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 1. 第一章 是夜,承极殿。 赵阶端坐在窗边案前,偏头望着外面夜空辽阔,皓月千里。 如霜的清辉落在他面颊上,显得面皮愈发冷,愈发凉,简直像一件再精美不过的白瓷摆件,眉眼却不如素瓷那般寡淡,而是生得浓墨重彩,灼灼生辉,他自从被关到承极殿后清减不少,鼻骨更为秀直,轮廓越加分明,有种颓唐,却不狼狈的好看,即便这殿中只有他一人,他仍坐得笔直,腰身窄窄,青竹似的玉立。 晚膳送来已经很久,连汤水都是冰凉的。 赵阶尝了一口,觉得没滋没味,便再没有动过。 时下世族多崇尚清淡口味,以调料淡薄保留食物原味为尊,对那浓油赤酱的味道不以为然,觉得只有下等贩夫走卒,需要劳作的人才会喜欢这样浓烈的味道,起因当然是皇帝饮食清淡,亦少用肉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赵阶每每想起这等事情就要笑,皇帝喜不喜欢清淡赵阶不知道,但他知道,皇帝饮食清淡是因他身体不好自小就少用盐糖,至于少食肉,太皇太后笃信佛法,皇帝自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潜移默化地受了影响。 赵阶从前自矜身份,又要讨好皇帝,免不得也装模作样,但以他现状,恐怕无论如何都难以讨好帝王,遂不再强迫自己吃这些寡淡无味的玩意。 一口不动的膳食在赵阶离开正殿再回来前就会被收拾下去,第二日便会换了样子,菜品做比前一日更精致,但同样口味清淡。 赵阶持一根筷子,百无聊赖地敲碗,声音泠然动人——筷子是玉的,碗是玉的,玉碗温润,雕着盛放的海棠,工艺极精巧。 以待遇来看,赵阶很不像个囚犯。 他住在宫中,而非大牢,关押他的地方不是提刑司,而是内宫九殿之一的承极殿,他一食一饮都与宫中贵人无异,无人苛责虐待他,更不要说审问动刑。 每餐来送膳食来的宫人与赵阶的老相识,乃是当今的近侍,内宫朝中都炙手可热的总管太监贺叙,要这样一个皇帝的绝对亲信来给个逆臣贼子送饭,委实有些怪诞。 赵阶第一天看见贺叙时颇受宠若惊,不忘笑着与贺叙寒暄几句,贺叙根本不搭理他,倒不是因为赵阶身份变了,从天子宠臣变成了当诛贼子,而是贺叙本就沉默寡言。 因为没人说话,赵阶很珍惜同贺叙相处的机会。 他有时问贺叙在陛下身边如何,有时问贺叙为什么不爱开口说话,有时还问宫中的海棠花开时好不好看。 但他不问皇帝要如何处置自己,更不问自己的共犯如今是死是活。 他每日轻松自在,仿佛是受恩入宫,而不是犯了滔天大罪。 但他很少吃饭,很少休息,每日喝茶看书,还厚颜想要一坛酒。 在赵阶终于把自己饿昏过去之后,贺叙带着太医令来了,将他救醒,这位沉默寡言的贺公公终于主动和赵阶说了话,贺叙说:“陛下问大人,是否想以这种方式明志,给崔静允守节?” 赵阶原本就因被囚深宫少见阳光而捂得洁白的脸闻言更白,几与纸同色,但他还是笑了。 从贺叙转述皇帝的话中,赵阶得以确定,他的共犯之一,亦是主谋祸首的崔静允死了。 哪怕崔静允是皇帝的外甥,觊觎皇位都是要死的。 可皇帝却愿意留着赵阶,非但不给他动刑,没有将他凌迟成三千片,却好吃好喝养着他,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三生有幸,赵阶本该感恩戴德。 感动得涕泗横流的赵阶轻笑回答,“崔静允也配让我给他守节?” 他桀骜,说出的话不可一世又叫人心里发寒。 贺叙无言,想来会把赵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皇帝。 在得知崔静允的死讯后赵阶每日食饮更少,量体做的寝衣变得宽大,赵阶穿起来空荡荡的,有些漏风,他披着白氅,夜里赤足在木廊内行走。 仍是贺叙来问他,“大人想做什么?” 赵阶顺势跪坐下,地上凉,他压着雪白的鹤氅当垫子,反问贺叙,“是贺大人想知道我想做什么,还是陛下想知道的我想做什么?” 贺叙不答。 赵阶叹了口气,语调带着虚无缥缈的认真,“我却更想知道陛下想做什么,为臣,本不该揣摩圣意,但更大逆不道的事情我都做过了,也不差今日一遭,我很好奇,很惶恐,陛下杀了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外甥,却不杀我,而是将我养在宫中,陛下想做什么呢?” 他仰面,这个姿态让他的面容轮廓更为深刻好看,没好好束着的长发滑落进衣襟,蹭着消瘦分明的锁骨飘飘荡荡,“陛下是想要我感激涕零,深觉自己有负皇恩,日日面南请罪,最后不堪良心谴责自尽,还是想我被养得不想死了,不敢死了,希冀着陛下能看在往日恩情上放过我,之后再赐死我,令我死得绝望凄惨?” 赵阶没再说下去,因为贺叙皱了皱眉。 赵阶少逢巨变,从千娇百宠的赵氏小公子沦落为边关军户的官奴,最会察言观色不过,眼下贺叙直达天听,备受皇帝信任,他是个师友亲族都死绝了的人,没有人会救他,没有人愿意冒险救他,他绝不能得罪贺叙。 于是他只好仰面笑,最为脆弱的喉结仿佛很信赖贺叙似的露在外面,语调含笑又摇晃,很不庄重,“贺大人,陛下到底在想什么?你日日在陛下身边,可能探听一二?” 越来越过分,越来越放肆。 贺叙看了他一眼,视线上移,只落到赵阶微笑着的脸上,“大人尚未被废去官身,莫要做有失官体的事。”这是今晚贺叙第一句不是转达皇帝意思的话,也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一句。 赵阶疑惑,“我做什么了?”一掸去雪白袖口上根本不曾存在的灰尘,“说话犯了哪条戒律,请贺总管教我。” 他高兴时叫贺叙贺大人,不高兴了就要叫贺总管,时时刻刻提醒着贺叙的阉人身份。 贺叙习以为常,也不恼怒,回答:“不敢。” 赵阶轻笑。 偏着头,去看庭院内的海棠树。 不是海棠盛放的时候,唯有一树碧荫,此刻枝叶随夜风动,唰唰作响。 赵阶浓黑的眸子呆呆地看着海棠树,仿佛痴了,过了许久,他才再开口,“贺大人,我知我带兵谋反,是万死难恕,能诛灭九族的大罪,”但他九族早没了,连坟都不知道被野狗扒过多少次,所以犯得无所顾忌,肆无忌惮,“陛下算无遗策,局势尽在掌握之中,崔静允的势力被拔出得一干二净,有贰心者业已人头落地,我被囚……”想了想,又觉得囚这个词有点没良心,“我被养在宫中,天地苍生皆不知,于陛下处理朝局无半点用处,我很想知道,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他被囚于深宫已有半年。 得益于宫中的厨子,或者赵阶的固执,他分外消瘦,白惨惨的背影笔直,腰身削刻至极,好像伸臂就能轻松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容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贺叙安静地站在赵阶身边。 赵阶不必贺叙回答,赵阶需要的是贺叙将自己说的话转述给皇帝。 “贺大人,我非常惶恐,”或许太久没能与人说话,赵阶难得推心置腹,“我犯了这样的罪陛下不杀我,要么是寻到了让我活着,却比死更难受的法子,要么是想从我身上得到,比我这条命更贵重的东西,无论是哪一样,都令我后怕非常,食不知味,夜夜难以安寝。” 况且,他这条命眼下并不值钱。 他不是赵氏的小公子,不是崔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更不是日后能够纵马宫中,佩刀觐见的天子宠臣。 他的命一文不名,皇帝予取予夺。 所以,容颍为什么要留他一条性命? 这是赵阶思索了半年,都不曾想明白的事情。 贺叙在确认赵阶没有可以再说的话之后,才道:“我知道了。”赵阶偏头看他,被烛火照亮的黑眸清亮圆融,“我会将大人的话转达给陛下。” 赵阶笑,“贺大人,你真是个好人。”这话是真心实意。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转述给了容颍,说不定被戳中了心思的帝王会迁怒于贺叙。 贺叙知道,但贺叙会明明白白地将赵阶的话复述。 经年累月的相处,赵阶已经摸透了贺叙的为人,只要是他答应的,他就一定会做到。 贺叙颔首。 他要离开了。 但他在与席地而坐的赵阶擦身而过前,犹豫了片刻,低声劝道;“赵大人,夜凉风大,回殿内去吧。” 赵阶撑着下颌,漂亮得有点飞扬的眼尾向贺叙的方向一斜,“陛下说的?” 回答赵阶的是离去的脚步声。 而在脚步声消失后,赵阶面上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像是连露出个表情都嫌累,静静地坐在这棵海棠树前,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贺叙将皇帝说的话转述给赵阶,“陛下说,与其问朕想要什么,不如敏行仔细想想,此时此刻,敏行能给朕什么。” 敏行是赵阶的字,其意是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字还是皇帝看在崔静允的面子上给他取的。 赵阶苦思冥想了数日,直到今夜。 他在明净月色下坐了很久,忽地抚掌而起,“我知道了!”他不穿靴子,风风火火地推开殿门,一路小跑,跑到了庭院门口。 虚弱的身体没有太多气力,喘着气,还未开口,就被寒光闪闪的刀刃拦住了去路。 放在以往,护卫敢这般无礼,赵阶定然是要发怒的,但今夜他没有,他满怀喜悦,眉眼俱是晃眼的明艳笑意,对护卫道:“叫人送两坛,不对,三坛玉山颓来,还有,两个时辰后去请陛下来。” 护卫震惊地看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赵阶,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去。”阶下囚不容置喙。 护卫们面面相觑,护卫长觉得兹事体大,命人去找贺叙。 层层汇报转述,效率却很高,最终得到了皇帝的亲口允准,于是酒很快送到了承极殿。 宫人们不敢久留,送完酒之后立刻退出庭院。 赵阶打开泥封,陶醉般地吸了一口酒气。 玉山颓,京中最好的酒。 不止赵阶这样嗜酒如命的人喜欢,便是于食饮上寡淡异常的容颍,也喜欢。 是容颍,唯一喜欢的酒。 赵阶以玉碗舀了半碗,仰头饮了,酒香满口,畅快之至。 他太久没喝酒,酒量就不如以前。 他从前喝酒时从不胡思乱想,今天饮酒时却见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得恍若在昨天。 他看见刑场上赵氏族人淌下的血足以漂杵,他看见一起被押送到边关,没为奴隶的少年少女被凌虐至死,他想起自己离开边关时杀的人,放的火,那火光灼灼,照亮了每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还有后来皇帝,啊,现在应该叫先帝了,对他的折辱,让他以男子之躯,嫁给崔静允,想起那些轻蔑与侮辱,崔静允在他被踩进泥里的时候愿意伸出手,令他时至今日仍旧感激无比。 想起他那些繁华锦簇的过往,同僚或是艳羡或者妒忌的神情。 最终思绪一停,想起了一树海棠。 海棠开得灼灼,树下的人也生辉,明明因病面色有点苍白,满树粲然海棠,却不能夺他分毫风姿。 哪怕赵阶曾经是个世家子,见到了那人也要觉得自惭形秽。 纵然比之赵阶曾经的身份,那人也要尊贵太多。 他是魏国的储君,而今的皇帝,容颍。 容颍是崔静允的三舅舅,赵阶与崔静允从小交好,也随着崔静允叫容颍三舅舅。 赵阶用碗舀酒,却撞到了坛子。 啪地一声,玉碗碎裂,玉屑撒入酒中。 赵阶不悦地冷哼一声,没了再喝的兴致。 他如今身体奇差,击不碎酒坛,便不厌其烦就用其他器皿将酒舀出来,尽数泼洒在殿内。 酒香四溢。 赵阶更醉。 从世家子到阶下囚,再到天子宠臣、重臣,末了,又成了阶下囚。 赵阶的一生不可谓不精彩,不跌宕起伏。 可他还是有点遗憾,遗憾没能见崔静允最后一面,倒不是因为思念,而是因为谋反失败后俩人没能见面,他很想呸崔静允一口,说:“你看看你将我的大好前程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也想见容颍,百转千回地叫他一声三舅舅,看皇帝那最克己淡漠的面容上,会流露出怎样嫌弃厌恶的表情。 这两个人,一个在他最狼狈无助的时候向他伸出手,一个让他位极人臣,登上了权势的巅峰。 赵阶将烛架上的蜡烛拿下来,举在手中。 他不知道容颍想要什么,但总归是能报复自己的东西。 赵阶怎么可能让容颍如愿? 随手将蜡烛往纱帘上一掷,火光顿起! 赵阶将殿中的蜡烛,一根一根地取下,一根一根地丢在被泼了烈酒的地面与陈设上。 容颍不会对他这个谋反的叛臣还存留半点好感,所以赵阶觉得,自己此举也算善解人意。 让容颍,看着他被烈火烧死,或许,稍稍能解陛下的心头之恨呢? 酒液在衣袍上流淌,火舌贪婪地顺着白衣点燃。 满目火红粲然,比赵阶见过的,开得最好的海棠还耀眼。 他抬起手臂,吮尽了皮肤上的残酒。 外面喧嚣四起,但赵阶已经听不清了。 酒液侵蚀着感官,赵阶阖眸低笑。 “舅舅。” 2. 第二章 春意融融,清风吹拂,一点梨花的甜香拂过鼻尖。 赵阶深深拧眉,先是因为疼,后来不疼了,人如同坠入冰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冷,寒意砭骨,皮肉下筋骨凉得抽搐,却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受着。 赵阶脑子昏沉沉,苦中作乐地想着原来死是这种滋味,只是不知道他眼下要往哪处走,倘真有阴司,以他的罪孽深重当上刀山下油锅,不过转念思索一将功成,普天之下,哪有王侯将相清清白白,不都手染……凌乱的思绪蓦地顿住,赵阶发现,那点甜香更浓了。 贴着鼻尖,轻轻蹭着,花瓣香而软,弄得人很痒,赵阶喉头滚动,干涩地吐出一个字。 “滚。” 鼻尖旁的花枝闻言不离开,竟变本加厉,花枝沿着鼻梁向上,将离不离,欲落不落,赵阶忍无可忍,抬手,一把握住了那枝已贴在眼睑上的花——没握住。 赵阶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能动?! 赵阶呼吸微滞,心跳如擂鼓,静默一息,霍然睁开双眼。 彻骨的寒意褪去,从花木叶缝隙中射入的阳光柔软地撒在他身上。 入目,不是赵阶想象中扒皮削骨的地狱绘图,居然是,一枝梨花。 色净极,如一枝细雪。 “梦见什么了,如同见了鬼一般?”握住花枝的人端详着赵阶白中泛青的脸色,轻笑着询问道。 男人的声音沉而好听,好像小刷子似的,弄得人心里阵阵发痒。 赵阶如遭雷劈,僵硬地仰面。 他坐在树荫下,那人半躬身,见赵阶不答,便低头,凑过去看。 倒映在赵阶放大的眼眸中的,是张俊美非常的脸,目若明星,唇如染朱,不笑时唇角眼中都含着三分明亮温软笑意,很有几分瑶花琪树,金玉其外的风姿。 崔侯,崔静允。 赵阶定定地望着崔静允,心中滋味难以言说,并不很想哭,倒想大笑,于是他真的牵动唇瓣,朝居高临下的崔静允露出个笑,他容色秾丽,乍露笑颜,如盛放桃李入满怀。 握住花枝的手指一松,须臾之间,有什么在眼前放大。 不是人面,而是梨花。 花枝落下,正拂过赵阶扬起的面容上,赵阶抬手一把接住,晃了晃手里的梨花枝,回答崔静允,“我梦见,”刚醒来的人嗓音还有几分低哑,沙沙的,“你死了。”拿花的手指在喉间一划,动作凌厉,却不知怎的,一点也不显得凶,随着赵阶的动作,如雪花瓣纷然落下,有几片撒入赵阶的衣襟。 崔静允闻言不恼不怒,反笑着道:“梦见我死了,竟让阿阶难受成这幅模样,”伸手自然地掸去赵阶衣襟上的花,他直起腰身,朝赵阶伸出手,“在阿阶心中,我果然分量不轻。” 伸来的手五指修长,虎口与指腹处都覆盖了一层茧,是练剑写字留下的痕迹。 赵阶看了一息,回握住了,顺势站起来,他点点头,也没反驳,笑眯眯地实话实说:“是不轻,我死前还寄挂着你呢。” 崔静允轻啧一声,“这梦不大吉利,”赵阶站起来他犹未松手,二人皮肤相贴,崔静允手上的热源源不断往赵阶那边去,赵阶整只手都冰凉,仿佛刚从冰窖里被捞出来,崔静允不动声色,只是贴得更紧了些,开玩笑道:“明日去永宁观,请观主给你解解梦。” 赵阶随口问:“为何不今日去?” 崔静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问道:“阿阶,陛下还未走,你却想先走了?” 陛下还未走? 哪个陛下?是容冕,还是容颍? 看崔静允眼下不过冠龄的模样,该是容冕。 赵阶环顾一圈,心道此处是崔府。 他回京之后,记忆里,容冕只来过崔府一次,仿佛是因为崔府举办文会,其中不乏巨擘鸿儒,据说是皇帝亦很仰慕其中几位多年不出的隐士名宿,又不忍心打扰众人兴致,故而白龙鱼服出宫,来崔府参加文会。 不过,在场贵胄朝臣显然没有一个不认识皇帝。 崔静允虽还未袭爵,但作为世子,能从文会中脱身来找他,想来也很不易。 赵阶垂眼不答,长睫下垂,睫下眸光微暗。 赵阶对文会无甚兴趣,即便后来他要在容颍面上装出个精干人臣的样子,于读书一事上用功得很有限,在他刚得圣心的时候,京中不少世家都拉拢过他,文会是一定要给他下帖的,赵阶同崔静允去过几次,后来实在觉得无聊,便不再去。 这次文会,是赵阶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 倒不是因为文会上哪位风流才子赋的诗令赵阶这不可雕的朽木都觉得妙绝,而是,在这场文会上,皇帝降旨为赵阶赐婚。 能蒙皇帝赐婚,该荣幸之至,感恩戴德。 但无论赵阶做戏本事有多高超,他当时都没笑出来。 他听着皇帝赞他容色出众,有类桃李,赞他家学渊博,父母教导有方,赞他才识过人,日后前途无量,然后,皇帝说:“赵阶与崔静允感情甚笃,是天作之合,因都是男子,无法正大光明结秦晋之好,今日正好朕在,便成全你们一桩心事,将你赐予崔世子为妻,你觉得可好吗?” 承受这样的不虞之誉,这样的莫大恩宠,他要跪下,眼中面上都是欣喜,他要说:“蒙陛下厚爱,得陛下赐婚,臣不胜感激,唯有结草衔环,才能报陛下万一。” 可他没说出。 他嘴唇微动,干涩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五脏六腑都疼,来自四面八方多是鄙夷嘲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不敢开口。 他怕自己开口,说不出感念陛下恩德的肺腑之言,反而呕出血。 还是崔静允站起来,牵住了他的手,领着他到皇帝面前,恭敬下拜。 崔静允答话时语音清晰,听不出一点不愿意,他唇边还有笑意,仿佛当真不胜欢欣,“臣多谢陛下,臣与赵阶,皆感念陛下恩德,谢陛下成全。” 皇帝笑道:“赵卿怎么不开口,是羞怯了不成?” 皇帝在看赵阶,眼里有笑,有得意,还有,一种,令赵阶觉得如蛆跗骨的作呕情绪。 赵阶袖下的手深深攥紧,片刻之后,倏然放开,他垂首笑答:“臣能得陛下赐婚,喜不自胜,一时被欢喜冲昏了头,以至于在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今日是你大喜,情有可原,朕岂是不通情理的暴虐君主?”皇帝答的善解人意极了。 赵阶只好笑,只好回答:“臣不敢。” 再之后,仿佛宾主尽欢,一道又一道讥讽嘲弄的视线如刀割般,好像要将赵阶碎刮。 赵阶坐得笔直,旁边是同样姿态合宜,优雅好看的崔静允。 赵阶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目视前方,神情平静。 他脑海中种种想法疯狂地呐喊着,嘶吼着。 他听见自己说:当年是你嫉贤妒能,鼠目寸光,宠幸佞臣,容不下先帝所遗的重臣能臣,更留不得先帝幼子,深受先帝喜爱,有易储之意的宁王,便炮制出了一场荒唐至极的宁王谋反案,将你平日里就看不惯的诤臣直臣尽数罗列其中,凡十五岁以上尽数诛杀,十五岁以下没为官奴,之后被迫平反,你竟还说得出,先前所做都是被小人蒙蔽! 赵阶回京后,因亲族俱亡,被皇帝强迫安顿在一不知隔了多远的所谓远亲贵胄家中,上下揣摩皇帝意图,令赵阶备受折磨。 与崔静允为友,皇帝便赐婚于他们二人,令赵阶以男子之躯嫁给崔静允,是莫大侮辱,更为了让崔静允与赵阶以后难以来往。 无论是亲族、前程、亦或者友人,都被皇帝一手摧毁。 赵阶实在不甘,实在很难不心生怨毒。 他当时年岁尚轻,仍是容易冲动的时候,他拼命让自己安静地跪坐在竹席上。 便是上辈子他罪孽深重,这一世所受种种,也足够他还清了。 何况,有错的根本不是他,先遭无妄之灾,又伤损躯体,受尽欺凌,今日,还要被当众再侮辱一遍! 赵阶眼底沁出一抹红色。 他那位远亲徐言徐大人笑问道:“贤侄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赵阶抬头看他,他感受到皇帝看过来的目光,慢慢笑了,道:“我在想,我受恩陛下恩德如此之深,该如何报答,才能报偿万一?” …… 往事居然桩桩件件都如此清晰,而他,又一次回到了当年。 赵阶低头,见手中梨花仍在,只是已经被晃得零落,顺手将梨花拢入袖中。 崔静允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唇角笑意深了些,不问梨花,反而问道:“腿还疼不疼?” 赵阶的腿是给边关军户做奴仆时坏的,旁人问起,赵阶说是刚到边关时想跑,被人抓住打断了腿,但很难解释,为什么他的腿过了四年还未好,回京时腿伤才刚刚结痂。 此时赵阶已在京中一年多,伤口早就长好,只是骨头一到阴雨天还疼,却点点头,“疼。” 崔静允无奈叹气,“齐思明悄悄和我告状,说上次林御医给你开的药你一次都没用过,活该你疼。” 赵阶挑眉,“思明说的?好,好的很,倒不怕这些好药派不上用场,待我回府,就打断他的腿。”看崔静允笑,又问:“笑什么?你要给他求情?” 崔静允忍笑,压低了声音,私语似的,“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赵阶瞥了眼他,觉得此人眉眼如画但是望之不似人君,他小时候来崔府玩,崔静允带他看崔侯珍藏的印章,拿出来放桌上不小心被猫碰掉摔碎了个边角,崔侯问起时还是赵阶说自己非要看,替人顶罪,可明明是崔静允主动拿出,有这样的经历,亏他日后还敢和崔静允一起谋反。 崔静允轻轻捏了捏赵阶的手指,“怎么不说话?”不待赵阶回答,他语气认真了不少,“你腿真疼?” 赵阶点头,“真疼,世子爷您到哪去给我寻个拐杖来?” 崔静允松开赵阶的手,大方地把手臂往赵阶方向一扬,“拿去扶。” 赵阶亦不同他客气,没骨头似地环住了崔静允的手臂,半身重量压下去,正想问句重不重,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生的清秀的侍从快步过来,同两人见了礼,急道:“世子,赵郎君,陛下寻您二人,众人都在正厅等候呢!” 崔静允与赵阶对视一眼,半拖站没站相的赵阶往正厅的方向去,“你没什么同我说的?”赵阶毕竟是个男人,分量不轻。 赵阶慢悠悠道:“劳您扶我,却之不恭。” 崔静允失笑,只觉赵阶梦见他死了之后好像与他亲近了不少,以往也曾吐露心声,却从没有今日这样……这样自然熟稔过。 但崔静允并不打算拒绝。 待快走到正厅,赵阶才懒散地站直了,只是姿态仍旧散漫。 明明也算个世家子弟,可没生得冰清玉润,而长了副秾丽花木成了精的妖物样子。 他再一本正经,旁人看起来,都像是漫不经心。 两人一道进去,还未拜见,便听最上首一人笑道:“朕说什么来着,他们两个定躲到一处去了。” 是,容冕的声音。 赵阶翘唇,似是因为陛下的调侃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二人刚要见礼,皇帝便摆摆手,道:“免礼。”目光落在好像无知无觉的赵阶身上,皇帝只觉得嗓子有些干涩,露出笑,“今日见你们二人琴瑟和谐,倒让朕想起一桩事来。”皇帝道。 琴瑟和谐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如此明显,令众人俱惊。 时辰不早,几位并未入仕的名宿已经离去,还有些官员仍在花园中对诗做赋,还有小半,譬如宗室亲眷,勋贵朝臣便在正厅饮酒叙话,乃是君臣同乐。 还未来得及喝,众臣都觉得自己醉了,不然怎能能把陛下的话听错呢? 赵阶和崔静允,可是两个男人啊! 3. 第三章 就连崔静允眼中都划过了一丝诧异之色,他偏头,坐在他身边的赵阶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矮桌上的酒杯。 闻香气赵阶就闻出来了,是玉山颓。 恐怕他是正厅中眼下唯一一个在意杯中酒品类的人了。 赵阶压低了声音,唯有他们二人听得清,“好香的酒。” 崔静允:“……好宽的心。”说着,无奈一笑。 赵阶弯眼,心道不宽心能如何,当如何?他总不能一头碰死在崔府正厅,当年他没做,今日也不会做。 便撑着下颌,去看杯中酒。 时不时有人看过来,赵阶对这些或恶意,或好奇的,或不可思议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自若非常。 一个荒诞不经的预感在崔侯心中缓缓升起,觉得不可能,又觉得没什么是这位陛下做不出的,压下心中不安,强笑道:“静允与阶儿自小相识,看着自然比寻常兄弟亲友亲近些。” 皇帝意味不明地一笑,看向赵阶。 少年郎仍旧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会承受怎样的侮辱。 赵阶腰背挺得笔直,修竹玉立,他容色秾丽张扬,与身旁样貌温润的崔静允放在一处看,竟真有几分相配。 赵阶不知在与崔静允说什么,眉眼都弯起,笑得很是开怀。 皇帝亦笑,对崔侯道:“从小一处长大,那便是青梅竹马了。” 崔侯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陛下……” 皇帝却打断道:“小赵卿这样的容貌,纵是放在俊秀儿郎如云的京城,恐也难找出第二个。” 赵阶心中冷笑。 皇帝这套吗,先说他容色秾艳,后说他家学渊博,这两个词,无论哪个,都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在赵阶身上。 世人永远偏重推崇高风峻节,怀瑾握瑜的谦谦君子,赵阶上辈子做官的时候就被言官以重颜色轻德行为由弹劾过,赵阶当着容颍的面驳了回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毁乃不孝,我容貌为天生父母所予,难道非要刮花了脸来上朝才叫重德行?到那时大人要不要弹劾我个御前失仪之罪?还是要弹劾我不忠不孝?” 有人附和道:“阶儿这样的容色,的确万中无一。” 说话的正是徐言。 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到赵阶身上。 崔静允面上仍是温润微笑,眸中却暗色翻涌。 天色还未黑,但正厅内燃起高烛,亮若白昼。 烛光之下,赵阶面容愈发夺目生辉。 他举杯,遥遥向皇帝敬酒,“多谢陛下夸赞,臣也时常为容貌自得。”语毕,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酒香满口。 好酒。崔静允感叹。 看过来的视线一凝,不料赵阶居然大大方方地认下了皇帝的夸奖。 