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三千尘》 1. 浮光 榕城五月,暑气闷热黏腻到令人烦躁。 下课铃声响起。大门到西区教学楼的主干道上逐渐多了些同学,浅色系的太阳伞严丝合缝地罩住他们,舒愿坐在校门正对着的咖啡厅里,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队蘑菇大军。 差生的通病是,只要不学习,他们对什么都感兴趣。舒愿手肘拄在税法书的第一页上,开始专心致志地观察最受当代大学生欢迎的太阳伞的颜色。 十二点钟方向两把粉色卡通伞,三点钟方向三把奶黄色蕾丝伞,九点钟方向许多白色格纹伞,六点钟方向一把大号长柄透明伞…… 嗯?透明伞?遮阳?! 舒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抬眸看了眼天,骄阳似火,万里无云。 她敬佩地点点头,有个性。她翻出帆布包里精致的小本子,一笔一划地将这件事记录下来。 把它写在段子里,现场效果一定很好。 半页A4纸大的笔记本被摊开在税法书上,工整的脱口秀包袱素材与税法书上潦草的笔记形成对比,舒愿薄唇微抿,发现新包袱的喜悦瞬间被一扫而空,如果她专业课的成绩能和脱口秀事业一样辉煌就好了。 舒愿点开手机,随手发了条即兴微博吐槽。 过江龙-逃逃:小科普,财务管理重在财务,管理只是选修,这个专业的正确读法应该是管理财务。[微笑] 过江龙是她所在的脱口秀公司的名字。 网友A:同财管生表示,会说就多说点。 网友B:哈哈哈哈哈哈逃逃下次讲讲大学里的段子吧[可怜] 网友C:啊哈哈哈哈哈终于找到脱口秀女神被上帝关上的窗了! 过江龙-逃逃回复网友C:这得是落地窗。 几秒种后,评论区粉丝笑成一片。 舒愿叹气,果然,喜剧的内核是悲剧。 因为期中考被定在下周的缘故,近几天图书馆人很多,舒愿不得不带着该死的税法书到校内的咖啡厅复习,这家咖啡厅因为开在学校里面,所以饮品普遍又贵又难喝,所幸人很少,除了舒愿之外,就只有一个男人。 装满冰美式的玻璃杯壁泛起密密麻麻的水珠,又凝成一串蜿蜒的细流向下蔓延,在桌上圈出杯底的形状。 舒愿拿起玻璃杯轻啄一口,在味蕾触碰到咖啡液的瞬间她皱着脸吐吐舌头,赶忙将那杯卖相不错的冰美式推得老远。 早知道难喝,没想到这么难喝。 舒愿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余光与正眼轮流交换,打量着两张桌子外背对着她的男人。 看模样应该不是学生,一头短发蓬松微乱,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袖口被褪至臂弯处,露出一截冷白色的小臂,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放在笔记本触摸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划着,他正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禁欲感十足。 可惜从舒愿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的后脑勺和小半部侧脸。 舒愿将目光收回,以她混迹榕大一年的经验来看,背面吴彦祖侧面金城武正面吴孟达的例子比比皆是。男人,还没有消费税后面的冒号重要。 她扒拉着眼皮强迫自己看了两页税法,不知不觉又东张西望起来。 目光刚一飘忽,那边原本亮着的电脑屏幕突然转黑,上面依稀映出男人的轮廓,舒愿虽看不清人脸,却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暴露了,她还维持着手拄桌子,拇指与食指撑大眼皮的动作,此刻看起来,像是特地睁大眼睛偷窥人家。 两道视线在漆黑的电脑屏幕上交汇。 舒愿咽了咽口水,淡定地将视线移开。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看他又不是因为他好看,而是因为税法太难看,动机单纯得很。 男人合上电脑,慢条斯理地将笔记本放进保护套,又垂眸轻点了几下手机,而后单手拎起笔记本,将椅子推回了原位。 桌上只留一杯泛着冷气的冰美式,像刚被端上来的一样。 看来他也觉得不好喝。 咖啡吧前正看着手机抿嘴笑的小姑娘闻声起身,耳廓逐渐浮起一圈淡淡的粉,她浅笑着打招呼:“欢迎下次光临。” 