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客稀,三两个点了冷茶、酪蒲桃消暑。


    小二闲倚着桌子点瞌睡,天热的厉害,根本睡不着,闭着眼汗如雨下,时不时用肩上搭的白布擦一把额头。


    门口动静传来时,他正烦躁的抹脸,瞧见门口两位女郎一愣。


    金盏和泱泱二人今日都是寻常小家碧玉的装扮,浅色襦裙无纹,一条披帛曳地,头上几支素钗轻颤,簪的花也李子大小,又没带家奴丫鬟,不像大家之女,对这小店来说却算得上贵客了。


    小二殷切跑过去,将人好生招待坐下,然听泱泱报出来的菜名,执箸纸的手不由一僵。


    醋芹、二十四齐馄饨、馕包肉、拔丝奶豆腐、芭蕉肉,这都是幌子上的菜,这二人是来砸场子的啊。


    小二唇角一滞,定睛又仔细看了一眼,这次认出来了,这个不是小掌柜前些日子见的什么宫女嘛,这是来寻麻烦的。


    揩了把汗,小二也是个机灵的。


    “二位女郎,您这是来摘幌子的啊,摘幌子有规矩,要押银钱,一道五十两,我们的菜做的不地道,这幌子您可以摘,可要我们做好了,这银子您可就拿不走了,要点这几道,您先拿出二百五十两出来,我这就通知小厨开锅。”


    金盏今日就是要姓李的好瞧的,也不犹豫,拍出了银票,问:“是不是还要签个契,画个押?”


    小二汗涔涔的。


    酒楼幌子不随意摘,就是因为要押钱在先,一是没十足把握,二是没那个豪大气粗的主,有几百两谁还开劳什子酒楼。


    他心知今日不妙,一面朝人使眼色去请小掌柜,一面推脱含糊。


    “真是不巧,小店没红印,画不了押,要不二位小姐改日再来?”


    金盏到底也是琅玕姑姑教出来的,哪那么好糊弄,泱泱既要摘幌子,今日这幌子就非摘不可。


    她往偌大的空堂一扫,门面窗户,皆朱绿装饰,蓝帘相隔,是酒楼后院,还听得见母鸡有气无力的喔喔热叫。


    她慢悠悠接过泱泱倒的茶,“没有红印不是有鸡么,后头宰一只倒碗鸡血。”


    小二心知躲不过,幸而店中一向客不多,三两个看着也不丢什么脸。


    只是宫里的人他也不太敢招惹,顿时弯了腰萎了声,“姑奶奶,您与掌柜的闹不痛快,别拿咱这些讨银两过活的生气啊,这幌子都摘了,酒楼还不得倒啊,咱几个可要拿着碗去丐帮抢饭吃了。”


    “这……”


    金盏这个人不怕硬钉子就怕软钉子,一下不知怎么办了,看向泱泱。


    泱泱只管装糊涂笑盈盈看向小二,“再加两碗雕胡饭。”


    这是个厉害的,软硬不吃,小二自侍惹不起,一面含糊着这些菜费时辰要多等片刻,一面就想脚底抹油溜跑。


    一个小二,跑便跑,这押还是要画的。


    抓着小二按了指头,泱泱和金盏不紧不慢又要了两碗酪绿李慢悠悠等着。


    待李小掌柜得了信匆匆套了牛车赶来时,金盏已摘下三道幌子,正拿着筷子挑拣那道馕包肉。


    “新鲜羊羔肉,麦芽糖掺点水趁热抹在羊肉表面,炸成金黄色时滤去油,再下葱段和姜片略炸,加入羊肉和清水、草果、桂皮、香叶、黄酒、盐,烧沸后转小火焖半个时辰至肉酥烂,盘中放入奶香的芝麻馕,你们这是直接买的胡饼吧,芝麻呢?”


    泱泱用调羹搅着粗瓷浅棱碗中的酪绿李,喂给金盏清口,朝外喊道,“漠北那道幌子也摘掉。”


    李小掌柜瞪了支着个长竿的伙计一眼,一脚深一脚浅忙走进去,待到桌前,深吸了一口气,坐在了对面条凳上。


    “金盏娘子……”


    他方要说话,已被泱泱清冽打断,“明人不说暗话,小掌柜,金盏借你三十两,银子拿出来,最后一道我们不摘了。”


    这声音很有气度。


    李小掌柜看去,一眼就晓得这是东陵与胡人之后,既有东陵人的明玉似水,雍容典雅,又有胡人那高眉深目,烈性不羁,显不是个一般女郎。


    李小掌柜斟酌着话,一面卖惨一面不想得罪这二人。


    话中就一个意思,要银子没有,要贱命一条,左右他这酒楼生意不好,幌子都摘了大不了关门,反正没有白条,告到衙门能如何。


    泱泱一个哼笑,叫金盏尝完芭蕉肉摘了最后一道幌子走了。


    二人坐油壁车回去,金盏十分讶异,“泱泱,这便完了?”


