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三年五月夏。


    林萝碍日,阴浓夏长。


    每到这个时令,上邶煊赫人家就会设亲水纳凉的亭子,邀数十好友曲水流觞一宴。


    泱泱本不想赴宴,无他,此次锦绣园设宴的乃是将军府大小姐杨芷,是她司学堂的死对头。


    如今方入园就被大庭广众迎面泼了一身洗墨水,泱泱毫不意外。


    凉轩画屏风雅的几位贵女见状顿时莺啼婉转笑出声,待笑够了,才随杨芷袅袅移步走了过来。


    “哎呀呀,朱儿,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呢,瞧泼四娘子一身水。”


    杨芷装模作样对摔倒在地的丫鬟训道。


    杨芷是杨老将军的幼女,盈盈十五,正是药栏花榭妙龄之岁,生了张百合清露的面孔,性子却甚是骄纵跋扈,自入司学堂与泱泱结下梁子,这龃龉一日深过一日,归结起来就二字:妒忌。


    前几日在司学堂,齐泱泱翻墙头外出时差点踩了岐王殿下的肩头。


    那时岐王殿下正在墙下侯人,肃肃如松,高而徐引,似琼枝一树,栽于墙角一隅,周身清华。


    天潢贵胄,陛下亲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岐王,被人如此放肆竟没半分怒色,还温言和语同齐泱泱说了好半晌话。


    素日她同岐王说话,岐王都很少搭言的,最为过分的是,她寻齐泱泱去算账,让她不要勾引岐王,齐泱泱竟同她装傻充愣说根本不认识什么岐王。


    如此,就莫怪今日让她出丑。


    杨芷递了个眼神。


    朱儿早得了杨芷授命,被不痛不痒训了两句,慢吞吞抱着水盂站起身来,“小姐,奴婢错了,不过——”


    她噗嗤一声笑:“四娘子穿的这般素净,奴婢为她添添墨,襦裙上添些颜色,她也是合该高兴的,这可是将军府的墨,旁人想要这福气还没有呢。”


    “那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泱泱凉凉看向她,眸中似有一季冬雪泛冷,叫朱儿噎了声。


    泱泱今日穿了身浅桂色团花纹坦领衫裙,双鬟发饰清素,不似其他贵女穿的浮翠流丹,不过气势却极是摄人。


    深邃眉眼扫过杨芷,她道:“今日这宴我赴过了,以后若有什么事可直接同我说,不必用杨老将军的名头压我阿耶。”


    说罢她转身就走,杨芷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站住。”


    杨芷暗翻了一个白眼,不满地撇着嘴走上前。


    “你就打算这般走出我将军府?一身脏乱别人以为我将军府如何待客呢,连件换裙都没有,朱儿,去,带她换件縠衫,过后直接送走就罢。”


    泱泱本还有些狐疑,听到杨芷这个嫌弃的语气放下心来,想来确实是为将军府的名声,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等着她。


    朱儿应了是,仍是不甚恭敬的模样,一个六品小官弃女,才回了上邶没多久,装什么金贵。


    不止她,身后贵女也是如此想法,几是泱泱转身瞬间就毫不避讳嗤笑起来。


    “真是不识好歹,今日日头暑热如祝融莅临,咱们一个个身如火焚,汗似珠落,让她清凉些许还不乐意。”


    “就是,她文采不成,粗鄙不堪,芷儿这是好心给她灌点文墨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泱泱只当是一群喜鹊喳喳,置之不理。


    绕过几道曲廊,朱儿将她带到了一处偏殿。


    旁侧池中有水激扇车,一池绿水从低处抬升到高处,倒入殿顶的水槽,使其自屋檐流下,形成水帘清清,如珠玉齐落,十分雅致。


    朱儿将门推开,斜眼捎她道:“里头有衣裙,有劳四娘子自行翻找,对了,女郎记得路吧,我还要回去伺候小姐,就不送女郎离府了。”


    听闻今日岐王殿下也来锦绣园同少将军议事,若是运气好,还能得以一见。


    朱儿早早打探好了,不待泱泱进去就脚底抹油不见了踪影。


    锦绣园先前是陛下郊外的一处行宫,长公主下嫁将军府时被赐给了少将军杨翊,里面的一应物具自是顶好的,便说这紫檀溪雕双扇柜,近之有幽香,放进其中的衣物都能沾染些。


    泱泱一边感叹着一边打开柜子,却发现柜中不是襦裙,只有几件圆领薄袍。


    上邶女子穿男装算的上常事,泱泱并未多想,随手拿了件月白蓝柿蒂花的出来。


    这殿处偏僻,除去榉木窗外扇车的声音隔着绮纱吱呀传进来,十分安静,连个蝉鸣都听不到一声,加之屋内香篆袅袅,一片岁月静好。


    忽而,祥和中传来一声清脆,泱泱撑着案几,地上是摔碎的茶盏。


    怎么回事?怎么有些晕眩?


    眼前泛起模糊,泱泱心头大骇,忙不迭抽出手帕捂住口鼻。


    不好,杨芷果真还有后计,至于么,只是琅玕姑姑夸了她一句舞姿卓然,杨芷到底想干什么?