男人冲她点点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透过落地窗舒愿看到了他的侧脸,的确是侧面金城武,这肩宽腿长腰窄的身材,正面如果不是吴孟达,下午表白墙就能见到他。 到下午时,舒愿早忘了这茬。她是被语音电话铃声震醒的。 舒愿拄着桌子直起身,右脸上被压得泛粉,上面还留着一道不深不浅的书印。岁月催人老,税法催人眠。 她缓慢地伸了个懒腰,看了眼仍停留在第二页的税法书,又看了眼来电显示。 哥。 “您好。”声音清脆,音尾带着点刚刚睡醒的倦怠。 电话那头,周砚还以为自己打错了,赶忙将手机移开,确认了备注后才开口:“你有病吧?心理健康讲座就快开始了,学委点名呢,快过来!” 舒愿趴回去,闷声问:“什么冬梅?” “……” 周砚自动无视她,嘱咐道,“西区实验楼,1103。” 说完他很干脆地挂了电话。 舒愿移开手机看了眼时间,12:58。 还有七分钟。 舒愿打了个哈气,揉揉脸,咖啡厅距实验楼也就七八分钟路程,快走几步刚刚好。其实心理讲座她本不想去的,但没想到学委又在点名。她有点起床气,眼下颇为烦躁。 她抓了抓头发,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帆布包,看了眼窗外的烈日,咬着牙撑开伞走了进去。 舒愿进到1103时,台上的心理专家正在操作电脑,在幕布上投下PPT,讲座显然还没开始,可台下竟出奇的安静,几百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讲台看。 舒愿在看到心理专家时,呼吸一滞。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竟然是那个背面吴彦祖。 对方正专心地摆弄着电脑,还未注意到门口的人。 周砚坐在最后一排冲她招手。 舒愿无视他,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报告!” 周砚:有病?讲座还没开始打啥报告? 讲台上的人闻声转头,清冷的眉眼徐徐扫过,定格在她身上。 门口的小姑娘身着一件素净的白T,下摆规矩地扎在浅蓝色牛仔短裤里,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和笔直的腿,一头乌黑长发被盘成高高的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莹白的脸侧,清爽又明媚。 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没什么表情地点头,“请进。” 声音温润低沉,像是音质上好的大提琴。 在看清他正脸的那一刻,舒愿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心脏仿佛是大鼓做的,一下一下的砰砰声震得人心慌,又牵动起丝丝缕缕未知的兴奋与欢愉。 这一张脸精致得恰到好处,高挺的鼻梁连上好看的眉骨,微调的桃花眼黑白分明,无波无澜的眸子里透着十足的清冷感,偏偏右眼下长了颗小巧的痣,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妖孽。 真难得,这张脸不仅不像吴孟达,甚至会让人怀疑女娲造人的时候他是不是偷偷塞钱了。 舒愿木讷地站在原地呆了几秒,而后挺直腰板九十度鞠躬道谢,“谢谢老师!” 原本安静的教室隐约浮起一阵嗤笑声。 男人又看了她一眼,眸中目光有些微妙。 周砚像个大爷一样瘫在椅子上,小臂搭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他嘴角噙笑看着舒愿,“还鞠躬,你咋不再来个后空翻?” 舒愿刚落座,心思还有些飘忽,她胡乱地回怼,“谁很亢奋,你才亢奋。” 周砚:? 舒愿懒得搭理周砚,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男人看。 “同学们好,我是本次心理健康讲座的主讲人,沈郁,大家可以叫我沈医生。” 话音刚落,热烈的鼓掌声响起。 舒愿的目光移向幻灯片封面,黑白配色倒是和主人的气质如出一辙。幻灯片最下方标注着,主讲人——沈郁。 抑郁的郁。这名字……是不是有点砸招牌? 舒愿默默记住这个名字,又将舒愿沈郁连起来在心里反复默念好多遍,突然喜滋滋地想,好像念着还挺搭。 