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不移地做个路人甲》 1. 第 1 章 昏暗的屋子里,蚊虫乱飞。柳眉杏眼姑娘隔着铁牢冲蜷缩在一角的人儿说话,面上神色有些急切:“姐姐,你就帮家里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 被关在七尺高牢笼里的人,双脚锁着镣铐,两手抱膝,脑袋无力地垂落着,蓬头垢面,像睡着一样一动不动。身上的衣衫明显小了,露在外的腕节细得跟竹竿似的。 没见反应,扒在铁牢外的女子生了气恼,但还是耐着性子:“姐姐,你不在外行走不知道,咱们辛家现在的日子可不好过。雪华寺那帮秃驴仗着后头有少林撑着,向来难缠。过去,他们只在百里山那带讲经化缘,最近却跑到……” 好吵! 牢里人眉头微微一蹙,闭合的双目下眼珠滚动。耳边没个清静,她想让在这叭叭的那位闭嘴,可…可却怎么也使不上力。眉头越锁越深,抱着两腿的胳膊渐渐收紧。 “一而再地来我范西城传佛法,用心可谓昭然。北边弄月庵也不消停,常找名头,在城里施善布德…” 这人在说什么?辛珊思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凝结的眼睫轻轻颤动。 “单红宜前阵子才在石云山擂台占了上风,现在正得意。此次她大婚,少林、武当几大派都来人了。你蒙面在众目睽睽下抢了她的新郎官,外头一定生乱。若是能大伤单红宜,那就更好。到时,咱们再偷袭雪华寺和弄月庵,也无需杀人,和尚姑子滚在一块,两家清名就没了…” 少林武当、单红宜、雪华寺弄…辛珊思嘤咛一声,紧合的眼皮终于分开了条缝。视线模糊,周遭阴湿。目光慢慢凝聚,眼前变得清晰。破床烂被,粗碗馊饭…她这是在哪? 见人动了,牢外女子再接再厉,语调哀婉起来:“悦儿知道姐姐心里有怨,在怪爹爹。可爹爹也有万般不得已,你是他亲生的,他能不疼吗?只你的病时好时坏,难能把控…” 辛珊思脑中一片混沌,两眼不可思议地盯着不远处脏兮兮的黑木桶。自己要是没看错的话,那应该就是恭桶。把它刷干净,绝对跟她家老屋里那只一个样儿。 “爹爹把你关着,是在护你。”牢外人还在说。 辛珊思抱着膝的两手扣紧,心怦怦跳。她…她是在做梦吗?不由吞咽,喉间干涸得发疼。感知真真的,不是在梦里。 “为了你的病,爹爹但凡得点上年份的好药,都马不停蹄地往百草堂送…” 辛珊思勉力镇定着,目光慢慢移转,小心地望向说话的那位。 对方眉目秀丽,一张红唇略丰满,就是鼻梁骨不高,显得脸有点平,但肤白。头发梳得细致,一根麻花辫垂落胸前,为她增了两分甜美。身上藕粉色的交襟裙,衬得人气色极好。 “三月里爹爹还高兴地说,白前先生终于答应给你看诊了。可谁料四月白前先生外出采药竟不慎跌落山崖。崖下草深,什么蛇虫没有…百草堂的人寻着踪迹时,尸身早残破不堪了。爹爹闻讯,大醉了一场。” 清澈干净的双眸在辛珊思那张脏污的小脸上尤为凸显。辛珊思大概知道正诉苦的这位是谁了,干裂的唇分开,试探性地出声:“辛…辛悦儿?” 小猫儿叫似的,音嘶哑。但辛悦儿听见了,欣喜欲泣:“姐姐,你终于肯理我了。” 镇定镇定,辛珊思内心在嚎叫。天啊,她穿书了,穿进了昨日睡前看的那本武侠小说《雪瑜迎阳传》里。“瑜”,谈思瑜,即女主,一个地主员外的外室所出。“阳”,曜矣,对应男主蒙曜。 小说背景参照元朝中期,不过国号并非“元”,而是“蒙”。皇家姓氏,也是蒙。讲的是出身卑微的谈思瑜,为母求医途中,误被牵扯进一场打杀,逃命时一脚踩空跌进一山窟窿里,被地下暗河冲到怀山谷底,巧遇一位疯女。 疯女正当真气逆流,为活命将一甲子内功全部灌予谈思瑜。谈思瑜因此际会,重伤大好。只疯女没了高深的内力支撑,仅清醒了一日便死了。她埋葬了疯女,不等伤痊愈就匆匆赶回家中。 可家中冷清清,她母已不知去向。 从此,谈思瑜便踏上了寻母路。弱女子在外,长相漂亮,难免遭歹人骚扰。她一开始只知逃,后来一点一点地学习招式,拿起兵器抵抗。因着身怀高深内功,其少有败绩,很快便闯出了名声。 花香,蝶自来。梧盛,凤必至。谈思瑜的身边,渐渐多了人气。一剑山庄的清俊少主,亦正亦邪的三通教教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一界楼楼主…纷至沓来,全围绕着她。 面对这么些才俊示好,谈思瑜仍冰清若山巅上的雪莲,不沾一丝俗尘,一心寻母,直至遇上蒙都的王爷蒙曜。 蒙曜受皇命,要搅乱日渐强势的武林。起初,他接近谈思瑜并非出自爱慕,而是欲收拢谈思瑜,借其手挥刀向武林。谈思瑜也如他所愿,对他动了心。 男女主凑到了一块,一系列虐恋情深爱恨离仇上演……最后,为抬谈思瑜身份,她那给人当外室的娘竟摇身一变成皇家长公主??? 辛珊思心中乱哄哄,目前她已确定三件事。一、自己被锁在铁牢里,这铁牢还挺大…呸,在想什么?二、扒在铁牢外叭叭的那位,是《雪瑜迎阳传》里的头号女配辛悦儿。三、辛悦儿叫她姐姐。 综合以上三点,可知她便是那位传功给谈思瑜的疯女。 文中,辛悦儿,一个五六流武林世家的女儿,能蹦跶到末章,稳坐头号女配位,靠的不仅仅是恶毒,还有她的疯子姐姐——辛珊思。女主谈思瑜,在得知传她内功不愿留名于世的疯女是辛珊思后,对辛家、辛悦儿是多有忍让。 不过,辛悦儿最后还是死在谈思瑜掌下。 “姐姐…”辛悦儿放软了声:“人家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一直盯着人家也不搭一句?” 辛珊思动了动赤足,脚踝上的镣铐很沉重。《雪瑜迎阳传》里,人物之间纠葛深刻,情感浓烈。但通读全篇,唯一叫她心疼不已的便是“辛珊思”。 “姐姐…”辛悦儿凝眉,娇娇道:“你答应我呀。” 答应她什么,抢亲吗?辛珊思收回目光。原身因为内功深厚又常发疯病,一直被囚禁着。文中,她之所以能跑出辛家把内功传给谈思瑜,是因为辛悦儿指使她去抢红黛谷谷主单红宜的新郎官。 僵硬的脚趾扭动,慢慢恢复灵活。鼻间充斥着臭腐味儿,她连双裹足的鞋都没有,这便是辛悦儿所说的“爹爹疼她”? 简直可笑! 辛珊思现在只有一个想头,离开这里。屋外黑暗,正处晚上。她不知文里原身是几时离开辛家的,反正自己是一刻都不愿再待。拿定主意,组织起语言。 “你…你提的事…” 闻声,辛悦儿抓着牢笼铁条的手不禁收紧,不眨眼地盯着疯子。 辛珊思很渴,蓄积了点口水,生咽下继续说:“不是不可以,但…我有条件。”眼神尽量不带感情,环转四周。她没有原身的记忆,不知原身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心揪疼。 “条件?”辛悦儿十分意外,疯子竟知道提条件了? 辛珊思不断暗示自己胆大点。原身是个疯子,又厉害得很,辛家人怕她。 她语调尽量平稳,慢悠悠地说:“对,我可以帮你抢亲,也可以帮你杀了单红宜,只事成之后我不想再住在这里了。”目光回到辛悦儿身上,“我可以继续被关着,但要吃好…穿好。” 辛悦儿对着她清泠的眼神,一时有些摸不准脉。今日疯子好似有点不一样,话说的有些多。 “你要是同意…”辛珊思松开抱膝的手,慢慢爬站起,身子晃荡了两下,勉力稳住,道:“现在就帮我解开脚镣。若是不愿,那便转身离开。” 辛悦儿吞咽,发出咕咚声。她看着疯子,迟疑道:“解开脚镣?” “我要冲洗、吃饭,你着人把这里清扫一番。”辛珊思知道辛悦儿跟红黛谷作对,想单红宜名败,并不是为了辛家…而是她嫉妒单红宜之女单向桑。 单向桑,武林第一美人。美若天仙,如果没红黛谷和亲娘护着,单向桑下场会如何? 说辛悦儿恶毒,一点不过。 “可是你的…”辛悦儿见疯子蹙眉,打住了到嘴边的话。她差点忘了,疯子前两日刚发过病,十天半月内不会再犯。心里开始权衡… 疯子正当清醒时,不会伤人,解开脚镣也不是不行。就算被发现,她也好解释。疯子与她虽不同母,但同父。她怜惜亲姐,爹爹只会夸她懂事。 辛珊思不着痕迹地活动手脚:“你走…”话未说完,看辛悦儿从袖中取出钥匙,心不由收紧。 打开了铁牢,辛悦儿却不想踏足其中,笑着道:“姐姐,快点出来。” 辛珊思沉定心神,搬动还有点麻木的腿,往牢门移。铁链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极为刺耳。离开这地离开这地离开…她目光落到了辛悦儿腕上的金镯。好容易挪到门边,脚步停下。 牢门都打开了,辛悦儿没什么可再犹豫的,蹲身解了疯子的脚镣:“妹妹带你去洗漱。”她实在是受不了这味儿。 摆脱了镣铐束缚,辛珊思腿脚轻极,像不是自己的,手扶着牢门小心跨出铁牢。刚站定,她冷不丁地执起辛悦儿的左手,十分羡慕道:“这镯子真好看!”指推了推,是实心的。 一阵恶心从腹腔往上冲,辛悦儿想甩开疯子,但又清楚不能,干脆地脱下镯子:“姐姐喜欢,那就给姐姐。”心中却想着,待疯子犯病晕厥时,再拿回来。 辛珊思不客气,由着辛悦儿将镯子戴到她腕上。实沉沉的,得有三四两。就是她的腕太细了,镯子大了不止一圈。 “谢谢悦儿!” “姐姐喜欢,悦儿就高兴。”辛悦儿怕疯子再沾她,忙转身走出矮屋:“我是偷摸来瞧你的,咱们抓紧去洗漱。万不能被爹娘发现,不然下回我就不能来看姐姐了。” “嗯。”辛珊思端起烛台跟着出矮屋。新鲜的空气袭来,她深吸长舒。今晚阴沉,夜空都不见星辰。这处院子很小,但围墙挺高,屋前就有口老井。 辛悦儿打了两桶井水,倒进小厨房的缸里:“姐姐,你快点洗。我去知会下张麻婆,让她回来给你收拾屋子,然后再绕去大厨房拿吃的。” 原来她是有人看守的。辛珊思应道:“好。”目送人离开,将小厨房的门关上。这天虽闷热,但洗井水澡?辛悦儿对“辛珊思”当真是一点情分都没。眼扫过一圈小厨房,不算干净。凑了凑鼻子,有油烟味。 看向后窗,后窗不大,不过够她这副身子骨钻了。 时间有限,她不敢多想。将左腕上的金镯撸到臂膀,寻了只不大的破布袋子,开始搜罗。拿了火折子,小柜里摆放着油盐。 竟还有米面,虽不多,但也足够辛珊思惊喜了。将油、盐罐子塞在米面里,全装进破布袋子。掂了掂,轻巧巧的。开门,把东西放在门口。再关上门,插上门闩。将油腻腻的抹布浸满水,挂在缸边,水滴声响起。 人没费什么劲儿自后窗钻出,提上袋子出了小院。辛珊思现世学的土木工程,因兴趣对古代建筑也略有研究,很容易按院子门的朝向辨明东西,左转疾走。 辛家非豪富,宅子不大,下人有数。这倒方便了她。放轻手脚,收敛气息,稍微避着点,便入了后罩院。瞅见有衣衫晾在檐下,虽还滴着水,但她正需要也不嫌,悄默拽了一身衣裤,拧干水速离。 到宅子高墙附近,用衣裤将袋子绑在身上,咬牙冲跑一跳,两手轻易扒上墙头。一个用力,辛珊思翻了过去,落地便循着一个方向快跑。 也不知是不是太怕被抓回去,此刻她饥肠辘辘,又身背米粮,可腿脚却轻松。耳边风呼呼的,她大气都不带喘。 这时候辛家,一老妇耷拉着麻子脸进了关辛珊思的小院,嘴里低骂:“大晚上的还折腾人,全是讨债的…收拾收拾啥,明天不吃不拉了?”大步到小厨房外,推门,“四小姐,你洗好了吗?” 没人应,老妇扯了扯嘴角,气恨地返身去收拾铁牢。 辛悦儿嫌恶身上沾的味儿,回自个院里清洗了下,才往大厨房拿了点剩菜剩饭,拎去破障院。 她到时,正好老妇拿着扫帚出矮屋。见主子来忙迎上前,老妇哈着腰脸上尽是谄媚:“五小姐。” 辛悦儿瞥了一眼紧闭的小厨房,凝眉问道:“人呢?” “还在洗。” 还在洗?没来由的辛悦儿心头一缩,将拎着的膳盒交予老妇,三两步至小厨房外。 “姐姐,我拿了烧鸡回来。” 没有回应,她神色一凛抬腿踢门。嘭的一声,门倒,带起风扑灭了锅台上微弱的烛光。 屋内一点生息都没,辛悦儿脑中浮现疯子今晚的种种异常,嘴渐渐抿紧。 辛家如何,辛珊思不关心。她飞奔在空荡荡的路道上,不敢回头望一眼,直到被城墙拦住路才刹了脚。手扶着墙,弯腰大喘两口气。夜寂静,这方除了她,没别的活物了。腿一软,瘫坐到地上。 这都什么事儿呀?眸子里渗出泪,她不就看小说时,心疼了一下跟自个同名同姓的疯女吗,怎么就穿来了? 原身呢?按情节,疯女还不到时候死。 她不会把人夺舍了吧? 眼睛早适应了黑暗,辛珊思看着陌生的一切,不禁悲从心底来。现世,爷奶爸妈早死,她四岁就跟着外婆外公过。 外婆、外公是手艺人,一个擅长编织一个喜雕刻、构造盆景,收入丰但不稳定。有客人定制,两人还要出远门选材。 她一路跌跌撞撞长大,大学毕业工作满三年才准备考一级造价师,不料外婆却查出了肝癌。 短短半年,人便没了。外公伤心过度,糊涂了,谁也不记得,只记得每日要晨练。 为了照顾外公,她辞了工作,在家开网店卖竹编、木雕和盆景。那样的日子虽然辛苦,但也恬静。外公痴了两年,一天突然清醒了,做了一桌菜,全是她爱吃的。那日老人躺下后,便再没醒来。 葬礼办完,她一口气也泄尽了,变得消沉,竹编不做了,也不雕木,更没心思构造盆景。放着网店不管,人就瘫着,一本一本的小说看。饿了点外卖,渴了喝水,出门只为扔垃圾…足足半年,都是这样过。 待她终于接受了自己孤寡一人时…却来了这。呜咽出声,眼泪汹涌。辛珊思,你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承受这些? 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虽然现世她已无牵无挂,但这里…谁要在这里? 她要回家啊啊啊… 辛珊思崩溃,却不敢放开声发泄,紧咬着下唇,抱住自己。哭了足有一刻,许是身心俱疲,低泣渐渐没了,短促的气息也平缓下来。她沉入了睡梦。 梦中,同样是夏日夜晚,天气阴沉。排排六层老楼,因着政府讲究市容,新刷了橙黄色涂料。三十一号楼一零一室,一个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如纸的女人正缩在床上,惊恐的大眼警惕着四周。 隔了好一会,大概是确定屋内安全,她身子慢慢松弛,目光死死盯着通向小院那扇没关的门,伸脚一点一点地往床沿探去。下了床,挪动僵硬的身体到敞开的门边,呆了很久,才生涩地抬腿向外跨。 小院,十平左右,三只花架上摆满了盆栽,只只灵巧,意境唯美。只是好像缺乏照料,花草都有些蔫蔫的。院子角角落落散着石料、瓷盆、碎木… 女人站在院中,仰首望天,泪渗出填满眼眶,外溢顺着眼尾流进发里。暗沉的夜空响起闷雷,她渐渐不支,身子软倒。人瘫躺在地上,也不起来,盯着夜空的双目慢慢闭合。 一道雷光滑过,咔嚓一声。辛珊思从梦里惊醒,嘴里还叫着:“好好过…”音未落,碎片式的记忆冲入脑海,像电影放映一样呈现。她两眼呆愣着,连气都忘了喘。 原身活了十八年,四岁就记事了,只六岁起她的记忆里便多是牢笼和她的母亲。辛珊思双目又湿了,哽咽低喃:“好好过。”这话不止是说给梦中的她,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她不知道刚做的那梦是不是真,但意识深处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你回不去了。 若真回不去,那她希望这是一出灵魂互换。她愿原身在现世好好活,把曾经被牢笼禁锢住的天性都活回来。 豆大的雨滴滴落,啪哒打在手背上。辛珊思抹了把眼,抬首望了下天,扶墙爬起来。她不能在这继续待着,天亮后,肯定是要出城。 出城? 如果没意外,现在辛悦儿应已经知道她跑了。辛珊思拧眉细想,辛家会甘愿放她这大杀器离开?记忆里,近三年,她出过辛家三回,回回都是为杀人。 辛家家主辛良友,即这身子的亲爹,可会拿捏人了。 不一会辛珊思眼神一亮,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她知道该怎么避过辛家耳目了,移步去找河。雷声隆隆,雨下急了。把捆在背上的布袋卸下,抱在怀里,她也不急切,仰头张嘴喝雨水。 运道好,没走多久,辛珊思便寻到片柴塘。柴塘边上还有个破败的草棚子。草棚里下着小雨,只一个角不漏。她把布袋放在那角,人随便坐。听着雨声,抽了下鼻子又想哭。 好好过好好过…可这日子咋过呀?没有手机、电脑、外卖…她对这世界一点不熟,怎么生存? 丧了片刻,辛珊思深吸一气重整心情,开始结合小说和原身的记忆,捋起“辛珊思”这条线。 想好好过,她首先得清楚自己是谁? 原身的娘,叫洪淑绢,是个老书生的女儿,长相漂亮,家开私塾,有两间书肆。这样的出身,可算体面。按理,洪淑绢是不会嫁予辛家。辛家说好听点是武林世家,实则就是草莽。 这桩孽缘,全起于一场山匪打劫。洪淑绢及笄前,随母去外家,途经悦华山时遇拦路。她相貌出众,入了贼人眼,被掳了。是辛良友救了她,可也因孤男寡女在外处了一晚,坏了名节。 洪老书生不得不嫁女。 婚后,洪淑绢虽不喜辛良友的粗鄙,但也没冷待他,只用心用行一点一点地影响丈夫,引导他向高洁。辛良友是个好学生,仅仅一年,举止就大方优雅了许多。又一年,洪淑绢诞下一女,取名辛珊思。 夫妻和睦,可好景不长。辛珊思满一岁,辛家不知得罪了哪路煞神,连遭打击。辛良友的两个哥哥,丧命在外。辛家的担子一下就落到了辛良友身上。当这时,兰川城韩家上门。 韩家主最小的妹妹,寡居在家,看上了秀朗斯文的辛良友。辛良友生了外心,乞求妻子救救辛家。 洪淑绢明白意思,却不愿退身为妾,提出和离。 辛良友再三挽留,留不住人,为名声,他割肉似的在洛河城郊买下一庄子予洪淑绢。不过…没几年,洪淑绢还是回了辛家。 哎…… 捋到这里,辛珊思不禁叹息,眼睫下落。原身五岁时,与奶娘在洛河边捡到一气息奄奄的老婆子。那日也巧,洪淑绢不在庄子上。老婆子是个高人,病急乱投医,濒死前竟将一身浑厚内功灌予一五岁小丫丫。 小丫丫娇弱,怎堪得这样折腾?她运转不了真气,不久便控制不住自己,生不如死。 洪淑绢为了女儿,不得不求上辛家。 原身被囚禁后,也不是一直脏着。十三岁之前,由亲娘照顾,铁牢很干净。她娘教她识字、读书、认穴位。只十三岁后…便再没人疼惜她了。洪淑绢因为偷盗辛家内功心法被“囚”了。 “囚”是辛良友告诉原身的。 实际上,洪淑绢早死在了偷盗内功心法的那天晚上。书里,辛良友的一次心理活动有提及,洪淑绢是被他一掌击在天灵盖杀了的。 之所以杀洪淑绢,全因有她在,辛珊思难受辛家控制。而辛良友早想将辛珊思磨成一柄利刃。 辛珊思十四岁时,辛良友开始教她粗浅的调息之法。十五岁,辛良友提出“为母赎罪”,要她杀人。辛珊思想极了娘亲,便同意了。 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文中,辛珊思到死都不知她娘亲早已不在人世。 2. 第 2 章 轰…隆…… 雷雨倾盆倒。抱膝坐着的辛珊思,又是一声长叹。理清了线,她心里空落落的,呆看着柴塘。 急雨一阵,不多会便小了气势。时间不容耽搁,她站起,带着湿衣出了草棚。深吸一气,折了根芦柴,下柴塘。 现世二十七年,辛珊思没少独自生活,假期亦常跟外公外婆上山下河入老林子,胆子不小。 芦柴打水,她谨慎向前,走往深处洗头搓泥。一头乱发打了不知道多少结,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顺。身上的灰泡开了,一搓好几条“虫”。 雨停,乌云散去,月露脸了,柴塘里虫鸣声起。 就着月光,辛珊思发现不远处有鱼在游,嘴里泛起津液。她真的快要饿死了,拿了芦柴棒子猛然一叉,原是欲吓走那鱼,不想芦柴棒子入水竟直穿鱼肚…愣神瞬息,眼看被插中的鱼要逃走,忙去抓。 鸡鸣时分,辛家有了动静。不是辛良友不在意辛珊思去留,而是他刚刚才得信儿。 “你不知道你姐姐神思不清吗?” 辛悦儿跪在地上,泪眼楚楚:“爹爹,是女儿大错。女儿不该去看姐姐的,不去看便不会心疼,不会怜惜她才发过病将她放出来。姐姐…姐姐她辜负了我…” “闭嘴。”站在辛良友身后的方脸妇人,正是辛悦儿的母亲,韩凤娘。这会她也气得很:“你发现你姐姐不见了,该立马来告诉,怎么拖到现在?”昨晚躺床上,良哥还说雪华寺的方阔老秃驴该死了。 “女儿…”辛悦儿抽噎着:“女儿去找姐姐了。家里、附近找了遍,都没找着。她骗了我的金镯子…姐姐咻她早就在打主意了…” 这辛良友信,毕竟姗思由洪氏教到十三岁。不过悦儿去破障院…他两眼一阴:“你去找她到底为何?” “先别追究了,赶紧加派人手去寻人。”韩凤娘太清楚疯子的大用了。 辛良友倒是不怕:“她不会走远的。”姗思放不下她娘。 这头辛珊思将自己洗干净后,拎着两条清理好的草鱼上了岸。身上的湿衣贴着身,换下的两件拿在左手里。进了草棚,她也不敢点火烘烤。夜里,火光太招眼了。放好鱼,将穿不了的衣服撕成条。 十指翻飞,编鞋。 长及腰臀的发滴着水,她全不在意。洗澡时,自己已经想清楚了。既改变不了大环境,那便只有适应。如何适应?其实也不难,手里要有银。 银?辛珊思扬唇,左臂膀上套着一只呢。编好鞋,还剩下四根布条。发也干得差不多了。用布条半扎头,然后下分两股,编辫子,再将辫盘起。 她对未来也有了清晰的规划。不沾男女主及各路配角,不掺和江湖武林事,不圣母,不软弱,不违法乱纪。做个平平淡淡的路人甲,想法子攒银子,置地建造山水桃源。 现世,她就尤喜磨石、雕木、编织、寻藓…在陶盆、破瓦罐中构造景致。她一直有个梦想,将心目中的世外人家搬到现实。可惜那会经济条件不允许,也就只能做做梦。 但如今不一样了,辛珊思都有些迫不及待。这个世界,地皮不贵。至于辛良友、辛家…杀母之仇,迟早要清算,这也是她唯一能为原身做的。 天微亮,走出草棚,察看四方,柴塘西边不远处就有村落。到河边,看这副身子的模样。 眉长,不浓不淡。一双瑞凤眼,清澈有神。鼻梁挺直,嘴略宽于鼻。上下都窄,典型的鹅蛋脸。因常年被关在铁牢笼里,皮子苍白无一丝血色。骨相很美,就是太瘦了,若能胖点,那样子便跟她前生像了七分。 用巴掌量身高,一、二…十巴掌半。巴掌长大概在十六厘米左右,她肯定是过一米六了。辛珊思嘴角微扬,可爱的梨涡显现。 寻了块碎石,放到一石面上。目光凝聚,抬起左手,吸气运力一拍。嘭一声,碎石成灰,连着石面都裂了。 她不禁吞咽,虽早有怀疑,但…但还是有些被吓到。突然明白昨夜逃跑时,自己为何不喘不累了?转瞬又欢喜,力气大好啊!力气大,可以种田干非常多重活。只要不懒,不愁日子。 咕噜…咕噜… 辛珊思手捂上肚子,好饿。不去多想旁的了,回草棚子,拎起鱼和袋子,往西边去。不进村子,绕到村后山脚,寻到个不及她身高的小山洞,很僻静。地上有火坑,洞最里还散着柴。 弯身进洞,将东西放下。捡些柴,在坑里架上,塞小把干草。火折子她会打,加上力气又大,很快便擦出火星子了。 火升好,辛珊思打开布袋。袋里的米面湿了一半,盐没撒,但油罐明显轻了不少。她不禁苦笑,抓了点盐腌鱼,肚里肚外地涂抹。两条尺长草鱼,得有三斤重。没料酒、烧烤粉,但烤了趁热吃应该不会太腥。 涂好盐,按摩按摩,又抹了层油。静置片刻,开始烤。没有铁网,用小树棍横火坑上。边烤鱼边替换小树棍,以免小树棍烧断,鱼掉坑里。 鱼半熟时,辛珊思又浇了点油。油不好存放,她也不心疼。等鱼烤好,身上也暖烘烘的,再无半点潮湿感。灭了火,小树枝作筷子,朝着鱼肚去。 “咝…哈哈…”好烫,辛珊思舍不得吐出来,张着嘴吸气。鱼肉很嫩很鲜,腥味几乎没有。肚子咕咕叫,吃了一条鱼才消停。剩下那条解决完,她精气回来了,但两眼却往起合。 她也不勉强自己,屁股向里挪了挪,靠着洞壁歇息。原是想尽早出城,但她身上穿的是辛家下人的衣服。辛良友,奸猾狡诈,必定心细。她得想法子弄身衣服。 臂上的镯子,也不能在范西城典当。 到哪去弄衣服呢?辛珊思思虑着,气息渐渐轻缓。 洞外,日头慢慢高了。一群半大孩子或挎着篮子或背着小篓上山采菇子,一路嬉嬉闹闹。村头小道,老汉刚赶着牛车经过,两只大鹅就领着十几换毛鸭子横穿往柴塘去。田家劳作没有轻松的时候,南边地里,收拾庄稼的男女都背朝着天。相邻的人偶会搭上几句,笑话一阵。 知了高唱,不甚嘈杂,可这乡野却透着恬静。 辛珊思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有些懵神,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在何方,但很快就清明了。呃一声,哼哭两声,她还在这鬼地方。双目干涩,眼皮子火辣辣的,有点疼。抬手揉了揉脸,接受现实吧。 沉定了一会,她深吸一气慢慢吐出。捡起鱼骨,弯着腰出了山洞。许是才下过雨,日头很烈,但不是很热。寻块土松软的地儿,用小木棍挖个坑,将鱼骨埋了。拍了拍手,眼望着村庄,开始左扭扭腰右踢踢腿活动身子骨。 睡了一觉,人舒服多了。筋骨活络开,来了一套八段锦,之后又打起陈氏太极拳。这些都是在现世陪外公晨练时学的,半年没打了,动作有些生疏。一遍结束,心里不踏实,又来一遍。 她现在所处的可是个低武世界,有内功有真气还有绝世武学。辛珊思安慰自己,练练吧,聊胜于无。连打了三遍,出汗了才收势。静站一会,俯身捡了块小石子,用力掷向几步外的灯笼草叶。 啪一声,石穿草叶。 凝眉细想,她是不是可以上山碰碰运气?自个身上除了一只金镯,兜里是分文没有。没钱,寸步难行。 没思虑多久,辛珊思捏了把鼻子,转身回山洞。用布条将裤腿扎紧,拎上布袋出来,左右看了看,北去。这的山不是很高,但山上郁郁葱葱,草木茂盛得很。拣了根小儿手腕粗的棍子,找到路迹,顺着上山。 七八月份,最叫人讨厌的便是虫子。林子里潮湿,腐叶烂木又多,很适宜虫蚁鸟蛇生存。她一个人还真有点怕。全神贯注,警惕周遭。走了一会,脚步往南。 咕咕…咕咕咕… 野鸡?辛珊思刷的回头,逮着眼那抹亮色,就想追过去,不料脚下被根草藤绊住,整个人扑倒向前。 “嗷呕…” 跌趴在地上,左手还紧紧地抓着布袋口子。没摔疼,她缓了口气,爬起来,早不见野鸡影儿了。脑中回想,刚那只是公是母?尾毛好像挺长…是只公鸡,那就不用在这耗费精力找蛋了。 继续往南,辛珊思边走边总结经验。之前看到野鸡,她不应急着去追。那一跌,是打草惊了鸡。她该先静观,然后…正分神时,一灰影从前飞掠,右手下意识地一棍打去,跃起的灰影掉下。 透肥的兔子,在地上抽搐。 鼻水流下,辛珊思吸鼻,两眼不眨地看着那只兔子,似还不相信这是自己打的。呆了几息,左手一松,布袋掉地。俯身抓向兔耳,她嘴角慢慢扬起。 这只灰兔,有七八斤重。用草藤捆住它的腿,塞到布袋最下,米面放在上。有了收获,辛珊思信心倍增。只直至日头偏西,她都没逮到第二只兔子。嘴里冒烟,寻了山泉,捧水喝了几口。蹲着歇息一会,准备下山。 今晚有兔子,她不用饿肚子,心情不美但也不差。拎起袋子甩到肩上,右手拿棍拄地,才要离开忽听到细声… “有…有人吗…有人在吗?” 