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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1 第一百章 雒阳(大结局)

    春日里, 见不到树,见不到花,见不到草。


    有朱阙高峻, 宫殿嵯峨。


    有丹陛高二丈, 有金银错两楹,有画屋朱梁, 有玉阶金柱, 好一座德阳殿, 光映煌煌,跟随前面的人一路趋行时, 这座能容万人的大殿听不到一声咳嗽,只觉静得出奇。


    但明明前后左右都已经坐满了人,文臣着黑, 乌压压的似一片寒鸦,武将着红, 阴沉沉的像一汪血。


    有极苦的香气飘散在德阳殿中。


    这数不清的臣子,含着数不清的鸡舌香上殿, 混合着他们自己身上熏染的香料,以及大殿角落里香炉燃烧的香, 就成了这股很特殊的味儿。


    她原本是意识不到的, 她浑浑噩噩, 即使是这样的大朝会,她也一样待得心不在焉。


    可是身边有人迷恋地深吸了一口气,她下意识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这种尊贵的,只在德阳殿里闻得到的气息就突然涌进了她的胸腔,也挤进了她的意识里。


    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朝会。


    天子归雒, 封赏群臣,第一个要赏的自然是刘备。刘备的功劳其实是不用数的,但侍郎捧着诏书,还是认认真真地从刘备打黄巾谋得了一个县尉的职位开始,讲起他心酸又漫长的创业之路,期间平原公倒是坐得稳,但群臣之中已有人几度以袖拭泪了——有些是跟着刘备一路创业的老哥们儿,有些是中途进来被企业文化感动的打工人,有些是纯粹的气氛组。


    在这种感人肺腑的气氛中,天子宣布,刘备从平原公晋位为齐王。


    这道诏书一下,大家就懂了,天子和刘备已经达成了共识,刘备向着皇位走了一大步,接下来是各地郡守的活,他们要献一点奏表,献一点祥瑞:奏表是歌颂齐王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救社稷于水火;祥瑞那就五花八门了,有红的鸟,白的狼,有嘉禾芝草,平露宾连,反正《白虎通》里写了,他们都会找了来,把这些真真假假的动植物往雒阳送,用这种含蓄的手法来表达他们对明君的期盼;


    再接下来就是太史令的活了:他要开始看天象,根据星空运动轨迹以及一些突发的流星和并不突发的彗星等事件来宣布,瑞星出现了!瑞星出现了!三兴的大汉不仅是三代以下最光辉的时代,也将会和往上数个几千年的那些尧舜禹汤的时代比一比高下!瑞星现,明主出!


    最后一步要小皇帝亲自来完成,他要写一封诏书,从自己苦难的童年开始,到颠沛流离的少年时期,再到此时终于安稳下来的及冠之际,他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之所以他这么苦,主要原因是他德薄,上天不乐意让他当皇帝。


    那上天乐意让谁当皇帝呢?当然是一个个打爆诸侯狗头,重铸大汉的齐王殿下!


    内禅了内禅了!这个皇帝不当了!


    到这里,正式的内禅流程就开始了。三辞三让,以绝天下之谤,在经过一系列祭天,祭祖,祭社稷的仪式后,德阳殿里最高处那个座位就正式换刘备来坐了。


    所以这是多重要的一次朝会!


    人人都精神抖擞,生怕落下一句话,一个字,甚至是大人物的一个表情。


    只有坐在刘备身后的陆悬鱼在发呆。


    她的位置很靠前,地位也很尊崇,显而易见在封赏过刘备后,她还有一堆封赏可以领。


    爵位是不能更进一步了,但可以给她加官,还可以封食邑,而且是几百几百地加,现在她多少户?五千?好的,怕她骄傲,先加到一个万户侯,等主公继位了,再来个超级加倍!到那时虽无郡公之名,但落一个郡公之实也不是很难哇!


    这位万户侯将手揣在袖子里,眼皮耷拉着,依旧在想自己的心事。


    这样一件大事,各地够级别的宗室、诸侯、臣子都跑过来了,刘表、刘璋、孙权、马腾都来了,甚至连南匈奴的呼厨泉单于也来了,关中的贾诩陆白自然也都回来了。


    他们也要受封赏,也要一起分蛋糕。


    她与群臣在丹陛之下等待宣召时,是见到过贾诩的。


    舟车劳顿,但他气色依旧很好,就连人人穿起来都没什么区别的官服在他身上,也有一种潇洒出尘的高士气度。公卿们与他关系很好,在等待宣召的途中,有好些人上前与他简短地打过一声招呼,其中的交情尽在不言中。


    他在长安城破时护住了许多公卿,他们自然是领他的情的。


    所以他也没有那么可恨,他那时只是自保,只是做出对他最有利的选择而已。


    现在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他,连主公都很器重他,足以说明他其实也没铸成过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不像曹操,曹操一路颠沛流离地从中原被赶去边陲,在见不到人烟的荒芜西凉重建秩序,谁不骂他一声活该呢?


