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教令院改造计划》 1. 第 1 章 在我入学教令院之初,身边的人都说,与其留恋于酒足饭饱的人生,不如吃糠咽菜死在科研的路上。 身为一名合格的学者,宁可为学术献出生命,也不可沦为脑袋空空如也的饭桶。 然而,此刻逆着八酝岛的狂风暴雨踽踽前行的我再次确信,那些贤者的豪言壮志不过是一通狗屁。 呈现出可怖的绛紫色的天空好像随时会倾轧下这片动荡的大地,厚重的云层间不时有白森森的惊雷落下。我手中的纸伞早已被狂风吹折在不知名的角落,浑身湿透的我裹紧身上的布料,艰难地朝着和那群海盗们约定的地点走去。 今夜子时,藤兜砦西北将会有一艘发往须弥的小船,那是身为被锁国令困在稻妻的异乡人的我离开这片内忧外患的国土的最佳机会。 “来了?” 正欲拔刀的鬼隆大叔借着闪电落下的明光认出了我,他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这须弥丫头不敢来呢。” 我苦笑着走进船舱,黑暗之中,我依稀能看见那个昏睡在角落里的女人。 “她情况如何?” “不清楚,反正这些天一直在说胡话,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活着撑到须弥。” 活着……吗。 先不论这个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女人能否熬得过长途颠簸,就连我和鬼隆大叔,都未必能顺利突破幕府船队的封锁线,偷渡出稻妻的这片海域。 我沉默一会儿,从怀中掏出时计看了一眼:“情报若是不出差错,八酝岛西北海域的巡逻船队马上就要向着清濑方向前进了。趁现在赶紧出发吧。” 鬼隆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没有作声,却已走向□□前双手并用将船起锚。我也没有闲着,用冻得僵硬的双手解开捆扎在桅杆上的粗麻绳,扬起那面饱受风雨洗礼的船帆。 落雷声与我胸腔内的心跳声此起彼伏。 此时,脑海里闪过临别前卡维的笑脸。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身上柏娑酒的香气溢满了我那间小小的书房。 “等你回来,我一定请你去巴兰德酒馆开一桌最贵的酒。到时再把提纳里赛诺都叫上,打上个三天三夜七圣召唤,不尽兴不休。” 我噗嗤笑出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五个人怎么开一桌牌?” “哪来的五个人?” “喏,我们的书记官不算人吗?” 说着,我朝正在我家小沙发上看书的某人扬了扬下巴。一直懒得介入对话的他慢悠悠地看了我一眼,冰绿色的眸子一如既往不含丝毫情绪。 “得了吧,我可不想把他叫来扫了大伙的兴。” ………… 我用力晃晃脑袋,试图将与当下凄惨惨悲戚戚的现状形成鲜明对比的温暖回忆甩出脑海。 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海盗,即便是在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中,鬼隆大叔依然麻利地将船只控制在适宜的航行状态。 眼看着八酝岛的边际渐渐模糊在风雨的尽头,我放下手中的罗盘,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鬼隆叼起璃月制的旱烟斜乜着我:“别忘了之前答应我们的事。” “放心吧。”我点点头,“我在教令院生论派里有些人脉,只要能顺利入境,我保证想办法送那人进健康之家接受专门治疗。” “你最好说到做到。” 我知道他并没有完全信任我,但此刻的我俩已然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更不打算说服他。 “那你呢?如果你愿意,不妨在奥摩斯港找一份正经的搬运工作,等锁国令结束了再回稻妻也不迟。” 他深深吸了口烟,用鼻子哼出气来:“不必,还是多操心你自己的事吧。为了搞什么狗屁研究不惜把性命都赔上的须弥人,倒还真不多见。” 我苦笑一声。 若不是论文截止日在即,我确实犯不着冒着被幕府大炮沉船的风险与海盗做交易。 幸好我从稻妻带出来的实地调研报告含金量累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直接完成从陀裟多到诃般荼的阶级两连跳。 “去帮忙看着长次他妈吧。”鬼隆大叔说,“外面有我守着。” - 走进船舱,面色枯黄的可怜女人仍在不住地念叨着她儿子长次的名字。 我本想找到她的儿子将他一并带回须弥,但如今的八酝岛已然沦为幕府和反抗军交战的主战场,再加上前一阵蛇骨矿洞发生的不明爆炸,岛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人也大多染上了原因不明的怪病。凭我的能力想在这是非之地找到一个素昧谋面的小男孩,可不比明年评上因论派贤者的难度低。 我只恨自己在校时没去隔壁选修几门生论派的课程,隔行如隔山,女人此刻的痛苦我实在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到这儿,我又没出息地有些灰心丧气起来。 如果提纳里在的话就好了。 好想他们。 ——“喂!须弥人!” 船舱外传来鬼隆大叔粗犷的呼喊声,我条件反射似的窜出去,一眼就看见他正面色沉沉地眺望着海平面的另一端。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艘船舰正从东北方向朝我们驶来,而在船帆上印着的,正是标志着稻妻幕府的雷之三重巴纹样。 砰——! 伴随一声巨响,一枚从我们后方发射而出的炮弹竟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幕府军中最右方的一艘船只。 我又迅速跑到船尾朝后方望去:“蓝白色的旗纹……是珊瑚宫反抗军?” “啧,真是晦气。”鬼隆大叔朝旁边啐了一口,恨恨道,“怎么偏要这会儿给老子演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认清了当下处境的我当即两眼一黑。 前有幕府军后有反抗军,被夹在当中的我们就好像在鬣狗和狮子之间进退两难的草原小野兔。 “让我理性分析一下。”我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涩,“如果落到幕府手里,我们必死无疑。但若是珊瑚宫的话……” “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不会以为反抗军就是群什么好东西吧?” 想起饱受战争所苦民不聊生的八酝岛岛民,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原本想说的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那你觉得,被他们捉回去或是遇上暴风雨,哪一种情况生还的可能性更大?” 说着,我掀开衣领,露出那枚被我镶嵌在项链内部的风属性神之眼。 鬼隆大叔惊讶地看了我两眼,忽然咧开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就按你想的去做吧。”他说,“老子和大海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难道还能治不了你这须弥丫头掀起的小风小浪吗?” “先说好,我拿到这东西之后还没怎么用过。要是出了什么万一,你可千万别怪我。” 在与神之眼进行短暂共鸣之后,一阵飓风从天而降,在本就危机四伏的海面上掀起可怖的滔天巨浪。原本朝着我们瞄准的幕府舰炮也因这突如其来的风浪偏离了准心,直直地冲着反抗军的船队发射了出去。 我在颠簸中死死抱住桅杆,扯着嗓子吼道:“趁现在!赶紧想办法从他们中间撤走!” 鬼隆大叔调转船舵,借着又一波翻涌的海浪将航向更改为西南。 翻涌的巨浪越过船舷兜头浇下,深入骨髓的窒息感和寒意将我淹没其中。 我哆嗦着身子站起,再次借助神之眼的力量吹起顺风,与鬼隆大叔合力将船尽可能快地送出两军的包围圈。比起更为迫在眉睫的暴风雨和反抗军势,幕府一方似乎并不打算投入更多的精力在区区一艘破旧的偷渡船上。 刺目的雷光撕破苍穹,映亮堆聚得高而厚的积云。夜空中只见雷光不见月光,海面上亦是乌压压的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军队返航的号角终于在雷鸣声中响起。我趴在船艄上朝后望去,视野里已经彻底看不见那几艘令人窒息的军船了。 “没想到你这须弥人还挺有几分当海盗的天赋。”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万一哪天我读书读不下去了,这倒确实不失为一条谋生的出路。”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丫头片子。”模糊的夜色中,我竟隐约看见鬼隆大叔对我露出了一丝称得上是友好的笑意。再一抬头,头顶的天空已然云开霁散,雷暴雨在我们身后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弯月和碎钻般洒了漫天的星。 终于…… 我终于逃出稻妻这个鬼地方了! “回船舱待着吧,须弥人。”鬼隆大叔说,“把你的头发和衣服都弄干净,这艘船上要是再多出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号,我保证会把你们两个女人一起扔进海里。” - 初秋的奥摩斯港。 这是码头一年来最为繁忙的时节,蒙德的美酒、璃月的玉器丝绸、枫丹的先进设备零件、纳塔的珠宝制品……往来于提瓦特大陆的商船流通着各国的文明和贸易,也在此孕育出独具须弥特色的码头文化。 “你说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来接头?” “我在靠岸璃月的时候已经把信寄出去了,再稍微等等吧。” “我倒是等得起。”鬼隆大叔哼了一声,朝船舱内扬扬下巴,“那女人可就未必了。” 话音刚落,码头对岸堆成小山的集装箱后忽然闪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我双眼一亮,立马跳下船冲那人的方向跑过去:“提纳里——!” 提纳里缓缓眨动双眼打量我一会儿,半晌轻声说了一句:“你好像瘦了不少,安妮塔。” “……” 距离上一次像这样和提纳里面对面说话已经过去一年之久,激动的心情让我忽略了他那张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脸蛋上忽闪过的一抹促狭的笑意。 提纳里看了一眼我身后面色不善的鬼隆大叔:“大致情况我在信里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医护小队就在港口外,等你们办完入境手续我就随他们一道把患者接走。” 我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可是和我同船的是……” 提纳里笑着摇摇头:“艾尔海森已经替你们去办船只登记和临时靠岸证明了,不用担心。” 我愣了愣。 随奥摩斯港的海风一并捎来的,不止有初秋的寒意,亦有那股熟悉的檀木雪松的木质香气。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转过身,一道高大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 男人迈着宽阔平稳的步子向我走来,薄而凌乱的青灰色刘海下,一双冰绿色的眼眸仿若竭颂幽境中央倒映着岸边郁郁葱葱证悟木的沉静湖水。 他那张窄而瘦削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我曾一度认为一双善于表达感情的眼睛能够弥补他面部神经过度不发达的缺陷,可惜事实总与愿违,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就好像一张干净的白纸,想在上面加以任何带有主观情绪的色彩都是多余。 “看来已经搞定了。”与艾尔海森的冷淡相比,提纳里温柔得就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天使,“那么,我就先去处理患者的事情了。回见,安妮塔。” 提纳里走后,我一直僵着身子没敢去看艾尔海森的脸,直到鬼隆大叔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喂,须弥丫头。”他冲我扬了扬手,“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此别过吧。” 我怔了怔:“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吗,大叔。” “我闻不到危险和机遇的味道,这里的海面太平静了,不该是我的居身之所。” 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小船朝着须弥海的尽头渐行渐远,一直凝聚在我身旁的那团低气压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 “我以为学者之所以为学者,是因为他们对于自我言行的可行与否持有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艾尔海森冷冷地说。 “事在人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可行和不可行。”我深吸口气,轻声说,“不然我现在也不会活着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希望你在提交给德利亚贤者的报告里也能有这般坦诚的勇气。” “……” 虽然知道艾尔海森说话一向没什么人情味,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字里行间都带着明晃晃的倒刺。 作为他身边与他交往时间最久、姑且称得上是青梅竹马身份的存在者来说,我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弯起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是在担心我吗?”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却更走上前一步,将我俩之间一米来宽的距离完全扼杀。他高出我一个头,所以微微抬手便能摸到我的头顶。 这一举动因暧昧多少显得有些越距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抗拒,只是被他身上好闻的木质香气缭绕得有些头晕。 然后,他曲起指节,从我头顶上勾下了一条长长的海草。 “……” “你难道不好奇吗。”艾尔海森后退一步,重新回到以往礼貌又疏离的社交距离,“为什么从你下船开始,周围经过的人都要回头多看你两眼。” 他这么一说,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赶忙抬手抓抓头发抻抻衣服。 在稻妻经此一难,整个人都被海水泡过一遭的我浑身都是硬质的白色结晶,一头本该及腰的茶色长发像破布似的一绺绺地结成条。怪不得刚刚提纳里看着我时,笑容始终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 我扯过搭在一旁集装箱上的防尘布盖在自己头上,默不作声地蹲了下去。 “幸好你出发前在我家里存了把钥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早就不记得把自家钥匙丢在稻妻的哪座海岛上了吧。” “艾尔海森……”刚一开口,我就被自己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吓了一跳。更糟糕的是,这一蹲,我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弯下左腿单膝跪在我身边,抬手拍了拍我。这一拍就好像是抽取灵魂的魔法,我两眼一黑,整个人朝着他的怀里倒了下去。 “……” 下意识接住我的艾尔海森怔了两秒,他垂下睫毛,面无表情地喊了我一声。 “安妮塔。” “……” “螃蟹就算缩进壳里也变不成海螺,快起来。” “……” 我知道自己并无大碍,只是积攒了一年的疲惫忽然在这一刻得到了安息之所,所以我本能地想要在熟悉且温暖的事物之上多依靠一会儿。 我依稀听见他说了一句:“那你就继续在码头上呆着吧,我要回去上班了。” 这确实像艾尔海森能说出口的话。 然而,他只是把蒙住我的防水布朝下捋了捋,露出半张脸以防我憋死,然后便把我从地上捞进怀里,朝奥摩斯港外走去。 他果然没有丢下我。 一如过去那样。 2. 第 2 章 虽说我和艾尔海森相识了十余年,二人的故事却能一言以蔽之。 自从父亲因教令院内部变动被发配到沙漠之后,我没少受邻居艾尔海森奶奶的照顾。虽然常去他家蹭饭,我和艾尔海森的关系却一回生二回再生。 他向来话少,我小时候又怕生。毫不夸张地说,把当年的我俩扔进同一间书房关一下午,二人都能各守一方角落互相蹦不出一个屁。 在我与艾尔海森的关系出现转机之日,我收到了与父亲交好的某位风纪官从沙漠为我带回来的一封信。 在信上,我得知了母亲的真正死因并不是难产。她在怀孕期间发表了一篇足以动摇教令院存在之根基的论文,于是在生下我后便被草草地打发去了沙漠。最后的结果也并不令人意外,她那在产后变得过于虚弱的身体终是没能克服得了极端环境,讣告如期而至。 我不恨在继承母亲的遗志和照顾年幼的女儿之间选择了前者的父亲,我恨的是教令院——这个以鼓吹学者自由研究之名却行垄断知识之实的最高权力机关。 “我要参加教令院的入试考。” ——在我说完这话之后,彼时正与我和祖母坐在同一张桌上吃晚餐的艾尔海森动作一顿。 我原以为他会一如往常那般听着,却不在意。未曾想他竟暂停下进食的动作,慢悠悠地抬眼看向了我。 “如果你的目的是打破教令院内部固化的阶级体制,那么很遗憾,我并不看好你的选择。” “若是仅仅止步于一个小小的学者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官员,我的所想确实不现实。”我放下饭碗,平静地看着他,“我要爬上贤者的位置。”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像是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成为贤者,然后把跟父亲一样被那些无厘头的条条框框流放出沙漠的学者们接回来。”我说,“爬到组织内部尽可能高的地方,再从内部改变它——这就是我的目的。” 艾尔海森与我对视了很久,半晌,用长长的睫毛将那双漂亮的眼睛给盖了回去。 “当你怀揣过于强烈的目的性加入这样庞大的组织,被摧毁的很可能只有你自己。”顿了顿,他缓缓地说,“但我尊重你的想法。” - 不久之后,教令院内确实出现了一位众星捧月的天才。但那人并不是我,而是与我同年入学、以综合得点第一的成绩就读于隔壁知论派的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以入学第一年便独自完成三项课题并在须弥影响力第一的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的惊人实绩向世人证明了一句话:天才之间亦有差距。 他是那朵一枝独秀的鲜花,我就是为了衬托他的明艳而存在的茎干和绿叶。 那些年,只要与艾尔海森被放在同一套评估体系里,我就是万年老二。很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总喜欢上纲上线,久而久之就有了“知论派的文字研究才是文明之根基”“没有知论派就没有因论派”这种上升到学院的知识优劣论。 我的导师是这样安慰我的—— “天才之所以为天才,是因为他们大多是些超脱于标准之外的存在。真正能给予一个组织平衡和稳定的,往往是那些一辈子都在努力趋近天才的平凡之人。” 说白了就是,若是没有像我这样愿意勤勤恳恳稳定产出价值的工蜂,就没有建立在榨取与被榨取关系之上的教令院。 天才总是独来独往,平庸者总爱抱团群聚。像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般,比起被自己过分聪明的头脑和孤僻的性格所反噬的艾尔海森,我在教令院倒是混得如鱼得水。 过于功利的目的性让我无法拒绝任何可能产出价值的课题,因此我总是奔波于各个小组讨论和学会活动之间。 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和艾尔海森渐行渐远时,他却主动找上了我。 “妙论派的课题你有兴趣吗?”艾尔海森递给我一份研究计划书,“奥尔玛兹行宫建筑风格与礼法研究,我记得你上个月正好发表了一篇和奥尔玛兹沙王朝相关的论文。” “可是妙论派和生论派的研究我一向对付不来……” 看到标题下方的署名之后,我急忙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卡维学长?”