皇帝笑容未变,如徐言这等惯会揣摩圣意的立刻道:“阶儿到底年幼,竟不知君子贵在重德吗?”说着一笑,“可见学海无涯,阶儿要学的不少。” 崔静允温声道:“君子慎言,看来徐大人这般年岁要学的更不少。” 徐言算个什么东西?不过皇帝一条谄媚讨好的狗,有何功绩,凭何立身,也配一口一个阶儿,以长辈自诩? 赵阶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崔静允。 他记得上辈子,崔静允是没有开口的,比起参与是非,崔静允更喜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不触及己身,绝不会有所反应。 崔静允觉察到赵阶的眼神,偏头,朝赵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 在赵阶心里他到底是什么人,一句话竟也值得赵阶惊讶。 赵阶见崔静允看过来,也笑,笑容很讨好卖乖,漆黑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圆融不少,玉山颓口感绵柔,却是十足的烈酒,他一口饮了一杯,此刻面颊微微泛着红,宛如雪映熹晨。 崔静允转了头。 赵阶的反应,出乎多数人的预料。 在他们的印象中,赵阶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 少逢巨变,亲族之中唯余他一人,在边关又吃了数年的苦,却能好端端地活到回京,又能与崔静允交好,这意味着赵阶是个多思、多虑、敏锐的聪明人。 他比别人敏锐,也比别人敏感。 在登基为帝之后,皇帝的欲望很少有什么是不能得到满足的,可越是得到满足,越不知满足,欲壑难填。 看矜傲才俊在他面前俯首折腰,是皇帝现在,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其中,以赵阶的骨头生得硬,却也漂亮,让人忍不住去幻想,一点一点打碎赵阶的傲骨,该是怎样诱人的模样? 皇帝借旁人的手不止做了一次,明里暗里,有时能够看到赵阶痛苦,有时则看不到,但今天,赵阶的反应令他大失所望。 赵阶不应这样。 他应垂首,应该静默,长袖之下,手指狠狠握住,却还要不得已,露出一个不对心的笑。 他不应如此坦荡自若。 事情没有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发展令皇帝有些烦躁,他有预感,倘若他说赵阶家学渊源,赵阶自有另一番应对,咄咄逼人,反而显得他这个帝王没有气量。 于是收敛心绪,同崔侯笑道:“静允这般护着小赵卿,情意拳拳,当真让人羡慕。” 崔侯原本听话题好不容易转移,稍稍放心,谁想皇帝又绕了回来,今日颇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正要开口,然而皇帝不需要崔侯接口,继续笑道:“朕在京城中听到了一些传言,说的便是崔侯你的好世子与小赵卿,若是真的,不如今日朕做个人情,了你们二人一桩心愿。” 这已等于明说。 皇帝要给崔静允与赵阶赐婚! 崔静允面上滴水不露,实际上握住酒杯的指节微微发白。 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被上位者如此轻慢随意地讨论终身大事。 徐言欲讨好皇帝,仿佛看不到在场崔氏众人的脸色,“敢问陛下,是什么流言?” 而后似是恍然大悟,徐言的目光在崔静允与赵阶身上流转,仗着此事是皇帝先提及,便是崔静允与赵阶不满,也不敢提出异议,“臣明白了,流言是说崔世子与赵郎君情投意合,” 可徐言还未说就被一声音直接打断:“徐大人,匪由勿语。” 澄澈清冷,有如幽山冬日里清冽的冷泉,令人忍不住发颤。 方才正厅中人注意力都在皇帝与赵阶、崔静允身上,竟没听见脚步声,或许是声音的主人的要求,候在厅外的仆下也无一声通传。 这是……? 赵阶震悚。 容颍! 赵阶震悚的不是容颍,而是容颍居然会打断旁人说话。 需知赵阶做了容颍五年臣子,上朝时,无论是赵阶听了觉得荒诞不经、百无聊赖亦或者让人勃然大怒的话,容颍都一次未打断过,今日竟如此不给徐言留颜面。 徐言三番两次被驳话,在众人面前已挂不住脸了,偏偏刚才说话的居然是太子,他哪里再敢吭声。 旁人看他笑,是嘲笑。 想讨好皇帝,不惜贬损故旧之子,谁料遭太子大众驳斥。 能被太子打断说话,徐言也是破天荒的第一人了。 被那些不加掩饰的视线嘲讽着,徐言未饮酒的面皮已经变红,却敢怒不敢言,看向赵阶的眼神里是掩藏不了的怨恨。 太子怎么来了?这是此刻正厅中大多数人的想法。 众人面面相觑,谁人不知太子殿下从不参与任何一家一氏举办的任何宴饮集会,不偏不倚到了极致。 今日竟来了,还是文会将散的时候。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太子,连赵阶都忍不住看过去,无他,实在非常好奇,刚刚弱冠的太子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视线在容颍脸上一掠而过,有那么一瞬间,赵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刺得发疼。 其人如冰似玉,自是雪霜之姿,仙姿佚貌,无非便是如此,就如一束澄静的光亮,让正厅都仿佛变得明净了起来。 神姿高彻,不可攀附。 容颍这样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有一点亲昵僭越,都仿佛是玷污了他。 哪怕后来赵阶谋反,与容颍之间的恩怨纠缠三言两语说也说不清,他此刻还是很不恭不敬地感叹了一下容颍数年如一日的美貌,不过这时不如以后内敛,更为锋利刺目。 皇帝盯着容颍,一双眼看向容颍玉立颀长的身姿,那是他渴望而不可求的年轻与鲜活,太子仿佛是一面镜子,让容冕的日渐的老去与虚弱无处遁形,“太子来了,真是稀客。” 皇帝待太子的态度,很不像是父亲待儿子。 容颍回答,“听闻崔府请来了几位隐士名宿,儿臣仰慕许久,故来一见。”扫视一圈,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看来是儿臣来晚了。”虽口口声声说倾慕许久,但发觉人不在,太子的语气中没有半点遗憾。 正厅内众人皆静默不敢言,崔静允与赵阶的私事,他们还有插嘴的余地,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机锋,却不容旁人置喙。 赵阶忍不住端起酒杯,悄悄给自己斟满。 有大戏,怎能无酒? 崔静允余光瞥见他的动作,顿觉赵阶没心没肺的程度比以往更上一层楼。而后,也举杯,轻抿一口。 崔侯忙请太子落座,位次之尊仅次于皇帝。 方才正厅气氛还算热络,此刻已是鸦雀无声。 “太子方才说,匪由勿语,朕却不以为然,万事皆有由来,未必全是空穴来风。”皇帝开口道。 赵阶得知道,哪怕他回了京,也不过是罪臣之子,官奴而已,自己能让赵阶回京,仍为世家子,也能让赵阶一无所有。 而崔静允在今日之后,定会为了避嫌,减少与赵阶的往来,寻求解除婚约的机会。 届时,对赵阶又是一个打击。 赵阶,他应该跪下,摇尾乞怜。 皇帝继续道:“譬如说,若非崔世子与小赵卿举止亲近,往来过密,京中怎会有关于他们两人私交不浅的传闻?” 容颍淡色的眸子中有寒意一闪而过,“静允与阿阶皆在,是否空穴来风,问他们二人便知,父皇何必强人所难?” 唤崔静允如此亲近,是因为太子母族与崔氏有些亲缘,却不知,缘何叫赵阶阿阶?难道赵阶私底下同太子竟有交情?有臣子心道,很是不解。 太子的意思已十分明显。 赵阶又饮了一杯,他方才思索着要如何答话,根本不曾注意到那句亲密的阿阶。 但崔静允注意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太子,后者殊无变化,他自然地移开目光。 皇帝正要开口,赵阶撑案而起。 注视有大半到了赵阶身上。 崔静允抬眸看他容颍亦看了他一眼。 赵阶晃了晃脑袋,连喝两杯烈酒,竟忘了自己现在酒量还不佳,脑子纵然清醒,身体还有些醉。 看他眼眶泛红,身形略微不稳的样子,容颍微微皱眉,居然也起了身,朝就在不远处的赵阶走去。 赵阶看见他过来,却不知是为什么,一撩衣袍,还未屈膝,容颍已行至身边,就势轻轻一揽赵阶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父皇仁德,最宠溺小辈不过,从不讲虚礼,阿阶不必下拜。”太子道,因为距离拉近,声线听起来愈发泠然。 我果然是喝醉了。众臣不约而同地想到。不然不会先听到陛下要给崔静允与赵阶两个大男人赐婚,又听到太子打断徐言,还说了这么,不讲礼数的话。 崔静允似有所感,眼神幽深地看向两人。 那云间月高山雪般的美人,五指犹然搭在赵阶的手臂上——以一种相当亲密而维护的姿态。 身侧,太子身上若有若无的清浅香气侵入鼻腔。 容颍是一个很念旧,很念旧的人。 他身上的味道,无论是上辈子登基为帝后,还是而今为皇储时,都不曾变过。 是一点,白梅拥雪似的凉香味道。 赵阶垂首静立,尽量让自己不要面无表情。 皇帝闻言,面上露出一个与宠爱小辈的长辈无异的笑容,眼睛却无半点弧度,“太子说的极是,朕仁德慈爱,自然舍不得令小赵卿下跪,”声音低沉,犹有帝王威严,“太子今日来,难道不是为了高人逸士,而也是为了,小赵卿吗?” 太子不答反道:“父皇,阿阶似是有话要说。” 赵阶要说什么?无非是不要赐婚,再添几句他心有所属做理由的话罢了。 “阿阶。”太子道,不知是不是赵阶的错觉,他觉得容颍同他说话时语气似乎有点放柔,因为很少这样说话,所以不大自然,非常动人。 非常,屈尊降贵。 这是让赵阶开口说话的意思。 这婚是如论如何都赐不成了。有人想。 太子对崔静允的回护显而易见,至于为什么是对崔静允而不是对赵阶,因为太子和赵阶先前从无往来,哪里比得上崔静允与太子有血脉亲缘,太子对赵阶的和颜悦色,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今日无论赵阶说什么,容颍都会让它变作不得动摇的现实。 迎着数十道各有意味的目光,赵阶开口了,他先是轻轻说了句:“多谢殿下。” 容颍神色殊无变化,只是长睫微微压了下,略一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 赵阶道:“陛下,臣的确与崔世子情投意合,欲结秦晋之好,今日陛下欲了解臣与崔世子的心愿,臣等感念非常。”因容颍的手还在他臂上,他跪是跪不下去的,只能垂首,皇帝根本还没来得及说赐婚的事,容颍就来了,可在赵阶口中,此事已然确凿,不可更改,“臣等谢陛下赐婚。” 四座俱静。 赵阶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晰,在场诸人无不听明白,唯有离赵阶最近的太子似有一瞬怔忪,他没听懂一般,偏头看向赵阶,“什么?” 4. 第四章 整个正厅此刻静得落针可闻,就连皇帝唇畔的笑容都僵了一瞬。 赵阶顿觉臂上发紧,不疼,却还是泄露出了手的主人非比寻常的心情。 对于容颍来说,将内心情绪表达出来,已经算是失态了。 赵阶心道我不是该感到荣幸?思来想去,确信太子失态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两个男人居然能成婚,或者是,自己的好外甥崔静允居然要娶他。 不过须臾,臂上的力道便骤然放松,只不过可能容颍太过震惊,居然没有立刻放开手。 赵阶抬眼看容颍,少年郎身量尚比太子矮些,唯见白壁一般的美人面孔。 肤如白壁,神情更像。 简直,像是一尊玉像,而非活人。 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但太子总归会觉得,他与崔静允并不相配。 崔侯目露震惊,霍地转头看崔静允。 他那好儿子呆滞了几秒,而后竟起身立座,朝前见礼,仿佛欣喜至极,心甘情愿,没有半点勉强不甘,垂首前满眼满面都是笑意,“臣谢陛下成全!”待抬头时,目光正大光明地望向赵阶,眸光欣悦而温存。 竟是两相欢喜,尘埃落定。 崔侯得这样一句回答,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似是不想再看,但他很清楚,在皇帝执意要赐婚的情况下,崔静允欢天喜地应允,比不情不愿地被迫同意,或者抗旨聪明理智太多。 日后或有回旋的余地。崔侯心道。 诸人还未从这份震撼中缓过神来。 容颍偏头,却在旁人都望着崔静允时看向了赵阶。 被这双淡色双眸静静看着,做了数年人臣的赵阶下意识绷紧了脊背,思索着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否有不对劲,不得体的地方。 思来想去,除了皇太子没让他跪下这点外,他没有任何僭越之处。 容颍的目光在赵阶面颊上一掠而过,他似乎想确认什么,但最终一无所获。 过了须臾,皇帝突然大笑,扬声道:“好好好,两情相悦,朕当真做了一门好亲事啊!” 崔侯即便心中万般不愿,神情却自若,亦笑道:“犬子能蒙陛下赐婚,当真是荣幸之至,亦了却臣一桩心事,阿阶也算是臣看着长大的,臣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赵小郎君你是知根知底的。”皇帝笑道。 赵阶闻言,面上似含羞赧,垂首,正要退下落座,刚一动,发觉容颍的手竟还在他臂上,还没有放手的意思,便露出个为难的笑,小声说:“殿下?” 容颍并不很喜欢碰旁人,更厌烦别人碰他,尤厌满身酒气的醉鬼触碰——这是赵阶从自己亲身经历中得出的经验。 你到底要握到什么时候? 又心说:崔静允你别傻笑了,过来看看你舅舅在发什么疯? 感受到赵阶投来的目光,崔静允朝两人笑道:“殿下喜欢玉山颓,今日府上备下的正是玉山颓,”他轻笑,似是无意地看了眼赵阶被容颍握住的手腕,“再不落座,酒恐要凉了。” 话音既落,连皇帝都看了过来。 赵阶臂上一松,容颍拿开了手,“一时失礼,”太子语气殊无变化,“见笑。” 赵阶忙道:“不敢。” 各自落座。 厅中众人心情各异,但表情还勉强皆带笑。 赵阶不卑不亢的态度众人看在眼里,自然不会生出嘲弄之心,但有些人还是觉得阴阳调和,男女敦伦才是正道,两个男人私下里有些情意无伤大雅,但真要明媒正娶,未免荒唐。 尤其是徐言,深觉赵阶不知廉耻,崔静允居然是一副愿意的样子,看崔静允的反应,恐怕日后永宁侯府便是赵阶的靠山了! 但,有臣子心中悄声嘀咕,竟不知荒唐的谁。 是感谢皇帝赐婚的赵阶,谢恩的崔静允,还是,执意赐婚的皇帝? 如果方才赵阶没有主动请赐,那么接下来的局面,是否会让赵阶与崔静允,都非常难堪? 关系亲近的勋贵对视,彼此心照不宣。 当年赵氏一族实是无辜,之后平反,更与赵阶本人毫无干系,皇帝将怨恼都撒在赵阶身上,身为人君当真有些,气量狭窄。 崔静允见赵阶又去倒酒,顺手将酒壶勾走,放到自己面前的桌案上。 赵阶不满地看他,漆黑的眼珠因为饮酒,蒙了层淡淡水雾,意乱似的,可他分明是清醒的,低声道:“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崔静允与他对望一息。 赵阶此刻的眼中满是崔静允的倒影,崔世子道:“你喝得不少了。”声音放得很柔,却并不十分小声,足够被旁人听见。 在外人看来,就是刚刚被赐婚的一对有情人关怀玩笑。 赵阶馋酒馋得厉害,上辈子在宫中那段时间可谓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他闲时总要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休沐时十次中有八次是在醉着入睡中度过的。 赵阶想凑过去拿,可酒壶被崔静允移了位置,除非他站起,不然就只能…… 崔静允轻吸一口冷气。 玉山颓是烈酒,夏日衣着单薄,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赵阶身上的滚烫。 他倾身过去取酒,崔静允自然要往远处放酒壶,可一桌一案不过方寸之地,再远能远到哪里去,离崔静允近些,自然拿得到。 赵阶呼吸间酒的味道,衣料上沾染的熏香,还有一丁点,冷而清浅,几乎要湮灭在这种种气味之间的,太子身上特有的梅香。 赵阶这姿态不大端庄,可他并没有其他意思,他只想把酒取来。 近在咫尺。 崔静允抽气到一半猛地顿住,屏住呼吸,正要无奈地将酒壶递过去。 咔。 是酒杯放在桌面上的声音。 刚才还偏身向他而来,几要与他贴上的赵阶却顺走他的酒,重新跪坐回竹席上。 崔静允心跳得快了几分,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怪赵阶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得与他过于亲近,心中压着点隐秘的遗憾,下意识往声源看去。 他以为是老侯爷,不期看见刚刚放下酒杯的太子。 太子的目光有几分不赞同。 崔静允垂首,敛容正色。 赵阶小指勾在酒壶的握柄上,用只有他与崔静允听得见的声音幸灾乐祸道:“世子纵情违礼,被太子舅舅看见了,当心让你抄家规。” 崔静允不动声色,“太子舅舅?” 赵阶说话也没个正经样子,不管是叫官职还是人名,高兴时总爱叫得百转千回,崔静允不觉得世子有什么,但觉得这声太子舅舅太黏糊。 赵阶给崔静允斟了一杯酒递过去,“世子的舅舅,我不可唤吗?”微挑的眼尾被酒气熏得染上了几分艳色,偏要低眉垂眸,装得仿佛示弱模样,未被长睫完全遮掩的眸光涌动,狡黠,又故意。 觉得好像堪怜,又似是挑衅。 崔静允眸色微黯,接过赵阶递来的酒,不答可不可,“阿阶且去问太子殿下是否愿意。” 赵阶挑眉,“那我且去问问。” 崔静允正要开口,忽听一声:“臣等恭送陛下。” 二人便随着人群站起,送皇帝出正厅。 皇帝一走,太子亦起身告辞。 赵阶想的是等下顺两坛酒再走,太子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他脸上,“赵小郎君。”太子开口。 他唤赵阶赵小郎君,而非刚才的阿阶。崔静允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开。 太子,到底是何意? 赵阶原本松散的站姿立刻变得端正不少,只好出来,“殿下。” 容颍的态度很疏离,也很客气,“孤有话想同小郎君说,不知小郎君可愿与孤同行?” 太子决定的事情,眼下还轮不到赵阶说不愿意。 赵阶面露慌张疑惑,极快地往崔静允的方向看了眼,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安心似的。 这点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容颍尽收眼底。 “能与殿下同行,臣荣幸之至。”赵阶应答。 太子颔首。 赵阶跟上容颍,在容颍侧后保持着两步开外的距离。 目送太子与赵阶离开,在场勋贵纷纷告辞。 两人先后上车。 赵阶为了表示殷勤特意伸出手,欲扶容颍,他知道,容颍不会理会自己,但该做的样子,他还是会做。 少年看起来很紧张,眼中隐有惶恐。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指尖微微颤抖。 容颍顿了下,扶住赵阶手臂,“劳烦赵小郎君。” 一触便离。 赵阶有些惊讶,低头道;“臣不敢。”而后少年登车,动作轻快,看不出受过伤。 “你腿上的伤如何了?”容颍忽道,仿佛觉察到赵阶的诧异,他难得解释,“静允同孤提过。” “谢殿下关怀,臣的伤早就好了。”赵阶道,只觉今日容颍处处都不对劲。 气氛一时冷凝。 因太子身体不好,即便是盛夏的夜晚,马车上的竹帘都未卷开。 赵阶只觉脸上更烫。 早知道容颍有话和他说,他就不该喝酒。 容颍,并不是一个能随意对待的人。 每一次面对容颍,或许是为了掩藏他那份忠贞面孔下的不臣之心,赵阶都非常谨慎。 容颍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掠过,细致非常。 容颍在找什么? 过了许久,也可能只过了须臾,太子开口道:“赵小郎君,很愿意与静允成婚吗?”声音比先前更沉,更清冷。 赵阶低下头,好像一时没懂容颍的意思似的,“殿下?” 容颍的语气仿佛在问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可他问出的内容却与他的语气截然相反。 容颍从不会对臣下的私事如此在意关切。 “孤先前暗示过你,倘若方才你说静允与你的一切都是空穴来风,有孤在,无论是你,还是静允,都会安然无恙。你同陛下说想要他为你与静允赐婚,是你没有听懂孤的意思,还是,你真的很愿意与静允成婚?” 赵阶没有抬头,但他感受得到,容颍一眼不眨望着他的目光。 哪怕赵阶做了数年容颍的近臣宠臣,此刻犹然不清楚,容颍问他话的用意是什么,当年他与崔静允被迫赐婚时容颍并不在,故而,赵阶并不清楚容颍最初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左不过是觉得皇帝荒唐,崔静允可怜罢了。 难道容颍对他不满意至此,才会公然发问?再等等太子会不会提出为他与崔静允解除婚约? “殿下,”赵阶知道这不是能够不答的问题,犹豫了片刻,似是大着胆子反问:“不想臣与崔世子成婚吗?” 反问不在容颍的预期之内,太子看向他。 赵阶跪坐着,背靠车壁,腰背挺得笔直,可怎么看,都有几分不正经的随意无拘。 他此刻正低头,长睫微微颤着,眉眼上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低落,他似乎认定了,容颍这个舅舅很不满意自己外甥的未来妻子。 赵阶此举绝对称不上恭顺。 可容颍没有动怒。 “成婚是你们二人之事,”容颍平静回答,“孤没有不想。”顿了顿,“孤觉得你很好。” 这可真是,赵阶心道,不虞之誉。 定是看在崔静允的面子上。 他受宠若惊似地伏下身,面对太子恭敬叩拜,以额触手背,“殿下谬赞。” 伏下身时,更显脊背线条劲瘦好看,少年人还未完全长成,腰线还很纤细,似乎拿臂一揽,就能轻易将他牢牢环住。 容颍移开视线,“不必多礼。”太子道。 赵阶起身,他抬脸时刚才的失落一扫而空,眉眼灼灼生辉,满含笑意。 他生得好,开怀时愈见风姿,不是高不可攀,云间月高山雪的风姿,而是一种幺桃秾李,生动而鲜活的好看,如一树灼艳花朵乍然映入眼中,或是烈焰熊熊燃烧,炽热火光于夜中蔓延。 粲然夺目,看得人心情都不由得上扬。 少年人犹有孩子气,得到了太子的认可,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得意,“方才殿下问臣是否愿意,” 上一世的回忆骤然窜入脑海。 胃抽搐蜷缩,疼得剧烈,赵阶不可自控地干呕。 他什么都没吃,自然什么都吐不出。 他扶着木廊,眼睛一片赤红,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崔静允的声音便在此刻响起,平日里装得温润如玉的伪君子此刻声音一片寒凉,他递过去了一杯茶,但赵阶没有回头,更没有接,后者修长的手指死死地压在廊柱,已是白中泛青,毫无人色,“赵阶,”赵阶听到崔静允唤自己,“今日之事,你就那么不愿意吗?” 赵阶霍然回头,眸中恍若含血,他唇瓣上染着几处艳丽非常的红,不知是何时咬出来的伤口,怒与恨令赵阶快要无法思考,寒声道:“我所受的折辱,难道还不够吗?!” 这就是赵阶对于崔静允是否愿意与他成婚的回答。 再回神,面前的人不再是满面霜寒的崔静允,而是认真注视着他的太子。 桌案上的烛火落入太子淡色的双眸中,显得柔和了好些。 灯下看人,更增颜色。 赵阶吐出一口气,垂眼轻轻地笑了下,他慢慢地继续说:“殿下,臣与崔世子自小便相识,勉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臣从兖州回京,奉陛下旨意居徐言家中,臣在徐言那……”原本神情自若,侃侃而谈的赵阶轻轻一滞,须臾之后不着痕迹地笑着继续道:“崔世子能不顾身份,为臣出头,臣感激非常。” 赵阶的语调里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与飞扬,好像当真在与容颍谈起心上人,唇角的笑更深,眼神是与面对容颍时惶恐紧张全然相反的欢喜与放松。 容颍并没有出声,他似乎听得认真。 他似乎根本不想听。 “殿下,静允待臣好,亦甚珍视臣,臣与静允心意相通,今日蒙陛下赐婚,不胜荣幸,”赵阶抬眼,漆黑的眼眸中融入了圆润的烛火,显得情意缠绵,但,并不是对着他面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殿下,臣怎么会不愿意呢?” 5. 第五章 如赵阶所言,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崔世子品貌出身俱佳,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无论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良配,况且,赵阶在京中处境尴尬,有崔府照应,他往后的日子断然不会像如今这般难过。 哪怕只是权衡利弊,赵阶都不会,也不该不愿意。 容颍看他,眸光中似有暗色涌动。 少年人的神情实在真挚,任谁都看不出他有半点违心之态,不知是提起心上人的羞赧,还是因为烛火实在温文,连赵阶艳丽锋利太过的眉眼在此时竟都含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柔软。 “孤还以为,你会不愿意。”容颍收回视线,语气仍旧平和疏离,宛如一捧浮雪。 赵阶聪明,却也非常傲气,边关的风霜没有磨断少年郎那根宁折不弯的骨头,只是令它以一种更为圆融,也更为坚硬的方式留存下来。 容颍很难相信,赵阶会真的愿意。 赵阶想笑,又有些疑惑,笑当真阴差阳错,上辈子他不得不应下皇帝赐婚时可没有人问他愿意与否,等他这辈子想开了,太子殿下却贴心地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疑惑太子怎么如此关心他的事,太子与崔静允的舅甥感情什么时候这样亲近了? 容颍在等待赵阶的回答。 他没有催促,相反,他非常非常地耐心,耐心得赵阶愈发觉得反常。 这不是一个赵阶能够不答的问题,或者说,容颍为君,他的每一个问题,赵阶都要斟酌再三,揣摩猜测回答出太子殿下或许会满意的答案。 热水被注入匀杯中。 赵阶垂眼,目光落在太子执杯的苍白手指上。 水汽渺渺。 赵阶慢慢道:“臣初出京时,陛下怜臣身无长物,居无定所,因徐氏与臣家曾有姻亲,便令臣客居徐家,”他生着一双浓黑的眸子,遭水汽打湿了,不显清润,反而愈加冰冷,只是他低眉垂眼,叫容颍看不清他的眼神,“徐氏人口众多,臣性子又执拗孤僻,” 太子往茶杯中注水烫杯的动作一顿,赵阶察言观色惯了,语调也停住,恭敬地等待着太子指示。 容颍只道:“你秉性很好。”再无其他,仍慢慢地漱洗茶具。 赵阶笑,甚是荣幸,垂首道:“臣谢殿下谬赞。”既然太子说他秉性很好,那他就省去了种种自轻之语,“臣初回京时腿上还未好全,既是半残废又是闲人,臣的处境可想而知,”他的视线随太子泡茶的动作游走,茶杯是邢窑,釉色洁白细腻,“当日静允来徐府,恰好见了臣那日狼狈情状,徐言大人是臣的亲长,又简在帝心,臣以为,静允会对臣视而不见。” 