一旁的周砚见舒愿许久不出声,颇为惊奇,他欠兮兮地问:“你把嘴落哪了?” 舒愿白他一眼,“闭嘴,好好听讲。” 周砚自顾自地嘟囔,“你一个学财管的和三个学美术的住一起,平时上课也不顺路,你自己脑子还不好,什么事都得靠我提醒,”周砚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我也就开学报道那几天没回家,结果你就来了这么一出,我这哥当得还真是有存在感。” 舒愿单手托腮,想当初大一开学时她记错了报道的日子,第二天才赶到学校,当时财管专业的宿舍已经满员,不得已才被分到美术系,潘导说等有空宿舍就叫她搬回来,等着等着就过了一年。所幸舒愿和舍友们相处得还不错,搬不搬倒也无伤大雅。 舒愿斜眼看向她那位同父同母的双胞胎哥哥,眉眼处透着与她相似的大愚若智,一头火红的短发微乱,张扬又不拘小节。 她拍了拍他的肩,中肯劝说:“你要是能闭闭嘴,桃花运立马蹭蹭涨。” 周砚扯了扯嘴角,“哥现在桃花运也挺好,你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哇,”葱白手指捂住嘴,舒愿故作惊奇道,“那您怎么还单着?” “我——”周砚难得被噎住,半晌没憋出一个字。 他的声音稍稍大了些,引得不少人回头看,沈郁显然也注意到了。 舒愿瞬间做出反应,高高举起手臂。 热气黏腻缠人,沈郁随手拉了拉衬衫衣领,手拄在讲台上看向她,“请讲。” “沈医生,我同学有问题想问您,但他有点不好意思。”舒愿的目光定格在他勾住领口的修长手指,故作淡定地开口。 “什么问题?”沈郁静等下文。 “他想问,他明明有很多女孩子追但还是母胎solo,这是为什么?”舒愿规规矩矩地站着,一脸天真无邪。 教室内隐隐躁动起来,女生在窃笑,大胆些的男生起哄,“找个男孩子追不就得了?” 教室里是一片“懂得都懂”的笑。 周砚抑制住掐死舒愿的冲动,脸比锅底还黑。 沈郁对人向来耐心,沉吟一瞬,很认真地回答,“有两种情况,一是他有喜欢的人,但喜欢的人不喜欢他,二是他还没遇到自己喜欢的人。” 舒愿原本只是要捉弄一下周砚,可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时,心中的疑问逐渐大胆。 偶像剧式的剧情出现,舒愿静静站在最后一排,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她脚下距离讲台之间两点一线的路程。 耳边的窃笑化作无物,像是急于确认自己心意的真实性一般,她轻轻地问:“如果有一天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您觉得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哪个更靠谱?” 2. 浮光 北区教学楼。 天花板上的三排吊扇呼呼作响,三十四度的高温里,吹出的风也裹挟着湿热黏腻。起初还有同学抱怨学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空调修好,几分钟后,全部热得萎靡不振,连眨眼都很费力。 思修老师是个即将退休的老教授,此刻站在讲台上,锐利的眸子在台下逡巡一圈,而后大手一挥用力拍在思修书封面上,“闭着眼睛的同学,用不用给你们打120?!” 身旁的方染被吓得一激灵,她摘下宽大的金丝眼镜揉揉惺忪的困眼,嘟囔着,“这老头也太吓人了,一惊一乍的。” 舒愿正在专心写段子,闻言抬眸看她一眼,笑道:“醒了?还不快跟着刘教授灵魂上道?” 方染打了个哈气,含糊不清地刚要说些什么,刘教授义愤填膺地大喊:“看看你们萎靡不振的样子,灵魂都是残缺的,这还能上道吗?” 灵魂上道是刘教授的口头禅,经他推广逐渐成为财管专业热梗之一。 前排周砚被他震得手一偏,生生丢了个人头,他放下手机一脸求知若渴地说:“他们都扶不上墙了,老师您讲,我这能上道的可想听。” 刘教授瞥他一眼,似乎颇为受用,继续高谈阔论起来。 方染被吓得精神了许多,拿起手机随手扒拉着朋友圈,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这届网友战斗力可以的,心理讲座才刚结束,她们就连沈医生的工作医院和上下班时间都扒出来了,”她将手机递到舒愿面前,感叹道,“你看,这高清大图简直堪比明星站姐出图,真是专业。” 舒愿停下笔,目光右移,停在表白墙最新的一条朋友圈上。 这是一个没有贴吧,表白墙得自己加的年代。但舒愿没加,因为她没有朋友圈。 