我恋恋不舍地从计划书上抬起眼,“是二年级的那个卡维?他竟然会邀请我?” 艾尔海森眉角一抽,欲言又止那般。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明晚下午五点半,巴兰德酒馆,你自己和他聊吧。” 我虽然身在因论派,却也没少听闻妙论派天才卡维的光辉事迹。在我忙慌着恶补了一整晚建筑基础学前去赴约之后,卡维的一脸茫然让我意识到,他想邀请压根就不是我,而是艾尔海森。 幸而卡维虽然被誉为天才,性格却比艾尔海森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他不仅顺水推舟欣然欢迎了我的加入,还请我喝了一桌贵到令人咂舌的美酒。 我不好酒,却又不擅长拒绝。我俩喝到月上中天,他自告奋勇要送我回家,我却摸遍口袋怎么也找不着钥匙,最后只能带着他敲开了隔壁艾尔海森的家门。 已经换上睡衣准备合眼的艾尔海森看着自家门口两个摇摇晃晃的醉鬼,那张漂亮的脸蛋顿时变得像被驮兽沾满泥泞的爪子碾过一样黑。 卡维还偏要用蒙德语大喊一句:“艾尔海森,surprise!” 砰。 他家的房门就这么猛地一声关在了我俩脸上。 这声巨响吓醒了我,却没吓醒我旁边儿醉得更深的卡维。他一边不依不挠地拍着门,一边转过头朝我嘟哝:“喂,不是吧,这人脾气怎么这么差啊。” 我讪讪地笑了笑,走到窗子那边敲了敲:“艾尔海森,你把我家备用钥匙扔出来,我先把学长送回我家躺……” 我话还没说完,一把钥匙便从被啪唧一声推开的雕花窗后飞了出来。我也没功夫追究他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大火气,一手捡起钥匙,一手扶起卡维,转身就朝隔壁走。 “你们学术研讨了一晚上就聊出个这?” 艾尔海森冷冷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一转过身,就看见他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框上,黑得吓人的脸上看不清情绪。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他让我去的吗? 他沉默着与我僵持了一会儿,终于移开目光,将门边的位置空了出来。 “进来。” “……啊?” “我说的话很难理解吗?”艾尔海森皱起眉,所剩无多的耐心好像随时可能被耗尽,“还是说你更想和醉酒的异性独处一室?若是如此,我当然没意见。” 等到卡维在艾尔海森家的客房里被安置下,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对面的艾尔海森。他正在看的书籍名为象征交换,是由上任因论派贤者所著、我花了整整一周才完全吃透读懂的专业书,此刻竟被他这个知论派人老神在在地端在手里当成睡前读物看。 我想我大概是有些醉了,那一刻,我看着他那张被灯光铺上柔和色彩的棱角分明的脸,竟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还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 艾尔海森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我:“什么?” “教令院里那群只会看热闹的猴子。”我深吸口气,借着酒意将平时绝不会在清醒状态下说出口的话语一股脑倾吐而出,“他们明明什么都不懂,我比他们任何人都要了解你更多。过去的这整整八年,我一直都在深刻体会着自己不如你的这个事实。你是艾尔海森,你可是天才啊,明明是他们自己比不过你,为什么却要拿你当标准去评价我,还要做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同情的样子……” “你喝醉了。” 我苦笑一声:“或许吧。” “我们总以为在马戏团里做杂耍的是猴子,自己才是看戏的人。事实上,负责逗乐人类的猴子也有智能,它们有察言观色的能力。看戏的究竟是猴子还是人类,完全取决于你看待事物的角度。” 我顶着混沌成一锅浆糊的大脑愣了两秒,像是发现了某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一般,猛地一拍脑门儿。 “原来我和你才是猴子啊!” “……” 艾尔海森板起面孔举起书本,重新回到了以往那副拒绝与人交流的架势。 “艾尔海森。” “嗯?” “谢谢你。” 艾尔海森愣了愣。 这或许是除了他祖母之外,头一回有人对他说谢谢。 我并不觉得意外,在不了解艾尔海森的人的眼里,他极端奉行个人主义,狂妄自大又臭屁,对自己那些容易造成误会的言行从来不加以解释。 “想安慰我就直说,干嘛非要扯什么人类和猴子。”我侧身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你这人,总是喜欢做一些让人曲解自己的事。” “无所谓,我不关心别人会如何看待我。” “那我呢?”我抬起眼皮,认真地看着他,“如果我听信了别人的鬼话,变得越来越嫉妒你越来越讨厌你——就算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艾尔海森捞起自己膝头用来防寒的毯子盖在我身上,淡淡地说:“你不会的。” 我想问他为什么,却又怕打破一直以来我俩心照不宣的隐秘。 他把我刚刚用过的杯子拿去厨房冲洗干净,接着合上窗帘,又熄灭落地灯,好像完全没有要赶我走的意思。 我看着他背对着我走进卧室,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寂寥。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印象里他的背影远没有现在这般高大。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了。 在祖母因病去世、我也一门心思混迹于功名利禄之中以后,艾尔海森却始终孤零零地守在这里。 或许他压根不在意,我却不受控制地感到有些自责。 “我加入卡维学长的课题了,你也一起吧。” “我没兴趣。” 我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可是我想和你一起。” 艾尔海森逆着卧室灯光的背影好像顿了顿,他侧过脸来,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睡吧。” 3. 第 3 章 艾尔海森最后还是给了我这个面子。 虽然拒绝在课题上挂名,他却鲜少推脱卡维的小组会议邀请,甚至连远赴沙漠的实地考察都跟着我们一道去了。 卡维对此表示难以置信。 “你知道我吃了艾尔海森几顿闭门羹吗?”这么说着,卡维冲我竖起三根颤抖的手指,“三次,整整三次啊!他是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啊!我在加扎里学者那儿都没受过这种气!” 我拍拍他的肩以表同情:“正常啦,艾尔海森的性格虽然糟糕了一些,但其实人不坏。” “这倒确实。”卡维点点头,“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说服艾尔海森的?” 我僵硬地笑了两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卡维便猛地瞪大了那双红宝石一般的眼睛,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 “我明白了。” “?” “是美人计吧。” 刚含进嘴里的一口咖啡被我噗地一声喷在了面前那份新鲜出炉的论文成稿上。 在进行这番离谱至极的对话时,我俩正准备踩着截止期限把论文交到审核处去。花了整整半小时才走完排版复写等一系列流程的我们面面相觑,最后咬咬牙,决定直接把这份脏兮兮的稿件给交上去。 更离谱的是,这份论文不仅过了审,甚至还得了奖,还是帝利耶悉之中一年一度含金量最大的金目莲奖。 从此以后,我不仅开启了顺风顺水的拿奖人生,还收获了卡维这一位固定酒友。再后来,交际花卡维叫来了生论派的提纳里,提纳里又叫来了素论派的赛诺,再加上偶尔闲情大发前来赏光的艾尔海森——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教令院酒馆摸牌五人组。 - “不是吧,意思是你差点在海上被幕府军的船队炸死,真的假的!?” 三杯酒下肚后正飘飘然忆往昔的我被卡维的一声惊呼拉回现实,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抓起块儿椰炭饼塞进他嘴里:“你小声点吧!这件事我可没敢往报告里写!” 坐在一旁的艾尔海森冷哼一声:“你倒是还知道害怕。” “对啊。”卡维倒是难得和艾尔海森统一战线,“不过你若是能交出成果,上面估计不会太过追究这件事。毕竟咱们和至东国那群爱好惹事的好战分子不同,国情特殊,一群学术分子也不至于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放心吧,不然你以为我回须弥后神隐了一整周是去干嘛了,下个月的树王科研奖我势在必得。” “你还是真够疯的,命都不要了是吧。” 艾尔海森抿了口酒:“你怎么不好奇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死要面子的卡维先是一愣,尔后怒目而视艾尔海森道:“我正要问呢!” 我这才想起自己好像还没有在他们面前摆弄过自己的神之眼,在我不慎刮飞了三十人团驻扎在水天丛林的临时营地后,便在心底定下了非必要绝不使用神之眼的原则。 我正斟酌着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卡维的注意力已经被姗姗来迟的提纳里给转移了。 “不好意思,手边有些要事所以临时耽搁了,希望没有坏了你们的兴致。” “都是认识多久的熟人了,干嘛说话这么客气。”卡维倒是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伸长脖子朝门口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你没告诉赛诺吧?” 提纳里看了看卡维又看了看我,忍俊不禁:“告诉他也没关系吧,只要是教令院的事,就没有大风纪官查不到的。要是他觉得有必要把安妮塔抓走,她现在还能坐在这儿和我们喝酒吗?” 道理是这样没错,然而一想起赛诺工作时的样子,我还是忍不住一阵心虚。 我讪讪地笑了笑,只能用喝酒的动作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 “对了,安妮塔。”提纳里倒没急着问酒馆侍者叫酒,而是转过身子,一脸严肃地看向我,“正好趁这次机会,我想和你聊聊你从稻妻带回来的患者的事情。” 我愣了愣,放下酒杯:“怎么了,她情况很糟糕吗?” “已经不是能用糟糕去形容的了。”提纳里摇摇头,“我们目前只能用输血的手段勉强维持她的血压稳定,但患者的皮肤和内脏器官仍然在持续衰竭,我合理怀疑她薄弱的生命体征完全在靠本人的求生意志强行支撑。” 我忽然觉得有些内疚。 自从回到须弥之后,我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研究计划里,满脑子都是怎样尽快把带回来的资料整合成完整的论文,再没功夫去关心那女人的事。 虽说送她去健康之家治病不过是我为了逃出稻妻退而求其次与鬼隆大叔进行的一桩交易,但是……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配合。” 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艾尔海森微微一怔,像是抬头多看了我两眼。 “我确实有一些在意的事情想要问你。”顿了顿,提纳里缓缓问道,“在稻妻,这种病症恐怕不是个例吧?有关这些患者们的传闻,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眉头一皱,脑海中缓缓浮现出在船上与鬼隆大叔进行的一段对话。 “据熟悉稻妻八酝岛一带的人所言,这个病症的根源好像是祟神的诅咒。” “祟神?” “那是海祈岛岛民们信奉的魔神,大蛇奥罗巴斯。幕府与珊瑚宫长此以往的矛盾,也是由于当年奥罗巴斯率兵入侵八酝岛结果被稻妻雷神所斩而导致的。” 在坐的都是文化人,对于稻妻的国情体制和地理位置都有最基本的了解,所以我解释起来也省事不少。 默默旁听许久的卡维皱了皱眉:“那应该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吧?如果大蛇的诅咒能引发这种恐怖的病症,岛上又怎么可能会有人迹呢。” 我摇摇头:“祟神作祟是我去到八酝岛前不久才发生的事,而且说到底,祟神所指的不过是大蛇横亘在岛上的那具骸骨而已。长久以来,八酝岛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靠用大蛇骸骨上结成的骨髓结晶冶炼玉钢,进而锻造刀剑。据说这个女人的丈夫生前就在开采骨髓的蛇骨矿洞里工作,最后也死于这场怪病。” 艾尔海森抬起眼,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的论文交上去了吗?” “……还没有。”我茫然地看着他,“怎么了?” “问题多半就出在这里,这或许和你的研究课题也有关联。”艾尔海森与提纳里对视一眼,又转头问我,“关于八酝岛的骨髓结晶,你有什么更多的了解吗?” “矿石应该是素论派和生论派的研究领域吧,我就算想研究也有心无力啊。”我嘟哝一句,突然一拍脑门,“不对,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还真带了一块骨髓回来,本来是想当纪念品留着的。”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卡维倒是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急,撤了我的酒就把我往卡座外推,“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啊!还不赶紧回去拿!” - 最后我是被卡维赶出去的,身边还跟了个提早打道回府的艾尔海森。 相较于艾尔海森家中井井有条的布置而言,我的房子一向算不上整洁,再加上我这周赶论文赶得昏天黑地,一踏进家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夹了书签的资料文献。 “到底被我扔到哪儿去了……” 相比于我的手忙脚乱,艾尔海森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抱起双臂斜倚在门框上,用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然后淡淡道:“沙发上。” “……?” 我走到沙发旁掀开扔在上边儿的毯子一看,果真发现了那只陪伴我在稻妻风里来雨里去的防水包袱。 “找到了。” 艾尔海森接过我递过去的东西,眯起一只眼,将它举在阳光下细细观察了一番。 那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矿石碎块,蓝紫色的表面呈现出不规则的白色波浪形花纹。外表虽然看着通透,内里的结构却看不太清晰。 “得赶紧把它拿给提纳里才行。” 话音刚落,手忙脚乱的我一不小心拂倒了茶几上那杯隔夜的冷咖啡。 艾尔海森看了看地上的瓷器碎片,像是一点都不惊讶:“你去换衣服吧,这里我来收拾。” “嗯,谢啦。” 我生怕害得仍然留在酒馆里的提纳里久等,便一头扎进卧室翻箱倒柜找衣服。 我想我一定是被没日没夜的高强度研究给冲昏了头脑,此刻对于生活中任何琐事的反应都会不受控地慢上半拍。 因此,当经过落地镜的我看见自己的鼻子正在涌出不正常量度的鼻血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不过是因水土不服上了火,遂拽过条手帕随手擦了擦,大步走了出去。 “你怎么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艾尔海森:“没怎么啊。” 他眯起一双绿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是帕蒂沙兰的花蕊,在上扬的眼角翘起好看的弧度。 “你又通宵了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血好像在我走出房间前便被恰到好处地止住了,所以我也没刻意提起这件事,顺势点点头:“对啊。” “……”艾尔海森沉默两秒,像是叹了口气,“你回去躺着吧,我把东西给提纳里送去。” 我有些受宠若惊,感动之情后知后觉涌上心头。 谁料他偏偏要加上一句:“先天基因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决定了一个人的上限,所以,一味让大脑过载并不会激发出你本就不存在的潜能。” 我:“……” 我:“我知道了。” 说完,我皮笑肉不笑地冲他扯扯嘴角,抬脚,砰地一声把门踹在了他的背影上。 4. 第 4 章 又是一夜无梦。 说来奇怪,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做梦的能力,但在过去旅居稻妻实地考察的一年里,我倒是没少做梦。 梦里尽是些过去的场景。 父亲常对我说:“须弥人总以为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都深藏在这个世界的地下,其实真正的无限存在于星空之外。安妮塔,你要记住,你我都是被折断了翅膀囚禁在笼子里的飞鸟。” 此刻的我正站在教令院正门外的观景平台上,迎着初秋的晚风抬起头。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作祟,如画卷般展开在我眼前的星空竟显得分外不真实。 …… “抱歉,让你久等了。”提纳里从教令院内走出来,一对毛茸茸的耳朵随着他的步伐摇来又晃去,“由于是没有被事先录入在系统后台的矿产资源,所以这次的检测比预想中花了更长时间。” 我接过他递来的报告,借着昏暗的路灯将上边儿那些复杂的化学符号努力理解了一番。 提纳里轻叹口气:“艾尔海森的猜测恐怕是正确的,所谓的祟神诅咒,不过是残留在魔神骸骨之中的放射性物质。就在过去一年内,由于某个内情不明的契机,原本稳定的骸骨组织遭到破坏,内里的有害物质便以结晶的形式外显了出来。” 见我面色凝重,提纳里拍拍我的肩以示安慰:“好在我们及时查清了问题根源,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更在意的反倒是你的状况。” “我?” “你在八酝岛总共待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捡到这块晶化骨髓的?”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冲一脸担忧的提纳里笑了笑:“放心吧,我一点事儿没有,每天都精神得很呢。” “一旦发现任何异样,就算不能第一时间找到我,告诉艾尔海森或是卡维也可以。”此刻向我叮嘱再三的提纳里好像个操心过度的老母亲,他认真说道,“总之,千万多留心自己的身体。” - 满脑子都是论文的我当然没把提纳里的话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踩着点来上班的艾尔海森一走出电梯,便看见了坐在资料室边儿打盹的我。 被机械门开合的响动惊醒的我强撑开眼皮,立马被艾尔海森那张凑得极近的脸吓了一跳:“……呜哇!” 艾尔海森蹲在我跟前,眼疾手快地抓住我差点儿就要招呼到他脸上的巴掌。他眯了眯眼:“幸好先来的是我,不然你这起床气还不知道能招惹出什么麻烦。” 他的掌心宽大而温热,我愣了愣,慌慌张张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站起身子理理头发抻抻衣服。 我莫名心虚地把目光给移开去,低声说了句抱歉。 艾尔海森垂了垂眼,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起身,用门禁卡打开了资料室的大门。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嘟哝一句:“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艾尔海森往工位上一坐,熏香一点书本一摊,一副毫不领情的样子。 “其实我昨天抽空把资料库里跟稻妻相关的先行研究整理了一下。” “诶?” “不过,既然你说没什么事找我,想必也不需要它们吧。” 我立马态度一变,狗腿子似的小跑到艾尔海森身后给他摁摁脖子锤锤肩。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身体好像不自然地僵了僵。 “都给你放在隔壁桌上了,调阅之前记得登记。” 早在我入学教令院之初,导师就教育我,身为须弥学子,一定要尽快学会活用虚空终端。 从小生活在父亲和艾尔海森祖母的影响下的我却更习惯和纸质书籍打交道,指腹摩挲纸张的触感总能令我安心。 对虚空终端持保留态度这一点,艾尔海森与我不谋而合。