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石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跟踪者的行动并不隐蔽, 极为浮躁和粗糙，看起来并不是专业人员，当然, 也不排能除他是故意要暴露自己，等待他山石将其点出来。
可是他山石却丝毫没有动作，他走入一家早已被砸烂的破败便利店，从一台还算完好的自动售卖机中取出仅剩的一罐啤酒, 又在柜台里翻出了一包香烟, 平静地走了出去。
在转角处, 他用余光看到了跟踪者同样进入了那家便利店，嗤笑了一声，不再前进，便在路边将啤酒打开，站在原地边等待边喝了一口。
一分钟之后，那急速奔跑的声音传来，他山石依靠在墙边，安静的看着已经跑过去的人, 因为猛地刹车差点摔倒的事故。
“严崇池！”来人怒气冲冲，质问道：“你去为什么商店不给钱，你堕落了！”
“没大没小。”他山石面色沉静, 没有因为他的挑衅而生气。
那人气的脸色发青, “这话是你能说的吗？你比我还小8岁！”
“职务比你高。”
“放屁！你早就不是上将了，还跟我摆谱呢！”那人嘴上没有遮拦, 手上更是快速, 揪着他山石的衣领，厉声呵斥的问道：“你为什么拒绝司令的好意！你凭什么拒绝？！你有什么资格拒绝？！”
“当初是谁跟我说的，让我好好活下来, 说这条命不是我们自己的！是那些为我们铺路的同伴给的？！”
“啊？这才几年？你小子就全都忘光了？你算什么东西啊！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他连声发问，声音又急又怒，借着昏暗小巷幽绿的灯光，映在他山石眼中的，便是扭曲如恶鬼的一张脸。
他山石依旧冷静，他俯视着这个人，“罗东汉，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这话说的没留一点情面，直接将罗东汉气的额上满是青筋，几乎要被气的昏厥过去，他最厌恶的就是严崇池这幅沉默的模样，仿佛自己在他面前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虫蚁。
“你、你……”
“松开。”他山石用一只手就将他推开了，又给自己灌了口啤酒，刚要说些什么，背后突然传来机械警察的问询声。
“滴滴，请问，出……什么事情？有……争执？”
那甜美的机械女音带着老化的模糊断句，用刺眼的蓝红色闪灯警示着敌人，随即慢慢朝着这边走过来，他山石微微颔首，示意罗东汉去解决。
这一瞬间，罗东汉是真的想要掐死他这个混蛋。
但还是自己站了出来，给机械警察说：“到那边去，这里不需要你们。”
机械警察们扫描了一下他的脸，瞬间便退了回去。
他山石问道：“你现在什么职务？”
“司令秘书。”罗东汉带着某种快意，不屑的看着他说：“你现在应该叫我罗秘书。”
他山石狐疑的扫了眼罗东汉，叹了口气，“司令也老了啊……”
罗东汉一怔，刚要点头，忽然反应过来他山石的意思是司令老到识人不清，顿时气得又是想动手打人。
他山石没在意他的反应，仰头看着天空，在狭窄小巷上空，悬挂着一个闪着微微红色的月亮，月亮之旁，则是近乎妖异的浅绿色云彩，随着他的视线，在慢慢浮动。
罗东汉还在喋喋不休，“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怎么在贫民窟里呆了几个月，性格完全变了？难道是被洗脑了？还是受到邪神影响？你偷偷献祭了？”
“我就说贫民窟全是垃圾，早点铲除干净大家都方便，也就你不肯……留着这些易感染人群还干什么？他们应该接受更封闭的管理，一位放纵只会让那群……得寸进尺！”
他山石低头看了一眼，将最后一口啤酒全都灌进肚子里，随手将其扔在墙上，铝制的易拉罐在寂静的夜里顿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嗡鸣，昏黄的灯光之下，还有着阵阵森冷的注视。
悬浮监视器从天而降，电子眼对准了两人，罗东汉厌烦的挥了挥手，让它赶紧滚。
自从成为了司令秘书，他的权限就变得极高，完全可以控制最低级的监视器。
可这次，监控器没有听从，上下舞动了一会，才晃悠悠的离开，看着这千疮百孔的监视器，罗东汉神色阴沉，“浪费资源，管这群人死活干什么，有造监视器的钱，还不如直接投入造个战斗机器人！”
他山石说：“联邦议会庭决定的。”
“我知道！就是说说！”