图片里的人一身白衬衫黑西裤,温文尔雅中透着一丝疏离,五官线条清晰流畅,矜贵从容地站在讲台上,正专注地讲述着心理专业知识。 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声再次活跃起来,舒愿状似无意地说:“工作时间有什么重要的,有没有女朋友才是重点呢。” 方染收回手机,下随口感叹,“我猜有,毕竟名草都是有主的。” 前排周砚动了动耳朵,拇指动作不停,双杀。 舒愿没出声,脑海中的灵感瞬间截流,正写字的笔停住,她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窗外蝉鸣响彻天际,教室在二楼,绿化带里种植的矮树不规则地蔓延,其中一只顺着窗户爬进来,刚好搭进窗台的大理石板上,和舒愿心中突然破土的幼苗如出一辙。 时间倒回一小时前。 少女清脆的提问声环绕在诺大的阶梯教室,关于一见钟情与日久生情的较量算是恋爱中经久不衰的难题,大家都很想听听这位威名远扬的沈医生会怎样回答。 沈郁微昂着头站在讲台上,坦然应对着数百道目光,慢条斯理地答:“这是一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问题。日久生情有习惯与依赖的成分,一念钟情有见色起意的嫌疑,理论上都不够纯粹,但感情其实是没有办法用靠不靠谱这样非黑即白的词来形容的,都有靠谱的例子,也都有不靠谱的例子。” 沈郁的回答中肯且一碗水端平,同学们各自思索着,究其根本这件事是没有定论的。 然而提问者舒愿听到的只有四个字。 见色起意。 她有些憋闷,垂眸看脚尖,白色运动鞋并拢在一起,比她的肤色还浅。 “谢谢沈医生”几个字还未出口,舒愿听见温和低缓的声音自讲台传来,“但我本人,更相信一见钟情。” 暗掉一半的眸光再次亮起,舒愿惊喜抬头,唇畔的梨涡若隐若现,她的声音带着点雀跃,“真的吗?” 沈郁点头,“真的。” 这一声回答勾起不少女生的小心思,舒愿充耳不闻,仿佛做了场天大的美梦,她的一见钟情一定是靠谱的,是他相信的。 可是……万一他相信的是别人的一见钟情呢? 舒愿合上小本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真想立马冲出去揪住沈郁的领子问一问,你是单身吗? 手机被放在桌上,嗡嗡的震动声连着桌子一颤,舒愿回神。 是舍友阮笛。 “宝贝!下课之后陪我出去一趟好不[可怜],我小舅舅来给我送画板,他听说我几个月没回过家没准又要帮我妈训我,你陪我去他好歹能给我留点颜面[可怜][可怜]” 阮笛是舒愿这十八年来遇到的最为契合的伙伴,有发展为好基友的趋势。 舒愿想也不想,对着屏幕轻轻敲出三个字:“大门见!” 消息发出后,她想起阮笛好像是提过这个小舅舅,似乎是个很不近人情的天之骄子,面对大神的碾压,难怪她害怕。 “爱你!一会带你去吃大餐!” 欢快的语气顺着文字流向烦闷的课堂,舒愿眉眼舒展开,眯着眼轻笑一下。大餐好,只要吃得饱,人间没烦恼! 下课铃声响起,舒愿刚好写完一个包袱。她和方染周砚分别打了招呼,撑开伞独自走进人群里。 阮笛这节没课,早早等在大门口,下课期间主干路上人潮汹涌,阮笛站在树荫下朝远处张望,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了那抹惊艳的身影。 奶白色遮阳伞下,高挑的少女踏着西斜日光走来,额间碎发随风向两侧飘动,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鸦羽般的睫毛微垂,肉嘟嘟的红唇微抿着,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大概是察觉到阮笛的视线,舒愿下意识抬起头,刚好与投过来的视线交汇。舒愿抬起手,歪头浅笑着打招呼,唇畔的单边梨涡若隐若现,是一种男女通吃的美。 阮笛钻进舒愿的伞下,没头没脑地感慨,“突然很担心,你这么招人喜欢,万一把你带到我小舅舅面前被他抢跑了可怎么办?” 二人挽着手臂往校外走,舒愿惊奇道:“你小舅舅还没有女朋友吗?他多大了呀?” “二十五岁,不仅现在没有,而且从来没有,”阮笛的语气颇有些无奈,“他其实很帅而且不缺人追,但就是一直单身,我妈甚至怀疑,他是不是……” “取向……”阮笛为难地看了舒愿一眼,“你懂吧?” 舒愿一阵好笑,“周砚也是啊,他今天还被当众怀疑来着,不过我哥肯定不是,但愿你小舅舅这样的优质男也别是哈哈哈哈!” 