    他现在最想要的是人口,可关中这么多年,人口也不曾恢复。


    就像被屠戮过的徐·州。


    但贾诩就不一样,他毕竟不曾亲自下过令……


    她毕竟已经不是东三道上那个杀猪匠,她现在是骠骑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有几十万青州人坚定地认为她生在青州,长在青州,她对青州另眼相待,因此儿郎们誓死用忠诚来报答她。


    杀贾诩,多么麻烦。


    陆悬鱼将眼帘垂下,在心中这样混沌地想。


    主公赏赐她许多田产,其中还有雒阳城外的一大片土地——不错,她在青州有家,在邺城有宅邸,但在雒阳也一定要置产才好,主公说,她现在也该好好打理一下自己的家产才是!看看那绿油油的田野,视线范围内的,都是她的!甚至她跑马一圈,发现连很久远以前那个姓王的小胡子的田地也归她了!


    她立刻发出了疑问:旧主呢?


    小吏答,么得旧主,原本确实在一位北宫卫士令录事的名下,后来那人死了,田产和邬堡由其弟继承。再然后天子回来啦,跟着天子跑过来的还有张济杨奉郭汜董承,大家都是西凉血统的将军,又谁也不服谁,相互之间还要攻伐,路过的村庄邬堡自然也都荡然无存了。


    名正言顺的主人已经埋在荒草下了,那些拎着小刀子当道理的壮汉死了,逃了,拎着大刀子当道理的西凉人也死的死,散的散。


    现在这片土地是骠骑将军,万户侯陆廉的,她的刀子天下无双,道理自然也在她这里。


    但田野恢复起来也很快。


    她中军营中的许多亲卫老兵携家带口,跑了过来。


    他们很骄傲,很自豪,这是正常的,他们也将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献给了战场,他们经历了无数血与火的厮杀才活到现在,每一个都是百战老兵,每一个都是铮铮响的勇士!


    当他们提出想要跟着她来这里落户时,她不能拒绝,只能微笑着点头。


    于是这些老兵飞快地同那些流散在外地,现今又返回京畿的百姓建立起了亲热的关系。


    ——将军很好!有将军的庇护,你们根本不必担心受人欺负!快来种将军的田吧!一年两年租着田种,三年五载把全家老小安顿好了,也有了余粮和余钱,劝农的女吏们还能薅将军的羊毛,替你们借几头不要租金的耕牛和新制的农具!等荒地渐渐耕熟了,你们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田地了!


    他们就是这样愉快地考虑着未来的,甚至连张邈当初送来的那几个已经成家的美少年也跑来了!也携家带口,且充满期望!


    ——将军将军!你不要用不熟的仆役,那班人心眼儿忒多!我媳妇!勤快又机灵!洗衣缝补做饭洒扫什么都做得!


    ——还有小人!小人识字呀!小人在将军府上谋个斗食小吏的位置怎么样?嘿嘿嘿,将军的钱财都是田主簿管着的,没有许多禄米给小人,这个小人知道,不过没关系呀!在将军府里干几年,得一个好名声,将来去外面谋个……


    ——哎呀呀!这蠢驴的话将军不要听!看看小人!小人想替儿女求一求将军!让他们跟着内子做点活计,顺便,顺便将军府上也有女吏,小人也想替小女儿求一个免费进学的出路,嘿嘿,都说将来黔首家的女儿也要认几个字,最好是能谋一个女吏的职位,才能选到称心如意的好郎君呢!


    他们都有这样热切的期望,都有这样明亮的未来。


    大朝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有人起身,从她身边经过,她从那些琐事中回过神,起身也跟着沉默地向外走。


    没有人觉得奇怪,这位悬鱼将军就是这样的性情,给她升多大的官也没见她稀罕过,反正上朝会就发呆,这次在德阳殿的大朝会她能忍住没睡就算好样的。


    好样的悬鱼将军没有睡,相反她很认真地在看走在她前面的人。


    ——他们都很高兴,尽管论封赏,除了刘备之外,没人有她的丰厚。


    但他们也在战争中立下了一些功劳,或许是在战场上,或许是在战场下,无论如何,他们坚持到了最后。


    论功行赏,没有人不高兴,他们都在期待着崭新的印绶,崭新的轺车,崭新的位置。


    陆悬鱼有一瞬间为自己的矫情感到羞愧。


    她是这场战争中获利最大的人,几乎不在刘备之下!


