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并不知道孟意候的想法, 就算知道了，也只会笑笑不放在心上。
当初会那么做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生活已经被严重影响, 古来也不会选择那种做法。
他需要安定宁静的生活，并不想每天都被迫在高压环境下思考, 孟意候喜欢这样是他自己的选择，不代表所有人都要和他一样。
闲聊了几句之后，古来的手机又亮了起来，接通后是古往的声音，让他下楼帮忙。
洛阳家在三楼, 楼层不高, 但是老式的居民楼中没有电梯，楼道窄小难走，所以需要人帮忙能够架上来。
孟意候也跟着下去，看到了正躺在车上吸着氧气的洛阳，这一眼看过去，他又要哭了。
一夜过去, 洛阳比之前还要疲惫, 喘息声极大, 仿佛是从气管深处用力呼吸才能有一点氧气, 他面色灰白，眼神也逐渐变得浑浊。
孟意候沉默着上前，帮忙将洛阳抬到了屋内。
这时候已经到了10点, 楼里有不少老人准备出去买菜，见此情景，走了过来，和古家人打了招呼, 叹息道：“那是小洛啊……”
说话的便是被洛阳念着的陈姨，她今年79岁了，18岁参加工作，在第一中学执教42年，古博硕和古往都曾经是她的学生，她上前两步，看到洛阳这副瘦削的模样，只觉得心痛不已，“小洛还年轻啊，这才多大啊……”
“谁说不是呢。”何青摇头叹气，满眼的悲伤，“太年轻了……”
58岁。
在她们这些年长者的眼中看来，还是小年轻。
陈姨不再开口说话，只遥遥望着她们的身影从楼道中消失，瘦小的身躯在此时更加佝偻。
她知道，很快，那个每天起来最早打扫楼道的小年轻，将不会再出现她的面前。
洛阳回家的事情很快就被传开了，作为第一中学的教师家属小区，在这里住的人早都认识了几十年，彼此间根本没有秘密。
洛阳虽说长相有些凶，但脾气憨直，人又和善，经常帮老年人做义工，所以人缘在这里非常好，大家听说他回来，全都自发的拿着礼物前去看望，还有小区的物业与学校校长都来了一趟。
看到这么多人，洛阳原本疲乏的表情也变得有了些许活力，他让人把礼物送回去，也拒绝去收钱，甚至还表达了自己执意回来等死的歉意。
没有人责怪他。
很快，洛阳的学生也一批批赶到，比起那些老人们，他的学生情感更加真挚和直白，因为很多都是还没毕业的高中生，因为在三个月前，洛阳还隐瞒自己重病的消息，坚持给他们上课，这一次，他们拿出了期中考的成绩，展示给洛阳看。
“洛老师，我们这次考了全校第一！语文成绩全区第一！英语成绩全市第三！”班长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脸上满是泪痕，哽咽地喊了起来，“我们都还在等着洛老师回来上课呢！洛老师，您会回来的，对吗？”
“好孩子……”洛阳面带微笑，他使劲眯着眼睛，看向那张试卷，轻声说：“你们要好好学习，不求报效祖国，不求出人头地，希望你们能够改变自身的命运就好……我是从农村考出来的，要是学习差，我也不会站在讲台上……你们中所有人的家境都比我好，一定得努力啊，只有努力，才能达成愿望……”
“老师没办法和你们一起走下去了，还记得我在高一的第一堂课让你们写过……一篇作文吗……”
班长眼含热泪地点了点头，“记得，记得的……洛老师让我们写将来的理想……”
他虚弱道：“对啊……你写的是想当老师……”
班长再也撑不住，捂着脸大哭起来，“洛老师，你还记得啊！是，我想当老师，我想像您一样教书育人！洛老师，洛老师啊……”
她的哭声带动了其他人，即便是班上最调皮的学生，在此时都哭了起来。
“唉……老洛啊……”看着这些学生，古博烁红着眼眶，低声说：“老洛，值了啊……”
“对，值了的……”洛阳笑了笑。
他们有着快四十年的交情，彼此早已是对方的家人，不用详细去说，他们就已经知道彼此的情感。
哭声没有持续太久，为了洛阳的休息，他们很快就闭门谢客，临走时，古博烁让古来去送这些孩子回去。
古来把他们送回学校，这个时间还在上学，但学生们为了见老师最后一眼而偷偷跑出来，学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第二中学的校长，正在和古来寒暄。
“你是古老师的儿子，也是一位老师？”
“以前是。”古来语气温和，他大概能猜出这位校长想说什么。
“听说你哥哥是国家科学院的院士……”校长顿了下，“能不能请他来我们学校做一次演讲？”
果然。