茶叶被拨入盖碗。 赵阶一面看容颍泡茶一面道:“臣当时情态不堪,静允不嫌臣满身污脏,扶臣回房,而后命人去请府医来,臣很感激,幼时只有竹马之谊,若说有情,大约就在那时吧。”容颍无论做什么都透着一种有条不紊的好看,这份气定神闲让赵阶自觉望尘莫及。 在赵阶的描述中,崔静允简直是恩赐一般的神仙人物了。 赵阶初到京中时处境艰难,有崔静允这个青梅竹马照顾维护,少年郎初慕少艾,会心动不足为奇。 不知容颍信了几分,太子轻轻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容颍看起来像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事情。 可当日徐府,明明太子也在。 少年人原本安静放在膝上的手指有一瞬间收紧,又不动声色地放开。 贵人多忘事。赵阶在心中笑道。 “看到你愿意,孤很高兴。”太子说,他声音很轻而淡,几乎要淹没在倒茶的水声中。 赵阶笑得露出两边酒窝,接过太子递来的茶杯,“多谢殿下。” “静允性情温和易于相处,”太子道:“你同他在一处,不会像你和孤共处一室时这般坐立难安。” 赵阶的茶本已送到了嘴边,闻言立时道:“臣能与殿下同处一室是三生有幸,绝不勉强。” 容颍抬眼看他,眸中若有笑意。 是那种,看透了人心中所想的笑意。 赵阶不由得郁闷,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是不是露出了什么不该在容颍面前流露出的表情。 “当真。”赵阶又补充。 “嗯,”太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孤相信。”这句话说得连敷衍都不算,继续道:“静允从来明—慧,很会审时度势,诚是谨慎,只有时难免瞻前顾后。” 茶香满口。 赵阶惬意似地半眯起眼,他也不品,一口饮尽杯中茶,笑问道:“殿下是在与臣说静允秉性?” 容颍看崔静允不可谓不准,崔三惯喜隔岸观火,明哲保身,诚是谨慎,但这种谨慎,易失人心,眼下太子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崔三都并没有恶意,此言是在提醒赵阶。 太子道:“你们以后要朝夕相处,彼此了解更能同心同德。”话甫一出口,容颍眉心针刺一般地蹙了下,他略低头,看见了手中的茶杯——他方才不慎被烫了手指。 赵阶心说臣上辈子和崔三最同心同德的时候就是将欲谋您的反时,笑道:“舅舅竟把优劣之处俱说了。” 此刻气氛放松不少,赵阶说话也不像方才那般小心,语调有几分玩笑意味,他话音清晰,偏偏唤人时不爱好好叫,称呼时声音微微上扬,仿佛因面前的人心情极欢悦似的,调子刻意拖得九转十八弯,腻歪,但并不烦人。 即便上辈子容颍说一家人称呼起来不必那样称呼,可赵阶与崔静允毕竟是有名无实的未婚夫妻……夫夫,容颍身份尊崇,是天下之主,赵阶为人臣怎能真叫容颍舅舅,当面是从未叫过的。 说完赵阶就后悔了,尤其是太子神情意味不明地看他时,“舅舅?”太子淡淡地重复,话音泠泠迫人。 同样的一个称呼,从容颍口中说出和同赵阶口中说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效果。 赵阶马上道:“臣失礼。”他毫不犹豫地把崔静允推出来,崔世子不是让他问太子能不能这么叫吗?他悄然抬眼,好像想看看太子生气与否,在接触到太子注视着他的视线时马上又慌张地垂了眼,长睫颤啊颤,但没有太多怕惹怒贵人的惶恐。 “是世子与臣的玩笑之语,说臣若是嫁给世子,日后便随世子一般称呼,”少年满面忐忑,惴惴不安,“臣在殿下面前无礼,请殿下降罪。” 舅舅这个称呼连崔静允都少叫,两人既是君臣,年岁差距也不大,崔静允多称容颍为殿下。 少年见他不说话,又悄悄往容颍那边看,小动作做的正大光明。 容颍沉默一息,“无妨,你喜欢唤什么就唤什么吧。”原本想再同赵阶说,唤人时莫要这样轻佻随性,但见赵阶又垂下头,唇瓣紧抿,好像在等着自己责怪似的,便将原本要说的尽数咽了下去。 罢了,日后相熟后再开口也不迟。 赵阶如今年岁也不大,将他当做了亲长看,一时失分寸也非大错,只是,莫如此同外人说话。 赵阶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毕恭毕敬地见礼谢恩,抬头时小声说了句,“臣沾世子的光甚多。” 若非此时崔三得容颍青睐有加,太子今日也不会纵容他良多。 容颍默然,片刻后嗯了声。 车轮压过青石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马车外的喧哗渐渐远去,愈发静了,竟一点人声不闻。 赵阶精神一震,看向太子,后者神情无改,接过赵阶手中早就冷了茶杯,以热水漱过,将残水倾入建水中。 殿下二字还未吐出,喧嚣顿起——不是熙熙攘攘的人声,而是,金石碰撞,短兵相接的脆响! 有刺客! 洗净的茶杯被容颍重新倒好茶。 听声音,便在五步之外。 只在须臾之间,腕刀已经滑落进掌心,遭长袖掩盖,外人看不出异样,锋刃散发着饱含腥甜的寒意,足以砭骨,冷冰冰的触感紧贴皮肤,刀刃在手让赵阶安心。 赵阶深觉自己运气不佳,第一次与太子殿下共乘就遇刺,委实倒霉。 容颍这算不算把他连累了? 太子殿下此刻尚不是未来君主,宁王、瑞王、寿王这三位太子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还未受戮,三人与容颍年岁差距不大,俱皆弱冠,皇帝昏聩庸碌,对东宫愈加忌惮。 太子身边应有护卫在暗处保护,府卫训练有素,赵阶并不担心,若是一次刺杀就能要了容颍的命,赵阶上辈子也不会英年早逝,他这一晚上在容颍面前装模作样,面皮累得发酸,明明心中不以为意,却要装得惶然,惊惧抬首,骤然与太子望向他的目光相撞。 那是一种含着探究的,如霜雪坠地般的清冷目光。 太子为什么要这样看他? 赵阶心绪一滞,来不及细想,吐出的声音发着抖,“殿下,”又将刀以一个巧妙的角度推了回去,害怕是害怕,还要故作镇定,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殿下,这是怎么了?” 容颍将倒好的茶推到赵阶手边,“有刺客。”他回答,显然是司空见惯。 赵阶大惊失色,险些碰倒茶杯,手忙脚乱地扶住,将茶杯牢牢握在手中,杯中茶水泛起波澜,有小半流入赵阶掌中,“是谁这样大胆!”仿佛是恐惧之后滋生出的勇气,倒显得义愤填膺。 刃身诡谲的小刀严丝合缝地与赵阶的皮肤贴合。 太子与他不过三步之距,此刻要杀容颍,不必像上辈子那样费尽心机地调动禁军逼宫,只需要,只需要将刀锋一转,刺入容颍的喉咙。 赵阶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容颍脖颈上,有衣领遮掩大半,只露出小块如冰似雪的皮肤,隐隐可见青筋,若以艳色点缀,想来是如红梅映雪白的盛景,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他要是杀了容颍,能否在皇帝与诸位王爷那讨得一二恩赏? 视线内出现了一条帕子。 赵阶天马行空的思绪顿住,接了来,道:“谢殿下。” 容颍道:“擦擦手。”没有应答赵阶那句是谁这样大胆。 赵阶在心中轻叹容颍的话从来不好套,一捻手帕,布料细腻柔软,雪白雪白,只在边缘绣了一支海棠,他将茶杯放下,轻轻一甩手上的水,对看他的容颍不好意思般地解释道:“臣怕给殿下弄脏了。” 容颍顿了下,似觉赵阶的话有几分歧意,“无碍。” 赵阶将手帕放在膝头,拿未沾上茶水的手把手帕折了几折,正要递还,却在下一刻顿觉脊背发冷,他猛地转身,车帘正好被掀开,比人面先出现在赵阶眼前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 本能比理智更快,小刀早滑入赵阶手中,只在须臾之间,那利刃劈面而来! 赵阶甚至可以嗅得到刃上残存的血腥气。 赵阶握紧了刀。 他不能动。 在储君三步之内佩刀,与取死无异。 那把剑,已近在咫尺。 这种时候,容颍竟还在看他! 利刃骤然穿过人身,一点温热飞溅,落在赵阶侧颈上。 哒。 是血落地的声音。 而后响声轰然,尸体猝地倒下,正好倒在赵阶脚边,双眼满是血丝,目眦欲裂地看向太子的方向。 少年的面容顷刻间失了颜色,他往后一缩,砰地一下撞上茶案,撞得桌上东西一阵乱抖,叮当乱响,他才回神,似是怕极了,张了张嘴,却连一声都发不出。 有训练有素的府卫过来把尸体拖走,将血迹快速地擦净了。 赵阶听太子道:“下去领罚吧。” 收剑的府卫恭敬道:“是。” 赵阶面无人色,唯有眼尾泛红,瑟瑟抖着,看向太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恐惧,脊背撞得发疼,他仓皇地离开茶案,俯身下拜,“臣……臣失态。” 太子道:“抬头。”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这是命令。 少年抬头,从下颌到脖颈那一条线绷得极紧,仿佛在竭力压抑着颤抖,他的眸子一片漆黑,清晰地倒映着太子向他倾过的身影。 如果这是假的。 容颍看着少年乌黑清亮的眼眸想,那该多可怖。 太子拉近了他们二人的距离。 那点似梅似雪的香气侵蚀着赵阶的嗅觉,马车内血腥气还未散,腥甜与寡淡清冷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令赵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被扼住了喉咙的窒息。 太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少年人似乎被吓得太厉害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口中若有细碎喘息。 “殿……殿下。”明明怕到了极致,还要强撑。 赵阶少年时,应该是这幅模样吗? 一点红落在赵阶苍白的侧颈上,鲜艳欲滴。 少年人容色绮艳,一双乌黑的眼眸此刻映满了容颍,扬抬的动作露出了他格外纤细漂亮的脖颈,那点红就在其中,似乎在诱惑着面前人伸出手去帮他擦拭。 或者,用手,拢住少年细弱的颈骨。 太子指尖一动。 赵阶看向他的双眸清亮明澈。 太子面色如常地坐了回去。 他一离开,梅香顷刻间烟消云散。 血腥气萦绕在鼻尖,却并不如方才那般难捱。 赵阶深吸了一口气,呼气声犹然发颤,“臣何时,何时能够回府?” “回府?”容颍似乎根本没想过赵阶还要回府。 赵阶硬撑般地回答:“是。” 太子问:“回崔府?” 赵阶心道干您何事,面上却流露出几分犹豫,“……是。”显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崔府。 他不该回去的,因为今天晚上,崔侯必定要和崔静允彻夜长谈,赵阶心知这点,可他现在又害怕,好像除了崔静允,没有人能让他安心似的。 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太子垂眼,长睫遮掩了眸中流转情绪,“今日之事,是孤累你,”不待赵阶诚惶诚恐地叩拜说臣不敢,他便继续道:“卿与孤共乘,孤恐此次刺杀不成,幕后之人迁怒于你,太子府邸守卫森严,近日,劳卿宿在太子府。” 赵阶:“……” 宿太子府岂非更不安全?! 6. 第六章 太子府在宫外。 无论是太子府、宁王府、瑞王府、寿王府还是今年才十二岁的齐王的府邸皆在宫外,容冕令诸子搬出皇宫的理由是司天台掌令说陛下是真龙天子,诸位皇子亦是龙子,二龙见之相争,不利于江山稳固,故,为了山河永宁,海清河晏,皇帝忍痛让几位皇子都居住在宫外。 上辈子赵阶听崔静允讲这桩旧事后认真地问:“容……陛下知道二龙戏珠吗?” 这道诏令明发天下时容颍十五岁,与其说是司天台掌令怪力乱神,皇帝听信荒诞之言,不如说是容冕对于愈加长大,也愈发锋芒毕露,才能过人的太子越来越深的忌惮。 但太子表面上没有任何错处,皇帝很清楚,在太子颇得人心的情况下废太子,不仅会引得朝臣不满,还会让其他四子相争,况且,容颍怎么可能乖乖束手就擒,听得皇帝诏书传来便恭恭敬敬领旨,面南服毒自尽?真到了那一日,容颍恐真会谋反! 容颍显然不愿意在史书上留下一个逼宫谋反,弑父杀弟的污点,因而,皇帝与太子,便这样保持着相当微妙的平衡。 父不似父,子不似子。 赵阶一面看太子将残茶倒入建水,一面想着。 容颍的决定不容置喙,赵阶更无意在此时触怒太子,两人一路无言。 待到太子府,容颍命人安排后,即有侍人恭恭敬敬为赵阶引路。 “殿下。” 本要离开的容颍脚步一顿,偏身看他。 赵阶道:“谢殿下。” 容颍嗯了声,见赵阶面上仍泛着惊魂未定的惨白,又道:“以你同静允的关系,不必与孤过于生疏。” 赵阶垂首见礼,随着他的动作,容颍可见他侧颈上那滴未拭去的血便又显露出来,在净色的肌肤上极为明显。 容颍移开目光。 赵阶听脚步声远去,才抬起头。 容颍今日种种举动简直可谓反常,赵阶只见过这个年岁的太子一次,怎会知晓容颍素日行事为人?满腹疑虑不解,太子对他回护之举如此明显,然而方才在马车上,太子言谈中亦多有试探。 容颍在维护他,但又不信他,态度疏离冷淡,却纵容非常。 赵阶按了按眉心。 倘若容颍也和他一样……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赵阶否决了,倘若容颍真同他一样莫名其妙重活一次,想必太子殿下见到他时不会这般若无其事。 当年他行大逆之事,被押解到容颍面前跪下时容颍看他的眼神赵阶两世难忘。 赵阶确定,容颍是真的想杀了他,甚至不必用剑,手起刀落一刀毙命,给他个痛快,而是亲自用手,或用其他,一点一点磨断赵阶最后一口气,方能解心头怨恨万一。 难道只重活了一次,容颍就能将前尘往事当做没发生过吗? 绝无可能。 赵阶随着侍从往内宅走。 方才在太子面前小心翼翼,惶恐惴惴的少年人面孔遭宅院内的灯映照着,他容色靡丽,本该艳绝张扬,只面无表情时眉眼浸出一股阴郁的森冷。 太子府各处雅致端庄,皆依制修建,毫无僭越之处,从中只能看出工部官员办事用心,却流露不出半点宅邸主人的情趣嗜好。 容颍的喜好,从不向外示人。 赵阶的住处不大,乃一幽静院落,院内空空,竟连一株花木也无,赵阶看得倒舒心,他本就不喜欢任何花草,尤厌海棠,守在门口的内侍殷勤地位赵阶推开门。 那引路人站在赵阶身侧,道:“郎君,殿下说了,郎君在崔府如何,便在太子府如何,有所需只吩咐下面便是,万勿拘束。” 赵阶道;“替我向殿下答谢。” 赵阶还未宿过崔府,得容颍提醒,想着待离开太子府,总要去住两天——顺便看看崔静允被崔侯打成什么样子。 赵阶踏入房间。 房间内并无太多装饰,多宝架上多是书,只摆一长颈白釉瓶,色莹润,若有玉光,毫无火气。 桌案上一应文墨俱全,毛笔皆是新的,书案旁搁一矮架,内放两部书。 房中有琴案,上亦摆了把琴,铭作松雪,但赵阶不会弹琴,手还未碰到琴弦就拿开了。 博山炉内,雾气吞吐迤逦而下,宛山滕岚气,香气清婉,似是沉水。 赵阶转了圈,深觉寡淡。 若非少逢变故,赵阶实在该是个天地苍生两不知的纨绔子弟。 侍人站在门外道:“郎君。” 赵阶走过去开门。 几个侍从送来日用里衣等物,有一年岁不大,但生得很是清秀的侍人道:“郎君,殿下说太医等一时半刻就会过来给郎君看伤,请郎君先别歇下。” “太医?”赵阶才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容颍的面撞了茶案一下,为防太子看出他在做戏,赵阶刚才那一下力未收着,但他思虑诸事,竟未感到疼,听人提起,肩胛一处才开始火燎一般地疼了起来,赵阶不知想到了什么,回道:“多谢殿□□恤,殿下赐,为臣者本不该辞,只是夜已深,不敢劳动太医前来。” 侍人不料有人会拒绝太子,有几分犹豫,但转念一想这是殿下第一次带人回府,这位小郎君身份想来贵极,与殿下定然也亲近,便道:“是,奴为郎君转达。” 放下东西,几人都出去了。 一人道:“郎君,奴等在外守夜,若有吩咐,唤奴等便可。” 赵阶颔首。 待门关上,赵阶拧了拧肩膀,痛楚顺着肩膀蔓延,疼得赵阶轻嘶一声。 他给自己宽衣解带,因死之前几个月都没好好穿衣服,赵阶解衣服的动作颇为生疏,腰带几乎是被他生生扯下来了,先洗漱拆冠,而后换上侍从送来的里衣。 衣料柔软,染得一层淡淡熏香,穿在赵阶身上长些也大些,若不系衣带,恐会从身上滑下来。 赵阶随便地拿衣带打了个结,他没好好穿衣服,衣领松垮,从镜中隐约可见他右肩处一片青痕,那块皮肤常年不见光,便显得伤处极其狰狞,这还只是看得见的伤痕,看不见处,或许更重,他顺手把寝衣往上拢了拢,正要折身,忽听一阵响动。 窗子的响动,有人衣料与窗棂的窸窣擦磨声。 他霍地抬头,正好与镜中映出的人影对视,那人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后清辉如许,他悄然跃进来,拦住了倾泻进来的月光。 这位行迹鬼祟的公子正是崔静允。 赵阶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发现崔静允脸上居然没有一点伤痕,显然面对皇帝赐婚,老侯爷就是再恼怒自己儿子答应得如此不值钱,也不可能真让崔静允面上留伤,传出去做话柄。 赵阶一身雪白,放下的长发却是乌黑,这身衣服显然不是赵阶的,衣服的主人身形要比赵阶高大,他的衣服穿在赵阶并不合适,因怕寝衣滑落,赵阶衣带系得紧,勾勒出一圈细窄劲瘦的腰身。 崔静允知看一眼便知道。 这是太子的寝衣。 即便清楚赵阶宿在太子府,时机匆忙,赵阶只能暂穿太子还未上身的衣服,但崔静允看了,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微妙的郁气。 “世子,”赵阶慢悠悠地问:“梁上君子,可还是君子吗?” 崔静允拍了拍掌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笑眯眯地回了,“我在阿阶心中竟是君子,我刚听说殿下遇刺了,”他一撩衣袍,自然地跪坐到桌案前,赵阶留宿太子府实在不寻常,崔静允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赵阶受伤,原本混乱的思绪更无法平静,“便过来看看你。”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赵阶挑眉,走到崔静允面前坐了,“你也知道,是你的太子舅舅遇刺了,不是我遇刺了?”夺了崔静允的茶,自己喝了口,而后不顾崔静允意有所指的眼神,握在手中暖手。 崔静允只好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见到赵阶让他的心情放松不少,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我明日携礼正式来太子府上看望。” 他房中的茶和太子在马车上给他泡的没有区别,但从味道上不知为何能品出一些不同。 “世子,殿下定然今日就知道你翻墙而入了,说不定此刻就在书房中等着世子过去认错领罚,”赵阶笑道:“您的好太子舅舅不罚您,我同您姓。” 这次虽还是太子舅舅,但加了一个您的,崔静允心情更好,唇角不由得上扬再上扬,“你不该同我姓吗?” 赵阶正喝着茶,闻言乜了崔静允一眼,漂亮的眼尾上挑飞扬,崔静允心中一动,轻笑道:“你不愿意,我同你姓也好,”长指一点眉心,顿悟似的,“我是赵崔氏。” 赵阶差点被呛了下。 崔静允上辈子可没说过这么恶心人的话。 他放下茶杯,同崔静允道:“时辰不早了,世子若有事,还是提早办了的好。” 崔静允唇角仍翘着,眼中笑意却减淡二三,“我方才说了,我来看看你。”他抿了口杯中茶,茶水被放得有些凉,入口微涩。 赵阶莫名,如果崔三半夜翻墙来太子府只为了见他而无其他要事,他会觉得崔三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 他以手撑颌,再没有面对太子时的谨慎矜持,有几缕长发垂落,铺在桌案上,乌黑眼眸内似有寒星闪烁,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崔静允,“世子。” 崔静允抬眼看他。 “你生气了?”话音带着点模糊的笑。 崔静允回望过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生气如何,不生气如何?” 赵阶道:“不生气自然是世子宽宏大量,不愿与我计较,若是生气,”眉眼弯起,“世子宽和,有容人雅量,怎么会与我生气?” 这样说来,要是真生气,还要怪他没有容人的气量?崔静允似笑非笑,“阿阶可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赵阶轻叹,“然也,我不单吃不得亏,也吃不得苦。”顺手从碟中取了一块栗子酥往崔静允的嘴里一塞,“天色已晚,世子,你若再不去,我深恐太子舅舅真要派人来拿你。” 崔静允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甜,含混不清地道:“我来寻我未过门的妻子,又不是来扰太子妃。”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道;“赵郎君可睡下了吗?”这是一个有些低沉,但比一般男人轻柔好些的声音。 赵阶与崔静允对视一息,两人如何听不出这是贺叙的声音,赵阶道:“刚刚歇下,还未睡。” 贺叙道:“殿下说了,若是赵郎君已歇下,就请崔世子出来到书房与殿下一叙。” 崔静允:“……” 赵阶笑得前仰后合,拿手帕擦净手上碎屑,起身离开前不忘拍拍崔静允的肩膀,“世子,且去吧,莫要让舅舅久等。” 7. 第七章 崔静允难得有几分恼意,面上却不显,笑驳:“你还未过门,怎么就一口一个舅舅?” 赵阶随手将手帕扔到案上,笑眯眯地问:“既然殿下宣世子去,世子何妨亲自去问殿下?” 手帕雪白,边缘绣着一支艳色海棠。 崔静允眸光一沉,见赵阶转身去了,极自然地捻起手帕,拢入袖中,“我明日再来见你。” 赵阶头也不回地应了。 待崔静允离开,房中彻底安静。 赵阶侧躺在床边,阖目养神。 今日派刺客来的人极有可能是几位王爷之一,太子若是死了,于皇帝来说弊大于利,不过,是否与皇帝有关还未可知,毕竟,想猜一个聪明人的心思不简单,但毕竟有迹可循,可想揣摩一个喜怒无常的昏聩帝王的想法便太困难了,容冕总能干出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蠢事。 不知今晚太子要崔静允过去是为商议什么,只看太子要对哪一派官员发难,就可知晓究竟是谁今晚派人刺杀容颍。 可惜,容颍并不信任他。 明日问崔静允容颍到底与他说了什么也并无不可。赵阶想。 他乍然重活一回,刚睁眼时的惊愕与兴奋渐渐淡去,剩下的唯有折腾一整日而产生的疲倦,他素来心宽,躺在与自己恩怨纠缠一时难以算清的太子的床上并无太多情绪,将被子一掀,遮盖了半张脸,凝神静心,不多时便睡去。 与赵阶的睡梦沉酣不同,崔静允此刻垂首静立,屏息凝神地受着既是亲长,又是主君的太子殿下训诫教导。 太子当然不会像他爹似的让他跪下领家法,纵然是训示,太子的态度仍旧疏淡客气,见崔静允进来,示意他到自己面前坐下。 崔静允夜里胆大包天地翻了太子府的墙,哪里还能大大咧咧地坐到自己舅舅面前,辞道:“臣自知有错,不敢落座。” 太子闻言淡淡道:“原来静允竟知道自己做错了。” 崔静允垂首,“是,臣胆大妄为,请殿下降罪。” 他听容颍道:“阿阶与你亲近,你听闻孤遇刺,担忧阿阶,关心则乱实乃人之常情。” 赵阶口口声声说与崔静允感情甚笃,崔静允这样谨慎,最会明哲保身之人居然会为了看赵阶的安危而翻太子府的墙,这两人可真是,心意相通,两情相悦。 笔尖在奏疏上留下一道锋利飞扬的墨痕。 太子私下见赵阶时,唤得颇疏离,最是一板一眼地叫着赵郎君,赵小郎君而已,可无论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崔静允面前,他都叫赵阶阿阶,仿佛很熟稔亲密的样子。 这种自然无比的亲近令崔静允心中有点微妙的不舒适,仿佛写字时恰到用了张毛糙的宣纸。 “谢殿下恕臣不敬恣睢之举。”崔静允毕恭毕敬地回答,不动声色地悄然抬眼,太子就在他面前,一身浅灰常服,人却没有因此而显得阴沉,反而衬得眉眼愈发疏素清寒。 侃然正色。 容颍语气疏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他不以为意、无足轻重的小事,“阿阶毕竟年岁尚轻,静允日后日日与阿阶同在一处,你的言谈行止或会影响阿阶为人处世,静允,发乎情,亦需止乎礼。” 明明赵阶与容颍不过泛泛之交,可太子的语气,仿佛崔静允才是那个外人,“你觉得呢,静允?” 崔静允压下心中的异样,拱手回答:“臣受教了。”他话音微顿,片刻后才道:“如今阿阶宿在殿下处,能日日受殿下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是阿阶的荣幸。” 他脑海中突然窜入了一个极奇怪的想法:殿下不是怕臣带坏了阿阶吗?既然殿下怕,如今阿阶在殿下身边,请殿下一定要收敛自欲,做出一个正人君子的榜样来。 千万,不要有任何逾礼的地方。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以至于崔静允有一息诧异。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容颍淡色眼眸中似有光华一闪而过,他平静道:“阿阶在孤这,静允自可安心。” 便是在您这,我才不安心。崔静允心道。 他有些没有由来的烦躁。 太子搁下笔,“时辰不早了,静允,你可回府去了。” 崔静允道:“是。”见礼后神情谦恭地退下了。 遭外面冷风一吹,崔静允头脑清醒不少,他按了按眉心,觉得大约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才会令他如此烦乱,况且,太子与赵阶加上今日也才只见过两次而已,怎能可能如他所想的那般,太子待赵阶怀着不可言说的暧昧心思? 太子的为人与分寸,他更知晓,太子绝无可能对臣下未过门的妻子动心,更何况,还是太子外甥的妻子。 崔静允指下用力,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揣摩君意,还被储君看出来了,明日要好好向太子请罪。 至于赵阶心心念念的正事,太子殿下与世子则一个字都没提,若是让赵阶知道两人见面只为了说这点破事,一定会立刻请太医来给君臣二人看看脑子。 …… 赵阶睡得不好,他起先做的是个好梦,梦中他那个才华横溢的亲娘姜白姜夫人正从后面环着他的手臂,一笔一笔地教他写字,赵阶想偷懒,撒娇说手疼,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看姜白的神情,见自己亲娘好像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偏头不去看亲子装可怜的模样,点了点指下雪白的纸张,“继续。” 