对于他毕业后决定留院从事书记官这个选择,多数人都表示惋惜,我却完全能够理解。 然而,艾尔海森的价值观与我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追求知识对我而言不过是通往目的的手段,对他而言却已然意味着一切的终点。 一上午过去,偌大的资料室只有两三个拿着申请表的学生进进出出。我翻完最后一篇论文,注视着桌上堆成小山的资料陷入沉思。 “这么快就看完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艾尔海森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惊讶的情绪。我无精打采地扯扯嘴角:“说实话,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看来教令院这几年的研究质量确实水得不行。” “虚空终端选择向你开放的内容,很大程度上已经局限了你所能研究的上限。”艾尔海森淡淡地说,“难道你不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才选择去稻妻以身犯险吗?” 我仰起面孔,对着挑高的穹顶发了会儿呆,尔后深吸口气,在心底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我想去一趟秘密资料室。” “哦?”艾尔海森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哪儿来的入室权限?” “我确实没有。” “……” “但是你有啊。” 艾尔海森以手支颐,修长的食指在额角轻轻点了点。他像是听了个赛诺的招牌冷笑话一般,饶有兴致地盯住我。 “我有的是单独入室的权利,可不是领人入室的权利。” 我转念一想,不论艾尔海森是主动带我进去还是开门让我偷摸进去,一旦被人发现,他怎么着都脱不了干系。 我可不想连累他。 “……算了,我突然又不是很感兴趣了。”我清清嗓子,背转过身不再看他,“仔细一想,就我目前的论文完成度而言,魔神残骸异变这种东西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我才懒得给自己找麻烦。” “嗯,我想也是。” “……” 虽然知道我早已在艾尔海森心目中坐实了自己利己主义者的形象,然而看着他此刻丝毫不觉意外的神情,我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股揍他的冲动。 - 告别艾尔海森之后,我独自一人去了因论派的学术研究室。 亏得人畜无害的外表和强行伪装出来的乖巧性格,我在院内的人缘还算不错。我装模作样地给几个学弟学妹指导了会儿毕业论文,又去休息室闭目养神了会儿,再次抬眼看向挂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正准备离开教令院的时候,我却鬼使神差地往秘密资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该死,这秘密资料室怎么偏要往因论派学院边上建。 顶灯被熄灭之后,我的犯罪欲望彻底被四周昏暗的环境光给激发了出来。我悄悄走向走廊尽头的大门,抬起手轻轻一推—— 竟然开了。 我记得卡维曾说过,教令院内设限较高的门禁都是出自妙论派大师的手笔,没有对应权限的人是永远都不可能解开那些精巧机关的。 不会是陷阱吧?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就站到书架跟前了。 保存在秘密资料室内的都是些被虚空判定为不宜公开的文件,其中也包含了一些涉嫌触犯禁忌的违规研究。 当然,我对后者可没什么兴趣。 终于,我在一篇关于海祈岛民俗研究的论文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大蛇奥罗巴斯将眷属们从暗之内海送往地面,用自己的力量造出了当今的海祈岛。 …… ——然而他的眷属们却不满足于以稻妻子民的身份困居于这片贫瘠的土地,这也成了奥罗巴斯举兵东征向雷电影发动反叛的直接原因。 …… ——用镇物将奥罗巴斯的遗骸封印,避免以其为源头的祟气在八酝岛内进一步扩散。 …… ——问题意识:暗之内海的具体位置尚未可知……在明确知悉与雷电影实力差距的前提下,奥罗巴斯反叛的理由仍待商榷……综上,提瓦特大陆的存在性具有若干悖论,合理怀疑存在着凌驾于魔神优先级之上的力量…… 我意识到后面的内容还是不读为妙,赶忙重新把论文翻回扉页。 落在标题下方的作者名是:赞迪克。 (*赞迪克:博士在须弥求学时的曾用名。) 我在心底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竟没来由地觉得似曾相识。 这时候,熟悉的木质香气忽然从黑暗深处翻涌而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手里的东西重新塞回书架,随即揽住我的肩,不容拒绝地将我带出涨满凝重气氛的资料室。 ——“资料室那边的是什么人!?” 走廊尽头的一声厉喝瞬间将我惊醒,回过神来的时候,巡夜的风纪官已经冲到了我的跟前。 “艾尔海森书记官?还有……安妮塔研究员?” “……?” 我缓慢地眨眨眼,这才发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带出秘密资料室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我最熟悉也是最熟悉我的人。 风纪官看了看艾尔海森,又看了看我,最后把意味深长的目光停留在艾尔海森那只将我紧紧揽在怀里的手臂上。 “大半夜的……二位还真是好兴致啊。” 我:“……” 艾尔海森:“……” 这家伙怎么能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句屁话啊!? “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他似乎在拼命抑制着嘴角的上扬,暧昧的神色却不受控制地从眼底浮现出来,“不好意思,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说完,他竟然真的背转过身去。与此同时,我感到艾尔海森握着我肩头的手也些微松了松。 谁知那风纪官还没走出两步,忽然又转过头冲我俩的方向大喊了一句—— “虽然自由恋爱并不有违院内风纪,但还请二位换个地方谈情说爱吧!这样影响不好!” …… 以我对艾尔海森的了解,这会儿他多半已经准备利用自个儿最擅长的文字游戏怼人了。 我正想礼貌且不失尴尬地缓和局面,开口的速度却仍是晚了艾尔海森一步。 “好的。”艾尔海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甚至称得上愉快的微笑,“我们这就回家。值夜辛苦了,你也请注意休息。” “……”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艾尔海森:“你怕不是被夺舍了吧?” 5. 第 5 章 在拉哈尔研究员第三十六次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将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拍在稿纸上。 “请问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没有。” 这么说着,他举起书本挡住自个儿的脸。半晌,又悄悄把那双含着意味深长神色的眼睛从书本背后探了出来。 “……” 我深吸口气,重新提起笔,埋头誊抄自己定完稿的论文。 就在我只剩两行就能换新页的当口,背后又冷不丁响起哈赞的声音:“那个,安妮塔前辈,能帮个忙吗?” 专心致志的我被这么一惊,手中的笔不受控制地偏离了应有的轨道,在纸面上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 “……什么事?” “我上周提交给艾尔海森书记官的研究申请到现在都没批下来,眼看又要到周末了,您能不能去帮我催催?”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哈赞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毕竟安妮塔学姐您和书记官有那层关系在嘛,您说的话肯定要比我这个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小学者顶用多了。” 我微微笑:“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和艾尔海森有哪层关系?” 哈赞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冲我暧昧兮兮地傻笑。 “不是我说你。”曾经在院内当了一年助教的我忽然犯了职业病,我抱起双臂,语重心长地说,“哈赞,你好歹是明年就要毕业的人了,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成天都在关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当年在你这个阶段的时候为了学位和留校资格可是愁得饭都少吃了不少碗。书记官不批你的申请就说明你们小组的研究计划有问题,你是第一天进教令院?不知道规矩吗?” 被我这么一教训,哈赞终于正经了神色,老老实实地坐回到角落去,还算是孺子可教。 我张望了一圈研究室里的这群后辈,无奈地叹口气,决定自个儿出去找个没人的房间把正事干完。 不料我刚一走到门边,竟又被迎面走来的人叫住:“请问你们因论派的安妮塔研究员在吗?我有急事找她。” “……” 我:“我就是安妮塔。” “是这样的,这些天一直有人给我们妙论派的卡维前辈寄信,说是联系不上他本人,只能把信送到学院里来。也不知卡维前辈最近在忙些什么,我们去了他家好几趟都找不见人。听院里其他人说您和卡维前辈很熟,所以我想问问,能不能请您帮我们把这些信转交给他。” ……谢天谢地,这回听到的可总算不是艾尔海森的名字了。 - 虽然我嘴上答应得爽快,实际上对该上哪儿找卡维这件事毫无头绪。 我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才终于将论文装订成册上交给审核处。然而在这一周之内,我又陆陆续续收到了三封本该寄给卡维的信。 好容易闲下来的我盘腿坐在自家沙发上,盯着桌上那堆白花花的信封陷入沉思。 ……该不会是情书吧? 这么想着,我仔细数了数信件的数量,不禁一阵恶寒。 虽说卡维的女人缘向来不错,但也不至于在消失的短短半个月内招惹上这么多桃花吧? 起初我以为,卡维不过是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突发奇想跑去外边儿找灵感了。所以我除了每天例行公事般带着包里的一沓信件去摁他家的门铃之外,心底并没太在意。 直到一天,我失手把墨水瓶打翻在了那堆信上,愧疚之余,便抱着尝试补救的心态拆开了其中受灾情况最为严重的一封。 这一拆我才知道,卡维竟然在外边儿欠了债。 好消息是,卡维欠的不是风流债。 坏消息是,卡维欠的是名副其实的金钱债。 我手忙脚乱地把剩下的信一封封全拆开,尔后把每张欠条上的数字加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被欠款数字末尾那一长串0吓得目瞪口呆。 这下我可彻底坐不住了。 我连夜跑到隔壁敲开了艾尔海森的家门,谁知他在看完那些信之后,竟然半点儿惊讶的情绪也无。 “连甲方的来头都不打听清楚,就稀里糊涂地跟对方签下这种明里暗里尽是陷阱的合作契约。像这种全凭感性行事的乙方,整个须弥除了卡维,估计很难再找出第二人了。” “我还是不能理解。”我把手里的欠条和契约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难以置信地说,“卡维不是去帮别人建房子的吗?怎么到头来反倒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啊。” 艾尔海森见怪不怪似的轻哼一声:“这倒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能让他长长记性。” 次日下午,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妙论派溜达了一圈,却依旧没发现卡维的踪影。 我甚至怀疑,由于还不上巨额欠款,现在的他已经被那个叫做多莉·桑歌玛哈巴依的无良商人雇人绑架撕票了。 “安妮塔前辈!” 一行学生与我擦肩而过,其中叫我的那个正是一周前跑来因论派研究室的小个子男生。 “请问您有卡维前辈的消息了吗?” 我张张口,又怕破坏了卡维在一众后辈心目中光辉的形象,便瞒下了他已然沦为亿万负翁的事实。 不料那行人中唯一的一个小姑娘突然捂住眼睛大哭起来:“呜呜,卡维学长不会是跟着外面的哪个坏女人私奔了吧。” “咳、咳咳咳……” 我被这姑娘石破天惊的发言给吓呛着了:“放心吧,你们的卡维前辈只是去枫丹找灵感罢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咳咳。” “……” “……” “……” 沉默。 我疑惑地抬起眼,只见那些孩子们个个儿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脸上满是惊恐。 我看向那个上一秒还在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这一行人里此时此刻就属她那双眼睛瞪得最大最圆。 “……安妮塔前辈,你没事吧!?” “……?” 我能有什么事? 正纳闷着,我眼前的视野却好像为了返场安可临时谢幕的剧院,蓦地陷入一片漆黑。等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了。 我后知后觉地抬手往嘴角抹了一把,尔后垂眼一看,发现自己白嫩嫩的掌心竟沾满了猩红的鲜血。 回想起与提纳里在教令院大门外进行的谈话,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吐血的原因多半和那场稻妻之行脱不了干系。 见那群学生们早已被我吓得六神无主,为了不继续刺激他们,我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脸,有气无力地说:“放心吧,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话音刚落,我的大脑便短暂进入了当机状态,与此同时,意识也在陷入昏迷的临界点反复横跳。 昏昏沉沉间,我依稀听见了他们嘈杂的议论声。 ——“怎,怎么办!我们现在应该在妙论派找人还是去因论派找人啊?” ——“可是乔哈里导师今天不在院内啊!难道我们要去找加扎里贤者吗?” …… ——“不对!我想起来了,赶紧去六楼找艾尔海森书记官!我之前听说安妮塔前辈和艾尔海森前辈是……” 躺在地上的我被气得又吐出口血来。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牙切齿道:“除非你们想让我死得更快些,不然最好全都给我把嘴闭上。” 说完这话,我脑袋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 等我再度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白无瑕的天花板,然后,是一只肤色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 随着那只手的食指被缓缓竖起,手的主人那清澈有力的声音接踵而至。 “这是几?” “……一。” 见他随后又多翘起了两根手指,我无奈地答道:“三。” “「镜中我」的名词定义是?” “……” 我叹口气,把深陷进枕头的脑袋转了半圈,看向那个正端坐在我病床旁的男人:“真的会有人用教令院入试的名词考题确认患者的意识清晰程度吗?艾尔海森,你对我是不是太苛刻了一点?” 艾尔海森抱起双臂往椅背上一靠,面无表情地看了我许久,尔后冷冷说道:“我确实用不着苛刻对你,毕竟你那将生命置之度外的精神,早就达到了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人类所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人都成这样了,你就行行好,别再阴阳我了。”我苦笑一声,“活该你人缘这么差。” “……” 艾尔海森定定地看着我,他没再说话,喉结却滚动了两下。偌大的病房安静了整整半分钟,他忽然伸手拿起放在我床头的苹果和小刀,默不作声地削起苹果来。 我看着苹果皮弹簧似的打着圈儿垂下来,红彤彤的。再一抬头,挂在床头吊瓶里的液体也是红彤彤的。 “当初定课题的时候,我把两张字条放到瓶里抓阄,一张写了龙脊雪山一张写了稻妻。”想到这儿,我又叹了口气,“要是知道现在得半死不活地躺在这儿挨针扎,我还不如冻死在雪山上呢。” 艾尔海森将苹果一块块地切落在盘子上,还是不说话。 “……” 我瞥他一眼:“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他依旧不做声,只抬起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 我俩相视沉默了整整三分钟,终于还是我先泄了气,从盘子里捏起块苹果扔进嘴里,故意嚼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放心吧,我才舍不得死呢。”顿了顿,我一脸认真地说,“死了可就当不成贤者了。” 艾尔海森的眼底缓缓浮现出好笑的神色,他朝门边的方向瞥了一眼,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 “刚才这话,你不妨再大声点说一遍?” 我茫然:“为什么?” “你知道门外站着的是谁吗?” 我从艾尔海森端着的盘子里又捞起块苹果,一边嚼一边问:“谁啊?” “大贤者。” “……?” 艾尔海森好整以暇地盯着我,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哑然半晌,我僵硬地笑了笑:“开、开什么玩笑,什么风能把大贤者吹到我这个小小的研究员身边来啊。”见他半天不接话,我咽了口唾沫,“……真来了?” “嗯。” “他来干嘛?” “来给你颁奖。” 6. 第 6 章 父亲看向母亲照片时的眼神总是落寞,然而他却很少向我提起母亲的事。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容易在内心隐埋下脆弱敏感的一面,所以他不说,我便不问。 唯有一次,他在醉酒之后对我喃喃道:“达莉娅是天才,我是庸才。如果先死的是我就好了,她不该死,更不能死。” 我听不得这种话。 虽然没能继承母亲那聪明的头脑,可我却清楚知道,像我这种所谓的庸才若是想在社会中混出比肩天赋异禀之人的礼遇,有三点要素必不可少。 那便是努力、机遇,和审时度势的能力。 此刻的我接过阿扎尔大贤者递来的陀娑多徽章,更加在心底确信了这一点。 “经院内一致审议,决定将今年的树王研究奖颁给安妮塔?伊拉尼。与此同时,你经由因论派贤者德利亚向院内提交的转正申请也顺利通过了。”大贤者说,“要知道,放眼近五十年的教令院,在你这个年纪就能陀娑多转正的学者可不多见啊。” 我垂眼敛目作出恭顺的样子:“感谢教令院为我们这些普通学者提供了自由开放的研究环境,能够生在小吉祥草王福祐的须弥,是我的荣幸。”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大贤者的眉头好像不自然地皱了皱。 他深深地凝视我一会儿,尔后缓缓道:“我认真读了你的论文,关于锁国令时期的稻妻的相关研究,相信院内有不少学者都正在做,只不过你是唯一一个利用非常手段返回须弥的。虽然我们对论文的学术价值表示肯定,但你应该清楚,自己的研究方法并不值得提倡。” “作为第一篇发现魔神残骸异变及其负面影响的论文,我相信自己的研究将给予其他学派更多崭新的研究视点。就结果论而言,我认为,只要能够达到造福须弥子民甚至全提瓦特大陆的这一目的,非合理手段也会拥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 “非合理手段的合理化吗?有意思。” 我抬起眼,只见阿扎尔大贤者正用虚空终端审视着我的面孔。他若有所思地说:“就学者而言,你要学会试着成为你的父亲,而不是你的母亲。” 我强忍住从脑海深处打着圈儿蔓延开来的眩晕感,将积压于心底多年此刻却濒临决堤的负面情绪硬生生压抑了回去。 “自由和约束是相辅相成的,在自由的尽头有一条绝不应妄图跨越的河流。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大贤者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忽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像是轻笑又像是讽刺。 “先好好养病,不论如何,身体都是最重要的。” “是。” “我很期待你未来的表现。” 待他走后,我重新在床上躺下,抬眼盯住快要见底的吊瓶陷入沉思。 刚关上的房门又被轻轻推开,吱呀一声。嗅到那股好闻的檀木香,我便知道进门的是方才为了回避大贤者与我的谈话特地退到房间外的艾尔海森。 我轻声问他:“三年了,我已经有整整三年没参与过和须弥本土相关的课题研究了,你猜猜是为什么?”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等我继续说下去。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狂热的学者与危险分子只有一线之隔。哪怕是号称崇尚智慧的须弥,也一定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然而你我并不清楚那条线究竟被设定在哪里。” 沉默在偌大的病房内蔓延开来,过了整整半分钟,艾尔海森缓缓说:“难道你不认为自己一味重视结果的行事风格本身就是极端的吗?” “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深吸口气,转头看向他说,“这么多年来,为了避嫌,我一次都没去沙漠看过父亲。我们因论派的德利亚贤者已经决定五年之后隐退,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艾尔海森静静地看着我:“过分急功近利只会害你自己走上异端。” “不伤害别人是我的底线。”顿了顿,我说,“万一我真的走到了那一步,请你一定要拉住我。” - 这次患病害得我的体能明显下降,除了身形的急剧消瘦之外,我也变得更加嗜睡,成天都是一副病怏怏无精打采的样子。 提纳里说,不幸中的万幸是,操控元素力的能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晶化骨髓中放射性物质对于身体的侵害。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神之眼又救了我一命。 以我作为研究案例,提纳里迅速与其他几位生论派学者们研发出了对症的元素力疗法。多亏了他们没日没夜的研究,那个被我从稻妻带回来的女人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提纳里说:“让她得救的不是我们,而是你啊,安妮塔。” “……” 我怔了怔。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带她回来是为了和海盗做交易,研究魔神残骸是为了写论文——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罢了。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我独自推着吊瓶架去健康之家的花园晒太阳。 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寒意,我裹着毛毯坐在花藤架下,一边贪婪地汲取着落日的余温,一边看着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着放风筝。 年轻真好啊。 这么感叹着的我看着那些飘摇于天空之上的五颜六色的风筝,没来由地昏昏欲睡起来。 这时候,其中一个孩子在我身边坐下,闷不作声地埋头捣鼓起自己的蝴蝶风筝。 我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关心了一句:“小朋友,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玩呢?” 他头也不抬地说:“艾妮莎坏了,飞不起来了。” “艾妮莎?”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风筝,顿时陷入沉默。 “艾妮莎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见他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沉痛的语气像是在经历一场与挚友的生离死别。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姐姐可以帮你修一修。” 不料小男孩在听完这话之后,眼底迅速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怀疑神色,犹豫再三才舍得把他的艾妮莎交给我。 说实话,至于能不能修好这风筝,我自个儿心里也没什么底。但转念一想,我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陀娑多大学者啊,总不能让一个半大不点儿的小屁孩看笑话吧。 我定睛一看,发现蝴蝶风筝的翅膀处有一根骨节断裂了,理论上应该只要找根线把裂开的地方固定起来就可以了……吧。 这么想着,我解开后脑处用来束发的发带,埋头对着风筝就是一阵捣鼓。 小男孩的脸色随着我的努力变得越来越黑,他抽动着嘴角:“大姐姐,你真的没问题吗……” 我:“……你别说话。” 话音刚落,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突然呜哇一声大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把越来越的孩子吸引了过来,他们个个儿都跟小大人似的斜睨住我,七嘴八舌地说起“大人怎么能欺负小孩子呢”“这个大姐姐怎么连风筝都不会修呀”“大姐姐是笨蛋吧”这样的话。 ——“大哥哥来给你修,好不好?” 有人遮住了我跟前的阳光,随即在我身上轻轻覆上浅羽色的阴影。我愣愣地抬起头,却见他的笑容金灿灿的,比阳光还要明媚。 “卡……维?” 男人弯起一双比红宝石还要潋滟的眸子,笑着朝我挥挥手:“安妮塔,好久不见。” “……” 好久不见……个鬼啊! 我按捺住一拳揍向他那张白嫩嫩的漂亮脸蛋的冲动,憋着气不再看他。 卡维在孩子们中间蹲下来,抽出被我捧在手里的风筝和发带看了看,尔后从固定在后腰的小包里取出几根钢丝,三下五除二便用那双灵巧的手将断裂处给重新固定上了。 孩子们把小小的脑袋凑在他肩上,被他变魔术似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 卡维笑着说:“你看,这不就修好了吗。” 小男孩看了看卡维又看了看我,脸上的神情也迅速从惊讶转变成鄙夷:“诶,姐姐明明看着跟哥哥差不多大,怎么却比大哥哥笨那么多呢。” “……” 听到这话,我的额角顿时啪唧一声蹦出个十字来。 卡维憋着笑意看了我一眼,尔后拍了拍小男孩的头,缓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维拉尔。” “维拉尔,你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小男孩露出骄傲的神色,连小脑袋都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我爸爸妈妈是奥摩斯港最厉害的面包师,每天在我们家的面包店前排起的长队都得从旧市街街头一直延到街尾呢!” “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大哥哥我可不会做面包哦。就像你面前的大姐姐,她虽然不会修风筝,但她却是教令院很厉害很有名的大学者,她也用自己的方式帮助过很多很多人。” 小男孩缓慢地点点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卡维拍拍他的小脑袋,冲我扬了扬下巴:“喏,还不快给大姐姐道歉?” “……” 不料,小男孩别别扭扭的道歉声迅速被围观已久的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淹没。她们用小小的手把自个儿的风筝往卡维跟前送,嘴里争先恐后地喊着:“大哥哥我的风筝也坏了!我也要大哥哥帮我修风筝!” …… ………… 等卡维好容易把孩子们哄走,已经是夕阳西下时了。我揉着早已在石质硬板凳上坐的生疼的屁股,侧目看向正专心致志凝视着天边闲云暮色的卡维。 “对于不声不响消失了整整一个月这件事,你不应该解释一下吗?”我勉强压抑住积怨已久的情绪,没好气地质问他,“还有,那堆莫名其妙的账单究竟是怎么回事?” 卡维眨眨眼,尔后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简单点来说,就是我接了个建房子的委托。图纸画好了材料采购了工程也开工了,结果最后被人坑了。” “……” 我一时语塞。 “总之,不是能三言两语说清楚的事情。”卡维在我身边坐下,他把左腿架在右腿上,弯下腰,以手支颐看向我,“本来我想等工程结束再给你们一个惊喜,却没想提纳里去雨林深处找到了我,跟我说安妮塔被我气得吐血入院了。” 我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禁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好了,至于我的事,之后再慢慢解释给你听。”这么说着,卡维从石凳上站起身,“你先去收拾收拾东西吧,这次我是带着提纳里的任务来的。” “……?” “提纳里已经给你办完出院手续了,他让我把你带到化城郭去。” 我茫然地抬起眼:“去化城郭干嘛?” 卡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眯起眼笑了一会儿,尔后缓缓道:“提纳里说,以安妮塔的性子,肯定刚出院就要迫不及待地回教令院搞研究。以防你进一步糟蹋自己的身体,他决定把你关在化城郭养病。” “……” 我正打算拒绝,卡维便竖起食指冲我摇了摇:“提纳里说了,反对意见无效。我在来这之前已经把艾尔海森替你写的休假申请交给大学者了,你就死了回教令院的心吧。” “……艾尔海森怎么也跟着你们瞎胡闹啊!” 卡维像是被我气鼓鼓的样子逗笑了,他轻轻拍拍我的肩,颇为神秘地唤了我一声。 “安妮塔。” “干嘛?” “在去化城郭之前,你想不想跟我去个地方?” 我茫然地看着他:“去哪儿?” 卡维狡黠地眨眨眼,唇边的笑容温暖而明媚。 “卡萨扎莱宫。” 7. 第 7 章 我想我一定是被没日没夜的点滴打坏了脑子,竟然真的在月黑风高夜跟着卡维从香醉坡一路向北,去到了个临近护世森边界的偏僻之处。 把我们在一处山谷放下之后,负责护送的镀金旅团便驾着驮兽车渐行渐远了。 诡异的寂静中,我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之久,问卡维:“你说的卡萨莱拉宫呢?不是说比智慧宫还要气派吗,在哪儿呢?” “那叫卡萨扎莱宫,不叫卡萨莱拉宫。”卡维无语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向山谷尽头扬了扬下巴,“耐心点,再往前稍走一段就能看见了。” “……” 算了,来都来了。 我叹口气,小跑着追上卡维的背影,跟随他继续向前走去。 林间路灯在黑暗中亮着柔和的暖光,静谧的山谷中唯有我俩的脚步声和枝叶的哔剥声在回响。 穿越狭窄的山谷,视界豁然开朗。 倾泻而下的月色映亮我眼前的景致。群山环抱之中,飞湍瀑流之下,庞大的建筑群坐落于一座地势稍矮的山坡之上。建筑群仅用一座由粗壮的树枝改造成的桥梁与外部相连,远远望去,竟宛如悬浮在低空中一般,直叫人惊奇。 “目前两处偏殿都已经完工了,主殿的主体工程还在施工中。安妮塔,相信我,最后的成品绝对会让你震撼的。” 站在山坡边缘的卡维用语言描绘着自己的心血与梦想,此时此刻,抬着手臂向我比划起卡萨扎莱宫的他,浑身都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卡维的身上有着我所向往的特质。 那是敢于将淬炼到极致的感性作为一切言行的源动力的勇气。 他是个纯粹的梦想家。 然而,待到感动的余韵渐渐淡去,我忽然想起当下最为严峻的问题。 “可是……我们真正的目的地不是化城郭吗?”利用虚空终端调出地图再三确认后,我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这里和化城郭一个北一个南,中间隔了一整座须弥城,我们现在该怎么回去?” “……” 听到这话,卡维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凉水,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表,最后诚实地回答道:“不知道。” 我沉默了两秒。 偏偏这会儿,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我的脸上。像是为了验证我自踏上卡维贼船的那刻起便浮上心头的不详预感一般,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便接二连三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砸得叶片啪嗒作响。 “……” 我再也不会迎合卡维那些随性而为的奇思妙想了,我发誓。 - 见雨势愈发大起来,我俩只能就近找了处山洞躲避进去。 和我把同一条大毛毯罩在头上瑟瑟发抖的卡维看着洞口外声势浩大的雨幕,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般深陷进当机状态。 “我已经用虚空终端联系聚砂厅尽快派人来接我们了,不过看这天气,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先在这乖乖等着吧。” 这么说着,我在斜跨包里翻找出一包枫丹进口的果酱饼干。正想掰下一半递给卡维,却见他依旧端着一副闷闷不乐的神色。 怎么了?” “没什么。”卡维摇摇头,声音却蔫蔫的,“就是没想到害你也困在了这里,有点愧疚。” “……” 我把半块饼干强行塞进他嘴里,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早就习惯了。” 记得有一回,深入沙漠采风的卡维误入了一个原住民部落,妙论派出身的他由于误用了沙漠民古文字,结果被当成对赤王不敬的异端分子给绑了起来。若不是收到求救信号的艾尔海森及时赶到,他估计已经作为活体祭祀者被送上赤王陵剖腹剜心了。 还有一次,他因为无法接受邻居在位于市中心的住宅前种萝卜土豆,便以改造审美统一市容为由,在隔壁房子前开渠引流造了座精美程度堪比妙论派年度十佳建筑作品的蔷薇花园。可惜隔壁老爷子并不领情,甚至被气得险些犯了心脏病。若不是我这个和事佬连夜替老爷子拔光蔷薇把土豆萝卜重新种回去,卡维肯定会被一纸诉状告上教令院。 还有…… 回忆到这儿,我才发现卡维因感性而致的乌龙事件不胜枚举。 雨势丝毫没有要减弱的意思,气温也愈发低了起来,我只能抬起双手冲着掌心呵气取暖。这时候,卡维掀开毛毯站了起来,走到山洞角落的柴火堆前用钻木取火的方式点起一处光源。 “过来坐吧,应该能暖和些。”卡维冲我招招手,又在洞内环视了一圈,“看来之前有林间修行的学者在这里待过。” 我拖着毯子小步挪过去,对着烈烈燃烧的篝火发呆。 与身体的疲惫形成对比,我的大脑此刻异常活跃。纷乱的思绪最终收束在一个关键点之上,我静静地看向卡维:“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 “总之,我现在心里所想的有且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将卡萨扎莱宫建成最理想最完美的样子。” 我叹口气:“不论如何,总得考虑一些更现实的问题吧。欠的那笔钱你打算怎么还?” 卡维将后背靠在山洞的岩壁上,手臂枕在脑后,眼眸被火光映得通亮。他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语气轻快地说道:“那就再建十座比卡萨扎莱宫更气派的宫殿喽。” 这话从被誉为妙论派之光的男人的口里说出来,信服力可见一斑,至少我已经打消了继续啰嗦下去的念头。 “不过,那个叫多莉的究竟是什么来头?” “是个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的商人。只要你摩拉管够,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她都能想办法给你摘来。” 我若有所思地问:“只要花钱,她什么都肯办?” “没错。” “她能帮人偷渡去稻妻吗?” “肯定可以啊,像这种胡来的事她绝对没少做过。”卡维刚不假思索地答完,就蓦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警觉地盯住我,“你不会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吧?我可警告你啊,这回就算是把你五花大绑塞进地窖,我也绝对不会放你回稻妻送死的。” 我双手合十,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卡维学长,你就帮帮我吧。” 卡维被我如炬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他慌乱地转移开视线,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清了清嗓子。 “……给我个理由。” “既然已经找到了对抗所谓祟神诅咒的方法,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对那些正在饱受病痛折磨的稻妻人坐视不管吧。”见卡维明显有所动容,我顿了顿,缓声继续道,“所谓知识,不正是为了造福人类而存在的吗。” 卡维微微一怔,随即狐疑地斜乜住我:“你不会是故意挑着我爱听的话在说吧。” “……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这么虚伪啊。” “因为这确实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啊。”卡维抱起双臂,老神在在地说道,“在不近人情这一点上,我一直觉得你跟艾尔海森很像。只不过比起那家伙,你至少还懂得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掩饰掩饰。” “在病床上躺了这么久,我算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我静静地说,“放心吧,这一次我不为自己,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罢了。” 卡维若有所思地注视了我半分钟之久,终于叹出口气,将手掌摊开在我面前。 “有纸和笔吗?我把多莉的地址写给你。” 我将随身携带的便签和铅笔递过去,然后裹着毯子挪到卡维身边坐下。我俩一个在专心致志地写,一个在聚精会神地看,谁都没注意到两人之间挨得过分近的距离。 直到男人冷彻入骨的声音在洞口响起—— “还真是好兴致啊,倒是我来得不凑巧了。” 我与卡维对视一眼,身体不约而同地僵了僵。 我向声源望去,只见艾尔海森背对着洞口外的雨帘而立,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水汽。雨水顺着他手里的雨伞伞面活泼泼地向下流淌,将他脚下的土地濡湿成一片泥泞。 卡维的惊讶程度更甚于我,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怎么来了?” 艾尔海森冷哼一声:“一听提纳里说去接安妮塔的人是你,我就知道肯定没好事。事实证明,你果然不会让人失望。” 卡维眉角一抽:“你什么意思……” “……” 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在我脑海深处唤醒了一段糟糕的记忆。 记得是在我和艾尔海森二年级的时候,他和卡维在兰巴德酒馆为了是否有必要保留传统艺术形式的论题争得热火朝天。从来没能在辩论上压艾尔海森一头的卡维被气得只能埋头喝闷酒,最后在酒馆耍起了酒疯。 姗姗来迟的我只是个被妙论派和知论派的同期们拉去凑热闹的局外人,谁知我刚一进门就被迎面飞来的餐盘给砸得头破血流。最后我被送去健康之家缝针,他俩给酒馆赔了餐具,还被教令官抓去一人写了一份三千字的检讨书。 想到这儿,我心有余悸地捂住额角上那道再也没能消干净的伤疤,默不作声地往山洞深处挪了挪屁股。 “还有你。”话音刚落,艾尔海森冷冷的目光便朝我扫了过来,“他是不要脑子,你是不要命。我看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非要断两条手脚才能长记性。” “……” 我依旧没敢放下捂住脑袋的手,撇过脸嘟哝一句:“就是因为记着疼,所以才要离你们俩远一点。” “艾尔海森,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闭上你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难道我深更半夜带着三十人团来到这里是为了组织团建吗?”