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举起他的右手,这是胜利的宣判。
他打量周围,赌徒的欢呼声是如此的热烈。
输家此刻就倒在他的脚边,无人关注。
几分钟前,他侧身躲过了男人的直拳,并且一击重拳将男人KO倒地。
这是郑晟第一次KO对手。
开场不过两分钟,就KO掉了这个押注比他高上十几倍的对手。
甚至没费太大的力气。
欢呼声他听不进去,因为与他隔着人海,直直对望的方茉并没有欢呼。
她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读出这个想法的郑晟,此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四下暗下来,人群覆盖在黑暗里,安静得只有两处光亮——台上的他,人海中的方茉。
她很少笑,不算一个喜形于色的人。
以至于他现在能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里,看出她的情绪。
没由的,他心里咯噔了下,像是被她的眼神剥光了站在台上,欢呼喝彩皆是嘲笑玩弄。
为什么?他赢了,不是吗?
“现在,让我们恭喜这个新秀,未来的‘黑犬’!”
解说的声音被喇叭扩出来,郑晟回过神来。
他没心情去听结果的宣判,更没心情去清点这场比赛给他赚了多少钱。
他现在只想知道,方茉到底在想什么。
郑晟掀起粗壮的绳子,翻身跳下擂台。再往那边看去,方茉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拦下要去清账的周池,“方茉呢?”
周池咬着烟,猩红随着他的说话,一上一下,“应该去外面了。”
“谢谢。”他咬开拳套的绷带,大步朝门口迈去。
周池在身后叫住他,“最好想清楚错哪儿了,否则一时半会儿她不会搭理你。”
郑晟回过头,周池背对着他,看不见那点猩红,只有尼古丁的味道飘来,呛鼻的气息扑过来,他清醒不少。
“谢谢。”他轻声回了句。
周池对他摆摆手,走向了押注点。
鲸南镇的天气多变,外面吹着冷风,地下室也是阴冷的。
郑晟刚把门拉开一条缝,一件T恤就怼到了自己的胸膛上。
棉质的T恤很柔软,就像无意间蹭过他胸膛的手指那般。
他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套上后走到外面,关上了门。
黑场有三个场子,赚小钱的主要是之前废弃的停车场。今天是有关“黑犬”选拔赛的预选,来的是第二个场子,位于一间酒吧的地下室。
停车场那个还能看到点夕阳,这个地下室就只能看到四处堆放的凌乱旧物,更别提高高挂起的星星。
郑晟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发霉的潮湿空气。
他正要开口,就听见方茉问道:“你,觉得拳击是什么?”
是什么?
他不清楚,也没考虑过,更没想到方茉会这样问他。
第一个月已经过去了一半,他对方茉这个人了解了个大概。
方茉不是那种会在意形式问题的人,更不会在意思想层面的问题。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就是个觉悟很低的人,什么事情,只要我参与了,都是先考虑利弊问题。”
倘若问这话的是钱武,她会毫不留情地骂一句:“有病?”
她就是这样,顶着一张连短发都削减不了甜美的脸,说着一些不符人设的粗口。
但偏偏她问了,还一脸坦然,这让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拳击是什么?她问的,一定是这里的拳击。
他还在警校的时候,学得都是正规的军体拳。黑场这种毫无章法的打法,在他们那儿是上不来台面的。
歧视链哪儿都有,正规的地方,包括他以后一定会参加的“Sparta”,那里的人也是瞧不上这儿的。
他在“飓风”里听到过不少闲言碎语,哪怕是在方茉的眼皮子底下,那些来俱乐部的人也直言不讳的叫黑场的人是“没脑子的野兽”。
即便他们兜里不少钱都亏了进去。
现在的他,就是人们口中“没脑子的野兽”。没脑子,又怎么思考得出来这个问题。
他大可以敷衍,但是面对方茉,他本能的老实,半点敷衍的意味都不敢有,也不敢回答得模棱两可,“我不知道,拳击就是拳击吧。”
“1999年,有人在这里跟你说了句相似的话。”
地下室的光线不好,她的脸埋没在阴影里,郑晟只能通过她平淡放轻的语气判断出,她现在的心情降到了极点。
他不敢轻易接话。
方茉将下颚从外套领子里放出来,吐了口浊气,“算是个有脑子的野兽。”
“后来呢?”他小心地问。
“半死不活。”
他看着方茉的侧脸,漂亮的脸上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大概清楚方茉生气的点在哪儿了,规规矩矩地认错:“抱歉,刚才冲动了。”
两分钟就结束的比赛,他什么资料都没收集。对手的情况一概不知,他却很莽撞地直接上了。
KO这种事,在黑场上无外乎两种:一,背后的老板操控了局面;二,运气好。
不长的训练时间摆明了告诉他,刚才只是运气好。
拳击就是拳击,黑场就是黑场。
想死比求活容易得多。
“你拿钱,我办事,”方茉却跺跺脚,往电梯那边走去,“打比赛的不是我,为你自己道歉吧。”
今晚只有一场比赛,属于新秀的热身。
不打算返回赛场的郑晟小跑到方茉身边,跟着她进了电梯。
……
清点完账目的周池走出来,看着空荡荡地下室啧了一声,把钱放进了兜里。
电梯上到一楼,他走出去,只看见了郑晟,“方茉呢?”