赵阶只好扁嘴继续写,写着写着发现身后传来的触感不对,姜白温暖柔软的手臂不知何时变得干瘪僵硬,身上的味道也从熏衣的香变成了浓重的药气,赵阶回过头,见姜白一身病骨支离,眸光却还是明亮清澈的,他突然不敢停笔了。 又过了一会,一截白森森的东西猝然砸下,赵阶猛地回头,正好与白骨空空荡荡的眼眶相撞,白骨架下颌动着,发出的声音和他娘的嗓音一样好听。 骨架说:“赵阶,你怎么没死?” 父母亲族皆亡,旧冤不得昭雪,当年由父母立下的功绩早被小人窃据,凭此高居庙堂,位极人臣,而真正为民请命,心怀天下之人连骨殖都不知道喂了哪里的野狗。 赵阶,你怎么不去死? 赵阶霍然睁眼,猛地地喘了一大口气。 房中沉水木的香气幽幽地萦绕在鼻尖,赵阶吐息几回,极快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以手掩盖了眼睛遮光,半晌,冷笑一声。 守在外室的侍人听到声响,站在不远处问道:“郎君可要起来吗?” 赵阶道:“什么时辰了?” 侍人道:“回郎君,辰时三刻了。” 赵阶揉了揉自己的面颊,确定自己已面色如常,“我现在便起。” 很快就有侍人进来服侍赵阶洗漱更衣。 昨日那个生得格外清秀的侍人道:“郎君,方才贺大人来过了,传殿下的口谕,倘郎君醒了,便去东厅与殿下一道用膳。” 辰时三刻用的是什么膳? 魏五日一常朝,十五日一大朝,寅时二刻就要入宫,赵阶上辈子上朝时常觉苦不堪言,逢大雪天,文臣可乘轿,内有碳炉锡奴,武官却只能骑马冒雪顶风。 容颍在太后身边长大,每日起床休息的时间都与太后无甚差别,他即便不上朝时也不会贪睡,起得早,早膳就用得早。 现在距离容颍起床,至少过去了一个时辰还多。 赵阶痛苦地闭了下眼。 太子殿下等着他用膳,想必不是他秀色可餐,太子看他能多用两碗饭,而是,要来训他了! 赵阶磨磨蹭蹭,好像对给他梳头的那个清秀侍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清秀小侍人诚惶诚恐,道:“不敢,奴名张从。” 赵阶看着铜镜中在自己发间穿插的手指,轻嘶一声,吓得张从马上停了手,“郎君?” 赵阶垂眼,“紧了,轻些。” 张从马上手放得轻柔。 赵阶今日对他头上的三千烦恼丝照顾得精细异常,恨不得自己再长出来一个脑袋让张从梳。 东厅内。 贺叙对跪坐着正在看奏疏的太子道;“殿下,赵小郎君还在梳头。” 小半个时辰前,贺叙也是这样和容颍说的。 太子殿下将这位大人狗屁不通的奏疏上做了言简意赅的批注,“无妨。” 待赵阶终于收拾完自己,已经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从镜前站起来,觉得腿都有些发麻,随口问了句,“太子去官署了吗?” 贺叙站在外面,闻言恭恭敬敬道:“郎君,殿下在东厅等您。” 赵阶:“……” 这得生了多大的气! 昨天晚上容颍和崔静允到底说了什么? 赵阶矮身对铜鉴正了下衣冠,这才走到贺叙身边,道:“劳烦这位……”少年贺叙同日后一般沉默寡言,身形清俊挺拔,却不知如何开口称呼,此刻贺叙并非贺总管。 “奴名贺叙。”贺叙道。 “贺大人。”赵阶非常识时务。 贺叙神色无改,“郎君是殿下贵客,奴不敢担郎君一声大人。” 赵阶翘唇,双颊露出一对酒窝,贺叙此人性情从小到大竟一点变化都没有,玩笑道:“无事的,我们不告诉殿下。”小郎君生得绮丽眉眼,笑时眼眸弯弯,仿佛给人口中送了勺甜而不腻的糖。 贺叙目光在少年面上一闪而过,他低下头,只道:“不敢。” 赵阶轻声问道:“贺大人,殿下事务繁忙,夙兴夜寐,我很是忧心殿下玉体,不知殿下今早起来可疲累吗?” 贺叙:“……奴不知。” “面色是否还好?” “奴不知。” 赵阶刚要张嘴,听向来寡言的贺大人道:“郎君这样关心殿下,不如同殿下用膳时慢慢看。” 赵阶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多谢。” 好似个实心的木头。 不过他今日也中邪,居然想能从贺叙这问到容颍的事。 贺叙引着赵阶入东厅。 赵阶远远就看见太子危坐,脊背挺直如青竹玉立。 “殿下。”赵阶先开口,那个早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太子道:“坐。” 赵阶一撩衣袍,跪坐到了太子面前。 赵阶刚坐下,马上有侍人奉上早膳。 餐食俱热气腾腾,显然刚做好不久——先前冷的早被撤下去了。 早膳色香俱全,可惜赵阶不尝就知道面前的餐饭滋味有多清淡。 太子问:“昨夜睡得好吗?” 像是随口一问。 赵阶硬着头皮道:“昨夜,臣,睡得极好。” 太子持著,递给赵阶,语调微漠,“是吗?”看了眼赵阶极力维持的粲然笑颜,“你眼下一圈乌青。” 那只能怪崔静允扰他清梦! 赵阶在崔静允离开之后才睡着,睡得难免晚些。 赵阶双手接了筷子,还要说话,但被太子抬手示意噤声。 食不言,寝不语。 关于刺杀太子的人选赵阶心中已有数,但见太子的反应,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这样滋味寡淡的饭食赵阶之前在承极殿享用过半年,此时即便有太子殿下那张如冰似雪的漂亮面孔在自己三步之内,赵阶觉得秀色,但不可餐,只拿双手接了筷子,沉默地望着桌案不语不动。 一时沉默。 太子原本想用过饭后再同赵阶说话,却不想赵阶一口不动,虽低眉顺眼,可半点惧怕后悔也无。 今早又故意不来。 太子用膳的姿态相当优雅好看。 赵阶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根本没在看。 他发呆时常常仿佛聚精会神地看着一点,似是专注,可仔细看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眸光是散的。 赵阶上一世汲汲营营,直到被囚承极殿后才得到了无尽的空闲,即便承极殿内有各样书籍,赵阶还是发呆的时候居多。 他会跪坐在木廊上,呆呆地望着承极殿庭院内那棵活了上百年的海棠树。 他背影单薄削刻,腰是窄窄一条,伸手就能锢在怀中,人呆呆滞滞的,乖巧又听话。 容颍低眸。 赵阶这个人纵不得,旁人是得寸进尺,他是得寸进丈。 “怎么不用膳?”太子放下玉匙。 赵阶讶然,但马上换上了副示弱得恰到好处的神情,“殿下,臣错了。” 太子好整以暇。 赵阶垂首,小声道:“臣不该让崔世子进来,不该包藏世子,该世子进来时臣就禀告太子,殿下,臣真的错了。”少年郎垂着眼,素来上扬的眼尾也耷着,“臣下次绝对不犯。”得不到太子的回应,声音越来越小。 是认错,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赵阶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他认错不过是想免于被训斥的装可怜。 可即便知道,还是难免滋生出了一丝,赵阶知道错了的错觉。 少年脖颈纤细,低头时白鹤垂颈,可落到容颍眼中,却像极了被暴雨打湿了羽翼,正缩着发抖的鹌鹑。 “昨日……”少年声音颤了颤,头垂得更下,“院内太大了,人影寥落,臣害怕。” 昨日遇刺,刺客的死相正好撞入赵阶的眼睛。 如果赵阶此刻真是个清白无辜的少年人,会不敢在人少的院落内住也说得通。 不敢在别院住吗?太子想。 “孤知道了。”不知是不是赵阶的错觉,他觉得太子的声线比方才轻柔些。 嗯?你知道什么了? 8. 第八章 赵阶虽不清楚太子到底知道什么了,但看得出太子并无问罪之意,他抬头,朝太子仿佛小心又讨好地笑了下,道:“谢舅舅宽宥,”明明是在伏低做小地请罪,少年艳丽无匹的眉眼却透出了一股狡黠、却不惹人反感的洋洋得意,成了精的狐狸似的,“臣就知道,以舅舅之宽仁待下,定然不会罚臣。” 好像早就知道太子连训他一句都不会。 舅舅两个字叫赵阶念得粘牙,他刚入东厅时一口一个殿下,知道太子无意罚他立刻又把称呼换成了舅舅,太子忍不住看了赵阶一眼,突然生出了好奇心,若让赵阶去抄宫规家训,不知道眼前的少年还能不能在这亲亲昵昵地唤自己舅舅。 无论是容颍的弟弟们、崔静允,亦或者容颍曾见过的世子子弟,如赵阶一般大的时候俱心思深沉,为人处世至少看起来沉稳,待人彬彬有礼,但也客气疏淡,没有谁像赵阶似的,不好好唤人,爱拖长了调子说话,语调腻歪得让听的人耳下发赤,赵阶却浑然不觉。 不知道他对多少人这样说过话,才能如此熟稔自然。 “舅舅?”赵阶不明所以,顿了顿,“殿下?”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 倒没看出不高兴。 不知是不是容颍见他年岁尚小对他多有纵容,赵阶乐得藉此装傻,小声问道:“殿下,您罚静允了吗?” 容颍长睫一抬,少年毫无防备地与他淡色的双眸对视,顿时手足无措,慌乱地脑袋低了下去,他道:“粥要冷了。” 赵阶端起碗。 方才他一直盯着太子看,没有留心,现下低了头,才注意到这只碗上也有海棠盛放。 容颍竟喜欢海棠? 赵阶仔细回忆了一番,发现自己上辈子在承极殿时,所用器物多与海棠有关,悄然瞥了太子,心中不着边际地想着,如他们这位殿下的性情,他还以为太子会更喜欢诸如竹兰等花木。 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是巧合,因为赵阶很难想象容颍居然会对何物有所偏好。 赵阶吃得食不知味。 并非他心事重重,而是这顿饭本身也没什么味道,赵阶口味肖父,喜甜。 不过他在容颍面前装模作样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便是饭吃得味如咀蜡,也能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脸来面对太子,恨不得马上就能跪在太子身侧涕泗横流,口呼臣唯有百死才能报殿下恩情万一。 待太子停著,赵阶亦跟着停下。 太子善解人意,“卿若无事,可自去。” 赵阶巴不得自去,但走之前还有话想问,“殿下,臣可出府吗?” 容隐似是思量一息,眉目中流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事还未了,”他安抚赵阶似的,声线清湛朗润,“只能屈卿在府中暂留一段时日。” 赵阶:“……” 容颍这话说了仿佛没说,事情何时了?暂留一段时日是留多久?难道太子一直不对幕后之人出手,他还要永远留在太子府连门都不能出了不成?这同上辈子他被囚承极殿有什么分别? 不对,有分别——太子府邸比承极殿大。 太子连屈居都说出口了,赵阶当然不会没眼色地拂未来帝王,自己以后最高上司的颜面,乖乖地点点头,低着头,长睫开阖,刮颤似的。 可能是赵阶太会得寸进尺,总能用各种五花八门的手段潜移默化地达成自己的目的,当他轻易让步的时候,很容易让旁人觉得他受了很大的委屈。 这本不是大事,况且能宿在太子府,对于任何一个官员来说,都可算得荣幸。 容颍沉默须臾,“除了出府,太子府的任何一处卿都可去。” 赵阶眼前一亮,扭扭捏捏地问;“书房能去吗?” 容颍无奈地想,果不其然。 谁得了这样的恩典不是立刻叩首谢恩?独赵阶一个还要确认一下太子是不是真的说话算话,碰一碰容颍的底线在哪。 太子不以为忤,反而轻笑道:“卿还想到何处?” 赵阶心道卧房绝对不行,少年笑得赧然,露出一对酒窝,“殿下。”叫殿下和叫舅舅的语调都是相同的,殿下听起来却疏远好些。 一双眼睛漆黑清亮,如同寒星闪烁。 “可去。”太子回答。 容颍答得言简意赅,惊讶犹豫的反而是赵阶。 书房历来是各重臣王侯府中的重地,内里不知放着多少机要案卷,平日里还有官员往来,皆在书房会谈,太子能居然轻易地让他出入书房? 赵阶闻言第一反应地举杯,将已经冷的茶一饮而尽。 微凉的茶水划过喉咙,感觉相当真实。 我不是在做梦? 一把放下茶杯,“殿下,”莫不是在同臣玩笑这话被赵阶立刻吞了下去,望向太子的眸光灼灼明亮,几要生辉,“多谢殿下信任。” 容颍小指蜷缩了下,他压抑着想要伸出手的欲望,道:“不若卿同孤一道去。” 回答他的是赵阶殷勤备至地为太子奉了杯新茶,“殿下。”语调因开怀上扬,比方才更腻人。 容颍接了茶。 他还是很想告诉赵阶,不要这样拖长了调子撒娇似的唤人,不过……他又想,赵阶为什么不叫他舅舅了? 茶甫一入口,便听赵阶随口道:“殿下,静允今日来拜见吗?” 咔。 “孤不知,”茶杯被轻轻放到案上,容颍的声音透着一种被水汽浸润的沉,“静允昨日没告诉你?” 赵阶神情似有几分赧然,“世子未来得及说,就被殿下叫走了。” “早膳用好了?”容颍没有回应赵阶的话。 想到能去容颍的书房,赵阶立时点头,欢欣雀跃道:“臣用好了。” 容颍目光在案上一扫,赵阶几乎是手边有什么吃什么,每样用的都不多,唯有澄沙水团离赵阶远了些,指节大小的团子,亦只吃了一个。 容颍颔首,“走吧。” 赵阶本想再殷勤地扶太子起身,但想到太子还没弱冠又不是七老八十,况且容颍也不喜欢旁人碰他,便没有伸手,独自起了身。 容颍垂了垂眼。 两人一路再无话。 赵阶余光瞥着太子清丽寒冽的佚貌仙姿,实在想不明白太子为何从刚才开始就不大高兴。 容颍后悔了? 赵阶立刻否决了这个猜测。 容颍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那到底是为什么?少年伸了根细长的手指往眉心一按。 怎么尚为东宫的容颍的心思比之后登基御极的帝王还要难猜?赵阶腹诽。 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快就随着容颍与他踏入书房而顿时烟消云散。 太子府邸的书房不如日后皇帝的御书房那般大,但胜在规制极有雅趣,书房分前后,前室为太子平日里处理公务,与大臣会谈之所,后室则是满架书籍,汗牛充栋,俯仰皆是,且另辟一架,存放要紧公文,后室只一桌案,供人看书时用,书房前后皆用沉水香,气味幽淡。 赵阶眼眸发亮,决意先把崔世子等等先抛之脑后,偏头唤了声,“舅舅。” 容颍觉得自己好像掌握了赵阶叫他舅舅的规律——在用得着他的时候,赵阶是不会吝啬唤他舅舅的。 可不知为何,容颍却没有觉得厌烦。 他只说了句,“选好了书到前室来看。” 赵阶眨眼,“臣会不会妨碍殿下公务?” 容颍淡淡道:“无碍。” 赵阶眼见容颍微微扬起的唇角又放下去,顿觉一言难尽。 容颍在高兴什么?容颍在不高兴什么? 语毕,容颍离开后室,将书房留给了赵阶一个人。 赵阶的目光先落在各种机要文书上,每一格子内都垂着一条悬挂着玉片的青色绳结,随着外面的徐徐微风,轻轻摇晃作响,玉鸣润泽清亮。 赵阶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仔细选了几本未在外面流传的残卷孤本,在内室停留了有小半时辰,方心满意足地抱着走出去。 他双眼惬意地弯着,竟不想书房有官员在,直直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一身浓紫官袍,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高大英挺,行止利落,很有几分武人气魄。 李微明,李大人。赵阶心道。 未来的兵部尚书,赵阶的老熟人。 李微明算是朝中少有没对赵阶长相身份指指点点过的官员,俩人曾经共事,李微明行事果决,雷厉风行,赵阶虽对朝中同僚都无好感,但也从不厌恶李微明。 当年共事时李微明双鬓早已全白,今却见故人青丝如墨,赵阶这没心没肺的无甚物是人非的感慨,只确定了李微明的头发不是天生白的,可见朝政有多熬人心血。 赵阶朝李微明点点头,思来想去,不知道自己坐哪,得太子示意,坐到了太子旁侧的位置。 李微明面上掠过一丝诧异。 太子府中竟然还有这么个靡艳美人,且,太子殿下居然还很纵容宠爱他一般? 太子年近弱冠,太子妃的人选还迟迟未定下,传言中除了说太子殿下年少时同太后吃斋念佛养成了个和尚性格外也有些很大不敬的风言风语,譬如说殿下多病,于人道上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微明还礼,莫名觉得自己顿悟了。 少年人身量高挑,内穿淡色锦衣,外着一浅紫薄纱罩衫,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衬得身姿愈发峻嵘消刻,腰间组佩垂下,随着他的动作玎珰作响,玉冠博带,极散逸风流,神情却一本正经,到太子身边腰背笔直地跪坐下。 李微明顿住话音,等待太子的命令。 容颍略一点头,让李微明继续说。 李微明心中更诧异,便接着说了下去。 赵阶安静看书,顺便听了些兵部事务。 看了十几页,便听书房门响动,赵阶并未抬头,直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小瓷碟推到赵阶手边。 赵阶侧头,竟看到了一碟梅花乳酥,乳酥通身雪白,唯中间一点梅花酱点缀,四溢的甜香侵蚀着赵阶的嗅觉。 太子正在与李微明叙话,手却刚刚拿回,搁到膝上。 赵阶脊背一僵,长睫缓慢地向下压住,掩盖了眼中神采,他不动声色,轻缓地喘了一口气。 很明显吗? 太子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这样的小事了? 赵阶面色如常地伸出手,捏起一小块乳酥,悄然放入口中,无声地含着。 舌尖吸吮着梅花的甜。 他看得漫不经心,低顺着眉眼,人显得格外驯服乖巧。 容颍余光瞥到在自己身侧安静看书的赵阶,唇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李微明话音顿住,须臾后自若地讲了下去。 待事务皆谈完,两个时辰又过去。 李微明告辞。 容颍微一点头,对赵阶道:“阿阶,去送送李大人。” 阿阶? 一个人名蓦地闯入脑海。 李微明眼中闪过错愕。 赵阶看书看得头疼,正想出去吹吹风,闻言立时起身相送。 俩人一前一后出去。 李微明拦住赵阶,客客气气道:“郎君且送到这吧,”他朝赵阶拱手见了个平辈礼,“在下李微明,不知郎君贵姓?” 赵阶还礼,“免贵,姓赵,单字一阶。” 李微明道:“玠珪的玠?” “青苔满阶砌的阶。”赵阶笑答。 他竟是赵阶? 李微明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摆出什么表情,陛下为崔世子赐婚,还赐了个男人的事情朝中皆知,李微明对这位未来世子妃的名字极其深刻,他第一次听说赵阶的名字还以为是珪玠美玉的玠,时下贵胄豪族多爱给子嗣用从玉的字,随口一问才知是台阶的阶。 崔世子乃是太子殿下的外甥,太子因崔世子的缘故对其未婚妻多有优待也不难理解,只是方才李微明将赵阶当成了太子侍君,眼下对着少年郎明澈的眼睛不由得生出几分尴尬抱歉。 李微明不自觉地别开视线,不与赵阶对视。 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到赵阶腰间组佩,以雕花镂空银绶带系着,垂五玉坠,分别是芙蕖、忘忧、舍子、华盖、麒麟,前三者是禅宗意向,后二则表明了佩玉人的身份。 这是太子的组佩。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李微明瞳孔一缩,蓦地想到诸多与玉佩相关的典故,此刻心情复杂,只好当自己胡思乱想,“多想郎君相送,在下告辞。” 赵阶颔首,“大人请。” 刚送走李微明,贺叙便径直来到站在廊下吹风的赵阶身边,请示道:“郎君,殿下令您暂居主院,郎君可有什么物件要从您昨夜住的院落带过去吗?” 9. 第九章 赵阶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脑子因此一震,“去哪?”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贺叙毕恭毕敬地重复了一遍,道:“殿下令您暂居主院,您可有什么物件是要带过去的吗?” 容颍发得什么疯?赵阶心道。 因为崔静允?却没听过哪个舅舅疼惜外甥还未过门的媳妇能疼惜到自己院中的,此举倒显示不出容颍待下宽厚,只让赵阶觉得莫名。 想不通啊,少年人手指无意识地掐着袖口精美无比的菡萏纹样,紧贴着小臂的刀刃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寒意,侵蚀着温暖的皮肤,赵阶思绪愈静,心道,简直无迹可寻。 但他的神色恰到好处地呈现出一种混杂着震惊的,仿佛被天下掉下来的稀世珍宝砸了个满怀的受宠若惊,遭恩典冲昏了头,结结巴巴地回答,“什么,什么都没有,不必劳心。” 不知是因为,赵阶雪色的面颊微微泛着红,明艳非常。 贺叙垂首,谦恭应道:“是。” 赵阶眨了眨眼,对眉眼低垂,好似一截木头根似的贺叙道:“贺大人还有事吗?” 贺叙道:“不敢。” 这就是无事的意思了。 赵阶下颌一点,又在廊中坐下,吹了半个时辰的清风方折身回了书房。 书房内窗明几净,融融日光下,此刻坐在案前执笔批阅文书的容颍身上隐隐笼罩着一层明净的浅光,肤色愈显净白,有如玉人,唯有唇间一点朱,更添十分颜色。 赵阶脚步不由得放轻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本想悄然绕到太子身后,却听容颍开口,“歇好了?” 原来是看赵阶在书房中坐了太久,撑着下颌,却还一点一点,马上要趴在桌案上了,这才让赵阶出去送李微明。 赵阶露出个羞赧的笑,“臣知道是舅舅看臣百无聊赖,便放臣出去吹吹风。” 赵阶与李微明交情不深,不过聊了片刻而已,赵阶自己倒是悠闲地在廊下歇了半个时辰。 容颍语气淡淡,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孤还以为卿乐不思蜀。” 赵阶只将这话当成素来笃学的太子对他出去偷懒时间太长的提醒,跪坐到容颍身侧,笑眯眯道:“臣知道舅舅待臣好。” 唤起人来还是乱七八糟的。 赵阶顺手倒了杯茶,恭敬地双手奉上。 姿态谦卑,抬眼看人时明澈的眼中却闪烁着笑意,“臣刚在贺大人那知道臣要去主院住。” 容颍提笔的动作一顿,而后自若地写了下去,“嗯。” 见容颍没有接茶的打算,赵阶亦不收回,反倒握在手中给自己暖手,“臣知道,殿下是因为臣先前同殿下说,臣害怕在别院住,是您仁德怜下,才让臣去主院和您同住的。”这话纯粹是赵阶挑最好听的说,他虽不知道容颍到底要什么,但嘴甜一些总不会是坏事。 容颍偏头,少年黑白分明的眼中清晰地倒映着的面容。 赵阶眨了眨眼,“臣说的不对吗?”雪色的指尖贴着发烫的青瓷杯,泛着些靡艳的红,“殿下不疼惜臣?” 容颍的目光只落在赵阶持杯的手上一瞬便移开,他放下笔,赵阶马上极有颜色地将茶奉上,“不是同住。”容颍接过茶,提醒了一句。 赵阶不料容颍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顿时有种无言以对之感,偏还想回一句,于是语带失望道:“原来臣无这个荣幸。” 手指贴在赵阶方才贴的位置,太子淡淡道:“胡闹。”知道赵阶在亲近人面前说话惯无遮拦,故而并无怒意。 赵阶以指顺手戳了下腮边软肉,有些含混地说:“臣失言。”只一夜,得了太子诸多纵容特许,再不像昨天那样诚惶诚恐。 脸颊被按下去一个小坑,看得人手痒。 淡色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他,半晌,太子才垂眼喝了口茶,而后放下茶杯,转头去继续批阅文书。 “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愿意让太医给你看伤?”太子似是随口问道。 赵阶伸到茶点上的手停了停,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手,有几分不好意思,“怕疼。”语调黏甜,无甚心思的模样,“臣的伤处早就不疼了,若再要太医诊治,要揉开淤伤、上药、缠绷带、过几个时辰再拆了绷带换药,又得喝苦药,臣怕疼,也不愿意折腾。” 容颍则道:“受伤了若不及早看太医,恐会让伤势加重,即便好了,日后或留下暗疾。” 少年郎上扬着的,一派天真的眼中淬了毒般的阴冷稍纵即逝,膝头他以为早好了的伤处钻心刺骨地麻痒,他温言回答,“是,臣受教了,”下一句又没了规矩,“可臣还是怕疼。” 虽还不到弱冠,可旁人家儿郎长到赵阶这个年岁,也该学着顶立门庭,赵阶却全然相反,性格娇矜的很,也不知是谁纵出来的。 赵阶补充,“世子也同臣说过要好好养伤,臣屡教不改,”笑得露出两颗小尖齿,“世子之后便不再说了。” 容颍微微蹙眉,“静允性情是和软。” 但也不该什么事都纵容赵阶,小事罢了,关乎身体,岂能因为怕疼就不看大夫? 赵阶似没听出容颍话中异样,附和着点头。 容颍指下压着这份文书与陵州地动相关,说了好些不知所云,天人感应的废话,竟无一致用之策,太子合了奏折,一字未答,原样遣了回去。 赵阶看那份文书被和另三本孤孤单单地搁在一处,就知道这四位大人不得善了。 他原本是正襟危坐的,见太子不管他,就愈发散漫,以肘撑案,下颌抵在掌中,一目十行地扫着从书房中寻出来的孤本珍本,间或有一两根碎发从额角垂下来,又被赵阶轻轻吹了上去,两人距离太近,即便赵阶已经很轻,容颍却还是听得见小小的吹气声。 容颍似是微低了头,无可奈何地扬了扬唇,他心平气和地翻开下一本,“府中众人卿皆不熟识,你可在府外选一人来服侍起居。” 赵阶浓黑的眼睛更亮,“谁都行?” 容颍正执笔批注,顺手以笔杆敲了敲正仰面看他的赵阶的额头,“静允不可。” “臣怎么敢让世子来服侍臣。”赵阶笑着说,露出两边酒窝,“不过若是殿下下令,世子不愿意来,也不得不来。” 容颍扬唇笑了下,“胡闹。”浅淡,却好看极了,赵阶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以崔静允先前对赵阶的热忱,他愿不愿意整日在赵阶身边,“服侍”起居,还未可知。 赵阶笑意更深,“殿下,臣有一侍人,名叫齐思明,与臣相识多年,臣清楚他的底细,知他绝无悖逆之心,不知,可否让他来吗?” 容颍道:“孤说了,你定便好。” 上一世容颍也对他宽容,但绝没有此时这般,近乎于纵容。 赵阶更难以揣测容隐心思,面上欢欢喜喜,“谢舅舅。” 容颍嗯了声。 之后二人再无别话,至日暮西沉,一道用过晚膳,容颍见赵阶实在无聊,就让他自去休息。 少年人谢恩而去。 夜已晚,赵阶独自提灯往主院走,他为求自在,不要人跟随,贺叙只好由着他。 廊中灯光柔和,映照得提灯人五官灼灼生辉,唯有一双眼睛黑沉,竟如寒冰,是化不开的入骨之寒。 赵阶不习惯旁人服侍,因而事事皆亲力亲为,房中安静,只听他绞干帕子滴落下的水声。 晚膳中多了几样滋味偏甜的菜肴,如果说茶点只是巧合,那么晚膳,则定然是有意为之。 太子口味清淡,这几道菜是做给谁吃,答案不言而喻。 赵阶拧帕子的动作愈用力,手指与布料缠绕,竟分不出哪一个更苍白。 …… 书房内。 沉水香从博山炉中缓缓向外溢出。 贺叙垂首而立,道:“殿下,您先前吩咐过的药已经配好了,现在需命人送给赵郎君吗?” “不必。”太子道。 以赵阶的脾气秉性,命人把药给赵阶送去,赵阶一定口中千恩万谢地接了,然后转头便将药束之高阁。 还需容颍亲自去送药,看着他用过才行。 10. 第十章 李微明是兵部侍郎,侍郎之上,便是尚书。 手指搭在案上,赵阶懒得研墨,顺手将茶水往案上随意一泼,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杨字。 兵部尚书,杨素和。 杨素和是瑞王容津的亲舅舅,淑贵妃杨氏的亲兄,家世清贵。 