罗东汉恼怒的回了一句，抓了抓头发，警惕的看着他山石，慢慢后退着走到刚才了啤酒罐落下的地方，将其踩扁，重新放入口袋回收，打算一会送进资源回收站。
他山石笑了一声，他从兜里掏出香烟，递给了罗东汉。
后者摇头，“戒了。”
“哦？”
罗东汉脸颊微动，叹了口气，“晓雯怀孕了。”
他山石微微睁大眼睛，点燃了香烟，白色的烟雾弥漫在他的脸庞，使人看不出来他的表情。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道：“……恭喜。”
“你认真的？”罗东汉皱着眉，将香烟接过来，放在唇边猛地闻了一口，沉闷道：“我倒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晓雯说，我们两个年龄都大了，再不生，就再也不能生了……”
“她想当母亲，便不管其他的，我不行，我得照顾好她，至于孩子……呵，从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没打算将基因传下去……”
“我们都是一样的，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们要是出事，他就只能当孤儿，还得被抹去父母的记忆，要是没生出来……晓雯可能就坚持不下去了……”
“晓雯要是出事，我也不想活了……最近的任务也越来越难，那边出了不少事情，司令的身体也……不过还好，咱们这边倒是轻松了一些。”
他山石安静的听着罗东汉说话，他的目光逐渐远去，跳过面前低矮的巷墙，便是一栋栋繁华明亮的大厦，可他山石知道，这些华丽外表之下，则潜藏着无数扭曲的邪恶和危险。
罗东汉与他一样，都是玩家，可以说，他们曾经是一个班上的同学，全都是因为游戏而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们更明白成为孤儿的痛苦。
“我……真的不想要小孩，太苦了，真的太苦了……”罗东汉苦笑着说：“你比我好点，你从小就被贺司令收养，我不同，我和晓雯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从小我就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未来。”
“孩子出生后，我不想他重复我走过的路。”
不是所有的孤儿都会选择成为玩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成为玩家，当初报名时，官方人员会告诉他们，要他们选择是否知道父母是谁，然后就开始进行非常严苛的训练，想要通过，必须有坚定的信念，强健的身体和永不熄灭的斗志，才能在一次次的训练中坚持下去。
在完成所有训练任务的时候，他们甚至才会被贺司令告知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但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又一次的伤害。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听着司令的话语，他们就仿佛是跟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感到痛苦与开心。
痛苦的是天人永隔，自己要用余生去重复父母的路，开心的是一直追寻的真相就在眼前，父母并不是为了有意抛弃他们，而是为了拯救这破碎的世界，光荣赴死。
这时，贺司令会让他们再次做一个选择，是为了自己战斗，还是为了世界活下来。
天之将破，他们已无退路。
在游戏中闯过一次次难关，他们与那边接触的越深，便越能够体会到贺司令的苦心，以及，支撑着一个世界不被毁灭侵略是有多么难。
因为站在对面的……是庞大复杂比他们高出几个维度的科技体系。
罗东汉叹息着，纠结着，看着静默的他山石，迟疑了许久，再一次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拒绝司令给的徽章？”
他山石抬眼，他的眼睛像是一潭幽蓝的湖水，平静又深沉。
“我有我的理由。”
罗东汉：“……我真想掐死你！”
他还以为打了感情牌后，这家伙能软化点态度，结果还是这鸟样，罗东汉眉头皱紧，点开了指环，两人面前顿时浮现出了一张有着稚嫩脸颊的孩童。