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看向卡维,淡淡说道,“当然,我的建议是,在你的大脑皮质发育完全之前,还是留在这座山洞里潜心修行为好。” 眼见卡维硬生生被气成了一只风史莱姆,我的内心顿时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卡维就随手抓起了什么冲着艾尔海森砸了过去。当我发现被他扔出去的是那本记有多莉地址和接头暗号的便签本,登时两眼一黑。 “……” 眼疾手快将便签本接下的艾尔海森垂眸一看,尔后撕下一张用手指夹住,审视的目光在我和卡维之间缓缓转了一圈。 ——“你们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8. 第 8 章 卡维最后还是以第二天一早要就近上工为由留在了那座山洞里。 当然,我合理怀疑他的真正目的是想把那张纸条跟自己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摇晃的驮兽车内,我与艾尔海森面对面而坐,却没有去看彼此。 他在闭目养神,我却是因为心虚。 我知道他并没有睡,只不过是不想与我说话罢了。 驮车行驶在香醉坡的土路上,林间寂静一片,胖乎乎的驮兽们伏在河谷边沉睡。云开雾散的夜空下,潮湿清新的空气中,活跃着的生物只有几只平日里伪装成白萝卜的草史莱姆,它们从雨后的土地里俏皮地探出头,瞪起圆乎乎的眼睛警觉地盯住我。 看到远处的史莱姆,我忽然想起刚才卡维气鼓鼓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再一转眼,我发现艾尔海森竟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在对面抱着双臂直勾勾地盯着我。 “……” 我差点儿呜哇一声惊叫出来:“你、你干嘛!深更半夜的你想吓死谁啊!” 艾尔海森那双透彻的绿色眸子在月光中亮得骇人,瞳孔内缘又有虹光闪烁。见我躲闪着他的眼睛,艾尔海森紧绷起下颌线,侧过脸冷哼一声:“看来心理暗示的能力远比你想象的更忠诚。” 我终于意识到隐瞒艾尔海森的这一行为比对他坦诚相待还要累。 犹豫再三,我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是如何哀求卡维替我写下多莉的联络方式这件事给一五一十地招了出来。 却没想,静静听到最后的艾尔海森依旧是一副毫无波澜的神情。那张被没收的便签纸忽然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的指间,被他夹着晃了晃。 “跟我猜的差不多,看来你还算诚实。” “……” 我沉默了一会儿,抬眼问他:“那你应该也早就料到我会再回一趟稻妻吧。” “实话说,这一点让我有些出乎预料。”艾尔海森淡淡说道,“凭我对你过去的了解,在论文获奖且陀娑多转正之后,你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回稻妻的理由了。” “确实如此。”我苦笑一声,“或者说,本该如此。” 我本以为艾尔海森会像卡维那样固执地向我追问理由,不料他只是沉默地看了我片刻,尔后便伸出手臂,将那张便签还给了我。 “……” 我微微一怔:“为什么?” “如果这是你在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想必其中的利害也已经仔细斟酌过了。退一万步说,凭你的性子,就算我设法阻止你也无济于事,我不想为已经盖棺的定论多费口舌。” 见他如此,我释然地笑了笑。 “你要清楚的是,我不阻止,并不意味着我赞成你的做法。”艾尔海森将目光投向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的河流,声音也因冰冷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世间运行本就有其定则,行无谓之事充好人,妄想干涉世间的运行起落,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明智之举。” 听到这话,我总算理解为什么卡维会说我和艾尔海森在某些方面相似到极致了。 在我过去的价值观里,被优先考虑的只有利害,而非人情。 我拼了命才好容易从稻妻逃出来,功成名就之后哪儿还有重新跳回火坑的道理。 “尽管如此……” 我花了整整半分钟的时间斟酌措辞,才终于看着艾尔海森的眼睛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倾吐而出。 “尽管如此,既然尽头的终点是唯一的,若是能让当下的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为什么不去试着做一个好人呢?” 艾尔海森定定地注视了我一会儿,尔后垂下眼,任由沉默的气氛再次降临在这场无边的夜色中。 - 听完我重返稻妻的计划,提纳里托住下巴思索了许久,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他答应帮我在启程当天将那个稻妻病人转移到奥摩斯港码头,但交换条件是,我必须要安安分分地在化城郭待两周,直到身体完全康复为止。 利用卡维留下的信息,我在位于奥摩斯港的一家打着贩卖纺织品旗号的商铺里找到了那位叫做多莉的女商人。传说中的桑歌玛哈巴依老爷竟然是个翘脚躺在雷史莱姆上的小萝莉,这一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哦呀哦呀,卡维介绍来的这位客人竟然敢在这种敏感时期往稻妻跑,还真是大胆呢。” 虽然听闻过多莉的种种事迹,我却不想输了气势,便学着艾尔海森的样子抱起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特地从化城郭跑来找你,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废话的。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愿意花钱,你能不能办成事。” “众所周知,只要有亮闪闪圆溜溜的摩拉,万能的桑歌玛哈巴依老爷会尽可能满足客人们的一切需求。”多莉顿了顿,睁开镜片后一双笑得眯成月牙的眼,直勾勾地盯住我,“前提是,客人的摩拉可要管够哦。” “说吧,我要付多少。” 多莉笑眯眯地说:“高回报一向对应着高风险,这条定理可不仅仅局限于经商。看在您是卡维介绍来的份上,我给您打个九五折,八千九百九十九万摩拉。客人待会儿还要返回化城郭,我就当替教令院给您报销个差旅费,最后收您八千九百九十万,如何?” “……” 我现在可算是明白卡维究竟是怎么被她坑到倾家荡产的了。 多莉将我递给她的沉甸甸的摩拉袋抱在怀里相亲相爱了好一会儿,再度抬起头时,态度也变得更加和蔼可亲。 “两周之后,和法尔扎妮商船公司长期合作的南十字船队会靠岸奥摩斯港,计划往璃月运送一批香料和扎染布料。不过这支南十字船队的船长可是个不一般的角色,三天之内,我会想办法帮你打点好一切关系,具体的出海日期我会用虚空终端的方式传送给你,就不用辛苦客人再大老远跑一趟了。” 正如卡维所言,这位桑歌玛哈巴依老爷虽然黑心了些,却懂得严格奉行客人花钱我办事的行商准则。 三天之后,多莉如期将商船信息和靠岸日期告知于我,并叮嘱我接头暗号是“清新炒史莱姆天下第一”。 之后的日子里,我为了遵守与提纳里的约定,乖乖待在山清水秀的化城郭内哪里都没有去。 化城郭除了有巡林员护林员之外,还有不少特地从教令院赶往此处做研究的生论派学者,再加上时常会跑来找我聊天的柯莱,我在林中小屋内的生活倒也算不上乏闷。 我很喜欢柯莱这个小姑娘,准确说来,我喜欢的是她身上那股子渗透了雨林气息的韧劲。 这天下午,同我一道在雨林中散步的柯莱又让我给她讲这些年我在外做研究的见闻。 她说,通过我的故事,好像她自己也能亲身体验在稻妻的樱花树下打盹却被狸猫的尾巴拂得脸痒、在望舒客栈的楼顶上一边品酒一边远眺璃月的重峦叠嶂、在纳塔依傍着火山的天然温泉里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她说自己是只被折断了翅膀却又向往蓝天的飞鸟,可能永远都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去亲历故事中的一切。哪怕只是呆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便已然满足了。 “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会儿?” “没关系的。” 我见柯莱在脸上写满执拗,不由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从包里摸出饼干道:“坐一会儿吧,我饿了。” “……” 我与柯莱并肩坐在树桩上分食着同一包饼干,待到暮色西垂,我转头看向她:“你应该从你提纳里师父那里听说过我来化城郭的理由吧。” 柯莱点点头:“师父说,您是为了养病才来的。” “……柯莱,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对我用敬语,我听不惯。”我无奈地叹息一声,尔后抬眼看向天际,两只瞑彩鸟正结伴朝着雨林深处飞去。 柯莱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得的那种病在稻妻害死了不少人。说实话,我把那个带回来的病人托付给你师父的时候,心里是不抱期望的。谁又能想到呢,短短两个月内,我们竟然真的找到了医治她的办法。” 柯莱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的情绪,她努力在脸上扯出灿烂的笑容:“我知道,现在安妮塔前辈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真的太好了。” 我摇摇头:“柯莱,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要永远相信奇迹的存在。” “就算奇迹真的存在,命运之神也不会眷顾于我吧。” 苦笑了一声的柯莱脸上浮现出与她实际年龄极为不符的深沉神色,我沉默一会儿,忽然抬手揉了揉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将她蓬松的卷发揉得跟撒着欢的小狗的毛发一样乱。 “柯莱,你信不信我?” 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茫然地看向我。 “明天,我要把那个病人送回稻妻,然后试着用你提纳里师父教我的方法去治疗更多的人。”我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认真说道,“等我回来,我就专心研究魔鳞病。只要一天没研究出这病的解法,我就一天不离开须弥。” 柯莱一时哑然,漂亮的紫色眼眸在夕阳下泛起透彻的水光。 “不过,作为交换条件,刚才那样的丧气话,你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说着,我跟哄孩子似的把小拇指伸到她眼前,又晃了晃:“来,拉钩。” 小姑娘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自己冰凉的手指缠绕上我的。 “嗯,说好了哦。” - 隔天一早,当我走进柯莱的小屋时,她果然还在沉睡。我替她浇了门口的蔷薇花,又在桌上留下封提前写好的信,便带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踏上前往奥摩斯港的行程。 从道成林横穿降诸魔山,一路颠簸之后,我终于赶在约定的时间抵达了目的地。 繁华的须弥码头,搬运工人的号子声此起彼伏,蔚蓝的海面帆樯林立,货运商船鳞次栉比。我坐在多莉提前交代过的十六号船位前,等待南十字船队的货船进港。 当船只从海平面的尽头渐行渐近之时,有人在我身侧的座位上坐下。 我没有转头,仅凭气息便轻易认出了那个人:“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碰巧今天轮休而已。” 我轻轻笑了笑,没有去拆穿艾尔海森拙劣的谎言。 早在收到多莉的联络之后,我便将出海日期等信息原样转发给了艾尔海森,然而他却整整一周都没联系过我。 我本应习惯了艾尔海森的行事方式,却又不知为何因那条石沉大海不得回音的消息憋着气。本想就这么孤零零地背起包袱一走了之,幸好,他还是来了。 …… ………… 过了很久,我俩谁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眺望着码头上的人来人往、水天相吻处的云卷云舒、和那些成群结队惊起沸反盈天的须弥海鸥。 见原本被堆成小山的货物已经搬得差不多了,我提着行李站起身:“都跟你在这座码头上告别过这么多次了,实在没什么矫情话好说。”顿了顿,我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就祝我一路顺风吧。” “一路顺风。” “没别的了?” “……” 艾尔海森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 半晌,他从随身的纸袋里拿出一条驼色的羊绒围巾递给我,见我半天都没伸手去接,他垂了垂眼,将围巾轻轻搭在我的颈间。 那股令人安心的木质香气早已渗透进柔软的面料中,我将围巾系得更紧一些,正犹豫着是否要道谢的时候,艾尔海森忽然淡淡地开了口。 “快入冬了。” 我微微一怔,僵硬地点点头,转头冲着货船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我却被莫名沉重的地心引力牵扯得寸步难行。我背对着艾尔海森沉默了一会儿,尔后摁住被海风吹得飘拂的鬓发,缓缓转过身去。 “艾尔海森。” “嗯?” “在化城郭的时候,我从柯莱那儿听说了一种蒙徳的社交礼仪,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趁艾尔海森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小跑到他跟前,伸手抱住了他。 “……” 艾尔海森怔住。 我从未与艾尔海森挨得如此近过,近得我的耳边尽是他沉重有力的心跳,近得我的大脑被他身上好闻的香气缭绕得头晕,近得我的触感能敏锐察觉到他身体微不可察的僵硬。 短暂的一秒在时间的切片中被无限拉长。 在艾尔海森用有力的手臂回应我的一瞬间,我恰到好处地从他怀里退了出去,与他重新回到惯常的社交距离。 “我走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留在原地,下颌线紧紧绷起。他静静地注视着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偃旗息鼓。 过了良久,他嘴角一松,露出个不留痕迹的笑容。 “快去快回。” 9. 第 9 章 “喂,在那儿看书的须弥丫头,开饭了。” 此刻的我正端着一本名为占星术入门的大部头,坐在璃月港万民堂门前的地基上磨洋工。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嘹亮的女声,我才故作恋恋不舍般合上书页,起身看向她:“北斗船长,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有自己的名字,不叫什么须弥丫头。” “对,你叫什么来着?安妮莎?塔妮莎?” “……安妮塔。” “哦,安妮塔啊。抱歉,谁叫你们须弥人的名字又拗口又难记。” 不知是不是习惯和大海打交道的人都有着相似的豪迈性格,早先与鬼隆大叔交往时,他也总喜欢一口一个“须弥丫头”地叫我,跟唤小狗似的。 被我从须弥港带上船的稻妻女人早在死兆星号靠岸璃月码头之后,便被南十字船队的另一艘商船送往了稻妻离岛。她是地道的稻妻人,又带着健康之家开具的治疗证明,想必那些监司也不会太为难她。 我的情况就有些复杂了,先不论外国人的身份,我留存在远国监司的档案上记录了我一年前的入境手续,离境记录却是一片空白。眼下除了再次偷渡以外,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见我半天没动作,海龙也学着北斗的样子催促了一句:“须弥丫头,咱们璃月的美食可得趁热才能品出风味,再这么磨磨蹭蹭的我们可不等你了啊。” “……” 我放弃了试图纠正的想法,叹出口气,甚至还破罐破摔地答应了一声。 万民堂虽然铺面不大,生意却好得出奇。兴许是靠近璃月码头的缘故,往来的多是些需求外带的搬运工和水手,所以只在店外摆了两张四方形的小木桌以提供堂食。 这家小店这会儿已经被死兆星号的船员们包了场,十来个船员点了□□道菜,将两张小桌挤得满满当当。 身为外来者的我不免有些局促,见状,船员中那个爱好吟诗作赋的稻妻人将自个儿的座位挪了挪,为我腾出块空间来。 “谢谢。” “不用。” 在为期三天两夜的航行中,我大多时间都窝在船舱里看书,鲜少去甲板上刻意制造与船员们的交流机会。我能认得的,除了北斗船长和水手海龙,也就只有这个少年老成的稻妻人了。 他叫枫原万叶,人如其名。初见他时,他坐在高高的桅杆上远眺海面黯然出神,我便觉他像是一片为萧瑟的秋风平添上三分凄美的红枫,抑或他本就是那阵来去自如不受约束的秋风本身。 在南十字众眼中,我不过是个为了学术研究上赶子跑去稻妻送死的须弥学者。我遂将错就错,毕竟我与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我花钱,他们出力,仅此而已。 “话说回来,在你们须弥搞学术竟然这么赚钱吗?三千多万的船费说给就给,还真是阔气啊。” 听到这话,被一口万民堂招牌水煮黑背鲈鱼辣得泪流满面的我抬起头:“你说什么?多少钱?” “啊?我记错了吗?”海龙拿烟杆挠挠头,转头看向北斗,“是三千万吧?那天我看芙蓉记账时写的就是这个数。” 我:“……可是我付了那个中间商快九千万摩拉。” “……” 众人沉默两秒,尔后哄堂大笑。 从那之后,船员们唤我的绰号变得更长了一些,我从“须弥丫头”变成了“读书读坏脑子的须弥丫头”,成功实现断崖式的阶级三连跪。 在璃月稍作整顿之后,次日一早,我们便发船前往孤云阁,在那里与其他船员作最后的交接准备。 按原定计划驶向璃月海对岸的那个于电闪雷鸣中危机四伏的目的地之前,北斗特地把我叫去了船长室。 她用那只未被眼罩覆住的凤眼凝视着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大可以在这儿下船,我会把到手的钱全额退你。璃月照样有不少从须弥来的读书人,你何必跑到个不太平的地方承担那些不必要的风险?” 我托住下巴,在坦白和隐瞒之间挣扎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实不相瞒,除了学术研究之外,我还有一个非去稻妻不可的理由。” 北斗:“说来听听。” 我用手掌挡住双眼,咬住嘴唇作出隐忍的模样,再放下手时,眼里早已盈满了滚烫的泪花。我学着枫丹映画里那些个柔弱无助的小白花女主的模样,委屈巴巴地诉说道:“其实早在稻妻锁国之前,我便在八酝岛认识了一个男人。我自以为那是我命定之人,便与他情投意合,最终定下婚约。却没想我远在须弥的一位老友写信告知我他不幸染上重病,已到了身先朝露之际。等我为老友办完后事准备重返稻妻之时,天意弄人,一道锁国令将我与意中人生生地分隔于两地。” 顿了顿,我捂住脸颊作伤心欲绝状,抽噎声断断续续地从我的指缝间逸散开来。 “我本就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一路摸爬滚打长大成人。好容易才遇到一位与我灵魂相契合之人,可惜命运却偏要与我开这样残忍的玩笑。未能与心上人相伴的这些时刻,我日夜以泪洗面,相思成疾,若是长此以往,怕是我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说到此处,我又应景地挤出了两滴眼泪来。见北斗船长有所动容,我决意将气氛烘托到最高潮:“所以,这稻妻,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哪怕是散尽家财,哪怕是被惊雷劈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 北斗沉默两秒:“说到底,你是去稻妻找男人结婚的?” 我沉痛地点点头。 “你俩多久没见了?” “两年了。” “那你怎么保证他在这期间没找别的女人?” “……” 我被北斗清奇的脑回路震惊了两秒,好容易才维持住悲伤的神态和语气:“他不会的。” “好吧。”北斗用手指勾了勾下巴尖,像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个跟你在须弥码头亲亲我我的男人又是谁?” 我:“……” “我们在船上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看那难舍难分的架势,还以为你俩是一对蜜月期的小情侣呢。”说到这儿,北斗忽然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当即意识到眼前的女人可能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正打算解释的时候,她却抬手制止了我。 “年轻人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能理解。” 说着,北斗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就是没想到,你这读书人玩得还挺花。” - 死兆星号突破被雷霆所包围的稻妻外海之后,北斗让水手们在八酝岛附近放下了一艘小木舟,尔后递给我一张纸条。 “如果你变了主意,就把这个塞进稻妻城木漏茶室的门缝里。三天后,如果他们放你进去,你就找一个叫托马的人,他能想办法联系到我。” 感动之情从心底涌现而出,我郑重地将纸条收起。正想与大家作别,北斗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若是万一没能结成婚,你也别太伤心,毕竟这天下的男人多半都靠不太住。” 虽说一切都是我信口胡诌的谎言,北斗的关切仍不免叫我心头一暖。我重重地点点头,认真道:“北斗大姐,要不你收了我吧,我靠得住。” “……” 北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还是不了,我对读书人过敏。” 谈笑间,一道惨白的电光犹如锐利的狼爪般撕破苍穹,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接踵而至。我将身上的防水外套裹得更紧一些,与北斗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顺着水手们替我放下的船梯小心翼翼地爬下去,跳到那艘一叶扁舟之上。 我与鬼隆大叔殊死逃离稻妻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眼下,以一己之力在风雨飘摇中艰难挥动船桨的我,却有了与彼时截然不同的心境。 于踏鞴砂北侧海岸登陆八酝岛后,我便马不停蹄地朝名椎滩的方向赶去。 那不是个太平地方,幕府与反抗军愈发吃紧的战事逼得越来越多的逃兵流亡此处落草为寇。布满滩涂之上的血槲成了灰暗环境中唯一一抹亮色,讽刺的是,这种花朵却以鲜血作为养分,愈是血腥惨烈的战场,血槲便开得愈发明艳动人。 幸运的是,在我被徘徊此处的海浪鬼缠上之前,便在名椎滩东北的地方遇见了鬼隆大叔。 我笑着冲他挥挥手:“大叔,好久不见。” “……怎么又是你这须弥丫头?”鬼隆大叔那张被刀疤贯穿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的神色,“你回来干什么?就这么着急送死吗?” 我收起嬉笑的神情,言之綦详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却不料鬼隆大叔依旧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似乎毫不买账的样子。 “老子看你真是疯得不轻。” 我瘪瘪嘴:“拜托,我可是大老远跑来这里救人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 听完这话,鬼隆大叔的眼底缓缓浮现出复杂的情绪。他撇过头去骂了句脏话,尔后端起烟杆深吸一口,声音粗哑地说:“你来晚了。” 我怔住:“什么意思?” “绯木村的那些人,早就死光了。” 10. 第 10 章 绯木村村民全殁的原因,除了急剧恶化的病症之外,还有村长鹫津在祟神诅咒的侵蚀下彻底丧失了理智,他坚信自己肩负着奉行神谕的使命,便大兴活人祭祀。 鬼隆大叔还告诉我,在八酝岛同期出现的祟神之力和雷暴天气都有着相同的祸因,那就是岛上被用于封印祟神力量的镇物遭到了人为破坏。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海祈岛那群家伙干的。” 我疑惑:“为什么不怀疑幕府军?” 鬼隆大叔冲一旁啐了口唾沫,冷笑道:“鸣神大社会定期派人过来做法,说是什么维护仪式,他们犯不着陪幕府的那群走狗演戏。更何况在这场天灾人祸里,除了八酝岛本土岛民之外,就属他们幕府的人死得最多。” 在得知了镇物这一重要信息后,我迅速振作了起来。听说岛上还有不少没能撤往鸣神的留守住民,在寻找镇物的过程中能有什么新发现也说不定。 说实话,八酝岛上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在也不是全无收获。我在位于蛇骨矿洞的一处状似神龛的镇物下方看到了梶先生的刻字,那是曾在五百年前活跃于稻妻的四位光藏武人之一,喜多院十文字的后人。他们家族世代都担任着八酝守的职责。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以梶先生的名义召集深受祟神之力侵害的病人以施行救助,但这终归是治标不治本,若是镇物无法修复,威胁岛民的病根便始终无法根除。 一晃就是三个月。 在此期间,我从鬼隆大叔那儿听到了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 听说有位来自异国的金发旅行者,带着个会飞的人形宠物把鸣神岛搅得天翻地覆,当下正处在被天领奉行通缉的状态中。 鬼隆大叔的跟班插嘴道:“不仅如此,听那些从国外回来的兄弟们说,那个金发丫头片子把蒙徳和璃月都闹得鸡犬不宁,据说是个连魔神都能对抗的狠角色。” “这么厉害。”我摸摸下巴,尔后突发奇想道,“看来说不定哪天她就能把雷电将军给砍了,然后名正言顺接管稻妻第一把交椅,下令废除锁国令和眼狩令,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回须弥了。” “……” 小跟班一脸无语地看着我:“你看看这岛上的大蛇骸骨,再看看那无想刃狭间,你究竟懂不懂什么叫无想的一刀啊?我劝你还是赶紧死了这条心吧。” - 又过了一个月,经过我和梶先生的不懈努力,我俩先后修复了位于藤兜砦、蛇神之首和蛇骨矿洞的三处镇物。每修复一处,八酝岛就有部分区域的雷暴天气会随之解除。 祟神之力日渐消散的同时,位于藤兜砦西侧的无明砦遗迹也从海底升起。梶先生推测,剩下的两处镇物或许就藏在那处遗迹里。 这天,我正打算去无明砦一探究竟,却在途径藤兜砦时听见了一阵嘹亮的军号声。 刚想庆幸自己借着出发的时间差歪打正着避开了声源的方向,可我后知后觉想起来,我来时的方向……可不就是名椎滩吗? 在岛上的这些日子,我早已与鬼隆大叔他们打成了一片,这群海盗成了我在这座岛上的保护伞,替我免去了不少麻烦。 理性与感性相抗衡的结果是,我悄摸着潜伏到了事发地附近的一艘破船里,从船沿上方探出双眼静观局势。 眼下,幕府和反抗军正在滩涂上交战,兵戈相交声不绝于耳,贸然冲入乱阵寻人无异于以肉啖虎,我还不至于因一时冲动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蠢事。 人群之中,我忽然捕捉到一丝明亮的金色。再定睛一看,那是一名提着单手剑的金发少女,利落的身手让她在一雷二闪之间迅速斩下两名幕府士兵。 这不会就是那个被通缉的异乡旅人吧? 这时候,我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从船上扯了下去,在手的主人捂住我嘴巴的同时,我条件反射般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呜嗯嗯的声音。 “你是何人?躲在此处意欲何为?” 熟悉的声音。 我愣了愣,随即摸了摸那双禁锢住我的手,是女人没错。我用尽浑身解数把她的爪子掰开,转身用问题回答了她的疑问:“发问的该是我才对吧,北斗船长,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北斗亦愕然:“……须弥丫头?” 我见北斗身后跟着万叶,万叶身后又跟着群手执长枪的珊瑚宫反抗军,顿时目瞪口呆:“你们这算什么?投敌叛国?万叶也就算了,北斗大姐你不是璃月人吗?” “我们南十字船队除了货运,偶尔也会搞搞副业。至于其他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跟你解释清楚。” 话音刚落,北斗一伸手将我重新推回破船里,下一秒,她便与万叶带着一众士兵向战场深处冲了进去。 - 在以北斗万叶为首的天降奇兵参战后,原本以幕府占优的局势瞬间扭转。随着死伤数的不断增加,幕府军将领九条裟罗降下了撤退的指令,这场战争最终以珊瑚宫方的胜利暂告一段落。 弥漫在名椎滩上空的硝烟尚未散尽,我扫视一圈横尸于滩涂之上的两军士兵,神色复杂地看向北斗:“所以,你说的副业,就是跑来给珊瑚宫的人当雇佣兵?” 北斗愣了愣,端起下巴细细打量我:“怎么?看你这表情,莫非你和珊瑚宫有仇?” “……” 说实话,此番八酝岛之行,我已经在人道主义层面尽完了应尽的义务。修复完最后两处镇物,我就打算带着这些日子整理完毕的资料回须弥继续搞我的研究了。 至于稻妻已然混沌成一滩泥泞的政事,我可不想涉身分毫。 但北斗于我有恩,且不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那种一心图钱是非不分之人,所以我不禁多嘴了一句:“像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视无辜人民性命为草芥的家伙,还是别太相信他们了。” “他们干嘛了?” “……我还有事要忙,不想多说了。” “别啊。”北斗一手叉腰,一手用拇指指向身后,“珊瑚宫现人神巫女就在这儿呢,若她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打不过也好说,雇佣我,我就当匡扶正义了,不收你钱。” “开什么玩笑,当我吃饱了没事干吗。”这么嘟哝了一句,我转身就打算去名椎滩另一头找鬼隆大叔。 想想又站住脚步。 我看向少女模样的珊瑚宫心海,漂亮的女孩子:“那我就斗胆问一句,请问神巫女大人下令破坏八酝岛镇物意欲何为?想必您应该清楚这么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吧?” “破坏镇物?”珊瑚宫心海愣怔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装的,“八酝岛的事我确实有所耳闻,但此事我毫不知情。” 罢了,再继续下去又该到了反抗军和幕府军互相甩锅的阶段了。 我摆摆手掉头就走,珊瑚宫心海竟将我叫住。她信誓旦旦要彻查此事,还承诺若真是自己军中之人犯下的罪孽,她定会严惩不贷。 我也不傻,像这种身居高位之人说的话,我向来只听在耳里而不会放在心上。 与这行人分别之后,又过去了一个月,等我好容易修复完所有镇物准备听北斗之言去木漏茶室塞小纸条的时候,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带着珊瑚宫心海的传话找上了我。 是那个金发旅行者。 然而负责说话的却是她那个叫做派蒙的飞行小宠物。 “心海说她去核实过了,破坏镇物的确实是反抗军先遣小队的人,但他们是听信了军中一个叫内森的家伙的鬼话才做出这种事的。而那个内森的真实身份是愚人众,他的目的是为了将八酝岛的天灾栽赃给珊瑚宫,趁机在稻妻本就混乱的局势上再添一把火。” 须弥和愚人众基本上没什么往来,至少对现在的我而言,这个组织存在还太过遥远。 “愚人众?是那个至冬国的外交使团吗?” 派蒙抱起双臂,义愤填膺道:“外交不过是他们借机干涉他国内政的幌子罢了,实际上他们无恶不作,旅行者前阵子端掉的邪眼工厂就是他们的杰作,真的是太气人了。” 沉默至今的金发少女看了派蒙一眼,惜字如金般吐出五个字:“还有神之心。” “没错!”派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冲冲地补充道,“还有,他们正在收缴尘世七执政的神之心。目前风神和岩神的神之心已经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稻妻之后他们恐怕就会盯上须弥的小吉祥草王了。” 我微微一怔:“……小吉祥草王?” “怎么了?你怎么一脸迷惑的样子?” “啊,抱歉。”我如梦初醒般愣愣地张了张口,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在须弥,我很少听见有人提起小吉祥草王这个名号,所以一时走神了。” 派蒙不解地看着我:“可是小吉祥草王不是你们须弥的神明吗?” “确实如此,不过比起小吉祥草王,须弥的主流信仰对象仍旧是早在五百年前逝去的大慈树王。虽然这么说不太妥当,但在如今的须弥,教令院一手遮天,现任草神的存在感实在是太过稀薄了。” “……怎么会这样。” 见金发少女和飞行宠物看着我的眼神里明显露出鄙夷的神色,我不禁抽了抽嘴角,尴尬道:“这又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事,怎么搞的像是我在欺负现任草神一样。虽说我确实是教令院的人,但能决定普通民众意识形态的终归还是那些贤者级别的大人物。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对须弥的事那么感兴趣,莫非须弥就是你们下一个旅行目的地?” 派蒙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如果我们能顺利捱过稻妻这一关的话。” 我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起眼前面容姣好的金发少女。 若是有关她的传闻所言非虚,这个小姑娘真能在未来的须弥掀起一股变革的风潮也说不定。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用平静的声音答道:“荧。” “我记住了。”我点点头,认真道,“关于愚人众和神之心,回到须弥后我会多加留意,非常感谢你们的情报。” 派蒙点点头,小小的嘴里忽然发出“呀”的一声:“对了,北斗让我们告诉你,她已经收到你的口信了。三天后的午夜子时,你要想办法去到藤兜砦以北靠近外海的位置,他们会在那里派船送你回须弥。” “谢谢。” “北斗说她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我:“什么?” 派蒙与名为荧的金发少女对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于我。 “北斗问,此行不出半年便打算回程,莫非你已经离婚了?” “……” 我熟练地在脸上端起假笑,缓声答道:“替我转告北斗船长,我家的男人已经在这座岛上病死了,现在的我是寡妇之身,这次回须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找个好人家再嫁一次。” …… ………… 与此同时,远在须弥的艾尔海森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正打算递出研究申请表的学者被吓的浑身一凛:“书记官这是着凉了吗?” 艾尔海森眉头一蹙,尔后抬手接过申请表,语气却有些心不在焉:“或许吧。” “这可不巧了吗!”对面的学者忽然兴奋地搓了搓手,一副亟待表现的模样。他指住自个儿申请表上研究计划的部分,语速极快地说道,“被誉为梨多梵谛学院天才学子的我,自认为即将开创将占星术应用于人类个体之上的最快速高效的方法。即——根据人类当前的状态面貌与星盘的对应关系,预言其不久之后的运势与凶吉。”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说:“在璃月,你所说的这些被称为阴阳五行学,通俗的叫法是看面相。行此仪式之人,则被称为神棍。” “……” 学者强忍住尴尬清了清嗓子:“总之,书记官不妨让我替你试一试。至于准不准,既定的未来自然会替我证明。” 艾尔海森抱起双臂,将身体的重心朝椅背上一靠。他虽一言不发,但那微扬的眉梢已昭示了他默许的态度。 只见那学者举起单片眼镜,眯起眼睛拧起眉头盯住艾尔海森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的神情从疑惑到惊讶到犹豫再到难以置信变换了十几个轮回,最后放下眼镜,犹如看破了世界之本源智慧之极限一般,言之凿凿道:“我已看破了你那被倒影在星盘之上的命运。” “不妨说说看。” “艾尔海森书记官,在未来的一周内,您的心上人将远道而来重回须弥的土地。放眼更久远的将来,你们将会喜结连理,然后生三个……哦不四个……呃,太遥远的命运以我目前的能力尚看不清晰,但大致方向一定没错。” “……” 艾尔海森拿起申请表看了两眼,接着拉开抽屉,将其扔进了观察代办的分类里。 “很遗憾,作为过来人的我给出的建议是,若你还想在这教令院内混出保底的毕业文凭,唯一的出路是抓紧时间想出备用的研究课题。” 11. 第 11 章 离别多是到深秋,至于重逢,当然还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更为适宜。 须弥常年湿热的雨林气候在这一年突然有了四季分明的兆头,异常温和的海风像是在向我这个归乡人暗示着什么。行走在奥摩斯港云集的商铺间,回响于耳畔的须弥语和证悟木宽大叶片的沙沙声叫我倍感亲切。 我在餐馆里买了些椰炭饼当随身干粮,正站在取餐口外等伙夫用油纸包装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讨论。 三个教令院学生正跟两个镀金旅团的成员围坐同一张桌边,这组合看着还挺新奇。 学生们做贼心虚似的,将声音压得极低。镀金旅团那哥俩倒是昂着头翘着脚,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老爷做派。 正在说话的是哥俩中纹了大花臂的那个:“刚刚给你们看的可都是昨天才到手的新鲜货,八十万摩拉一口价,付得起就带走付不起就麻溜地滚。” 学生们可不敢招惹趾高气昂的镀金旅团,面面相觑了一番。 最后还是其中身形最为圆润的那个决定站出来,制服帽上配着素论派的徽章,即便开口也声如蚊蚋。 胖学生说:“我们三个没成果没资历一穷二白,眼下不过是想混个文凭。咱们掏空积蓄也只能凑出六十万来,大哥您看能不能行行好——”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你们能不能毕业关老子屁事,滚滚滚。” 这会儿,我那三个打包好的椰炭饼也从窗口后被递了出来。我付过钱,脑袋往小窗的位置凑了凑:“请问,教令院的学生经常在这儿跟镀金旅团搞联谊吗?” 前一秒还热情招呼着我的伙夫脸色一变,他警惕的乜着我:“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实不相瞒,我也是教令院的学生。”我脸不红心也不跳地继续胡诌道,“我前脚刚从蒙徳调研回来,啥收获没有,正为毕业的事犯愁呢。您若是知道什么偏门的法子,不妨也给我透露透露?” 说着,我从包里摸出些面值三千摩拉的钱币,用指头悄没声地将它们摁在灶台上,朝伙夫一枚枚地推过去。 “嗨呀,您看您,好歹是我们店明面上的客人,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呢。” 话虽如此,他忙慌着将摩拉揣进围裙兜里的动作倒很诚实。 然后便见他猫着身子从小窗后探出头,压低声冲着我耳边说:“据我所知,学生们大老远跑来奥摩斯港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这群镀金旅团手里流通的货物。据说那些都是从教令院内部流出来的好东西,可值钱着呢。” 别看这伙夫长得肥头大耳,人倒是精明得很。 看他故作出欲言又止的姿态,我又多放下一枚摩拉:“真这么玄乎?大哥您再多说说,可不能让我这个苦学生白给镀金旅团送冤枉钱呐。” “嗨哟,客人您看您,搞的跟我刻意瞒了些什么一样。我像是那么没良心的人吗,哪儿能难为学生啊。”伙夫摁住钱,四下环视一圈,尔后做贼似的指了指自己耳畔的虚空终端,“我也只是听说啊,镀金旅团手里的值钱货,和这个有关。” “真的假的?”我一脸不信,“大哥您可别想骗我啊,要是奥摩斯港真有这种好东西卖,我在教令院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伙夫说:“你傻呀,这能是让你们学生家家明面儿上知道的消息?你们教令院不是有群负责纠察的活阎王吗,叫什么来着……” “风纪官?” “对对对,就叫这个。”伙夫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般说道,“那个领头的沙漠矮子,一看就是个招惹不起的角色,前阵子老来港口这儿抓人,闹得我们这些本分做生意的老实人各个人心惶惶的。” 沙漠矮子? 我:“……” “客人,您突然笑什么?” “……没什么。”我重振起紧张的神色,继续说道,“写不出论文跟被风纪官抓,下场没两样。正反都是毕不了业,还不如赌一把。” 伙夫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通,犹豫再三后,他搔搔脑袋咂咂嘴,含糊道:“你要是真这么感兴趣,我倒确实可以给你指条门路。” “快给我说说。” “靠码头那块儿有座用来张贴奥摩斯港商品交易信息的布告板,你去上边儿贴张纸条,就说自己想低价进一批酸口的绿色日落果做染料生意。一周后你再去板子上看,要是你那张纸条上被画了道红杠,你就去揭贴在板子左下角标了一样记号的广告,别管它打的是什么名号,你直接往上面写着的地方去就成。” 