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酉时三刻,雾隐村中。
雾霭沉沉,遮天蔽月。寒风呜咽,清霜铺结。几盏稀稀落落、昏黄如豆的灯火,在大雾中时隐时现。偶尔一两声犬吠,惊破四野阗寂,衬得孤村更加冷清。
未坤童子守在布于乾位的七星灯旁,警惕地看护整个七星灯法阵不遭破坏,只等子正时分 到,玄凌子道长点燃七星灯,他就开始冒夜不停地绕灯奔跑。红藻、淼淼、玄凌子道长聚首于红藻家中。朔风凛冽,寒意袭人。小院柴扉紧闭,堂屋门户深锁。桌上油灯发出的微光频频摇曳。
见人到齐,玄凌子道长便欲向红藻和淼淼说明,换魂开始后可能会出现的不适症状和极端后果。红藻突然抢白道:“道长且慢,红藻还有事未了。恳请道长先让红藻了结此事,并帮忙做个见证。”
“好。”
见玄凌子道长点头应允,红菜“噗通”一声,跪在了淼淼跟前。
“你干嘛呀?!”
还在纳闷红藻有何事未了的淼淼顿时被吓了一跳,又稀奇又戒备地问。红藻一言不发,先给淼淼来了个“三跪九叩”。
然后才抬起头,看着淼淼说:“淼淼仙子,之前红藻被魔神操控多有冒犯,红藻向仙子赔罪,请仙子海涵。”淼淼:原来是道歉啊….…
淼淼听罢,心里自在了些。
她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玄凌子道长,又瞄了一眼跪在脚边的红菜,故意装出孤高冷淡,不大在意也不大满意的样子,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见淼淼未加追责,红藻紧接着恳切道:“换魂之前,红藻还有三件要事相求,万望淼淼仙子答应。”淼淼:我就知道你这又下跪又磕头的,搞这么大阵仗,肯定没那么简单!我倒要看看,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淼淼摆弄了一下衣袖,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何事相求,你且说来听听。”
红菜立马直陈其事:
“第一,红菜与仙子换魂后,无法再尽孝膝前、卧冰求鲤、报答父母春晖,红藻恳求仙子,今后代替红藻扇枕温衾、戏彩娱亲、养生送死。红菜感激不尽!”
说完,又是连连叩首。
淼淼听红藻把头磕得砰砰直响,急忙制止:“好了好了,别磕了别磕了,此乃人之常情,我答应你。”接着,往近旁的板凳上一坐,不耐烦地说:“你要说事就说事,动不动就又下跪又磕头的做什么!”“这以后可是我的肉身,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你起来说话,不然,我一件都不答应!”
红藻略有迟疑,生怕不下跪磕头,就表现不出诚意,表现不出诚意,淼淼就不肯答应,只好用眼神向玄凌子道长求助。玄凌子道长和蔼地点了点头,劝说道:“起来吧,既然淼淼大仙都已经这么说了,想必只要你站起来说话,她就一定会答应的。”淼淼:?!我刚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你这破老道就会断章取义,净给我下套!不等淼淼出言辩解,红藻已从地上乖乖站了起来。淼淼便也懒于再作计较,侧耳倾听红藻接下来还要“求”些什么。
红藻趁势娓娓道来:
“第二,红菜与仙子换魂后,仙子便拥有了红莱的内身,若仙子存有心悦之人,忌请仙子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此,红菜也算沾了仙子的光,体验过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之忻幸。”红藻老早便知淼淼喜欢洛雨的事,这一求,可算求到淼淼的心坎上去了。淼淼当即像蚂蚁上身,到处乱爬似的,整个身子恒怩起来。虽然她脸上带着面具,让人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满是藏不住的娇羞和喜兴:
“你胡说什么!什么心悦之人,什么花呀、枝呀的,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淼淼羞臊之下,猛一抬眼,但见玄凌子道长正不住地微微颌首,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
她慌忙催促红藻:“哎呀,本大仙的事,本大仙自有主张,不用你来为我操心,少耽搁时辰,赶紧说最后一件。”
红藻受了催促,立即一鼓作气地说:
"第三,我与宝哥自幼相好,曾约誓互许,请仙子在另择佳偶后,向他言明移情之意时,务必含蓄委婉,不要太伤了他的心。红藻虔诚拜谢!"
红藻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般清澈婉转,整句话说下来,没有高低不平的起伏,没有欲言又止的拖沓,洋洋盈耳、泠冷动人。
淼淼一愣,双眼默默打量着红藻,心里泛起了涟漪:
是啊,这一换魂,红藻和宝哥就是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倘若红藻真的喜欢宝哥,那她一定很不舍很难过,可她为什么看起来不大伤心呢?她一个“小哭包”,平时多逗她两句都得哗哗掉眼泪的家伙,今日怎么突然不哭了?
——不仅不哭,除了眉间一抹若有还无的哀色,她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泪光?
