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抄写,就到了黄昏,姜婳轻呼一口气,将今日抄好的佛经递给观夏,她歪着头,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小声道:“今日多抄写了些,比平日要多上一倍呢。不过,送的话......就送上次剩的那些吧。”
随后,姜婳望着观夏,狡黠一笑:“至于今日抄写的,我们先攒着,等日后有事要求祖母,再给祖母送去好了。”
说完,她心安理得地将今日抄好的佛经递给观夏,像是把那些并不太好的讨巧的心思大胆说出来了,那些心思呀,就不存在了。
观夏被逗笑,双手接过佛经,照例将其收在靠近小榻的金漆红木箱中。随后,她小心从红木箱中拿出今日要送去的佛经,又拿出一张大大的宣纸,用宣纸将佛经仔细包好。
在观夏整理的时候,姜婳弯着眸,笑吟吟地看着书案上那一沓废弃的佛经。她虽能将几本佛经倒背如流,也尽量每时每刻都集中了精神,但偶尔还是会写错或者染墨。一个错字,一个墨点,一张佛经便都废掉了。
只是她也没舍得扔,但凡写废的,就一直放在书案旁,废弃的佛经已经厚厚一沓,每当外面起风的时候,顺着小窗吹入的风,就会将染着墨迹的纸张,一点一点扬起,有时还会有几张被吹落到地上。
姜婳轻声笑笑,为了讨好祖母,这些年她抄写了无数的佛经,可其实她不知道,这世间是否真的有神佛。
如若有神佛,一定能听见她的愿望吧。
因为此,即便那些写废弃的佛经,她都有好好珍藏。而如若神佛能够在她数万次的虔诚中,聆听一次她的愿望,便是她此生之幸。
她此生心系姨娘。
所有心愿,皆同姨娘有关。
怕神佛听不懂这世间的凡尘俗语,她每次都将心愿说的很简洁。
等到及笄,嫁人,带姨娘离府。
*
观夏微垂头,静立在姜婳身后。她看着小姐眼眸中的笑意,也不由得唇角弯了弯。
天色已然不早,姜婳心念着佛经,对着观夏眨了眨眼睛,两人准备起身。
一月三旬,从识字初,姜婳便会将抄好的佛经,每月三次送到祖母院中。
初识字时,姜婳方才四岁。小小的人儿握着府中□□的笔,一笔一划,对着佛经临摹。即使她已经很认真,但成果也只能称得上一个简陋。
简陋到了何等地步呢?姨娘那么温柔的人,看见她抄写的东西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时她尚年幼,姨娘也未缠绵病榻。虽然平日很少见到父亲,但是相见时,父亲还是会询问她些许生活起居。
那时二姐姐,也未曾如现在这般。
想到二姐姐,姜婳眸中的笑意难得淡了些。
她的二姐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姜玉莹。玉莹玉莹,如玉如莹,教书的夫子曾说,二姐姐的名字,是万般珍重之意。那件事后,她在学堂其实都没怎么听过课,但不知怎的,就是记住了这么一句。
万般珍重。
也是从很久以前,姜婳便知晓,这世间若是二姐姐想要的东西呢,便是二姐姐的。所有人也都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儿时的所有东西,只要二姐姐喜欢,就都是二姐姐的。小到姨娘为她编制的兔子香包,大到爹爹从宫中得来的花瓷玉器。
不过也没什么啦,香包、花瓷、玉器这些都是外物,二姐姐要,她给便是了。
她只是暗暗觉得二姐姐矛盾地紧,儿时真是想了数日都想不明白。明明她所有的东西,除了姨娘为她绣制的香包,花瓷、玉器什么的,向来都是二姐姐挑剩下了,不要了,父亲才派人送过来给她的。
但这般二姐姐不要的东西,一但到了她的手中,二姐姐又想要了。
真奇怪。
姨娘平日告诉她,为人要宽容,要大方。这世间呀,她最听姨娘话了。姨娘如此告诉她,那既然二姐姐要,她就给。只是不知道为何,她每次给的越大方,二姐姐越不开心。
真奇怪。
等她事后说给姨娘听时,姨娘总是会将她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小婳真乖,真乖。”
