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到达目的地的时候, 已到黄昏，从机场出来，外面是夕阳最后的挽留, 带着令人炫目的橙红与偏暗的紫色映照在视野中。
霓虹灯光缓缓亮起，在天将暗时带来了朦朦胧胧的光, 冬季还未完全过去，微冷的寒意在城市中流窜, 古来走出了候机大厅, 被冷风吹得一愣，裹紧了身上的黑色外衣，四下看看，辨清方向才踩着灯光与太阳的余晖往前走去。
谢绝了周围招手的出租车司机，他将脸往大衣里面又缩了几分，只露出一个被风吹得通红的额头。
南方的温度和北方相比差距太大，古来本以为一件外套可以扛住, 现在看来, 是太年轻了。
“小来, 过来。”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古来顺着声音探出头, 一眼便看出了和他做同等打扮的古往。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外套，也是黑长款，似乎是赶来的太急,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等走近了, 古来才看到他的脚上套着一双棉拖鞋。
古来垂着眼眸，笑了一声，如果何青也跟着来, 看见大哥这种打扮，要数落半天的。
“……咳。”古往缩了缩脚，抬手招呼了弟弟一下，从拎着的袋子里拿出围巾给他围上，问道：“行李呢？”
“没带。”古来的声音有些发闷，刚从机场出来又被吹了会冷风，让他觉得可能感冒了，“我想着，上次放在你这里的东西还能用，就什么都没拿……对了，那些你扔了吗？”
古往想了想，“之前的牙刷扔了，衣服还留着，妈临走前买的一大堆零食我还没吃完，正好帮我一块消灭了。要是缺了什么，再去超市买。”
“嗯。”古来点了点头，他感觉更冷了，乖乖跟在大哥的身后，赶去停车场。
走了一段路，他身上多了层薄汗，倒是没有刚才那么冷了，他索性也不着急，慢慢溜达起来，等着大哥开完车再过来接他。
“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古往很快就开了车过来，一开车门，里面一阵暖风，激的古来打了个喷嚏。
古来含糊的嗯了声，默默戴上口罩坐在了后排。
“发烧？”古往回头看了一眼，伸出手想要试试体温，可古来看到他被冻的通红的手掌，默默往后退了一些。
“呵，你倒是知道怕冷，睡一觉吧，我直接回去。”
“哦。”古来是真的累，他最近心神不宁，思虑过重，总是不能睡个安稳觉，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阿茴的脸，有时候，他会梦到阿茴满身是血的问他，为什么不救她？
古来每次都回答不了，他醒来后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觉得满心苦闷，越发的疲惫，可越是这样就越不想睡，脑海里乱糟糟的，理不清思绪。
古往从后视镜里看着弟弟的状态，微微皱了皱眉，他挑了个很抒情的钢琴曲，悠扬的曲调慢慢在车里飘荡。
古来哑声说：“换个新歌吧。”
“行，你说什么是什么。”古往也不和他争辩，切了流行曲，但是从车载音响里传出来的却是一堆撕心裂肺的吼叫，顿时乐了，“现在还有小孩唱金属乐？唱的不错啊……”
古来更烦躁了，他不喜欢太吵闹的声音，侧身歪倒在大哥的后座，结果没估算好距离，头磕在车上了。
“难受？”古往问。
“……嗯。”古来捂着头，停了一会，才开口说：“大哥，我来你这是为了工作……听说北越这边计划对微小企业进行大力扶持？互联网行业进驻产业园免租三年，还有最低税收？”
“有这事？”古往一怔，他最近忙着做个项目，没有了解过这方面的政策，不过要是真的执行下来，那么北越确实有很大的发展前景，即使弟弟的公司不搬到这里，也可以开个分公司占着空。
他的手指点了点方向盘，一瞬间便看到这里面的巨大商机，笑了笑，说：“我不清楚，回头帮你问问，先睡觉吧，从机场回去得一个小时，到了我再喊醒你。”
古来哑着嗓子，又问道：“北越是首都，如果真要开公司，需要注意什么？”
“注意的可多了，这里打个喷嚏都能遇到官，生病就别想工作的事情了，睡觉。”
“睡不着……你和我聊聊天。”古来停了下，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和大哥的共同话题，他沉默了几秒钟，又问道：“最近工作怎么样”
古往：“…………”