谁?辛珊思耳聪目明,转头望向声传来的方向,脚下没动。求救的是个女的,她在犹豫。 “是不是有人在,救命啊…” 辛珊思苦笑,她在犹豫什么?自己现在这境况,还能更差点吗?移步慢慢向那方去。她心里十分清楚,对方若只是个寻常人,那困在这山林里一夜,八成没活命。爬上石坡,立马见陷阱。 “救救我…”女子哽咽的声音里充斥着乞求。 五六步到陷阱边,辛珊思低头下看。一个圆脸圆眼姑娘,大概十四、五岁,很白净,不像农家女。但她身边装着菇子的竹篓,又表明家里就在附近。 “求求您救救我…”看到是个女子,姑娘肩头松了些,泪眼汪汪地上望着,手扒壁挣扎着爬起。她右脚被兽夹夹住了,血已经渗出鞋面。 坑底有草藤、枯木断枝。辛珊思看了眼散在角落的几只菇子,放下布袋,将棍伸向那姑娘:“抓紧点,我拉你上来。”好在这陷阱不是很深,不然得重找棍子。 “谢…谢谢你。”姑娘手指纤长,握紧棍子,不好意思道:“我我有点沉。” 没事,她有的是力气。辛珊思深吸憋劲儿,上拉。待人冒头出坑,她一把抓住姑娘的胳膊。一个拖一个扒地,上来了。 “呜呜…吓死我了…”那姑娘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我还有奶…我不能留我奶一人在世上呜…” 救人救到底,辛珊思查看起夹着她右脚的兽夹。这兽夹不复杂,跟老鼠夹子类似,掰开就是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咻恩人,小女姓李,叫嗝叫满绣啊…”满绣抽气,右脚剧痛。 辛珊思卸了兽夹,长出口气,将黏在她绣鞋上的草藤拿开:“你一个人进山的,咋没约个姐妹?” 满绣咬着惨白的唇,忍过疼才小声回道:“我…我没相熟的姐妹。” 辛珊思听出了话里的难言之隐,不再揪着,转而问道:“你家在山下那村子里?” “对,就在村尾。”满绣翻过身,看向恩人:“您不是我们村的。” 辛珊思点点头:“不是,我路过。”带棍跳下陷阱,捡起散落的几只菇子,放到竹篓中,将竹篓背上。用棍在陷阱边沿掘了个踩脚的凹口,撑着棍,脚蹬上凹口,出坑。 满绣提着的心,随着落下:“恩人,其实竹篓可以不要的。”相比小命,竹篓算啥? “有它才不费事。”辛珊思把竹篓里的菇子倒出,将她的布袋装入其中,再捡菇子放在上:“对了,我叫姗娘,你家里就只有你和你奶奶了?” 满绣轻嗯了一声,抬手轻拭额上的冷汗,面露悲色:“我爹…走得早。奶就我爹一个儿子,这些年她都守着我过,我…我不能出事。” 说爹走得早,却没提娘死。娘没死,家里又只有祖孙。辛珊思心里有数了:“你背着竹篓,我背你下山。”抬眼望天,语带无奈,“今天可能要请你收容我一日了。” 闻言,满绣忙道:“我家里有屋子,您住着,住多久都可以。今日要不是遇上您…”目光对上恩人,语调不由弱下,“我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多谢!”辛珊思将背篓提起,帮她背上,然后蹲身,双手向后。 满绣看恩人清瘦,心中有些埋怨自己,平日里她该少吃点的。 “我很沉。” “你这样正好,太瘦不好看。天色不早了,咱们要尽快下山。” 对对,她奶该回来。满绣不敢再拖沓,两手扒上恩人的肩,身子靠了上去。辛珊思将人背起:“你指路。” “往那边。” 辛珊思照着走:“你脚指头还能动吗?不能动,着家就得赶紧请大夫。” “咝…嗷,”满绣试了下,疼得五官都凑一块了:“好像能动。”强忍着,又试了下,确实能抠着鞋底,“能动。” “那就好。” 路上歇了三回,两人下了山,日后都挂西了。 “你家在哪?” “那…”满绣瞧见自家的院墙,迟疑了稍许,道:“我奶很好,就是不常笑。您救了我,她很欢喜您住家里,您…您万不要生误会。” “不会。”辛珊思理解。寡居还带着个孙女,性子不硬点,在这世道怎么活? “她很辛苦,日日都忙着买猪、养猪,每两天还要杀头猪,接着赶集卖猪肉…”满绣心疼:“以前这些活都是我爹做。我爹撇下我们走了,奶上顿猪头肉下顿猪杂,用了三月生生把自个吃壮实了。村里有几个混子三不五时地来我家门前转,奶就抱了柴,在门口劈。” “你是你奶的活头。”辛珊思看到一黑黢黢的老妇往这跑。 “绣丫…”老妇一脸横肉,瞧着确实凶。 满绣心里有点虚:“奶…” 3. 第 3 章 辛珊思脚下慢了两分,待老妇人快到时将满绣放下扶着。额上汗淋淋,她随意抹了把。 满绣独腿站着,一手紧抓背篓的带子,头微颔,不太敢去看她奶。奶寻常不许她上山。今天她是趁人去城里,偷摸出的门。 “绣丫…”老妇老远就发现跟自家孙女一起的是张生脸,跑到近前气都不缓一口,拧上小冤家的耳,怒骂:“你这丫头是存心不让我好过,让你别一人往山上钻,你是压根没往心里去。腿瘸了好,省得我担惊受怕…” 看着老妇人扯着满绣耳朵将人拉到身后,辛珊思不由露笑。 “奶,我错了。”满绣嘴一瘪,哭囔起来:“你好吃菇子。昨夜下过雨,我就想着采些回来,谁晓得会踩陷阱里去?我都吓死了,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呜…”她是真的害怕,“要不是遇着姗娘,我可能就就回不…” “不会的。”老妇打断她的话,转过身:“真是太谢谢你了!家里还有两斤好肉一挂大油,小娘子要是不嫌弃…” “您叫我姗娘就好。”辛珊思瞅了眼在抽噎的满绣,道:“遇着便是有缘。我走那经过,又听到求救声了,若是不管不顾,良心上也过不去。” “奶嗝…姗娘不是咱们村人。”满绣还记着事儿:“她为嗝救我耽搁了不少时候,今天也晚了,咱留她在家里过宿吧?正好,我们整点好的招待她。” 老妇蹙眉,被肉挤得显狭长的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很瘦,瘦得只剩副骨头架子了。可就这么个人,却能将绣丫背下山。绣丫什么斤两? 辛珊思扯起唇:“要是不方便…” “先回去再说。”她处市集见过的人成百上千,这位眼神清,不是个坏心的主。背上孙女,走在前。“夫家姓李,小娘子可以叫我李阿婆。” 辛珊思顿足稍许,跟上:“好。”手伸向满绣背着的背篓:“给我。” 满绣没拒绝:“姗娘,我奶烀的猪头肉最是香。你一定得尝尝。我面和得好,今天来不及了,明天给你做馅饼吃。” “谢谢。”辛珊思暗舒了口气,晚上不用露宿风餐了。村尾土坯围墙头上插满碎瓷尖石的那户,就是满绣家,占地还不小。 从后门进,猪圈、鸡舍、牛棚一目了然,都很齐整,可见主人家常拾掇。菜园里的菜长势极好,没有杂草。边上草坯房门敞着,里面起的大锅灶。放在地上的木盆里,装着收拾好的猪肠、猪脚等。从门前经过,有点腥臭味儿,但不浓。 到了院前,三间青砖灰瓦房,拐着个土坯矮屋,矮屋顶上有烟囱。院子里,摆着个七八尺高的木架子,长板车挨在旁。东南角上,还有口井。 李阿婆背着孙女进了堂屋,将人放在炕上,立马蹲下身小心脱了她的绣鞋,查看起伤势。脚背已经肿得老高,淤青都快渗出皮子了。 “奶…奶,你轻点儿…”满绣疼得嗷嗷叫。 “忍着。”李阿婆一点不心疼,硬是将骨摸遍,确定没伤到骨才丢开她的脚,回里间拿药油。 辛珊思放下竹篓,跨进屋,目光对上满绣可怜兮兮的眼神,忍不住发笑:“长点记性,以后别再一人上山了。” “你不也是一个人上山的?”满绣抽了下,就她倒霉。 “我跟你不一样。”辛珊思脸上笑意减退,见李阿婆出来,搬张小凳送到炕边。炕桌上针线篓里各色丝线都有,一只梅花络子打了一半,瞧着手艺有些糙。 李阿婆坐在小凳上,倒了几滴药油,两手用力揉搓。 “骨头没伤,我可以慢慢好。”满绣缩回脚,在垂死挣扎。 辛珊思出去到井边,揭开井盖,拎桶水上来,听到惨叫不禁打了一激灵。洗干净手,回去屋里,看李阿婆两膝夹着满绣的右腿,一点不含糊地揉着伤处,她离着走。取了针线篓子,挪到方桌边坐。将梅花络子拆了,重新编。 前生,她五岁就给外婆打下手。编织并不难,走法都有序。长久接触,自然就会了。做网店,络子也好卖,主要是不贵。寻常看上的,也就几块钱的事儿。 当然,那种大的中国结、如意结、五福结…价格不低。编织手法不繁复,但费事儿。 “姗娘子,你是哪里人士啊?”李阿婆手下力道不减,面上平静。 对这,辛珊思早有想过:“洛河城人。” 听着口音像,李阿婆又问:“怎么孤身在外?” 辛珊思不想骗她们,但自个的情况也不好言说,低着头轻叹,只道:“命吧。” “奶…”满绣才想岔开话,脚上力道一重立时叫她龇牙咧嘴:“疼疼疼…” 辛珊思理解李阿婆:“我娘是好人家女儿,因为一次意外不得不下嫁。她没有怨过,一心相夫。不料我爹得了提升,却另攀高枝,欲贬妻为妾。她不从,便和离带我离开了。像我这样的姑娘…” 未言尽,但满绣感同身受,不禁忿忿道:“薄情寡义,你爹忒不是东西了。”跟唐梅娘一样人。 李阿婆嘴里泛苦:“你这是要回洛河城?” 辛珊思没吭声,打着络子,其实她也不知要去向哪。 没等到答话,李阿婆也不在意,又倒了点药油在手心。满绣疼麻木了,两眼盯着姗娘灵巧的手。 屋内一阵静寂。辛珊思打好梅花络子,李阿婆也给满绣揉好脚了。她将药油放回屋里:“我去烧水,你们先洗洗。” 提到“洗”,辛珊思又难堪了,扯唇苦笑了下起身去屋外,将背篓里的布袋拎出来。之前逮的兔子还有口气在,她看向李阿婆:“我能用这个跟您换身衣服吗?不用很好,能穿便可。” “我有衣服,你穿我的。”满绣在屋里喊。 李阿婆垂目望着兔子,迟迟才道:“你没带换洗衣裳?” “带了粮。”辛珊思小声,脸上烧红。 叹了口气,李阿婆转身向西屋去,不多会拿出一只包袱:“绣丫娘落下两身,你身量与她差不多,将就着穿。” 辛珊思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世道普通百姓一年也扯不上两身衣裳,嘴张开许久最后只道了谢,双手接过包袱,两眼已湿润:“我遇上好人了。” “你救了绣丫。”她不是对谁都这般,李阿婆弯身拎起兔子往后院。 屋里满绣有点不痛快,唐梅娘跑都跑了,奶做啥还留着她衣裳? “姗娘,今晚先穿我的。你拿着的那两身,得好好洗洗。” 辛珊思抱紧包袱,笑盈满眶:“依你。”水烧好,她先帮满绣洗了头和澡,然后才捯饬自己。皂角水轻轻地揉搓发,泡了一会,冲干净头。坐进澡盆,按摩发胀的腿肚子。 堂屋,李阿婆拿起针线篓里的梅花络子细看。 坐在炕上绞发的满绣,忍不住夸:“打的比陈红霞都好,手也快,还不藏着掖着。”噘嘴气哼,她奶多少有点缺心眼。这几年家里往陈家送了多少好肉,想的是陈绣娘能教她点女红。 陈绣娘确实教了,但也只教了点缝补,人家闺女连打络子都避着她。裁剪还是她拆补时,自个摸索的。 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李阿婆才将络子放回针线篓里,出屋往后院,拿了两只猪腰子。 辛珊思洗好,又修剪了指甲,把两人换下的衣服放盆里抱到井边,洗了晾上。盆送回屋里,她去厨房帮忙。 晚上吃腰子汤,贴了饼子,又用油渣炒了把青菜。 饭后,李阿婆从盐卤里提了个劈开的猪头出来,清洗了两遍,浸在盆中。辛珊思将米倒在簸箕里,面打算交给满绣处理。 “成,我脚歇息一夜,明早应该就能下地了。家里还有油渣子,咱们割把韭菜合着拌馅,炕饼子吃。” 两不会过日子的凑一块去了。李阿婆嘴角勾了勾,绣丫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天黑了,屋里点了油灯。没什么事,辛珊思端了针线篓子坐到满绣身边:“你打络子是自己用,还是拿去卖?” 满绣脸红:“我倒是想挣这银子,但城里绣坊又不瞎。”帮着分线,“不过你打的这个好看又细致,绣坊肯定收。” “梅花络子不难打,我教你。”辛珊思见她分线的手顿住,不禁抬眸问道:“怎么了?” “没。”满绣弯唇:“你这便宜,我可不好占。”两身唐梅娘不要的衣裳,换人家手艺,她脸没那么大。 “你要有心学,我多教你几个样式。”辛珊思不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艺。 学,满绣当然想学了,但有些犹豫:“我身上褂子是自己做的。我奶为了我这手艺,四年里给前村陈绣娘送了得有两头猪。陈绣娘男人喜欢猪尾巴下酒,我奶就没卖过一根猪尾巴。”拿起梅花络子,“就你这个小物,送到绣庄,要卖五六文钱,去了两文丝线,可净得个三文。一天闲时打个几根,一个月也能攒下不少。” 学了四年女红,褂子上却连朵花都没。辛珊思懂满绣的意思了,玩笑道:“放心,我不用阿婆给我送猪。” “你真要教我?” “你不想学?” 凝眉想了会,满绣很诚恳地说:“那我给你敬杯茶。” “倒也不用,”辛珊思笑言:“能学多少,看你自个能耐。” 李阿婆喂完了猪,又给老牛提了桶水,回到屋里见孙女眼盯着姗娘子的手在学打络子,心里骂起陈绣娘。 那个老娘们,一样收的徒弟,对钟夫子家姑娘殷殷勤勤,对她家绣丫却不耐烦得很,连着养出的闺女都捧高踩低。她家绣丫除了没爹娘没兄弟,旁的哪样不好?去耳房,把儿子在世时用的拐翻出来,擦擦干净。 这晚,辛珊思一人睡在西屋,一夜好眠。翌日天没亮她就醒了,赖了会床,听到外头有了动静,便爬起身。 厨房,李阿婆正烧水,见着姗娘子,手下往灶膛添柴的动作都慢了。 “阿婆早上好。” “那边柜子里有毛刷,都是我自个做的,你拿一把用。” “谢谢阿婆。” 看着她拿毛刷转身要出去,李阿婆吸了口气道:“你教绣丫打络子,我供你吃喝。哪天你想离开,也不用打招呼,成吗?”她知道陈绣娘不好,但还是求着人家,就是想孙女多学点手艺傍身,以后嫁到婆家也能直起腰杆说话。 辛珊思有些意外,她原是准备中午就走的。 李阿婆见她没答应,又道:“出门在外,用的是银钱。你在我这打的络子,我给你拿去绣坊卖。卖得的银子,刨去线钱,都归你。” 辛珊思有点心动,她当下确实最缺银子。 “还有你这身子,也要养养。别处哪有我这好汤水?” 没犹豫多久,辛珊思回头:“我先教着。”没说留多久,“满绣是个好姑娘,又有您事事为她考量,她以后不会差。” “一大早的,借你吉言。”李阿婆难得露笑。 经了一晚,满绣脚上肿消去不少,穿上衣裳,拄着拐在屋里走了几步,熟悉了才往外。 “奶,我起了,你今天还杀猪吗?” “不杀,上午去北边张河口那看猪崽子。要是好,我打算抓两只回来。”绣丫没爹没兄弟怎么了?家里十四亩地全是她嫁妆。李阿婆自觉身子骨硬朗,还能再劳几年。往锅里下了两把苞谷,又抓了半把米,搅了搅,盖上锅盖,回到灶膛后。 “行。”满绣将放在小桌上的两三斤面,全倒进陶盆里:“我多烙几张饼,你带上两张,饿了吃。” 辛珊思割了韭菜回来,掐了死叶,拿去井边清洗。 4. 第 4 章 满绣做的馅饼很大很薄,一锅一张。她舍得放油,炕得两面都油汪泛黄。闻着喷香,就着稀粥更是美味。 李阿婆吃了三张才放下筷子:“今天你们两搁家里待着,别再往外跑。猪牛鸡我都喂过了。” “好。”知道姗娘要留下过些日子,满绣欣喜极了:“一会我把泡猪头的水换一下。” 嗯了一声,李阿婆道:“下晌我回来烀。”拎了背篓往后院,拽了把干草垫在底下,把兔子放进去。 辛珊思帮着包了两张饼,又灌满水囊,送李阿婆到院门口。 满绣刷了锅碗,看姗娘在洗猪头,便拄着拐往自己房里,提了个麻布袋子出来。 将猪头上残留的毛拔干净,辛珊思又给它泡上,擦了擦手快步去帮满绣提袋子:“你行动不便,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你都把我的活抢着干完了。”满绣笑道:“这个不重,里面全是碎布头。等会你翻翻,挑几块细腻的拼一拼,做两件肚兜。” 还有月事带,辛珊思内心的小人哭哭唧唧。旁的也就算了,她现在最担心的便是来月经。到堂屋里,将炕桌挪开,把布头全倒在炕上。 满绣捡起块巴掌大的红缎,有点丧气:“陈绣娘两闺女都会做绣囊,我也就能缝缝布袋子。”她记忆中,唐梅娘常拿个绣绷子,坐在屋檐下。 去年奶跟常二婆子因田垄的事吵架。常二婆子一蹦三尺高地奚落,说奶克夫又克子,花了二十六两银挑了个顶顶好的儿媳妇回家,结果留不住人。 她不懂,唐梅娘到底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吃饱穿暖还不用伺候田,村里有几个妇人享过这福? “这些碎布头都是绣坊不要的?”辛珊思拣了几块细绵布,顺便把长布条归到一边。 “哪…”满绣回神,撇了下嘴,道:“用银子买的,一斤两文,还是绣坊绣娘挑剩下的。我奶指望我针线上学出个样儿来,一两月总会买个三五斤给我练手用。我也没浪费,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连月事带我都有几十条。对了,你需要时可以问我拿。” “好。”辛珊思还是想自己做些放着。几块细绵,拼一拼够两条短裤。肚兜用缎面。这身子瘦虽瘦,但胸腺发达,该凸的地方一点不含糊。 “还要熬点浆糊,糊布做千层底。我的鞋你穿了小,你不能总穿我奶的黑布鞋。鞋底你自己纳,鞋面我来做。” “好。”辛珊思都想跟这小姑娘结拜了,她可爱还如此体贴。 一上午,满绣尽拼布了。拼好布,又帮着裁剪。 待李阿婆回来,辛珊思的肚兜都做好了,短裤正在缝。她裤腰处留了卷边,打算将接好的细布条缝在里头,当裤带子。 满绣瞅她奶满满当当的背篓,问:“您去集上了?” “嗯。”李阿婆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姗娘子。 将针插在布上,辛珊思去厨房,舀了盆水出来:“天怪热的,您赶紧洗洗歇会儿。” 满绣拄着拐出屋:“饼吃了吗,猪崽子咋样?” 洗了把脸,李阿婆舒口气,道:“猪崽子都被定完了,跑了个空。今日集上不安宁,城南辛家遭贼了,好像是丢了什么传家宝,到处在找贼人。听说几个乞丐窝,昨个连着今天,被搜了三四回了。” “辛家也会遭贼?”满绣稀奇。 话,李阿婆是说给姗娘子听的,见她面上没异色,心里也有些摸不准:“你最近别出院子,我这少有人来。万一被谁撞着了询问起,你就说你是我大姐家的孙女。” 辛珊思感激:“给您添麻烦了。” “奶,你又多想了。”满绣将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辛家抓贼,总冲乞丐窝,那找的肯定是个埋汰人。咱姗娘可是清清爽爽。” 一点聪明劲全在吃上了。李阿婆也不好说她:“我就是提个醒。平头百姓的,能少一事是一事。” “依我看,能从辛家把传家宝偷出来的主,辛家也别费神费力去抓了,抓不住。”满绣转眼望向姗娘:“你知道城南辛家吗?” 辛珊思装傻摇了摇头。 满绣一脸就晓得你不知道的样子,说:“他们家人出门都带刀剑,还能飞檐走壁踏水过河。” “这个给你。”李阿婆不想再听孙女废话了,从袖口掏出个钱袋子,拿出一串铜钱:“兔子不是稀罕货,一斤也就比猪肉贵上两文。六斤二两,一共是八十七文钱。” “这…”辛珊思忙推拒:“说了用它换衣裳的,您快收回去。” “我奶给你,你就拿着。那两身衣裳是唐梅娘不要的,你还当是什么精贵物了?”满绣冷下脸。 李阿婆知道孙女恨唐氏,也不想叫她不快活:“姗娘子,钱你收起来。咱们照早上说的来,你带带绣丫,我管你吃喝。” 话已至此,辛珊思再推拒就是她矫情了。 李阿婆把钱串子塞她手里:“身上有这东西,心里踏实。” “就是。”满绣附和:“快收起来。” 辛珊思感激,手里重实,指腹摩着铜钱上的凹凸,她暗下决心,一定好好教满绣。 歇了一会,李阿婆去厨房烧锅,准备烀猪头。 晚上,软烂的猪头肉就端上桌了。辛珊思却不敢多食,她肠胃弱,还得适应几天。 “外头乱,要不你再歇几天?”吃得满嘴流油的满绣,给她奶夹了两块猪鼻肉。 李阿婆喝了口青菜汤:“不了。乱不到咱头上,咱该怎么过怎么过。” 饭后洗了澡,辛珊思回到西屋。八十七枚铜子,她数了三遍,越数越上头。右手摸上左臂,握住套在那的金镯子。她现在还有一担心,记忆中原身十天到十五天间不等,真气会逆流一次。 离上次真气逆流,已经过去五天。她有点怕,没有切身历经过,故目前也不清楚真气逆流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庆幸的是,每回发病前并不是毫无征兆。 她已经想好,身子稍有不对,便收拾东西离开,躲进山中。等发完病,再出范西城。 明早要杀猪,辛珊思将铜钱收进包袱里,合衣躺下,薄被盖肚。次日鸡一打鸣,她便起身。洗漱好,从井里拎水往后院草坯屋大锅里倒。灶膛架上火,接着去拎水。来回三趟,才将锅装满。看了眼灶膛,拨拨灰,又添了两根柴。 “你身子单薄,该多睡会儿。”李阿婆穿着老旧衣,拿着短刀进屋。 辛珊思笑道:“等杀完猪,我再打个盹。” 前院,满绣苞米下锅,从陶罐里掏了几个鸡蛋出来,打在面里一起和。和好,放在一旁醒着。去篱笆园那掐把小葱,洗洗切碎。听到猪叫,她用抹布擦了手,去帮忙。 大锅里,水咕噜咕噜。辛珊思摁倒猪,看着李阿婆一刀捅进猪颈口,鲜红的血奔涌而出。 赶来的满绣,蹲身将放在地上的陶盆捧高接血。 这并不是辛珊思第一次看杀猪。前生外婆在世时,每逢过年,他们都会去乡下老屋,买头猪杀了灌香肠、做腊肉。外公喜欢吃青椒炒大肠,但那大肠里的油一定要剥干净,不然他不吃。 一锅水不够,又烧了一锅。猪处理好,天都快亮了。两扇肉,并着猪头、大油挂在前院木架上。 三人吃了早饭,李阿婆去套牛车。满绣收拾好厨房,就搬了小板凳,清洗猪肚猪肠。 辛珊思帮不上忙,拿了昨日做好的短裤出来,收裤腰。等满绣忙完,两人开始打络子。 连环、金蝉、同心络… 辛珊思挑意头好又简单的样式教,顺带着指导她配色。机会难得,满绣学得专注,只两天便能熟练地打七种络子。 李阿婆常去绣庄买碎布、丝线,跟绣庄的掌柜混了个熟脸。这日,她带着一百根络子上门,掌柜的都意外。 “孙女打的?” 李阿婆没答,只好声道:“您瞅瞅,要是入眼,就给个公道价。” 掌柜挨根细瞧,看完脸上多了抹笑:“咱们相熟七八年了,我也不跟你来虚的。铺里这样式的络子,价都在五六文。五文还是六文,凭手艺。” 结了六百文,李阿婆见有布头卖,翻了翻瞧着不是很碎,称了五斤。又买了几斤丝线,她便准备回了。只才提着东西到门口,就见几个布衣青年打马经过。 “辛家还没抓到贼呢?” 掌柜苦笑:“抓到就消停了。昨个我娘家嫂子来还说,都有人去村里察听了,问是否见过什么生脸?” 李阿婆嗤笑:“咋品着不像是抓贼的?” “还真被你说中了。”掌柜送她出铺子,声小小地告诉:“城北赵家采买讲,辛家寻的是个姑娘。” “人有心要躲,还真不好找。”李阿婆把东西放牛车上。 “哪有难找的?”掌柜抽了帕子遮挡着点艳阳:“若舍得使银子,就是钻在老鼠窟窿里,都会有人把她掘出来。” 李阿婆笑笑:“走了。” “有络子还送我这来,不会亏了你。” “成。” “慢走。” 才七八日就赚得四百文钱,辛珊思欢喜不已。日子很平静,一天一天过着。汤汤水水地滋养,她面上逐渐有了血色,身子也丰润了起来,没有半点反常。 八月初,满绣的络子,绣坊也收了。 城南辛家气氛低沉,下人们都紧绷着皮子。派去弘江城昌河镇的人回来了,四小姐没去叨扰外家。辛良友眉头深锁,姗思已经失踪二十三天,依循过往,她该发过两回病了。 “良哥,”韩凤娘亦是愁眉不展,端着汤盅进屋:“找不着姗思,悦儿无颜见你。她亲手熬了百合莲子汤,求了我给你送来。” 辛良友叹气:“也不知姗思是死是活?” “最近我都在想着一事。”韩凤娘将汤放到桌上:“姗思被家里护得紧,没独身在外行走过,行事上肯定不懂警惕。可咱们找了这么久,竟寻不到丝毫踪迹。她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你不觉怪异吗?” 不觉,洪氏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辛良友现在只担心,姗思此次出走,是因她已知洪氏不在人世。若真是这样,那就坏了。 “良哥?” “姗思随她娘。” 一言让韩凤娘闭了嘴。辛良友不愿去想姗思知道她娘是死在他手的后果,转而问道:“贺单红宜新婚的礼,备得如何了?” “都妥当了。”韩凤娘心里犯堵,当初确是她强人所难,但婚后她自认做的不比洪氏差。再者,辛家跟鬼影山黑白老眉的怨结,还是她大哥出面说和的。 辛良友敛目:“离八月十二没几天了,咱们早点动身,我想见见百草堂的新主。” “黎上?”韩凤娘凝眉。三年前,百草堂还只是石松山下的小医馆,如今大蒙六十三城,哪城没有百草堂?白前可没这本事。 “对。”辛良友深吸,白前一死,把他的计划全打乱了。现在姗思也逃了,他天下第一的梦是越来越渺茫。 “白前这位关门弟子,极少在外露面,他此次也会去红黛谷?”单红宜的脸面还真不小,韩凤娘心里微酸。 早闻黎上不止貌比潘安,医术亦青出于蓝。单红宜之女单向桑尚未有婚配,若能与百草堂联姻,那红黛谷在江湖武林的地位将大幅提升。 “会去的。”辛良友勾唇,眸底阴森。旁人不知,但他却是清楚,黎上不过是白前的药人。 5. 第 5 章 一入八月,天就分早晚凉了。辛珊思打算趁居有定所时,做两身厚实的衣裳。裁剪,她是会的。前生,外公在婚后给外婆买了台凤凰牌缝纫机,几十年都没坏过,她闲时没少踩。最近又是做月事带又是纳鞋底,针脚也练出来了。 她这身子,上衣做的偏长估计得要四尺半布,裤子三尺到三尺半。一尺棉布,是十六文。棉花贵,一斤在一百文左右。 算了个大概,辛珊思拿着攒下的一百五十根络子,去了堂屋。正好,满绣也在说裁秋衣的事。 “就该您劳心劳力地养我,我还不能孝敬您了?” “我有衣裳穿,你给自个做。”李阿婆嘴上如是说,眼里却泛起水光,她满心欣慰:“这么大姑娘了,该穿点亮眼的。不定哪天媒婆上门,说嫁就嫁了…” “您胡说什么呢?”满绣跺了下脚,见好姐妹来,脸都发热:“你看我奶。” 趁孙女不注意,李阿婆撇过脸抹了把眼。辛珊思跨进门,把包络子的小包袱放桌上:“阿婆说的没错,你也别羞。”现在可不似千年后那般开放,“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该想想要寻啥样的婆家了。” 这话算是说到了李阿婆心坎里,女子婚配,不单要看汉子品性,还要摸摸准婆家处事。尤其她家绣丫,身后只她一孤老婆子,没个兄弟做靠山,若婆家赖,那日子定舒心不了。 “你怎么也…也这样?”满绣两腮烧红,丢下快打好的络子:“不理你们了,”跑了出去。 辛珊思笑了。 “这丫头…”李阿婆也跟着扬了唇,走到桌边看了眼小包袱:“我明天给你送去绣坊。” “阿婆,我想扯些布。”她离开辛家已经二十四天了,一直没发病,但辛珊思不以为这身子换了个芯子就全好了。她是不知道如何分辨真气、内功,但自个力气有多大还是清楚的。 内功没散,就在她体内。 