容颍今日召李微明来,说不定刺客的事情与瑞王有关。 容颍死了顾然对容津有诸多好处,但皇帝可不止容颍容津两个儿子,还有几位年近弱冠的皇子,容颍若死,局势定然大乱,有个出身世家的兵部尚书舅舅诚是助力,但对于争储来说,还远远不够。 即便容津是个目光短浅的蠢货,杨素和可不是。 指尖一转,在杨后加一萦,指腹因用力而泛白。 杨素萦,杨素和的兄长,曾是临霜府最高官长,掌与西北诸国相交各类事宜,若是赵阶所记不错,杨素萦早已请辞,现居于京中城郊,过得大隐贤士般的悠闲日子。 说起来,杨素萦与他家,当真交情匪浅。 赵阶面无表情地想,忽听外面有通传声,见礼声,他知是太子回来了,本不以为意,就在要写下下一笔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声音离自己愈发近,伸手拂去案上的水渍,端起茶杯,将凉茶一饮而尽。 他听到容颍的声音隔门传来,有些失真,并不像平日里那般清明,“可睡了吗?” 赵阶手指压在面颊上,往上一提,露出个惊喜的笑容来,他快步向外走,几乎是小跑着过去开了门。 甫一开门,正与容颍对视。 灯下看人,平添无尽柔和。 此刻夜有丝雨,细碎的水汽微微濡湿了太子的鬓发,黑发愈黑,暖意融融的宫灯下,容颍更像一尊无暇的白玉美人。 赵阶急急喘了口气,笑着回答:“臣没睡下,”呼吸有点乱,他请容颍进来,“殿下若是有事,唤臣便可。” 少年侧身,单薄的寝衣略宽大,并不贴身,布料未被完全遮盖的皮肤上投下阴影,隐隐绰绰,若有若无,容颍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只看赵阶的面容,而不看其他,“没什么大事。”他赵阶进去,外面自有侍人轻轻关上门。 没什么大事您晚上不睡觉过来做什么?赵阶腹诽。 但容颍是这里的主人,容颍还是名义上普天之下仅次于皇帝尊贵的储君,容颍无论想去哪,想做什么,赵阶不能置喙。 容颍神情如常,显然这时候来见他不是为了夜审自己。赵阶思索着,目光下移,这才注意到容颍右手中似乎握着东西。 “殿下?”赵阶沉默片刻,犹豫着开了口。 容颍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极自然地入了内室,“嗯。”他应了一声。 本就是太子的府邸,他没有不自然的理由。 赵阶客随主便,只得跟上。 再往里走,便是卧房。 赵阶蹙了一下眉,素不离身的小刀牢牢地贴着皮肤,他动了下手臂,再次确认刀刃犹在。 若是旁人径直带他去卧房而不解释缘由,赵阶大约会将那人碎刮,可面对容颍,他只有满腹疑惑不解,思量太子究竟要做什么,却并没有觉得被冒犯,或许是因为赵阶太了解容颍的为人——于太子而言,极情纵欲与浪费时间无异,他在□□上,对无论男女,皆不感兴趣。 上辈子容颍中宫空悬,也无任何妃妾侍君,做皇帝做得清闲寡欲,赵阶自负容貌乃是上上之姿,但长得好看与否是给世俗之人看的,而非给活圣人。 况且,赵阶身份特殊,容颍的品行或许与活圣人不沾边,但极重声名,他不会给崔静允难堪,更不允许自己在百年之后,史册之中留下强夺臣妻的莫大污点。 所以容颍要做什么? 少年人随着容颍的脚步站定,“殿下?”满面的疑惑。 却没有任何警惕与戒备,仿佛对容颍信赖到了极致。 该告诉赵阶,要学会防备他人。 “卿的伤,孤很忧心。”太子的声音平静,带着令人安心的疏离淡漠,“若留下暗疾,年岁轻时不觉有异,待年岁渐长,恐会作痛难忍。” 赵阶闻言,原本紧绷的肩膀并没有随着太子屈尊降贵的解释而放松下来,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太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显然是错愕与不认同。 只因为这点小事?赵阶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当时在马车上,不是自己撞到了肩膀,而是太子殿下撞坏了脑子。 “多谢殿下关怀。”少年郎语调中有惊有喜,他眨了眨眼,朝容颍伸出手。 摊开的掌心白皙,却有几道颜色略深的痕迹,几乎与掌纹隐在一处,不仔细看难以看清。 太子看他,“要什么?”话音清润动人。 “药。”赵阶好像猜透了容颍所想似的,“殿下难道不是要给臣药吗?”话音刚落,果然见太子抬手,将手中的东西欲放入赵阶掌上,那是一温润的瓷瓶,沾染上容隐的体温,隐有热意,少年郎笑得狡黠自得,“殿下亲来送药的荣幸,臣是不是第一个得的?” 那瓷瓶在赵阶手中一划,却没有如赵阶所想地留下,容颍本没有将药给赵阶的打算,却不知为何配合了少年,似是纵容,也或许是逗弄。 “嗯?”赵阶抬首,满眼疑惑,“殿下?” 药瓶被容颍重新拢入掌中,太子慢条斯理地问;“孤将要给卿,卿会上药吗?” 赵阶弯眼,“殿下的药自然皆是名医配制的臻品,臣又不是傻的,有伤药为何不用?”他笑得很软,“况且,是劳殿下移驾亲自送来的,其中便是鸩毒牵机,臣亦甘之如饴。”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太子想。 “你的伤在肩膀,”太子淡色的双眸注视着赵阶,明明语调平缓,却给人一种几乎窒息的压迫感,仿佛被某种可一口一口将人嚼碎咽下的冷血兽物盯上喉咙,“你要如何自己上药?” 赵阶想敷衍,不料太子不依不饶,太子身上清冷梅香侵蚀着嗅觉,在赵阶一呼一吸间向身体深处蔓延,胸口砰砰作响,他没有由来地紧张,“伤处就在肩头,臣可对镜自己上药。” “你伤得最重处在肩胛,”观察敏锐得异于常人的太子殿下毫不留情地拆穿了赵阶无伤大雅的谎言,指尖擦过润泽的瓷瓶,语气仍是清淡的,平和的,像初冬时洒落下的细雪,说出的话却足以令任何一个人都胆战心惊,“而非只有肩头,阿阶,”他难得会在四下无外人时这样亲密地唤赵阶的名字,从容不迫,又居高临下地为赵阶选好了罪行,“你在欺君。” 近在咫尺的太子殿下的面容太过清冷平静,以至于赵阶竟难以分辨,容颍是否认真。 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赵阶再惜命不过,少年郎闻言顿生惶恐,只得无措地告罪,“臣……臣绝无欺君之意,臣只是,” “怕疼?”太子淡淡接口,把赵阶先前敷衍他的话拿出来。 赵阶顿了下,“是真的疼。”泛白的唇瓣抿做一线,语气中透出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委屈,像是抱怨,可语调低软,撒娇告饶似的,“况且,臣也不想要旁人来替臣上药。” 容颍如今虽看在崔静允的份上对他几多纵容,但绝没有上辈子那般善解人意,君臣二人的对谈通常是点到即止,即便是为帝时的容颍,也少有这样步步紧逼过。 脊背绷得极紧,梅香随着太子倾身靠近的动作而愈浓。 赵阶第一次知道,原来容颍身上清淡的梅香也能如此咄咄逼人,香气混杂着体温,居然生出了几分滚烫炽热。 容颍问赵阶,“那,卿觉得谁不是旁人?” 赵阶毫不犹豫地将崔世子推了出来,低声回答:“静允是臣的未婚夫,自然不在旁人之列。” 太子唇角往上扬了扬,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没有多少笑意的微笑,“还有吗?” 赵阶静默几息,太子亦不着急,平心静气地等待着赵阶的答案。 少年郎感受得到太子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淡静,却足够迫人,他本能般地屏住呼吸,垂了眼,声音微微颤,像是被吓到了,带着惶然的湿润哭音,“还有,还有舅舅。” 11. 第十一章 话音未落,赵阶像是猛地意识到容颍想做什么一般,慌乱道:“臣蒙殿下恩幸已极,不敢再劳烦殿下。” 太子轻声唤他:“阿阶。”温和而清润。 却,不容置喙。 不容反抗。 赵阶愈发加深了太子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的这个想法,上辈子这个时候他与崔静允交情还不深,只见过容颍一次,于朝廷之事都了解不多,何况是与太子有关的宫闱秘闻。 少年人垂了头,遭长袖遮掩的手臂绷直,线条极鲜明流畅,然而下一秒,所有的僵硬都顷刻间烟消云散,少年郎面上虽有几分别扭,却并无羞赧——他原也不必害羞,太子与他同为男子,且或许是太子性情使然,或许是容颍过于尊崇的身份,赵阶从来视容颍只有身份,而很难觉得他像个真正的人。 谁会因在神像、在御座、在一个高高在上的意象前去衣而感到赧然? 在床边端端正正地跪坐了,背对太子,利落地拉下衣襟,乱云似的长发被赵阶随手撩到了身前,他俯首,恭敬道:“多谢殿下。” 少年郎这时候仍旧清瘦,但绝没有当日在承极殿时削刻,承极殿中的赵阶披着雪白鹤氅,支棱棱的骨头撑起原本合体的衣袍,他常佩玉,繁重珍贵的玉饰勾勒得腰身愈发纤细,体不胜衣般羸弱让这些华美的衣饰如同层层枷锁,将他禁锢在宫阙之中。 是一件精美的收藏、一样价值连城的战利品、一个未必心悦诚服的罪臣。 有几缕发丝停留在底色洁白的肌肤上,容颍伸出手,自然地为赵阶抚去了。 他手指微凉,人如玉,体温更像,触到温热的肌肤上让赵阶克制着打个寒颤的冲动。 他一声不吭,刻意地将呼吸都放轻了。 难以想象,停留在他脖颈上的手指居然来自容颍。 居然来自,这位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 伤处诚如容颍所想的那般狰狞,大片淤色覆盖在少年凸起的肩胛上,常年不见光的皮肤本就比别的地方细腻一些,受了伤,伤势更显可怖。 容颍微微皱了下眉。 赵阶能感受到太子殿下的目光,轻轻喘了口气,“殿下,会很疼吗?” 略有黏腻的乳白药膏淌入容颍掌心,太子道:“会疼。” 赵阶:“……”忍不住紧了紧袖口中的刀刃,若非容颍是太子,若非此时杀了容颍他恐怕也得跟着殉葬,赵阶真的按捺不住想把臂上小刀插进容颍喉咙里的冲动。 两掌微合,掌心的温度催化着膏体融化,太子有条不紊的陈述还在继续,“药中有红花、三七、桂枝等物,初涂抹上时,会有凉痛,”赵阶肩胛颤了下,太子垂眼,仍是慢慢道:“你伤得不轻,根本不需药起效,孤碰到你时,你就会感到疼,倘你撞伤骨头,恐怕孤只能命太医来给你正骨了。” 像是为了看清伤口似的,容颍凑近了些,衣料摩擦的声响赵阶听得一清二楚。 下一刻,太子的声音更近了,几乎与耳畔相贴,“咔。”沉沉耳语。 是骨头接上的声音。 赵阶被吓得精神一震,“多谢殿下告知。”几乎是从咬着牙说出的这句感谢,很难维持先前见到太子时的殷勤仰慕。 未知最令人恐惧,赵阶并不知道太子手中的药效果如何,更不知道太子要什么时候给上药,似是头顶悬了一把利刃,欲落不落。 容颍以三指蘸取药膏,贴上了赵阶微微发抖的皮肤。 冰凉的触感差点令赵阶嘶出声来,肩膀登时绷住了,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立刻传来,凉是凉的,却并不很疼,伤口的灼烧一般的疼反而因为这种凉而缓解好些,如同久旱逢甘霖。 赵阶闭了闭眼,难得觉得自己方才小题大做的反应有点丢人。 指下肌肉绷紧又放松,容颍将赵阶的反应尽收眼底,在他背后轻轻地笑了声。 或许是方才容颍将过程描绘得太过可怖,真上药时虽然疼,但没有那样疼,倒令赵阶生出了种庆幸。 梅花的香气与苦涩的药气混合着,赵阶方才因为痛呼微启唇,吸了几口进去,又涩又苦,隐隐含着点幽逸凉甜的滋味,呼入的药味太苦,令人忍不住生出若是梅香何妨再浓一些的想法。 一时房中寂静,唯听窗外雨声滴落。 “你先前同孤说,静允也曾催促你用药治伤,”太子道:“是什么伤?” 赵阶忍着脊背上的疼痛,吸了两口混杂梅香的冰凉药气,很想装听不见,奈何太子手上动作停住,就这么耐性地等起赵阶回答来,沉默片刻,赵阶不情不愿地哑声回答:“是腿伤。” “还未好?”药膏被轻柔而均匀地涂在伤处,若非身后之人真是太子,赵阶很难相信,如容颍这样的人,居然还会为别人上药。 动作分外细致小心,分外,屈尊降贵。 赵阶立刻道:“早好了。” 沾染了赵阶的体温后,容颍的指尖不似方才那样凉,温热的指尖似是无意般地擦过脊骨,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轻易扼住赵阶的喉咙,赵阶警惕防备一般,喉结滚动了下。 手指挪开,太子又取药。 赵阶能察觉到太子的不信任,他将早就说过无数遍的缘由又同太子讲了一回,“是在边关时想跑遭人打断了腿受的伤,”他语气不以为意,不像是在讲亲历的过往,而是在讲个无足轻重的故事,“殿下,数年过去,伤处早就长好了。” 赵阶说的不是假话,当年被军棍打断腿的伤的确早就好了,可另一道伤处才愈合不久,每到阴雨天,累年层层叠叠的旧伤就如同跗骨之疽一般,麻痒钝痛,令人坐立难安。 就譬如说现在。 细雨不知何时变作倾盆大雨,急促的雨声击打在窗棂上。 被药包裹的手指重新回到肌肤上,容颍神情专注认真,“即便是旧伤,也需看看大夫。” 赵阶低眉顺眼,生怕自己再拒绝,太子就要命他褪下寝衣亲自看看他膝上的伤处了,驯顺地回答:“是,臣知道了。” “孤也会来。” 赵阶:“……臣知道了。” 若只因崔静允,容颍对他的关怀就太过了,赵阶不恭不敬地想,这时候哪怕容颍说崔静允其实是他亲弟弟,那……那也解释不清楚兄长为何对弟媳如此关心,却越描越黑了。 赵阶此刻身无长物,亦没有展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在京中世家子弟中,资质不过平平,唯一值得称道的竟只有一张脸罢了,偏偏对方是容颍,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的容色,在这位恬淡寡欲的太子眼中都不过如此。 不对,以赵阶对容颍的了解,容颍根本不会把人的样貌放在眼中。 到底为什么? 还未等赵阶思量出一个不那么稀奇古怪的原因,容颍的手已经离开了他的脊背,赵阶知是上完了药,两臂往上一扬,将滑下的寝衣拢上去,而后一板一眼地合住了领口,转过身,朝太子道:“谢殿下。” 容颍嗯了声,正要从袖中拿手帕,赵阶注意到容颍指上掌心内都蹭了些药,怕他弄脏衣袖,立时取了条奉上,“殿下。” 容颍接过,道:“多谢。” 赵阶忙答,“不敢。” 如水的绸缎精细地包裹着容颍骨节分明的手指,赵阶安静地看着,从圆润的甲缘看到青筋隆起的手背,肤色太苍白,就显得血管格外青,手指虽修长,但并不无力孱弱。 擦过之后,容颍将手帕拢入绣内,“脏了,孤改日赔你一条。” 赵阶笑,露出一对酒窝,“殿下,臣周身种种皆仰赖殿下恩赐,臣所有的便是殿下的,臣怎敢领受?” 所有皆是孤的?容颍眼中暗色一闪而逝,薄唇却略有些上扬,是个浅淡的微笑,“果真?” 赵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表忠的机会,答的毫不犹豫,笃定非常,“臣无一字虚言。” 淡色双眸静静看赵阶神情凛然得好像马上能为他赴死的脸,容颍点点头,“孤记住了,”太子起身,“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雨声急急。 赵阶作为臣子同太子客气了下,“此刻暴雨如注,殿下要不要在臣这委屈一夜?” 12. 第十二章 容颍闻言步伐一顿。 赵阶的心也跟着一顿,却见太子殿下转过身来,看他时眼中似乎笼罩了一层浅淡温和的笑意,“好啊。”他颔首,“既然卿盛情相邀,孤不忍伤卿一片忠君之心。” 赵阶有须臾没说出话来,他本就是虚情假意地同太子殿下客气一番,任谁都能看得出赵阶的客套,偏偏太子殿下当了真,“殿下,”赵小郎君总算回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勉强露出个受宠若惊的笑,立时从床上下来,殷勤道:“殿下请。” 容颍闻言眼中笑意更深,顺着赵阶的引导居然真的坐到床边,“卿睡哪?” 赵阶心痛地回答:“臣睡塌上,殿下放心休息,不必挂念臣。” 明明不情愿的很,却要装得恳切,当听到容颍说好时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意之中睁得溜圆,简直像是只受了惊的小狐狸,看起来好玩极了,容颍指尖轻捻,思虑片刻,放弃了去揉揉赵阶毛茸茸发顶的想法。 容颍温言道:“卿仿佛并非心甘情愿?” 赵阶忙道:“臣待殿下之心天地可鉴。” 容颍略倾身,与面前恨不得立刻对天发誓的赵阶对视,柔缓地问道:“卿待孤的什么心?” “一片忠心。”赵阶掷地有声。 太子殿下弯了弯静若秋水的眼,轻声斥了句,“巧言令色。” 可他语气并无一点恼怒。 赵阶仰面朝太子笑得纯然天真,心中却在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非要多嘴,塌上硬得很,哪里有床舒服,刚下了雨,房中略有些冷,躺在上面说不定还会着凉,“臣巧言令色也是殿下不计较的结果,”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容颍的距离,可幽幽梅香还是若有若无地被他吸入内里,“是殿下纵出来的。” 这倒是真的。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赵阶善揣摩君心,容颍为帝之后常常对赵阶这些夸张的,诸如臣百死难报陛下,臣周身所有,乃至性命皆为陛下所有这样的花言巧语颇为无奈,无奈,却并不厌烦,更没有令赵阶停止过,所以这一套被赵阶原封不动地拿来用在储君身上。 容颍似是心情不错,不以为忤,只道:“天晚了,卿可去歇着了。” 赵阶哽了哽,他以为太子殿下是在同他玩笑,心中还留存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四处无所有,唯一一个与他严丝合缝地贴着的居然是把寒气逼人的短刀,“殿下好好休息。” 赵阶转过去的身形单薄,寝衣又有些宽大,穿在赵阶身上空空荡荡的,一如当年在宫中,容颍唇边笑意减淡几分,道:“明日叫人来给你量量身形。” 心如死灰的赵小郎君转过身,抬臂时衣料顺着皮肤滑落,层层叠叠地堆在肘处,少年练武时也穿短打,这处的肌肤并不如脊背处的那般细白,反而透着柔软的象牙色,小臂肌肉线条利落好看,是一种生机勃勃又有力的好看,“臣倒觉得合适。”他当然不能说是太子的疏忽。 容颍道:“是孤疏忽,你穿着孤的衣服,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赵阶还在长,身形是少年的消瘦纤长,但还是健康的,在承极殿时则不同,赵阶那时无一处摸起来不是硌手的骨头,因消瘦而愈发明显的五官轮廓让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叫人疼惜,又叫人想将他浑身上下的硬骨都掰断打碎的凄艳,那时候即便是先前合体的衣裳,穿在那时的赵阶身上还很松垮空荡。 赵阶如今穿他还未上身的寝衣,难免勾起容颍一些旧忆。 并非旖旎。 赵阶遗憾道:“臣没有这个荣幸。”穿在身上无非是大小不合适,怎么就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了?他又不是个姑娘家,穿太子未上身的衣服也是事急从权,有何不对之处? “花言巧语。”这是太子对赵阶的评价。 赵阶心道当真难伺候,伸出手指在唇边一划,给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完便要见礼离去。 容颍逗小孩逗得心满意足,起身顺势按住了赵阶的肩,果不其然地感受到了掌下肌肉顷刻间的紧绷,但在须臾之后,就被赵阶强迫自己放松,“你好好休息。” 赵阶眨了眨眼。 容颍按住自己想要抬起触碰少年发顶或者面颊的手,随意地从他身上拿开,“你衣着单薄,不必送了。” 赵阶知道这不是一句客气话,而是命令,颔首道;“是,多谢殿□□恤。” 容颍点点头,转身而去。 早有侍人准备好了伞在廊下迎奉,门刚开又关,赵阶只来得及听见转瞬而逝的大雨声。 赵阶眸光沉沉,翻腕抽出袖中短刀,刀刃深而曲折,插入肉-体,足以搅碎皮肉,再抽出,通过刀刃的弧度凹槽被带出来,赵阶用这把刀杀过好多人,心情好时是利落地用刀割喉,刀刃锋利,从血液喷涌而出到人彻底断气用不了多久,几乎没有痛苦,至少比一刀一刀捅入身体,却不至要害被活活折磨死好上太多。 刀刃清亮如水,映照着主人明丽的容颜。 赵阶翘唇,朝镜面似的刀刃露出一个分外柔软甜腻的笑容来,如先前面对容颍撒娇时,分毫不差。 往后一仰,瘫软在柔软的床铺中,生得满身艳色,有如生毒一般的少年长叹,“舅舅啊,你到底想如何啊?”话音之中却并无任何苦恼之意。 原想随手抛了刀,刚要将刀扔出去蓦地想起这是太子府邸,扎穿了哪处他没法解释,悻悻收手,将刀重新贴了皮肤,伴刀慢慢睡去。 …… 翌日,赵阶起得不早不晚,这次他无同太子一道用膳的殊荣了,无他,只因殿下今日上朝,早早上朝去了,只留赵阶一个用膳。 太子府的早膳还是以清淡为主,但口感偏甜的菜肴糕点都比先前多了好几样,赵阶咬着一块流沙水团,日日正事不干,只在府中闲逛看书,他总觉得自己在砧板上待宰。 安闲、平静、无趣,天家的富贵足以腐化折断最坚硬锋利的兵刃,然而赵阶并不是能够安享富贵之人,若是崔静允再不来寻他,他就要去翻墙找崔静允了。 环顾了一圈太子府墙壁的高度,赵阶不由得感叹,当日崔静允能够翻进来,的确很有几分真本事。 这份无趣持续到赵阶回到自己房间时,在他推门之前,他手一顿,而后不由得扬了唇,推门而入。 一道凌厉劲风自身后袭来,直直朝他后颈抓去! 赵阶将门慢慢地关上,任由那只手像他逼近,然而在堪至后颈时,赵阶猛地转过身,喉结近在咫尺,可那只手讪地停在半空,而后不太甘心地放下,“郎君。” 眼前少年生得轮廓深邃,一双眼睛幽深墨绿,在暗处时眼眸颜色与纯黑无异,而在阳光下,他的眼睛看起来其实更像是深绿色的,齐思明在赵阶眼中其实不像个人,反倒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想想自己上辈子身死,齐思明终于可以如愿拿着卖身契卷走赵阶的万贯家财过他花天酒地的少爷日子去了,不由得一笑。 齐思明被他笑得毛骨悚然,“你放在府库中的黄金我分文未取,白银动了十两,”见赵阶还在笑,齐思明咬着牙继续道:“五十两买酒,你那些破烂我连碰都没敢碰,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赵阶道:“从你月钱里扣,”又定定看了片刻,将这很有几分异族风情的俊美少年看得愈发忐忑不安,来不及去抗议被扣钱,就听赵阶道;“我居然发现,你长得不错。” 齐思明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郎君您居然才看出奴家有几分姿色,”一面抱怨,一面给赵阶奉茶,“您这话说的我好似您的陪嫁丫头。” 赵阶接过茶,随口道:“太子不喜欢男人,你且歇了这条心。” 齐思明:“……”他看向赵阶的目光非常不可置信,“郎君,您要嫁的不是太子殿下吧。” 赵阶把茶水咽下,无所谓地摆摆手,“崔静允也不喜欢。” 齐思明双手环胸站着冷笑,见赵阶把一杯茶尽数饮尽了忙又接过茶杯给赵阶添茶,不忘嘲讽,“太子府不给您用茶?”心中却道,那可未必。 刚腹诽完,外面响起张从轻柔的声音,“郎君,世子在园中,您可要去见吗?” 齐思明把茶递给赵阶,对赵阶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小声说了句,“您现在正得太子殿下宠爱,” “宠信。”赵阶忍不住纠正。 齐思明不以为意,“世子知道了却不阻止,您说世子是不是……”赵阶抬眼,漆黑的眸子中含着微凉的笑,齐思明马上改口道:“世子宽宏,雅量非常人所能及。” 赵阶哼笑一声,推开门,道;“我现在便去。”余光瞥了眼齐思明,齐思明立刻低眉顺眼,站在赵阶身后宛如一老实忠仆。 赵阶随张从到了花园内,远远便见崔静允正静静看花,郎君侧颜俊美疏阔,神情宁静温和,非常,人模人样。 赵阶大步走过去,不等赵阶出声,崔静允已偏头看过来,唇角噙着一抹笑,唤道:“阿阶。”说着,向赵阶走来。 得赵阶一个眼神,张从识趣地退下。 崔静允满眼笑意,说出的话却含着几分抱怨,顺手一拽赵阶的袖子,自然地拉近了二人的距离,笑眯眯道:“难得一见,也不枉我抄了数日的家规。” 赵阶低头看了眼自己在崔静允手中被牢牢拉住的袖子,扯了一下没扯回来便作罢了,任由崔静允拉着,他思量一息,当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定是崔静允又翻墙,被太子命人逮了个正着,挑眉看他,漆黑眸中含笑,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活该。” 崔静允也不生气,弯了弯眼,“是我始料未及,竟没想到殿下能让阿阶与殿下同住,”话音一顿,而后自若地往下,“能与殿下同住一院。” 赵阶顺手掰了朵花玩,随口道:“殿下仁厚,极重血脉亲缘,看在世子的份上,待我多有纵容。” 崔静允笑答,“我竟有这样大的面子。”眼神淡淡的,并无多少笑意,他话音刚落,怀中就被赵阶扔了那朵七零八落的花,他低头将衣襟上的花瓣摘下,抬首时正对上赵阶的视线。 赵小郎君声音陡地放轻,“刺客是瑞王派来的。” 崔静允捏花的手指倏然收紧,神情却毫无变化,仍在温和地笑着,“哦?何以见得?”赵阶比他想象中的更为机敏,只在太子府上暂居几日而已,居然能知晓此等辛秘。 赵阶见崔静允衣襟上的花瓣没摘完,凑得近了些,低语道:“先前无意间见过位叫李微明的官员来府上议事。”伸出手,不怎么耐心地将崔静允衣襟上的花瓣拂去了。 李微明是兵部侍郎,而兵部尚书正是瑞王的亲舅舅杨素和,兵部侍郎再进一步便是尚书,而杨素和出身清贵,为官多年甚有人望,又是瑞王的亲舅舅,这样的为人,这样的身份,足以让杨氏在朝廷中屹立不倒。 李微明想做兵部尚书,难于登天。 但如果杨素和,或者杨氏诸人犯了个弥天大错,李微明则比现在有机会能够青云直上。 崔静允揣摩出首尾,却道:“只如此?”他低头,正好看见赵阶停留在他衣襟上的手指。 赵阶凭什么断定,刺客是瑞王派来的? “静允,”二指之间夹了一片花,赵阶松手,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落入尘土之中,“别说傻话。” 究竟是不是瑞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近来的举动似有剑指杨氏之意,那么,刺客就是瑞王派来的,并且与杨素和息息相关。 崔静允沉默片刻,忽地温柔一笑,恰如春风沐面,“阿阶提醒我殿下的心意,是在帮我博取殿下的宠信?” 赵阶笑,虎牙恰到好处地露出来,“非也,”他说的半真半假,“我在借刀杀人。” 崔静允失笑,并没有将赵阶的话放在心上,他朝赵阶开玩笑似的见了个平辈礼,“多谢郎君告知,我必不会令郎君失望,我今日所知皆仰赖郎君在殿下左右,仿佛,”崔静允说得流畅,浑然没有半点恼怒,“卖妻求荣。” 赵阶只当这是句玩笑话,亦含笑反问,“你很在意?” 崔静允认真答道:“很在意。” 赵阶摇摇头,拉开了与崔静允的咫尺之距,毫不客气地揭穿了崔静允的虚情假意,“静允,你不在意。” 上辈子崔静允可个在看见赵阶被刀伤了手之后捧着赵阶手掌轻叹这我该如何同殿下交代的神人,在于他有益的情况下,崔静允不会在乎太子和赵阶那点捕风捉影的传言。 崔静允无言片刻,半晌才颔首道:“阿阶知我。” 