古来又道：“你找女朋友了吗？”
古往：“…………”
古来：“你工资涨了吗？”
古往按了下喇叭，莫名觉得好笑，“你怎么回事？管起我了？还是妈没来，你替她探口风的？”
古来也跟着笑，他扯着唇角，胸腔跟着颤动，随即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带病工作……辛苦啊……”古往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调整了方向盘，直接转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在那附近停了一会，一个跑腿小哥敲了敲车窗。
“先生，您的药品。”对方是个圆脸的小孩，年岁不大，脸上带着笑容。
“谢谢。”古往接过后，在手机上给他打赏了小费。
见此情景，古来又叹了口气，“我真没事，吃点药就好，不用来医院。”
古往并不理会，他很快就开着车回去，正好遇到了前来交论文的一个学生。
学生个子不高，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画着淡妆，身上穿的很是青春靓丽，正在他门口徘徊。
“古老师！”见到古往回来，女生眼睛一亮，猛地招了招手，古来刚走过去，在她身旁，也跟着站起了一个人影，而这个时候，他们才看到了古往身后还有个人。
“呀，这是？”女生好奇的看着古来。
“我弟弟。”古往接过女生递来的论文，扫过开头，顿时眉头紧皱。
女生屏住呼吸。
古来叹了口气，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两人，先打开了门，招呼大家进来，说道：“要喝什么？”
“不，不不不用！”女生连忙摆手，她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僵硬，说道：“我们不渴，一点都不渴！”
在女生身旁的男生较为年长，大概三十岁左右，发际线很忧伤，戴着圆圆的眼镜，紧抿着嘴唇，跟着摇头。
“这是你们两个联合交的东西？”论文很厚，大概有二十多页，但古往却翻得极快，他只看了里面几个重点数据，上下打量了下这俩跟鹌鹑一样的学生，肃着脸，并不说话，转而进了书房。
女生瞪圆了眼睛，随后又垮着脸，她看向古来，可怜兮兮地说：“弟弟好，我叫姜果，他是我师兄，也是我男朋友陈涡。”
“你们好，我叫古来。”古来笑了笑，他让两人去沙发那里坐着，又各自倒了杯咖啡，说：“你们在这等等吧，我大哥应该很快出来。”
“呵呵，希望别那么快……”姜果双手合十，真诚的祈愿道：“上帝啊，菩萨啊，求求你们看在信女天天供奉的份上，让我这次别挨骂了……”
陈涡则苦着脸，说道：“我只想别大改框架了……”
“啊对对。”姜果点头，又连忙问道：“之前数据咱们都检查了对吧？没错的了吧？”
“应该……”陈涡很犹豫，他迟疑了一会，才确定的点了点头，“嗯，不会出错。”
话音刚落，古往便打开门，神情阴沉地说：“你们两个给我进来，这么重要数据都能算错六个，真行啊！”
姜果猛地跳了起来，“啊？不可能啊！我检查了三遍！”
古往扯着唇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算错六个数还能得出正确结论，怎么做的？要不你当老师教教我？”
“古老师，我对天发誓！我真不可能算错啊！”姜果拽着男友迅速冲了进去。
古往抬眼，又看着打算收拾的古来，“睡觉去。”
“……哦。”
一觉醒来，古来怔然的看着天花板，很奇怪，这一次他没有在被梦魇纠缠，很安稳的睡到了天亮。
他抿着唇角，走出房间，古往已经做好三菜一汤，正等着敲门。
“大哥……”
“坐。”古往放下了手机，他抬眼仔细打量着弟弟，眼神带着审视和探究，“发生了什么？”
古来知道自己瞒不过他，却不打算如实说，他没什么胃口，简单吃了一点说：“我一个朋友去世了……”
“孟意候死了？”古往颇为喜悦地问。
“……不是他。”古来垂着眼，他低声说：“我对她的死充满了愧疚。”
古往没安慰他，问道：“怎么死的？”
古来说道：“……车祸，才27岁，如果我能够早点察觉的话，或许她就不会……”
“27岁，确实年轻啊……”古往今天的胃口很好，他吃了不少，轻飘飘的说：“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只是朋友而已，又没有血缘关系，就算死在你的面前又能怎么样？”
“你现在想这些根本没意义，你救不了她，也无法挽回错误，与其带着愧疚，还不如将其忘掉。”