李阿婆点头:“是要扯两身。”过去用指给她量了量,“前几天听金掌柜说,南边要来批布,也不知道到没到?到了,咱们可以问问有没折损的布,那个一样用,但要便宜不少。” “劳烦您了。” “你给我和绣丫纳了那么些千层底,我眼清明。” 相处了快一月,李阿婆是真心喜欢姗娘子。这丫头不愿欠人,在家里住着,重活累活样样上手,一点不娇。教了绣丫才多少日子,绣丫不但会打二三十种络子,连裁剪、配色都长进好些。她也珍惜这份缘。 满绣避了姗娘一下午,但晚上却挤到了西屋。她满十五了,也不是没想过嫁人。可就陈绣娘那样的,还遭过男人打骂。她心里期待是期待,但多少有点怕。 “姗娘,你发总盘着,是嫁过人了吗?” 辛珊思平躺着,扭头看向小姑娘,弯唇笑道:“终于问出口了?” “我…我这不是怕你伤心吗?”满绣又好奇得要死,姗娘长眉星目中梁又挺,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她还十分能干,怎么都不该落得流离在外? “我没嫁过人。”前生在大学时谈过一年纯纯的恋爱,毕业后忙于工作和家里,她也没时间折腾旁的。今世…辛珊思嘴边的笑渐退,身怀一颗不定时炸·弹,跟谁好都是祸害人家。 “那你还说我。”满绣笑着推了下她。 辛珊思道:“我是没嫁过人,但我娘所嫁非人啊,她落得什么结果?死在我爹手里,所以…” “你娘不是和离了吗?”满绣震撼,后又一下将事串联上了,脱口骂道:“你爹怎能这样,还是人吗?”不怪姗娘要出走。她不走日日便对着恶父,是报仇还是不报仇? “所以嫁人一定得看准了。”辛珊思传达着她的思想:“你要牢记,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珍重己身。明面上可以从夫、以夫为天,但心里万万要清醒不能全倚仗男人。男人的爱惜,是会变的。” 黑暗中,满绣看着好姐妹,唇微微抿起。 辛珊思怕她不懂:“我问你,成婚后若有了孩子,你当以孩子为重,还是以自己为重?” 这…满绣想说孩子,但又觉姗娘如此问,肯定有她的目的。 “记住…”辛珊思沉凝两息,道:“一定一定以自己为先。你的孩子未长成时,是要依附你过活。你好,他们就好。你要是没了,你男人转身就会给他们娶上后娘。” “要遇上像你爹那样的…”满绣都不敢想。 辛珊思强调:“任何时候都不要丢掉安身立命的手艺,遇上好时机,还要努力提升自己。” 对着她的目光,满绣回味着话,重重地点了下头:“我记住了。” “最后一点,不要为不值得的人,糟践、消耗自己。”辛珊思覆上满绣抱着她臂膀的手,抓紧:“一辈子,好活也就百岁,我们可不能浪费在一些糟心玩意上。” 满绣越品越觉说的对。她恨唐梅娘九年,唐梅娘知道吗,会因她的恨食不下咽吗?想想只觉可笑,唐梅娘若真在意她,就不会卷了家里买猪的本钱趁夜跑了。 好在她奶不怂,拿着杀猪刀坐到了唐家。唐家一窝子男人又如何,还不是乖乖把钱给凑上,好声送走她奶。 次日一早,李阿婆赶着牛车拖着半扇猪去城里。在家的两人把屋里屋外拾掇了一番,便坐到堂屋开始打络子。忙到中午,满绣打完手头的相思扣,起身去准备午饭。 早上摊的饼还有,割把韭菜跟鸡蛋炒,再将苞米粥热一热。 才拿了刀,就听敲门声。她转头问道:“谁呀?”没人应,但还是往门口去了。 屋里辛珊思避去里屋,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满绣透着门缝看了眼,确定是生人,握紧手里的刀:“你们谁呀?” “姑娘,我们没坏心,就想向你打听一下,最近你搁这山脚下有没有看到什么生面?”屋外男子口气倒好。 她就说辛家抓不到贼吧,将门打开:“我奶说外面乱,我都好些日子没出门了。你们找的人长啥样?” “谁呀?”屋里辛珊思走出到屋檐下,灵动的手指快编着福结,眼看向院门口。 杵门口的两男子,目光越过跟前的姑娘,望向另一位,只瞬息便挪开,拱礼道:“打搅了。” 人走远了,满绣才把门关上,回过身对上姗娘。 辛珊思笑着催到:“快去割韭菜。”辛家找的不是良家贤淑姑娘。她气色红润全身不见一点邋遢又娴熟地在打络子,明显有背他们对“疯女”的刻板印象。 今日天都见暗了,李阿婆才回来。猪肉卖得差不多了,只剩几根肋骨。骨上贴着一层薄薄的肉,满绣给剁了洗洗,下锅红烧。 “南边那批货还没到,但绣坊今上午在清理大库房。库房后檐碎了块瓦,瓦下的一箱布都浸了水。虽然这布不是今年新出的,但厚实。”好容易占个便宜,李阿婆欢喜得眼都快没了:“两匹才八百个大钱。” 辛珊思心里算计,一匹布四丈,四十尺。两匹八十尺,一尺十文钱。手捻了捻料子,确实厚实,而且一点不糙。 “这布不好抢吧?” “也是我去的巧。”李阿婆道:“稍晚片刻就没了。今年新棉刚出,八十六文一斤,我看价格不高,多称了些,冬里给绣丫再弹两床新被。” 满绣跟她奶说了白天的事:“那两人还挺客气。” 原以为今天就这样了,不想洗完澡都吹灯歇下了,院门又响。惊得李阿婆一拗坐起,让绣丫赶紧去西屋。她老婆子披着件褂子,拿上斩骨刀出屋:“谁呀?” 院外没人应,倒传出马嗤鼻的声。 李阿婆心紧,又问:“谁呀?”还是没人答话。她走近,刀口抵在门上,厉声再道,“是人是鬼吭一声,我一老婆子带着孙女过,没犯着哪个。” “娘,是我,梅花。” 轻柔的女声穿过门缝,钻进了李阿婆的耳,她不禁一愣。唐梅花?沉静几息,要问她恨吗?她不恨,原自己也没想压唐梅花守寡,只望她心里挂着绣丫,就是以后再嫁也常来瞅瞅孩子。 绣丫是个女娃,不是儿子,不用娶媳妇,嫁妆她会备。可唐梅花…叫她心寒啊!没放下斩骨刀,把门打开。 门外妇人,与满绣似了七分,脸圆但不大,眼睛灵亮有神,嘴小小的红润似春日里的樱果。就是身量不高,比李阿婆矮了有半头。脖上戴着金镶玉项圈,穿锦缎,富贵显然。 “娘…”唐梅花有些怯,置在腰间的两手紧扣着,袖口下金镯半隐半现。 李阿婆看了眼三步外的马车,冷声道:“日子过好了,就别回来了。满绣大了,不是九年前那般好蒙混。” “娘,是我错了,我对不住您对不住绣丫。” 西屋里,辛珊思是听清了来人,看满绣还贴耳在窗边,心情有些复杂:“好像是你娘回来了。” 身子顿时绷紧,满绣回首:“你说什么?”不等回应她便转身欲往外。 “不要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辛珊思听到马嗤鼻声了。 满绣垂在身侧的手握得紧紧的,眼里含着泪:“不跟她计较吗?”可她做不到。 “唐梅花能在丈夫尸骨未寒时抛弃幼女卷钱跑了,便足矣说明她只爱自己,这趟来肯定不仅仅是因为思念你。”辛珊思小声提点:“她过得应该不错。你骂她、撵她滚,是能快活还是能叫她伤怀?” 满绣把话听进去了,扯起唇,僵硬地笑着:“我想我娘想得紧,这就去看看。”姗娘说的对,她奶买猪杀了再赶集去卖,累死累活才挣几个钱?就是为了奶,她也不能逞一时之快。 辛珊思轻吐:“家里能叫她算计的,也就只有你、你的婚事。自己小心点。” “好。”满绣平复好心绪,任泪流,跑了出去。 辛珊思听到一声满怀眷恋的“娘”,不禁弯唇。李阿婆终还是放人进屋了。不过唐梅花并未打算留夜,跟满绣抱着哭了一会,叙了半个时辰话就要离开。 满绣不舍,但没出口挽留,送人走了后,一转身对上她奶的冷眼,展颜笑开,抬起双手摇了摇腕上的金镯,脸上哪还有一点留恋? 李阿婆瞬间明白事儿了,这丫头… 祖孙进院子,将门闩插好。满绣高兴道:“还是姗娘说得在理,骂她跟她置气,伤不着她一点。”得意地摸着金镯子,“这个最实在了。” 原是姗娘子教的,她就说这傻丫头怎么突然开窍了?李阿婆叹气:“你娘造化也大,再嫁还能攀上个老财,添了儿子。不怪她不愿守穷。” 贪看着镯子,满绣冷哼一声:“该说得亏老财原配还留下个儿子,不然您以为她会想得起来我?姗娘刚跟我都掰扯清楚了,咱家上下能叫她算计的东西不多。” 理是这个理,但绣丫毕竟是唐氏身上掉下的肉。李阿婆不信唐氏真的黑了心。 次日一早,唐梅花的马车又来了,这次带了不少布匹。辛珊思避在西屋,看着满绣挽着她奶出门。直到天黑,祖孙才回来,只两人神色不一。李阿婆锁着眉,满绣则抱着个漆木盒子欢欢喜喜跑进西屋。 “快…姗娘快来,我给你买了两对金丁香。” 辛珊思望向跟在后的李阿婆。 李阿婆心里犹疑,坐到小方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唐氏跟我说她男人妹妹家景殷实,有七间铺子,长子今年十九,忠厚老实。她想把绣丫嫁过去。” “我不嫁。”满绣取了金丁香出来,给姗娘比了比:“好看。我买了一样的。” “你不嫁还买这么些东西?”李阿婆也是今天才发现她孙女使起银子来大手大脚,眼都不带眨。 “她是我娘啊,我跟我娘还需要有来有往吗?” 唐氏再嫁在江平,据李阿婆说江平还在洛河南边。那就是想走访,很难。辛珊思凝眉:“唐氏只说对方忠厚老实吗?” “是。”李阿婆应道。 “那家还有别的儿子吗?”辛珊思再问。 “有个小两岁的弟弟。”满绣抢过话:“我想过了,她八成是要用我拉拢她夫家姑奶奶,帮她儿子争产。” 辛珊思也有这怀疑,又问:“那男子和他弟弟都在铺子里忙吗?” “这个我没问,唐氏也没说。”李阿婆意识到不对了:“按理家景这般好的,应不愁媳妇。” “关键长子多要顶立门户。”辛珊思道:“就算满绣她娘跟小姑子感情好,人家没见过满绣,是必定不会轻易说婚娶,除非…” “这个长子不好。”李阿婆沉了脸。她也清楚绣丫这样情况,一般人家都有点不喜。 满绣无所谓:“不管她这趟回来安的是什么心,我都不在意。算计我,我就拉她去金铺银楼。这恶人啊…就要恶人来磨。我也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是…”把一只金镯子戴到她奶手上,一字一顿道,“贪得无厌。” “给我戴做什么?”李阿婆要脱:“你把这些都好好收起来。” “我特地给你买的,实心的。你又不是没看到当时唐梅娘那肉疼样儿,这东西金贵。”满绣今天是真参悟透了姗娘教她的那些理了。太对了,这世上再没有比真金实银来得暖心。 也不知是不是被满绣吓着了,第二天唐梅花没来。辛珊思打趣:“看来得要你主动出击了。” “我知道她宿的客栈在哪,明一早就拉上奶去找她。”满绣打定主意,要扒唐梅娘一层皮子。说得出做得到,八月初七天没亮,人便起身捯饬。下晌回来,牛车上大包小包。 李阿婆也由着孙女了:“她逮着她娘,去银楼买了一套头面,又往成衣铺子置办了七八身衣服,之后还下了馆子。饭没吃完,她娘就说头疼,回客栈歇息了。” 满绣从没这么快乐过:“这两身是我特地给你挑的,颜色素净,你穿了肯定好看。” 辛珊思哭笑不得地抱着衣服:“我沾了不少光。” “今天容她好好歇一歇,明天我还去找她。”满绣两眼晶亮,斗志昂扬:“我让她以后见着我都绕道。” 只计划赶不上变化,晚饭时,有人上门报丧。 “老姑奶奶…”一头上扎白布的中年汉子,跪在院门口:“我叔走了。” 李阿婆抓着门边的手一下抠紧,许久才回过味,她大哥没了,两眼渐湿。送走报丧的表侄,回屋让绣丫和姗娘子收拾东西。 “我们要去昌河镇奔丧,正好将你带出城。” 满绣心一揪,转头看向姗娘,想留她,但也知留不住。 昌河镇?辛珊思眨了下眼:“是弘江城昌河镇吗?” “对。”李阿婆也不舍。 “我随你们一道往昌河镇。”她外祖家在那,辛珊思觉自己该去一趟。 6. 第 6 章 满绣有些庆幸今天给姗娘置了两身衣裳:“我记得耳房还有只小陶罐。” “你爹在世时上山打猎用的。”李阿婆说道:“你去把它拿出来。趁早我往前头二强家一趟,请他帮忙喂两天猪和鸡。这两天捡的鸡蛋都归他。” 满绣拉着姗娘,回屋端了油灯到耳房。 耳房不大,里面放的都是农具和一些寻常用不着的东西。经了这么些日子,辛珊思心里已没了迷茫。她喜欢在李家的恬淡日子,但离开却也让她松了口气。八月初七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爆发。 “姗娘…”比大汤碗稍大一圈的陶罐就在墙角放着,满绣插脚过去取:“你以后会记得我吗?” “会。”辛珊思答得毫不犹豫,李家祖孙是她来这方世界遇着的第一份善,怎可能忘却:“铭记于心。” 满绣似不晓得脏一样紧抱着陶罐,背对着人:“那你以后会回来看我吗?” “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和阿婆。” 吸了下鼻子,满绣转过身,盛满晶莹的双目望向两步外的人:“你几岁?” 这问辛珊思回得有点虚:“十八。” “那我们说好了,”满绣还是没忍住,语带哽咽:“做一辈子的姐妹。” 辛珊思也有些鼻酸:“好。” 抱着陶罐出了耳房,满绣把它拿到厨房刷干净,用布擦去水渍,将小盐罐子和一罐凝冻的猪油、两把调羹放在里头,然后倒米夯实。接着又去东屋,翻找件不穿的旧衣出来。 忙着的同时,她还喋喋不休地叮嘱:“你长得好,在外一定要远着那些贼眉鼠眼的人。人心险恶,就说唐梅娘,她还是我亲娘呢,坑害起我来,一点不手软。所以啊你万万要小心。” “我会的。”辛珊思帮着她将陶罐扎好:“你婚事上,也要谨慎再谨慎。” “放心。我一定看准了再把自个许出去。”绑好陶罐,满绣拎了拎:“有点重,不过你劲儿大。”又跑去拿竹篓子,“这个给你用。我让我奶再买个。”她现在可是有一盒子金银首饰。 “好。”辛珊思笑着。 李阿婆回来:“我发团面,蒸两笼馒头。” “成,我一会再切点咸菜炒炒。”满绣凑近她奶:“去昌河镇,我那些东西咋办,都带着吗?” “不带着。”路上太平还好,要不太平,岂不是被一锅端?李阿婆让孙女把贵重的物件都拾掇拾掇,拿给她。 辛珊思回避,拎着竹篓去西屋。这二十多天,她可没少置办。遇上满绣时穿的那身衣裳,已经被撕了,糊了浆糊,做成了鞋底。 肚兜四件、短裤六条…满绣给买的衣裙,还有裁好尚未缝的两身,一一折齐整,分两个包袱放进竹篓。套在胳膊上的金镯没有撸下来,两对金丁香? 她有意还给满绣。 “姗娘…”满绣来了,见竹篓都快填满,藏在身后的右手伸向前,五指张开,露出一枚小银锭子:“这个给你。” 得,辛珊思眼眶泛红,舌舔了下发干的唇,久久才艰涩道:“收回去,金丁香我留着。” “这个也拿着。”满绣抿了抿嘴,道:“金丁香,你…你不到不得已别当它们。”话音未落又急着补充,“急需时,也千万别犟着强撑,没啥比活着更重要。” “真不用。”辛珊思捞起左袖,露出套在膀子上的金镯:“若非这镯子带着麻烦,我都想把它留给你。” 满绣凝眉看着金镯:“从你爹那拿的?” “算是吧。”后娘的女儿给的,辛珊思放下袖子,将满绣的手推回。 满绣笑道:“我心里舒服了一点点。” “不要担心我。”辛珊思侧身拿了放在床上的钱袋子:“我这还有九百二十三个铜子。” 范西城的物价,她也了解下。一个白面馒头一文,肉包子两文。上好的日条肉,十二文一斤。苞米,三文一斤,精米白面要贵点。良田八两银一亩,旱地五两到六两不等。田赋不轻,几乎占了收成的一半。 “好吧。”满绣也看出她是不会收了:“那我再给你赶两双鞋面。鞋底你都带着了吗?” “带着了。”辛珊思直视着小姑娘,郑重道:“谢谢。” 满绣两腮渐红:“你要是个男子,我就留你做夫婿。” “多谢抬举。”辛珊思乐了。 醒面的工夫,李阿婆将车棚子按到了长板车上。 次日寅时初,三人就起身洗漱,把行李搬到牛车上。烧了猪腰子汤,馒头就咸菜,用了早饭便赶车往临近的城门去。 到时,天还麻麻亮,已经有不少人候着。辛珊思和满绣坐在车棚里,车棚前后都挡着布。 “我有好几年没见过我舅公了。”满绣声低低的:“自打唐梅娘跑了后,奶便没回过娘家。倒是舅公在我十岁整生时,来瞧过一趟。” 这个她理解李阿婆,辛珊思轻吐一气。她娘在和离后,也没再回过娘家。不是不想回,而是怕娘家遭人闲话。 等了两刻,城卫开城门。不一会,牛车便动了,十来息又停了下来。一个浓眉细眼的城卫掀开布帘,见到两瑟缩的小姑娘,问:“都是你孙女?” “是。”李阿婆膀子上扎着麻,眼红肿着:“去给她们舅公奔丧。” 城卫放下帘布,摆摆手:“过吧。” 牛车刚动,辛珊思就闻哒哒马蹄声来。之前查检她们的城卫语调亲和,“辛家主这是去红黛谷?” “魏小哥辛苦了。”辛良友一行,五匹马,一辆略显俭朴的马车。没有排队,跟随在后的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丢了块碎银予城卫。城卫便笑呵呵地放行了。 弘江城与红黛谷一个方向。好在马跑起来比牛快多了,辛珊思并未与他们同行多久。天大亮后,满绣实在忍不住了,将前面的车帘掀了起来,顿时满目绿野。 李阿婆见官道上行人不多,也就没管她。 辛珊思挪挪屁股,面向前抱膝坐着。 “你对日后有打算吗?”满绣把车帘打了个结,退到她身边。 望远山,辛珊思想了会,道:“先四处走走,然后选一块风水宝地,买下建座…茶庄。茶庄里摆一些架子,放话本、盆景…再置几个柜台,把我打的络子、结都摆上,明码标价。进茶庄歇息的客,看中了什么可以买下。” 盆景,是放在盆中的景吗?她有计较,满绣就不担心了:“你做掌柜。” “也不用一直守着。”辛珊思笑言:“心情好时开门,心情不爽,就出去耍几日。” 听着的李阿婆,一脸的不认同。哪有店家这样随意的? 满绣想了一会:“那你得多攒点银子才行,不然…”不定哪天就糊不上口了。 中午,她们在路边的茶寮歇了一会,草草用了点汤水,去茅房方便了下,便继续赶路,傍晚抵达昌河镇。 古代的镇子,比现世电视里放的要破乱些。路上的人,衣着少有光鲜。吵吵嚷嚷的,很热闹。辛珊思没急着离开,等瞅见白帆时,才伸手向竹篓。 满绣哭了:“要走了吗?你今晚歇哪?” 拿帕子给她擦了眼泪,辛珊思心里也难受:“等我的茶庄建好,请你来做客。” “我记着。”满绣眼泪汹涌。李阿婆拉缰绳,停下牛车,回头看向姗娘子:“在外一定要小心,还有你这脸,太白净了。” “阿婆…”已经离范西城老远了,辛珊思也不想再隐瞒:“洪南枫是我外祖,我娘叫洪淑绢,我是辛珊思。”用力搂了下满绣,利索地下了马车。 “你要来这昌河镇,我就猜到了。”一个镇上的,李阿婆知道洪南枫。那是个能人,一家子都有学识,就是唯一的闺女,没落着好归宿。“你外祖家在城东,这里属城南。这条路到头左拐,走个半个时辰,就到城东地界了。” 辛珊思背上背篓:“我走了。” “你仔细点。”李阿婆送了几步:“辛家找你,肯定不会错过你外祖家那片。” “我知道。”辛珊思深鞠一躬,最后看了眼泣不成声的满绣,微笑着快步离开了。小跑到路尽头,她左拐,抬手抹泪,又是一个人了,喉间堵塞,朦胧的两眼坚定地看着前方。 到城东时,天都黑尽了。相比城南的连片矮房,城东要显贵不少,路都平平整整。外祖家在千平街。她娘说过,洪家前院有棵松。那松枝干分两头,一头在院里,一头伸向院外。 路过客栈,走了又回头。辛珊思迟疑了两息,进去了。 “姑娘住店还是吃饭?”肩头挂着抹布的店小二笑嘻嘻地迎上来。 “住店。”辛珊思抬头看过挂牌:“给我来间地字号房。” “好嘞。”店伙计应得响亮。 辛珊思随他去了地字十三号房,推门扫了眼,还不错。一扇小窗,一张桌子一张床,虽逼仄但她睡觉够了。没放下竹篓,关上门转身出客栈。 店小二送她到门外。 辛珊思也不问他千平街怎么走。一个镇子,城东就这么大,她会找到。辛家尚未放弃寻她,她若不想给外家招事儿,该悄悄地来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半个时辰,她就拐进了千平街,看到了伸出墙头的松枝,直走到街尾,再右转,绕一圈至洪家后门。 避在一棵垂杨柳后,辛珊思望着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门,迟迟不动。风轻轻吹,柳枝慢摇。她在心里对为女惨死的洪淑绢说:“我代您看过洪家了,这里很宁静。”站了有半刻,起步离开。才走出几步,忽闻吱嗯开门响,不禁回头。 一老汉半身跨出:“唉…丫头你往哪走,说好的下午送野栗子来,等你到现在了。” 辛珊思心头一动,脚跟一转往洪家去,怯怯道:“在山上耽搁了,俺怕打搅您老歇息,还想明天赶早给送来。”走到近前,见老人含着泪,莫名心酸。 “明早就晚了。”老汉把人让进门。 辛珊思进门,望着站在丈外的老先生和红着眼捂着心头的老妇人,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溢。 像,是她洪家人。老妇人冲上去一把将人抱住,哽咽低骂:“我可怜的孩子…杀千刀的辛良友,他该遭天打雷劈…” 听着恶狠狠的诅咒,辛珊思知道老人家是恨极了,平复了下心绪,对着没有动作的外祖说:“我不能在此久留。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我娘死了。以后你们…” “我就知道…”抱着辛珊思的老妇人一口气提不上来,往下瘫。 辛珊思一手托住她,接着说:“以后你们远着点辛家,我不会再回去。杀母之仇,我会报。” 老妇人痛哭:“她五年没来信我就知道出事了…我的绢子…是娘害了你啊…当年我不该带你回娘家,不该同意你嫁到那么个人家…” 洪南枫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死紧:“辛家到处找人,老夫就猜是你逃了。家里一直在等你,你一大姑娘不留在这去哪?” “辛良友已经用我娘逼我杀人了,若非辛悦儿错口泄露了我娘之死,我怕是要被他拿捏一辈子。”辛珊思后脑陡然一抽,似针刺,疼得她眉头锁紧:“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在这只会给你们招来数不尽的麻烦。” 老妇人抓紧外孙女:“那你孤身一人就在外流浪?旁人都有家,你也有。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有打算,你们不必担心。”辛珊思告诉他们:“我要去寻法子,把体内真气调顺。” 辛家七月中就在找人。洪南枫看着面色不错的孩子,心知她最近过得不错。这就好,不再挽留。 “你等着,你娘还有些东西放在家里。她信中交代,哪天你找来,便把东西给你。” 她娘有给她留后手?辛珊思意外,看着外祖转身,心想不会是两老要补贴她吧?那她可不好收,毕竟自己并非原身。 “这些日子,你都躲在哪了?”老妇人颤抖的手,抚上孩子的颊:“可有受欺负?” 辛珊思柔声:“没有,我逃出辛家,在三眼山遇上好人了。她夫家姓李,带着一个孙女过活,娘家就在昌河镇南。我在她家帮着做点事,每日好汤好水。此次李阿婆来奔丧,就顺道把我带出范西城了。在城门口,还遇上了辛良友一家。不过当时我坐在牛车棚里。” “离开好…离开好。”老妇人捧着外孙女的脸,流着泪:“眉眼咋随了你大舅?你大舅带着华勤下江南了,不然他看到你得欢喜死。”她四儿子一女儿,最疼的便是闺女。可闺女却大不孝,早早走了。 她心疼死了! 洪南枫取了盒子回来:“东西是你娘带你回辛家时,着人送来的,都在这里。五年前,你娘来信,托我将洛河城郊的庄子改到你名下,并交代了些事。从此你们母女就再无音信。” 老妇人也缓过来了,慢慢放开外孙女:“姗思,洛河城郊的庄子地契虽在这,但怕是难收回来了。庄子里早有人管着,根本不认咱。之前你外祖还想通过官府把庄子收回来,但洛河城那说这是我们的家事,不闹出人命,他们不管。” 打开漆木盒子,辛珊思看到洛河城郊庄子的红契,才确定这真是她娘留给她的。除了庄子,还有六十亩田契,一个香西城的铺子。十两的金锭子两只,五两的三只,银票百两,碎银一袋。 最最重要的是,她的户籍。她的户籍册子也在,辛珊思翻开细看,太好了! 洪南枫叹气:“六十亩地,你小舅给看了十三年,收成也都在里头。” 合上户籍册子,辛珊思拿了洛河城郊庄子的地契,又取了两块碎银,然后将盒子还予外祖:“我娘让二老劳心颇多。这些你们拿着,是置产还是花用,尽当是我娘孝敬的。” “你这孩子…”老妇人还想说什么,就见人收好户籍、地契转身要走,她忙拉住,“这么晚,你去哪?” 辛珊思抓紧外婆拉着她的手:“我在客栈定了房。明天一早就离开。” “这些是你娘留给你的。”洪南枫欣慰外孙女的品性,更是心疼她。 “我娘泉下有知,也会认可我行为。”后脑又是一痛,辛珊思凝眉,看向外婆:“我想托您件事,李阿婆的孙女李满绣是个极好的姑娘,只头上没爹。她那跑了的娘最近又回来了,想拿她拉拢人。您看看有没有家风好的人家,给她说门亲。” 李阿婆…老妇人只迷糊了瞬息,就想起来了:“放心,这份情外婆一定帮你还上。” “我走了。”辛珊思看了眼外祖,用力握了握外婆,拽离她的手,退后跪地磕头:“我会好好的,你们也要珍重。” 洪南枫实在舍不得呀,老眼含泪,上前两步:“你就待在弘江城,我未必真就护不住你。” “洪家是细瓷,没必要跟辛家硬碰。”辛珊思起身:“你们好好的,我们就会有再见的一天。”扯唇笑起,“走啦。”说完便转身朝守门的老汉拱了拱手。 老汉是看着洪家几个孩子长大的,他开门相送,嘱咐:“在外一定要小心。” “好。” 出了洪家,辛珊思脚步轻盈,似真卖了一背篓野栗子。 7. 第 7 章 不过这仅是表象,此刻她心里沉重得很。候了好些天,忐忑了许多天,她的身体终究还是来了异样。警惕着四周,两腿飞快。时候晚了,路上已没什么人。回到客栈,大堂里有三两食客。 在柜台后正盘账的掌柜,对辛珊思还有些印象,笑着问候:“您回来了。” 辛珊思轻嗯一声:“麻烦送桶热水到地字十三号房。” “不用晚饭吗?”掌柜招呼小二过来。 “已经在外吃过了。”辛珊思穿过大堂,回房去。她背篓里还有白面馒头,满绣昨晚泡了笋干,特地做了一罐子油焖笋。现在天气虽见凉了,但午时仍有些热。熟食放不了太久。 进了房,将背篓搁在桌腿旁。桌上有现成的水,手摸了下茶壶肚,温热的。等热水送来后插上门,从背篓里取出只扎紧的布兜。 白面馒头是她揉的面,还松软着。她大咬了一口,一边慢慢咀嚼一边将手里的馒头拦中掰开,夹了油焖笋塞在其中。连着吃了两个,又喝了两杯水,肚子饱饱。 把剩下的四个馒头收好,再扎紧装油焖笋的罐子。将筷子洗洗,放在杯上晾着。拿了块细棉布出来,洗了手脸,再脱衣擦身,最后坐到床边泡脚。 沉静片刻,辛珊思手摸向后脑,之前两回刺痛都是在正中线上。武学上讲,这里连通督脉。稍稍用力摁压了下,穴位上该是酸疼的,但她只感觉麻木。 泡好脚,盘腿坐到床上。怎么办?她有点慌。发疯是什么样子?记忆中只有痛苦、排斥…不怪,没镜子,也看不到自个啥情况。 扭转身子躺下,闭上眼睛。她要睡觉,醒来就退房走人。 神思混乱,辛珊思试着放空自己,数起羊。也不知数了多久,逐渐迷迷糊糊。多梦的一夜,她睡得并不好。