这孩子六七岁的模样，皮肤白皙细腻，右手手中抓着一支儿童钢笔，左手正在看着一张纸质资料，通讯接通后，也未抬头，只是道：“崇池，罗秘书呢，虽然脾气躁了点，但人不坏，他是真心为你着想的，态度别那么差，知道吗？”
“司令……”他山石猛地站直了身体，下意识的挺直腰板，对着孩子行礼。
罗东汉捂着嘴偷笑。
“罗秘书，你也是啊……连家里的事情没处理好，又怎么处理国家的事情呢？”贺司令没有厚此薄彼，说完他山石，便立刻转向罗东汉，他无奈极了，“关于郑上校的事情……给你们一周的假，好好聊聊，聊开了再做决定。”
罗东汉也立正行礼，道了声：“是。”
他看了看他山石，又看了看贺司令，讪讪笑道：“那司令，我还把严上将抓回去吗？”
“抓啊，为什么不抓？”贺司令抬起头，稚嫩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清澈圆润的双眼看向他山石，道：“崇池，回来吗？”
他山石：“…………”
“回来吧。”贺司令放下儿童钢笔，他看着自己短小的手指，轻声笑了笑，带着自嘲的语气说：“难道，你还不想见我这个老头子？”
他山石抿着嘴唇，眸光暗了些，他将烟掐灭，看向罗东汉，默默举起了双手，说：“走吧。”
“好嘞！”罗东汉立刻用光子手铐将他铐起来。
他山石：“…………”
罗东汉疑惑地和他对视，“咋了？”
“……没。”
挂断了通讯之后，罗东汉得意洋洋举起个人通讯终端说：“来，笑一个！”
他山石没理他，但罗东汉毫不在意，看着终端上的照片，他给自己的老婆发小同事全都发了一遍，并且配文：【最强上将已到手，价高者得！】
三秒后，他的终端被众多消息轰的都卡顿了一秒，但罗东汉一条没回，紧紧抱着手铐，唯恐他山石会逃跑一样，迅速找来亮悬浮警车，带着他回到了中心城的政府大楼。
一下车，罗东汉便长舒了一口气，“这里可比贫民窟好多了，呆在那里我觉得浑身都变臭了！”
他话音刚落，自己就被踹了一脚，目光凌厉的女人收回脚，怒瞪着他。
“罗东汉，谁让你这么侮辱严上将的！你哪来的狗胆？！”
“老婆……”罗东汉艰难的爬起来，“这在外面呢，给我点面子。”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你要是想要面子，就别做丢脸的事情！”郑晓雯又瞪了他一眼，赶紧上前将他山石的手铐解开，尴尬的笑了笑，“严上将，他缺心眼，你别往心里去，我肯定会管好他！”
他山石嗯了声，目光微不可查的落在郑晓雯的腹部，抿了抿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走了之后，郑晓雯对着围观人的呵斥道：“都看什么！滚回去办公！”
随即又拽着罗东汉往角落里钻，“就你能耐是吗！就你会给人背锅是吧？那么多人为什么都不找他，你心里不清楚吗！严崇池和贺司令的事情，你怎么有能耐掺和？！你算什么东西啊？”
“罗东汉，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活了直说！老娘现在就杀了你再自杀，一家三口整整齐齐一起上路！”
“哈哈，别生气。”罗东汉谄媚地笑着，“老婆，没那么遭，司令和严崇池得有个人递台阶，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但他们两个可不能有嫌隙。”
郑晓雯更气了，又狠狠的掐了一把，才算解气。
他山石看着贺司令，这个年幼的孩子正坐在桌上开始玩积木。自从被诅咒变得越来越年轻之后，贺司令的心态也逐渐低幼化，他有时会忍不住玩一些孩童时期喜欢的玩具。
“司令……”他山石唤了一声，便不知道要说什么。
“崇池。”贺司令手中不停，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
“是看不起我的徽章吗？”
“不是。”他山石摇头，“如果在三天前，我会接受，但现在不行……”
“理由。”
“……复仇……”
他山石直视贺司令的双眼，不闪不避地说：“我要为一个人复仇，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所以不能接。”
“谁啊？我认识吗？”
“是我的一个队友。”他山石想到了阿茴，又想到了古来眼中的火焰，“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那些。”
“我想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