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尽头。
姜星芒靠在树干上,后背与树干贴合的严丝合缝,好像这样就能给他带来些许的安全感。他失神地仰望头顶,目之所及的地方皆是盘根错节密密麻麻的树枝,遮掩住了天空的景色。
他大口喘着气,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那栋孤零零的小屋,四周充斥着令人绝望的氛围。
没有尽头,或者说,小屋,便是这里的尽头。
姜星芒脸上满是麻木。
他现在倚靠的这棵参天大树,与周围密集林立的所有树木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像所有方向的道路也都长一个样,都是树干与树干组合成的褐色岔口,无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最终都只会丢失方向,然后被无形力量牵引回到一个地方。
自他从屋里狼狈逃出,在树林里胡乱奔跑以后,这已经是第四次回到这里。
“......”姜星芒望着小屋敞开的木门,眼中浮现一抹狠戾,“那就来吧!让本座会会你们这些宵小之辈!”
似是应了他的挑战宣言,小屋门内玄关处,几道影子忽然若隐若现。
姜星芒早已经知道这树林里不止没有动物,甚至连一只蚂蚁,一只飞虫都没有。
如果有,那只会是鬼。
隐隐约约里面传来了女人哭泣的声音。
姜星芒瞳孔一缩,只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接着,记忆涌现,使他心跳猛然间漏了一拍,透凉透凉的。
他想起来了。
——就在不久前,他还曾想过把这个声音弄到床上去,与其耳鬓厮磨一番。
两个身影隐隐绰绰,脚步虚实,逐渐映在姜星芒睁大的双眼中。
那是一个女人,还牵着一条狗。
那条大狗的头部没有肌肤,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与獠牙,已经发黑腐烂,而那只狗的双眼,是两个黑隆隆的空洞,就像它身后的女主人一样,双眼位置同样只剩下两个窟窿。
两行血泪从女人眼角流出,然而女人浑身是血,因此再多两行血泪也不显得突兀。
姜星芒看到那两对空洞的眼窝朝着他“望”了过来,这一刻,女子仿佛是见到了挚爱之人般,朝着姜星芒慢慢露出微笑。
诡异而又悲伤。
扑通。
姜星芒双脚一软,跪在地上。
大殿中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四周墙壁上有飞禽走兽的奇异浮雕尽显威严的气势,环伺簇拥着大殿正中漂浮着的八十一道玉牌。
叮——
最外圈的一道玉牌上突然多出密布的裂纹,接着哗啦一声,在空中迸裂,继而瞬间化为了闪烁的尘埃。
玉牌下方,一位满脸褶皱的老婆婆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漠然收回目光,仿佛事不关己,用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句“姜星芒死了。”
接着她闭上眼睛,不再对外界发生之事有任何反应。
然而,大殿内随即却是引起一阵骚乱,不少弟子喧哗起来,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穿着淡青色的长袍。
“星芒峰主殡天了?”
“他不是去了北方吗,我记得是一个不大点的小城市。”
“好像是叫玉城。”
“莫非那里也有人魔战域?”
“怎么可能?现在人魔战域一共就只有八个,还都是在凡世主要的大都城。如果哪里要有新的战域出来,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消息。”
“那星芒峰主是怎么死的?凡世官府?其他宗门?还是散修?我记得星芒峰主不久前已经点亮文曲星了吧?”
“噗呲,文曲星。”
“小点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文人墨客最风流,点亮文曲星不也正常。”
“就是可怜星芒峰上那么多女弟子,要是收留到其他峰上,其他弟子少不了要用有色眼光看她们了。”
有人疑惑不解,有人表情凝重,有人幸灾乐祸,就在忘剑门众弟子叽叽喳喳时,一道身影爆冲进大殿内,悬停在玉牌的外围。
“是执法峰!”
“姜一寒大人!”
待到众人看清来者的样子后,纷纷变了脸色闭上嘴,噤若寒蝉,一时间大殿内缄默沉静,再无一言。
来人同样一身青色长袍,只不过颜色更深,表面又多了些闲云野鹤的花纹,似乎意喻着自由自在,不受人管控。
中年男人注视着眼前飘散的玉牌尘埃,皱了皱眉头。
他神念一动,朝虚空张嘴
“墨浓,墨香。”
不肖半盏,又有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几乎是同时降临在大殿中。
“父亲。”
姜墨浓与姜墨香停顿好身形以后,先是不约而同朝着姜一寒行了一礼,接着其中一面容俊美,头后蓄着长发的男子甩开一把折扇,半掩面容,笑吟吟道“看来是我快,小妹。”
另一位女子神情淡漠,犹如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般,给人不近人间烟火般的清冷感,没有理会姜墨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那八十道玉牌,喃喃道“姜星芒?”
该二人的出现引得殿内众弟子纷纷递来了倾慕的目光。
“墨浓峰主和墨香峰主!”