    “你瞧着吧,才开始呢。”泱泱道。


    二人半道下了车,泱泱跑了城西布粥处一趟。


    布粥的是太傅府的家奴,是泱泱给沅浠出的主意,造个好名声。


    两个家奴知道泱泱,那日沅浠吩咐过,泱泱的话就是她的话,看泱泱过来,恭敬的行了个礼。


    泱泱道:“告诉这几日来领粥的花子,酷暑难当,多有毙者,施粥要停几日,不过齐康坊留客酒楼,他们可以随意用,届时都在太傅府账上。”


    两个家奴犹豫不定,“这……”想起小姐的话,还是应了是。


    金盏瞠目结舌,过后便是心头发凉。


    “泱泱,你疯了,太傅府的账你也敢乱记。”


    “干太傅府什么事?”泱泱道。


    金盏懵神,“你刚才……”


    泱泱见她没回过神,说的明白些,“我问你,我可是太傅府的人?”


    金盏摇头。


    泱泱又道:“这不就罢了,花子们去吃饭说记太傅账上,司马太傅不认,李小掌柜他能如何?”


    “万……万一他告官呢?”


    “丞相府不认,这些都是花子们说的,你说他告的官信孰?东陵律法,罪不及众,他能拿那些花子如何,这个闷棍,李小掌柜如何也得吃下去。”


    金盏醍醐灌顶,还没欣喜,就省起一回事,“若是他察觉不对,落了闩,打了烊,关了门,怎么办?”


    “你觉得他有这个头脑?”泱泱摇着帕子扇风,“在他察觉前就够他损失些银两了,虽然弥不了你那三十两,也能叫他出出血,剩下的……”


    “等等,既然你早有主意,咱们方才去摘什么幌子啊?”金盏问。


    泱泱道:“我这是要他知道,他得罪了谁,是谁算计于他,若是直接让花子们去吃白食,他哪能猜到你身上。”


    “知道是我,又拿我无甚法子,这口憋闷气可算还回去了。”金盏喜得跳起来。


    午正时分,坊市人流稠密起来了。


    泱泱和金盏坐了油壁车从如织飘衣间行过。


    宾楼宝榭,曲折画桥,香轮暖辗,又有秋千画舫,酒客小舟,繁盛可观。


    二人走马观花赏完,下了油壁车,已被热成鸳鸯炙,挡着帕子往司学堂跑。


    “热死了,要是能喝一盏冰酸梅饮就好了。”


    “想什么呢,司学堂又没冰窖,哪来那金贵东西,一会儿去厨房寻碗凉水拔过的冷面吃吃就罢了。”


    二人正苦夏叫不迭,金盏突然被泱泱一抓衣摆躲入了树后。


    枣树一人腰身粗,将二人勉强遮住。


    金盏顺着泱泱目光看了一眼,只瞧见了司学堂门外一套牛车,许是怕热,挨在骑墙阴处,不大显眼。


    头顶知了聒鸣,金盏还没问,泱泱已郑重将一个鱼袋塞到她手中。


    “麻烦来了,就照昨日我教你那般说。”


    金盏看着手里的鱼袋才晃过神,有些惊异,“那是你家的人?你如何认出来的?”


    “我自家的牛车我还认不出么,”泱泱无语,又催促,“快去。”


    泱泱算的极准,齐老爹是注重颜面的人,不会亲自出面的。


    来的定是玲珑夫人,可若是来的是玲珑夫人,有那神出鬼没的展护卫在,她的行踪怕是早一清二楚告知了。


    换心这回事,她既然已知道了,撕破脸面也无所谓,齐府没了依仗她却还是齐府之人,受制于人,避只是一时之计。


    泱泱想起了小算盘。


    小算盘幼时颠沛,药堂白胡子心善将见他与狗嘴抢食将他带了回去,视若亲子,白胡子去了后,小算盘就接了百草堂。


    二人初见,便是潘金莲西门庆那般,一根支竿牵了缘,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纯情小郎恍惊抬了头,二人情牵到了如今。


    初时,泱泱没有那么喜欢小算盘,只是觉得此人秉性柔顺,是个良人,最重要的,她若是真的嫁了小算盘,就可以离开齐府了。


    现在,她是真的想嫁小算盘,前些时日因二人总是偷偷摸摸相见小吵几句,小算盘一气之下南下随船进药材了,待他回来定要……


    “泱泱!”


    金盏一声大叫吓了泱泱一跳。


    金盏抱着个胳膊看她,“你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半天,事成了,回去吧。”


    泱泱探出脑袋一看,牛车果然已经走了。


    她拍了拍衣裙,道:“你怎么说的?”


    “就你昨晚同我说的,你女工不成厨艺不就,文采也无法与一众贵女相比,可能随时要被发回去,这鱼袋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司学堂不准携带私物,让她带回去,你那阿母可能是急着回去告状去了。”金盏喋喋道。


    泱泱不语,随金盏进了司学堂。


    告状么,她已经习惯了。


    玲珑夫人想要她这颗心,自得泯了齐老爹对她残存的那一份骨肉情,索性她对这些不曾有过的东西,从不妄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