    来不及多想,泱泱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些,目光捕到床榻边还冒着缕缕沉水宁香的香炉,也顾不得衣衫还没穿好,摇摇晃晃踉跄过去一把推翻用力扑灭。


    也是此时,泱泱才注意到床榻上还有一人。


    但见此人身着青白色羽翼四狮团窠联珠纹袴褶,蹀躞缠腰,发束玉冠,瞧着就是金尊玉贵的模样,正闭目躺在榻上。


    她方才竟没注意到屋中还有一男子,就想脱衣换袍!


    泱泱懊恼的扶了扶额,手忙脚乱掩着自己衣襟,奈何手脚软绵无力,连条绑带都系不上了。


    慌乱间,门口突然传来两声落锁的声音。


    定是杨芷的人,她到底想做什么!


    泱泱又气又恼,撑着床缘站起身,奈何身子实在无力,一歪就跌在了床榻上的男子身上。


    这一跌让她清醒了些,这男子怎么一动不动,这么大动静生是没有半分反应,莫不是……


    莫不是死了吧!


    泱泱后颈一凉,手心立时簇簇冒了两把冷汗。


    杨芷该不会过分到要诓害她杀人吧!


    她忙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好在此人呼吸清浅,是个冒着热乎气的活人不错。


    泱泱松出一口长气。


    可若不是要陷害她杀人,将她与这男子关在一处,莫不是要毁她声誉?


    泱泱目光落在地上的八爪蛎兽香炉,再思及心口隐隐一浪一浪伏来的燥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过片刻,怕是要来捉奸了。


    眼下不能在此耗着了,等到人推门进来,就算她说什么都没有,看见她二人衣着齐整无恙,杨芷怕是也能造出谣言,借此将她赶出司学堂。


    泱泱拔下头上珠簪朝指尖狠狠一戳,一颗滚圆血珠霎时冒了出来。


    指尖传来的锐痛也让她体内窜上些力气,撑着她穿好衣裙从窗户翻了出去。


    不过慌乱的泱泱并没没注意到,自她从绮窗跌撞离去,床榻上的人睁开了一双温和的凤眸。


    与此同时,趴在门上听着屋内动静的朱儿也并未注意到泱泱跳窗而出。


    “怎么半分动静也没有啊?”


    朱儿耐心的将耳朵往门板上紧贴了贴。


    小姐也是,着个旁人来看着不行吗?她且还想去给岐王送盏茶露露脸呢,真是,这屋内小厮也不成事,怎么这半晌闹不成点声响?


    朱儿有些急了,直接拍门板道:“喂!搞定没有?小姐还候着呢?”


    话音方落,颈后一痛,朱儿软绵绵倒了下去。


    泱泱扶着门板低眸看着人,眸底冰冷。


    “搞定了。”


    她收起手中的柳红木匕首,本想赶紧离开锦绣园,迈出两步又有些不甘,想了想蹲身从朱儿身上摸出钥匙开了门,将朱儿外裙撕扯两下直接推了进去。


    且让她们狗咬狗吧。


    办完这桩事,泱泱已是精疲力竭,踉踉跄跄扶墙顺着游廊离开。


    “好在此处偏僻,没有什么人。”泱泱暗幸道,跨过月洞门。


    念头方落,好巧不巧碰上一人就倚在月洞门旁的朱墙上,目光一撞,齐齐吓了一跳。


    此人腰间配着乌金剑,一身黑衣凛然,瞧着就不是个善类,该不会是杨芷还安排了一人吧?


    泱泱握紧了袖箭。


    那人却是皱眉扫过了她面上,狐疑道:“你怎么在这儿?”


    旋即看向她身后似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换了副火大的面色,气骂道:“你个废物!”


    不知是不是那香的缘故,泱泱反应迟钝了些,生是被骂的怔愣了,待人撞开她匆匆离开才回过几分神,何处跑出来的疯子,莫名其妙说些什么?


    “阿兄快些,贼人要跑了。”


    杨芷清喉娇啭的声音传来,泱泱眸色一震,目光四巡选中一片草丛,急忙去躲好。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果然是杨芷带人来捉奸了。


    “阿兄,朱儿悄悄将门落了锁,贼人定还在屋中,阿兄快和几位大人去看看。”


    杨芷快步走在杨翊身侧,眉眼焦急道。


    泱泱没想到杨芷将此时锦绣园的男客都叫了过来,乌泱泱一大群人,为首者乃她兄长杨翊。


    杨翊今日下朝后同些武将朝官在锦绣园避暑议事,不想自己这个妹妹带着几个贵女突然惊慌失措跑来,嚷着下人报有贼人钻进他平日歇脚的屋子中了,许是刺客。


    杨翊倒不怕什么刺客,只担忧是细作潜入他房中寻找情报。


    如此一想,心觉不是小事,忙拿了剑起身快步跟来。


    脚步声渐远,泱泱寒着脸站起身。


    杨芷这般算计好生厉害,这哪是要将她赶出司学堂,是要逼她去死啊。


    这么些朝臣武将,若她真被捉奸在床,齐老爹的官声必要毁个干净,整个齐家都要完了。


    心中暗骂了一声混账,泱泱定了心神,她倒要看看此事杨芷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