“小来，忘了这个人，对你是件好事。”
古来猛地抬头，满眼不可置信，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了大哥的真实一边，他撑着身体站起来，顿时觉得头重脚轻，刚走一步，就有些踉跄。
“不过，你能够在感到难受的第一时间就找我商量，这件事值得夸赞。”
古往声音平缓，但是入到古来的耳中则变成了扭曲的音调，他听不清，也看不清，四周的景物一直在变换，身体也变得极度疲乏，这种疲劳来自于灵魂，催促着他尽快睡去。
古来唔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秒，却又被更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他倒在了地上，不管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只能死死盯着古往，似乎要将这一切永远刻在脑海里。
古往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他走了过来，很轻易的将弟弟抱了起来，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叹了口气，“出去有什么好？接触的人越多，感受到的痛苦也就越多。”
“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不好吗？照顾爸妈，好好上课，平淡生活，最好再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倒是挺想听他们喊我大伯。”
“小来啊，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古往的声音逐渐远去，再也印不到他的脑海里，古来只觉得自己如同被囚困在深海中的鱼，在狭窄黑暗的洞窟中动弹不得。
“唉……”古往又叹了口气，他摘下眼镜，略有些不太舒服的捏着眉心，看向一旁飘在半空中的狰狞头颅，疲惫地说：“小来的心太细腻了，明明给他做了暗示，竟然还能因为普通朋友的死亡难过，真是……”
那头颅用空洞的瞳孔对着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明明没有发出声音，古往却听得很认真。
“嗯，你说的没错，那就再来一次暗示，可能是之前干爹的死造成了冲击，结果这么短的时间内又经历了一次死亡，让他承受不住了。”
“也怪我，刚才在机场没看出来，家里又有学生在……时机没把握住，下次应该不会了。”说到这，古往表情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没想到有一天，我还得求着孟意候长命百岁？”
女人的长发垂下，轻柔的覆盖在古来脸上，似是在安慰着生病的孩子。
古往眼神越发温柔，他看着熟睡中的弟弟，咬破手指，在这光洁的额头上画出一个隐秘的符号。
就像是一颗被蛇缠绕的心。
“你会将这种痛苦放下……”古往轻声说：“你会永远记住对死亡的恐惧，你会更珍惜自己的生命……会用尽所有的力量来避开自己的死亡……”
“同时，你也会在无法排解的痛苦中再次找到我，小来，你会永远记住，只有我，才能帮助你。”
“我们是兄弟，是流着同样血脉的亲兄弟。你可以永远信赖我，直到我消失为止。”
……
“大哥……”古来睁开眼睛，看到坐在一旁的大哥，头疼欲裂，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艰难的咽了下口水，哑声说：“好渴。”
“给。”古往给他倒了杯水，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烧到40度，要是再不醒，我就带你去医院了。”
“啊……”古来一怔，闭着眼摸了摸脸颊，什么都没摸出来，只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
他稍稍坐了起来，扯着唇角说：“我没事，大哥不用管我。”
古往轻笑一声，“到底是长大了，以前可是要拽着我的衣服，逼我整夜照顾你。”
“其实……我来找大哥是因为……因为……”停了下，他捂住头，茫然的看向古往，“因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