    刘备好歹还是个汉室宗亲,还有个好同学给他第一桶金,况且又有好口才,好谋断,哪怕治世里当不成皇帝,至少也能谋到一个县官安身立命,努努力州郡也并非不可得。


    而她木讷愚笨,没有任何出身可言,治世里除了杀一辈子猪,她也想不出更多发家致富的出路。


    ——她位极人臣的荣耀,都是靠战争与死亡带来的,那她有什么理由去指责别人呢?


    她穿好了鞋,一步步走下丹陛。


    就在丹陛之下,贾诩被几个公卿围住了,正在说什么话。


    他们的话题也是轻松而美好的,从他们的脸上就能看出来。有人在笑,笑得并不张狂,有人状似嫌弃,但眼睛仍然是弯弯的。


    他们站在春日里的阳光下,站在德阳殿前,不急于立刻回家,而是享受这美好而从容的时光。


    他们保养得宜,寿数漫长,有大把时光可以继续享用这崭新的时代。


    当她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都注意到了这位未来君主最为倚重和偏爱的重臣——如果她想,她也可以成为权臣——并且停下了交谈。


    他们都对她露出了亲切的微笑,温和,晴朗,正如建安八年的春光。


    贾诩也对她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并且对她说了一句话。


    她听不见。


    她什么都听不见。


    就在他冲她展露微笑的一瞬间,她浑身上下的血液忽然咆哮沸腾起来!


    她拔出黑刃,无比冲动,又无比冷静地捅进了贾诩的胸膛!


    当她抽回长剑时,她看到面前那张脸,那张不可置信的脸,不再是贾诩,而变成了她既陌生,又熟悉的人。


    那是冀州刺史,骠骑将军,乐陵侯陆廉,是名震天下,堪比韩白的将军,是尸山血海里淬炼出不朽名声的传奇英雄。


    那个冷淡而高傲地站在朝堂上,站在无数尸骨上,俯瞰她的英雄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她就那样从白骨皑皑的高山上滚落下去,摔倒在剑客陆悬鱼的面前。


    那些飘飘荡荡,如旗帜一样被挂在门前的人,那些沉在井下,圆睁着一双眼睛向上看的人,那些指甲已经磨光,用森森指骨攀爬长安城的人,一瞬间活了过来。


    周围有人在惊呼,有人在逃散,可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沉浸在这澄澈的春光里,全心全意,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天地间似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只有一柄剑。


    【你做出了一个很艰巨的选择,也许它会让你付出很大的代价,】黑刃又说话了,【但是不要紧,我的承诺永远有效。】


    【你在出什么坏主意,我听出来了。】


    【这不算是坏主意,】黑刃很谨慎地选择了一下措辞,【这是你原本应该走的一条路。】


    【一条坏路。】


    【只要你想,争斗将永不停歇,而你是其中最锋利的一把剑,世间无有能当你者,】黑刃表示,【你有我,这一点也不坏。】


    【而我憎恶成为一柄剑,】她听到自己在说话,【我憎恶战争和杀戮带来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被称为荣耀和名望的东西,我的目标不在此。】


    黑刃似乎发出了一阵嘲笑声,【你的目标是世界和平吗?】


    【我想让很多人活下去。】她说。


    她最开始时,只想让身边的人活下去。


    活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被流寇、乱兵、战争、瘟疫杀死。


    只要活着,就好。


    后来她的想法更进一步。


    她希望这里的人民能够活得安稳些,不要颠沛流离,不要食不果腹,不要衣不蔽体,他们要吃饱,要穿暖,要住在自己的小屋里,挽着孩子的手,安安稳稳地入睡。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想,那仍然是不足够的。】


    他们当中读书的还不多,耕种的农具还很简陋,女吏的天花板只有六百石,医学书更新迭代后仍然有许多巫术类的内容在里面。而这个吏治清明的大汉,还有她这样的顶级勋贵,一顿饭只能吃两升米,却要一万多户人家来供养她。


    她回首看一看自己十几年的岁月,看到了无数人失望的脸。


    【你相信自己走的路是对的吗?】黑刃突然问道,【你相信,让这个国家从分裂重新归为统一,让战争结束,让百姓回到田野里,作坊边,市廛中,是正确的吗?】


    【这个,】她短暂地迷茫了一下,【这当然是正确的。】


    【你相信你在战场之外做过的那些事,以及你招揽来的那些人,都是值得的,正确的吗?】


    她又在心里很认真地盘算了一会儿,诸葛亮一定是值得的,但司马懿就值得商酌。


    【值得。】她很谨慎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放心地休息一下呢?】黑刃问。


    如果你走出了正确的第一步,其他人会跟上的。


    不要想着将所有的事都一口气做完吧?


