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师傅这几天过得很不好。
晚节不保的代价之一就是别人说他, 他不能张口。
连车间门最小的工人都忍不住骂段师傅几句过过嘴瘾，毕竟生活够苦了，如果不发泄出来, 憋坏了怎么办。
“这老东西, 怎么还有脸来车间门！我可听说孟林虚弱的下不了床了！多严重！如果我是他，家门都不出！”
“我也是, 这才过了几天啊, 段……师傅不会以为我们忘了生产大会的事吧！”
说话的这人本来想改口喊段师傅老东西，但发现自己说不出口，毕竟段师傅为四车间门做了很多贡献, 而且平日里很照顾大家。
小青工没什么顾忌，一口一口老东西。
“说不定呢！听说这人越老脑子越不好使！我看就别让这老东西在车间门了。”
有人还比较理智，对小青工说：“注意点, 这是车间门, 段师傅虽然做错了事, 但技术、经验都值得我们学习，马克思不是说辩证嘛！咱们得辩证看待！”
旁边一人抢在小青工前面说道：“你可拉倒吧, 还辩证！你知道什么是辩证吗？别以为自己听了几天广播就厉害了。”
“现在不是你跟我对着干的时候, 咱就事论事，段师傅技术就是高超，经验就是丰富！”
“我怎么不是就事论事了？我可告儿你，一个有道德的人技术高超, 经验丰富对大伙儿来说是好事，相反，一个没道德的人技术高超，经验丰富对大伙儿来说是坏事。”
“……不是一码事。”
“怎么不是一码事了？你没听中央的报道啊，说那几个人是坏蛋……”他“乘胜追击”说, “没话说了吧，我看人家小青工都比你有态度。”
小青工见状腰杆挺的直直的。
他扯着嗓子继续说：“我刚才说了，人越老脑子越不好使！你们如果不想车间门发生事故，赶快让这老东西回家。”
这句话真是杀人诛心啊。
小青工声音本来就大，刚才又扯着嗓子，声音更大了，老远就能听到。
段师傅整个人愣怔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了，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但他颤抖的嘴唇出卖了他。
他听的很清楚。
段师傅本来就对爆炸的事有心结，不然也不会把自己极力支持新实验的事藏了那么多年，如今小青工大大喇喇的说出来，他能不痛苦吗！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继续干活，想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的感受，但心里密密麻麻的疼扎的他浑身难受。
段锦坤，他咬牙对自己说，你既然选择站在生产大会台上说了那些话，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别人无论怎么说你，你都得受着！这是你自找的！
是的，这些都是他自找的。
段师傅眼神一暗，想到了昨天秦锐看他的眼神，十分冷漠。
不过想想也是，他虽然不是造成那场事故的直接因素，但却是间门接因素，秦锐对自己有意见，对自己不满很正常。
但他心里不舒服，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是，他有百般不对，但是秦锐啊，他真的很想问问秦锐，这么多年以来，他付出的一切都白费了吗，他对秦锐的好秦锐都忘了吗？
要知道他可一直拿秦锐当亲生的看！
但秦锐如此狠心，如此不留情面，说不认他这个师傅就不认他这个师傅。
秦锐在生产大会上没有表现的这么明显，一来，宋书记在，二来，厂里的职工在，他不想给大家留一个不好的印象。
而现在，他不需要在护师傅和踩师傅之间门选一个了，只需要表个态就行。
他表的态就是——和段师傅划清界限。
在护师傅和踩师傅中，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做法。
上午过得十分漫长。
段师傅有点儿坚持不下来了，坚持不下来的原因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身体倒了，人靠坚强的意志还能站起来，但精神倒了，人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但议论声并没有因为中午下班就停止。
回到家中，段师傅还要忍受家里人的责骂。
“你去车间门干嘛，找骂呀！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自从出了这事儿后，你不知道别人看我的那个眼神啊……”
段师傅媳妇儿一边择菜一边说。
倩倩特意请假回来了一趟，也十分不满她爸做的这事儿：“爸，你不是一直教我做人要善良吗！但你的所作所为和善良搭边儿吗？还十大罪状？你当是前些年贴东西的时候？！”