姨娘的怀里可软了,温温暖暖,又香香的她最喜欢被姨娘搂在怀里了。那时姨娘说着说着,她便会闭上双眼,弯唇,小小的手搂住姨娘,在姨娘的怀中熟睡。
那时她还小,不曾听见姨娘待她熟睡之后咽下的哭声,也不曾看见姨娘在这府中一步接一步的如履薄冰。
直到————
二姐姐开始明目张胆表现对她的厌恶。
二姐姐的厌恶,好似是无由来的,且只厌恶她一人。
最开始,二姐姐只是冷漠地摔碎她的玉坠。玉坠是哥哥送她的生辰礼,她虽然茫然,但还是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二姐姐,我,我还有其他玉坠的。”那时二姐姐冷哼一声,身旁的大丫鬟茵木将她撞得生疼。
再后来,二姐姐随意地撕毁她要交给夫子的功课。那半个月,她一次功课都未能交给夫子。每每学堂之外,二姐姐便将她拦下来,指挥茵木抢了她的功课。那个长胡子的夫子,还跑到父亲面前说她灵顽不灵,说他实在教导不好这帮顽童,自请回乡。其实她也是知道是那夫子是收了二姐姐二十两银钱啦。因为这个,她被父亲罚跪了三日。腿真的很酸很酸,她明明没供出二姐姐,可二姐姐看她的眼神,却越发令人害怕了。
到现在,二姐姐开始逐渐克扣她和姨娘的用度。姨娘的月份是一月二两,她的月份是一月五两。姨娘的,府中已经四年未发了,她的,每月也被下人们扣到只有一两。观夏和晓春的,更是见不着。若不是有些东西,面上克扣不得,她托人拿出去卖卖,能换些银钱。这些年莫说给姨娘治病,她们早就饿死了。
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姜婳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四岁孩童了。姨娘忧思成疾,在她六岁那年,便开始缠绵病榻,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姜婳开始一点一点,感受到府中人漫无边际的恶意。
很多人她甚至都不认识,但是他们就是不喜欢她,取笑她,针对她。她拉着一个从前交好的姊妹询问,姊妹躲躲闪闪,最后才吞吞吐吐说是二姐姐吩咐的。
二姐姐对府中人说,谁对姜婳好,谁同姜婳玩,甚至谁正常对待姜婳,就是在同她姜玉莹作对。
二姐姐是什么人呀?玉莹玉莹,被期待着出生,在宠爱中长大,名字中都满是珍重,哥哥唯一的嫡妹,父亲唯一的嫡女,整个奉常府最受宠爱的小姐。
她是什么人呀?她是姜婳,无足轻重,奉成府家的庶女。
该如何选,府中好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雪皓轩的丫鬟侍卫都跑了,只剩下观夏和晓春,就连观夏和晓春,一月都有十多日被别的院借过去,干最脏最累的活。
其实哪里有选择,二姐姐不用开口,就有好多好多人争先恐后地为二姐姐为难她。
不过这些人里面,没有祖母。
祖母喜欢她为她抄写的佛经,日常待她去时,总是会赏赐她些东西。有时是衣裳,有时是零嘴,有时是珠宝,有时是补品。她其实知道这是祖母一种变相的弥补,也知道,祖母本质上也是在纵容着二姐姐想做的一切。
只是,一想到府中还有人觉得二姐姐做的,其实没有那么对。
她就,很开心。
*
雪皓轩地处偏僻,姜婳想步行到祖母居住的元宁轩,有两条路。
一条路较偏,虽路程远些,但最多遇见些外院的丫鬟婢子。另一条路,近个半刻钟,但会路过些小姐主子的院子。姜婳从前,一般是选择走偏僻些的那条路,但今日,冰雪有些封了路,姜婳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了更近的一条。
“没关系的,左右又不会迷路,或许路过花园时还能看见被雪覆盖的花骨朵呢,若是采上些细雪,明日调制了香,就又能拿出去卖了。拿出去卖了,姨娘的药就又能多续两日。”
不过,姜婳轻咽一下,瑟缩了下身子:“观夏,今日有点太冷了,我都有些发抖了。”
观夏愣了一瞬,没点破,今日和昨日,温度相差并不大。小姐冷的,不是身体。心中这般想,观夏还是忙从屋内拿出了随身的小暖炉。
骤然的热度传入姜婳冰寒的掌心,她好奇地看着手中不太精致却十分暖和的小暖炉:“观夏做的吗?”