    休息一下。


    稍微休息一下。


    她从短暂而又漫长的愣怔中清醒过来时,看到有人出现在宫门前。


    他手拎着长剑,宫门旁卫士哪怕手中拿着丈余长的戟,也不敢上前一步。


    公卿们踉踉跄跄地后退,满目惊骇地指着他。


    他的眼睛极冷又极亮,肌肉绷紧,像一头准备捕猎的虎,冷酷地扫视着周围可能的不善目光。


    但当他终于走到她面前时,他向她伸出了左手。


    “这次没有羊。”她说。


    张辽笑了,“下次补上。”


    这两个凶狠又残暴的武将就这么手拉手走出宫去了。


    围观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消息传到齐王府上,新任齐王在惊骇之后,狠狠地砸了一个杯子!


    “竟然有这样的事!”他咆哮道,“荒唐!太荒唐啦!”


    二将军欲言又止,三将军小心地探头探脑,其余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出声,只让主公在上首处走来走去,疯狂咆哮。


    等到他咆哮够了,终于坐下来,喘着粗气四处寻觅杯子时,二将军赶紧将自己的漆杯递了上去。


    主公一口闷了。


    冷静了一会儿,刘备终于用较为平和的语气问了大家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他说,“北宫毕竟是新修的宫室……”


    所有人都睁着眼看他。


    “偶尔跑进来一头野猪,或者一头鹿,”刘备说,“也,也不是很稀奇吧?”


    所有人都把脑袋低下去了。


    三将军欣喜地点点头,刚准备出言应和,被二将军扯了一把。


    ……这个理由太降智了,那么多人看着呢,拿不出手。


    于是主公又一次叹气了。


    “那怎么办呢?”他说,“只好罚了。”


    那五千户的封赏别想要了,夺爵不发。


    参加朝会和各种仪式的资格也别想要了,统统剥夺。


    身居高职,居然意气私斗,出门能服众吗?!


    干脆别出门了!就关宅子里吧!关几年以后再说!


    就这么定了!


    ……不行!还是不解气!


    主公骂骂咧咧,“还有!去寻些胡桃树,宅前种满了就种在宅后!都种在她家宅前!”


    种成个景点为止!蹲在里面吃胡桃吧!


    市井间的流言传了很久,渐渐消弭时,已近盛夏。


    景星大家看完了,华歆、张超、以及太平道的师君都各自献上了新发现的祥瑞。


    就连齐王的后宅都献了一桩祥瑞!小世子说话啦!


    大家叽叽呱呱地聊着国家大事,街坊邻居间的八卦就有点上不得台面,但还是有个人勇敢开口,说孙家那套闲置的小院子卖出去啦!大家又有个新邻居啦!


    新邻居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妇人,看脸是平平无奇的,家里却热闹!


    有几个很美貌的女郎过来找过她,有长得很精明的两口子过来找她,有一串儿小娃子偷偷跑过来看过她,还有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隔三差五地拎着酒肉过来串门!


    好事的问她,她说也还不是夫妻,但要说情侣谁见过这年纪眉来眼去的情侣!


    总之是很诡异,大家是很嫌弃。


    一嫌弃,有些小事就忘记同她说,反正日子还长着,她自己慢慢发觉去吧。


    陆悬鱼在园子里,猫着腰,鬼鬼祟祟,心里纳闷极了。


    【你觉得,是家家户户都这样吗?】


    黑刃不吭声。


    【你看,你都说了,我至少还有你。】


    黑刃被迫吭声了。


    【你为什么不让张辽来抓老鼠呢?】


    【你这个问题,】她说,【不是很友好。】


    【你对我也不是很友好!】黑刃被逼急了,开始破口大骂,【我受够你了!你住手!你快住手!】


    “你这样不成的!”


    她突然直起身。


    太阳已经落下,一轮明月升了起来。


    西边的墙头也升起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你这样抓老鼠是抓不到的。”


    她一瞬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讷讷地问,“那,那请教小郎君,我该怎么做呢?”


    小郎君听了这话,就既紧张,又兴奋起来,“你,你有饴糖吗?有饴糖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