阮笛扯扯嘴角,“我也希望,我可不想对着个男的叫小舅妈。” 舒愿正要说什么,阮笛举起手臂朝远处挥了挥,甜甜地喊:“小舅舅!” 舒愿顺着她的目光向停车场望去。 黑色保时捷在盛夏的暖阳里闪出质地不凡的光芒,舒愿一直觉得这车长得像丑陋的大青蛙,但此刻看着倒是顺眼得不行。金色盾牌车标前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正拿着手机讲电话,听到招呼声向对方交代了几句,而后挂断。 临近黄昏的阳光温柔和煦,晃在白色衬衫与那头松散短发上,清冷感四散,周身皆是烟火气。 舒愿亦步亦趋跟在阮笛身后,短暂的惊喜过后是铺天盖地的紧张。 阮笛的小舅舅竟然是他?! 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一天之内她竟然见到了他三次。 阮笛在男人面前站定,恭敬又讨好地说:“辛苦小舅舅帮我送画板!” 沈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朱唇轻启,慢条斯理地问:“听说你好几个月没回家?寒假还跑出国了?” 他的声音平缓,语气无波无澜,但阮笛就是莫名心慌,她十分怀疑这位小舅舅是老天派给她的五指山,从小到大每次他这样说话,阮笛都会吓得一口大气不敢喘。 但这次她准备了救兵。 阮笛拉着舒愿,将人轻轻向前一推,委屈地说:“我有同学在呢,你别说我啦!” 舒愿:! 沈郁一顿,这才注意到阮笛身侧的人,目光错愕一瞬,朝舒愿礼貌地点点头。 耳边心跳如雷鸣,舒愿故作镇定地打招呼,“沈医生好,又见面了。” “我叫舒愿,愿我如星君如月的愿。是阮笛的舍友。” 小姑娘长着一张小圆脸,弯弯的细眉下是一双漆黑澄澈的鹿眼,鼻尖小巧微翘,嘴角是微微上扬的形状,不做表情时也仿佛是在笑的,亲和感浑然天成,是一种单纯无害的美。 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在桃花眼下透出一片阴影,沈郁看着面前笑容明媚的小姑娘,一种异样的感觉悄悄涌起。 愿我如星君如月。他在心底默默重复一遍。 “真巧。”沈郁说。 阮笛跑到后备箱去翻画板,闻言一阵惊奇,她扶着车盖探出头来,“你们认识?” 舒愿回神,简短地回答:“心理讲座时向沈医生请教了一个问题。” 阮笛拎出画板,砰的一声盖上车盖,随口玩笑道:“哦?提个问题就认识了?小舅舅的记性什么时候这么好啦?” 虽然是玩笑,但阮笛说的也是实话。沈郁空有一张让人不放心的妖孽脸,内里却是月老给根钢筋都能被他徒手掰断的佛祖心,接近过他的女生数不胜数,可惜全部表白即炮灰,他甚至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住,也难怪大姐沈静怀疑他的取向…… 一句无意的打趣传到舒愿耳朵里转化成千言万语,连标点符号都是烫人的。 暗恋,就是会让人不自觉地幻想自己也在被对方特别对待。 沈郁注意到小姑娘逐渐烧红的耳朵,淡淡瞥了阮笛一眼,转移话题道,“周末回兴化公馆?” 这是疑问句,也是命令句。 阮笛忙不迭点头,“一定回!” 沈郁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小舅舅!”阮笛突然想起什么,一向大大咧咧的人竟突然为难了起来,“妈妈问你要不要抽时间回老宅一趟,外公……” 开车门的手不停,沈郁几乎不需思考,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不回。” 黑色保时捷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盛夏的晚风里。 在提及老宅时,舒愿清晰地看见那双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短暂里地结了一层冰,清冷淡然的沈医生原来也有这样阴沉可怕的一面。 “沈医生……很久没回过家了吗?”舒愿试探着问。 “也不算久,七八年而已。” 七八年? 舒愿有些惊讶,微张着嘴,欲言又止地看向阮笛。 这……几乎是失联了吧? 3. 浮光 “总之,虽然长辈的事我不好议论,但我妈妈和小舅舅的确过得都挺难的,小三逼死了亲妈后登堂入室,换做是我我也不想回那个家。”阮笛咬着吸管喝可乐,含糊不清地总结着。 “所以,他成为心理医生是因为你外婆?”舒愿问。 阮笛点点头,“算是吧,听说外婆那段时间状态很差,虽然那时候小舅舅只有七岁,可造成的影响也蛮大的。” 