我疑惑地瞅着他:“当真靠谱吗?” 伙夫说:“绝对保真。既然收了您的好处,咱也不能做那些不上道的事儿。” 我道了谢,当即问店家借来纸和笔写了张字条,贴到那伙夫所说的告示板上。 奥摩斯港鱼龙混杂,张贴在板子上的市场交易信息不胜枚举。眼下多我一张不多少我一张不少,我这张混迹在其中的日落果采购信息确实不可能叫人看出端倪。 做完这些,我转头便雇了镀金旅团的人送我回须弥城去。 一周之后来揭告示的人必然不会是我。 等到下一次,来的可就是令那些怀揣投机取巧之心来奥摩斯港碰运气的学生们闻风丧胆的沙漠矮子了。 - 载着我的驼车晃晃悠悠踏入须弥城之后,又发生了一桩怪事。 在城门附近驻守的三十人团的数量似乎比印象中多了不少,带头的还是位熟面孔的教令官。 赶在佣兵们将我团团围住之前,那位教令官及时抬手制住了他们。 “这不是安妮塔吗?好久不见了。” “萨格先生?”我当即认出那是过去负责我们学派出勤统计的掌事人,不免有些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城内巡逻的工作都得劳烦教令官亲自出马了?” 萨格并不着急回答,笑眯眯地转移话题:“你最近可是教令院的大红人啊,同期里就属你升得最快。前一阵儿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提起因论派的安妮塔,还真是不得了。” 又与我寒暄了一阵,萨格似漫不经意般随口道:“对了,看你这样子,莫非又跑到大老远搞研究了?” “是的,昨天刚从国外回来。” 萨格啧啧两声:“明明刚升上陀娑多,你还真是努力啊。” 这时候,有支商队从城门外进来,看模样像是群蒙徳人。萨格冲我打了声招呼,便带着三十人团向他们走过去。 例行问话之后,萨格给他们每人都分配了一只虚空终端。 见商队慢悠悠地进了城,我不禁好奇发问:“教令院现在这么阔绰?都舍得给这些短期在留的异乡人配硬件设备了?” “这都是上面的规定,我们也只是负责执行罢了。”萨格一摊手,语气颇为无奈,“就是苦了我们这些坐惯了办公室的,现在倒好,成天挨着风吹日晒守在这儿轮岗。” 最后的最后,萨格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恢复公事公办的语气再三叮嘱我。 “回去之后记得尽快把虚空终端戴上,最近院里查得严。风头正盛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被那些等着落井下石的人找麻烦。” - 回到家之后,我痛痛快快地洗了场久违的热水澡,接着将昨日在奥摩斯港的见闻整理成报告,顺带还为那价值一万两千摩拉的套话费用拟了份报销申请书。 正打算带着两份材料去教令院找艾尔海森,我却在途径他家门口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异状。 艾尔海森在出门前总会习惯性地落两道锁,然而此刻,挂在他门上的第二把挂锁却消失不见了。 凭我对艾尔海森的了解,他忘记上锁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为零。 我走上前,抬手轻轻一拉。 竟然开了。 莫非是入室行窃? 我对着门内叫了三声艾尔海森的名字,见久久无人答应,我索性将门拉得更开一些,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一进门,争先恐后探进鼻腔的不是那股熟悉的木质香气,而是一股混杂着大海、柳橙和柠檬的清新气息。 我往放置在玄关处的辉木柜子上一看,果不其然,香气正是从摆放在上面的开着盖的香水瓶子里挥发出来的。 瓶身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枫丹进口。 “……” 诡异之处不仅于此。 放眼望去,以极简风格著称的艾尔海森的屋子内多了不少花里胡哨的新摆件,有璃月的花瓶蒙徳的油画甚至还有至冬的瓷制茶具。 这会儿,我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默默从艾尔海森的家里退了出去,重新将门关好,迈着好似踩在弹跳菇上那般深浅不一的步子朝着教令院走去。 心事重重的我敲开艾尔海森的办公室门,接着,便看到前一秒还在熏香腾起的云雾里专心致志看书的艾尔海森露出了甚至能称得上是惊愕的情绪。 忽然抬头的他像是被雾气迷了视线,漂亮的眼睛微微虚起。与此同时,那张被棱角分明的轮廓和白得像是能反光的皮肤塑造得薄情寡义的脸上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 “你回来了。” 我:“嗯,在奥摩斯港下船的时候遇见了几个问题学生,我是来交报告的,回头麻烦你帮我转交到赛诺那儿去。” 艾尔海森没着急看我放在他桌上的文件,反而拉开抽屉,用拇指食指在囤积其中的文件堆里抽出份研究申请来。 他对着上面的内容仔细看了两眼,尔后拉开另一间抽屉,把手里的东西换了个位置放进去。 在艾尔海森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从角落里搬了把椅子摁在他办公桌对面,一屁股坐上去,面色凝重地盯住他。 我说:“我有件事要问你。” 艾尔海森的目光在那条系在我颈间的驼色围巾上顿了顿,尔后静静地移向我的脸。与此同时,嘴里轻轻嗯了一下。是第二声。 我将自己的身体向他的方向倾了倾,语气很是沉重。 “不论我接下来问的是什么,你都要保证如实相告绝不欺瞒。”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接着又嗯一句。这回是第四声。 我深吸口气。 “你是不是搞对象了?” “…………” 艾尔海森:“?” 第 12 章 我发誓,这是我头一回在艾尔海森脸上见到如此色彩纷呈变幻莫测的景象。 短短半分钟内,我像是在他眼里看完了一出剧情好不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璃月纸映戏,身为始作俑者的我差点儿都想为他此刻媲美戏作人物的情感丰富程度拍手叫绝。 “……” 半晌,艾尔海森松了松嘴角,冷声道:“你是不是在稻妻被雷劈坏脑子了?” “请不要用以问答问这种低劣的把戏逃避现实。”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拷问犯人似的抱起双臂,“我在稻妻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你倒好,搁这儿给我金屋藏娇呢。” 见艾尔海森不说话,我决心再接再厉,将阴阳怪气的本事贯彻到底。 “真是给我羡慕坏了,成天温香软玉抱满怀,光是想想都要快活死了。” 艾尔海森:“……” 见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我忽然想起,在为数不多熟悉艾尔海森的人之中,他的坏脾气基本算不上什么秘密。 只不过大多数人早在初识时便已被艾尔海森那高岭之花般的外表和言行教会了何为知难而退,真正敢招惹他的勇士屈指可数。 卡维算一个,至于我,勉强算得上第二个。 轻易用诸如抬高音量或怒目圆睁此类具象化方式发泄情绪的人并不可怕。 可怕的反倒是像艾尔海森这种,既不说话也不睁眼,却偏能用眼角眉梢的一个微不可察的抽动向你透露出“惹毛了老子你就等死吧”这样的信息。 当然,艾尔海森说不出这么粗俗的话。 他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之久,最后憋出的一句是:“我跟情绪上脑的人无法交流,更不想就这种无稽之谈跟你继续争论下去了。” 用更通俗的方式加以翻译,艾尔海森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可赶紧闭嘴吧你。 - 我不仅闭了嘴,甚至还很识趣地滚蛋了。 连轴转的舟车劳顿早已令我的身心疲乏至极,回到家后直接蒙上被子的我一觉睡到天昏地暗,连窗外的日升日落连换了两轮都浑然不觉。 等再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深夜了。 我挣扎着摸出从奥摩斯港带回的最后一块椰炭饼就着杯冷水下肚,埋头开始写论文。 估计我这辈子是长鬓虎投胎转世来的,一到深夜,学习工作的效率就变得出奇高。 四周静悄悄的,仅存的声源除了被燃得扑哧作响的熏香烛芯,就只有我那没能被椰炭饼填满的两天都没进食的肚子。 好饿。 这个快半年没住人的家里没零食也没食材,城里的酒馆餐馆咖啡馆也早就关门了。眼下除了去雨林里挖蘑菇煮,剩下的办法有且仅有一个。 …… 最后我还是很没骨气地跑到隔壁敲响了艾尔海森的门。 虽说我不久之前的确惹毛过他,但神奇的是,我和艾尔海森之间似乎从来都不存在冷战这个概念。 穿着睡衣给我开门的他神色如常地问我“什么事”,披头散发的我站在门外可怜巴巴地告诉他“我饿了”。 然后他把门拉得更开一些,空出玄关的位置让我进去。 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恰到好处。 “现成的吃食没有,想吃什么自己去做。” 扔下这句话,艾尔海森便回卧室继续忙自个儿的事了。 我在他厨房里捡了些洋葱金鱼草,清洗干净之后刚打算下锅,仔细一想还是决定回自己家再做。 万一艾尔海森真搞对象了呢? 人总要懂得避嫌不是? 这么想着,我找了个盘子把食材装起,却没来由地感到憋屈,总觉得这么便宜了艾尔海森不行。 所以我顺手捞走了他厨房里有且仅有的唯一一块儿兽肉,还是肥瘦均匀相间的那种。 “我走了啊。” 不抱希望地冲着卧室的方向喊了一句,我一出门,就和同一时间拉开对面浴室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空气中氤氲开柠檬香氛的气息。我的鼻子被那人的胸膛撞得生疼,盛着食材的盘子也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安妮塔?” 熟悉的声音。 我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卡维那张带着惊愕情绪的脸。从他湿漉漉的发梢间落下的水珠一半滴在他从浴衣的对开襟里露出的胸膛上,一半滴在我仰起的面孔上。 我:“……”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啊!” 卡维的惊讶已然转变为惊喜,他抬手拍拍我的肩又捏捏我的脸,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你看看你,都瘦成皮包骨头了,就跟我家门口的扎西卡似的。” 顺带一提,扎西卡是常年徘徊在卡维家附近靠摇尾巴讨食的野狗。 我嘴角一抽:“都这个点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啊?”卡维没反应过来,“艾尔海森没跟你说吗,我搬到他家来了啊。” 我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卡维:“我欠的那些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靠偷不靠抢一时半会儿哪能还的清。但最近多莉总说资金周转不上,我被催债催得紧,所以……” “所以你就把房子押给她了?” 见卡维一脸沉痛地把脑袋点了两点,我扶住额头,一时竟不知是该为艾尔海森没搞对象而松口气,还是该为卡维的缺心眼程度叹口气。 我想弯腰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却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我一脸狐疑地瞅住他:“奇了怪了,依艾尔海森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答应让你搬进来?” “你以为我很想跟他住一起吗?”卡维好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咪,瞬间炸开毛,“我本来是想先去你家借个房间住的,谁知道你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跑到稻妻去了。没办法,我就只能找艾尔海森要你家的备用钥匙。” “然后呢?” “然后,我说自己一年到头都在外边儿做考察,在家呆不了几天。更何况,就我跟你的交情,暂住一段时间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点点头:“确实。” “对吧!你不介意,我不介意,偏偏艾尔海森他最介意!”说着,卡维像是为了挑衅,故意伸长脖子冲着卧室的方向大喊一句,“也不知道他在介意个什么劲!” 紧接着,那扇卧室门就被推开了,哐当一声。 艾尔海森抱住双臂斜倚在门框上,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俩看了会儿,尔后朝大门侧了侧脸。 “要是真有这么多不满,你们不妨现在就收拾东西从这里出去。” 卡维:“出去就出去。”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正想附和卡维的我被艾尔海森冷得像是能冻死冰史莱姆的眼神吓得噤了声,赶忙把后半句话消音在喉咙眼里。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带着铲子去森林里挖蘑菇,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欣赏五颜六色的小精灵在眼前跳舞而已,怎么着都比泡在这修罗场里强。 眼看压力转移到了我这里,我弯腰捡起兽肉,一脸真挚地将其捧在手心里,眨巴眨巴眼。 我:“你们吃夜宵吗?” - 半小时后,当我端着一锅香气四溢的炖肉走出厨房,卡维和艾尔海森仍在对峙。 圆形的餐桌边,他俩刻意保持着与对方的最远距离各坐在直径的对角点上。 艾尔海森将左腿架在右腿的膝头上,微垂着看向书本的眼被刘海和睫毛投下的阴影覆住。 卡维将右手臂搭在椅背上侧身坐着,身上仍穿着那件敞怀浴衣,胸膛在灯光下白得反光。 若是忽略萦绕在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眼前的场景可谓是相当赏心悦目。 虽然我在桌上提前摆了三份餐具,但我并不觉得作息自律的艾尔海森会破格赏我的光,于是把椅子挪了挪,在更靠近卡维的地方坐下。 接着便听两人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只不过卡维是得意洋洋地轻挑着调子哼,艾尔海森是既不耐又不屑地沉着嗓子哼。 我用大汤匙给卡维和自己各盛了一碗热乎乎的炖肉汤,刚打算动勺子,一旁的艾尔海森忽然啪地一声把书合上了。 艾尔海森:“需要我特地提醒吗?你是在用我买的食材在我家做饭。” 我:“……” 卡维把手肘撑在桌角,以手支颐懒洋洋地看着我乖乖伸手端起艾尔海森的碗的动作,嘴里重重地嘁一声。 “这肉是从你身上割下来的?至于吗你?” “路边的野狗都懂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你不妨给它们扔块骨头试试。” “……” 卡维嘴角一抽,当即拉住了我正要往艾尔海森碗里舀第二勺热汤的手:“他吃什么吃?可别烫坏了他那张伶牙俐齿的嘴!” 我看着从匙子里撇出去的汤落在桌上沁入桌面,不由陷入沉默。 艾尔海森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我,忽然伸手扯过条抹布往卡维面前扔了过去。 “擦干净。” 卡维:“凭什么?” 艾尔海森:“我不想再提醒你第二遍,这房子是我的,这食材和餐具是我的,这桌子也是我的。” “好,好,什么都是你的。”卡维怒极反笑似的,撑住额角兀自笑了好一会儿,“你怎么不让安妮塔评评理?跟你这样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的人待在一起真是令人窒息。” “怎么,又想以拉帮结派的手段掩盖自己理亏的事实?” “我跟你说不通,你这破地方我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我现在就搬到隔壁去。” 说着,卡维夺过我手里的汤匙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拉起我的手就往门边走。 我被他不容拒绝的力量拉扯着趔趄了好几步,直到一面荧绿色的菱形琢光镜从天而降,刀刃似的锐利边角狠狠插在我俩跟前的地板上。 卡维明显像是惊住了,握着我掌心的手指都有些发凉。 然而他却不愿输了气势,转过一张写满鄙夷神色的脸,居高临下地睨住艾尔海森。 “怎么?急了?想打架?”卡维顿了顿,尔后冷哼一声,“还是说,你觉得安妮塔也是你的所有物?她也什么都得听你的?” “……” 我眉角一抽,终于忍无可忍,甩开卡维的手抄起身边的什么东西就往地上砸了下去。 “你们到底他妈有完没完?!” 我从没想过在鬼隆大叔那儿学来的脏话会用在当下的场景上,更没想过受过高等教育且在号称智慧之城的须弥能被尊称一声“老师”的自己能做出摔砸东西这种下品的事儿。 我伸出手指,指了指艾尔海森,指了指卡维,最后又指了指自己。 “你们两个要是敢再多说一句,我保证现在就把这房子掀了,让你俩滚去露宿街头跟狗抢饭吃。” 卡维:“……” 艾尔海森:“……” 卡维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谁才是最惹不起的老大,立马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投降似的重新在桌边乖乖坐了回去。 艾尔海森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他垂了垂眼,盯着地上那摊在灯光下明晃晃反光的花瓶碎片,用冷静的声音缓缓说道:“你刚刚摔的,是兰沙赫尔王朝时期的孤品。” 艾尔海森接着说:“顺带提醒你一句,这是我为了下个月要提交的研究报告特地从院内借来的,所属权在教令院。” 我:“……” 我:“啊?” 见我如此,艾尔海森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他抱起双臂:“说吧,你是打算直接赔钱,还是去沙漠再给院里挖个一模一样的?” 第 13 章 第二天,我和卡维被拉去耳提面命,艾尔海森倒是跟此事撇得干干净净。 虽然卡维颇有不满,但砸东西的是我,动手动脚的是他。再加上他的把柄还被艾尔海森拿捏在手里,若是不小心招惹了这位老爷,被扫地出门事小,他债台高筑的落魄形象被传遍院内才算事大。 妙论派和因论派的两位贤者揣着手并排坐着,我跟卡维低眉顺目唯唯诺诺地原地杵着。 “安妮塔,怎么说你都算是我们分院内相当有名望的年轻学者,现在的你代表的可是我们整个因论派的门面,怎么能受人挑衅犯下这种有辱理性的低级错误?” 另一边的妙论派学者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卡维,好歹你也是升为诃般荼的人了。虽然我一直教育你们,值得妙论派学者关心的只有那些真正的技术,那也不意味着你要放弃辩证思考的能力,任由别人把你当挡箭牌使啊。” 两位贤者明面上骂着各自的得意门生,实则不忘暗地里相互攻讦。 在教令院内存在着一条微妙的鄙视链,生论派看不上知论派,知论派看不上因论派,因论派看不上明论派,成天搞建筑机械的妙论派则平等地看不起除了同样能和理科沾上边的素论派之外所有的文科类学派。 所以,我和卡维早已对这二位贤者指桑骂槐的行为见怪不怪。 贤者二人终于回归了最开始的问题。 “那花瓶是怎么碎的?” 卡维与我对视一眼,尔后按着我俩反复串通过口供认罪道:“是这样的,为了庆祝外出考察的安妮塔学者平安归来,我们昨天在艾尔海森家……书记官家聚会,我们谈到各自对未来的憧憬、谈到以至臻学术的手段为教令院这座智慧殿堂添砖加瓦的决心。把酒言欢理当尽兴,所以我们——” 一向擅长归纳总结的因论派贤者打断了卡维的滔滔不绝:“所以,你们是喝醉酒了?” “……” 卡维:“是的。” 妙论派贤者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我早就告诫过你们,作为以极致理性著称的妙论派学子,最该忌讳的便是饮酒!醉酒的状态有辱斯文与理性,是与智慧背道而驰的愚昧之根源!” 众所周知,院内六位掌事的贤者中,就属我们因论派的德利亚贤者最好酒。 又被明里暗里阴阳了一番的德利亚贤者果真脸色一黑。 “此言差矣。在诸多哲学先贤的思想研究中,微醺的状态恰恰是对于人类主体性需要的肯定。它能使人类脱离当下的藩篱,透过现象追溯到事物的本质,即从不稳定和狂热之中发掘稳定与理性。” 我:“……” 卡维:“……” 训话现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两位贤者的辩论舞台,我和卡维反倒成了没事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俩从醉酒精神吵到形而上学,又从机械唯物主义的狭隘性吵到物质第一性,在事态发展成互相否定对方代表学派的存在价值之前,负责调停的教令官终于站了出来,指住我和卡维宣告了判决结果: 我负责赔钱,卡维负责修护文物,这事儿就算这么了了。 - 去风纪处领完罚单的我与卡维作别,熟门熟路地摸到兰巴德酒馆一头扎了进去。 