梦中光怪陆离,一会是娘亲温柔的笑一会是辛良友阴狠的脸,还有辛悦儿在铁牢外啃鸡腿… 喔喔…喔喔喔… 鸡打鸣了,睡着的人眉头蹙得更紧,只瞬息双目猛然睁开,一拗坐起。屋里黑洞洞的,她手紧抓着床里的薄被,久久才慢慢松开。 辛珊思呼了口气,不是在满绣家,现在客栈。 当这时候后脑又是一刺,疼得她神魂立时归位,彻底没了惺忪。下床穿鞋子,用昨晚剩下的一点水,刷牙洗脸。草草吃了早饭,收拾东西背上出门。 客栈厨房已经忙活起来了,掌柜的正在柜台后打盹。 辛珊思不想打搅他,但她要快点离开这:“退房。” “啊?”掌柜的撑起迷蒙的双目,眼角还夹着浑黄的浓稠,看着柜台前的女子,呆了两息才反应过来,霍得站起:“您这么早?” “嗯,急着回去。”昨日订房,她交了三十文钱。地字号房一晚是二十文,。 拿回房牌挂上,掌柜数了十个铜子退回给客人:“您不用口早饭?” “不了。”辛珊思拿了钱,出了客栈。凌晨时候,有点凉。她沿着街道西去,到了南北岔口时右拐,向北。露重,待她离开昌河镇时,眼睫上都凝了水。远处有山,她就往那方。 天亮时上了官道,她两手抓着背篓的肩带,目视前方快走着,脚步稳而轻。额上早已冒汗,也不去擦。 望山不远,可走老半天,距离好似一点没缩短。头顶烈日,她除了面上火燎燎,没有不适。 “驾…驾…”两面色不善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加鞭狂奔,激得尘土飞扬。 一上午,已经过去四波,辛珊思见惯不怪了,捂住口鼻沿路边行自己的路。 路上的行客三三两两,少有孤身,尤其是一女。早有人留意到那个背着背篓的姑娘了,两三个时辰,她的步调就未变过。 又走了几里路,辛珊思远远望见一茶寮,脚下不禁快了两分。她口干舌燥,等会一定要问问店家,这里哪有大点的镇子?她要买只水囊。 茶寮外摆了四张桌子,已有七八客占了三张位。听到身后传来车轱辘声,辛珊思小跑起来,冲向茶寮,无视坐着歇息的几人投来的目光,快速地抢占了一边角座。 “客官,您来点什么?”老汉穿着灰扑扑的短打,驼着腰拎来壶茶水:“小店有面有饭,荤的数猪头肉卖的最好,十三文一盘。素的葱花面里卧个鸡蛋一样喷香,也就四文钱。” “麻烦来碗饭。”辛珊思接过茶壶倒水,余光瞥了眼慢慢停下马车的一行,添了句:“再煎两鸡蛋。” 一辆雕花马车,四匹马护在左右,之后还跟随着两辆青棚车。一见贵主,店家老汉忙不迭迎上去:“各位快请屋里坐。” 敢情屋里还有座呢?辛珊思低头喝着水,目光不乱瞟。 青棚车上下来两个婆子四个丫鬟,围上雕花马车。赶雕花马车的车夫,年纪不大,五官相较中原人要深刻一些,发微微泛黄,简单地斜扎了根辫子,垂在胸前。他跪到马车旁,趴下。 没几息,车帘从里掀起,一只精美的绣鞋伸出。车里女子打扮华丽,半蒙面,头戴着冠,脚踩车夫的背撑着婆子举高的手下了马车。一众随从十分警惕。 店家掩不住欣喜,再请:“日头烈得很,贵客快快屋里坐。” 十几人簇拥着女子走进茶寮。女子轻咳两声,柔声道:“坐了许久马车,憋闷的慌,还是在这外头歇会吧。” 外头哪还有空桌?有空位也不够他们一行人坐的。辛珊思眼看着茶碗里的清水,没有要挪动屁股的意思。 店家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有些犯难,都是上门客。偷瞄了一眼独坐一桌的姑娘,才想上前请人行个方便,已有主儿快了一步。 一留着络腮的大汉,右手拿着刀,刀柄在桌上点了点,口气冷硬似命令:“你去屋里坐。” 辛珊思没犹豫地拎上背篓起身,眼眸上抬撞进一双水莹莹的美目中。美目眼皮子微肿显松弛,眼角已生细纹。妇人?她不着痕迹地看过那群人。 “梁潼,不得无礼。”半蒙面的妇人眼里泛起笑:“姑娘一个人吗?” 那笑没让辛珊思觉和善,她微颔首:“是,你们坐吧。” “先来后到的理,我还是懂的。”妇人说话慢悠悠,侧首示意婆子。搀扶着她的婆子立马从袖中取了只锦囊出来,抠了块小金锭子送上前:“麻烦姑娘了。” 辛珊思看了一眼小金锭子,又望向妇人,见其笑中带着慈和,心里发寒。这是不谙世故,还是坏人老了懂得伪装了?几步外歇脚的几位正看着这里,她明明与妇人头次见面又无冤无仇,可妇人却想她死。 “拿着吧,一人在外不容易。”妇人像完全未察觉这有何不对。 又沉凝两息,辛珊思蓦然笑开,伸手接过:“多谢。”目光自车夫身上过,这是蒙人打扮。移步进屋里坐,她心里有个猜测。外面那妇人…会不会是女主谈思瑜的娘? 年岁对得上,又咳咳嗽嗽的,明显抱恙,身边还有蒙人做侍从。另,女主出事时,红黛谷正忙着办喜事。那也就是这几天。 店家端来饭菜,压着声道了句歉:“您慢用,饭不够可以添,我再去给您盛碗汤。” “多谢。”辛珊思将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吃了,拿出油焖笋干,掏出一大块拌饭,葱香扑鼻。满绣的手艺真的很好,但在这古时,她也是真的不会过日子。笋干拌饭,饭都油亮。忍不住刨了两大口,百分满足。 也不晓得外婆会给满绣找个啥样的夫婿? 太开胃了,辛珊思用了两大碗,又添了一碗菜汤。吃完,她也不急着赶路,取了针线包出来,旁若无人地打起络子。 外面没人说话,她打完一根攒心梅花络子,那行蒙人离开。又抽了几股线编起福结,她继续想事儿。那小金锭子得有二两,折成银就是二十两。不算多,可拿着它的…是个手无寸铁相貌上层的孤女子。 堪不透那妇人为何要如此行为,她也不想再去费精气神揣摩。 人心?辛珊思分析当下的情况,她能利用的仅一身浑厚的内力,具体点…就是一把子力气。怎么让一些子宵小不敢沾惹呢? 武侠剧里的高人,底气足,多是不显山不漏水。她虚呀,外加年纪摆在脸上,肯定要显点山露点水出来张声势,震慑一番。 这个显山露水还十分讲究。当似不经意间…寻常地露一手,然后无所谓地继续干自己的事,譬如打络子,缝衣裳。 其实辛珊思不知,外面坐着歇脚迟迟不走的几位,此刻心里正琢磨着她。哪来的小丫头?蒙人给的金锭子敢接,吃完饭还有心情编小玩意…她不是不清楚自己处境,就是有能耐应对根本不惧。 那属前者还是后者? 狭长眼瘦脸,歪身凑向边上脚踩着板凳的男子,抬手挡着点嘴,低声问:“她编那东西是不是在练指?你看她十指,多灵活?就不知她腕力怎么样?” “不会小。你没瞧见她拎她那背篓轻轻松松?”坐对面剔着牙的壮汉,嘴朝官道努了下:“她来时,俺就注意到了,气息轻脚步也轻。” “还有还有…”背对着门的方脸男子倾身向桌中间,声极低:“她干干净净的,一人上路…”一边说着眼珠子还一边转动瞅着弟兄几个,“这会不会是姜太公钓鱼?” 狭长眼心情咚一下跌到谷底,说好的不提这事。 脚踩板凳的男子笑了:“上一个这么干的,已经靠着勒索来的银子,开了六十三家医馆。” “走吧,二十两银子而已,咱不差这点。”狭长眼起身,吸了下鼻子,眼眶都泛红了:“老头,结账。”姓黎的是真毒啊!人比他炼的毒还要毒上十倍百倍。 “不着急,我要看看她是不是在钓鱼?” “要是呢?” “黎上就一个。” “万一她姓阎呢?” “阎谁?” “阎王。” 8. 第 8 章 编完福结,辛珊思数了五文钱出来:“店家,这附近哪有水囊卖?” “水囊啊?”老汉语调含着点惊喜:“咱这就有,”忙让自家老婆子去取,“还是我儿子从北边那带回来的,只剩两了。” 辛珊思露笑:“那太好了,也省了我不少工夫。” 水囊拿来,老汉没急着说价:“姑娘您先摸摸,这可是用上好的牛皮做的,手艺精着呢。” 水囊还不小,辛珊思接过细看。因为是新的,手感硬了点。拿近嗅了嗅,没什么味道。 “多少钱?” 老汉犹疑了下,竖起三根指:“三百个大钱,不能少了。” 还真不便宜。辛珊思又闻了闻水囊,语调平平地说:“两百五十个子,我就带着。” “姑娘,您出去转转,这水囊北边带回来的。”一旁的老婆子忍不住道:“三百文卖您,俺家都没挣几个子。” 辛珊思抬眸看了眼拿不定的老汉,将水囊递还:“最多两百六十文,我并不是非要不可。路上遇上竹林,砍两根竹子,做些竹筒,一样用。” 老汉没接手,一咬牙:“两百六十文就两百六十文吧。姑娘,您绝对不亏。我儿子那只用了几年,没往外渗一点水。竹筒哪比得上这个?” 付了钱,辛珊思请店家给她拎桶水,仔仔细细将水囊清洗了两遍,甩干水再用布捂一捂,灌上水竖放在竹篓侧边。离开茶寮,她依旧如上午那般,沿边走。 一路上,她时刻注意着自个的身体。说来也怪,除了早上那一刺,一直到天快黑,她都没等来第二下子。这让她不禁生疑,难道后脑刺痛不是真气逆流的预兆? 辛珊思不敢大意,晚上没入城镇。她是真怕犯病时,正处人多的地方。 路边破败的瓦屋,瞧着还好。绕着转了一圈,随手捡了些柴,来到门口。掉在地上的牌匾,早已被岁月腐蚀。她低着头凝目瞅了好一会,也只看清一个“庄”字。 用柴小心地推开半掩着的烂木头门,吱呀一声,在这晚间显得尤为渗人。见着地上有火灰,辛珊思松了口气。这里歇过人就好。荒郊野屋没歇过人,才诡异。 进屋先架火,有了火光,她心更踏实。用没剩几根枝的笤帚,把地扫一扫,将灰尘、碎瓦扫到火堆边上。今晚她也不打算熬粥,拿出馒头烤一烤,就着笋干吃。 水囊里水不多了,她明天一早就得找地方灌水。 两馒头才下肚,辛珊思右耳微微一动,眼睫下落,隐隐马蹄声来。她不意外自己能听到老远的动静,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拿过一块断瓦放到身边,用点力将它锤碎。之后喝了两口水,取出针线包来,又开始打络子。 这可是她目前的生计。 “律”一声,三匹骏马停下,在前的那位很年轻,一双柳叶眉让他显的有些女气。但喉间的凸起,又表明了他乃男身。 “教主,有人。”落后半马的山羊胡中年,拧眉看向透亮的瓦屋。 柳叶眉男子,眼里生笑:“咱们今晚就歇在此。” 缀在最后的那位大胡子,没啥意见。他们教主天生好凑热闹。拉缰绳,调转马头跟上。 屋里,辛珊思盘腿坐着,一脸认真地在打络子。许是早设想过类似的场景,她这会心情还挺平静。江湖上正经人都讲道义,她做到不主动招惹,想来也不会找她麻烦。 当然,对待不正经的人,自己也只能拼死防卫。日子总得过,怎么过?努力过呗。 烂木头门敞着。马走近,三人就能看到屋里。见着一姑娘坐在火堆边编着啥,他们是不约而同地紧了下眉,提高了警惕。要说在江湖上行走,最怕什么,无外乎三种? 一、老人;二、稚童,三、女子。 三人下马,大胡子拉马去屋西边。柳叶眉领着山羊胡,放轻了脚步入内,确定此方没有旁的人,抬手拱礼:“打搅。” 辛珊思抬眼瞅了下来人,手上动作丝毫未见慢。她没出声,继续着自己的事。柳叶眉,男生女相,就差有人叫他声教主了… “教主,马拴好了。”大胡子拎着三只包袱回来。 “拴好就拴好,你嚷什么?”柳叶眉斥责的同时,还瞄了一眼火堆那方:“你扰着人家了。” 辛珊思面上无异,心里哭丧。三通教教主方盛励,男生女相,亦正亦邪,他的薄云剑柔比蚕丝,却滴血不沾。这人有个毛病,好奇心极强。寻常出门只带两人,山羊胡一笔先生石通,大胡子大愚。 全对上了,她好想唱,“我好想哭…却不能哭。”哭了,会引起方盛励的好奇心。 山羊胡石通在屋里站了一会,发现人家压根不想理他们,犯了尴尬:“我去捡些柴。” 方盛励没皮没脸地蹲到火堆边,两手张开烤火。大愚瞧他那样,不禁搓了搓小臂,这也不是数九寒冬啊? 辛珊思随他,只当没看见。方盛励左瞥了眼,她身边放了十七块碎瓦砾,心里跟被猫蹭一样,细辨着女子的衣着,想要从中找出她的来历。可惜,一无所获。 捡柴回来的石通,回报:“教主,离义庄不远有口老井,井上盖了盖。属下看了下,井水很干净。” 义庄?是她想的那个义庄吗?辛珊思都佩服自己的运道,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之前的火灰,不会是人家烧纸钱落下的吧?那她把柴架在纸灰上,算不算不敬? 阿弥陀佛,小女子无意冒犯,还请原谅一回。日后再经过,定买香来赔礼致歉。 大愚跟着石通一块出去了。义庄里,只余火星炸裂的声。方盛励仍蹲在火堆边,目光聚焦在正编织梅花的两只手上。 辛珊思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未等石通和大愚回来,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大笑。方盛励不动,她更要坐得稳。 仅几息,一个脑袋上点了九个香疤的肥脸大肚和尚,拥着一妙龄红纱女闯了进来。一眼认出了背对着的那位,他看向在打络子的姑娘,笑得淫·秽:“哈哈哈…方教主在这私会美人呢。”右手竖于胸前,“贫僧打搅了。” 方盛励不烤火了,还蹲着一手托着腮,双目不移:“花痴,你今夜是打算宿这?” 一听花痴和贫僧,辛珊思就知道是哪个了。这和尚在少林长大,第一次下山就着了一红衣女的道,被夺了童子身,还强行欢好了几日。也不知是不是过程太…太妙不可言,从此他就收不住心了。一再破色戒,还喜好给得手的女子穿红衣。 少林罚过几回,都没用,干脆将他逐出门。被逐后,和尚也不伤心,弃了原来的法号,自取了花痴二字。 “陋室是贱,倒也清静。方教主都宿得,贫僧岂敢嫌弃?”花痴和尚左手扣着女子细腰,来到了墙边坐。他怀里的红纱女,妆容精致,眉心点着盛开的红梅,嘴角带笑,微仰着首,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方盛励瞅了眼没有表露的姑娘,弯唇站起身。 花痴和尚,粗粝的手指挑起红纱女小巧的下巴:“今晚就委屈你了。” “红艳不委屈…”红纱女妖妖娆娆,嗲声嗲气:“只要能跟佛爷一起,无论在哪,红艳都甘之如饴。” 辛珊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是真爱吗? “瞧你骚得哈哈…”花痴和尚大笑着低头凑上,用力嘬了两口:“佛爷就喜欢你这劲儿,”说着便抱着女子倒下,翻身覆上。 方盛励移步,两手叉腰,慢条条地走到二人边上,一脸兴味双目炯炯地看着他们。 花痴和尚拽下自己的袈裟:“还请方教主回避一时。” “不…”方盛励眼都不眨一下:“其实我已经好奇很久了。你一不富贵,二没头发,三没长相,怎么就能叫那些被你糟蹋的女子,对你念念不忘?没道理啊。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你合欢佛法了得。难得有此机会,我怎能不好好观摩?” 来呀,辛珊思在心中呐喊。花痴和尚不要害羞,跟他刚到底。心情亢奋得连打络子的手都快了两分。 大愚和石通拎着滴血的兔子回来,都被她那快如虚影的十指惊着了。这位要是个使剑的,那眨眼的工夫能挽出十来朵剑花。 花痴和尚没能如方盛励的愿,因为这时又来了一波人。 “呦,潭中河七赖子。”大愚逮见狭长眼瘦脸男子,就笑呵呵地问:“肥大山,咋还是皮包骨?百草堂没把你的窜稀病治好?” 还真是有缘,辛珊思瞟了一眼入内的七人,中午他们在茶寮才见过。 肥大山几个瞅着坐在火堆后打络子的那位,也有些意外。向方盛励拱了一礼,他们便退到了一边,拿出了干粮嚼。 义庄不大,容纳十三人,多少有些拥挤。但三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均离打络子的姑娘远远的。包括方盛励,他也没再抵近叨扰。 辛珊思编好福结,想了想又穿针缝起衣服。一时间,义庄里静悄悄的。屋外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都十分清晰。 待柴烧尽,辛珊思收了针线,闭目打坐。次日天麻麻亮时,她睁开了眼。拎起背篓背上,像是看不见旁人,一声不吭地出了屋,去寻老井。 花痴和尚憋了一夜了,终于开口问道:“方教主,那位不是跟你一道?” 方盛励轻嗤:“你瞎吗?” 肥大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辛珊思给水囊灌满水,又捡了柴,想了想还是回到破屋,架火烤馒头。就着油焖笋,她吃得很香。 “姑娘贵姓?”花痴和尚坐起,一手搭在曲起的腿上。 辛珊思瞥了眼肥大山那方:“阎。” 闭着眼睛的肥大山七人,心都一沉。他们昨日在茶寮外嘀咕的话,叫人听进耳了。 “哪个阎?”方盛励翻过身,头枕着臂膀,面朝火堆。 辛珊思未答,三两口吃完手里的馒头,收起油焖笋,背上背篓,起步离开。 见状,花痴和尚站起,抬手阻拦:“贫僧观姑娘印堂…” 辛珊思脚下未停,暗中运力,将握在右掌中的瓦砾夹在指中,徒然出手。同时,方盛励发现十七块瓦砾少了一块,一拗坐起,扭头看去,只见一指甲盖大的飞影穿花痴垂落的袖子过,嘭的一声没了踪影。 花痴和尚瞳孔大震。辛珊思从旁走过,目不斜视,此刻她心中也是惊涛骇浪,自己的力道不知什么时候大增了? 肥大山看着花痴轻轻晃动的袖口,不禁吞咽。目光自袖口上的洞,慢慢移向墙。墙上一只小洞眼,几乎跟花痴和尚袖上的洞一般大。这…这内力!他再次吞咽,目送着人离开,愣愣道:“阎…阎王的阎。” 9. 第 9 章 方盛励面上倒平静,只眸底幽暗。武林中什么时候出现这么一位了?刚那一招,不知她用了几成本事?看着花痴袖上的洞,心紧揪揪,反正自己目前是做不到。 肥大山已经在替他们哥几个庆幸,以后他再也不暗地里骂姓黎的了。黎上确是教了他做人。 上了官道,辛珊思心绪还未平复,目视着前方,想着自己的身子。五岁被灌浑厚内功,因身子受不住,导致时常无法自控。接着被囚禁在精铁锻造的铁笼里…她细细翻着原身的记忆。 五六七岁时,原身对真气逆流的印象很深刻,她非常恐惧。每当发作时,她整个人都很…很饱胀,似要炸开一般,疼痛的双目看着铁牢外急切呼唤的娘。娘一直在叫她的乳名,让她冷静,沉定心。可是她根本不懂… 渐渐长大,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没那么痛苦了,发作留下的痕迹相较淡些。近几年,她多在思念娘亲,想娘亲教她的那些东西,不断回味着。 辛珊思分析,随着身体的长大,承受能力应也在不断进化。五六七岁时发作频次,她从记忆里难找出答案,但也不难辨出那会要比十六七八岁时频繁。这是她之前忽略的点。 她来了之后,逃出辛家,直到现在没发过病。对这点,她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以为换了芯子,真气就乖顺了。那问题出在哪? 被囚时,她日日缩在牢笼里。逃出后…辛珊思望着漫漫长路,她吃得好睡得也不错,活动的范围大了,干了许多活儿。 很多人,是外强中干。她怀疑自己是内强外虚。之所以会真气逆流,是因身体难以承受浑厚的内力。结合她最近这一月,吃好睡好养得身体强壮,承受能力变大。干活,耗气力,于她可以说是在外放积蓄的真气。 脑后刺痛,许是在告诉她,体内的真气已达一个临界点,随时可能逆流。昨日负重徒步一整日,直到现在她脑后都没再刺痛过。 她的力气变大,估计也是真气饱和的一个体现。 有了明晰的猜测,辛珊思脚跟一转,去捡了几块成年男子拳头大的石块放进背篓里。她要验证一下,心里还做了个决定,从今开始增加锻炼。太极拳、八段锦等等都练起来,不能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背篓嘎吱嘎吱的,她脚步仍然轻快,走了百丈,实在听不得这声音,停了下来。馒头已经吃完了,布兜可以空出来。放好油焖笋的罐子,将石块装入布兜,她抱着走。 今日路上行人要少些,过了午时辛珊思都没瞧见个歇脚的地儿,不过很快便到了一个叫冯糖镇的地方。这镇子就挨着官道,还挺热闹。 将抱着的布兜放到竹篓里,她下了官道。没深入镇子,寻了个门面干净的铺子进去了。已经过了饭点,这会大堂里食客不多,只五六位,都是风尘仆仆。 “客官,您几位?”店伙计迎上来。 “一位。”辛珊思也不用他领路,直接往角落那张桌去。 桌子才擦过,店伙计见她入座,还是拽了肩上的布巾再抹两下:“您用点什么?” 辛珊思想着自个得吃好点,问道:“有鱼吗?” “鱼没有,但有酱肘子。”店伙计极力推荐:“咱家的酱猪肘子在这方圆几十里可是出了名的。皮软烂香糯,肉一点都不柴,保您吃了还惦着。” “那就来碗饭来只酱猪肘子,点里还有啥好吃的?”辛珊思这会也饿。 “牛肉,难得的。早上来了三十斤,现在只剩不到三斤了。” 牛肉好啊。她来这世界还没吃过:“来一斤,再整个素菜。” “得嘞,店里有牛肉汤,小的给您盛一碗,撒点葱花,您先喝着。” “谢谢。” 她这话音才落,前方桌子的魁梧莽汉就叫到:“小二,剩下的两斤牛肉都给爷包起来。” “好,您稍等。” 辛珊思拿出她的油焖笋,这不能再放了,今早吃她就觉有点变味了。倒是可以把罐子腾出来,一会牛肉吃不完装里头,能放到明天。 “单红宜那老娘们迎第四个了,还是头回如此大阵仗。”要牛肉的莽汉,笑中带着点猥琐,手抚着下巴:“听说小郎君是在阳槐河红船上长大的,比小媳妇还水嫩。” “一把子软骨头,他伺候得了单红宜吗?”同桌,眉毛快秃了的大嘴男,手提了下裤腿,脚踩上板凳:“要我说,老娘们就该让咱这帮来服侍。咱多粗糙,经得住磨。” “你们伺候单红宜,俺喜欢小姑娘哈哈…” “尤其是单红宜生的那个。” 淫·荡的笑声里充斥着邪性。辛珊思不由蹙眉,直觉进错地方了,伸手向茶壶。 右手少了拇指的中年,斜对着角落,泛黄的两眼色眯眯地看着正倒水的姑娘。那姑娘抓着茶壶柄的指,纤细修长,骨肉均匀。这么漂亮的手若是放在他身上,咝…不能想不能想,太销魂了。端杯吸溜口凉茶,压一压邪火。 很快,店伙计端来了牛肉汤:“有些烫,您小心。” “好。”辛珊思拿起调羹搅了搅,浑白的汤里没有肉,漂了些翠绿的葱花,十分勾人胃口。尝了下,很鲜很浓郁。汤没喝完,饭菜也上来了。油焖笋尽倒碗中,给了一文钱请店伙计帮忙将罐子洗一下。她则大口快吃。 又调笑了几句,秃眉大嘴男问:“咱们不请自来,也不知单谷主会不会欢迎?” “客都上门了,哪有不欢迎的?再说红黛谷也不差几副碗筷。”少了拇指的中年看向拿着小罐子送去角落的店伙计:“咱们的牛肉呢?” 店伙计有点怕他们,忙回:“这就给您包。”放下罐子,立马往厨房。 有那几人在,辛珊思也不能安心吃饭,将猪肘子啃完,把饭倒进汤汁里拌一拌,一口饭一口酸白菜。吃好,将未动的牛肉夹进罐中。她才捆紧罐子,就闻叱骂。 “这有两斤吗?你他娘糊弄老子。” 店伙计解释:“一斤八两,店里剩下的牛肉都在这了。” “老子要的是两斤。” “您说剩下的都给您包起来。”店伙计记得自个招呼女客官时讲的清清楚楚,店里牛肉不到三斤。 柜台后的掌柜跑了出来,挤开小二,哈着腰拱礼:“几位爷吃着好,是小店的荣幸。一斤八两的牛肉,就当是回馈给你…” “老子会少你银子?”魁梧莽汉蒲扇似的大掌啪一声将块碎银拍在桌上,震得碗盘都颤三颤。 辛珊思已经背上竹篓:“店家,结账。” “哎…”店伙计想过去,但在几双利目下愣是没敢动。 辛珊思不遮不掩地拿了只茶盅,稍稍用力一捏,茶盅碎成几片。她走向柜台,脚步不急不慢地从那几人桌边经过。 缺了拇指的中年,看了眼她的右手,嘴角渐渐扬起:“小娘子别急着走啊…”眼神一冷,左手端着的茶盅直直袭去,“哥哥请你喝杯茶。” 辛珊思气都不喘了,转身见茶盅已逼近,果断掷出碎瓷。碎瓷卡一声穿过茶盅,杀向瞠目的中年。眼看就要直击要害,坐在中年边上的秃眉忙拽了他一下。碎瓷擦着中年的鼻尖过,嘭一声撞在了墙上。 莽汉感受着脚下的震颤,两眼死死地盯着已完全没入石墙中的碎瓷,心都塞到嗓子眼了。 辛珊思垂目俯视着躺在地上的茶盅,一股清香围绕在鼻头,她冷冷道:“结账。” “哎哎…这就来。”掌柜的看明白了,这场是小姑娘胜了。 秃眉站起,拱手:“刚刚我等多有冒犯,还请姑娘海涵。” 辛珊思没理,给了三十六个铜子,转身离开。 “三哥,二哥他在茶里…”莽汉想说什么,却叫秃眉喝住了,“闭嘴,收拾东西赶紧走。咱们几个加一块都扛不住她一巴掌。” 辛珊思在路边摊上买了二两饴糖,便返回向官道去。只才上了官道,心里就好像是着火一样,眼也开始发花。她知不好,甩了甩头,视线清楚了,后脑却陡然刺痛。不似之前三次,此次剧烈无比。 完了,她右手抠住后脑,仰面咬牙强忍。可那痛不但丝毫未减轻,竟还在不断加剧。同时,她感觉到胀意了,不是腹胀,是整个人在胀,身体里的每一滴血在鼓胀。 血丝迅速侵占眼眸,辛珊思趁着清醒,脚步偏离官道,狂奔。她要躲起来,躲起来发病…不能伤及无辜… 10. 第 10 章 似穿行在荒野里的豹,脚踏无痕。她朝着山跑,飞掠拉起风。身体里的胀正一点一点地膨大,脑后刺痛还在…她体会到原身的痛苦了,赤红着眼眶。折磨,让她脚下更快。 虚影入林,惊起数片残叶。她要释放她要发泄… 今日八月初十,三义镖局押着一顶大红轿子比预期早了一日抵达弘江境内,眼瞧着就要到红黛谷的势力范围,但他们丝毫不敢放松。这趟镖值两百金,单红宜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主。 再过去十里,便至怀山谷。怀山谷,不是高山低凹,而是平地坍塌形成的巨大裂缝。裂缝深入地下百丈,经年累月,谷底绿荫葱葱,溪流沥沥。 怀山谷,是阳槐河到红黛谷的必经之路。马哒哒走着,十九位镖师多沉着脸,他们眼神戒备着周遭。被护在中间的大红轿子,由四人抬着。那四人一般高大,个个脚步稳当。 轿中人,时不时地咳嗽。镖师们似未有所闻。距离怀山谷还有五里路时,镖头示意左右,探路。控马放慢速度,探路人三次往返,他们终于在日头偏西时到了怀山谷。 怀山谷跟驼子岭只隔着片刺楸。刺楸带刺,非不得已,谁也不想走茨楸林里过。离着点裂缝,镖头的右手已经放到了刀柄上。偶一两声鸟叫,衬得四周更是静谧。 众人夹马腹,马匹加速。怀山谷裂缝近三百丈长,快走百息,过半时突来惊鸟声,镖头拔刀。 “护镖。” 音未落,刺耳哨声响起,带起一阵鸟啼。十数黑衣蒙面人持剑冲出刺楸林,飞掠而来。 听着逼近的鸟啼声,有镖师拎起大锤低骂:“一群鸟人。”正想杀去,左耳微微一动,余光扫见几位黑衣自裂缝下凌空直上。 激战一触即发,不过十息,马已全部被杀。镖师还想护着抬轿人前行,可却叫黑衣人截断了路。黑衣人并不想留活口,招招凛冽,几度欲将轿子踢下裂缝。抬轿人拼死阻拦,可惜实力略逊一筹,轿子还是被一点一点地推向了裂缝。 相抗三百余招,一黑衣偷袭,一剑卸了镖头左臂。镖头嘶吼一刀砍了纠缠他的那位:“航子…带着兄弟们撤,老子回不去了。” “不行大哥,要走一起走。”脖上挂獠牙的白面青年,弯刀剐了一黑衣脖颈,想要去搭救他大哥,却又有黑衣堵上。 “快走…”镖头两眼暴突,杀疯了,再不顾忌旁的:“帮老子照顾好三娃子。” “大哥…” “快撤…”镖头强硬的声中带着乞求。 