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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4 曹操(四) 那条河

    这世上是没有灵丹妙药的, 神医扁鹊要是见到不知珍重保养自己的病人,也会一套三连告辞走人,何况山药这东西原本就称不上是灵丹妙药呢?


    自从马陵山之战后, 郭嘉在生活习惯上是收敛了一些的, 他不再那么频繁地酗酒放纵,留恋勾栏,甚至贴身服侍他的人说,郎君连方士给的石药都不吃了!那可是极贵重的药,吃过后飘飘欲仙不说, 吃久了甚至就能飞升成仙的!谁能想到陆廉有那样大的能耐呢!


    陆廉当然是没有这方面能耐的, 郭嘉不再服用石药, 只是因为他意识到刘备无可阻拦的崛起速度,以及主公基业即将面临的危机。


    他看到了那条寂静而黑暗的长河,那是他从未恐惧,从未重视, 也从未抵达过的河流, 他甚至曾经期待那一天,与他的旧友们重逢欢宴。


    但他不能在中途抛下他的主公, 所以他又回来了。


    这也许就是命运与他开的一个玩笑:当他决心小心保养自己,辅佐主公在凉州创立一番事业时, 他又开始频繁地梦到那条河流。


    他看到许多影子沿河而上, 听它们在雾气中的窃窃私语, 那其中有嘲笑,有关心, 但大多数影子是冰冷的,无声无息,穿过他的身体, 飘飘荡荡地继续向着光辉的泰山而去时,也一并带走他周身的温度。


    三千里星霜雨雪的旅途中,有无数比他更加年轻,更加健壮的人倒下,他坐在颠簸的轺车上,四面的寒风透过油布钻进来,他坐在被雨水打湿的席子上,车轮跳一跳,他的五脏六腑也跟着跳一跳,他很想下车走一段路,可每每一掀帘,那景象又将他震慑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支长队啊,昏暗的群山,肆虐的狂风,寂静的人群。谁也不会开口,因为只要一开口,夹杂着雪片的疾风骤雨就会钻进嘴里,砸在牙齿上,舌头上。


    骑兵早就下马了,牵着马匹在泥泞的山路上一脚深一脚浅,那些文士披着蓑衣,也咬着牙在泥里跋涉。


    郭嘉坐在车里,同时感受到了两股力量在撕扯着他,一股属于人的世界,属于他的同袍,他的同僚,他的主公,他们那样执著地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而另一股力量则属于更高远,更冰冷的世界,它在对他说——你一个沉疴难起的虚弱之人,凭什么活着走完这三千里路呢?忍受着将要到来的死亡,却依旧不肯罢手,这世上岂有比你更加愚鲁之人?


    ——奉孝,速归!速归!


    郭嘉就是从这拉扯声中惊醒的。


    他坐起来,心跳得还很快,但胸口依旧烦闷得很,头上明明出了一层汗,一掀开床帐,又立刻打了个寒颤。


    凉州这样的苦寒之地,白日里太阳晒着,一副不烤焦大地誓不罢休的模样,夜里却又立刻上了一层霜,冷得连鸮鸟也哆哆嗦嗦地噤了声。


    他披着袍子下地,摸摸窗下案前的席子,有点嫌弃地又回身搬了被子铺上。这次再摸摸,就不那么冰手了。


    有值夜的仆役听到声响,隔着门小声询问后,立刻进来为先生剔亮灯烛,又加了些油,再拨一拨炭。做这些事时,郭嘉也没闲着,他磨墨。


    一边磨墨,一边将没做完的工程计划打开。


    看他这个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要加班去的架势,仆役忍不住就劝了一句。


    “先生睡下还不足两个时辰。”


    “都睡了两个时辰,怎么还不足够?”郭嘉笑道,“尔视我为耄耋老人耶?”


    “可先生如此辛苦——”


    郭嘉的视线已经不在仆役身上了,他看向那张挂在案旁的地图。


    “你知这卷地图如何得来么?”


    有人一手牵马,一手搭凉棚,努力按着身边猎户所说的方向去望。


    山是秃的,有稀稀落落的树,密密麻麻的石,因此很容易看清。


    猎户说,翻过这座山,就有一个大湖呢!那湖水可清,旁边落满了水鸟,只是水尝起来有些咸,但大湖旁边又有几座小湖,其中的湖水是淡的,可以喝呢!


    骑兵们握着地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天都是一样的天,山都是一样的山,春天将至未至,草也还没长出来,人困马乏地走了一路,还有人滚落了山,摔断了腿。


    天暗了,他们就在山里生火,听四周的野狼嚎叫,人是不少,足有七八个,但狼更多些,而且饥肠辘辘,目露凶光。


    他们就这么在寒风与狼嚎中度过了一夜,其中击退过数次狼群的攻击,但到天亮时,有人受了伤,还有两匹换乘的驽马受惊,逃了出去,已是不知去向。


    这支斥候小队走出很远,才意识到猎户所说的“这座山”不是哪一个山头,而是祁连山。


    他们也不能真走到猎户所说的淡水湖那里,挖出口子,引水进南川谷水,灌溉武威郡的平原,因为那个“大湖”是青海湖。


    哪怕是一千八百年后的人,也不会想要将青海湖的水引到祁连山以东,那实在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大工程。


    猎户一辈子没见过地图,对距离也没有那么清晰的概念,可夏侯惇有,这些从温暖的黄河南岸一路来到祁连山下的骑兵也有。


    他们只是人生地不熟,而这里又实在太过荒凉,找不到更多的村庄和向导。


    现在他们的同袍受了伤,却得不到救治,而主公交给他们的任务也将以失败告终。


    于是有骑兵气得拔刀出鞘,想要杀了那个向导,却被夏侯惇喝止。


    “这附近,”他环视了一圈,“上山的路你可知道?”