赵阶漫不经心地问:“殿下还在宫中?” 崔静允微笑,“下朝之后似在官署,为臣者不敢探听储君行踪。” 赵阶疑惑地看了眼崔静允,只觉得这句话说的很阴阳怪气。 近来他们一个两个的都犯了什么病? 13. 第十三章 二人今日倒无很多话要说,赵阶懒得伺候世子脾气,兴致缺缺,未再说两句,便以昨夜歇得太晚,今日起来头疼不适为由欲先走一步。 崔静允关切道:“可要看太医?” 赵阶不信崔静允看不出他的托辞,笑得眉眼弯弯,“多谢世子关怀,我还没有病重至此,无需劳烦太医来。” 崔静允颔首,“好。” 赵阶朝世子见了个礼,转身要离开,忽听身后崔静允道:“阿阶,保重身体。”温和轻柔得宛如秋水春风。 赵阶莫名,侧头看向就在三步之外的崔静允,崔世子看他时目光澄净柔和,赵阶答,“知道了。” 再无二话。 太子殿下在崔静允离开后半个时辰方回府,赵阶正在书房内看书,太子书房中珍本古籍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赵阶早闻其盛名,却连二三残页都找不到的孤本,四下安静,无人烦扰,赵阶自翻开书后连茶点都一口未动过,不敢拿蹭上糕饼渣的手去碰书,捧着热茶看书,外面隐有风动花木之声,心情大好,唇角微微扬起,他听见门响抬头时,正好与太子看过来的目光对视,“殿下。” 赵阶唇角的笑还未完全散去,见到太子不由得屏息敛容,刚要起身见礼,就被太子示止。 容颍点点头,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赵阶微妙地感觉出太子此刻心绪不佳,识趣地低头看书,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仿佛不存在,分心盘算着怎么和太子说,将桌上这几卷书拿到卧房中看。 太子在赵阶身侧落座,不经意似地问了句,“ 静允来过了?” 赵阶心道明知故问,太子府上发生的哪一件事容颍不知晓,神情却乖巧,点头道:“刚来过了。” 太子道:“孤知道了。”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赵阶乐得不语,前有崔静允语焉不详,后有容颍沉默无言,他虽疑惑,但半点没有探究的打算,不关己身的事情,赵阶从不理会。 书房中唯有书页翻动的轻响。 太子余光无意般地扫过赵阶,少年郎面上的笑自他进来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眼睛仍旧微弯,像是很开怀高兴的样子。 不过几日未见,就那么高兴吗? 太子神色不见端倪,亦取了奏折,安静地看。 赵阶捧着茶喝了一口,目光却没有离开书页片刻。 容颍本已在提笔回复,看见赵阶认真的样子心念蓦地一动。 赵阶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 “在看什么?”太子道。 赵阶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书页上拽出来,“回殿下,臣在看纥霜史卷,”语气有些兴奋,“七卷俱在,恐怕连纥霜皇室藏书都无殿下书房中的全。” 原来是因为纥霜史卷吗。太子心说,他心情莫名好些,“卿对纥霜知之甚多。” “臣不敢受殿下夸赞,”赵阶答,漆黑双目因谈到了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发着亮,夜星般的粲然,他没有笑,神色却比方才含笑的样子更为生动,“不过是好奇外族风光。” “礼部尚书今日报孤,纥霜来使入京的时间已定,”容颍温言道:“约十几日就会到京。”来者是纥霜王的世子与几位小王子,先前纥霜一行人欲拜谒□□的国书送来时礼部早已报知太子,今日不过是因来者将近,礼部同太子汇报了一番接引事宜,询问殿下可有变更之处。 此事算不得大事,至少在太子眼中算不得大事,可赵阶对纥霜感兴趣,太子不介意说与赵阶听。 纥霜来使?赵阶在脑海中飞快地转了一圈,上辈子这个时候纥霜世子也来了,原因无他,昭武帝昔年在西兴兵,打得诸国俯首称臣,甚至以做魏臣子为荣,想举国并入魏,不过昭武很是嫌弃那块贫瘠得不能种地的苦寒地方,又极重夷夏之别,只定下规矩,管束而已。 其中有一样最重要的,便是诸国世子,都需入京,在得皇帝认同后,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王族继承人,纥霜世子此次来就是为了拜见皇帝。 不过眼下帝王权柄下移,得到太子认可也是纥霜世子非常重要的任务之一。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显然在仔细思索。 “在想什么?” 赵阶翘起唇,“臣听说,纥霜多出美……”人字还未说出口,就被太子的毛笔顺手敲了脑袋,赵阶猝不及防,下意识摸了摸额头,缓缓眨了眨眼,“殿下。” 容颍道:“慎言。” 赵阶不服气地小声嘟囔,“是纥霜史卷自己说的。”史卷为纥霜贵族所作,纥霜有六大贵族议政的传统,对于王族并没有那般敬若神明的毕恭毕敬,第一位纥霜王恒侯就被著书人明晃晃地写着貌若好女,一生无子无女,病逝之后由其亲妹妹元盛夫人继位,元盛夫人之后虽大贵族与皇族势力此消彼长,出过受制于人的弱主庸君,但其后人还是当年元盛一系,皆流着元盛夫人的血。 元盛夫人当年有第一美人的盛名,据说容色举世无出其二,将要入京的一干纥霜来使中的几位王子都是元盛夫人的玄孙,即便容貌不如先祖,亦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容颍收回笔,不再理他,只垂眸看奏折。 世子来京,按照纥霜成例,都有其他兄弟陪同,只是不知道,随行人有谁——这种场合,以阙兰的性格应该不会错过。 赵阶以手撑着下颌,一眼不眨地望着太子,指下装模作样地按着一卷书,想起来时偶尔翻一翻。 容颍似乎根本没觉察到赵阶在看他似的,仍旧静静看着文书奏折,不知又看了什么狗屁不通惹人发笑的玩意,眉心微微蹙着。 贺叙前来奉茶,赵阶眼前一亮,刚要起身去接,听容颍道:“赵卿,坐好。”语气平淡无波,偏又不容抗拒。 赵阶悻然坐下,贺叙先为太子倒茶,后给赵阶,还不忘从身后侍人手中提着的食盒内拿出三碟精巧玲珑香气四溢的点心放到赵阶面前。 一对酒窝浮现在腮边,“多谢。” 贺叙低头,“不敢,是殿下吩咐。” 赵阶捏了一小块兔子模样的糕点放入口中,混杂着奶香与樱桃酸甜的滋味在赵阶口中扩散开来,他惬意地眯起眼睛,含糊道:“谢舅舅。” 容颍不为所动,只说了句,“用点心时不要说话。” 赵阶闻言立刻听话地闭了嘴,一双眼睛仍不时往太子身上瞄,身姿挺拔,有类青松秀竹,坦露在赵阶方向的手背底色洁白如瓷,骨节清晰分明,道道隆起的青筋覆在手背上,赵阶吃完了樱桃玉兔糕,又掰了小块栗子酥,放入口中,仍是盯着太子看。 即便未着朝服,只是常装而已,却没有一处不端然雅正,岳峙渊渟。 赵阶目光上移,落到太子殿下秋水一般安静疏淡的眼眸上,而后,恰与看过来的太子对视。 赵阶谨遵为臣之道,主动低下了头,开口道:“舅舅。”声音里却带着笑。 “何事?” 赵阶道:“纥霜来使到京时,仿佛正好能赶上狩苑围猎,殿下,他们会不会去?” 容颍一眼就看穿了赵阶的想法,却不顺着赵阶的话说,“那要看纥霜世子的安排。” “那,”赵阶斟酌着言辞,“臣能不能,”越说声音越小,眼巴巴地看向容颍。 容颍不为所动,“不能。” 赵阶立时道:“臣还未说要做什么。” 容颍耐性地问;“卿要做什么?” 听太子的意思,仿佛是他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行。 赵阶低声道:“臣还未见过狩苑围猎。” 容颍温声回答:“围猎不过是骑马射箭罢了,无甚意趣。” 那是因为你年年都去!赵阶忿忿。 不仅年年都去,容颍的身体状况与康健并不沾边,哪怕是登基之后,也只是在高台观礼而已。 狩猎场上不骑马射箭,当然无趣。 容颍忽略了赵阶渴求的目光,仍慢慢道:“况且,你腿上未痊愈,孤不放心你骑马。” 赵阶立刻道:“殿下,臣早就好了。” 容颍扬眉,“哦?”偏身正对赵阶,太子殿下语调悠悠,“卿欲如何证明?” 赵阶:“……太医可以证明,况且,距离围猎还有半个月,臣不过是旧伤,整日用药,到围猎时也会好全。”少年眉眼满是真挚,仿佛只要容颍表现出一丁点不信,他马上就能对天发誓。 太子轻笑,极是朗然动人,“卿先前不是告诉孤,卿伤处已然痊愈了吗?” 自从赵阶重活一次,愈发觉得太子不像上辈子那么通情达理了,哪怕是他的私事,太子都步步紧逼,张扬的眉眼都低垂下来,被雨打湿毛发的小狐狸似的失落可怜,招的人想去揉揉他发顶,看看那里会不会有一对耷拉下来的耳朵,“殿下,臣错了。” 太子看起来似有几分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卿,欲如何改之?”声音略低了些,却比先前柔和不少,很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 赵阶一脸的驯顺可怜,“臣定每日都用药,谨遵大夫嘱托,若大夫要看伤,绝不推三阻四。” 太子点点头,眸中浮现出一抹笑意,“从何时开始?” 赵阶试探道:“明……”接触到太子看他的视线,非常识时务地改口,“今日,今日。” 太子终于满意,转头对贺叙道:“请周太医令立刻过来。” 贺叙领命而去。 “赵卿。”太子唤他。 赵阶应道:“殿下。” 太子看向他的目光是温和的,清润的,太子像是问一件自己并没有多关心,亦无足轻重的小事那样,“卿先前对治伤诸多抗拒,今日却为去围猎而心甘情愿地应下看太医,”容颍可见,赵阶漆黑的眼中满是自己的倒影,“围猎时,有卿非见不可的人吗?” 赵阶悚然一惊,神情却当真疑惑不解,“想见的人?” 太子说的轻而慢,“譬如说,静允?”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给旁人任何思考的时间,宛如引导,引导着对方只能顺着他的话将一切和盘托出,“你日日都可与静允相见,想来,没有那么急切。” 或许是方才赵阶靠近太子撒娇,两人的距离竟已拉得极近。 幽雅冰冷的梅香肆无忌惮地侵蚀着赵阶的嗅觉,后者下意识屏息,警钟大作,茫然地看向容颍,“臣并没有想见的人,臣刚回京不久,并无旧交故人,”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因为窒息,微微有点颤,倒像是乍然被上司问了个莫名问题而不解紧张似的,“臣不明所以,请殿下赐教。” 若此次纥霜来的使节真如赵阶所预料那样,他的确在撒谎。 少年身量矮于太子,若要平视,只能稍稍仰面。 这个姿态令赵阶看起来无辜极了,也无措极了,唇瓣微启,似乎想解释什么,又不知该同太子解释什么,只能徒劳地启唇,欲言又止。 从太子的角度看,赵阶面上所有皆一览无遗,他因紧张而不停颤抖的长睫,不知为何故而泛着水红的眼角,透过唇缝,隐隐可见一点舌尖。 容颍非常君子地,将视线停留在了赵阶的双眼上。 “孤以为卿会反驳孤说,即便日日得见静允,也想在狩苑中见,”太子的姿态比赵阶还要无可挑剔,“是孤想差了,卿不必多思多虑。” 倒像是,玩笑一般了。 梅香远离。 赵阶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似是放下心来,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腰背有多么的紧绷,“天天见到后来恐会腻的很,”话锋一转,将此言轻轻揭过了,“殿下,臣可去吗?” “看卿素日表现。”太子道。 这话说了好似没说,赵阶小心伸出手,轻轻一勾太子垂下袖子,“殿下可否看在崔世子的份上,直接告诉臣,如何能讨得殿下欢心?” 太子淡色眼眸一瞥赵阶,“讨孤欢心?”话音似是带笑,却沉得令人心惊。 无形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寒意顺着脊背向上爬,赵阶忽地意识到,自己没有问出一个好问题。 14. 第十四章 “殿下,”赵阶斟酌开口,太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目光饶有兴味,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缘由的冷淡沉寂,脊背因为过分紧绷而微微发麻,“殿下是天潢贵胄,隋珠和璧也不过视若等闲,”手指按了按眉心,很是苦闷发愁,“即便臣有倾国之富也难以讨得殿下欢心万一,况且,”赵阶摊手,“臣根本没有倾国之富。” 太子勾了勾唇,很给面子地对赵阶花言巧语做出了回应。 赵阶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无可奈何地说:“若是以身相报,”容颍瞳孔缩了下,正要开口,便听赵阶继续道:“臣资质平平,庸人之姿,哪里能与殿下身边的青年才俊比较,若非世子的缘故,您也不会对臣诸多纵容优待。” 好像不论容颍对赵阶好,赵阶总能把原因归结到崔静允身上。 “所以啊,”赵阶明明警惕至极,本能拼命地叫嚣着要他远离太子,而理智生生地压制住了逃开的冲动,他轻叹一声,往容颍的身侧轻轻一倒顺势瘫躺下,发顶与太子的膝头相距不过一纸,若是太子的夏衣足够轻薄,他甚至能感受到长发的触感,少年郎仰面看太子,似乎极是信任,毫无遮掩地坦露着脆弱的喉结,因为躺下,腰腹得到了放松,赵阶舒适地弯了眼,语调比方才还要轻软,既像是舒服,又像是漫不经心,“臣当真不知如何去讨殿下欢心。” 喉结上下滚动着,泄露出主人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轻松的心情。 偶有发丝蹭上了太子膝头,太子伸手,欲将发丝拂下一般,然而不知怎么,叫几缕头发缠住了手指,“赵卿。”太子俯身,乍然在赵阶面前放大的容颜即便近看竟也毫无瑕疵,冰魄玉粹,神清骨秀。 梅香侵染,赵阶喘了口气,却仍保持着这个姿势,“殿下。”他应答。 早上起来时赵阶的头发并未好好梳,泼墨一般地散在席上,太子的手出现在赵阶视线当中。 砰砰。 赵阶听得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是察觉到危险的抵触本能。 这只手落到赵阶肩上,轻轻一捏,指下筋肉顿时绷得宛如一块石头——赵阶对于旁人的触碰向来敏感,太子的语气恰如一严厉却不少温情的师长,谆谆教诲着,“君子危坐,莫要纵情违礼,起来好好坐着。”只要他想,明明可以扶着赵阶起身,然而他并没有。 这个姿势,并不便于赵阶起身。 手压在赵阶、容颍亲外甥崔静允崔世子尚未过门的妻子的肩膀上,宛如一道不容反抗的桎梏。 再锋利不过的刀刃就紧紧地贴在赵阶的手臂上,好像只要他想,就能轻而易举地贯穿近在咫尺的太子的喉咙。 上辈子容颍自将他关入承极殿后两人再无见面的机会,而这把造型奇诡的刀刃自然亦在搜身时被毫无掩饰地拔出丢弃,禁军统领将刀刃双手奉上,心中升起的阵阵后怕逼得他面色青白,“陛下!” 帝王三步之内,竟有人佩着这样危险的凶器,还不为旁人所知,幸而未酿成无可回转的打错,不然他们都百死难赎! 容颍只看了那把随时能取走自己性命的刀刃一眼,从赵阶跪在阶下的角度看,帝王的确只是看了一眼,冕旒玉珠因为低头的动作轻颤撞击,“毁去。”这是皇帝的最终处理,声音森寒得连不知悔改的赵阶都讶然地抬头,直视天颜。 容颍说的毁去,是毁掉赵阶袖中的刀,还是赵阶?殿中诸人不约而同地想。 赵阶凝视着刀刃上一点暗金般的冷冽寒光,在那时忽地想到,拔刀自刎,对于他来说,或许是最圆满舒适的结果了。 自那日后,赵阶再不曾见过自己的刀。 可现在,刀就在赵阶手中。 他只需要拔出刀,插入容颍的喉咙,他连用力都不必,只要,刺入就好。 太子的手下滑。 赵阶霍地抬眼,眼中四溢的冷光在与太子对视之前骤然烟消云散,被他死死地压制住了,看不出半点端倪。 太子的手落到了赵阶略敞的领口,细致地为赵阶合上了衣襟。 不可。不可。赵阶在心底告诫自己。 倘若现在容颍死了,无论是对于皇帝还是瑞王来说都是天大好事,他们尚苟活,容颍怎能先死? “殿下,”少年郎好像全然没察觉到危险近在咫尺,“殿下,”颊间酒窝宛如盛了一汪蜜酒,入口绵甜,之后却烈得如同有文火炙烤,滚烫而绵长,“臣当真不知道如何讨殿下欢心。”不知撒娇还是耍赖,赵阶偏头,面颊无意地蹭过太子的手腕,“殿下,您不要生气。” 赵阶皮肤的温度要比容颍高得多,毫无防备地碰到容颍凉得赵阶轻颤了下,他想要躲开,又恐自己躲开的动作太过显眼,一时只能不上不下地捱着。 “殿下,饶过臣好不好?”应对不支,只好低头示弱讨饶。 容颍空闲的那只手蓦地收紧。 贺叙站在不远处,道:“殿下,太医令已在外等候。”神情平静,仿佛根本没看清房中情状似的,心中却难得起了惊愕,即便赵阶与崔静允蒙陛下的赐婚,殿下的举动,却也远超于亲眷之前的关怀。 赵阶下意识往声源看去,正好看见贺叙垂着头端立,像个实心的木头桩子,不等他转过头来,太子已经抽身坐直,看了眼犹然躺在地上毫无姿态可言的赵阶,“请太医令进来。” 赵阶面颊沁了层薄汗,有几缕发丝黏在脸上,双颊微微泛着红,一双眸子漆黑润泽,偏头向贺叙看,脖颈扯着,线条绷直而优美。 赵阶想的是能否戳戳贺叙试一试,看看贺大人是不是真为木头成了精,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盯着贺叙看,欲寻找贺大人是木头成精的证据。 贺叙领命,赵阶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他身上,躲也躲不掉,眸光灼灼的,却没有任何威胁探究,贺叙余光隐隐看得见赵阶此刻的目光,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无论如何都不抬头,躬身退下,离去的姿态无端透出了种与平日不同的慌张局促。 那视线不再追着他。 贺叙悄然抬眼,见殿下不知对赵阶说了什么,将少年郎的视线牢牢地挡住了,“还不起来?” 赵阶今日受得试探不少,躺在席上方觉泻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起身,嘀咕:“臣起不来。” 容颍顺手拿笔一敲赵阶的眉心,“卿先前要去狩苑时同孤说什么了?” 赵阶眨了眨眼,“那臣不去了,能不看太医吗?” 容颍微笑,从太子殿下清透的眼中赵阶看出了痴心妄想四个大字,遂无可奈何地要起来,见太子还未抽手,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太子殿下的袖子,借力坐直。 容颍早已习惯赵阶的得寸进尺,神色淡淡地由着他去了。 刚被传进来的太医令瞠目结舌,被眼前的画面惊得不能思考,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见礼,还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当没看见。 容颍收回袖子,又轻声嘱咐了一句让赵阶好好坐着,转而对太医令道:“王太医令,请。” 太医令忙道:“是。” 他刚领受太子口谕时以为是殿下受了伤,很难不把太子的伤处与先前那场幸而未成的刺杀联系在一起,很是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同贺叙打听情况,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殿下久闻太医令擅治骨伤,府中有客双腿受过重伤,虽已过去数年,但殿下难以放心,故请太医令过去一观伤情。” 原来不是太子受伤。这是王太医令第一个想法,第二个想法是,府上的客人是谁?近来有哪位贵客留宿太子府了吗? 王太医令慎重道:“这位客人,脾气秉性如何?可有什么忌讳之处?” 贺叙只他想问客人身份,答道:“赵小郎君平易近人,脾气随和,太医令不必担心。” 王太医令一下难以想到这位赵小郎君是谁,仔细寻思片刻,猛地意识到,这位赵小郎君,正是刚被陛下指给崔世子的那位? 王太医令只觉得自己脑子愈发不够用了,崔世子的未婚妻怎么住到太子府上了?满腹疑问又不敢问一直板着脸面无表情的贺叙,只能憋着,刚领命进书房,见传说中崔世子未过门的未婚妻拉扯着太子的袖子起身,太子竟无半点不耐之意,当真是如遭雷击。 王太医令先同太子见了礼,又和赵阶打了个招呼。 病人是赵阶,然而太子在旁,王太医令难以诊治,幸而太子看出了太医令的窘迫,道:“太医令只管看伤,不必在意孤。” 太医令道:“是。” 赵阶伤在腿,下衣是要去的,王太医令想到二人方才不同寻常的举止,小心问道:“郎君,可否将下衣褪下?” 赵阶立时转头,同太子装可怜,“殿下,臣要脱衣吗?” 太子顿笔,好脾气地问赵阶,“卿觉得呢?” 即便太子殿下表情平静清和,但赵阶知道容颍表现得越平和越说明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马上识时务地去解衣带。 第十五章 腰间不止有衣带,还有香囊,佩玉等物,赵阶跪直了,不耐烦地一一解下,本想随便甩开,忽地想到太子还在旁边,将身上各样饰物尽数好好地摆在了案上,他利落地褪去下衣,神情不见分毫羞赧之色,两条长腿被上衣与外袍半遮半掩——王太医令吸了口凉气,倒不是赵阶腿好看到了令人觉得叹为观止的地步,而是,赵阶膝上的伤,实在可怖。 若此人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王太医令还不会如此惊讶,可眼前分明是个看起来受尽了娇宠的矜贵世家子的模样。 赵阶腿上的伤主要集中在膝处,陈年旧伤与看起来刚愈合没两个月的新伤重重叠叠地累在一处,狰狞的伤口有如一硕大蜈蚣在赵阶右膝蜿蜒,看起来像是刀留下的伤,给赵阶留下伤痕的人显然存了废掉赵阶右腿的打算,即便没有见到当日的场景,王太医令脑中还是不由得浮现出一面血腥图景,宽背厚重的长刀切入赵阶的膝盖,刀刃轻松贯穿皮肉,卡在了骨头上,幸而没有完全斩断,不然此时赵阶就只能躺在床上让太医令看伤了。 赵阶坐在席上,大大方方地把腿露出来给王太医令看。 自从刚才赵阶把下衣脱了后,书房中两人的视线都没有从赵阶的腿上移开过。 偏偏少年郎腿生得很漂亮,常年习武的缘故,并不过分清瘦干瘪,腿长而线条流畅,透出了一种富有力量感的好看,不见光的皮肤底色洁白,就显得两膝上的伤疤愈加可怕。 太子紧紧盯着赵阶的膝盖,半晌,才沉声问出了句:“这都是在边关留下的伤?”因为有些哑,所以听起来格外低沉。 王太医令小心捏了捏赵阶的左膝,这条腿上没有伤疤,但伸手触碰,能轻易地摸到有所变形的膝骨,他屏息凝神,专心看伤,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仿佛不存在。 赵阶似乎犹豫了一下,在旁人看来,他的确是犹豫了一下,他像是一个最忠心耿耿,为尊者讳的臣子那样,回答:“是,”说完又急急忙忙地解释,“非是当地军户凌虐,而是臣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跑,那边的官差怕臣跑了无法同朝廷交代,这才伤了臣的腿。” 说的何其贴心!明明受尽了苦楚的是赵阶自己,却还要为了皇室颜面而忍屈撒谎。 纵知赵阶睚眦必报的心情,也明白赵阶说这话求情是假,欲更挑起自己怒火才是真,容颍见到这处伤口,仍不可抑制地心绪翻江倒海,他吐了一口气,眸中森冷转瞬即逝,容颍以相当柔和的语气对赵阶道:“孤知道了。” 正在为赵阶看伤的王太医令手一颤。 殿下这个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会将此事轻轻揭过的样子。 赵阶似是既出乎意料,又受宠若惊,“殿下不追究臣逃跑之事?” 容颍看赵阶一眼,赵阶的心思几乎写在了脸上,他绝不如表现出的那般单纯良善,但太子却无法对赵阶产生分毫厌恶。 赵阶的所作所为,在容颍看起来皆是理所应当。 少年郎若是全然天真无辜,在边关时就足够被军户和同住的、穷凶极恶的犯人磋磨至死了,死了连一卷草席也无,直接抬出去被荒原上的野狼撕扯吞尽! 太子似乎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赵阶发顶,“彼时卿的处境艰难,想跑,是人之常情。” 手掌压在发间,却并不用力。 是一个安抚的、轻柔的、甚至疼惜的抚摸。 容隐淡色的眼眸就在不远处,只要赵阶愿意抬头,就能与太子对视。 可赵阶没有抬头,他怔然须臾,膝上瞬间涌起了无尽的疼痛,比当时被一把刀砍进了骨头还要疼,如同被大火炙烤,又像是被千万只蚊虫噬咬,疼痛包裹着赵阶的身体,与他密不可分,但赵阶的神色没有流露出任何端倪,他任由太子的掌心落在自己的发顶,他语气悠然,“若非当日有人告发,臣说不定真逃走了。” 逃走到漠北,不论是之后体力不支被狼群啃食,还是被诸国当做魏派来的细作什么处死,其实都好过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不,不,能活着,就是最好的。 与早就被挫骨扬灰的亲族比起来,他能只被打断了腿苟延残喘地活着,简直可谓鸿运当头。 赵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他心很宽,尤其是对死人。 只要剐得够碎,赵阶的怨恨也会消弭于无形。 容颍没有回答,只是掌下微微用力。 赵阶觉得自己应该回应一番太子屈尊降贵的好意安慰,于是仰起头,以额头轻轻蹭了蹭容颍的掌心。 赵阶皮肤的温度比容颍略高,太子手指僵了僵,被烫到了一般,却没有立刻抽手,而是停留须臾,尽量姿态自然地移开手掌。 王太医令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给赵阶看了小一个时辰的伤,最终难免生出了一种赵阶竟然还能行走自如的感叹。 赵阶极无聊,待王太医令看完伤,赵阶立刻把褪下的衣服拽了过来,“殿下,臣突然想起臣还有一要事未办。” 赵阶现在连费心思敷衍他一番都不愿意了,容颍却并没有感到恼怒,点点头,“去吧。” 赵阶飞快地穿好衣服,正欲离开,太子又道:“赵卿,玉佩还在案上。” 赵阶难以理解太子对让他佩玉的执着,自从暂居太子府后,容颍命人送来了两匣玉佩,各种式样琳琅,衣袍做好后,赵阶不再穿太子未上身的新衣,但玉仍旧佩太子的。 赵阶拎起玉佩的绶带,道:“殿下,臣去了。” “佩好。”太子说。 赵阶只得当着太子与王太医令的面将玉佩上,朝太子见过礼,告辞了。 王太医令此刻已是恨不得将脑袋插进地上铺着的竹席里,太子似乎注意到了太医令难以言说的神情,偏头看他,太医令立刻道:“殿下仁德,待臣下恩重,是朝臣百姓之福,之幸!” 太子淡淡道:“太医令不必惶恐。”话锋一转,“阿阶的伤势如何?” …… 赵阶因为走的太急,衣带没系好,一面往外走,一面低头系衣带。 护卫侍人眼观鼻鼻观心,立得个个好似木头桩子成了精。 赵阶手上还缠着玉佩绶带,系得很是艰难,几次没系好,甚至想就这么宽衣散漫地出去了,贺叙静静了片刻,出声唤道:“郎君留步。” 赵阶止步,道:“贺大人,”又立刻补充,“贺大人莫要再说不敢了,你不腻我都腻了。” 贺叙:“……是。”他快步到赵阶面前,半跪下为赵阶系衣带,手指灵活地动作着,系好衣带又取赵阶手中的玉佩,末了,道了句:“奴失礼。” 赵阶不觉得失礼在何处,顺手拉起贺叙,“多谢。” “奴不……” “不敢。”