又有两哥哥倒下了,白面青年红着眼悲恸下令:“撤。”几个已受伤的镖师却未想走,他们极力拦下要追去的黑衣人。 一息、两息…十息,镖头力竭,胡乱地挥舞着大刀,他好像看到了佛主,暴突的双目中神光渐渐退去,他闻到了他婆娘身上的油香。真好闻,以后…再也闻不到了。呆滞的两眼慢慢闭合,模糊的远方,披着霞光的身影往这来。 一路飞奔,辛珊思发已散乱。山就在不远处,她要躲进山里。爬满血丝的两眼,闯入了人影。那些人在打架吗?快让开路… 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心声,两方依旧在激斗。 辛珊思进到十丈内,有黑衣发现了她。对方一看是女子,还眉眼沾红,就喊道:“红黛谷来人了,”跟着便杀了过去。 辛珊思下意识地避让,只那黑衣不依不饶,终将她逼停在一顶大红轿子前。听着斜来的撕空声,她右手迅速自轿子架上像抠豆腐一样抠下一小木块,迎声掷去。 木块破空,直穿剑斜劈而来的黑衣人的喉。场面凝冻瞬息,正欲上前的黑衣后退,目中有怯:“撤…” 辛珊思挪不动脚了,她身体像麻木了又像僵了,脑后不疼,鼓胀感也似在往下瘪。风吹动着她的乱发,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勉力松弛紧咬的牙,颤着唇许久才发出嘶哑的声:“快…快走。” 还未倒下的四个镖师,踉踉跄跄:“姑…姑娘是红黛谷…” “快滚…”辛珊思赤红的眼眸里盛满了泪。 这次几个镖师不敢再杵着了,赶紧找到还有气的兄弟,架着离开。 泪溢出,辛珊思眼珠子慢慢下移,望向两步外的裂缝。这个地貌…怀山谷吗?书里,原身就是死在怀山谷底。 “咳咳…”大红轿子里的人连声咳着。 辛珊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怎么兜兜转转来到了这?是剧情在驱使吗?身体好像沉寂了… 轿中人止了咳,修长的手指拨开了轿帘。眉长过目,微微上挑。眼似柳叶,本该含媚多情,却幽深清冷。鼻子挺直两翼不扩不窄,很完美,像刀刻一般。唇微薄,粉淡得很。面瓷白,下颌分明。 男子很俊美,红衣金冠在他身上丝毫不见俗,整个人都透着股矜贵。弥漫的血腥,没叫他慌乱分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静立的女子,两三息后移脚出轿子。 动静将辛珊思的神拉了回来,目光移转。 男子驻足在两尺外,两眼直对她的目光,像打量也像审视。 皎皎如月,郎艳独绝。辛珊思想让他快走,却见人伸手过来。当微凉的指搭上她的腕时,她的身体像一下子苏醒,瞳孔一震。后脑似被捶入根钉子,刺骨的痛直贯而下,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向全身。 “呃…” 见她皮下经络徒然暴起如地龙在爬,男子心不由一紧。 生不如死,辛珊思恨不能撕碎一切,拼力推开扣在她腕上的手:“快走…”不想腿脚早已褪去僵硬,没收住力,身子失了衡,竟被沉重的背篓拉着朝裂缝栽了过去。 “小心。”男子见她跌下裂缝,立马飞扑过去,右手拽住了她的脚。只力不够,人也被带了下去。 背篓倒吊,脱离辛珊思的臂膀。辛珊思脑中空白,急速坠落让她的眼孔渐渐放大,谷底的绿色越来越近。就快撞上时,坠落一下刹住。紧抓着她脚的男子,左手抠在一凹口,好看的眉头紧锁,抿着的唇口已见猩红。没能撑多久,两人顺着壁,滑到了谷底。 怀山谷底…辛珊思痛得不能自已。 压下翻涌的气血,男子爬过去查看,被擦破了皮的手抓上女子左腕。 痛到极致,身体、心神尤其紧绷。辛珊思本能反手扣住,一个翻转将人压在了身下。猩红的双目,呆呆地看着男子。 刚…刚是他救了自己?有疑惑,可这里好像也没旁人了。 细观着女子涌动的经络,男子压着喉间的痒意,右手再次搭上她脉,仅两息便确定道:“你真气逆流。” 声音清泠泠的,真好听!辛珊思盯着他,身体里有东西在钻。她要死了,这里是她的埋身地。老天爷还算宽厚,让她对着这张仙儿似的脸死。强忍蚀骨的疼,她扯着唇角,夸赞:“好看!”带着不尽的自嘲。 喉间奇痒,男子重咳两声。 感受着来自他胸腔的震荡,辛珊思目光从他的眉眼,流转到他唇上的鲜红。她…她好像还有不少东西,目光复又上移,对上男子的眸子:“都…都给你好不好?” 生咽下口中的咸腥,男子扣着她左腕的手慢慢收紧,从她的眼里他看到了真诚:“你愿意?” “又…又带不走。”辛珊思压着他肩的右手一点一点地挪动,颤抖的指轻抹他唇上的鲜红,艰难道:“你…你要保证,我死后…”眼泪滴落,啪的打在他的鼻上,“你会将我埋埋在风水宝地。一一个人太孤独了,我来…来生想父母双全,家庭美满。” 男子平静的眼底有了起伏:“你叫什么名字?” “辛辛珊思。”他的唇好柔软,染了血,比刚摘下的樱桃还诱人。都快死了,她…她能放纵一回吗?身子下落,辛珊思唇口微张:“东西都给你,我我就尝一口呃…”痛意穿脊背,几乎让她承受不住。 男子未反抗,看着她被折磨得五官凑成一团,看着她靠近,慢慢松开扣着她腕的手,指插·进她的指缝,轻语像确认:“你说的…都给我。” 嗯了一声,辛珊思贴上他的唇,齿轻轻咬上,舌怯怯舔了下立马缩回。说尝一口真就尝一口,她正退离时,一股串流直上脑门,刺得她又跌回。 确定了,男子一下扣紧她的手,吻上她。他感谢白时年的算计,原是想将计就计摸进红黛谷寒玄洞,借玄冰之气封住他体内三十六穴里的毒。现在是不用了,身上女子逆流的真气和浑厚的内力足矣助他将毒逼出,永绝后患。 11. 第 11 章 两唇亲密,他吮吸、齿摩却没有更进一步,但仅这尽够分去辛珊思的神。不知什么时候二人位置调换,男子在上。一吻结束,他眼底少了丝清冷,幽深依旧,看着那双赤红中带着迷离的眸子,五指头破了的左手轻抚上她胀红的颊。 能不能让她走得舒坦点?辛珊思急切地想要将内功都传输给他,可她不会。一股真气逆流穿过尾椎,刺得她不禁拱起身。 “我不会怎…怎么办?” 男子还冒血珠的指头慢慢下移,在她颊上留下一抹鲜红,抚过她颈间暴突的筋。身子稍离,指来到了她丹田处,用力一点。 “放松。” 丹田一痛,辛珊思的身体好像突然出现了泄口,她依言放松。 同时,男子右手五指分别抠紧她的指根关节,使两掌心几乎完全贴合。 很快辛珊思就感觉到了体内的真气在涌向左手,疼痛一点一点地消减。她完全配合着,没有半分反悔。 男子对着她,看着她经脉平复看着她面上血色一丝一丝地被抽离,全神贯注地引导着吸来的真气往他封毒的穴位去。他四岁家破,五岁被所谓的忠仆卖进了香翡馆。乖巧一年,六岁逃脱。白前在乞丐窝捡了他,从此他成了药人。 十六年,前前后后上百个药人,唯他一人活到今天。真气冲穴的痛苦于他…早已是轻毛拂水。 没了内功和真气支撑,辛珊思不再难受,但她也像朵快要枯萎的花儿。散在地上的发,失了光泽。她贪看着那张俊脸,平静地等待断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淅淅流水声荡漾在谷底。男子藏在大红袖中的左臂泛起青紫,青紫逐渐加剧、浓烈。左手经络鼓起,黑色的血自指头的破口冒出,泛着阴森的绿,渗入土层。 静静的,两人对视着。辛珊思越看越觉喜欢,这人完全是照着她的审美长的。疲倦正一点一点地吞噬她,她对死亡的感知愈来愈清晰。 在毒血全部逼出体外后,男子紧扣的右手终于有了一丝放松。 男人啊!辛珊思勾动了下左手,还有心吐槽,果真是得到了便放手。看着近在眼前的唇,她挣扎着抬起似有千斤重的脑袋去够。快死了,她再捞上一口,在黄泉路上回味。 看着她,男人没退,还稍稍放低了身。当触及冰凉的唇时,他心里多了抹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情绪。右手托住她的后颈,加深吻,极尽温柔。 “不要怕。” 在跟她说话吗?辛珊思走向模糊的意识被拉了回来。她好冷,勉力抬起手,抱住他温暖的身。有什么探进了她的口中,带着股药的苦涩。她被纠缠着,但并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 百里外的红黛谷,宾客院,辛良友终于等来了百草堂的人,只未瞧着他想见的那位:“时年贤弟,近来可好?” 一身白衣的八字眉中年,抬手回礼:“多谢辛家主惦记,白某一切都好。” 辛良友笑问:“怎么没看见黎大夫?”心中起疑,有心试探,“白前先生不在了,他可不好再躲,百草堂还需…” “百草堂姓白。我师弟自幼身子骨就弱,纵先父对他有养育之恩,白某也不好要他拖着病体操心劳力。”白时年像是宣告一样:“白某虽不才,但百草堂的事还理得顺。” 在场的宾客懂了,百草堂这是易主了,就不知黎上是否还活着? 白时年笑着一拱手:“我等先安顿,之后再叙。”算计着时候,这会那位的人应已经灭完口了。黎上…呵,自以为聪明,想将计就计借寒玄洞的玄冰之气封住毒,简直是在做梦。 不过若非摸清他这心思,自己又怎么能轻易引他毒发,拿住他将清遥换下喜轿? 黎上大概是忘了,他白时年亦承了父业,精通医药。 辛良友目送一行,余光留意着端了素斋回来的两位小沙弥。 白时年在众人注目下,领着百草堂的人走向客房,心中得意。此谋,自己可是筹划了半年之久。黎上以为他将他送上单红宜的床榻,是为了辱他。非也,他是傻了,才会撮合两人。 他要的是阳槐河上最俊最会勾缠的秦清遥,是借蒙人的手取他黎上的命。他要助朝廷铲除江湖武林,他要的是…荣华富贵。想到已被送往蒙都的清遥,白时年面上笑意加深。 明月走高,怀山谷底酥软的嘤咛压过了流水潺潺,混乱的喘息直至子夜才歇。 心跳恢复规律,男子挨着已昏厥的女子躺下。他发冠已松,白色的里衣襟口半敞。侧首凝望着气色红润的人,眼底不再是清冷一片。额前的一缕碎发,黏着汗。 手指轻摩女人滚烫的颊,今夜他亦放纵了一回,嘴角微扬,感觉…很美很好。他告诉她:“我是黎上。黎明的黎,上下的上。” 还沙哑的声,未能得女子半点反应。他也不介意,回过头,眼望天空,听着身边平缓的气息,双目渐渐闭合。 东方见白时,叽叽喳喳的鸟叫催得沉睡中的辛珊思眉头紧蹙,手想拉被蒙头,可摸到的是自己光滑的肌肤,抓了下,两眼徒然大睁。入目的是麻麻亮的天,昨天傍晚…晚上…夜里发生的一切在脑中快速回放。 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打着她的左耳,辛珊思吞咽了下,口中还残留着苦涩,不敢转头过去看。放在肚上的右手,收拢用力握了握。内功还在?她懵了,咋…咋回来的,那…那她不是白…白·嫖,不不,是白把人这样那样了? 鸟在兴奋的叫,辛珊思慌死。她都给出去了,没想收…难道是他没守住? 一甲子的内功啊!她敢保证他此生都遇不上第二回这样的大机缘了。怎么就没守住?眼珠子左移,偷偷瞄过去,也多少有点不中用。说不中用,可昨夜里又…又明明挺能的。 沉静了片刻,辛珊思屏息悄悄挪动腿,小腹的酸胀叫她红了脸。翻滚身,成功拉开距离。也顾不得不适,捡起衣服赶紧穿,同时还扫视四周,寻她的背篓和家当。 穿好衣服转身想走,只脚才跨出去又回头拾起大红喜服,轻轻地盖到男子身。捡了不远处的户籍册子,走向背篓。 背篓卡在她的针线包上,针线包有些散口了。辛珊思收好户籍册子,背上背篓,开始满山谷找。装牛肉的罐子已经摔碎了,但好在罐子外扎着布,里面牛肉还干净。 肚子空瘪瘪,她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着牛肉。看到落在溪水边的小钱袋子,心安稳了。金锭子、金镯子、金丁香…可全在里头。牛肉也不吃了,忙过去将它捡起。袋子口打的死结,没漏东西。 满绣准备的小陶罐沉在水里。水不深,辛珊思脱了鞋,卷起裤腿下水。 好容易将家当都找回,天都快亮了。她也不准备再留,就是…扭头望向那人,有些担心。这里有水,难说不会有野兽出没,他还未醒?犹豫了几息,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移步过去。 只她才走近,便见那人的手指在动,吓得三魂差点没了一魂半,立马退后…撤。跑远了,避到一卡口,看着他坐起,她才放心地悄默默离开。 黎上抓着盖在身上的大红喜服,目光定在三尺外那块泛绿的土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轻眨了下眼,环顾起四周。谷底无一丝人息。 她走了。 没有失落,拉拢襟口,他起身将衣穿好,扣上玉带。整了发冠,盘腿坐下,闭目调息。 12. 第 12 章 爬出裂缝,辛珊思没再往山那边去,驻足回望。大红花轿很醒目,十几不知什么品类的鸟正围着死尸在转,偶会落在轿上。奇怪的是,没了黑衣。 眉头微蹙,昨日她虽处发病时,但记得很清楚自己杀了一个黑衣。双手紧握背篓的肩带,压下心里的复杂,深吸轻吐一气,又凄然一笑。移目看了眼谷底,转身脚步坚定地离开。 她不知道女主是什么时候被冲到怀山谷底的,但却确定以后无意外自己是不会再来这了。至于女主的伤和江湖行侠路…看天意吧。不想旁人了,辛珊思望着远路。病发过了,她脑袋上的紧箍暂时松弛,但下一回呢? 等到真气再次堆积到饱和,她当如何? 真气逆流的罪,她体验过了,痛不欲生。脚下不自觉地加快,泄露了她心里的急。 得想法子解决,辛珊思凝目,又一次翻起记忆。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得找出有关洛河边救老妪的全部细节,好好研究。 旭日东升,晨曦遍洒,枝头凝露熠熠。怀山谷底,鸟儿啾啾。西角水潭底突然浑浊,随后一粉白物上浮,一点一点地被水波推向边缘,搁在了浅滩上。 打坐的黎上,如扇的眼睫颤动了下慢慢掀起,望去。不是她,又收回目光。经过调息,他精神好了不少,但昨日拔毒失血许多,还需将养些日子。收功站起,寻看四周。 不是说东西都给他吗?他记得她背篓里装得满满当当,东西呢?眼里滑过笑意。没死成,就反悔了。 沿壁凹凸处卡了一条红色,黎上仰首望着,确定不是喜服上刮下来的,走过去。点地一跃向上,半途蹬壁借力。取得那物,翻身而下。 原是同心结。两情相悦,意合同德。他看着掌中物,脑中不自禁地浮现她情动时的娇娆,眉宇间多了丝柔和。家破后,还是第一次有人毫无保留地将所有给他。 虽然之后她反悔了,但…黎上唇角微扬,不影响他心情。合拢五指,返身向走来的两人。两人,一个背着包袱一个背着药箱,到近前,拱手行礼齐声道:“主上。” “你们怎么下来了?”黎上面上轻松。 背着包袱的青年叫尺剑,浓眉大眼。别看他瘦,他天生力大,十五岁徒手能搬动千斤石。这会正委屈,撇过脸不愿回话。 边上中年风笑,无奈回道:“我跟小尺一直在等您信号,刺楸林里蹲了一夜,也没等着。之前见昨日跟您一道跌下谷的姑娘离开,还以为您该叫咱们过来伺候了,不想候了许久…我们也是实在担心,才现身下来探探。” 尺剑忍不住了:“您体内的毒正猖狂,万一…”不能说晦气话,但他气啊,“万一有个啥,姓白的做梦都能笑醒。” 风笑观主上气色,心头一动:“您的毒…” 黎上淡而一笑,示意尺剑,“拿身衣服给我。” 尺剑还有点没回过味,两眼盯着主上,手拉下包袱,取了墨色云纹锦衣。黎上让风笑帮忙遮挡,退下喜服,换上。再卸下金冠,用自己的墨玉冠束发。 抱着喜服,尺剑凑了凑鼻子,主上昨夜做什么了,衣上一股…一股子熟悉但他又说不明白的味。 “这怎么处置?” 黎上眼睫下落,扣玉带:“洗干净收好。” “是。”既要留着,尺剑就将衣细细折叠,放进包袱。 整理完衣饰,黎上终于移步往水潭去。风笑早注意到水潭边趴着一人,就不知是死是活,跟在后:“主上,夜半有黑衣折返,清理了一些痕迹。” 不意外,黎上一年前就已发现白时年跟蒙人勾结:“师兄心怀大志,我甚慰。” 到谭边,风笑快上一步去查看:“是个女子。”将侧趴着的人翻过面,探脉搏,“竟还活着?”转首看向水潭,又上望了望半山流水。这人该是自谭底泉口浮上来的,命是真大! 目光自女子惨白的脸上扫过,黎上蹲身,指搭上脉。当这时,几个着缁衣的尼姑从天而降。领头的老尼,披着老旧袈裟,她一眼认出把脉的人。 “黎大夫?” 风笑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下,弄月庵的人。 日光刺目,昏沉的女子眉头凝起,呛咳一声,泥水自口鼻往外涌。她挣扎着翻身。站在边上的尺剑见她力不足,抬脚顶了下她的背。 黎上已经收回手,看着女子压腹吐水:“你五脏积淤,要尽早散淤。” 老尼带着几个弟子走近,竖右手于胸前:“阿弥陀佛!两年不见,没想在此再遇。黎大夫风采更盛从前,贫尼就放心了。” “多谢善念师太记挂。”黎上起身。在吐水的女子缓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摆,挨靠过去乞求:“救救我…救救我…”她全身都在颤抖。 黎上沉气。尺剑知主上脾性,他最是讨厌麻烦和没分寸的人。 老尼善念,目光下落,看向在求救的女子。女子瞳仁清莹,愁展眉头,情态天然,姿色动人。此时虽处落魄,但一身粉衣却将狼狈融化成娇弱。残花凄美,更能引人怜。 “这…” 不等善念问出,风笑就道:“我们是要赴红黛谷,谁想路过此地竟发现死伤。谷上没活口,我家主子怕谷下还有人,便下来看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嗨,还真有一个。” 黎上背手:“男女有别,我多不便。你来了正好,这位就交予你了。” 弄月庵的门人多懂些医理,善念倒没觉不可:“也行,只那花轿不会是…” 黎上冷声:“我也才到两刻。” 意思是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善念叹气:“贫尼师妹留在谷上勘察,她刚说这里被清理过。”招来弟子:“好生照看女施主。” “是,师伯。”两个女尼过去,不甚温柔地扯开女子紧抓黎大夫衣摆的手,将人架起带走。女子嘴里还在念着:“救救我救救我…” 沉凝几息,黎上道:“先着人去红黛谷报一声吧。依我看,单谷主这亲八成是成不了了。”秦清遥是一颗好棋子,男女都服侍得了。再有白时年的医药供给,他攀上谁是轻而易举。 只是人,都有七情六欲。秦清遥看似单纯,可单纯的人又怎可能让单红宜不顾独女意愿和流言蜚语,大张旗鼓地迎他上红黛山? 善念看着那张清隽的脸,品不出什么,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了。”武林从来就没平静过。 这头辛珊思在离了怀山谷后,顺着道来到了于宁县。今日她大方一回,在县里最好的悦和客栈要了间上房,七十文一晚。上房的待遇,就是周到。都不用她吩咐,店伙计便送来了热水。 房里有大浴桶,她将浴桶仔仔细细洗了两遍。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换身衣服,带上她的钱袋子,下楼用了碗驴肉面,去找当铺。 客栈坐落在南北、东西两条主街的岔口。出门就见热闹,她转了一小会,便看到了一家门外挂“当”的铺子。 辛珊思走进去,直截了当,伸手向店家,露出腕上的金镯子:“您给瞧瞧,这个值多少?实心的。” 老店家看铺子十多年了,是个懂行的:“麻烦您取下来,容老头子掂一掂。” “成。”辛珊思把镯子撸下来,递去,神色平淡,没有表现出丝毫急着用钱的样子。 双手接过镯子,老店家掂了掂,又拿近细看一遍,指头再弹了弹,终于确定是实金。放到秤上,称了下,三两高高的。他问:“姑娘是要死当?” “对。”辛悦儿的东西,她留着做什么? “二十九两银。”老店家报价。 来了古代一月了,辛珊思可不好糊弄:“你若诚心,就给三十两。我这镯子三两,秤杆挑那么高。您可不亏。”寻常一两金换银,都要换到十两三四钱。她还没计较铺里的秤。 老店家见她不卑不亢的,有些犹豫,不过没犹豫多久便认了:“行吧,”收镯子取银,“二十九两就是诚心价了。若非今日还未开张,老头子可不愿让这一步。” 当铺不算是个好地儿,辛珊思没祝他生意兴隆,拿到银子就转身走了。去绣坊买了三斤线,见有布头卖,她也称了三斤,回了客栈。 房间的后窗对着河,她站在窗边,手里打着络子,眼看着一群白鸭戏水,心里很宁静。 当年,原身救老妪是在洛河边。那老妪身上裹着的破旧僧服,似袈裟又不似袈裟,深褐色。她的灰白发挽成髻,用一根磨得油光的枯枝固着。两手空空,没拿兵器。身上干的… 老妪被带回庄子,说肚子饿。原身便让奶娘去厨房拿早上做的菜包…奶娘一走,老妪一指点向心脉,跟着就喷了一大口血。 原身被吓着了,哭着要去给她请大夫,却叫她一把拉了回来。她说渴,让原身去倒水。 辛珊思几乎是一帧一帧地查记忆。五岁的小丫丫踩着她用的小凳,倒好水,回头便见老人家正身盘坐。送水到床榻边,那老人家…枯瘦的手落到她肩上,硬压着她跪下,才接了茶。之后…徒来一股力道将她掀起,脚朝上头盖顶在老人家的天灵盖。 奶娘在门外大力敲打,叫着开门。可门却紧紧关着。 等原身被放下,老妪的发已苍白。她弥留时交代了两事,“洛河水美鱼肥,能死在此,是老身厚福,唯遗憾时下非秋里,不能品一品那河里的水栗子。你要记得亲手采了,供到为师坟前。还有常云山…” 常云山里什么,原身晕了过去,没听到。 辛珊思敛目,记忆很清晰,因为原身一直在后悔那日救人之事。不怪,换作是她,她一样痛恨。 洛河水栗子、常云山? 13. 第 13 章 难道要去洛河城住段日子?现正处八月,当水栗子成熟时。辛珊思有些偏向,只外家也说了洛河城郊的庄子有人占着,他们会不会认出她?思及自己五岁离开,又在辛家关了十三年,她不禁嗤笑。 怎么会有人认出?她以如今的模样,再稍作装扮,估计跟辛良友抵面,辛良友都得客道地问她贵姓。 还有洛河城郊的庄子…辛珊思轻眨眼,唇口微微一勾,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她不住,也不能便宜了辛家。 手里的络子打好,将窗户关上。来到堂中,舒缓一下身子,做起八段锦伸展筋骨,再打太极拳。目前她打的太极拳还在形,尚未能加注力道,形成攻守之势。这个急不来,她会一点一点地注入。 连续不断,一遍又一遍地打。辛珊思清空心事,全神在太极上,然后又尝试着闭上眼来耍。她想将一招一式刻入肌肉,形成肌肉记忆。 既已到这个世界,那她就得适应。想活得自在、体面,她必须自强。 从汗如雨下,到汗干恬静,她动作是越来越自如。直至天黑尽,才收势停下。坐到床上,盘膝冥想。 相比这方的安然,怀山谷就要紧张多了。各方势力群集,点着上百火把。押镖的三义镖局已向红黛谷退回定金,来人在少林武当几大门派查过尸身后,将尸身运离。 眉心点了凝血花的单红宜,一身红衣,背手站于喜轿前,沉目看着空荡的轿子。三义镖局的镖头都死在此了,她能追究什么?大红的唇紧抿着,压抑着怒气。 “娘…”白的发光的单向桑走近,蛾眉轻愁,有心想劝两句,但她又真心不愿娘再有新人。 单红宜深吸长吐:“我红黛谷的脸面算是全没了。” 您明知自己风头正盛,还过分招摇地迎新人,这不是送人机会打压红黛谷吗?单向桑颔首,不敢将所想宣之于口。 单红宜移目看向不远处,少林的了一方丈和武当凤玉真人在说着什么,两人面上凝重。一旁的崆山派掌门岳和朝她点首,她扯唇回之以笑,目光转向茨楸林边的几人。 “你刚也见过黎上了,感觉如何?” 听得此问,单向桑心漏跳了下,眼角余光不由飘向茨楸林。那人长相顶好,身条出众,气韵清越,不似一般凡俗。她当然喜欢,只有些事不是她喜欢便可的,羞恼道:“娘,您还是先思虑当下吧。” “我这不是正在思虑吗?”单红宜转过身,白前是个什么东西,她还是清楚的。黎上是聪明人,该清楚他跟白时年间不可能相安无事。“你若喜欢,娘就给你做主。” 刺楸林边,白时年后颈已经发汗,他没想到黎上不但活得好好的,连体内的毒也似不存在了。 跟枫崖山的寒山派掌门史宁叙完旧,黎上突然转首问:“师兄在想什么?” 白时年心一紧,笑着上前:“在想你的身子。”伸手过去,就要把脉。 可黎上却将手背到了后:“我身子如何,师兄还怕我不清楚吗?” 白前在他体内种的七种奇毒,都相克。一时死不了,但也解不得。因为无论解了哪一种毒,其他六种就立刻毒发。 故,只有冰封或逼出两个选择。将毒冰封在穴位,仅是饮鸩止渴,长久了他就成了个毒·人。唯把毒逼出,他才能像个人一样的活着。而武林中,论内力、真气,能助他拔毒的,往多了说,都不过十位。 他为什么要杀白前,这便是理由。 “我也是不放心。”白时年叹了口气:“都说了红黛谷这我走一趟就行了,你怎么还跟来了?”语调里带着心疼,脸上也尽是不认同与无奈。 黎上淡淡道:“总要出来走走,不然我怕过不久外头就都以为我死了。” “胡说什么?”白时年恨毒,只面上不露分毫,训斥:“你只是体弱,又非什么不治之症,平心静气好好养着,不会损及寿命。为兄还望你,带领咱们百草堂济世除百病。” 走来的辛良友听着这言辞,还以为昨日在红黛谷宾客院说“百草堂姓白”的不是他,抬手拱礼:“史掌门、黎大夫,白贤弟。” 牛鼻子史宁颔首:“辛家主。”没多给眼神,转首向右,与黎上说,“既然红黛谷不办事了,那我这就不久留了。” “有缘再见。”黎上拱手。 史宁告辞:“有缘再见。” 他带着寒山派的人一走,刺楸林边便只剩五人。尺剑、风笑站在主子后,冷眼看着白时年,在想着他到底有没有享用过秦清遥? 辛良友露忧色:“也不知这回又是哪方在搅?” 别装得跟个大善人似的,他犯恶心。黎上凝目:“听说辛家主这阵子都忙着捉贼,捉到了吗?”也就嘴有些似,旁的还真一点不像。辛珊思…辛三思?她会是辛良友原配所出的那位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辛良友不悦:“多谢黎大夫关心。小贼而已,辛家会抓住她。” “这样啊…那就祝辛家主早日寻回传家宝。”黎上皮笑肉不笑:“不过看在先师与你的交情上,我还是要提醒一句,能盗得你辛家传家宝的,恐非小贼。辛家主得好好想想,是否得罪过什么人,亦或…干过什么缺德的事。” “黎大夫此话何意?”辛良友冷下脸。 黎上不掩轻蔑,走上前,低语:“你自己体会。”辛家门面不大,但辛良友的野心倒不小。人丹,就是他向白前提出的。白前着了魔一样,耗费千金找雪阳铜家打了一丹炉,将活人往丹炉里扔。 辛良友想要把谁炼成人丹?简直痴心妄想!志怪话本里的精怪都没他和白前疯。 辛良友藏在袖中的手握得死紧:“黎大夫还是先焦心焦心自己吧。” “焦心自己什么?”黎上无顾忌,目光投向白时年:“焦心百草堂旁落吗?”他在想是不是该送个人下去,告诉白前一声,他的毒已经被拔除了? 