“走了。”郑晟张嘴又闭上,剩下的话没说。
周池扔给他一沓钱,往前面的空地走,“走吧,我送你回去。”
郑晟看着手上的钱愣了几秒,又对过马路的周池喊:“那个……”
不过他叫晚了,周池在马路对面的空地上破口大骂:“妈的,我车呢?!”
“……方茉骑走了。”他刚才没好意思说,因为方茉骑走车的原因,还有他。
周池插着腰,砸了下嘴,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上前就给了郑晟一脚,“叫你急急急,两分钟KO一个人很牛逼吗?!”
他不解气,啪啪又是对着郑晟的脑袋,打了两巴掌。
郑晟生生挨了这几下,没吭声。
都是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他没理由不满。
“行了,我打车。”周池气过了,摸出手机准备叫车。
郑晟后退了一步,点开了自己手机上的录音,里面传来方茉冷淡的声音。
“周池,我明天会查你V信余额。你要敢叫车,这辈子都别来俱乐部了。”
要点“呼叫车型”的手,僵在屏幕前一毫米处。
周池默默地熄了屏,抬起头和退了一步的郑晟遥遥相望。
他住“飓风”俱乐部附近,这个场子离他家有二十几公里,现在是晚上十点左右,不间断地跑回去要跑到凌晨了。
郑晟读出他眼里的怨恨后,悄悄地移开了眼。
换个角度想,周池这样安慰自己,换个角度,就当多了个儿子。子不教父之过,子不教父之过,子不教……
去他妈的,棍棒底下出孝子。
他抬脚又要踹过去,却扑了个空,让他踉跄了几下,“嘿!你还敢躲?”
郑晟一边往前跑,一边对他吼道:“方茉让的。”
此话一出,周池就追了上去。
马路上除了过往的车辆,没什么行人。
是以,两个人像傻子一样,你追我赶的,跑完几里地的样子没人瞧见。
他们在三分之二的路程上,放慢速度,变成了慢走。
周池已经没力气揍他了,他喘着气,手搭在郑晟的肩上,“别……的不说,那一拳,给得……呼——是真解气。”
“什么?”脑子缺氧的感觉,让郑晟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今晚的比赛。
被方茉和周池教训过后,郑晟对周池的这句话,不知作何反应。
今晚倒在地上的男人,叫陈楠。是郑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对手,也是周池第一个对手。
陈楠出手的习惯,就是不留活路。
周池对上他的那一年,才十八岁,意气风发,却在第一场比赛上,被这个男人打得半死不活。
如果不是方茉的父亲叫停,他就要死在十八岁那年了。
入拳击行业不是他的本意,被方志文收养回来的他,没有表达意见的能力。
方志文说他有天赋,他便是有天赋的。
除了第一天练拳击的时候,方志文象征性地夸赞了他一句。之后的十几年练拳生涯里,他被数落得毫无任何价值可言。
青春期敏感的那几年,他甚至想过自杀。
直到那句话杀进了他心里。
“帅不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
他躺在鲸南镇的沙滩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头一遭觉得自己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大口呼吸着,用尽全力地感受人生第一场劫后余生。
没有野心、粗鲁、消极,是方茉对她自己的看法。
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所以就算她这样想了很多年,他也还是爱她。
在陈楠的那场首秀上,他挣扎着睁开眼,第一个看去的方向便是人海中的她。
而现在……周池拿开了放在郑晟肩上的手,嗤笑一声,往自己嘴里放了根烟。
有其他人第一眼看向的地方,也是她了。
方茉不会给别人说太多,今晚的情况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眼前这个男人在她那儿,已经不是别人了。
他也不能再把他当别人了,周池朝郑晟打开烟盒,“要来一根吗?”
拳击会加快人体器官对能量的吸收,尼古丁被身体疯狂吸入,不是件好事儿。
不论是练拳击前,还是练拳击后,郑晟都没有抽烟的习惯,不过他还是接下了。
他学着周池的样子,将叼在嘴里。
两人都没有打火,只是咬着烟,慢慢地走在被路灯照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