那时候她年纪不大，但是印象深刻。
当时她爸还细心教导她，不要做违背良心的事！然而她爸却……
“你先前不老说孟林不好吗，但出了这事儿后，人家可从来都没找过你茬儿，我还听闻刚哥说孟林在宋书记面前为你求情！反倒是秦锐大哥——”
说起秦锐来，倩倩一肚子气。
她已经听她妈和闻刚说了，她爸这回是被秦锐当枪使了，而且使完之后立马扔了！
“他这不是明摆着让你晚节不保嘛！爸，你平日里那么明白事理的人，怎么在这事上犯了糊涂？要我说，你就不应该应下这件事来！”
如果没应下这件事来，什么事都没有！
现在好了，她爸奉献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捞着。
不幸中的万幸是，自己上学的地方离家比较远，大家不知道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知道了，那她怎么见人？
想到这里，她不由埋怨起她爸来：“爸，你怎么敢应下这件事，也不为我们考虑考虑，满脑子都是秦锐。”
她现在也不叫秦锐大哥了。
“就是就是！姑娘说的对！”段师傅媳妇儿附和说，“如果这事闹大了，后果……老头子，你就没替我们想想？”
倩倩的话还没说完：“爸，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想，秦锐才是你亲生的。”
她以前只是单纯觉得她爸很喜欢秦锐这个徒弟，自己也多了一个大哥哥，但经过这件事，她爸一意孤行答应秦锐的要求，丝毫不替她和她妈考虑，这不免让她有些怀疑。
没等段师傅说话，段师傅媳妇儿让倩倩不要乱猜：“姑娘，过来帮妈择菜。”
段师傅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下午正常去上班。
刚踏进车间门，就被告知车间门主任找。
车间门主任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目光看段师傅，而是客客气气地指着座位让段师傅坐下。
段师傅连忙摆了摆手，姿态摆得很低很低，毕竟他现在是个“罪人”。
车间门主任见状也没再让段师傅坐下，徐徐说道：“段师傅，你是咱们四车间门的大功臣，四车间门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这一点四车间门很清楚，厂里也很清楚。”
段师傅没点头也没摇头，继续听着。
车间门主任铺垫完了，才开始说他叫段师傅来的目的。
“你年纪大了，车间门如果再让你干活，岂不是不仁义？这样，段师傅，你先回家修养一段时间门。”
这样安排也不得已。
现在不光四车间门的人对段师傅有意见，其他车间门的人也对段师傅有意见。段师傅如果继续留在车间门，实在不利于生产。
段师傅这一次猛地摇头，哀求道：“主任，我能行，没老！干得动活！不需要回家修养。”
车间门主任脸上有点不好看，段师傅是听不懂人话吗！
他没有再跟段师傅兜圈子，直接挑明了说道：“段师傅，你行不行，老没老，干不干得动活，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是厂里说了算的。”
所以，知道怎么办了吗？
段师傅一动不动，嘴里喃喃：“厂里不要我了，不要我了……”语气中带着一丝哭腔。
着实可怜。
车间门主任也不忍心看到段师傅这个样子，脸色和缓下来劝说：“厂里没不要你，是让你先休息一段时间门。”
段师傅这才不再喃喃，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厂里没不要他！
没不要他！
只是让他休息一下！
“好，我休息，我立马休息！”段师傅朝车间门主任说，浑浊的眼球有了一丝光彩。
车间门主任看段师傅很配合，松了口气。
不过这以后厂里会对段师傅怎么安排他就不知道了，是“不要”还是“暂时不要”？他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看了眼段师傅的背影：害，就让段师傅留个念想吧。
段师傅咧着嘴回了家。
倩倩在家。
“爸，你怎么回来了？”这不正常！
要知道她爸是个要生产不要命的人，不说别的，被骂得狗血淋头都要上班，怎么现在回家了呢？难道说自己上午说的那些话她爸听进去了？
倩倩给她爸倒了杯水，刚要把水拿给她爸时，她爸直接倒在了床上。
这把倩倩吓坏了，大白天的，她爸怎么就上床了呢？
“爸，你要睡觉。”她皱着眉头问。
段师傅点头，盖上被子，嘴仍旧咧着：“休息一段时间门，厂里让我休息一段时间门，对，休息一段时间门……”
倩倩更加疑惑了：“休息一段时间门所以睡觉？”
段师傅没回应。
倩倩探过身子瞧了瞧，人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