锅里深红色的汤底不断翻涌,蒸腾起的袅袅白雾也泛着辣味,是舒愿最喜欢的爆辣火锅。可惜她现在全无食欲,只呆呆盯着那片随着沸腾的水花不断扭曲成各种形状的白菜叶出神。 心理医生一职需要一颗强大坚定的心脏,以此来抵御自身不被他人的负面情绪悄悄腐蚀,还要将无数颗孤独的灵魂引向阳光明媚的彼岸,是一个格外消耗能量的职业。 关于沈郁的一切像是电影般在她脑海里放映,咖啡厅里清冷挺拔的背影,讲台上耐心温和的解答,落日余晖下阴翳落寞的眼神…… 没来由的,舒愿很想让他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这样好的人,不该被这么多难过包围。 阮笛疑惑地看着呆愣许久的舒愿,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这可是你最喜欢的火锅,怎么不吃呀?” 舒愿回神,她掩饰性地笑,“没有,太烫了,我晾一晾再吃。” “还在担心税法期中考?”阮笛问。 舒愿摇头,她心中惦记着一件事,纠结的念头还没最终敲定,但答案却顺着嘴边自己跑了出来,“以后你小舅舅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带他来看我的脱口秀吧,我请!” 舒愿的演出阮笛是知道的,场场爆满,不仅段子新颖而且没有低级趣味,榕城脱口秀女神并不是浪得虚名。 阮笛盯她一眼,瞬间了然。她皱起鼻子夸张地四处嗅嗅,纳闷地问:“什么味道?你闻到没有?” “什么?”舒愿一脸懵。 阮笛表情瞬间变换,她贼兮兮地笑,“哦,原来是恋爱的甜味!” “你喜欢我小舅舅?” “你们今天第一次见诶!” “哇,一见钟情……” 小心思被揭破,舒愿瞬间僵住,她哪里能抵挡阮笛这样直白的揭穿,慌忙摇头,连带着座位都向后挪了挪。 阮笛全然不在意,她太了解舒愿,十分仗义地说:“我记得下场演出在周末对不对,到时候我带我小舅舅去,放心!你们的终身大事,包在我身上!” 舒愿本来还想矜持一下,但又觉得口是心非的样子有些做作,她微红着脸说:“那、我到时候把票给你。” - 收到阮笛特地送来的票时,沈郁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平时不是上班就是做科研,闲来无事便在家看看书,对脱口秀这种新兴行业根本毫无兴趣。 所幸阮笛早有预料,特地多和舒愿要了一张票给沈静。 在她向沈静充分阐述自己对小舅舅的关心以及小舅舅年纪越来越大需要接触新鲜事物等等肯切的理由后,沈静几乎不需思索,立马拿出手机拨通沈郁的号码。 周六上午11:37。 落地窗被绵密的小雨淋出朦胧奇异的视角,窗外的世界波光粼粼。 修长手指搭在英文原版《SOCIAL PSYCHOLOGY》的边缘,正欲翻页时,电话铃声蓦然响起。 桃花眼懒懒瞥过去,看清来电人后一怔。 电话接起,还不待他开口,那边急不可耐的声音传来,“小笛买了三张脱口秀演出的票,我听说这个演员不错,明天晚上咱们一起去。” 沈郁无奈叹气,这个外甥女平时避他不及,这次却死缠烂打要带他去看脱口秀,甚至还惊动了沈静,真是莫名其妙。 “大姐,我最近……”沈郁正要找借口推脱。 沈静蛮横打断,“少和我扯最近很忙那些屁话,你平时不是在医院就是窝在家,你要干什么?生怕月老发现你?难道你要等几十年之后同龄人都和和美美一家团圆的时候自己跑到寺庙去撞钟?沈郁,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姐就明天准时出现在过江龙剧场!少废话!” 嘟嘟嘟—— 沈静连珠炮般恐吓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沈郁微张着嘴,颇有些莫名其妙。 他摘下金丝眼镜,疲惫地揉揉眉心。 这些年来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几乎没去过什么社交场合,难怪大姐替他操心,毕竟沈静二十五岁是,阮笛都已经一岁了。但感情是很奇妙的东西,追求这种虽然不乏出众者,但在面对她们时,沈郁总是能很清晰地听见内心的声音。 它说,不是她。 装满咖啡液的玻璃杯被摆在桌角,冰块逐渐融化,撞在杯壁上发出脆响。 写满英文的精装书被放在桌上,他揉揉微酸的肩,拿着咖啡杯站在落地窗前向远处眺望。 沈郁灌了大半杯冰美式,苦涩的咖啡液在味蕾蔓延,他后知后觉地想起科室里有小护士刷视频,刷到脱口秀段子时他偶尔路过也会听见几句,总归就是结婚离婚,恋爱故事一类的,那些演员千篇一律没什么特别。