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雾涟涟,白茫茫的热气氤氲在江扶风眼前。滚烫却不灼的水没过她的脖子,渐渐褪去她身上的寒意。她尽量把自己缩泡在水里,一动不动。


    饶是她入门以来,很多生活习性上能避开丫鬟伺候便避开,但此番要求的却是柳臣,她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由头支开他。


    纵使她此前照顾病时的柳臣沐浴更衣是为常事,但如今反过来她却并不那么自在。


    柳臣自是不知她所想,一面往浴盘里放置着草药,那浓郁的药香萦绕间,江扶风只听他言,“我那时隔岸看到有一人在夫人身后,始终盯着夫人后背看,便知其不怀好意……”


    江扶风略有疲惫地阖上眼,“不用查也是知晓其所属何人。秦路提早送信把你引回京城,又让晋王府管家以我之死挑拨你与晋王。虽说是失败了,但我还侥幸活着,定会让睿王不甘。”


    “明日我便要回楚州了……”柳臣于水中试温的手一顿,言语犹疑。


    江扶风听出他话里的担忧,继而哗啦水声里,她握住他湿漉漉的指尖安抚着他:“柳郎,京中疫病最为艰险之时他们都没有扳倒我,今后即便有再大的风浪,也是我承得起的。”


    “我自是相信夫人。”


    柳臣的话音中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落寞,旋即他转过身,又在柜架上翻找着什么,一面续道:“我只是担心夫人身体接连受寒,会落下什么病根。”


    而江扶风蓦地觉着胸口一闷,紧接着眼前视野已是被接连的雾气遮掩,刺痛之感附上灵台。


    她已然听不清柳臣在说什么,那温和的嗓音化作朦胧的线掠过耳畔,搅着灌入耳边的水淹没其间。


    撕裂的疼痛仿佛要将头炸裂而开,江扶风强忍着未发出声,却是又回想起一些零碎记忆。


    “扶风,一定要保护好扶摇书斋……”


    杨时琢的声音陡然穿入脑海里,与着此前凌乱不整的记忆片段撞入。


    她晃神之时见着杨时琢腰间挂着的半枚玉玦,同她手边似是草稿的图样上绘制的机关嵌合。


    “夫人?!”


    柳臣回身之时,见江扶风忽地失了意识般无力坠入浴盘之中,连着整个人沉入水里。


    旋即他大步向前的步子带了一阵匆促的风,柳臣攀着浴盘边缘直直跳入了其中,仓皇捞起如溺水中的江扶风。


    “咳咳咳——”


    江扶风仍是头昏脑胀,咳着水之时始才察觉柳臣抚着她的脊背为她顺着气,他神色慌张,却又有几分无措。


    江扶风无力倚在他肩处,喘着气,“柳郎,我想起了很多事情,从前被我遗忘的事。”


    柳臣抬起被水淀得沉重的衣袖,拂开她面颊处的药草,低声说着,“夫人可以慢慢想,不用强迫自己。”


    江扶风见他对此未有诧异,浮散的热雾间,她轻声问道:“你,早就知晓我丢失记忆这件事么?”


    柳臣揽她入怀里,“嗯……那年师姐故去,我听闻夫人是在现场的,而后来夫人却一直追寻着此事真相。虽是夫人嫁我之前,我未与夫人有过交集,但此事我便觉得定有什么隐情。”


    江扶风贴在那湿气沉沉之处,察觉那宽厚的手掌不时浇着温热于她肩,“之后我暗中问过大夫,他为我解答的是,夫人可能因当年之事心神受创,以致对此事记忆封闭。”


    随后他就于浴盘里抱着江扶风,垂眼见着她稍有迷惘的神色,指腹缓缓磨过她的面颊的水汽,“大夫说,这种事向来不可强迫回忆。否则会适得其反。”


    “柳郎,我有种预感。”江扶风仰面望着他,微动间水声溅落,“娘亲藏起来的东西,玉玦、羊皮卷,一定是和朝局有着关联之物。”


    但柳臣始终未言,只是静静坐于其间紧紧抱着她,夹杂着潮湿的水雾。


    江扶风好一会儿才听他干哑着喉咙道:“要是柳三岁,早些遇到夫人就好了。”


    他虽未道明这其中心绪,但那拥满她入怀的人,心口真切有力的跳动声就在她耳畔,毫无保留地示予她。


    直至她换上衣衫回榻边时,才见着那不远处随意搭着的衣袍边有一荷花灯,其上一尺素书着一行:与妻相期岁岁安。


    翌日天犹有星点,柳臣已离京,而江扶风送别后照旧入朝。


    眼见着比起此前稍显稀稀落落的朝员,江扶风不免觉着唏嘘。


    而方平身之际,她便听刑部尚书赵溯上前启奏,“此次京城疫病危及百姓无数,连着朝中要员皆有折损,实乃十年来我朝重厄。而关乎此次疫病源头,微臣已于开朝前日具本奏于皇上,还望陛下定夺。”