白时年吞咽,辛良友暗骂白家废物。 黎上冷嗤一声,起步走人,跟谁也没打招呼,直接离开了怀山谷。单红宜看着,眉头微凝。一旁的单向桑自嘲一笑:“娘,女儿觉黎大夫很好,但与我并不合适。” “不要急着下定论。”单红宜弯唇笑之:“现在走了不要紧,他会来求我的。” “为何?”单向桑不解,目光跟随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你以后就知道了。”世上没不透风的墙,单红宜一想到她嫁女,待黎上死后,百草堂归入红黛谷,心里因清遥被掳生的怒意便尽数消散。 示意弟子举高火把,她拱手:“诸位,今日红宜让大家看笑话了。一个红船上长大的俏郎君罢了,谁要喜欢直接跟红宜知会一声,红宜定无二话将人送上。何必搞这么大阵仗,还伤及人命?” 隐在人群里的方盛励,笑着捧一声:“单谷主大气。” “亲是成不了了,”单红宜大声:“但酒…还是要吃的。诸位若不嫌弃,咱们现在就移步红黛山。美酒佳肴,不能辜负。” “好好…”不少人应和。了一方丈与凤玉真人对视一眼,亦没有急着走的意思。红黛谷的寒玄洞,谁能保证日后用不着? 14. 第 14 章 冥想了半个时辰,辛珊思睁眼,身上黏黏的,有些不舒服。她下床点灯,叫了水。浴桶装了大半温热水,她泡在其中。晚饭市才过,外头犹纷杂,她听着声,享着烟火气息,不多会心神回到了昨夜。 男子情热时眼尾都晕红了,眸子里裹挟着媚,勾魂夺魄。他抓着她的手,送到嘴边。她看着他亲吻她的掌心,跟着沉沦… 天啊! 她怎么可以跟个快要成亲的男…突来一声嘶叫,辛珊思猛然转头,目光定在后窗。随意搓了两下,伸手向一旁的凳子拿布巾。刚那嘶叫几乎是贴着她的后窗,像人声又似动物,楼下没异动。 她快手穿上衣服,没往后窗那去。白日干了什么,她还是清楚的。走趟当铺而已,不会这就叫谁惦记上了吧?来到门口,细听了听,有三四脚步入店。她开门走出看向楼下:“小哥,帮我把水倒了。” 堂中在擦桌的店伙计,忙应:“好嘞,您稍等,小的就来。” 站在柜台那的三男一女,闻声看了眼楼上,没多在意。倒是扒在女子背上的猕猴,冲着辛珊思嗤了两嗓子。 “老实点。”女子一把将猕猴从背上拉下,威胁:“再敢放肆,我就给你个破碗出去讨饭。” 带猴子的女子…辛珊思返身回房。文里是有这么个人,名头还不小,也是她很喜欢的一位。一界楼的小掌柜,闻明月。此人年纪虽不及双十,但轻功承自峨眉的封因师太,十分了得。她与一界楼大掌柜闻明亮,一母同胞,兄妹都很得楼主花非然的信任。 只在花非然倾心女主谈思瑜后不久,闻明月就离开了一界楼,上了峨眉山。鸿鹰山武林大会时,遭蒙曜设计,与花非然欢好一夜,被谈思瑜撞破。因此,叫花非然厌恶。 闻明月是心悦花非然,但也有傲骨,回了蛾眉便剃了发。在谈思瑜与蒙曜成亲后,花非然上峨眉山寻她,她没见,只让坐下弟子送一纸签予花非然。 纸签上仅两字:缘尽。 她来这,是代一界楼贺单红宜大婚? 想到怀山谷上的那顶大红轿子,辛珊思心情更郁闷,虔诚地祈祷,被她白占便宜的那位千万千万别是单红宜的人。 也不知出了那糟事,他还成不成亲? 当时她神思不够清醒,且是真以为自个死定了,所以才…才动手又动嘴。而那位也挺不是人的,一点也不反抗,还很迁就。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了。 就行为,辛珊思已经给自己盖了章,世纪坏女人。等店伙计将水搬了出去,她往床上一摊,接受道德的谴责。 两刻后,肚子咕噜叫,她拗起身,今天还是上午吃了碗面。提上陶罐,带上贵重物品,下楼看看。闻明月一行正坐在大堂用饭,四人没说话,但旁边几个喝酒的声不小。 “若非应酬你们,哥现在怀山谷呢。” “单红宜这回丢人是丢大发了,花重金请三义镖局送小郎君到红黛山,不想小郎君都杵她眼皮子底下了,却让人劫了?” “什么眼皮子底下?怀山谷离红黛山还有百里路呢。” “人家三义镖局才是亏大了,不但没挣着镖银,镖头还死在怀山谷。” “听说这趟镖值两百金!” “两百金是多,但也得有那能耐挣,不然呵…”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辛珊思胃口都没了,将陶罐放在桌上,要了碗素面,又问:“小哥,能请厨房帮我做些米糕吗?我这罐米都湿了,有三四斤,放着肯定要坏。” 店伙计揭开陶罐的盖子,瞅了瞅:“得泡点粘米一道磨粉。” “能做?” “能做,您要是喜甜口,厨房还有枣干。枣干比较贵,十八文一两。” “可以,那就麻烦了。” “您客道,小的这就把米拿去厨房。” 辛珊思笑眯眯地目送人,这小哥还挺会来事。人进了厨房,她转过头,两手托着腮,一脸生无可恋。书里都没抢亲这事,却叫她碰上了。她想说自己没抢,但…又确实睡了。 “没了新郎官,单红宜不会随便抓一个拜天地吧?” “能随便吗?了一方丈和凤玉真人都在,有他们见证,单红宜岂会胡来?” 听着话,辛珊思确定那人在她离开后也跑了,不然不会没有新郎官。由此可见,其与单红宜并非两情相悦。这叫她安慰了些微。说一死百了,真在理。活人,烦心事多。 要她现在埋土里,哪还用计较阳间道德? 有人扭过头,冲正专心吃饭的四人问:“小掌柜,您说那小郎君被谁劫走了?” 挨着闻明月坐的猴子,手里抓着只梨,同它主人一样,不理会问话。 辛珊思想提醒那大哥,问一界楼事要先掏银子。面来了,她抱碗喝了口汤,才吃几口,闻明月四人就用好起身上楼。 看不见人了,刚问话的八字胡歪了歪嘴,低骂:“切,高贵什么,在花非然跟前还不是像狗一样?” “好了,你问的也不对。怀山谷的事将发生多大会,一界楼未必清楚。” 说得对,辛珊思嗦了口面。怀山谷的事,就连她这个在场的人都没瞧明白,到此刻还糊涂着。一界楼又没谛听坐镇,怎可能事事了然?一碗面吃得连汤都没剩,她饱饱地上楼了。 一夜无梦,睡到天大亮。整个人都充盈了,洗漱后把东西都收进背篓,背起去开门。一脚跨出房,见闻明月从左边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闻明月瞅着她时眼神有一亮。 摘下房牌,将门带上。辛珊思下楼退房。 掌柜正等她:“您的米糕已经做好了…”说着便从柜下抱出陶罐,又拿出只捆好的纸包,“添了一斤二两粘米,放了三两枣干,三两糖,五两猪油。您尝尝可合口?” 辛珊思先看陶罐子。店家心思好,米糕切成小块小块,用油纸垫着,码在罐中。枣香味浓,闻着都甜丝丝的。她拿了一块,尝了尝,糯叽叽的,一嚼就知米粉打过,不然没这劲道。 “太谢谢了,多少钱?” “这包也是,罐子没能全装下。”掌柜拿出算盘,一样一样算:“粘米九文,枣干三两是…”一通算完,算盘上显得明明白白,“您再给我二十六文。” 没错,辛珊思把手里的一点米糕放进嘴里,痛快付钱。今天早饭不打算在客栈用,她要去寻寻食摊。将米糕装进背篓,跟店家告辞。 闻明月看着那个背背篓的姑娘离开,走到柜台前,屈指敲了敲:“掌柜的,给我来碗羊肉汤,两只馍。” “好,您是要送去房里,还是就在大堂用?” “就在大堂。”闻明月浅笑:“那姑娘昨日拿来的米,泡过湖水了?” 掌柜看了眼外头,笑着道:“闻小掌柜,您就别为难在下了,一界楼有规矩,咱客栈也有客栈的规矩。您问的,在下答不了。”他也不怕一界楼怪罪,悦和客栈背后站的是通升钱行。 “是我冒昧。”闻明月出客栈,望着那姑娘离开的方向。用一粒小瓦砾,打穿花痴袖口,震住方盛励的人,会是她吗?她又是谁? 15. 第 15 章 天气褪去了些许炎热,城南小街的味没那么冲了,但虫蝇依旧不少。集上叫卖声不绝,辛珊思慢行,逛着摊子。卖菜、卖肉、卖小玩意的都有,她在想去洛河城要不要赁个小院? “包子包子…刚出笼的大肉包子…两文钱一个,五文三个…” “杨大家的猪骨汤面嘞…三文钱一碗…” 现已八月,十月里天便寒了。辛珊思思虑着,赁个小院暖暖和和过个冬是适意,可自个这身子…她又怕,一时拿不定主意。小街不长,走了半刻就到头了,顺着道左拐,少了许多吆喝。 一间间不大的铺子门前,摆着一两摊子。相比小街,这边的摊子要齐整些。卖的东西也精细。 “姑娘,看看梳子、头花、发带吗?俺这还有木簪子,虽不及银的,但样子好,您瞧瞧…” 说到梳子,辛珊思还真需要,停下脚,扫过一眼摊子,手伸向一把没刻花的,拿过细看。 “梳子齿都磨过,光滑滑的。俺家老头子还给上了油,保准用着不牵发。”老妇人穿着朴素干净,面很和善。 满意做工,辛珊思又拿了个篦子:“这两多少钱?” “都是自家里做的,姑娘给七文就好。” 收起梳子、篦子,辛珊思掏了七文给老妇人,继续沿着街往前。看到小巷子里有卖猪杂汤,喝的人还不少,她寻了位置坐下来。 “老板,给我来碗猪杂汤。” “好嘞,要猪血吗?” “少加点。”辛珊思转眼欣赏着四周,看妇人骂骂咧咧地给孩童擦嘴,看丈夫夹了猪血放到媳妇碗里,看媳妇把碗里的饺子舀了给丈夫…她喜欢烟火气,眼神逐渐坚定。真气逆流的苦,她尝过了,那滋味…她光想骨头缝都跟着打颤。 洛河城,必须要去。 她一定要弄清楚老妪死前留言的深意。 “汤来了。”缺牙的男童,把托盘放桌上,将盛得满满的碗小心端到她面前:“您要来盘饺子吗?俺家的饺子比盛月楼的都香,每天千只,不到中午就卖光了。” 辛珊思笑着道:“行,那你给我来盘尝尝。”背篓里的那点米糕,搁了不少猪油,经得住放。从这到洛河城还不近,赶起路一日三餐都吃它,估计不到地儿就吃光了。 猪杂汤火候好,炖得奶白,里面没放什么佐料,味道不咸不淡,很醇很鲜美,一点不腥。猪心肉紧实,猪大肠烂乎,猪血嫩滑…总之好吃,比得上满绣的手艺。 猪肉大葱馅的饺子,小小巧巧,饱鼓鼓的。一咬,汁水都往外冒。几只下肚,辛珊思不禁发出满足的叹息,回头冲在往旁桌送饺子的男童竖了个大拇指。 男童看见了,笑得两眼弯弯,得意道:“没骗你吧。” 这一顿吃得辛珊思心满意足,花了十一文钱。从小巷口出来,她愉快得走路都带颠。南长街街尾,一家小酒坊前摆了不少旧货。逮着眼书籍,脚步都不带迟疑地过去了。 摊主是个唇上长了肉痣的瘦小男子,眼窄透贼光,嘴里叼着根草芥子,抱胸倚靠着墙。 辛珊思没打招呼,蹲到摊边看起胡乱堆在一块的旧书。竟然有《三字经》,她欣喜,将旧本放到一边。《蒙读》、《算学蒙书》,翻了几页,内容很浅显,都是启蒙用书,和《三字经》放到一起。 还有话本,这她爱好。 盯着摊子的男子,瞧着丫头片子的样子,心里纳罕,碰上个识字的。瞅她那一身,没见多金贵,但凭翻书的作态,识字绝对不少。不再倚着墙了,上前招呼。 “别看是旧书,放书斋里哪本不值个两百三文?我这你瞧上的,三十文一本。买得多,哥再给你便宜点。” 辛珊思稀奇,这个年间就算是旧书,三十文一本,也是极便宜了。找到一本地域志,她忙拿起轻轻拍了拍灰,翻开几页就见地图,心中大喜。快速翻了遍,发现书里还介绍了一些风土,这不正合适她读? 身上不缺银子,她来来回回地将那堆书翻了三四遍,哪本都不舍得放下。数了数,一共是三十二本。手拿着本厚厚的《说文解字》,她痴情地看着被她摞得整整齐齐的书,终一咬牙:“我都买了,二十五文一本如何?” 与其背石头块,还不如将这些书都带上。机会难得,谁晓得她会不会再遇着这样的旧货摊了?她犹豫,也仅是怕下雨。 男子一愣,没想到这姑娘如此大气:“行啊…你家在哪,哥给你送过去。” “不用,你搁墙角的那是桐油布吗?”辛珊思卸下背篓,她准备把书用桐油布包好,放背篓最底下。 男子看着她将一布兜石块倒地上,心里有算了。走街串巷多少年了,他清楚什么人惹不得:“那桐油布我是拿来盖摊子的。您要,我裁一尺给您。” 一尺?辛珊思下望了眼书,点头:“好。” 跟酒坊借了剪子,男子裁了桐油布,又帮着将那摞书包好,声小小地说:“别瞅我长这副狗样,我可从没偷摸过谁家东西。近些年,蒙人抄了不少大户,书都是从那些大户府上流出来的。书斋要么不敢要,要么把价压得极低。几文一本,我舍不得。” 辛珊思听了,没说啥。在竹篓底上垫了件衣服,把书放在上,再将别的东西收进去。这回背篓是真的塞实了。取出块碎银,递向摊主。 男子接过,掂了掂,笑得眼都没了:“您再看看有没旁的需要,我给您个添头。” 辛珊思目光落在一只小竹篮上,藤条合着布条编的,很精致但最多也就能装三馒头,不太实用。她手指道:“就那个吧。” 男子拿了送上前:“您走好。”这篮子摆摊上大半月了,愣是没人要。他屋里两儿子,但凡有个小闺女,就留着了。巴掌大点,给小闺女拎着,多可人! 一点没费力地提起背篓背上,辛珊思挽着小篮子脚步轻巧地走了。路上看到卖野果的,她有点馋,称了斤刚好放小篮子里。 离开了于宁县,往西去。洛河城在范西城东北方向,她得先离开弘江城。 单红宜的小郎君于怀山谷被掳之事,持续发酵,流言甚嚣。傍晚黄江码头,等船的几人也在议论。 “经了此事,我有几分佩服单红宜了。了一方丈和凤玉真人午后才下红黛山。” “你佩服单红宜,我倒敬服峨眉心胸。峨眉这次来贺,都没住红黛谷的宾客院。单红宜该十分清楚缘由。红黛谷近些年没少钻营,想的是什么,咱又不瞎。” “红黛谷想什么,能逃得过一界楼的耳目?闻小掌柜的师父,封因师太,乃峨眉裕宁掌门的师叔。” “红黛谷目前是难越过峨眉,但我听说单红宜正给她姑娘物色夫婿。” “你们说,那美人最后会落谁被窝里?” “猜什么猜,还能落到咱被窝里哈哈…” 辛珊思顶着风缓缓走来,过了江便是卢阳城地界。才站定不久,身后传来脚步,她没回头,但有人好奇去看。 “是一剑山庄的人。” “领头的那位长得真俊,他就是一剑山庄的少主顾铭亦吗?” “是他,我去年在风舵城见过。” 窃窃私语很快没了,辛珊思心中在问,自己这是什么体质?男三方盛励见过了,三号女配闻明月今早才对过眼神,现在又来了个男二。 《雪瑜迎阳传》里,要说男主蒙曜是作者的亲儿子,那顾铭亦绝对是作者的真爱跟别的女人生的娃。他深爱谈思瑜,却总是错过,最后还被蒙曜利用差点杀了少林首座的大弟子孤山。 唉…辛珊思不着痕迹地轻叹,路人甲…路人甲,路人里的甲号,从所有主配角的世界路过,然后拍拍屁股不带走半缕尘埃。 16. 第 16 章 能做男二,顾铭亦确实俊朗,剑眉桃花眼鼻似悬胆还有美人尖,此刻他冷着脸显得有些生人勿近。驻足在背篓姑娘身后,眼望着停泊在对岸下客的船。 码头沉静,只闻呼呼风声。辛珊思见船迟迟不动,手伸向小篮子中拿了小串山葡萄来吃。山葡萄个不大,红红的颜色很好,甜多酸少。早上称的一斤,仅剩几小串了。许是离得近,她能清楚地感知到身后的气息。 船在对岸停了足两刻才拔锚,靠到黄江码头时,天都见黑了。 “来了来了…” 也不等船上客下完,候在码头上的人就急着往船上挤。辛珊思靠后,一剑山庄不赶,她就慢慢来。上了船,进到船舱,见临窗还有位置,便卸下背篓过去坐。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趟船了…”船家扯着嗓子,似商量实则是知会:“要在岸边多停半刻,老朽在此先道个不是,各位客官稍安。” 大概是老规矩了,没人吭声应他。 一剑山庄的人虽没进船舱,但辛珊思还是眼尖地瞅着了顾铭亦。不看长相,单身条就足矣秒杀与他站一块的几位。宽肩窄腰,侧脸立体,白衣倜傥…脑中不自然地浮现一身影,她立马打住,移转目光。 要死了,这是食髓知味吗?怎么会又想起怀山谷?赶紧收敛心思,从腿旁背篓里拿出针线包,扯了几股线,开始打络子。河面上水波荡荡,偶有渔鸥踩水飞过。 甲板上,站在顾铭亦左侧,抱着剑的青年时梁,迎风仰面长舒一气,透着疲惫:“师兄,回去咱们就上赤峰闭关吧。” “好。”顾铭亦握紧手中的剑,三义镖局在汕南一带扬名已久,镖头陈达的赤练刀法十分凌厉,与山曰派掌门陈煜林,并称汕南双刀。陈达押镖十数年,经历过多少风浪!单红宜迎的到底是个什么主? 还是说…不冲镖,冲的是镖局? 近两年,这已经是第四家出事的镖局了。去年春,西陵方家摆擂招镖,要送月河图去东太山。十禅镖局连胜七轮,夺擂成功,押月河图上路。结果,十位当家人一个都没能逃过,全横尸在东太山脚下的城隍庙里。 紧接着是卞广城通云镖局,押镖赴风舵城时,遭人下七嗅毒。虽等来了解药,可太晚了。毒是解了,只人也废完了。 今年夏初,隆齐镖局的三位当家,也死在了押镖途中。 “风雨欲来啊!”时梁微眯起眼,看鹰俯冲利爪捉鱼扇翅。弱肉强食,他唇抿起,眸底黯然。 天快黑了,辛珊思望着远处的灯火,手里的如意络子已经在收尾。船家久等不到客,以为今天就这样了,不太甘愿地去起锚。锚刚离水,闻呼喊。 “等等…等等…” 一群男女得有十好几人,匆匆地往码头来。船家满是褶子的脸上有了笑:“快点,正准备走。” 跑在最前的是个年轻妇人,她背着篓子,手里还牵个五六岁男孩。一大一小一个模子,眉清目秀,就皮子黑了点。队伍后头,右手缺了拇指的中年,目光淫·邪地盯在妇人身。 边上秃眉警告:“收着点,你忘了之前在冯糖镇的那位了?” 粗莽的汉子心有余悸:“俺现在看见背背篓的就难受。” “我也是。”头发脏得都结块的矮个,两手护到心口:“好在她没想伤人。” “你还生出感激了。”拎着个木榔头的厚唇男瞪了一眼矮墩。 “这次我瞧准了,她脚步重。”中年摸着断指处:“放心吧,那位就是个过客。过去了,不复见。我都想好怎么报仇了,今晚快活时让小娘子脱光了背着背篓伺候。”上了船,便见一行白衣,顿时心一紧。一剑山庄的人,向来爱多管闲事。 顾铭亦瞥了一眼五色浑人,目送妇人小孩进了船舱。 “少当家也在呀,”秃眉笑着拱手。 正打算编第二条络子的辛珊思,闻声手下一顿,不会这么巧吧?抬眼望去,呵,还真是他们。 跟一剑山庄的人照过面,断指中年硬着头皮跨进船舱,还未找着他的猎物,目光就先跟双冷眼撞上了,脚不由自主地后退。他刚说了什么了?什么也没说,对对,什么也没说。 辛珊思将线打了个结,慢慢地编了起来,眼不眨地盯着中年。该说什么呢?冤家路窄。两天前,她为什么会突然发病?本来可是好好的。 中年扯着皮干笑,弯身拱礼退出船舱。 秃眉几个不解,伸头往船舱里一看,立时转身。一剑山庄的人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故意横身阻挠。五色浑人,眼睁睁地看着船离岸越来越远。背后凉飕飕的,他们也不敢回望。 莽汉现在是真想把大断指剁了扔河里去喂鱼。早提醒他了,别招惹背背篓的女子,晦气。他还不信。 船上很静,充斥着古怪。顾铭亦上船不久就留意到那位打络子的姑娘了,无关长相打扮,而是她…太自在了,就好似正处闺阁一样。这样的人,不是天真无邪,那便是最不好惹的。 他倾向后者。 五色浑人的反应,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测。 时梁看着五浑人规规矩矩贴着船舱站,冷笑一声:“呦,这是怎么了?不冷啊,你们打什么寒颤?” 大断指移目望向他哥,那位刚看他就似在看个死物,人肯定是知道他下迷情药的事了。秃眉拉了拉襟口,确实有点冷。 船到了河中央,船家开始收船钱:“一文一位。” 莽汉掏了四文出来,丢到托盘上,两手抱胸撇过脸。大断指见了,抠出一个铜子,迟疑了下又抠出一子,跟船家道:“带了里面那位打络子的姑娘。” 短短一刻,五色浑人差点熬白了头,眼巴巴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岸,心跳得却愈发快。 坐在辛珊思下手的婆子着急起身,没注意,腿杵了下背篓。背篓微微没动。这一幕落到了时梁眼里。辛珊思收起打了一半的络子,拎了背篓背上,掏了五个铜子出来,在手里颠着玩,一步一步地走向舱门。 正往船头挪的五色浑人,听着清脆的铜子撞击声,一下想到了那枚嵌入石墙的碎瓷,顿住身,不敢再动了。 踏上甲板,辛珊思幽幽道:“坏事做尽了呀,阎王都看不过眼,这不…把黄泉路都铺到你们脚下了。” 大断指脚跟一转,扑通跪下,两手合起求饶:“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给条生路…最后一回…绝没有下次了…我回去就行善积德…” “是吗?”辛珊思明显不信,不在意投在身上的诸多目光,她歪着头没感情地看着几个混蛋。 “两天前才放过你们,你们身一调依旧老样子。今天想糟蹋谁?说来我听听,也好估一估恶行,看是把你们片了千八百块,还是一招封喉?阎王让我在此遇见你们,我总得懂事些。” 秃眉也跪下了:“真不敢,求姑娘再给回机会。日后我们一定老老实实做人…” 辛珊思敛下眼睫:“世道讲因果。你们开罪我,我没杀你们。那自此后,你们所行之恶,都有我的罪过。” “不会了…”大断指举起手:“我发誓我发誓,以后清心寡欲,绝绝绝不伤天害理,大恶小恶都都都不沾边。施施主饶命…” 时梁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这就施主了。 真要杀他们,辛珊思目前还做不到。但这几人又确实可恶,她必须得吓破他们的胆,叫他们以后再不敢胡来。看着船头即将触岸,她两指捏着一枚铜子送到五浑人眼前,运力聚于右手,捻动。 习习清风,吹走一缕铜灰。顾铭亦盯着她将铜子捻成灰,心中震撼。她的内力… 五浑人,眼都勒大了。 辛珊思轻语:“自己做了多少恶,该清楚吧?好好赎罪。要是哪天被我知道,你们还死性不改,我定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到你们,剥皮抽筋,像捻铜子一样…”船着岸了,她起步越过几人,“将你们一寸一寸捻成泥。” 17. 第 17 章 船上死一般静寂,目送着人远去。五色浑人还跪着,时梁转眼看向师兄。 顾铭亦轻吐:“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们该庆幸,这位姑娘心性良善不好是非。不然以她的内力,掀起腥风血雨…不难。垂目看几个浑人,轻嗤一笑。“你们刚的承诺,一船的人都听见了。我一剑山庄一定好好帮你们宣扬一番,也好让大家监督着。” “好自为之吧。”时梁跟在师兄后,走向船头。 他们动了,船家才敢发声:“下船了啊…快下船…” 大断指眼仁缩回眶中,吸了下冰凉的鼻涕,手颤抖着摸向后颈,湿淋淋的,全是冷汗。秃眉爬起,恨恨地踢了下他:“走了。” 辛珊思顺着路,循着灯火去。之前行为高调了,问自己后悔吗?没有。看到断指进船舱,她就知其心怀不轨。 别说古代了,即使是现世,被一个恶徒欺辱强·暴,于一个女子名声上、身心上,都是极大的伤害。这种伤害带来的阴影,往往会紧随一辈子。就当她圣母吧,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至于说…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辛珊思嘴角微微扬起,这不是麻烦还没来嘛?在真气逆流的问题没解决前,她本就是过一天赚一天。走了没半刻,就到了一个集上。 这集应是因码头发展起来的,一眼看去,许多门户外都挂着“宿”,可见平时往来繁多。时候已经不早,集上还有摊子没收,逛的人不少。 客栈外,有招揽客人的伙计。辛珊思走过几家,看到一个衣着手脸都干净的小二哥,跟着进去了。房间就九间,其中七间已经住了客。剩下两间,都是上房。上房原是要四十文一晚,现在仅需二十八文钱,还贴顿早饭。 她拿了房牌,跟着小二上楼,走到过道最里。 “就是这间了。”店小二将门推开,进入点上灯:“这间不沿街,清静。您奔波一天了,先歇会,小的马上就送水上来。” “有劳。”辛珊思手在桌上一抹,看了看指腹,很满意。将小篮子放桌上,卸下背篓。店伙计退出,顺手把房门带上了。她摁肩扭了扭脖颈,走至后窗那,用撑子撑开窗户。外头黑洞洞的,但隐约可见人家。 在窗口趴了一会,店小二送水上来,她关上窗去开门。 洗了澡洗了衣服,就着茶吃了近二十块米糕。饱了,辛珊思站起在屋里来回踱步,不一会又杵到桌边,研究起小篮子。现世,她也编过各式各样的篓子、篮子、包、蒲团,有用藤条有用蒲叶。 这个篮子,编织手法很简单,但心思巧。用光滑的缎布缠藤条,就跟某马仕用纱巾装饰包包一个路子。把山葡萄拿出,拎了拎篮子,有点压手。到底是大户人家流出的东西。但它…重在哪? 两手反向扭篮把,篮把中心没用铁稳固。合理,不然那摊主也不会舍得将它作添头。辛珊思稍用力,拔下篮把子细看。 藤条芯子…咝,她看到了什么?拿剪刀将藤条劈开个头,小心地抽芯。一根细细的金黄很快被抽了出来,足有一尺长。篮把一共是由六根藤条拧成,每根里都有。 六根芯子抽出,辛珊思瞅了又瞅,确定是金子,嘴都咧大了。把它们团吧团吧成一小坨,掂了掂,比蒙人给她的那小金锭子稍微轻点。伸手又向篮子,这回重量上对了。 前世,自己摸过成千上万根藤条,岂会不知藤条编织物大概是个什么斤两?思及摊主说的,这些年蒙人没少抄家,她心里也有数了。如此精妙的藏金,是在防患。小篮子再灵巧,不实用,也就是个小孩玩意儿。 可惜,它还是流出来了。 将金子收回钱袋,找出几根布条,缠绕藤条,把篮把按回篮子上。打了几套太极,她便上床歇息了。 对面客栈,时梁还待在他师兄房里:“你说那姑娘什么来头?” 盘腿坐在床上的顾铭亦已经去了发冠,右手捻着一枚铜子:“不知。但看行止,我以为她应是头次入世历练。只没出手,难辨师承。” 时梁目光定在师兄指间的那枚铜子上:“她年纪该不及双十,内力却如此惊人。其师长,在武林定非无名之辈。” “也未必是武林前辈…”顾铭亦凝目。 “隐士高人吗?真叫人羡慕。”时梁语气酸酸的,他要有那姑娘的厉害,必带人杀向魔惠林。蒙人养的密宗,这些年屠戮了多少中原忠义之士,可谓血债累累。可观武林,还在内斗不休。 顾铭亦知师弟的愤恨,不好说什么。自密宗上任总教头,即宗主纥布尔·寒灵姝失踪后,密宗便似没了束缚,行为上不再讲理据,肆意残害汉人。寒灵姝失踪十三年,其庶弟纥布尔·达泰便带领密宗放肆十三年,不断地压迫、挑衅中原武林。 爹敬服寒灵姝,因为她入主密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上少林诵经。 寒灵姝一直主张蒙汉一家,以和为贵。他想这便是寒灵姝莫名失踪的根源所在。 夜半落雨,打在窗棂啪啪响。辛珊思睁开眼,听着雨声,心里异常宁静。来这个世界,已经足一个月了,她算是适应得还不错。不知梦里那个“她”怎么样了? 有房有车有存款,如果再有她的记忆,“她”应该能过好吧?娘教“她”认字,“她”学得很快;教“她”识穴位,“她”也记得很牢。可见,学习能力不差。 担心“她”,是因自己是个正常人,有着正常的社会活动,思想成熟知变通。而“她”,被关了十三年。她不知“她”是否能融入现代环境,找回自由。 一声幽叹,在这雨夜显得绵长且寥落。辛珊思躺了一会,起身闭目打太极。