古往的经历在小地方中早就传遍了，即使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到家，但附近的人无人不知他曾经的辉煌。
古往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18岁就跳级进入最高学府，回来当了几年小学老师后，竟然还能直接被特招进入国家科学院，最重要的是，他前不久的研究发表了，直接被中央电视台做了个专访，那个时候，家里可轰动了。
校长的本意是想让古往给学生们做个励志榜样，但不好张开口，毕竟两人不熟，而古往也未必会同意，只能请做弟弟的帮忙。
“我会转达的。”古来语气淡淡，“至于结果如何，我不能保证。”
“我知道我知道……”校长连连点头，能够说一声很不错了，他是三年前才上任当第二中学校长，跟古博烁和何青也很不熟，这两人自从退休后被别的学校返聘，他就更是张不开那个嘴去求人。
而古来年轻，年轻人就意味着抹不开面子拒绝，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校长也不让他多走，到了小区门口，自己领着一群孩子返回学校，有他看着，古来放心地回去了。
还没上去，就看到了靠在楼道口抽烟的大哥。
“小来。”古往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古来乖乖地走了过去，他垂眸盯着古往指间的香烟，欲言又止。
古往倒是好笑，猛吸了一口，看着烟头短了一截，才重重吐出一口烟气。
白烟袅袅，遮住了他的眼睛，古来这时才发现，古往比上次见面时，要瘦了很多。
他的眼底青黑，英俊的面容上带着一种疲惫而沧桑的感觉，整个人显得极为焦躁。
此时此刻，面对着沉默的古来，他的唇角紧绷，只自顾自抽着烟，却不开口说他喊古来过来的原因。
等了一会，见大哥始终没有开口，古来才道：“第二中学的校长想请你过去做演讲。”
古往动作一顿，重复道：“演讲……”
“去不去？”古来问着，又想到了一件事，“大哥，你假期有几天？”
古往的手指略微用了点力气，捏着烟蒂使其向上弯折了一些，他瞥了古来一眼，虽然未开口，但却透着一股不悦的怒气。
这种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未等古来发现，就被他强行压下了。
“有很多天……”古往揉了揉额角，他不自觉地想要往旁边看去，但顾虑着古来，没这么做。“我的实验第一阶段完成，目前正在筹备第二阶段，可以在家里呆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45天……
这是从大哥去往北越之后，最长的一次假期。
他紧紧抿着唇角，眼中发亮，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
古往好笑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微微颔首道：“进去吧。”
“大哥你呢？”
“我抽完这根烟。”古往一弹烟灰，摆了摆手，“快点走吧，不用问我的事情。”
“哦……”古来也不再多说，立刻就进去了。
这时，古往才侧过脸，看着漂浮在身边的女人头颅，他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那么选择？”
女人面无表情，脸上崩裂的痕迹越发明显。
古往闭了闭眼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愿意见自己的女儿，反而要执意去死？
活着不好吗？
和孩子一起活下来不好吗？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因为这个问题他是最没资格问的。
古往其实早就想死了……在他的心中，死亡并非是一种痛苦，而是奖励。
一个可以和她相见的奖励。
但他不能死。
“真痛啊……”古往倚在门边，抬头望着未来的天空，语气喃喃：“……好痛啊……”
……
回到了屋中，跟他走之前相比，屋里少了很多人，只剩下几个老邻居在忙来忙去。
何青让他们回去，可没人听，都执着地让他们去自己家吃中午饭，逼得何青赶紧下楼，拽着古往去超市买菜。
孟意候就蹲在客厅角落，缩头缩脑的不敢出声，就怕一出声被一群老师看见。
他拽着古来，惊恐道：“我靠！老古，我刚才见到咱们之前的物理老师了！”
