多了？]
[曲迟：？你要干嘛？]
[曲白：嘿嘿，畅想一下。]
[曲迟：畅想什么？]
[曲白：畅想我们出了桃花源之后啊！哥你都要大四了，我也要大一，咱俩的钱越来越多，以后不就可以尽情潇洒了？！]
[曲迟：……醒醒，别做梦了。]
[曲白：！！！我怎么做梦了？！这必不可能是梦！]
[曲迟：好好好不是梦……]
[曲白：本来就不是梦，哥你这么厉害，我们怎么可能出不来桃花源？等出去了，我们要先睡他个一天一夜，然后再好好玩一玩！哦对，还要去看丁老师……好久没见，她肯定想我了嘿嘿。]
[曲迟：……]
[曲迟：那万一我出不去呢？]
[曲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快给我呸呸呸。]
[曲迟：……]
[曲迟：呸呸呸。]
看到这里，曲白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那时曲迟就已经找过了格桑，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所以才会那么消极。
可那个时候的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整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曲白重新将脸埋进枕头，死死咬住牙，枕头早已湿了一片，贴上去很不舒服，可他完全顾不得，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曲白心想：对不起，我好像并不是很坚强。
脆弱、爱哭、难以接受离别。
他从没有变过啊，就像从小到大被嘲笑的那样，在他自以为成长得足够强大之时，总会有各种事情突然出现，而后给予他致命打击，将他的心彻彻底底打碎。
……
曲白消失了整整一天。
第二日傍晚，雪满照三人在[弑神]本部齐聚。
宁不凡忧心忡忡：“我们真的不管曲白吗？他……他到现在都没来啊。”
穆迢叹气：“脆弱的孩子，还是迟到了呢。”
雪满照扶着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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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先前发言十分冷酷，可到现在她还是心有不忍，思虑再三，她最终道：“我们还是找他罢。”
宁不凡看向窗外：“可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庇护所是哪个……”
吱呀一声，门开了。
宁逍遥站在门外：“现在知道了。”
“啊？”宁不凡不明所以。
宁逍遥摆了摆手，“刚刚卓松云找上门了，我当然不可能让他进来，所以他只跟我说了曲白的庇护所就走了。”
穆迢轻轻挑眉：“真稀奇，到底是多大的人情，才会让卓松云这样的人主动相帮？”
“先不管这个。”雪满照一向不在意与她目标无关的人或事，故而直接道：“我们先去找曲白。”
边缘区某处公寓，雪满照耐心地敲了敲门。
曲白蜷缩在床上，微微一动，但他并没有起来，也没有开门，像只躲在壳里的蜗牛一样，好像这样才能带来一丝丝的安全感。
雪满照蹙眉，加大力度，重重敲了敲门。
还是没人应。
“曲白。”
“……”一片沉默。
雪满照忍了忍，没忍住，嘭地一下捶开了门。
这个时候礼貌没有一丁点用，再礼貌下去曲白能窝在房间里把自己饿死烂死。
她掀了掀眼皮，看到了床上的一团阴影。
曲白的状态很不好，脸色苍白，此刻瘫在床上，不像一个活人，倒是如死肉一般，只有胸口的起伏和缓慢眨动的眼睛证明他还活着。
雪满照抱臂，不客气道：“怎么，不想活了？”
曲白一动不动。
宁不凡上前一步，犹豫道：“那个……我知道失去亲人的感受，的确很痛苦，但是，你……你也要振作起来啊。”
曲白垂下眼睛，一声不吭。
穆迢不知为这孩子叹了多少气，此刻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们三个可是等了你好久……小白，知道吗？有的人死了，可活着的人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雪满照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明白这个时候不粗暴一些，他是永远不会醒悟了。
于是她默不作声地上前，干脆利落地拎起曲白，照着他的肚子给了一拳，而后撒手，居高临下道：“什么感受？生气吗？”
曲白被猛地一打，脑子有点晕，下意识喊：“……满照姐。”
很好，终于说话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雪满照道：“回答我，痛吗？生气吗？”
曲白眨眨眼，呆滞地摇了摇头，“我……我没资格生气。”
雪满照：“那如果我杀了你呢？”
曲白流下一滴眼泪，哽咽道：“那就杀了我吧。”
雪满照没有顺着他走，话风一转，突然道：“如果我杀了曲迟，杀了你哥呢？”
曲白愣愣抬头：“……”
雪满照耐心地诱导他：“我用你的安危威胁他，而后把他带走，用剑把他一片片切碎，让他变成污水的一部分，让你们永远分离……”
她的描述很有画面感，而糊里糊涂的人最好忽悠，很快曲白就代入进去，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的咯咯响。
雪满照复述道：“生气吗？”
“我、我……”曲白混乱不清地张了张口。
雪满照加上最后一个筹码：“他可是你哥啊……罪魁祸首杀了你哥，现在还在逍遥自在，而你在做什么呢？自暴自弃？自寻死路？”
说着说着，她平和下来，“所以知道现在最该做的是什么了吗？”
曲白突然抱住头，遮挡住所有表情，只从牙尖挤出痛苦的两个字：“……复仇。”
雪满照笑起来：“是的，复仇，桃花源就在这里，等着你去毁掉它。”
曲白松开手，露出狼狈的、满是泪水的一张脸，眼神却是格格不入的仇恨与执拗。
……
夕阳西下，桃花源的傍晚格外虚假，并不美丽的晚霞和疲惫不堪的人群。
曲白独身一人坐在店内，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散发熟悉的糊味。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
而后流下了这辈子最后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