这年轻的两人在宗门内非常耀眼。
确定了碎掉的玉牌的确属于姜星芒,姜墨香嘴角扬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弧度。
“不错,”姜一寒不再板着脸,看着自己这一对儿女,他微微颔首“修为都有进步。”
不过此地可不是让他们表演合家欢的地方,姜一寒夸了一句后,便进入正题道“这次叫你们二人来,是要去凡世走一趟。”
“凡世?”姜墨浓敛起笑容,合起手中折扇,神情严肃道“要开战了?”
姜一寒否认“不,是去调查姜星芒的死。”
“一个败坏宗门声誉的下流小人。”姜墨香素指拈起耳畔垂下的一缕青丝,将其挑置耳后,像是在无声述说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竖子说谁是下流小人!”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满含怒意的暴喝。
这声暴喝振聋发聩,不少修为尚浅的弟子登时头晕目眩,双耳嗡鸣。
声音未止人先至。
闯进大殿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衣冠不整,穿着破烂衣裳的邋遢老人。
他身姿矮小,佝偻着背,脸上深刻的皱纹旁满是衰老带来的斑点,那夹在皱纹间的双眼里暗淡无光,只剩下一抹血色,他不像是一个活人,仿佛只吊着最后一口气般。
然而,他身上散发的恐怖威压,让在场无一人敢小觑这位老人。
当他侧头看见属于姜星芒的命牌已不在其中时,他瞳孔猛然一缩,霎时间一股卷带着恐怖力量的元气波动,向着周围滚滚冲去。
所有地上的普通弟子都在一瞬间被掀起,四仰八叉摔在地上,一个个口喷鲜血,失去了意识,而实力稍强些的,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着自己与其他人这副惨烈场景,却是敢怒不敢言。
地上只剩下那位闭着眼的老婆婆还站立在原地,巍然不动。
“白山老鬼,你是要干预执法峰做事?”
姜一寒在姜白山爆发时,便瞬间腾挪到了儿女与姜白山中间,倒不是因为姜白山这道冲击有多么强。
而是因为他知道姜星芒是姜白山唯一剩下的骨肉,而现在,这血脉也不复存在了,他真担心在这种情况下,这姜白山疯癫上劲,会不顾一切对姜墨香动手。
姜白山冷哼一声“哼,姜一寒,别以为自己有多干净,你们执法峰沆瀣一气,老道不说什么,自会找宗主讨要个说法,但现在......”
他猩红的眼中涌现出浓烈的恨意,发出低沉的沙哑声音“我不管是谁,他都要为杀死我玄孙付出代价。”
姜白山死死盯着姜一寒三人“你们可以去查,但老道我一定要跟着......”
他话音未落,地上的老婆婆霍然间再次睁开眼抬头。
空中的四人同样是察觉到了什么,齐齐向一个方向望去。
在那里,有细小的玉石碎屑聚集重合,缓缓凝聚成型。
那是一块刚刚好像是碎掉了的玉牌......
姜星芒杀猪般惨叫一声,垂死病中惊坐起。
他大口喘着气,抬起颤抖抽搐的双臂。
他看得见,但还是止不住用自己双手去抚摸自己的双眼。
“我不是,呕......”
他记得自己被自己的手指戳瞎了双眼。
随后,他就在黑暗与绝望中,断了气。
甚至没有任何不甘心,没有任何对生的眷顾。
当他的四肢在撕心裂肺的求饶声中被折断,当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身躯被狗啃食。
当他现在回想起这一切,浑身上下犹存的幻痛就让他控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干呕过后,流着口水的姜星芒环顾四周。
还是那个狭小昏暗的房间。
他坐在没有床垫,没有被褥的木床上,木头表面潮湿发霉。
屋子里除了床和书桌以外什么都没有。
窗外,是连绵的树林。
摩挲着手中的戒指,姜星芒知道,自己又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
姜星芒发泄般疯癫地大笑着,难看的笑容将他的眼泪都挤了出来。
他笑着笑着,耳畔传来了嘎吱一声。
姜星芒止住笑声,但面部表情还没完全收回,他顺着声音巡视过去
一个身材健壮,身高近两米的女人慢慢从屋外走进,她穿着宽松破旧的农夫装,但饱满的胸部还是将衣服撑起,显得性感无比。
若换做平时,姜星芒肯定会摇着屁股迎上去。
然而此刻,姜星芒却挪动屁股,一点一点蹭着木头表皮向床边角落退去。
女人的面容被一个黄色的面包纸袋套住,笼罩在黑暗中,只能透过纸袋捅出来的两个窟窿,看到一双冰冷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
她步伐沉重有力,在地板上敲出丧钟。
而最让姜星芒恐惧的,是女人手中提着的大家伙。
那是一台链锯,锯齿上满是血污与细碎的皮肉。
女人拉起动力线。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