那些腻腻歪歪的事他完全不感兴趣。 可惜这次大姐发了话,他不能不听。 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闪出,如果故事的另一位主角是那个小姑娘呢? 沈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手一抖,冰凉的咖啡被洒在白色T恤上。他轻皱眉头,想起那张明媚的笑脸,小姑娘乖巧可爱,和他外甥女同龄,他却生出这样的想法,简直是禽兽。 咖啡渍被棉质T恤瞬间吸收,擦不掉了。 沈郁放弃挣扎,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该出去走走,不然他的心理也要出问题了。 挂掉电话,阮笛连忙问:“怎么样怎么样,小舅舅回来吗?” 沈静抱臂靠在沙发上,即便已经年过四十,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的模样。她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那当然,这小子最听我的话,我发话他敢不来?” “耶!”阮笛从沙发上跳起,激动得几乎要转圈圈,连忙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在舒宝的对话框里编辑起来。 沈静瞧着她这副模样,后知后觉发现有些奇怪,她问:“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小舅舅来了?平时不是最怕他吗,这次竟然想和他一起看脱口秀?” 打字的手一顿,阮笛敛了敛肆无忌惮地笑容,正色道:“我是看小舅舅最近太忙了呀,而且这场演出的演员是我室友,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室友!” 沈静是个妥妥的颜控,一听特别好看几个字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特别好看?你这位舍友集美貌与有趣于一身,一定是个可人的小宝贝,要不结束后叫人一起吃饭吧,妈妈请!” 沈静的颜控病再次发作,阮笛早已习惯这位十分肤浅的母亲,想也不想便要回绝,嘴张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 一起吃饭? 和小舅舅一起吃饭? 阮笛立马坐直了身子,用力点点头,“好的!一定把人给您带来!” 沈静闻言笑眯了眼,拿着三张票开开心心地朝楼上走去,边走边说:“见美女会长寿,我得去选选衣服,可不能被你们这些年轻小丫头比下去。” 阮笛望着神经的背影一阵好笑,好一个永葆青春的老母亲。 另一边。 舒愿正在阳台上联系脱口秀讲稿,手机提示音响起,是阮笛。 【搞定!】 短短两个字,却晃得舒愿心脏砰砰跳。她将手机捂在怀里,指尖捏着最新写好的讲稿,心里默默给自己鼓气,一定要讲好这场!加油! 宿舍阳台正对着一片小花园,馥郁清新的茉莉香气袅袅飘来,逐渐抚平了舒愿的紧张,她继续开始练习。虽然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但她想呈现出自己最好的样子,所以仍十分认真。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干嘛?”舒愿有些不耐烦。 “呦,现在说话都这语气了?”周砚凉凉讽刺道。 舒愿揉了揉脖颈,耐心地问:“所以怎么了嘛?” 周砚本来也是随口打趣,并没有不依不饶,正色道:“爸妈要来榕城呆几个月,小辞也来了,明晚到,咱们一起去接,刚好一起吃晚饭。” 舒愿的眸光逐渐暗淡,沉默半晌,她闷闷地说:“我不去了,我明晚有演出,没时间。” 周砚似乎早有所料,他轻叹口气,“圆圆,我知道他们的很多做法过于武断,没有尊重你,但是……” 但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是吧。 舒愿已经不想再听。 “但是你还有我这个哥哥啊!”周砚的语气吊儿郎当,“还有舒辞那个混蛋弟弟。” 混蛋弟弟。 舒愿想起那张小冰块脸,轻笑出声。 她点点头,语气带笑,“我知道啦,有时间就回去,去看看混蛋弟弟。” 周砚也笑,“是啊,我们永远都是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