    皇帝瞧着已不如此前精神,那眉眼处显露病乏,旋即他抬手应道:“这桩案子不是交由刑部与京兆府尹处置了么?关于瞒报疫病与残害百姓的罪名,依法处置便是。”


    “陛下,微臣查出,礼部尚书大人高禄亦参与其中。因高大人与微臣同级,微臣不敢轻易造次,故只得陛下定夺。”


    赵溯话毕又从袖中拿出书文,“这是高大人为压下鸠县疫病消息,组织人活埋鸠县百姓的证据。还有暗中挡下为鸠县递折子禀报鸠县惨况……”


    江扶风见高禄并未在金殿之中,只怕此时已在府内焦头烂额。


    而赵溯又沉声道:“以及鸠县县令前些时日为逃出京城,是睿王殿下至城东欲用皇权为其放行。彼时守夜的禁军皆可作证。”


    此言一出,皇帝拧起了眉,朝中各臣纷纷望向前些时日风光无限的睿王。


    睿王当即上前辩解着,“回父皇,儿臣当时只是应高大人所请,让他女婿出城。他言之于儿臣,他女婿落下了重要之物于外,需尽快取回。儿臣当时并未多想才于城门处维护了他女婿,哪像他竟做出这般恶事!”


    随后睿王跪于地,洪厚的嗓音荡于殿内,“儿臣正想请命,对此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还当真是断腕保命,江扶风暗自冷笑着。


    随后江扶风亦出列,朗声对皇帝道:“启禀陛下,去年鸠县县令呈上来的考核之中有提睿王殿下巡视过鸠县一事。微臣亦是怕冤枉了殿下,特意复盘了鸠县疫病爆发之时与他所提的睿王殿下至鸠县的时间点,发现殿下是在此后去的。”


    她刻意强调着,又予以睿王最后一击,“也就是说,殿下是知晓鸠县的实情的。”


    举众望向睿王的眼神各异,睿王面不改色地驳斥道:“本王当时去那里只是为了为父皇分忧,巡查京城四周县辖之况,根本没有察觉鸠县还隐瞒了此等之事!”


    “好了。”皇帝扶额打断了睿王还欲言说之话,却是话头一转,问着一言未发的晋王,“皇儿近来没有什么想奏报的吗?”


    晋王垂眉答道:“回父皇,儿臣近来于府中闭门反省,审察自身与苦思恤民生之路,故未有奏报之事。”


    皇帝对晋王宽厚一笑,“朕听闻你带着扶摇书斋的才子们教百姓们识字、写药方,极大的普及了百姓们对于疫病的防患,为此次疫病来回奔波。甚至还配合陆爱卿整合禁军选用,守卫好了京城。朕心甚慰。”


    “若论功劳,那药方是江侍郎与扶摇书斋出的力,整合禁军又是陆丞相主掌大局,儿臣实在不敢当。倒是我管教府内下人无方,险些出了事。”晋王诚惶诚恐答着话。


    而明眼人都能听出他话中意味,比起睿王在皇帝病中张扬摄政,晋王这番埋头苦干却被冤在府受禁闭,论谁也不禁对晋王生出几分同情。


    “你倒是一直都让朕贴心。”皇帝说着,瞄了眼面色已是极为难堪的睿王却是欲言间未出声。


    赵溯见此前话头被挑了过去,又急着问道:“陛下,关于鸠县一案……”


    皇帝挥了挥手,简明答道:“褫夺高禄官职,依法处置。”


    “可睿……”赵溯还未说完,见着晋王投来的目光又憋了回去。


    随后皇帝扫视着其下各官,俨然道:“这次疫病弄得京城乌烟瘴气,各爱卿都辛苦了。应有的赏赐,朕会明发旨意于各府中。退朝吧。”


    散朝出宫的路上,赵溯止不住地对晋王道:“陛下怎么就这么袒护于睿王?虽说今日陛下对晋王殿下的态度显然是好的,但就鸠县一案上,真是让人费解。”


    “殿下才被睿王冤枉封锁了府门,陛下这时有所怜抚也是应当的。至于睿王那事,其实没有实证可以定他罪的。那疫病发生时间可以模糊化,睿王巡抚所见也无人知。”江扶风说道。


    赵溯有些泄气,“那江大人朝堂上的启奏岂不是无用功?”


    江扶风摇摇头,“除了皇上的裁决,还有朝臣的心思,百姓们的想法。我把这事说出来,人们自己会去衡量。晋王殿下正是韬光养晦,需人心所向之时。”


    而后江扶风出了宫城未远,便听侍卫疾步赶来,“少主,扶摇书斋接到了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