观夏耳朵红了一只,眨了眨眼,小声道:“嗯,奴给小姐做的。不太、好看,下次再寻到材料了,给小姐做一个更好的。”
可能是暖暖的手炉手中拿着,姜婳突然就不冷了,她偷偷用暖和的小手牵了一下观夏的手,等到观夏的手也暖些了,她笑吟吟转身:“我们走吧。”
一边走着,姜婳一边想,姨娘已经许久未如今日般精神了,虽然最后还是昏睡过去了,但是比起从前,今日姨娘清醒的时间已经比往日长了数倍啦。
不行,她得快些走,今日也别采花雪了。就算要采,明日再来就好。毕竟,这世间什么东西能比姨娘重要呢。别说重要,这世间所有东西加一起,在她心中也不如姨娘三分。
如若,如若今天路上耽误的时间少些,从祖母那回来后,她还能去看看姨娘呢。这般想着,姜婳眼眸晶亮地望向了远处窸窣亮起的灯笼。
可能是天寒,一路上人并不多。路过姜父居住的正清居时,才有了些交谈的声音。姜婳衣袖中的手微微一紧,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唇角的幅度,正准备见到父亲好行礼时,就发现只是两个如晓春般嘴碎的侍卫在交谈。
幸好。
按理说见不到父亲对她而言是件该轻松的事情,但姜婳心还是有些涩,捏着衣袖的手久久未松开。
她也许久,未见过父亲了。上次见父亲,还是一年前的家宴......
父亲门口守门的侍卫似乎在谈论着某个人,姜婳粗粗听了一耳,未听清名讳。想着早些回去见姨娘,姜婳所有的好奇心都没了,她脚步不自觉加快。
观夏就在姜婳身后三步内的地方,姜婳步子快些,她便快些,姜婳步子慢些,她便慢些。
观夏是姜府的家生子,自小被派到姜婳身旁,身为一名合格的大丫鬟,这些事情自是不用多说。
等到行至元宁轩,观夏正欲让嬷嬷进去通报,就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三小姐,老太太今日有贵客,泠棠姐姐吩咐小的了,小姐将佛经交给小的就好。”
侍卫正说着时,一道陌生的男声从院中传来,姜婳有些讶异,轻咬唇,也不知院内是何人,竟能惹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祖母乐出声来,也难怪侍卫说是“贵客”。
也不知贵客这般本事,能否教她三分。不,学到一分,祖母应当就更欢喜她了。当然,这些姜婳也就心理想想,都说了是贵客了,她如何接触得到祖母的贵客。
不再在意院中的动静,姜婳对着观夏眨眨眼。观夏心中知晓,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佛经递给侍卫:“那便麻烦小哥了,也请小哥帮我多谢谢泠棠姐姐。”
回去的路上,姜婳无端想起了适才听见的男声,清冷淡漠,矜贵异常,像......像姨娘曾经调制的梅香一般。
只是,比用梅雪与梅露调制的梅香,更清一些,更冷一些。
很像,神佛。
姜婳抬起手,虔诚地许了个愿。她想呀,如若这世间真有神佛,便该是那样的声音。
清冷淡漠,不沾这世间的情/欲。
这样的神佛,想必,一定会一视同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