赵阶接口,贺叙静默低头,赵阶挑眉,松开握住贺叙手腕的手,拍了拍贺叙的肩膀,笑眯眯道;“多谢了贺大人,”他歪头,笑得狡黠,故意逗贺叙,“多谢。” 贺叙张了张嘴,不等他再出声,赵小郎君已笑着翩然去了,“不敢。”最终还是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赵阶早不见人影了。 赵小郎君悠悠闲闲地踱步回主院,到自己卧房门前不推门,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里面安静无声,赵阶笑吟吟地说:“两千一百三十五两六钱九分。” 门里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听就是有意为之,齐思明本来是想砰地撞开门,但是想到赵阶手中他的卖身契,忍了又忍,推开门,分外贤惠恭谨地低头,“郎君您回来了?郎君您渴不渴?郎君您用饭吗?” “用,”赵阶踏入卧房,“去捉个人来尝尝。” 齐思明在心中大骂赵阶,硬挤出来个微笑,“您看您是吃不及冠龄的少年郎呢?还是□□壮,” 赵阶忍不住打断,“为什么都是男人?” 齐思明干巴巴道:“我糊涂,贸然揣摩郎君之意,”给赵阶擦席掸去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没猜对。” 赵阶没跪,而是没什么仪态地坐下了。 齐思明心思一转,“郎君,您身上是不是缺了什么东西?” 赵阶点了点空茶杯,“缺了什么?” 缺了香囊!早上与他相见时衣带也不是这样系的! 赵阶出去数个时辰有余,上衣未乱,衣带却被动过了,头发也有些散乱,齐思明欲言又止,一言难尽般地看了眼赵阶,“郎君您,”还不忘给赵阶倒茶。 赵阶道;“我什么?” 齐思明思来想去,觉得容颍到底是太子殿下,比寻常人要脸面的多,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丑事来?况且连崔静允都没说在意,用他操什么心,于是由衷道:“您今日格外英明神武光彩照人金玉其外。” 赵阶:“两千五百两。” 齐思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昏过去,一双碧眼瞪得溜圆,“为何?!” 赵阶以手撑颌,笑问:“思明,你也不愿意一辈子拿不到卖身契吧?” 齐思明顿了顿,克制着想把赵阶好看的脑袋从他脖子上拧下来的冲动,竭力柔声问:“郎君,您饿吗?” 赵阶点头,笑颜绮艳逼人,几夺桃李之色,“饿,想吃人。” 齐思明深觉金玉其外这个词用在赵阶身上没有任何问题,于是扯唇,扯开一个能露出数颗白森森牙齿的笑,“我去给您杀。” 赵阶慢悠悠道;“切碎一点。” 齐思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一瞬古怪,“得令。” 赵阶悠悠闲闲地将数日以来没有使唤齐思明的遗憾尽数弥补了一番,直到晚膳前方愉快地罢手,然而当看到晚膳菜式时,赵阶笑不出了。 竟大半是药膳! 赵阶目瞪口呆,太子则语气平淡,但是不失温和地同赵阶说用药的事情了,每日上药敷药不算,又要十数日一次针灸,且太子特许他不必跪坐,舒适便好,赵阶坚持,想起太子说的种种,眼前隐隐发黑,“臣跪着就很舒服。” 于是太子命人将竹席尽数换成了厚而软的垫子。 “臣感激涕零,”赵阶干巴巴道:“只是臣旧伤而已,实在不必如此,如此劳师动众。”他试图让容颍减少一样两样。 太子不为所动,“卿莫要忘了先前应过孤什么。” 我应,赵阶精神一震,“臣可以去狩苑?” 太子道:“看你近日伤情。” 赵阶立时道:“殿下恩重,臣辞不受恐伤殿下好意,”他垂首,“多谢殿下。” 遂,开始养伤。 赵阶对于打猎的兴趣显然比读书大的多,又不得不每日在太子面前应付,很让赵阶找到了上辈子上朝时的感觉,区别只在于,赵阶即便站在群臣之前,还与皇帝隔着九级玉阶,而今却要日日在容隐身边,是坐是立是躺都由着赵阶,太子不再纠正他仪态不整。 如此过了四五日,赵阶白日摆弄没有簇的弓,许久不用,有些手生,更添兴味,便忘了时间,待晚上同太子在书房时已是困得睁不开眼,刚开始还能支撑着同容颍说上几句话,后来干脆伏在案上睡着了。 正在看文书的容颍思绪被打断,转头看了看赵阶,命人取披风给赵阶披上,仍低头继续看。 文书中所奏内容不是别的,正奏了阳平关事。 阳平关乃是朝廷流放犯人,驻军修防之处,当年赵阶便是被流放到了此处,离京千里。 阳平关环境极恶劣,常有野兽入城入镇伤人,位置却相当重要,因而关于阳平关官员凡五品以上的,俱记载的很详细,容颍所看的便是元和十年关于阳平关事宜的朝廷存档。 阳平关非战时无大事,当年最大的事,就是阳平关一驻防的武官与几个军户在一处喝酒,疏于防备,竟被潜入房中的野狼咬死,据唯一一个活下来,但已是半身伤痕的小兵说,是母狼带着几头小狼,饿得眼珠青绿,凶恶异常,几具尸体的皮肉都被弄得细碎破烂,即便有心人怀疑事有蹊跷,但唯一的幸存者说是狼,死无对证,阳平关有野狼伤人人尽皆知,那小兵深受上峰官长恩情,犯不着同官长在一处喝酒时杀人,且他伤得也极重,被弄伤了喉咙,九死一生,在寻不到凶手的情况下,此事不了了之。 容颍手指擦磨着文书。 元和十年,正是赵阶回京前的那一年。 容颍继续向下看,存档中记录了那小兵的名字,他叫明谭。 容颍转头,正好看见赵阶毫无防备的恬静睡颜。 太子原本冷淡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好些,见披风滑下,便倾身过去,为赵阶盖好。 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也知道脚步声的主人在不远处站定。 那得了无需通报直接进入便可的优容的人,正是崔静允。 太子专注的神情与赵阶的疲累尽数映在崔静允眼中、 “阿阶睡着了。”太子轻声说。 崔静允微笑,“臣妻被殿下纵得愈发不像话,竟在这里睡着了。” 臣妻? 未过门的妻子也能这样称呼吗? 若非赵阶难得好眠,容颍一定会从礼仪方面,好好为崔静允讲讲该怎么唤赵阶。 太子神情淡漠,道:“嘘声,阿阶睡着了。” 第 16 章 崔静允依言放低了声音,道:“殿下与阿阶的感情真是愈发好了。” 以崔静允和赵阶关系,这话从崔静允口中无论怎么听都非常,非常奇怪,哪有谁家未婚夫说得出自己未过门棋子与旁人,还是自己长辈愈发好了这种话? 崔静允得太子示意,坐到容颍面前,声音轻,却足够容颍听清,“但是,恕臣多言,阿阶与殿下相处不久,他的性子殿下或许不知,”崔静允坐的位置与赵阶也不不远,少年郎睡得沉,有几缕发丝垂落黏在唇角上,崔静允伸手,细致地将头发撩开,“是最会得寸进尺的,”是抱怨,更是彼此了解到了极致的亲密,“您这样优容娇惯阿阶,臣真怕阿阶恃宠生骄,即便阿阶是臣妻,”说到这时,崔静允温和的语调微起波澜,欣悦般地上扬,“但到底,也与臣一半,皆是臣子。” 殿下,您要自矜身份啊。 伏在案上睡着的少年郎单薄眼皮下眼中微微转动。 容颍目光落在崔静允勾住赵阶长发的修长手指一息,不冷不热道:“阿阶是有分寸的。” 崔静允垂首,面上看起来是个很恭顺的臣子。 然而这个看起来毕恭毕敬的臣下却腹诽道:臣怕的是您没有分寸。 太子忽然地开口,“阿阶。” 赵阶原本放松趴伏的脊背一僵,在书房中方才还在你来我往的两个男人的凝视下缓缓撑了起来,“殿下,”而后转向崔静允,“世子。”这样称呼倒不分亲疏远近,只因为容颍的身份更高,故而在前。 容颍温声道:“阿阶今日受累,怎么不多睡一会?” 今日受累是什么意思?崔静允面无表情地想。 赵阶眨了眨眼,觉得容颍在阴阳怪气他不好好看书出去玩,晚上回来看书竟然还睡着了,遂微微低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刚醒来嗓音有些沙沙的,却仍然很好听,“世子与您定然是要谈事的,臣在这里,殿下与世子要低声细语地说话,岂非因臣贻误公事?”心中大叹可惜,竟然被容颍看了出来。 崔静允笑问:“阿阶怎么知道是公事?” 赵阶接过容颍递来给他润喉的茶,颔首道:“多谢殿下,”转头看向崔静允,压低了声音,不过足够三人都听见,他半开玩笑,“那世子您是来同殿下叙旧的?” 崔静允亦压低声音,话音里含着清润的笑意,“我不能是来看你吗?” 赵阶握杯的手一顿,没有回答,朝崔静允露出了一个你完了的神情。 果不其然,崔静允话音刚落,太子便道:“静允举止未免轻佻,失之端雅。” 赵阶幸灾乐祸。 崔静允居然敢在他太子舅舅面前如此轻佻恣意,怕不是没抄过宫规家训。 崔静允恭恭敬敬地请了罪,“臣有错。”顿了顿,又笑道:“但请殿下容许臣自辩,圣人忘情,下不及情,臣方才举止诚或有轻浮,是臣钟情于阿阶,情不自禁所至。” 况且崔静允与赵阶什么关系?那是皇帝降旨赐婚的未婚夫夫,两人也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同自己有名有份的未婚妻说两句亲近话犯了哪条律?碍了谁的眼? 赵阶:“……” 他们为什么还不说正经事?即便知道容颍与崔静允在他面前谈公事的可能性极低,赵阶还是略略报有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但看眼前情景,崔静允竟是来同太子闲聊的! 赵小郎君喝着茶,心道崔静允与容颍该不会要这样一晚上吧,至于那句钟情,赵阶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崔静允借古自辩而已。 遂赶在容颍之前开口,睁着一双困倦水汽还未完全褪去的眼睛,“殿下,世子,臣不敢探听朝廷公事,请允臣退下。” 容颍颔首。 崔静允则一眼不眨地看着赵阶。 赵阶同两人见过礼,毫不犹豫地退下去。 若是听太子和崔静允说这些无用之言,他还不如早早回房睡了,床铺即便没那样软,也比在案上睡舒服的多。 书房门开了又关。 两人虽皆心绪难明,但到底都不是会因私废公之人,静默片刻,便默契地绕开先前的话题,谈起公事。 赵阶所言不假,太子果欲剑指瑞王。 崔静允奉命调查杨氏兄弟,令崔静允大为惊讶的是,杨素和的亲哥哥杨素萦竟还是赵阶父母的师弟,同拜在前朝巨擘鸿儒姜不争门下,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杨素萦自愿退出师门。 所以无论是赵衡还是姜白,都曾与杨素萦关系匪浅。 崔静允原本正在同太子说话,猛然想起那日赵阶玩笑般地同他说:非也,我在借刀杀人。 …… 此后半月,赵阶都过的平和安闲,赵阶深觉无趣,也只有在扣齐思明工钱看齐思明张牙舞爪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能获得一点微妙的快乐。 或许觉得眼下没有先前那么危险了,太子终于允许赵阶出府——不过仍需扈从跟随,但绝口不提让赵阶回去住的事情,赵阶问过一次,太子只道局面不稳,他担忧赵阶因他受过这般的场面话。 崔静允在这这十几日中也来过两次,上一次在三日前,特意告诉了赵阶纥霜使臣约还有三日就入京,也就是今天,但诸多具体事宜崔静允亦不知,他并非礼部官员。 清风徐来,赵阶坐在围栏上,垂眸的侧颜看上去安静,他明明生得糜丽容颜,却不知为何在这花木繁盛,湖光粼粼的园中显得孤寂无比。 赵阶拿刀专注地削着手中从的木头,他手中的刀并非是造型奇诡的那一把,而只是普通匕首,身后忽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侍人焦急的呼喊,“殿下,殿下您慢些!” 声音越来越近,赵阶头也不抬,仍慢慢地削着手中的木头。 他刀工极好,普通的匕首在他手中就如同削铁如泥的神兵一般,即便是最为精细的部分,也被赵阶雕琢的栩栩如生,匕首不像是不通人性的凡铁,却好像是与赵阶肢体相连的另一只手。 正雕着,那脚步声的主人在他身后猛地顿住脚步,那人像是以为赵阶不知道似的,放轻了步子,猫似的,蹑手蹑脚地朝赵阶走去。 木屑从赵阶指缝间掉落。 身后的介于顽童与少年之间的男孩抬起双手,正要忽地扑过去吓赵阶一跳,侍人尖声道:“殿下,小心些!” 赵阶回头,与伸着手站在不远处的男孩正好对上,赵阶站起来,抖抖衣袍上沾着的木屑,客客气气地拱手见礼,“殿下。” 男孩十二三岁的模样,眉眼分外精致,几乎到了雌雄莫辩的地步,这样看着,宛如一披着锦绣衣袍的小玉人,细看之下,过分精美的眉目与容颍有几分相似,但太子殿下并没有这样柔软美丽。 齐郡王容澹,当今第七子。 容澹被赵阶看穿了也不尴尬,只是恼怒地看了眼尾随在身后的侍人一眼,摆摆手,“免礼吧。”他一眼就看见了赵阶手中的木雕,赵阶雕的是只正欲振翅高飞的鹰,勾齿锯牙,目光如电,府中多金玉宝器,木雕也是有的,但多在宫室上,而非器物,况且先生教导他不要玩物丧志,这样的东西,郡王府↑是万万不能有的,目光未离开那木雕,道:“你认识本王?” 赵阶道:“听方才那位大人唤您殿下。” 容澹哦了声,看着未雕好的鹰,极自然地坐到了栏杆上,拍了拍赵阶刚才坐的位置,故作威严,“不必在意本王,你干你的。” 赵阶颔首称是,坐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旁边侍人见赵阶一把匕首用的灵敏流畅,落刀时毫不犹豫,果决狠辣,好像手中不是木头,而是人肉,脸色已发了白,“殿……” “住口。”还未说出话就被容澹打断。 侍人只得闭了嘴,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赵阶正在用匕首的手,又是焦急,又是害怕,郡王悄悄跑来他阻止不得已是有错,若是再让郡王受了伤,那他颈上的脑袋是不要想保住了。 容澹正是甚喜刀剑的年纪,见赵阶用刀用的比教自己强身术的武师还好,不由得愈对赵阶产生了几分好感,“为什么不给鹰雕翅膀?”赵阶只顾着给鹰雕琢眼睛,容澹等了半天,也不见赵阶雕上翅膀,忍不住发问道。 赵阶则一本正经道:“殿下,给鹰雕上翅膀,鹰会飞走的。” 容澹莫名,“鹰若是不会飞,还能叫鹰吗?” 赵阶想了一息,仿佛觉得有理,遂给鹰加上翅膀。 容澹非常满意赵阶的顺从,态度和气不少,“你是太子府上的侍从吗?” 木头沙沙响着,赵阶道:“不是。” 赵阶衣饰不凡,容貌光华,想来身份不平常,不可能是府上侍人。 齐郡王皱了皱眉,想不出哪个世家子能缺根筋到能在太子不在府上时前来拜见,还大摇大摆地在园中用匕首刻东西,“那……”他上下打量了一圈赵阶,狐疑地开口了,连自己都不相信,“你不会是太子妃嫂嫂吧?” 赵阶刀停也不停,摇摇头,很觉得齐郡王有意思,竟会把他误会成太子妃,边上的侍人小声提醒道:“殿下,他明显是个男人。” 殿下呦,太子妃怎能是个男人呢? 容澹不耐地反驳,“崔世子妃也是个男人。” 未过门的未来崔世子妃点点头,“是。” 侍人脑中电光一闪,方才一直疑惑赵阶身份,此刻终于抓住一线思绪,生得如此貌美,衣饰虽看起来并没有那种喧宾夺主的华丽,然而件件都非凡品,还有几样是内廷御造,他……他是赵阶! 侍人声音更低,“殿下,这位便是崔世子妃。”虽然是未来的。 容澹有一瞬愕然,但马上就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了,他再次打量了赵阶一番,惊道:“父皇居然给崔世子和一个男人赐婚。”皇帝此举太过荒唐,京中贵胄无不知晓。 赵阶已雕好了翅膀,寥寥数笔,却仿佛真要见一振翅欲飞的雄鹰。 容澹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了过去,刚要开口,却见赵阶又刻几下,为鹰爪处画蛇添足般地添上了一个扣环。 本该是翱翔寰宇的雄鹰,此刻看起来就如同旁人散养的家宠一般了,容澹不解,且为这只鹰生出了些憋闷,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赵阶理直气壮地回答,“殿下,不戴上枷锁,鹰会飞走。” 容澹想说鹰本来就会飞,飞走更是理所应当,可他先前说过一次不愿再说,或许他再说完让赵阶解开扣环,赵阶会照做,然后转头把锁链扣在鹰脖子上。 可你为何要这样做? 赵阶将鹰放到容澹手中,轻轻一笑,“小玩意不知能不能博殿下一笑?”一面说着,一面转头拿了另一块木料。 容澹虽对赵阶鹰戴上扣环的行为不满,奈何赵阶的刀工实在太好,齐郡王眼睛顿时亮了,接过巴掌大小的鹰,爱不释手,突然觉得赵阶也算个好人。 正张了张嘴,想对赵阶说几句软和话,却忽听身后侍人道:“见过殿下。” 容澹立时回了头,兴高采烈地叫了声,“太子兄长。” 赵阶起身见礼,“殿下。” 容颍示意两人免礼。 容澹手掌一撑栏杆,灵活地翻了过来,稳稳落在地上。 太子面对比自己小不少的弟弟神情放柔好些,他显然早就习惯了容澹偷偷跑来,只问:“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容澹忙把鹰给太子看,捧得高高,献宝一般,“崔世子妃做的。” 太子接过鹰拿在手里,淡淡一句,“还未过门。”鹰似振翅欲飞,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脚上的扣环,太子看了眼赵阶,“雕工甚好。” 赵阶笑道:“殿下谬赞。” 容澹却急了,他是想给容颍看看有多好看,而非要送给容颍,“兄长,鹰。” 太子自然不会同个孩子抢木雕,便将木雕还给容澹。 容澹很宝贝地接了,点头赞同,“兄长说的是,还未过门。”他把玩着手里的鹰,越看越觉得漂亮,想到侍人偷偷说过什么出家从夫被他听到过,愈发可惜。 他与崔静允可不熟悉,日后赵阶嫁给了崔静允,他哪里还能有这样好看的鹰,于是转身郑重询问赵阶:“你当真非嫁崔世子不可吗?” 孩子气的问话,站在容澹身后的容颍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到了赵阶脸上。 你当真,非嫁不可吗? 第十七章 虽王室的孩子大多早慧,但赵阶还不愿意和小孩说婚嫁之事,况且容颍还在这,若是今日的说辞与先前不符,被太子看出了端倪反而不美,遂微微一笑,道:“臣与崔世子情投意合,自然当真要嫁。” 容澹颇失望。 容颍听到这个回答亦没有面露意外之色,他很清楚赵阶会说什么,却还是想听一听。 或许是两人当真情投意合,心有灵犀,在赵阶说完后不久,崔静允竟派人送来了拜贴。 非是要拜见太子,而是邀请赵阶。 赵阶接了拜贴,先递给太子,得到了无需给孤的回答后才当着太子与容澹的面打开拜贴。 拜贴无论是格式还是文法都无任何疏漏错误之处,将姿态放的极低,谦卑温和地请赵阶同他夜里一道去濯墨河观灯。 赵阶将拜贴递给太子,这次容颍没有拒绝,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过拜贴内容。 赵阶日日拘在太子府上,已是极无聊,听到能出去观灯自无不愿。 濯墨河与丹青翰墨没有半点关系,反倒是因河边广植花木,芳菲绵延数十里,远远望去,竟如一片浅粉深红的烟海,风光秀丽宜人,河两岸多秦楼楚馆,濯洗脂粉的水常被顺窗泼入河中,同花木一道流走,叫濯香未免轻佻,故而选了一个与香截然相反的墨字。 晚上河中与河岸银灯足有上万,相连成片,似银河浩海,富贵人家多在晚上乘画舫在河上游玩取乐。 以赵阶和崔静允的关系,原本无需如此正式地下贴邀请赵阶,崔静允说一声即可,然而偏偏要正大光明地下帖,在太子回府后当着太子的面送进来。 容颍手指轻轻刮过拜贴,崔静允用的是一种名为夷光的纸,纸张细腻光滑若流光,一点幽香从纸张内散发出来。 无疑是,对太子说他种种不重规矩行径的反驳——既然您觉得我轻慢,臣便以礼待之,在您的见证下,邀请臣的未婚妻出门。 意思何其明显。 赵阶似是看不出其中暗潮涌动,太子和崔静允此后还要做上数年君臣,此刻不过无伤大雅的意气之争而已,他全然未放在心上,笑玩笑一般地问道:“殿下要一道去吗?” 先前太子已然允诺赵阶可以出门,赵阶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地再问容颍自己可不可以出去。 少年眉眼间有明亮笑意,显然是在为同崔静允一道出去而高兴。 容颍将拜贴还给赵阶,视线在鹰爪上的扣环一掠而过,声音淡而沉,仿佛并不在意地回了句:“孤事繁,卿且自去。” 赵阶接过拜贴,语带真心实意的关切,“臣说句违礼之言,国事要紧,殿下的身体更要紧,九州四海亿兆臣民,皆仰赖殿下。” 这话虽有作伪奉承,但大部分都是真的,有时赵阶也很好奇,容冕这等庸碌无能目光短浅之人究竟怎的生出了如容颍一般金相玉质的儿子。 齐郡王仿佛没听见赵阶大逆不道的谀词,手指压在鹰爪的扣锁上,徒劳地尝试着能否将真将扣环解开。 然后他听到自己最重规矩姿仪的亲兄长居然没有驳斥赵阶,语气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这样放肆的话以后不许在旁人面前说起。”并无责怪之意,反而回护得非常明显。 齐郡王摆弄鹰的手顿了下,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太子。 太子兄长,我与赵阶比,怎么也算不上旁人吧?! 赵阶顺从道:“是,臣记住了。” 太子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疑惑地看了眼容澹,“怎么了?” 容澹:“……臣无事。” 而后太子回书房处理政务,容澹则跟在赵阶身边,这次不再看赵阶出神入化的刀功,而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赵阶。 赵阶诚然生的好看,但京中从无一日推崇这般样貌,君子该重德行轻样貌,可偏偏赵阶长于容色,又是那种浮艳绮的眉眼,举止更不端雅,不像世家出身的翩翩公子,倒像别的什么,譬如话本中成了精的,最会蛊惑人,要生饮人血,吞吃心脏的妖物。 太子与赵阶,实在是两个极端。 太子为何会对赵阶这样好? 容澹想不明白,他在想不通之后就又继续看赵阶用刀。 匕首削下木头,就如同切下豆腐那样轻而易举,在容澹的注视下,木头初具雏形,居然是一把刀。 赵阶做的精细,刀柄处拿数笔刻出了一副斩蛇图,大蛇口吐信子,身上条纹如甲,面前持剑人却毫无惧色,面上隐带微醺醉意。 容澹的眼睛越来越亮,赵阶落下最后一刀,手腕一转,将木匕首摊在掌心,送到容澹面前,“臣恐殿下见弃。” 容澹立刻毫无原则地抛弃了赵阶貌若精怪的想法,他现在很能理解太子为何喜欢赵阶。 赵阶,人好且漂亮! 齐郡王本想立刻接过,但又觉得那样显得过于急切,反而有失身份,虽笑得见牙不见眼,却还是故作姿态,“卿,”他学着自己的太子兄长说话,“卿所赠,本王辞之,或会伤卿一片心意。” 赵阶忍着不笑出声,“是。” 齐郡王接过,作势刺了下。 赵阶坐在旁边笑着看他,园中花木繁盛,有数枝梨枝垂下,间或风动,雪白梨花如一捧雪,映着赵阶艳极的面容,更不似此世中人。 容澹忽地想到了什么,半晌,别别扭扭地说:“多谢。” 赵阶终于笑出了声,得到齐郡王一个恼怒的瞪视,赵阶解释道:“臣是荣幸。“ 赵阶哪里表现出了一丁点荣幸的样子? 小郡王第一次低头道谢居然得了这样一个既不荣幸也不惶恐的结果,很有几分恼怒,从栏上下来,回首冷哼道:“骗子。” 正要头也不回地走,忽地想起来赵阶身边还放着自己的鹰,犹豫片刻,飞快地转过身,三步并两步到赵阶身边,一把拎住了鹰翅膀,转头快步走了。 赵阶原本还有所收敛,见容澹越走越快到底忍不住,撑额大笑起来。 听得容澹羞恼,在心中暗骂自己有眼无珠。 那赵阶,果然是个成了精的妖物,不是好人! 身后侍人一路小跑跟着,“殿下,殿下您慢些!” 赵阶抚着笑得发酸的肚子直起腰身,正有几个小侍人站在不远处的木柱前偷偷看他,赵阶匕首一转,插到自己从太子府库里顺走的沉水木中,笑着朝几个孩子招招手,“过来。” 几个侍人你推我搡,都想去,又不敢过去,正低声嬉闹着,忽听一阵脚步声,转头看去,竟是贺叙,忙低了头,朝贺叙打过招呼,一哄而散。 赵阶叹了口气,“贺大人有事?” 贺叙莫名,“无事。” “你把我的人都吓跑了。”赵阶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站起来,顺手将还没用完的木头扔到贺叙怀中,“送你了。” 贺叙看着这块几与黄金同价的木头,无言片刻,“奴不敢。”但还是握住了,思索着等下送到赵阶房中去。 …… 甫一入夜,赵阶便立刻去同太子道了声自己将欲出府。 太子心绪平平,见少年郎芝兰玉树般地站在不远处,竟不似此世中人,忽生出了一点无奈来,“去便去,不必报孤。” 赵阶笑吟吟,乌黑的眼珠在烛光下显得分外珠润,看得出太子不像方才刚见到他与齐郡王时那样高兴了,“舅舅是亲长,臣宿在舅舅这,出门去了总要过来报一声的。”他上前几步,跪坐在太子身前,垂着头,语气微扬,像是耍赖又像是撒娇。 亲长? 太子没有应,只不动声色地看着赵阶,清丽眼眸中并无任何情绪流露,令赵阶不由得起了几分不解。 容颍越是没有回应,赵阶越是想要回应,少年郎还未长成,比太子还要矮些,这样跪坐着难与容颍平视,他便略矮身偏头仰面看太子,翘起唇角,道:“殿下不高兴?殿下不想要臣出去吗?” 从太子的角度看,赵阶身上的每一处,他都尽收眼底。 “你日日在府中,出去游玩并无不妥,”语气平静,反而赵阶,“孤为何会不高兴?” 我也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赵阶 腹诽。 少年眨眼,狡黠笑道:“臣大胆揣摩上意,”微微凑近,想要更清晰地看见容颍流露出的每一个表情,“舅舅是担心臣的安危。” 相距不过半尺之遥。 “舅舅,臣猜得可对?”秀色唇瓣上扬,赵阶似乎在等待容颍的夸奖,满眼都是得意。 这个距离已超过君臣之间应有,在亲长与小辈之间也不该。 被纵坏了似的得意忘形,却让容颍生不出厌烦之心。 看来容颍今晚无论如何都不会开罪于他,赵阶得寸进尺惯了,胆大妄为地伸出手,拽了拽太子垂下的袖子,“殿下?”好像非要得到一个容颍关心他的回答。 然而下一刻,手背便被按住,戴了玉抉的拇指擦过手腕,正压在侧腕的青筋上,容颍的皮肤比玉更为温凉,似是无意,修得圆润的指甲划过赵阶手腕,那处皮肤细嫩白皙,乍染接触冷物,冰得赵阶手腕一颤。 “卿觉得,”太子慢条斯理地问,淡色眼眸凝视着赵阶愕然的双眼,“卿说的对吗?” 第 18 章 “臣,”赵阶话音委顿,“臣以为……”想抽手,可容颍虽用力不重,但非常刁钻,若想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显然不可能,“臣不敢揣摩上意。” 容颍轻轻笑了下,“卿方才已经揣摩过了,何妨再揣摩一次?” 于是赵阶立时换上了副可怜模样,“是臣僭越,臣以后定然谨遵君臣之礼,绝不逾越,”小心地抬眸看人,长睫轻颤,语气低低的,叫人时却还是腻歪的,“殿下,您饶过臣这一次。” 讨饶的话赵阶不知说过多少次,次次都说了下回不敢,次次都要再犯,一步一步地试探着主君的底线,得寸进尺,并且,乐此不疲。 赵阶好像总想知道容颍究竟能够多么纵容他。 许久之前,在赵阶喝醉之后当值,不期遇见他的时候,容颍记得,那仿佛是个冬天,雪下了二寸,踩上出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银辉满地,容颍踏雪去书房,见官员值守的配殿灯仍旧亮着,随口一句,殿中人是谁,得到了是赵阶的答案后,容颍进入配殿。 嘎吱一声。 