“啊？”古来一怔。
“他还记得我！！他刚才还跟我打招呼，说了我以前的糗事，别提多丢脸了！”
“还有历史老师！我的妈呀，这老头还教学呢！当时教咱们的时候都70了吧！这还能看得清字？！”
古来觉得必须得为他最喜欢的老师正名，“王老师的学生成绩常年全市前三。”
“还这么牛逼啊？”
古来点了点头，“对呀，王老师教书很好，我刚参加工作那会，他教了我很多有用的知识。”
孟意候望着他，“那你成绩是多少？”
古来：“…………”
“不会连前三都没有吧？”孟意候痛心疾首，“老古，你堕落了，你以前的成绩都没跌出过前三，咋带班这么拉胯呢？”
“小来是第一。”古博烁端着盘水果给他们送过来，盯着孟意候笑了笑，“他是全省第一。”
孟意候哦了一声，赶紧站起来说：“谢谢叔叔！”
古博烁在外人面前为人严肃，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他刻板可怕，所以孟意候一直都有些怕他。
古来倒是知道他爸这纯粹是有点社恐，除了教学之外，往常休假他都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就为了避免去和人说话。
“你依旧这么牛逼啊？”孟意候转头对古来说。
古来笑了笑，觉得这种教学成绩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了，他已经不是老师了。
哪知道古博烁又看了他一眼，表情严肃道：“你的学生很想你，他们经常会到家里来。”
古来没吭声。
古博烁皱了皱眉，“你妈不让我说，说要尊重你的意向，但我觉得，有天赋不能浪费。”
“我和你妈从来没有教出过你这种成绩，你哥当老师的时候最多只到全省第五，单科成绩能做到你这样，非常不错……更何况你所在的高中也只能算是很不错……”
“那也是重点学校。”古来忍不住打断道：“学生们很努力，我的作用不大。”
古博烁沉默了几秒钟，“你走了之后，他们的历史成绩落到了全区倒数。”
古来猛地抬眼。
“学生需要好老师，教书育人是我们家最擅长做的事情，有你在，很多学生之后的命运都会被改变。”古博烁缓缓道：“你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爸爸妈妈都是老师，你也是我们的一员，除了当老师，别的都太浪费了。”
“我做老板也挺好。”古来平静道：“爸，我决定辞职的时候想了很久，不是头脑发热，这些话你不要说了。”
古博烁这次沉默了更长时间，他不善言辞，作为教数学的老师，他的逻辑思维很好，但语言表达能力不行，开口说话比不过古来，很快会落入下乘。
小儿子一直都很让人省心，从小到大，所有的一切都被家长们安排好了，他也从不反抗，这还是他第一次明确表示自己的想法，作为疼爱孩子的父亲，古博烁对此万分纠结。
是要让孩子做自己的事情？还是让他回来教书，给更多的孩子光明的未来？
两者在天平上摇摆不定。
这并不是一件能够两全其美的事情，一旦选择一方，势必会有另外一种牺牲，如果是他自己的话，古博烁肯定选第二种，他的人生全都奉献给了那些孩子，但此时却难得自私的不想把这种情感加在古来身上。
不过很快，古博烁便不再摇摆了。
因为何青回来了。
何青眉峰上挑，一看父子俩这架势，便了然地将菜扔给古往，指挥道：“去厨房做饭！”
古往默默地去了厨房。
她上前一步，横插.进两人的中间，一拍手说：“老古，去厨房帮忙！”
“小来，给我打扫卫生！”
父子俩沉默着照做，何青蹿到厨房，数落古博烁道：“你真行啊，之前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不提这事了吗？”
“天赋好，不能浪费……”
“浪费什么啊？哪里浪费了？”何青支持小儿子做一切想做的事情，瞪了他一眼说：“你个榆木脑袋，我跟你说啊，不准再提了！”
“妈，我觉得爸说的对。”古往关上水，拿着蘑菇开始掰，道：“小来适合在学校，他出去太危险了。”
“孟意候怎么跟过来的？谁让他过来的？他之前蹲过牢，会带坏小来的。”
“我之前就说过，不准和他交往，怎么你们全都忘了？”
一说这事，何青更气了，上下打量着古往的脸，啧啧两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给小来当爹当习惯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弟弟的交友情况为什么要跟你汇报？”