直至清晨雨停,才收势。 吃了早饭,退房离开。又是新的一天,她仍然在路上。雨水灌透了泥,烂泥黏鞋,没多影响她行进。目视着前方,沉着走着。中午,在路边的树桩上坐了一会,吃了米糕。下午经过茶寮,给水囊装满水。 太阳挂西时,她到了河坊驿站,正想着要不就在这歇一晚,脚步没打弯便闻隐隐的滚轴叮铃声。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打消去往驿站,并立马歪离路道,顺着坡向不远处的树林跑去。 身影刚没入林中,路那头就来了一队摇着转经筒,嘴里念着真言的褐衣僧人。中间,十二人抬着个奢华步辇。辇中盘坐着位寸头老僧。那老僧披着黑金袈裟,闭着眼,眉心长着一颗黑色肉痣。 辛珊思是没看着,要是瞅见,便会发现灌她内功的那位老妪穿着与这些僧人似了八分。 僧人到驿站,驿站将入住的行客全部赶出。行客不敢有怨言,背上行李,绕着僧人似逃一般灰溜溜地离开。 辛珊思穿过树林,没再上官道。远方有农田,她打算今晚找个能避风遮雨的地方凑合下。离洛河城,就一天半脚程了。她已想好了,在常云山附近租个院子,不拘在村里还是市井。洛河距常云山很近,也方便她去采水栗子。 祥李村外的城隍庙,近些年少供奉,有些破败。但村里的老人,一月里会来清扫两次,庙里倒也不脏。借宿的几个尼姑,装了干粮,摆上了供桌。 “咳咳…”拥着薄被靠在墙边的女子,正是怀山谷下被救的那位。善念师太怜她,跟师妹商量过后,已准备今夜用真气为她化去五脏积淤。 平脸女尼同欣,嘴角耷拉着起火煎药,她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如此厚待谈思瑜? 一个乡野姑娘家,什么本事没有,带了十两银便莽莽撞撞地赴弘江城,求百草堂为她娘看病? 百草堂的东家黎大夫,她是见着了。但人家没搭理,将麻烦丢给了弄月庵。 一路来,谈思瑜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躺担架上,由她们抬着。她们师姐妹,哪个不是肩疼胳膊酸?快两天了,没落着她一句感激。她还整天摆着张丧脸,跟谁欠了她似的。 “达泰下魔惠林,不晓又是为何?”善念数着佛珠。其师妹善意,亦是一般愁容:“带了那么些爪牙,想来不仅仅是耍耍威风。” 善念嗤笑:“当年寒灵姝在时,他连身板都站不直。现在…阵仗比蒙都那几位毫不逊色。” “寒灵姝师承西佛隆寺活佛尘宁,密宗第一高手,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善意长叹。 “只能说世事难料。”善念竖手在胸前:“阿弥陀佛。” 善意眼神一凛:“谁?”转头看向门口。 闻见汤药味,辛珊思正欲离开,听得此问,便改了主意。本来城隍庙也非私人所有,大家都是借宿的,无需在意那么多。没吭声,进了庙,在几个尼姑的注视下,她走到一边角,放下小篮子和背篓,拿了水囊喝水。 善意竖手:“阿弥陀佛,贫尼无意惊吓施主,还请施主勿要怪罪。” 辛珊思抹去嘴上的水渍:“不用道歉,你没吓着我。” “这位姑娘咳…”垂着两辫子在胸前的谈思瑜,咳完含笑说:“姑娘好生面善。” 移目望去,辛珊思观她眉眼和发式衣着,只觉与文里描述的女主像极,面上不露异色,平淡道:“我们没见过。” 谈思瑜笑开:“是说你可亲呢咳咳…” 辛珊思凝眉:“那你看错了。”不愿多交流,转过身取陶罐。 18. 第 18 章 同欣哼笑一声,用棍捣了捣柴。善念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自己这个弟子气性小,她早知。 “我来煎吧。”同宜走到三师妹身边蹲下。 “药已经煎得差不多了。”被师姐夺了烧火棍,同欣有些委屈。做什么,她就是不喜欢那个谈思瑜。笑对个过路客,说面善。咋?敢情尽心尽力伺候她两日,没得一句好,是因她们弄月庵门人面恶。 辛珊思不理她们之间的官司,在地上铺了块碎布坐下,喝了几口水,便吃起米糕。今晚一顿、明早一顿,陶罐里米糕能去小半。算计下,刚好可以撑到洛河城。 “姑娘怎么一个人?”唇泛紫青的谈思瑜,手捂着心口弱弱地问:“你是卢阳哪的?” 辛珊思像没听见一样,她已经有九成把握,这位就是女主谈思瑜。不沾主配角,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生活准则。 见人不搭理,谈思瑜又咳了起来。善意看向她,余光留意着冷情姑娘,婉声道:“调整吐纳,心静下来。” “多谢善意师父提点。”谈思瑜气喘。 没有她的内功和真气疗养,女主竟虚弱至此,看来真的是受伤不轻。辛珊思其实一直有个怀疑,文中原身不是头次病发,她该对真气逆流早已麻木,又心有记挂,怎会甘愿将一身功力全部输予谈思瑜? 最关键的是,原身的记忆中并无灌输功力的法子,其应与她一样,对此道一窍不通。估计江湖中通的人也无几,不然辛良友早动手夺了,哪还需养着她? 吃好了,将陶罐扎紧放回背篓。拿出针线包,开始打络子。 谈思瑜喝了药就睡下了,弄月庵的几个姑子熬了粥,她也没起来用。 连着打了三根络子,辛珊思收起针线包,盘腿两手分放在膝上,闭上眼睛。辛良友教的调息,她是不会学着来的,自然喘息。 坐在城隍供桌边的善意、善念睁开了双目,互视后望向了那个浑身透着怪异的姑娘。孤身在外,姣好的相貌一点不做修饰,背着个背篓脚步、气息都极轻。之前,人都到门口了,她们才有所察觉。用了糕点,打络子,就像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听着她若有若无的气息,善念决定暂缓用真气为瑜丫头疗伤。收回目光,闭目继续调息。 柴烧尽,城隍庙里没了光亮。很静,静得连轻风走过的声都格外分明。 辛珊思已经入眠,但睡得很浅。夜半,突来急喘,她好看的眉头凝起,不过很快平复。 “咳咳…”平静了大半夜的谈思瑜不好了,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善念、善意忙起身去查看,只不等二人靠近,就闻“呕”一声。 谈思瑜呕出一大口血,她手撑着地,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上的薄被下滑,露出她单薄的肩。 指搭上纤细的腕,善意见谈思瑜瞳孔涣散,心一沉,扭头望向身后的师姐,摇了摇头。 师妹的意思是不能再拖了。善念数着佛珠,吩咐已被吵醒的门人:“收拾东西,一刻后离开。” 几位姑子应声:“是。” 辛珊思仍闭着眼睛,直到她们抬着人出了城隍庙都没有一丝动作。东方见白时,村落传来鸡鸣,鸟争相响应,叽叽喳喳。静坐的人,深吸一气,浓密的眼睫轻掀,藏在下的眸子清澈明净,不带一丝朦胧。 后半夜,她就没睡,看向谈思瑜先前睡的地。那方留着一摊灰痕,应是清理过。几个姑子素质不错,昨夜的柴灰也扫干净了。起身活动发麻的筋骨,用点水稍微洗漱了番,吃早饭。红日升半,她启程了。 沿着小道,北去。一场秋雨一场寒,才几天,清早又冷了几分。没走多远,到了岔路口,左边向官道,右边往村庄,直行就是田间。官道…辛珊思移目看向右,才要走两眼一缩,定在路边杂草叶上。 柴木灰? 她转眼看四周,田间青黄,还不到时候秋收。这时节,田里庄稼都挂穗了,也不可能有人在此点火。村子还在百丈外,她缓步过去蹲下,捏起草叶上的柴灰,再观小路上的脚印。 辛珊思心跳快了,她有个不太好的猜测。站起身,没犹豫地回身向官道去。别怪她凉薄,若真如她所想,谈思瑜存异,那她去掺和,也仅是多送条命给蒙人。 一边走着一边结合小说,理起谈思瑜这条线。谈思瑜母亲是皇家公主,却流落在外,成了一地主的外室。书里对地主是一带而过,没多提。谈思瑜出门为母求医。她母亲被朝廷的人找到,竟没给心爱的女儿留下只言片语,就回了蒙都。 这是一大疑点。到底是没留、没机会留,还是不用留言? 辛珊思敛目,结合之前她对文中原身失去功力的疑惑,还有刚刚岔路口发现的柴灰,几乎可以肯定谈思瑜和她母亲不简单。 两人要么是早知自己身份,已跟蒙人联系上,要么…她母亲根本就没有失忆过,是有心混入中原。 《雪瑜迎阳传》这本书,主线就是中原武林强势,朝廷容不得,要搅乱江湖,打破这份强势,进而清剿中原武林。 可有必要牺牲一个皇家公主吗?辛珊思想不通。另,因着单红宜大婚,弘江城近段时日,可以说到处都是武林高手。谈思瑜拣这个时候去弘江城…难道她会什么吸功大法? 如果会,那便解释得通书里原身为何功力全丢。 辛珊思锁眉,猜测若对了,那两老尼就危险了。有了高深的内功,谈思瑜便能行走江湖,只要情报到位,她就可以跟各路优秀的才俊偶遇,然后吸引他们。 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两个的都情陷一人…情敌也是敌,何愁乱不了武林,还不费吹灰之力。最后谈思瑜跟蒙曜看对眼了,再一身清白地回去她的来处——蒙都。 逻辑闭环了,那到底是不是? 等吧,等风声。谁家有门有派有后辈在跟前的老尼,死前会将一身功力灌予一外人?这样的事多稀奇,肯定会有流传。辛珊思爬坡,上了官道。 她现在还有个不解,中原那么大,谈思瑜母女为何会混在卢阳城?卢阳城有什么特殊吗? 二十里外,南沈村尾茅屋中,善念额上冒着汗,她正在用真气给谈思瑜化去五脏积淤。谈思瑜唇上的紫青一点一点地消退。善意护在一旁,同宜、同欣几位分布于茅屋外。 日头升高,有老农在田间晃悠。对着沉甸甸的穗子,他们满布沟壑的脸上尽是期待。孩童上山打草,路过茅屋,见姑子还很稀奇。 同欣掏了在弘江城买的饴糖,散给他们:“别围在这了,该忙啥忙啥去。” “谢谢小师太,阿弥陀佛。”一群孩子笑哈哈地跑了。 同宜竖手:“阿弥陀佛。”目送他们上山,面上柔和的笑还未散,却见山中惊鸟急飞,她心一紧大喊,“回来。” “戒备。”同欣拔剑,眼中有恐惧。善意起身,朝屋外说:“引敌向野地,万不可进村打斗。” 不及十息,叮铃声至。同宜沉声:“是密宗。”一个方脸姑子恨极:“跟他们拼了…”脚踏直上翻身,剑刺向隐现的褐衣。 茅屋里,善意听着嗙嗙相斗声逐渐激烈,心急如焚,两手紧扯着佛珠串,在听到同月惨叫后,再待不住,留话:“我去看看。”疾步走出,逮见一密宗僧人掌向同林脊背要害,眉眼一狠,跺地跃起,一珠串甩出,击塌那僧人的天灵。 她加入,同宜一行有了主心骨,战况很快得以扭转。一行边打边撤,引着密宗的人远离村落。 外界动静,善念清楚,将瑜丫头紧要处积淤散开,她立马收功,脱了挂在颈上的珠串就要向外。当这时,谈思瑜徒然睁眼:“师父,”一把扯住她的右手,站起。 善念没有防备地回头,不想一指袭向她的丹田,不由瞠目:“你?” 谈思瑜左手摁紧她的命脉。善念似被定住了,浑身抽搐。她错愕的眼眸里,那个温和孝顺的姑娘粉淡的唇在慢慢扬起。经脉暴起,气血下行。 “呃…” 当第一缕暖流顺着指端流入体内时,谈思瑜双目铮亮,一只褐黄布履闯入视线,见着寸头老僧,她笑靥灿烂。 19. 第 19 章 容颜,肉眼可见地老去。善念依旧紧握着佛珠,随着体内功力的流失,眉也白尽了。她黯然的双目看着兴奋的妖女,追悔莫及,自己真真是有眼无珠啊! 半刻后,吸无可吸了,谈思瑜轻柔地放开了已经只剩一口气的老尼,收功长舒一气,幽幽道:“请阿爸送她一程。” 强撑着的善念,晃着身慢慢转过头,见着寸头老僧先是错愕,后又笑起:“哈哈达泰…阿爸?”眼神一凛,抡起佛珠踉跄着打上去。 寸头老僧,正是魔惠林密宗的教头,代宗主纥布尔·达泰,他浅笑看着跌撞过来软弱无力的老尼,一掌击向其心脉。 善念双目凸起,口鼻血涌。佛珠串断,富蕴香火气的菩提珠子滚落一地。气断,人直直倒向后,死不瞑目。 气色红润的谈思瑜,兴奋过后又不免遗憾,俯视着脚边的那张老脸:“与娘隐匿卢阳城十三年,多方寻探,却未能查得一丝半点姑母踪迹,终…女儿还是与她错过了。” 西佛隆寺已圆寂的活佛尘宁,有战佛之称,他五岁修《混元十三章经》,年过六旬才收下一弟子,即她的姑母,曾经纥布尔部落的公主,纥布尔·寒灵姝。 姑母四岁就被尘宁带在身边养,八岁,纥布尔部落归顺大蒙时回家一次。二十五岁,在蒙都一战挫败第一勇士哈木塔铁吉尔,扬名四海。五十一岁,掌密宗。没影时,六十四岁。可谓一生高高在上,真令她向往。 “缘法如此,你也不必多纠结。” 看着这个不能摆上明面的女儿,达泰心喜。不为旁的,只因她是他反抗寒灵姝的证明。唯一失算的是,十三年前寒灵姝重伤逃离风舵城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左手捻着金刚珠串上稍大的那枚古朴的珠子,珠上的刻痕让他日日寝食难安。 当年寒灵姝被香乐近身偷袭后,他领二十七勇士,拼尽全力才从其手中夺下一章经。与寒灵姝一道失踪的,还有《混元十二章经》和《弄云七十二式》。 《混元十三章经》,是西佛隆寺的镇寺经法,据传每一章经都是一门绝学。十三章经融汇威力巨大,可挪山倒海。练至大成,更能延年益寿,不惧伤病。 以前,他总以为是夸大了,但当他夺得一章经后,仔细参悟了,方确定传言属实。今日思思用的便是《混元十三章经》中的第二章经,采元。 “好可惜…”谈思瑜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收拢握紧,感受着力道:“只能采一人精元,不然…”说到底,还是她心有不满。弄月庵的尼姑,怎比得上密宗第一高手? 达泰拧眉:“你不想经脉尽断就不要胡来。”这丫头,同谈香乐一般,野欲都大得很。她虽是他的血脉,但他也难忘谈香乐背叛了寒灵姝。寒灵姝于谈香乐有养育再造之恩,可谈香乐呢? 他只不过是稍作引诱,那个汉女就含羞带怯地跟他在西佛隆寺的后山苟合。他许诺夺得密宗后,让她享公主之尊。她就在怀喜后,寒灵姝逼问下,闭口不言。遭寒灵姝驱逐,她隐忍,一生产完,便抱着襁褓跪在西佛隆寺外请罪。 寒灵姝…丧就丧在心软上。 汉人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他深以为是。若非脱离了《混元十三章经》的采元经法有几弊端,他不可能将它传予这丫头。 “阿爸放心,女儿清楚厉害。”谈思瑜知道阿爸早就找人试验过了,采元经法可修,但必须守两点规矩。第一,修经法之人,无根基。第二,同“元”。 即便是双生子,练同样的功法,精元也难相同。想精元纯净不相冲相克,便限定了只能采一人。而且,采元…并不容易,若无万全的准备,很可能遭对方内力反噬。 “你母亲已经被接回蒙都。”达泰垂目看向善念:“之后,还按计划来。” “好。”谈思瑜顺着阿爸的目光瞥了一眼地上,起步到茅屋门口,望向外,沉凝数息,轻语:“您说姑母极可能还活着,我却觉她早死在了十三年前。” 寒灵姝逃离时,已修《混元十三章经》六十载,他不知她修达什么境界了,但却清楚尘宁看中的传人,必是练武奇才。达泰深叹:“也许吧,但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找到她。” “她真的在卢阳吗?”谈思瑜凝眉。 “九成九。”达泰语气笃定:“她的海东青雪颜,跟她向来不离。被捕被放三回,雪颜都未离卢阳,最后更是绝食高飞劳死在卢阳上空,坠于塘山村。” 塘山村,便是她和娘住的地方。谈思瑜不理解:“一只鹰而已。” 无知。达泰沉脸:“海东青是万鹰之神,极具灵性。寒灵姝的那只,是她亲手喂大的,追随她游历过四方,还被尘宁摸过顶,比垂髻小儿都聪慧。” 知道阿爸不喜被质疑,但谈思瑜还是要说:“您也讲了,那鹰比垂髻小儿聪慧。” 达泰沉默。 谈思瑜扭头看向她父:“行走在外,我会多留意。关于一界楼楼主花非然,您帮我查仔细些,性格喜恶都要摸清。等我入了他的眼,我会寻话机试探。” 提起一界楼,达泰就气堵。当年找不到寒灵姝,不得已下他问了一界楼。寒灵姝失踪之事,本是隐秘。一界楼不知也合理,但万不该在他离开后,叫人大肆找寻。没几日,外界就都知寒灵姝失踪了。 当时尘宁还活着,闻讯去信蒙都质问,虽没怪罪,但皇家也做了保证。寒灵姝不归,密宗就无宗主。一开始,他只以为朝廷敬畏尘宁和西佛隆寺。可十三年过去了,尘宁也于五年前圆寂。到现在,他纥布尔·达泰依旧是代宗主。 自己也看明白了,皇家只不过是借寒灵姝失踪顺势下个保证。密宗高手如云,朝廷也怕养虎为患。 上月底,蒙都更是派了诚南王蒙曜来压制他。达泰握紧金刚珠串,平静心绪:“今日之事,您谨慎点,不要引起弄月庵怀疑。” “不会的。”谈思瑜微笑:“也是天助,昨夜城隍庙还有个借宿人。我手无缚鸡之力,那人却不一样。” “那就好。”达泰伸手向旁:“我们父女两过过招吧,这里要有打斗的痕迹。” “阿爸周全。” 不多会茅屋摇摇欲塌,达泰嘴角流血,捂着心口撤出逃走。 这方事,算是合了辛珊思的推测,但她尚不知。此刻人已经走出几里路了,脚步相较往日快了两分,直到过午才缓下来。当晚,她歇在了卢阳跟洛河城交界的舟丰镇上。 吃饱喝足练了几遍太极,洗漱后躺到床上,不禁又结合小说,解起心中疑惑。谈思瑜母女,为何要潜在卢阳?卢阳有什么?虽然一剑山庄走黄江码头过,但并不在卢阳,且离卢阳还不近。 一界楼、三通教、少林武当峨眉等等也都不靠边。难道是因卢阳离风舵城近? 风舵城有个神秘的绝煞楼,那里只做人命买卖,但楼中却杜绝煞气。想买谁命的,和和气气去楼里谈,谈成挂个牌。想赚点…什么钱的,和和气气地去楼里看看挂牌。 没人知道绝煞楼有没养杀手,只晓上了绝煞楼挂牌的人都活不了。因绝煞楼,风舵城常年聚集着各路人马。 那为什么不干脆潜在风舵城?辛珊思想着想着,神思逐渐模糊,正当要入眠时,又一下清明。她忽略了个事儿,昨夜自己也歇在城隍庙。那些女尼若是出事,谈思瑜岂不是好赖? 20. 第 20 章 找人证,证明她没有半夜尾随?找谁,子夜时分谁会在外转悠?就算真恰巧有那么个人能作证,谈思瑜也可以说那人存疑,反正蒙人会配合做戏。 总之,只要谈思瑜有心,她这就是有嘴难辨。 不过…辛珊思拥被坐起,微微笑之,她也不是刀俎上的鱼肉。旁人不知谈思瑜的身份,她知啊。那些女尼若来找她麻烦,她完全可以先显一显内力,清楚明白地告诉,她要杀她们不必大费周章。 接着,再透露…眼珠子一转,她有个绝妙的想法。如果两老尼真的出事了,那她去过洛河城,弄清一些事后,便回到卢阳。谈思瑜的家,在塘山村。她去摸谈思瑜的底子。 谈思瑜在有了高强的内力之后,绝对不会让她失望,定将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一些人眼前。当其盛名在外时,她可以把她的身份卖予一界楼。 一界楼的大小闻掌柜,必十分乐意买。 一报还一报,合理合情。 辛珊思回想这个路数,越理越觉就该这么来。而且,她以后要建茶庄,所需的银子不是小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只目前自己还需当心些,明日可早点退房,绕道江平,变一下装扮,尤其是背篓,然后再赴洛河城。 经过江平时,她顺便帮李阿婆和满绣打听一下唐梅娘。 就这样定了。 次日丑时末,辛珊思便出客栈了,改道南去,离了舟丰镇,往江平方向。她脚步很快,中午只歇了半刻,赶在了傍晚抵达江平。江平是个大县,地势略凹,没什么高山。此方盛产毛峰茶,几乎家家户户有点茶田。 在闹街寻了家客栈,要了间上房。住下后,她带着贵重物下楼,想着唐梅娘那身装扮,走到柜台。 “掌柜的,向您打听个事儿。这片谁家胭脂铺子最上得台面?我来走亲,没两天就回去了,娘家妹妹不日将出嫁,我想给她带两盒胭脂。” 还以为是啥事?掌柜的笑了:“这您算是问对人了。江平有一家胭脂铺子,生意最好,也最得富贵人欢喜。她家的货,都是从南边运来的。咱们这谁家闺女出嫁,咬紧牙都要去那铺子里买盒胭脂,成亲当天抹。” “是吗?”辛珊思欣喜:“怎么走?” “出门左拐,走到岔口向东,就是七里街。到了七里街,你便看到她家了,叫云嫣铺子。” “多谢。” 出门左拐,辛珊思照着掌柜的指示,不到一刻就站在了云嫣铺子外。店家是个妆容精致的美妇,正招待客人。她进去,一眼扫过展柜,五彩缤纷,跟自个对古代胭脂铺的设想完全不合。这里展示的,比现世一些化妆品柜台都丰富。 “您先看着…”店家也热情:“看上哪个,我一会给您试试。” “您先忙。”辛珊思来也不是真要买啥,只女人嘛,谁抵抗得了美的诱惑?这是螺子黛吗?黑中藏青,泛着点油。很像,但应该不是。这年代,螺子黛很珍贵,难流到民间。 送走两位客人,店家回过身:“小娘子眼光真不错,一下就瞧中咱们店里最好的石黛了。”绕过展柜,到里面拿了描眉笔出来,“你眉眼长得漂亮,应是用不着这东西,买了送旁人的吧?” “还是您眼神明亮,不怪生意做得好。”辛珊思也不吝啬夸赞:“来铺里的客人,心思是不是都被您摸着了?” “我也是女子,女子心思无外乎那几般。”店家笑着将描眉笔沾了点水,取了石黛:“在手背上试成吗?” 辛珊思伸出手。石黛颜色正,她看着店家在她手背上轻轻的一下一下地划拉,很快绘出一弯婉约的柳叶眉。这大概就是术业有专精。 店家停下动作,抬眸道:“虽比不得螺子黛,但也不差多少。” “是很好。”辛珊思面露犹豫。 她的表露,店家看在眼里:“两天前南边刚来了一批胭脂,我用着不错。”将描眉笔搁在柜上,引客走两步,“这个粉比精面都细腻,里头还调了花汁子,香而不俗。” 辛珊思有些为难:“不瞒您说,我也不知我表姨娘喜欢哪样?” “你表姨娘什么年岁?”店家很有耐心。 闻话,辛珊思凝眉抿了抿唇,装作迟疑,久久才下定心问:“您晓得唐梅花吗?” 店家一愣,又笑开:“城西杂货柳大仁媳妇,娘家老远,在范西城那方。她家于西郊,有百亩茶田。” “那就对了。”辛珊思忙道:“她在您这买过啥,您就照着拿两样。” 店家伸手取了盒胭脂:“她是你表姨?” 辛珊思没答,只腼腆笑着。店家看她这样子,又拿了根石黛,回去柜台后:“你是范西城来的?” “嗯…我随我奶一道来的。赶了两天路,我奶累了,在客栈歇着。”辛珊思将没心机写上了脸:“奶听隔壁王三娘说江平有家云嫣铺子,胭脂水粉比寻常要好上许多,就让我来买两样。我表姨好打扮。” “一共六百四十五文。”店家将东西包好:“范西城离江平可不近,咋想来这?” 辛珊思把两腮憋红:“表姨给我…”低着头数铜子,声音不及奶猫叫声大,嘟嘟囔囔,“就是来看看。” 店家什么人,一眼就瞧明白了:“只你跟你奶来的?” 轻嗯了一声,辛珊思眼眶红了,喃喃道:“我爹娘早些年走了,家里就剩我和我奶了。”数了铜子不够,又去钱袋里抠碎银。 怪不得,店家看了眼门口,轻语:“梅娘日子好过,大儿子能干,两年前就管着茶田了,年初去了北边一趟,回来便在几家杂货铺里添了酒窖,卖起酒,一个月下来营收不少。听说十月份要成亲了,岳家就是给他酒的那户。 门户,大儿子是撑起来了。小儿子只要懂礼,这辈子都不愁吃喝。相较柳大仁妹子,梅娘不知多福气。” 好伶俐的店家,辛珊思欣赏这份通透:“表姨夫妹子?” 店家叹息,可怜道:“她妹子家日子倒不差,但儿女是债。也不晓怎的,高高壮壮的长子都及落冠了,竟屎尿不知,要三四个下人伺候着,不然转眼就臭烘烘。当娘的,能过得安吗?” 辛珊思懂了,将一块碎银放在柜台:“多谢您。” 店家收了银,放到秤上,见多了一钱,开抽屉拿铜子:“这两样东西不便宜,留着自个用也很好。” “您说的对。”辛珊思将找回的一小串铜钱放进钱袋,拿着东西别了店家。没等出铺子,脸就沉了下来。唐梅娘当真是黑心烂肺了,竟把亲生的闺女往火坑里推。看到卤肉铺子,称了斤猪头肉。回去客栈,天也黑尽了。 大堂里不少吃客,她听有人提到弄月庵,心一动,没急着上楼,走到靠墙的空桌坐下。点了饭菜,给了一个铜子请店小二把猪头肉拿去厨房切一下。 “善念师太虽重伤了达泰,但自个…”黑皮汉子端着酒杯,深锁眉沉凝了两息,“唉…好在还留个传人。”仰首饮尽杯中酒。 “密宗真是越来越无道了。”角落一青年,一拳钉在桌上。 “也是欺软怕硬,他们真要有那本事,咋不趁单红宜摆酒宴客时,打上红黛谷?” “听说善念师太走时,守在身边的那位不是弄月庵门人?” “弄月庵门人引着密宗高手去别处了。当时善念师太正给个姑娘疗伤,那姑娘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在危急时还帮着挡了一下子。不然,善念师太未必能伤达泰。” “达泰虽不及寒灵姝厉害,但功夫绝对在善念善意两位师太之上。” “唉…四死三伤。若非达泰重伤,恐弄月庵一众无一人能活。” 达泰?辛珊思敛目,西佛隆寺高僧,入中原查亲姐寒灵姝的失踪。寒灵姝,密宗宗主。她的遗骨,是谈思瑜在洛河下游发现… 咝…娘给老妪立的一处冢正在洛河下游紫樱丘。 辛珊思脑中快转,难道老妪是寒灵姝?功力高强,符合。老妪那身不伦不类的衣服,会不会是蒙人僧衣的样式?另外,谈思瑜是在发现那处冢后杀的辛悦儿。她对辛家、辛悦儿一再忍让,难道也并非因原身,而是为寒灵姝? 想想,这才合乎逻辑。 那么,谈思瑜为何要找寒灵姝遗骨? 她不是已经得了寒灵姝的功力? 答案,呼之欲出。辛珊思轻吐一气,看来这趟洛河城自个细致点,八成不会白跑。 21. 第 21 章 她娘一共给老妪立了三处墓,洛河下游紫樱丘冢,南郊小阴山坟场墓。这两处,棺里都有人·骨,骨是从死人岗捡的。复制了老妪身上衣,套在人骨上。庄子桂树下还埋着个骨灰坛。 辛良友有问过老妪的埋身地。娘回的是,老人家临终前有交代,将尸骨火化埋于院中桂树下。 在辛良友停妻再娶后,娘就不信辛家了。那时求上辛家,亦不过是没的选择。 而老妪真正的埋身处,在西风口死人岗的山阴腹地。这是她十三岁那年,娘告知的,并让她发誓不得将有关老妪的所有事宣于口。 记忆浮现,辛珊思鼻酸。娘在去偷辛家内功心法前,真的交代了很多很多。爱女至深,令她无法辜负,即便她不是“她”。当年,帮着处理老妪尸骨的奶娘及其丈夫,也早在娘求上辛家前就“卷”银子跑了。 辛家私里没少派人找寻。奶娘一家不是傻子,当然清楚落辛家手里就是个死。幸在,辛家也没什么大本事,有些地方压根不敢沾,譬如蒙都那片。 离开了洛河城的庄子,娘就再没回去过,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守,便是八年。 她在心里再次向原身承诺,一定一定…找回娘的遗骨送回昌河镇外家安葬。杀母之仇,她也一定会报。 “客官,您的菜来了。”得了一个铜子赏的店小二,很殷勤,将托盘放在桌角:“红烧鲤鱼、酸汤白菜,猪头肉给您切好了,这碗羊汤是咱客栈送的。馒头刚出笼,小心烫,您慢用。” “谢谢。”辛珊思拿了筷子,先喝了口汤。 “不知这回弄月庵跟密宗怎么了?”吃客还在议论。 “能怎么了?密宗后头站的是…胡子。俺估摸着,和之前那些一样,打碎牙往肚里咽。” “这事若是落少林武当头上…” “敢发作不成?至多也就是日后遇上密宗了,暗里下手。密宗现在不是寒灵姝当家,他们不讲理。” “那也要密宗敢去犯少林武当啊。” “五年前有几个在峨眉山下点火。峨眉也只是将他们打残了,送回魔惠林,都没敢要他们命。” “你们且瞧着,就密宗这无法无天的样,等他们底子足了,肯定会打上释峰山,在少林大雄宝殿拉屎撒尿。不信,咱赌一把。” 密宗名声这么臭?书里只提了威严,没提别的。辛珊思撕了小块馒头往嘴里放。还有达泰,他踏入中原,为的是寻他敬重的长姐。在谈思瑜发现寒灵姝的遗骨后,达泰坐在遗骨边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扶灵回了西佛隆寺。 这样的人,不是该寡欲,慈悲为怀吗? 不由轻嗤一笑,她感慨,真相有时最是毁三观。听着聊话,不知不觉将饭菜吃了干净。忍着腻味,把仅剩的两块猪头肉塞下肚。赶紧站起,太撑了。挺着肚子,走去柜台。 站在柜台后的掌柜,见她来,脸上立马挂上笑:“您吃好了?” 辛珊思付了饭钱,垂目看向记账:“我能借笔墨一用吗?” 掌柜意外,这还是个识字的,真看不出来,没犹豫:“行,您现在要?” 辛珊思有些难为情,笑着点点头:“是。” “写信?” “是。” “您先回房,我一会让伙计给您送去。要送信的话,您若信得过,写明地方,我托人给您送。近的,顺道只二十文。远的,可能贵些。” “这不是瞌睡送个枕头吗?您我有啥信不过的。” “您也是爽利人。”掌柜出柜台送了两步。 晚上洗漱后,辛珊思翻着书,好容易才将江平的事书于纸上。李阿婆不识字,但天天摆肉摊,肯定认识几个识字人。 只有彻底对唐梅娘死了心,那对祖孙才不会被算计到。最后问候了满绣,道自己一切都好,让她们不用记挂。 又是一天结束时,躺到床上,满身都在呼叫着舒坦。她眼看着帐顶,想着明日事。东西不少,不用背篓装,改用什么?竹篮…不行,江平距洛河城不近,以今日这样的速度,估计要走个一天。竹篮挎着,受力不均。 要不…去牛市看看有没有驴?再买个长板车。若是有做好的车棚,还可以按个车棚。在未解决真气逆流的问题前,家当先放车上,她陪着驴走。等身子好了,她便赶着驴车走四方,为茶庄选址。 洛河城停留期间,还能将长板车改造下,添副车轴。车轮换好的,车棚子也整宽敞些。有了方向,辛珊思的心安定下来了,闭上眼睛。 ………………………… 风舵城的夜,不似江平这般宁静。三更时分,东西、南北主街上,仍有不少行客。这些行客,少有轻装。明水街七号,绝煞楼灯火通明。三层顶楼棋室,黎上正与一白发老者对弈。 又被杀了一片,老者苦笑:“黎大夫不如以前温和了。” 毒被拔了,养了几日,黎上气色上好看了许多,淡而一笑:“老先生话里有话。” 老者乃绝煞楼的大掌柜齐白子,半生耗在棋盘上,最是精于走棋观人。坐镇绝煞楼二十年,只要找他谈生意的,必要对弈一局。今日这盘棋,从下晌下到现在,他败势已无扭转余地,心服口服。 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绝色青年,他收敛了笑意:“看来你是再无顾忌了。”无顾忌才会褪去伪装,暴·露本性。 黎上把玩着一枚黑子:“这跟我要与你谈的生意无关。” 齐白子直问:“你要杀谁?”不等他回话,又道,“事先言明,有些人绝煞楼不沾。” 官家人,这规矩黎上清楚:“他目前还不是。” “是不是,你得先给了明示,由老夫权衡之后再下定论。”绝煞楼能安稳到今时今日,靠的便是精准地掐定分寸,绝不越界。齐白子抬手作请。 站在黎上后的风笑,立马将帖子递上。黎上丢下棋子,抬起清冷的眼眸,对上看完帖子眉头蹙起的齐白子。 一万金…追杀白时年?这话齐白子不甚明白,又看了一遍,问:“你不要他的命?” 黎上眉眼一柔:“他是我师兄。” 那你还重金追杀他?一万金啊!武林中比这位还富裕的,怕是没几个了。齐白子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帖子:“白时年的命都不值两千金。你追杀他,无非是要他惶惶不得终日。”白家,真的是把这位得罪死了。 “这次你猜错了。”黎上起身,走向窗子,用手推开条缝,看向后河:“我没想过要他惶惶不得终日,追杀他,仅是为了成全他的高远志向。” 齐白子不懂了:“什么意思?”白时年要的不是百草堂? 黎上轻眨了下眼:“你知道单红宜的小郎君秦清遥现在哪吗?” 这他哪知道?齐白子等着话。 “蒙都。”黎上微笑。 前后一联合,齐白子凝神细想,很快便了然:“白时年投了蒙人?” 黎上未回应。齐白子又道:“你是要逼他现形,将白家彻底剔除出百草堂?” “不是。”黎上扭头看向齐白子:“白时年有主子,他显了形,自有主子替他做主。我不过一介小民,岂敢与官家争?” 齐白子看不透了:“你甘心?”六十三家百草堂,黎上一力创下的,营收极巨。 “好在…”黎上语调无起伏:“百草堂本就是个脏东西,我看着嫌恶心。没了就没了吧。” “给白家?” “为什么要给白家?”黎上一点不心疼,平淡得似丢了粒芝麻谷:“我说…没了。” 22. 第 22 章 没了…齐白子一时未回过味来,不过很快就会意了:“你…”想问他当真舍得?可话到嘴边又觉自个着相了。黎上铺百草堂的时不及落冠,现如今也才将将二十又三,完全可以再起千草堂、万草堂。 头戴斗笠的尺剑划着小舟自后河西来。黎上让风笑将六千金金票递上。 齐白子心里已有主意,见着金票,立马起身拱礼:“既不要人命,那就无需上挂牌。”他也坦荡,“黎大夫若信任老朽,事尽可交于绝煞楼。绝煞楼一定把事做体面,并给您留足时间抽空百草堂。” 黎上漫不经心:“随你,我只要结果。” “一定让您满意。”绝煞楼也想吃香喝辣,齐白子接过金票,大袖一挥,楼中灯灭。 尺剑快到窗下了,黎上道了声告辞,便领着风笑出了棋室。下到后河边,恰逢小舟经过,二人踏水上了舟,弯腰进去舱里。 小风悠悠,温柔拂面。站在舟尾的尺剑,用脚挑了小凳过来,坐下划水:“主上,您还记得咱们在怀山谷下救的那姑娘吗?” “出事了?”黎上接过风笑递来的茶。 “刚得的消息,弄月庵一行带着她在卢阳遇袭了,是密宗。”尺剑声低低的将听闻讲了:“善念那老尼伤了达泰后,自个也不行了,便把一身功力全部灌予了那姑娘。” 黎上似一点也不意外,小抿了口温热的茶,道:“善念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竟能重伤达泰?” “说是那姑娘帮着挡了下,分了达泰的神,善念才得手。”尺剑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这些谁传出的?跟亲眼看见一样,反正挺玄乎。” “达泰念经,但不吃素。”黎上轻嗤一笑:“一个寻常女子敢坏他事,能逃过他的破云掌?帮着挡了一下,怎么挡?把善念的命挡没了?” 风笑双眉紧蹙:“之前在怀山谷底,我就有怀疑。现在看来并非是多心。” “我给她号脉时,观了她的皮子和手,确定她在水中浸泡的时间不短于三个时辰。”黎上敛下眼睫:“之后她醒来,看了她的眼睛,以及排腹水的动作和排出的水量,知此人不止深谙泅水还会闭气。” 尺剑担心:“那女的是您丢给弄月庵的,弄月庵不会怪罪到咱身上来吧?” 风笑瞥了一眼傻大个:“弄月庵就单纯吗,你没看着善念瞅那姑娘的眼神?从前年开始,弄月庵的几个老尼便一个接着一个地收俗家弟子。你当她们收着玩的?” 至于说善念的功力…黎上眼前浮现那晚他借力逼毒的画面,沉凝几息,轻吐一气。也不知她跑哪去了,清不清楚自己真气为何会逆流?奇经八脉,督脉不通,另有七十二穴钝感。这七十二穴虽非要害,但总麻木也致命。 “我们去范西城。” “啊…”尺剑正想着风叔的话,回过神忙道:“哦…”声刚落又问,“为啥要去范西城?” “你问这么多做啥?”风笑瞄了一眼主上,朝小尺子看去,犯愁啊。老大个小伙,怎就一点不开窍?主上跟个姑娘在怀山谷底待了一整夜,还好生收着那身喜服,你猜他俩清不清白? 现在白家那帮子鬼畜已经交代给绝煞楼,主上跑范西城能为什么? 辛珊思一早起来,就把笔墨送下楼给掌柜。江平距范西城说远不远,但也不近。她给了三十文的费用,连着昨日买的石黛和脂粉一并包好。 “那就拜托您了。” “您尽管放心,我小舅老爷常往坦州城,必经范西、临齐那带,肯定把东西送到。”这年头不太平,日子难。跑两腿,挣点嚼头,多好的事!掌柜小心收起小布包。 用了一大碗汤面,辛珊思出客栈去城北。走了大半个时辰,到地了。问了人,摸到了牛市。集上挤挤挨挨,冲人的骚臭酸馊味往鼻孔里钻,刺得她腹内翻涌,嘴里直犯呕。 说是牛市,其实卖牛的最少。驴、马有,寥寥几头。小猪仔只两筐,多的是卖鸡鸭鹅兔的。护着钱袋子,挤到了卖驴的边上。一头栗色毛驴,看脖颈、腿、腰背、耳、鼻头,年龄大概在两岁左右。 瞧的人有二十来位。卖家掰着驴嘴:“瞅瞅口齿,俺家这驴差两月两岁,正好用。”又请众人看驴腿,“很有劲,你们散开点,俺拍拍让它给你们走一圈。” “是头好驴,就太贵了。”一背着手的老汉,腰间吊着个布袋子:“去年夏里,一头长壮的牛才卖九两一钱。你这个竟要八两银?六两六钱差不多了。你点头,驴我就牵走。” 卖家不愿:“你这老汉咋好意思?前个俺们村二通子家,一头五六年的驴还卖了七两三钱。你要就再添一两银,不要别在这瞎嘞。” 辛珊思看了眼那老汉,凑到卖家身边,小声道:“七两六钱是吗?这驴给我。” 卖家回头,一瞅是个小姑娘,有些迟疑:“不开玩笑。” “快十两银子的事,可不敢说笑。我爹遇着个熟人,搁那说话…”辛珊思下巴朝一群买卖马的努了努:“他之前在你这瞧过,只银子没带够,急匆匆取了回头还怕赶不上。这不…瞧你没卖出去,赶紧让我来买。”掏银子付钱。 先前讲价的老汉不高兴了,脸拉老长,只看了眼卖马的那一圈,个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又不敢发作,哼了一声,转身扒开条道挤了出去。 结了银,辛珊思接过缰绳:“都散了都散了…”人群松动,她牵着驴往卖马的那边去。也巧,卖板车的摊子就在那头。 板车用好木的要一两二钱银,她看了车轴跟车轮,确实值。又添了五钱银,加了个棚。等拉着驴,拖着按好车棚的长板车出集市,天都中了。换了口新鲜气,去米粮铺子瞅瞅。 过日子柴米油盐少不了,现在她有驴车了,这些可以带着买。还有棉花,天一日寒过一日,她最少也得做两床被子。 辛珊思默算了下,零零碎碎置办全了,怎么也要个五六两银。嘚,加上刚买驴买车的钱,从篮把里抽出的那点金,没了。再想想自个的家底…不由叹气,钱是真不经花。 抬眼望了下天上飘散的白云,她啧了啧泛苦的嘴,目视前路。洛河城郊那个庄子得处理掉。辛家好像有个仇家,叫…叫鬼山老眉…吧?不知老眉对庄子有没有兴趣? 到了粮铺,见精米要八文一斤,她扭头就走,太贵了。沿街买了一笼大肉包子,回去客栈。将东西收拾上驴车,退房赶着驴往西。 出了江平,走了一刻,瞧着路上没什么人,辛珊思把驴车靠边,弯身抓了把泥拱进车棚。没多会一个头扎旧布巾背有点坨的灰头劳苦妇人出来了,拉着缰绳继续赶路。 她抵达洛河城北郊,是第二天中午。而这个时候,范西城北边鹰头山上弄月庵西云禅室里,已吵起来了。 两个小尼揽着断了右臂的同欣,劝着。同欣双目红肿,几欲要冲上去打那个跪在师父尸身边的贱人,歇斯底里地怒斥:“我师父将毕生所学都传予你,要你剃度入门怎么了?你说什么六根未尽…你给我说清楚…” 弄月庵的掌门,无华师太就站在边上。她看着遗容已干净的大师姐,不懂事情怎么就到这境地了? 谈思瑜泪一滴一滴地滴,无声地哭着。 同欣一把攘开紧抓她左臂的小师妹,上去就要挠谈思瑜:“你还委屈了…” 亦悲恸至极的善意拦了一手,同欣一下秉不住了,哭吼:“师叔,弟子师父、师姐都死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们根本就不会走卢阳过呜…是她是她,她就是个灾星…” 怪谈思瑜吗?善意不想骗自己的心,她怪。 谈思瑜哑声道:“我只是个平凡百姓家的女儿,平日里想的是如何照顾好娘亲,等岁数到了嫁人生子料理内宅事,从未向往过什么行侠仗义。善念师太于我有恩,我不敢忘。但…” 她似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我剃度?”仰首望向无华,哭诉,“她给的,在你们看是福,可对我来说却是祸。我不想要,只想平平淡淡一生…善念师太没给我选择,你们一样没考虑过我的意愿…我有家有娘,不要削发为尼有错吗?为什么都要逼我…” 23. 第 23 章 “闭嘴啊…”同欣看不得贱人惺惺作态,恨不能将她撕得烂碎,不顾师叔阻拦再次要冲上去。 许善意也累了,拦着的手没了力。顺利冲过去的同欣,爬满血丝的眼里尽是怨毒,一把扯住谈思瑜的发,强硬地将她拉起:“你不配跪我师父。” “啊…”头皮剧痛,谈思瑜被发拉得双目上吊。 同欣把人推攘出尺外,抬起左掌运气:“不想要是吗,我现在就帮你废了。” 闻言,因头皮疼痛双手抱头蜷曲着身的谈思瑜,双目一阴。掌风袭来,她“本能”地全力推同欣。同欣力聚在左手,又有伤在身,下盘失稳,整个人朝后撞去。 沉默许久的无华,一个转步,来到同欣背后,将人稳住。 西云禅室静寂,谈思瑜错愕地看着差点被她推飞的同欣,似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般大力:“对…对不起。”张着的两手颤抖着,“怎么会…会这样,对不起…”两腿一软,又跪下了,双手捂上脸,泪水自指间渗出,压抑的哭声响起。 同欣心里出不了的那口郁气憋得她面目胀红,她张开嘴哽咽,泪水混着流出嘴角的黏液一道向下、滴落,头慢慢低下,看向自己拦中断了的右臂。血浸透了包扎的白棉,刺目…又讽刺得很。 无华松开同欣,长吐一气:“弄月庵不强人所难,谈姑娘既不愿入佛门,那就请即刻下山。庵里还要办法事,我等就不远送了。” 没人反对,谈思瑜却跪着久久不起。同欣不愿再面对她,转过身,一晃一荡地朝供奉的菩萨金像走去,慢慢跪下,瞻仰,用心问菩萨,“人生在世,何为善何为恶?讲因果,可真的存在善恶有报吗?” 没人理会,谈思瑜哭了足一刻后,终一点一点地放下了手,撑地爬起,勉强支住瘫软的身子,挪脚面向善念的尸身,屈膝下跪,九叩。叩完,又看向凝视着她的善意,再叩。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管我愿嗝…与不愿,承了善念师太功力是事实。满天神佛在上,谈思瑜发誓,日后咻…弄月庵若有需,我定义不容辞。” 好奸猾的丫头!说义不容辞,却不讲全力以赴以命相报,善意闭目,竖手于胸前:“阿弥陀佛。” “弄月庵不会有求于你…”无华冷目:“你既承认承了本座大师姐的功力,那本座也要警告你一句,他日你在外若凭借本座大师姐的功力行凶作恶,我弄月庵定倾全力…清理门户。” 谈思瑜心中怒极,这些姑子真是讨厌。 “宜静宜冬,”无华转身,背对门。 两个小尼走出:“弟子在,” “送谈姑娘出庵。” “是。” 谈思瑜几乎是被请出弄月庵的,“失魂落魄”地下了鹰头山,她也不管有没有人盯着,将戏做全,瘫在地失声痛哭,把茫然、委屈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是承了善念的那点功力罢了,弄月庵竟想要她卖命一辈子,哪来的脸?她想跟弄月庵和睦相处的,是那帮姑子不识好歹。要她剃度…别说她没出家侍佛的心,就是有也会在大蒙国寺西佛隆寺削发。 西云禅室,无华听说谈思瑜在山下哭,不禁蹙眉,转身向右:“劳二师姐再予我从头细说一遍遇袭之事。” “阿弥陀佛!”善意叹气,这回她从怀山谷讲起,巨细无遗:“黎大夫把她交给师姐后便出谷底了…我等离开红黛谷,本想直接按来时路回,可谈思瑜却苦苦哀求,说她多日未归,家中母亲肯定焦急万分…探路的宜笑回报达泰正往驿站来,我与师姐便打消了住驿站的念头…” 听着二师姐娓娓道来,无华找着疑点。 “那晚城隍庙不止我们,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借宿。”善意回想着:“那姑娘不是个普通人,她的气息很轻,也不太愿意搭理人。谈思瑜几回攀谈,人都没理会,兀自就着水用了糕点便打起络子。她打络子的手很快,我与师姐一直留意着。 夜半,谈思瑜重咳吐血,师姐便下令离开,另觅地方…我们有留一人在后盯着,那姑娘在一个时辰内未离开城隍庙…” 听完,无华沉凝片刻,问:“二师姐,那个姑娘会不会是密宗的人?” 善意想过这个,摇了摇头:“我看不像。她的眼睛清凌凌,寡欲得很,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身上很干净,坐在一方地上沉心静气地干着自己的事,像个世外人。这样的主,我们不招惹她,哪入得了她的眼?” “那谈思瑜呢?”无华撸下缠在腕上的佛珠。 “她?”善意敛目:“谈思瑜刚说师姐没给她选择的余地,这…不可能。佛家注重因果,讲究你情我愿。师姐在灌顶之前,肯定问过她。况且…” 无华接上:“大师姐应该不通灌顶之法。”灌顶也非一般人能施展的,单内力浑厚这点,弄月庵上下估计只有在闭关的师父能达到。 善意捻动佛珠:“且留意着吧,是奸是善,迟早会有定论。” ……………………………… 辛珊思在洛河城北郊官道边的小食摊用了午饭,也不急着进城找中人。她赶着驴往东,打算先绕绕路,听听风声。东郊的庄子,是她跟娘住了四年的地方。 辛良友知道她对娘亲的依赖和感情,肯定会着人在此守株待兔。她得摸摸清楚情况,再决定之后行事。没走多久,见到一妇人被沉甸甸的背篓压弯了腰,右手拄着根棍蹒跚向前。她经过,回头看人,主要是观面相。 妇人抬头,冲她一笑,也不求搭个便车。 辛珊思拉缰绳,让驴慢下,压着点嗓:“大姐,你去哪?我看你篓子挺沉,要不放我车吧?” “会不会太麻烦?”妇人脸盘小,瘦归瘦,但两腮不内陷。眼也清亮,说话带笑。脚大手糙,一看便知是干惯了活儿。 停下驴,辛珊思走向车后:“不麻烦,就顺便的事。”把散在外的碎布头往里推了推,“你放这。” “那真是太感谢了。”妇人小心地蹲下身,卸下背篓,缓了口气,拽袖子擦把汗起身掏了块灰布巾出来,“刚背那会还不觉沉,走久了两肩头就像不是自个的。” 见她把布巾铺在板上,辛珊思嘴角微微一勾,提起装满谷穗的背篓… “我来我来。”妇人急忙接手。 放好背篓,两人赶着驴一道走。 “大妹子,你哪块的?” 辛珊思笑回:“江平那边的。” “那不近啊!”妇人问:“来走亲?” 辛珊思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洗过脸,眼角夹着点浑色,嘴周也干巴巴,落寞道:“走啥亲?娘家在常云山那块,没啥人了。我出嫁十多年,自打老子娘走了,就回过一次。前个,梦着老子娘了,我这心里啊…难受。昨天一早忙完家里事,便收拾了几件衣裳上路了。” “我说你口音像我们这地方的。” “根在这,离万里也是这腔口。” “说的是。”妇人甩了甩膀子,迟疑两息,问:“娘家没人,你晚上住哪?” 辛珊思笑道:“客栈凑合几天。上次回来是五年前,这次走了,还不知有没有下回,所以想多留几日。” “那你可得避着些。”妇人抱怨:“最近咱们这片的客栈,隔三差五就有官家上门查户籍,闹得都不安生。村里也常有人来打听,是不是见着什么生人?我娃他大伯在牙行,租赁买卖被搅了不少。” 还真叫她猜中了,辛珊思蹙眉:“户籍有啥好查的?这片是不是什么人犯事逃了?” “哪?”妇人走近,抬手半掩小声道:“娃他大伯说,就是洛河东湾边上那庄子在找人。” “东湾那庄子?”辛珊思咝了一声:“那不是那个…范西城辛家原先那个夫人…带着闺女住着的吗?” “早不是了。”妇人惋惜:“你嫁的远不晓得,那娘俩离开十几年了。庄子现在归一个姓江的管。以前那娘俩在的时候,我们村不少人在庄上干活,银钱都当天结。姓江的来了,就没这好事儿了。” 24. 第 24 章 “偌大个庄子,地有好几百亩吧?不雇人,他们种得过来吗?”辛珊思问。 “谁晓得?那庄子外墙老高,门又整日关着。”妇人怀念:“我刚嫁来婆家时,还从庄上买过石榴、频婆。虽都是人家卖剩下的,品相不好,但吃口真不差,而且便宜。两三个子,买一大兜。如今,他就是烂果林里,喂鸟雀了,也不往外流一个。” “这是为何?一个子也是钱,拿去集上还能换个三合面馒头。” “你懂我懂?”妇人苦笑:“去年七月,我家屋后二武媳妇孩子上身,嘴里没味又发苦,就想吃个频婆。二武跑几个大集都没买到,厚着脸去庄上叫门。门是叫开了,但庄子管事一口声七月频婆精贵,一两银子一个。气得二武他娘,破口大骂。” “七月的频婆吃起来要酸一些,稀罕归稀罕,但谈不上精贵。一两银子一个,这不是讹人吗?” “就是存了心欺辱人。家里大嫂说,她怀我大侄的时候,正当石榴熟,听谁提了一嘴,她馋得嘴里直往外渗水,两三夜没睡好,只想那一口。没等家里去买,庄上就送了六个来。一问才知,主人家听说我大嫂有喜,特地让人挑大的摘了送来贺喜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脾性啊…最是难说。”辛珊思心暖,娘亲良善待人,都是在为她积福。 “说得在理。”妇人扭过头看她,大妹子就皮子粗了点,眉眼是真俊,“你一人赶着驴车从江平来的?” “哪呀?”辛珊思笑回:“我是随往这送茶的几个邻里一道到城北吃摊那。这不才分开没半个时辰,就遇上大姐你了。” “我说呢?就你这长相,家里怎放心让你一人跑这么远?” “打趣我了。”辛珊思转头回视:“不比年轻时了。”直了直驼背,脸上扭曲,干脆放弃,才直起的背又弯下,脖颈前倾,“家里六十亩茶田,过去总不想把那银子给外人挣,都自个摘。一年一年的,银子挣了,人也废差不多了。” “咱们都一样,见天地忙里忙外,想的全是把日子往好里过,给孩子多攒两个子。” 辛珊思抬手轻抚自己的脸,她露在外的皮肤涂抹的可是正宗的大地色,还特地加深了鼻翼两侧的纹路。昨儿又熬了一夜,今个顶着风吹,水都只喝了两口。刚在食摊吃饭的时候,她伸头用清汤照了照影子。 哎呦,沧桑啊!再把两眼耷拉下点,就一个骨相好的中年妇人。 她叹声,不无懊憾道:“咱们还得要珍重些身子。” 看了眼大妹子的背,妇人点首:“是。” 走了近半个时辰,辛珊思在大姐的指引下,拐了弯。灰色的村落,狭窄的小道,小道边长老了的毛针,还有熟悉的…洛河。 “看那边…”妇人指着斜对岸的高墙:“就之前咱们说的庄子。” “好些年没走这里了。”辛珊思流露出怀念:“但感觉…”眼里泛起泪光,“没怎么变。” “咋没变?”妇人笑言:“人变了。” “对…”辛珊思扯起唇角,哑声道:“人变了。” “我家靠村头。”妇人看了眼偏西的日头:“今个时候也不早了,大妹子,你要不嫌弃就在我家凑合一晚上。” “不了。”辛珊思有自己的打算:“我把你送到门口,便往常云山那去。” “那我可耽搁你不少时候。”妇人说着就要去提背篓:“赶紧的,我这快到了,你去忙你的。” “不差这几步。”辛珊思拉住人:“有个话怎么说的?近…近乡情怯。一路上得亏你跟我说道说道,不然我哪能放开心来?嫁的远,最对不住的就是老子娘。” 妇人反握住她手:“你过得好,两老在地下也没的愁。” “是,”辛珊思点首。前头路口,一绿衣姑娘,手拿着根鞭子,领着一行人拐道往这来。看姑娘身姿,有点眼熟。 她赶着驴靠边走。 妇人也瞧见人了,压低了声道:“又是来打水栗子的。” “看打扮,怪金贵。”离近了些,辛珊思瞄了一眼。柳眉杏眼鼻梁略塌,不是辛悦儿是谁。她怎么来洛河城了? “听说是辛家后娶那个生的,连着两三年了,这个点上都会来打水栗子。”妇人手挽上大妹子:“看到哈着腰跟在旁的小胡子了吗?” “看到了。” “姓江的庄头。现在这副德性,我们一年只能瞧着一回,平日里路上遇见,看到的都是他两鼻孔。” 辛珊思被逗乐了。 “二华婶,这是哪个啊?”一小媳妇右手挎着装满水栗子的篮子,左手拉着个浑身湿透的小子,从洛河边来。 妇人有意大着声:“常云山那块杨大怀家姑奶奶。今天得亏遇见她,不然我这两条胳膊铁定要疼上几天。”眼看向鼓着腮的小子,“呦,又落了顿揍?” 小媳妇目光没在辛珊思脸上多留,垂首瞪儿子,恶狠狠地说:“这才到哪,回去他爹还要打。我就摘几个水栗子的工夫,他都下水游出一丈了。” 妇人脸一板:“那是该打。” 只这一会,辛悦儿几人已经到了近前。辛珊思赶着驴,与他们错身过,连个眼神都没得着。 隔了十几息,确定人走远了,妇人跟小媳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两人聊了起来。 “明天咱们这段河肯定又要赶人。” “是啊,也不知辛家拿的什么谱?真要有那本事,干脆把整条洛河圈庄子里去。” “那不得要圈到弘江城?” “不圈起来,哪能显出辛家金贵?姑娘打点水栗子罢了,闹得跟哪个大老爷出巡似的。柱子他爹说,对面庄子还是前头那对母女的,您说这个咋好意思来的?” “没皮没脸呗。” 辛珊思将人送到村头,在妇人再三挽留下,喝了半碗茶才离开。赶在天黑前,到常云山北。站在山脚,她大仰头上望,无力地哼笑两声,一屁股赖到地上。 洛河长又宽,水也不浅。常云山山高绵延,草木茂盛。关键她还不知要找啥,线索只有老妪临终留言。说是大海捞针,一点不过。可她能放弃吗? 不能。 坐地上丧了片刻,又爬起身,去把驴放了吃草。今晚她也不去住什么客栈了,就在车棚子里歇吧。拖长板车到山边,折了绿枝拔了草将车伪装一番。 拿出剩下的两个大肉包子,边吃边想事儿。据大姐跟柱子娘的对话,可知洛河的水栗子每年都会被附近…或远道而来的人打完。但…洛河并非整条都长满了水栗子。 老妪提及常云山,那肯定是去过、途经过。她和奶娘是在洛河边上捡到老妪,当时老妪是…趴着的,腿朝向东。常云山刚好坐落在洛河的东北方。 她可不可以认为,老妪是从常云山跑向洛河的。如果是,那她只需在东湾及上游找东西。而东湾及上游,十三年前长水栗子的地方,只有东湾口那一片。 另,洛河的水是活的,会有流动。也就是说,东西若不够沉,会往下游走。 两个包子吃完,辛珊思喝了几口水,又转过头看常云山。常云山大了去了,她还没把老妪遗言听完整,想到要翻遍整片山岭,不禁瘪起嘴,欲哭无泪道:“天啊!”脑袋一垂,怎么办?再想…蓦然又抬起头,“对了,还有墓。” 娘交代了老妪的墓在哪,不就是要她去祭拜吗?西风口死人岗山阴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