半倚在塌上的官员听到声音倦倦睁眼,眼尾被烈酒烧得发红,眸光润泽而茫然,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赵阶忽地从塌上弹起,俯身下拜道:“陛下。”嗓音也有些沙哑。 门被宫人推上,最后一线清冷的空气被牢牢隔绝在门外。 燃烧了许久的宫灯照得殿中光线暗淡,房中若有酒气,但多被降真香的香味掩盖了,侧殿暖而香,催得人昏昏欲睡。 容颍停在赵阶面前,轻声问他:“喝酒了?” 赵阶不甚清明的目光顺着帝王锦靴往上看,一直看到容颍垂首时晦暗难明的神情。 喝醉之后来当值,还被皇帝抓了个正着,赵阶本该诚惶诚恐,但他没有,他只是眨了眨氤氲着水汽的眼睛,水痕顺着面颊滚落,“陛下,臣只喝了一点点。”他一根手指,给皇帝比划着一点的手势,但喝得实在太多,竟连跪都跪不稳,身形一个踉跄,容颍皱眉,俯身,一把抓住了赵阶的肩膀。 赵阶原想撑起身体,又撑不住,便干脆倒入容颍怀中,将脸埋在帝王颈间,语气含混而柔软,“陛下,这是最后一次,您饶过臣,”炽热的吐息尽数扑进脖颈,容颍身体微僵,一点红顺着耳垂爬上,“陛下,”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滴落在容颍若有新雪色的皮肤上,“陛下,您饶过臣,好不好?” 是,眼泪。 赵阶仿佛是喝得太多,人又极困倦,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手从肩上滑落,转而锢住赵阶的腰,缓缓直起身体,不让赵阶将头靠住他的肩膀。 烛光落入眼中,赵阶想要躲避,却被帝王一手捏住了下颌,只得徒劳地闭上眼,却阻止不了眼泪簌簌落下。 “赵阶。”容颍开口,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喝醉了的赵阶还要沙哑。 青年人靡艳的一张脸被眼泪分割成了几块,唇瓣上都沾了眼泪,看上去可怜,又想让他更可怜,更无措一些,只会哽声呜咽,连句完整的词句都说不出。 赵阶被挟制着,动弹不得,他怕光,不敢睁眼,只是低低喃语哀求,“求陛下,”他颤抖般地吸了口气,“饶过臣。” 按住下颌的指尖有一瞬间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 而后…… 赵阶酒醒后来请罪,自然得到了帝王不满地训斥,诸如令赵阶自持身份,朝野俱以赵阶行止为风向,让他千万做出个表率来,不是不满,更似怕璞玉不加雕琢,反而浪费自身资质,“酒后当值,若是被御史台知道了,少不得要向朕参你,到那时候朕是该顺应御史台罚你,将你贬官罚俸,还是该冒着人言汹汹,留中不发?嗯?” 青年人跪在地上,面上因容颍隐晦的纵容与维护而没有多少惧怕,小声道:“陛下,这是臣最后一次犯。” 把容颍气得要笑,“卿有几个最后一次?” 之后赵阶诚如他所言,再没有犯过任何小错,他只是干了件旁的臣子想都不敢想的,大逆不道之事——领兵逼宫。 容颍思绪回转,眼前是少年郎似有惶然,但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的漂亮眼睛。 这次绕过他,下次赵阶还会犯,非要用什么酷烈手段,让赵阶尝到了永生难忘的滋味,他或许才能记住。 目光落到赵阶的喉结上,容颍淡淡道:“这是第几次同孤请罪?” 赵阶有种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之感,喉结滚动了下,“第一次。” “欺君当何罪?”容颍问赵阶。 赵阶只恨自己方才嘴欠,却也不明白讨好献媚的话怎么到容颍身上,就如同触了逆鳞似的,理亏地低声道:“臣忘了是第几次。” 哪里是自知理亏?分明是在惺惺作态。 容颍只觉赵阶当真是半点没变,总在极聪明知保命与极不知死活之间游走,明知道是错的还要做,偏要看一看容颍的底线在哪,若得不到惩罚,下次还要变本加厉。 赵阶尝试拽一下自己的手腕——没拽动。 容颍按住了赵阶的手,皮肤汲取着赵阶身上的温度。 梅香幽雅,因赵阶微微启唇而侵入喉口。 赵阶本想立刻闭了嘴,奈何太子一眼不眨地看他,他不能动,只好维持着这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口中吸入了些气,大半蕴含着梅香,压在舌面上,向内里深入。 “卿屡次违律,”太子的声音听起来既高高在上又不近人情,“先前,是谁在教卿律法?” 赵阶动了一下因为维持同一个姿势而发酸的口腔,干巴巴道:“无人教过臣。” 太子靠近了些,或者说,悠悠地逼近了些,语气却很冷,如积年冰雪一般,“崔静允没有教过卿?”不是疑问,更不是质问。 倒像是,审问一般。 赵阶不知道为何太子总要提到崔静允,“世子没有教过。” 太子道:“崔静允的律法宫规学得也不如何。” 赵阶:“……”莫名地觉得太子这句话说得仿佛有那么点,得意? 可下一刻太子响起的声音依旧平淡冰冷,方才刚才的情绪波动只是赵阶的错觉,“卿既然暂居孤府上,以后,便由孤来教卿。” 赵阶目瞪口呆,嘴比脑子先反应过来,“臣荣幸至极,只是臣本朽木,不堪造就,且殿下夙兴夜寐,臣恐怕因臣一己之私废公事。” 太子却反问,“卿此言,孤是不是可以以为,卿不觉得孤能够教好卿?” 赵阶立刻道:“不敢。” 所以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容颍不理会赵阶心中的风云变换,“既为卿师,有些事孤不得不今日说清,卿屡屡犯戒违律,孤念卿年少而不加惩处,不料纵容太过反事与愿违,令卿愈发恣意。” 太子俯身,与赵阶漆黑的眼眸对视,轻描淡写地问:“卿不是很会揣摩上意吗?不妨猜猜,孤欲如何惩卿?” 赵阶顿了顿,在太子说完话后已是脊背发麻。 “臣,”这不是一个赵阶不能回答的问题,太子望着他,或者说,逼视着他,目光中没有怒意,只有平静而已,却令人无法忽视,赵阶试探着道;“抄书?” 太子毫不留情:“错了。” 赵阶拼命回忆着自己上辈子上学被罚时的场景,“罚跪?” 太子目光下滑,不知落在了何处,但足够赵阶紧张,“你膝上有伤。”太子回答。 得到了这句应答,赵阶立时意识到,容颍不会真的罚他,至多是做做样子。 “臣,”赵阶往最重了说,有点故意地微颤,“受笞?” 太子书房可没有戒尺和鞭子。 诚如赵阶所想,即便容颍说赵阶应当受罚,但容颍看见赵阶垂下来的眼睛已是心软三分,怎么会真的体罚?可谁叫赵阶知道他心软,偏要往最重了,最不可能的方式上说。 笞责? 容颍眼眸中似有暗色倏然而逝,仔细斟酌过似的,在赵阶希冀的目光中说:“卿果然善于揣摩人心。” 第十九章 赵阶闻言身体顿僵,满眼皆是错愕与不信,凭着对太子的了解觉得太子不可能惩罚他,又听容颍语气认真并无玩笑之意,不由得信了三分,“臣……”咬了咬舌尖,差点说出句殿下谬赞来,“臣当真错了,求殿下饶臣最后一次。” 这话容颍听得耳熟,静如秋水般的目光落在赵阶好似惶恐害怕的面孔上。 还未开口,看门侍人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殿下,世子到了。” 赵阶乌黑的眼睛一亮,下意识往声源看去。 “等着崔静允来救命?”太子忽开口,声音既静也冷,如同一捧雪毫无防备地贴在人常年不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冰得赵阶险些一颤,压迫感非但无减,反而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更为沉郁。 赵阶心思一转,小声道;“殿下罚臣,自然是因为臣做错了,殿下此举是为臣长远打算,臣虽不聪慧,却还算知好歹,不敢说这样没良心的话。” 赵阶可真是…… 无论是此刻的赵小郎君,还是日后简在帝心的权臣,赵阶永远都这般巧言令色,他太知道容颍喜欢听什么,想听什么了。 更知道,容颍目光下滑,擦过赵阶开阖的唇瓣。 更知道,对太子来说,何为诛心之言。 “殿下?”赵阶小心地询问。 可他们二人还未走到日后无可回转的那一步,此时的赵阶也不过是个依仗聪明的狡黠少年。 容颍松开手。 赵阶如获大赦,立时将手抽走,俯身下拜道:“谢殿下、” 热源宛如流水一般,消失在容颍掌中。 容颍将手搁在膝头,“再无下次。”听不出是劝告还是警告。 “绝无下次。”赵阶的回答可谓掷地有声,说完起身,“殿下,臣去了?” 容颍:“嗯。” 离了桎梏,赵阶欢天喜地见礼拜别,“殿下,臣告退。” 容颍轻轻点头,待少年的身影已看不见了,他方召贺叙,吩咐道:“命人取六寸长,一寸宽的檀木板磋擦光净,勿留木刺,尽快送到书房来。” 做戒尺。 …… 赵阶一路快走,见到迎来的崔静允时很难不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差点与崔静允执手相看泪眼,“世子。” 幸而崔静允看赵阶热泪盈眶,脚步一顿,怀疑道:“怎么了?” 赵阶唱戏一般地以袖颜面,泣涕哽咽,“险见不得世子。” 崔静允思索一息,“被罚了?” 赵阶缓缓点头,随崔静允一道走出去,“然也。” 崔静允见赵阶衣着发冠皆整齐,面上与身上也无伤处,便知道赵阶口中的惩罚不过夸大其词,况且如太子行事秉性,绝不会动手体罚赵阶,“你做错了何事?” 他伸出一只手,欲扶赵阶上马车,赵阶看见了,轻笑一声,推开崔静允的手,步履轻盈灵敏地跃上马车,反问道:“如何是我做错了事?” 崔静允随赵阶之后上来,答:“殿下不会无缘无故罚你。” 赵阶本来想笑崔世子一句忠心耿耿,只是崔静允说得的确是实话,若非赵阶僭越在先,太子也不会说要罚他,何况只是说说,并未动手,接过崔静允递来的桃花糕放入手中,含混不清道:“方才同殿下辞别,若非世子过来,我已被打了一顿。” 崔静允目光愈发狐疑,“阿阶,你到底做什么了?” 赵阶黝黑的眼珠一转,又捏了一块糕点吃,只低头吃点心,不回答崔静允。 崔静允明知道他在作态,本想将赵阶晾上一晾,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赵阶——即便崔静允清楚,若是赵阶当真做了何种悖逆之事开罪于太子,这时候恐怕已下狱了,断然不可能如此悠闲地吃糕点,伸出手,推了推赵阶断点心碟子的那只手臂,“怎么不说话?” 赵阶咽了一口点心,没完全咽干净,右腮鼓鼓,“噎住了,开不得口。” 崔静允无奈摇摇头,又给赵阶倒了杯茶奉上。 赵阶此人上下皆写着装模作样得寸进尺八个字,可又叫崔静允恨不起来。 赵阶含混道:“多谢。”接过茶,一口饮了大半。 崔静允一眼不眨地看他,赵阶放下茶杯,“我同殿下说,殿下关心我。” “然后?” 对于他扯太子袖子仪态不整逾越放肆的事情赵阶只字不提,“没了。” 崔静允盯着赵阶没心没肺吃点心的脸片刻,忽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啼笑皆非之感,他竟会把赵阶满口都每一句真话的小骗子的信口胡说当真,垂首片刻,眼疾手快地夺了赵阶手中的碟子,趁着赵阶还没反应过来,拿走碟中最后一块点心,风度翩翩又分外气人地将点心一口咬进嘴里。 赵阶:“……崔静允你贵庚?” 三岁孩子都不会抢别人的吃食还洋洋得意! 崔静允将碟子放下,用力揉了揉赵阶的头发,微笑道:“比你大。”谦和温文,很有几分日后伪君子的神韵。 赵阶往边上一偏,错开了崔静允的狗爪子。 崔静允心情甚是愉快,然而当手撤回时,他忽地没有那么高兴了。 赵阶暂住太子府,所用皆出太子府邸,譬如赵阶沐浴时所用的茵樨香,其中含梅檀,为太子所喜。 赵阶浑身上下,无疑不透露出太子的喜好与审美。 崔静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已经放得微凉的茶水滚入喉中,他垂眼,眼中神色晦暗难明。 崔静允很难相信,公事繁忙如太子,竟会不惜将时间浪费在为赵阶挑选衣饰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上。 眸光闪烁,崔静允轻轻笑道:“阿阶。” 赵阶正掀开帘子向外看,转过头来时撞入眼中的居然置在崔静允掌中的佩玉,“何意?” 崔静允道:“只是觉得你今日服色,戴白玉更合宜。” 赵阶疑惑地看着崔静允,但今日能出门,他心情上佳,况且崔静允此举更无恶意,遂接过。 崔静允声音慢悠悠的,“可惜阿阶腰间已有玉。” 若赵阶性格再和软一些,赧然一些,善解人意一些,他可能会不好意思地摘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换成崔静允的,但他没有——他将两枚玉都佩上了。 崔静允:“……” 马车停下。 赵阶拍了拍膝上根本不存在的浮尘,“到了?” 崔静允嗯了声,“到了。” 赵阶率先下去,崔静允跟随其后。 此时已入夜,濯墨河两岸游人如织,银灯相射,河上流金粼粼,暗香随暖风沐面,富贵人家的画舫游船泛舟其上,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两枚玉佩随着赵阶的脚步声而发出泠然清脆的撞击声。 崔静允欲言又止,但最终一言不发,带赵阶去一靠岸的二层画舫上。 赵阶登船,只见画栋雕梁无一不精致秀丽,案上摆好了各样点心菜式,酒已开坛,但并未倒入杯中,酒香四溢,是赵阶那日连喝数杯的玉山颓,案两边分跪坐二人,皆清丽颜色,眉眼在生辉烛火下愈发动人,两美人旁边还摆着古琴与琵琶,只待来人。 赵阶目光在两美人的脸上一滞,而后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崔静允。 船夫得崔静允令。 画舫缓缓离开岸边。 赵阶低声斥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静允不解地看了眼赵阶,但还是解释道:“侍奉倒酒之人。” 濯墨河是个风雅,且风流之处。 且不说两岸秦楼楚馆林立,船舫上亦有美人献艺,多乘小舟,披红纱,往来于河上诸多画舫大船之间,若谁有意,可用弓箭射花枝落小舟上,牡丹乃花中之王,约定俗成一枝五百两白银,其他花枝各有银钱,射出花枝落在船上,即代表射箭人愿出的价码,倘合适,则美人登船。 画舫上也挂了弓箭,但并没有花枝,显然是崔静允授意的。 这画舫上的侍人并非出身两岸的秦楼楚馆,而是出身侯府,崔静允在画舫上安排侍人再正常不过,侍人清秀貌美亦属正常,京中贵胄世家得主人重用的侍从仆下多伶俐且好看,不过,赵阶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为什么是两个男人?!” 崔静允低声问道:“你难道想你携美人喝花酒的事情被太子殿下知道吗?”因为赵阶显然对男人无甚兴趣。 赵阶震惊地看着崔静允,“世子,您才是我未婚夫吧。” 这种事,赵阶此刻并无官职,还轮不到太子来管! 崔静允顿了下,听赵阶继续道:“况且携两个男人就不是喝花酒了?”不知想到了什么,赵阶往后连退三步,“崔静允,你不会真喜欢男人吧?” 崔静允心中一紧,刚要解释,转念一想心说我为何要解释,可还没等他张嘴,赵阶就顺手拍了拍崔静允的肩膀,“罢了,无事。”崔静允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便是喜欢太监都与他无干,方才不过作态谑笑而已,“走,不是要看灯喝酒?” 竟将崔静允想说的都堵在了喉中。 世间怎会有这般没心没肺之人!赵阶生得哪里是人的心肝,分明是塞了木头入内腑。 赵阶已大步过去跪坐下,接过了侍人递来的酒。 崔静允道:“少喝些。” 赵阶抿了小口,熟悉的酒香令他惬意地眯起眼睛,“为何?我喝醉,世子还能将我抛在这不成?” 崔静允望着赵阶弯起的眼眸,沉声道:“小心喝醉了回去被太子知道,再遭一次罚。” 第二十章 赵阶眸光流转,晃了晃酒杯,酒液溢出,顺着他握杯的白皙手指流淌而下,指缝被弄得湿漉漉的,他不舒服地捻了捻手指,身旁貌美的侍人立刻恭敬送上手帕,崔静允目光微暗,“世子,”因坐着比垂首而立的崔静允矮上不少,赵阶自下向上仰面看人,愈发显得绷起的脖颈线条纤细好看,满河花灯映入赵阶眼中,他翘起润泽的唇瓣,轻笑道:“您才是我的未婚夫。”伸出手,立时被帕子裹住了湿润的手指。 拿手帕的人却是崔静允。 崔静允顺势坐下,细致地为赵阶将手指的酒液擦干净。 赵阶练剑,亦拉得起硬弓,手指并不软若无骨,相反,他的手指冷硬,手指虽修长,却蕴含着足以致命的力量,他指腹和虎口出都被一层薄茧覆盖,几道褪了色的伤疤停在腕处。 这是一双纯粹的、非常有力,足以杀人的手,可赵阶偏偏很喜欢流露出一种示弱的神情,他爱从下往上看人,这样的姿态让他看起来相当无辜,并且,羸弱。 崔静允笑,“我不敢管阿阶行止,只好由亲长来管了。” 赵阶嗤笑,一手由崔静允擦着,便用另一只手喝酒,偏过头,去看湖面。 正是富贵奢华的,恍若天平盛世的景象。 不时有单薄小舟穿梭在精美的画舫之间,倚在栏杆上喝得醉醺醺的世家公子对小舟上身披红纱的美人调笑。 赵阶静静地看着。 他虽生得绮艳容色,然而不笑不动时就无端浸出了股森然的冷。 崔静允放下帕子,朝一侍人示意。 那侍人起身到琴前。 下一刻,幽雅琴音徐徐而来,高山流水静林蝉鸣似现眼前,是一曲《鹿鸣》。 这样疏阔的琴声放在此刻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唰——” 是花枝破风的声音,稳稳地插入舟上美人的发髻,那美人面露惊喜之色,惊的是讶然于此人箭术之准,喜的今晚有托,旁侧画舫上响起了稀稀落落地叫好之声。 赵阶饮尽杯中酒。 崔静允看过去,一身材颀长的年轻公子正满脸得色地放下弓箭。 杨素和的第五子,杨景行。 崔静允不像赵阶喝得那样急,慢慢地啜饮着玉山颓,“喝急了易醉,无人同你抢。” 赵阶轻叹道:“殿下不好声色,”说到这很有怨气地瞥了眼崔静允,“世子,你知道我这半月是怎么过来的吗?”语毕,又饮一大口。 玉山颓虽然是太子殿下唯一喜欢的酒,但殿下一直秉承着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的原则,莫说是纵酒,连喝酒都少有,且赵阶因身有旧伤,酒会影响药性,故而被太子明确禁止,除了赐婚那一日,这么多天来,赵阶滴酒未沾。 未弹琴的侍人为赵阶斟满。 “崔府也不允纵酒,”崔静允道:“但偶尔小酌,亦无不可。” 赵阶颔首,深以为然,又挑了一块甜得发腻的糕点吃了大半,吃过又嫌腻,饮酒将满口甜香压下。 喝酒喝得如同喝茶一般,玉山颓入口绵柔,但后劲极大,不是时下贵人更喜欢的,口感甜而微含酒的花酒果酒,不胜酒力之人往往一杯就会微醺,再多喝些,恐会酩酊大醉。 赵阶坐下没有两刻,已连饮四杯。 赵阶并未说离府别居之事,崔静允亦没有提,此举或会令太子不满,二人默契地心照不宣。 清风吹拂,送来阵阵暖香。 侍人又斟酒。 赵阶只管饮酒用菜,他看得出崔静允今日的目的定然不是只为了同他喝酒,他却懒得打听,乐声萦绕在耳边,赵阶半眯起眼,岸边悬挂银灯的亭台楼阁有些模糊,因而显得更加精致美丽,仙府桃源,不过如此。 赵阶勾了勾唇。 方才那身披红纱的美人早已袅袅婷婷地上了画舫,此刻正与方才射箭的公子对饮,酒太烈,那美人猝不及防,被呛得泪水连连,画舫上同游的公子们大笑出声,更有人端着酒杯上前劝酒取乐。 赵阶撑桌起身,在崔静允身侧倾身,凑到他耳边道:“不必顾虑我。” 浓烈酒香铺面而来。 而在酒气之中,还有丁点,挥之不去,又若有若无的梅香。 如影随形。 赵阶上辈子喝得最后一次酒在死前,因而分外珍惜每一个能喝酒的机会,黑沉沉的眼珠被浸透了一般,眼下一圈都泛着层薄薄水红,“世子,想做什么,且自去。” 崔静允的手与赵阶的手相距咫尺,只要崔静允稍稍向前,就能按住赵阶的手。 但他没有。 “我想做什么?”崔静允轻笑着询问,手背却有一瞬间绷紧了。 赵阶眨眼,亦笑,“我猜不出。”说罢,毫不犹豫地直起腰身,端着酒杯翩然而去。 他倚靠栏杆,暖风拂面。 侍人捧酒随其后。 宽衣博带,散漫风流的美人倚栏饮酒,目光说不出是清明,还是茫然,唇角虽带笑意,眼神却是冷的,可再仔细看,只能看到他眼中被酒液熏染的水光,而无其他。 一个看起来无害至极的美人。 不远处,一高大男子本因无趣而漫无目的环视被赵阶吸引而来,紧紧地黏在了后者的脸上,对身旁中原文生打扮,却高鼻深目,怎么看都像极了异族的男人道:“那是谁?”他汉话说的很是生涩,刚出口时是句异族语,说完才想到这里已在魏境,换成了汉话。 “回小君,”文生打扮的中年男人汉话却说的很流畅,他看过去,但并不是在看赵阶,而是在看赵阶所乘的画舫样式装潢,“这应是一位中原贵胄子弟。” 纥霜将王称之为大君,王的正妻与正妻所生的所有子女都称之为小君,其余子女则被叫做王子与王女。 若是旁边有一朝廷官员,当立刻猜出,这一行异族人正是来京的纥霜世子与使臣。 纥霜世子拈起一朵牡丹,“他,不能出价?” 先前射花的手段纥霜世子听得一知半解,他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在画舫上的人非富即贵,然而赵阶所乘的画舫并不大,上面侍奉的人也不算多,赵阶迎风侧立的姿态由看起来极其可欺,令纥霜世子觉得,有机可乘——那漂亮的少年或许只是个小官或商贾家的公子,这样的身份同纥霜世子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文生打扮的男人正要劝上两句,一清越的嗓音便插入两人对话,“不可。”直截了当。 站在纥霜世子身旁侍奉的美人惊愕地看过去,才注意到原来画舫边缘内竟站着一个人。 十七八的样子,五官极其锋利俊美,墨蓝色的眼睛既如阴雨时波涛汹涌的大海,又像是某种生在荒原上以血肉为食的野兽。 文生打扮的男人绝望地闭了下眼睛,果然在睁开之后看到了自家世子面色骤变,“阙兰王子。”他小声劝道,不敢劝解世子。 男人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大君怎么把十七王子派来了,这是看世子的脾气还不够差,要往火上再浇一瓢油吗? 画舫中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世子与阙兰之间的剑拔弩张,一个喝得醺然的男人听见了来龙去脉,拿纥霜话嘲笑阙兰道:“王子太胆小了!即便是天上的星月小君若是想要,也会有人为小君摘下,何况一个男人!” 阙兰懒得同醉鬼说话,对世子道:“小君,其中深浅你我并不知晓,初入京城,还是稳妥持重为好。” 文生:“……” 阙兰王子,您……您有没有想过您这样说汉话,小君听不懂! 世子虽没完全听懂,却明白阙兰这是反对的意思。 世子早在纥霜就看阙兰不惯,不知阙兰怎么哄得大君将他也带来,一路上世子明里暗里不知讥讽苛责阙兰多少次,阙兰时而有回击,时而没有,世子早憋了一肚子火气,一把扯过弓箭,拈了数枝花,径直朝赵阶射去。 放下嵌玉的弓,世子朝阙兰挑衅一笑。 阙兰皱眉,立时转头去看。 那边,花枝破风而来,却因花枝太轻,握弓人臂力不足等诸多缘故而落到了赵阶所乘画舫之前的河流中。 然而赵阶看见了。 他发现,这几枝花是对他射来的。 六枝花皆是牡丹,足有三千两之多。 赵阶朝花枝来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几外族男子正在饮酒,其中为首的朝赵阶遥遥举杯,眼神炽热露骨。 纥霜,世子。赵阶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他记得,这位世子上辈子应该是被自己弟弟篡了位,还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悬在城门半年。 他在纥霜世子的心中居然值三千两,赵阶非常荣幸,转身大步踏入舫中,取了弓来。 画舫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个极普通的男人,普通得令人过目即忘。 崔静允和这男人的谈话停了下来。 赵阶摆摆手,示意崔静允不必理会他,自己拿弓出去。 画舫上无花,赵阶目光环顾一圈,最终锁定在身旁侍人发间的银簪上,笑眯眯道:“可借我一用吗?” 那侍人一愣,但随后就理解了赵阶的意思,放下酒,取下发簪,双手奉上。 赵阶笑着接过:“多谢。” 搭弓。 那旁纥霜世子不明所以,还以为美人在与他调情,得意又不屑,对赵阶的身份看得更轻。 下一刻,那一抹银色割风飒然疾驰而来! 还未等他们反应,那似是暗器的物件已到眼前,擦世子面颊而过,留下一道浅淡血痕。 银簪穿过立在世子旁侧奉酒美人的玉壶,酒液喷溅而出,泼了世子与他身边坐着的人一脸。 啪。 落地。 世子才反应过来,脸上火辣辣地疼,倏地转头,怒视刚刚放下弓的赵阶。 画舫上顿起喧嚣。 唯一冷静的阙兰弯腰捡起银簪,见四下无人在意,悄无声息地将簪子拢入袖中,他心中暗叹好箭术好腕力好臂力,叹人果然不可貌相,偏身看去,赵阶已不在栏边。 侍人大赞,“郎君好箭术。” 进来的赵阶正与出去的崔静允打了个照面。 崔静允道:“可……” 还未说完就顿住,赵阶随手扯了腰间一枚玉佩给侍人赔罪,语气歉然:“污损了簪子,有借无还,我愧对郎君。” 赵阶仿佛根本不知道赠玉的含义,唯一让崔静允心情好受一些的事,赵阶送出的玉是太子送给赵阶的。 侍人惶恐,崔静允却道:“既然郎君执意要给,你便收着。” 侍人诚惶诚恐地接过,恭恭敬敬地为赵阶见过礼。 崔静允见赵阶脚步虚浮,正要扶他,却被赵阶错开手,崔静允不动声色,“方才怎么了?” 赵阶笑道,两边酒窝中和了容貌的妖异,“纥霜世子拿三千两要买我,我以一银簪买他,可纥霜世子仿佛不愿意。” 崔静允登时想明白了来龙去脉,眼中厌恶一闪而过,“纥霜世子此举未免不知礼数。”纥霜大君怎会选这样一个继承人?难道不怕亡国有日? “他知道的,”赵阶点了点自己微烫面颊,“待清楚世子身份,”他说的是崔侯之子,太子近臣的身份,“纥霜世子立刻就知道何为守礼了。” 崔静允顿了顿,微妙地察觉到了赵阶话中那若有若无的异样,可赵阶却未给他开口发问的机会,“送我回吧,世子,我醉了。” 崔静允望着他,认真发问,“送你回何处?” 赵阶笑,“太子府。” 自然,是太子府。 赵阶回去的路上不知在想什么,二人一路无话。 崔静允送赵阶回府,可赵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崔静允送他入府,口口声声道:“你我都饮酒,让殿下看了反而不美,与其罚两个,不妨罚我一个好了。” 其实说完赵阶就后悔了,喝酒之后迟钝的听力令他在脚步声已靠近时才听见。 “原来卿还记得受罚一事。”太子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听得赵阶一个激灵,“看来,”他自然地扶住了赵阶,当着崔静允这个蒙皇帝赐婚的未婚夫的面,“也并没有喝得极醉。” 离得有些近,太子说话时的吐息,微凉的梅香,都尽数扑落在赵阶脖颈上。 而赵阶的手犹然搭崔静允的手臂上,拿崔世子当个高度正好的拐杖。 太子身上梅花的幽冷与崔静允被酒液熏染的醇香一起侵蚀着嗅觉。 “阿阶毕竟是臣的未婚妻,”崔静允笑答:“臣不敢让阿阶喝得太多。” 赵阶被两个身姿玉立的青年人裹挟在中间,迟钝一般地眨了下眼睛。 夜深了,他不耐烦地想,你们两个都不歇息的吗? “歇息?”太子道。 崔静允也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赵阶。 赵阶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