    夏侯将军说他们走昏了头,不如爬上山顶,四面看一看,反正那些山峰并不险峻。


    但祁连山连绵,高处逾千丈,他们来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地方,已经感到心慌气闷,身体不适,哪怕是随便指一座山峰,又岂会容易攀登呢?


    为郭嘉点起灯烛的仆役是不知道的,他只觉得睡到一半不得不起来干活有点烦。


    但那几日里,斥候们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座座山峰,极目远眺,想要寻一处水源的经历,郭嘉是知道的。


    他们最后在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后面发现了蜿蜒而过的一条河。


    待斥候连滚带爬地来到河边,喝一口比冰雪还要寒冷的河水时,河底无数粒细碎圆润的石子像是隐藏在冰雪下的宝藏,在刺眼的阳光下散发着幽幽蓝光。


    水底的石子怎么会那样圆润呢?他们昏头涨脑,用血淋淋的手捧出来给夏侯将军看,夏侯将军坐在岸边,将同样血淋淋的两只脚搭在石滩上,很是欣慰地看了他们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咱们在山里走了这样久,不知此水名何,渊源何处,更不知距离南川谷水究竟几里,够不够一郡生民耕种之用?”


    在羌胡还不曾拿出小陆将军的雕像前,夏侯惇便领着斥候进了山,可直到“曹公到底诚不诚心,要是诚心,怎么光打了雷?要是不诚心,怎么咱们这些诚心的人供奉,连云彩都不见一片?”的话题沸沸扬扬地流传在姑臧城中,这群骑兵才终于回来。


    他们带回了许多东西,比如晒伤的脸,磨破的双手和双足,同袍的尸体,以及一份清晰的山川河流走势图。


    郭嘉站在只属于他自己的河边,意外地接到了这卷地图,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新奇的事。毕竟百姓如何生活是荀彧来操心的事,他也好,荀攸刘晔也好,他们所关心,所精通的就只有如何辅佐主公征战四方,用马蹄将敌寇的头骨踩在脚下。当他回头时,并不意外看到的只有一条血路。


    但这卷地图很不一样。


    它铺开了一条崎岖艰险,最终却通往水草丰茂的平原之路。


    天亮了,那片荒原也该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了。


    有人将火把放低,抵在新芽将生未生的荒草丛里,干草丛立刻迸开几个火星,紧接着就是火舌舔舐干草的噼噼剥剥。而后那火蔓延开,烟也升了起来。


    这里许多人是不烧荒的,哪怕就要开始种地了,他们依旧是不烧荒的。他们很有理由,说随便刨刨就好,不要烧荒哇!你们这些外来人不知道草的好,我们可是知道的!那草割下来可以堆茅屋,刨出根可以放嘴里嚼了吃,你们现在烧了它,不下雨又怎么办呢?


    可是这些外来人很坚定地执行了“明公的命令”,将一大片荒原烧了个精光,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依旧纠结曹公到底信不信五雷真君的羌人们就更加狐疑不安,他们看一看被火烧过的地,再看一看火光后的曹公,不明白他将路走得这样绝,要是不下雨,河里也没有水,他该怎么办呢?


    曹操踩在还散发着焦糊气味的地上,左脚换右脚了一下,又迅速退回到隔离带后面,“短褐可备好了?”


    “主公劝农之物,一应备好。”刘晔的声音停了停,里面掺了些不确定,“只是主公亦当三思,自古有狡兔三窟之……”


    曹操忽然转过头,于是刘晔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那都是些很好很忠心的劝告。


    主公亲自耕种是很好,很提振士气,也能再安抚羌胡各部族十数日,让他们跟着他傻乎乎地开荒翻地。


    但然后呢?


    比如说那条河距离南川谷水最近处也有十数里,其中山路崎岖艰难,想引过来谈何容易?郭嘉的计划会不会出错?夏侯惇的工程又会不会出错?那河水引过来,够不够武威百姓所用?若是其中一处出了错,羌人立刻就会陷入动乱,更会令失去信誉的主公也陷入险境之中。


    如果让他们现在开始小规模攻伐——死一点人吧?作壁上观,令他们自己削弱一点实力,让他们不要将目光都集中在主公身上,对主公来说,是不是更稳妥些?


    曹操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又像是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在欣赏这片被草木灰滋润过的土地。


    “我信元让,”他说道,“也信奉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