古往：“…………”
他没想到何青竟然不支持他。
“意候比你好多了，人家能和小来做朋友我都谢天谢地，烧高香了！”何青愤愤道：“你也不看看你的德行！你有朋友吗！天天研究研究，也不多交几个朋友，还不准你弟弟交！”
“小来多大了？24了！是成年人又不是小孩！你倒好，管这管那的也不嫌累！”
“我不说别的，小来小学初中都没朋友是你拖累的，高中好不容易有个至交好友你还想给搅浑？我看就算是恶婆婆都没你这么讨人嫌的！”
“还有！小往，孟意候对小来真心实意，人家从高中就很尊重小来的意向，现在还能回来看洛阳，说明什么？他重情重义！蹲过牢怎么了？他杀人还是放火了？蹲过牢不兴人家洗心革面？”
“我看你就是思想落后！还拿老眼光看人！你这种家长在以前是要被拉去做改造的！”
古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被这一连串的数落砸得头脑发懵。
何青一伸手，把他推到古博烁那边，“你爷俩给我蹲那剥豆子，我来做饭！”
她挥舞着锅铲，“怎么？还不服啊？不服给我憋着！”
洛阳家中的房间并不隔音，再加上何青声音极具穿透力，这句话清晰地传入客厅两人的耳中。
孟意候的耳朵有些红，他挠了挠，眼眶又酸了，抢过古来手中的扫帚开始干活。
古来在一旁就开始笑，笑得孟意候脸越来越红，头越来越低。
“你干啥？”孟意候恼羞成怒，一指卧室，“你快点进去守着洛老师！”
古来无奈道：“好，好。”
走近卧室，却发现洛阳正盯着放在床头上的照片看。
那是他和宋楠的合照。
古来心中一沉，走了过去，将照片放在了洛阳手中，他坐在床边，也跟着看了过去。
可看着看着，发现有些不太对劲。
这照片虽然看着是两个人，但是两人的手都虚虚放在半空中，就好像是放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
他凑近了一些，想要看的仔细一点。
洛阳却含混着开口，喊了一声，“乖女。”
古来一怔，心中越发疑惑，问道：“干爹，你在喊谁？”
洛阳眼睛低垂地看着照片，没作声。
古来又道：“你们拍照的时候，手为什么要那么放啊？”
洛阳这时则放下照片，重新闭上眼睛。
得不到答案，他也不再强求，重新将照片放回床头柜，想了想，开始翻找起多余的照片。
洛阳很喜欢拍照，他在很久之前还买过一个胶卷摄影机。
这种老古董被他宝贝的不行，他还说这是他年轻时最想买的东西。
在古来的记忆中，洛阳夫妇经常会手牵手地在附近公园拍照，每当这时，邻居们就会打趣，他们也带着古来一家拍过不少照片。
很快，古来就在卧室中对着床的柜子里找到了十几本相册，每本都是又厚又重，翻开之后，上面则是一张张极具时代感的照片。
照片上是夫妇两人，他们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眼中很有朝气。
古来对此只是大概看了一眼，他的重点不在这里，很快，在第三本相册时，就发现了端倪。
照片的正中是宋楠抱着襁褓，神情充满了母亲对孩子的慈爱，诡异的是，那个襁褓是空的。
照片的背景能够看出她是呆在屋中的沙发上，古来朝着门外看了一眼，正对上孟意候的脸。
他似乎缓了过来，还对着古来竖了个拇指。
古来收回视线。
洛阳家中不大，只有一室一厅，对于家中没有孩子的夫妇正好够用，但是……
古来抬眼，他站起身，将放在衣柜顶上的一个玩具熊拿下来。
玩具熊的背后，还放着被拆封的芭比娃娃。
这套娃娃看起来很老旧，脸上用彩笔涂抹得黑乎乎的，金色的头发也几乎被拆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脑袋。
娃娃的衣服鞋子还留着，但也落满了灰，近乎褪色。
他看了看娃娃，又看了看相册。
不知道为何，突然不敢继续去翻了。
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就好像继续下去，将会发生他最不想见到的事情。
古来在原地停了一会，他决定将手里的相册翻完，除了这张外，还有两张，但都和大哥有关。
照片上的是年幼的古往，正无奈地看着镜头，他这时才六七岁的样子，肉嘟嘟的脸上被画了满满的水彩。
而另外一张，是他坐在照片角落，对着一处空地拍手大笑的样子。
这是谁给他画上的？
他又在看着谁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