淼淼灵眸一转,当下反客为主,诘问连连:
“你今早不是去跟宝哥道过别了吗?”
“你到底跟他怎么说的?”
“你刚才求我第二件事的时候,就摆明已经猜到我以后会拒绝他,那你干嘛今早自己不跟他说,要我来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伤离别,伤离别,可我瞧你这副样子,倒也不是很伤心,你还在乎我以后怎么跟他说?”
被淼淼咄咄诘问,红藻霎时沉默。
过了少顷,她理清思绪,才——对答:
“仙子,恰如道长先前所说,宝哥感染瘟疫,尚在病中。”
“我今早去跟他道别的时候,他正好昏睡不醒,我不忍把他叫醒,也怕把他叫醒之后更难启齿话别。”“于是,我只在他耳边轻轻告诉他,我要先离开了,让他以后好好生活,不必再理会我。”“至于他听没听到,我也不敢肯定。”“今早与其说是去道别,倒不如说是去见他最后一面,了却我自己的一桩心愿。”
“我的确猜到仙子以后会拒绝宝哥,我之所以自己不跟他说,而要请仙子来帮我收拾这个烂摊子,是因为
“一来正如方才所讲,宝哥尚在病中,我不方便说;“
“二来仙子暂未与心悦之人开花结果,我也不好擅作主张,贸然替仙子断言 红藻 今后的人生走向,告诉宝哥我要跟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三来哪怕宝哥神志清醒,我当下就明确拒绝他,他为人认真,也不是我用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的,少不得一番纠缠拉扯,一定会妨碍大事.….”
说到此处,红藻真诚地看着淼淼,请示地问:
“关于仙子替代红菜之后的生活,红菜有一鄙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淼淼挑起眼皮,不冷不热地回答:“你说。”
红藻立时剖心析肝地畅所欲言:
红莱知道仙子向来不高沾染凡尘污独,可仙子占有红的内身后,便等同于承接了红的整个人生,免不了要担待作为红莱需要担传待的切人情世故,请仙子心善待红莲人生里的每一个人。唯有如此,才能过好生。“在这 切的人情世故里,最麻颊的大约就是宝哥。来日,就算仙子跟心悦之人真的成了眷属,向宝哥表明了婉柜之意,宝哥或许也不会轻易放弃。若真如此,还请仙子届时宽谅待,以青梅竹马之情相惜。"红藻说得中肯,淼淼听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忽略了很多东西,那就是
变成红藻之后,她不仅会拥有洛雨,还会拥有红藻的一切……
那些无法改变的曾经,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将来可能会品尝到的酸甜苦辣……
原来成为一个人,是那么厚重又丰富、复杂又严肃的事,半点不比修道成仙容易,是自己之前看轻了….…
红藻接着说:
“至于,我为什么不是很伤心——”
至此淡然一笑,眼中透出慷慨别世的坚定:
“那是因为,我离开,对所有人都好。”
“我终于有机会终结一切的不幸,挽回曾经的过失,还所有人一个安稳,还三界一个太平。”“哪怕这要以我与宝哥的离别为代价,以我的后半人生和三魂七魄为筹码,我也觉得值得。”“我很高兴、很坦然、很满足,实在伤心不起来,所以…….”“好了,我明白了。”淼淼打断红藻。
她生性伶俐,红藻话里的意思,她一听就懂。
不知是否成功说服了淼淼,红藻微有惧色地探问:“那这最后一件事,仙子是否答应?”淼淼若有所思地看着红藻,倏然感叹:“其实你也挺通透的,也不知当初为何会堕魔。”言如惊雷,红藻瞬间花容失色,玄凌子道长也不由神色稍异。
淼淼并没理会他们,反而自顾自语带无奈地说:“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占有你的内身后,便等同于承接了你的整个人生,免不了要担待作为你 需要担待的一切人情世故,那我想不答应也不行呐。”听了这话,红藻这才放心地深深吁了口气,玄凌子道长也恢复了先前的面如止水。
时不待我,淼淼应承下红藻所求的三件事后,玄凌子道长便开始向红藻和淼淼说明“换魂”过程中,可能会产生的不适和意外。尔后,让两人进入红藻的闺房,并肩躺在红藻的床上,用“清心咒”为二人净化身心。净化完身心,他便施法封闭了红藻全身大部分的气穴和魂魄,封印了淼淼全身大部分的灵脉和元神。做完以上这些,恰好子正时分。
万事俱备,玄凌子道长走出屋宇,飞身空中,燃灯启阵,正式着手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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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浥雨轩中,洛雨陡然从睡梦中惊醒,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之感逐渐从心尖蔓延至全身。他捂着心口,坐起身来,侧脸一望,只见朦胧的月光穿过竹林,透过窗纱,静静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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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破院瓦舍大通铺上的宝哥,陷入了茫茫梦魇。他全身汗如雨下,口中不断喃喃:“红藻,别走,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