我把罚单摊在桌上,认认真真地数一遍罚款数字后带了几个零,又用虚空终端查了查自己可利用的流动资产究竟还剩几位数,最终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 现在的我不仅连这钱的一小个零头都还不上,甚至连酒都快喝不起了。 我不禁悲从中来。 我成天守着不知何日才能实现的理想跟教令院的那帮人卷生卷死,最后竟然沦落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连酒都只敢点最便宜的。 更悲哀的是,分明是冲着借酒消愁来的我却还在满脑子想着写论文和升学位的事。这就好比已经一脚迈出悬崖边缘的人突然被告知家里着了火,并且随时可能烧死隔壁的邻居,于是一时间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死都死不尽兴。 我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好累,不由借着酒意嚎啕大哭起来。结果发现这么歇斯底里地哭一遭比通宵写论文还要累,干脆咣叽一声栽倒在桌上睡着了。 最后我是被酒馆老板摇起来的。 “小姑娘,你没事吧?” 大胡子老板拍拍我的肩,还不忘贴心地递上一杯热茶:“你今天还真是醉得不轻啊,要不要叫那两个经常跟你一起喝酒的小伙子过来接你?” “别,千万别。” 成年人的生活总是充满着各种无奈,哭完闹完就算了了,不能总指望靠别人收拾自己的情绪垃圾。 没钱了就去赚,嫌赚的不够,那就去刷业绩靠学术成果置换资产。 只要人还活着,方法总比困难多。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摸摸下巴,转头问老板:“对了,听说你们在奥摩斯港的分店下周就准备开张了?” “是啊,这不是托了各位常客的福吗,一切都很顺利。”老板点头。 我笑眯眯地问:“上个月还听你说奥摩斯港那块儿地价涨得飞快,置办土地的资金一时周转不上,这是突然找着什么来钱快的门道了?” “瞧你这话说的,合着是想套我的话呢?”老板倒很是精明,看我今天一反常态点了一桌便宜的劣质酒,直接把我的小心思猜了个大概。 “你应该听说过至冬国那个北国银行吧?”见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他们前阵子在须弥开了办事处,好像打算把分行建到须弥城来。你要是最近缺钱缺得紧,不妨去打听打听。” 我被一口热茶呛得咳了两声:“须弥连自己的银行金融系统都没有,竟然就让至冬国的家伙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抢占市场?” 老板倒是毫不惊讶:“你就看看咱们国家,防务安保执法基本全靠外包。教令院那群家伙成天就会靠虚空隔空执政,跟玩过家家似的。” 我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可是我也是教令院的。” “……” 老板沉默了会儿,赶紧和自己撇清关系:“这话是我办业务的时候听至冬人说的,可赖不到我头上。” “他们还说了什么?” 老板很诚实:“他们还说,须弥迟早要完蛋。” 我:“……” 这话倒真是说得不赖。 - 与那间在寸土寸金的璃月港口占据下一亩三分地的分行不同,北国银行的须弥办事处不过是一间临时租借的双层小商铺,跟两侧的染料店和水果摊挤在一起,怎么看都和气派搭不上边。 站在门边的接待员在须弥的三月天里穿着颇具至冬风情的大棉袄,一副死气沉沉的黑面具遮住半张脸。好在室内装潢看着还算上档次,不然我真的会以为自己不小心进了家放高利贷的黑店。 “欢迎来到北国银行,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那接待员像是被设置了程序的机器,声音冰冷僵硬。 “我想咨询一下贷款业务。” 说着,我又没忍住朝那排规整坐着的办事员们多瞅了两眼,生怕她们是群随时会跳起来群魔乱舞的僵尸。 接待员的脑袋突然转了半圈。 那半圈转得比用圆规画出来的还规整,从身体正面一百八十度转到身体背面,然后像是被生生拧断了脖颈似的,朝着地面的方向一整个耷拉下去。 与此同时,从她嘴里发出的话语也带着呲啦呲啦的电流音:“错误,指令错误——抱歉,如有贷款事务,请与您遇到的债务处理人详谈。如有贷款事务,请与您遇到的债务处理人详谈。” “……” 我吓得差点儿又要骂出一句脏话。 这是在模拟什么挑战人类心理极限的恐怖片现场吗? 我抑制住夺门而出的冲动,仔细盯着她那从正面已经完全看不见脑袋的身体看了片刻,伸出颤抖的手推了她一下。 咣当。 那脑袋好像铁球一样重重砸落在地,动能和阻力一打架,又接连滚了好几圈。 最后被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靴踩住。 皮靴的主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海蓝色的卷发下也是一张设计奇诡的面具。他穿着件白色的大衣,领口翻出宝蓝色的领结,衬得他暴露在面具之外的肌肤好像死人一样惨白。 “看来这批最新的实验型机体果然不适合投放在潮湿高温的雨林气候里,很遗憾,报废品的数量又增加了。” 他那两张薄薄的唇瓣几乎没动过几下,低沉的话语就好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一样。 顿了顿,男人把托在手里的脑袋抛接着翻了个面,把它随手扣回了接待员那光秃秃的脖颈上。 与萦绕周身的诡异气质相比,男人的语气却很是彬彬有礼:“抱歉,由于某些原因,我们不得不投放一批机械以对应目前人手不足的局面,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我早已意识到此处不应是久留之地,嘴上说着“可以理解”,身体却已经诚实地朝门外退了出去。 我看不见男人的眼睛,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因为他耳后正处于连接状态的虚空终端正在闪烁着莹莹绿光。 “哦?没想到我竟然会在这里见到达莉娅的女儿,这还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男人弯了弯嘴角,向我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你好,我叫多托雷。”顿了顿,他说,“是你母亲曾经的一位故人。” 第 14 章 多托雷? 不认识。 这人该不会以为搬出我母亲的名号就能勾起我那廉价的好奇心吧。 然而我还是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伸手与他握了握:“幸会,我叫安妮塔。” 他的手很凉,抓握的动作也很轻柔,我短暂覆在他手背上的指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像是不小心摸了一条热量散尽的蝮蛇。 我无法用虚空终端查询到关于男人的任何信息,他却能一眼审视出我的情报,甚至连那些只对院内管理层开放的内容都能读取。 之前还在柜台后排排坐着的柜员们早已换成了原地立正的姿势,我朝他们看了一眼:“看起来,你像是这里管事的人。” 男人的外表被那副面具衬得有些阴鸷,言行却很绅士。 “严格来说,不是。北国银行的管理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我只不过是愚人众目前在须弥最能说得上话的人。” “行。”我点点头,壮起胆子看着他,“那你能批贷款吗?” 男人沉默了两秒:“从原则上说,不行。” “那我走了。” 多托雷:“……” 一向贯彻坐言起行准则的我转身就朝门外走,又被他冷不丁一句话钉在原地:“不过,作为执行官,开放特批通道的权利我还是有的。” 五分钟后。 我拿着支钢笔坐在柜台前填写申请表,男人负手站在我身边往我写过的位置看。 贷款用途的地方空出了好大一块留白,我把笔尖一顿,抬头问他:“必须得如实写吗?” “恐怕是的。” 于是我言简意赅地写下两个大字:还债。 欠债还债,以贷养贷。 察觉到周围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固,我赶忙在后面写清楚自己要还的是什么债,又是为什么欠了债。 然后便听多托雷若有所思般说道:“你跟你的母亲还真是不一样。” “她是她,我是我。”我头也不抬,“虽说性格确实可以通过基因的方式遗传给后代,但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比起先天决定论,我更相信后天的力量。” “弗罗兹还好吗?” “他在沙漠待了快有十年了,应该不太好。” 多托雷的身形很是挺拔,笔直的脊背像是一株逆着风霜的水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倒很温和:“你对你父母的事情似乎并不感兴趣,这在向来重视血脉根系的须弥倒算是难得。” 在申请表的右下角签完名,我把拇指往印泥深处压了压,在纸面上摁出一个通红的指纹印。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我仰起面孔,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男人。就声音和外形而言,他似乎相当年轻,甚至感觉不比我大多少。 然而他却老神在在地谈着我父母的事,这令我在违和之余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快。 于是我说:“非要说起好奇的事情,我倒确实有一件。” 多托雷:“哦?” 我:“你是在向我搭讪吗?” 男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依旧负着双手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保持着均匀的间速始终如一。 但他的气息太冷了,冷得不像人类。 他缓缓说:“就搭讪一词本源的出处而论,确实能对我的行为加以定义。然而,语境往往能赋予一个原本中立的词汇更多可能性,这也是擅长文字游戏的知论派最常援引的观点。” 男人的语气不掺杂丝毫情绪,比起同样如此却容易造成薄情寡义印象的艾尔海森,他似乎很擅长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平易近人的绅士。 我冷不丁地说:“说实话,你是我喜欢的类型。” 多托雷:“?” 我:“可惜现在的我既没有钱,更没有感情。” 多托雷:“…………” 他的嘴角终于泄露出一丝正常人应有的情绪波动的迹象。 他看着似乎在笑,却没来由地叫我觉得危险。 面对像多托雷这样的聪明人,比起卖弄自己的头脑,装傻充愣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规避弄巧成拙的风险。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我向他低了低头,“可惜我有急事要回教令院一趟,改天若是能再相遇,我会请你吃饭作为答谢的。” 当然,我并不认为他会有与我共进晚餐的兴致,至少我没有。 不料男人竟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尔后轻轻笑了一声:“好的。” 我:“……” “相信不久之后我们会再见的,安妮塔小姐。”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那隐去在楼梯阴影深处的背影:“……哈?” - 说实话,我对于自己作为女性的魅力程度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合理怀疑,这位愚人众的大人物暗恋我妈。 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通过留影机记录下的写真,我知道我的母亲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可惜被我父亲的那半基因加以中和,作为他俩结合体的我,不论是外貌还是智商都远远不及那个叫做达莉娅的女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研究室扎了根,睡觉吃喝全在院内。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当务之急有且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尽快把与八酝岛镇物相关的论文写完,投给当季的杂志期刊赚稿费。 这天,正在秘密资料室查阅先行研究的我被一位意外之客找上了门。 顺带一提,现在的我已经有了光明正大进入秘密资料室的权利,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 “赛诺?” 少年模样的大风纪官冲我点点头算作回应。 虽然和他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但我并不指望他能做出什么久别重逢的热情反应。 就一般学者而言,被大风纪官找上门意味的有且仅有两件事。 要么被审,要么被抓。 我自认为本分搞学术的自己不应被归于赛诺的审判范围之内,然而他那张习惯性板起的面孔总叫我看不习惯。 “上周你让艾尔海森转交的报告我已经收到了,这次来是想告诉你,奥摩斯港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这么快。”我放下手里读到一半的资料,顺口问了一句,“所以,那些镀金旅团究竟在卖些什么?” 估计是知道我早就猜了个大概,赛诺也不隐瞒:“罐装知识。” 每年识藏日前后,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家伙偷偷把罐装知识流出去卖。有市场就有交易,有交易就有明知故犯的亡命之徒,所以我并不感到意外。 “这样啊,看来今后有你忙的了。” 我点点头,重新看回手中的资料。 这是我早在上次潜入秘密资料室时翻阅过的论文,与稻妻魔神相关的研究。 赛诺却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顺着我的目光多看了两眼,冷不丁说了一句:“赞迪克研究的这些东西,你还是少看为妙。” “为什么?”我不解。 这人不仅对机关机械研究颇深,甚至对魔鳞病方面也有所涉猎。他的研究范围跨越了学派的壁垒,是个毋庸置疑的天才。 赛诺没有直接回答:“这间秘密资料室不仅有被判定为不易对外公开的资料,还负责保存着一类知识,那就是那些曾经被驱逐出教令院的学者们的过往研究。” “所以这个赞迪克?” “劣迹斑斑。” 说这些话时,赛诺用自己的虚空终端连接上了我的。他话音刚落,海量的信息便瞬间涌入我的脑海。 ——赞迪克,见习陀娑多。因涉嫌利用遗迹守卫谋杀陀娑多索赫蕾,经各院贤者一致决议,将其于教令院除名。 ——疑似利用魔鳞症患者进行人体实验研究,但缺乏证据。 ………… 正如赛诺所言,罔顾人伦的事儿这人还真没少干。 “你是个聪明人,我言尽于此。”赛诺抱起手臂,尔后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还有,阿扎尔大贤者托我向你传话,他让你一小时之后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我愣住:“大贤者找我?” “嗯。” 见赛诺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心底一凉:“不会是为了我砸坏文物的事吧?” “……那不至于。”赛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一句,“对了,他好像还让人去找了艾尔海森。” - 大贤者的办公室位于教令院的最顶楼,在多用虚空终端单向性下达传令的教令院,这里是一片鲜少对外开放的区域。 想必赛诺也很清楚,以我目前的身份,并没有值得让大贤者亲自会面的理由。 即便他不问,我也知道他心中的疑惑定不会比我少。 待我心怀忐忑地走进办公室,艾尔海森早就站在那里了。 他似乎刚与大贤者结束了一段不宜让我旁听的谈话,目光扫过我时,他那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忽闪过一丝愕然的情绪。 正犹豫着是否该先行回避之时,大贤者叫住我:“你来的正好,刚才我交代给艾尔海森的事,你也跟他一起。” “我认为没有必要。” “……” 我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抢在我答应之前唐突出声的艾尔海森。 “哦?”大贤者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他虽然直勾勾地盯着艾尔海森,嘴里的话却像是对我说的,“安妮塔研究员已经很久没见过她的父亲了,不是吗?” 艾尔海森淡淡地说:“正因如此,我才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私下会见被流放的学者本就不合规矩,更何况她的亲属关系只会招致更多的流言蜚语。” 听到这儿,我已经差不多把他们之前的对话猜出了个大概。 赶在气氛进一步僵化之前,我开口问:“什么时候出发?” 大贤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看,安妮塔本人的态度可比你想象得积极得多。” 艾尔海森瞥了我一眼,尔后将脸转向另一边,终于没再说话。 “正如你猜测的那样,我需要你们替我去阿如村采集一些必要的样本资料,具体细节我已经向艾尔海森说明过一遍,之后他会转达给你。” “是。” 我生怕艾尔海森那张嘴里又要蹦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语,忙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打算带着他一道离开这里。 大贤者忽然叫住我:“对了,刚刚说到流言蜚语,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我:“请讲。” “关于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前阵子在院内传得很开。”大贤者顿了顿,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在我与艾尔海森之间转了一圈,“教令院毕竟是个钻研学术的地方,希望你们今后能恪守言行,注意影响。” 闻言,艾尔海森抬了抬眼皮:“既然您已经听说了我们之间的那层关系,那就更没有安排我们一起行动的必要了吧?” 我:“……” 哪层关系??? 第 15 章 沉默是今晚的教令院。 艾尔海森漠然地看着大贤者,大贤者错愕地看着我,而我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墓钻进去,再顺手拖上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我试图补救道:“事实上,我和艾尔海森书记官目前是接济者与被接济者的关系。” “被接济的是?” 我瞄了眼作壁上观的艾尔海森,憋住气,僵硬着身子举起手。 大贤者沉默了两秒:“安妮塔研究员,你很缺钱吗?” 阿扎尔大贤者似乎还不知道我和卡维犯下的好事。 现在看来,妙论派贤者和因论派贤者虽然互相不对付,至少在维护自己得意门生的清誉这块儿,还算是能勉强达成一致的。 我一咬牙,一狠心,又点了点头。 我以为大贤者会继续深究下去,不料他只是抬手扶了扶单片眼镜,漫不经心似的说道:“对于这次交给你们的任务,我能保证给出相当丰厚的报酬。看来现在的你又多了一个不得不去的理由。” - 大贤者办公室门外的升降机一开,我便将艾尔海森一把推了进去。 我没好气地质问道:“你刚刚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艾尔海森像是没料到我会猛然爆发出如此大的力气,一时间被我拉扯着踉跄了两步。 他顺势将后背倚在升降机的铁壁上,绿莹莹的眸子沉沉地看着我:“嗯?何出此言?” 我深吸口气:“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艾尔海森靠在墙上没动:“你觉得呢?” 我无语凝噎。 以问答问可真是坏文明。 这时候,艾尔海森忽然上前一步。升降机内的空间本就狭窄,他那长腿稍迈开些,整个人就贴到了我跟前。 贴近时,将将好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他不得不垂下眼看我。他温热的呼吸均匀地铺散在我的额头上,惹得我的心跳莫名一阵悸动。 我不由得将目光躲闪开去,尔后便听他平淡的声音响起。 “邻居关系而已。不然还能是什么?” 我瞪住他:“……” 艾尔海森把手臂朝我背后伸去,我那好容易平复的心脏差点儿又要狂跳不止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滴”的一声。 艾尔海森:“忘摁电梯了。” 说着,他后退一步,重新将身体重心靠回铁壁上。 我:“……” 我:“喂,我说你啊……” 十秒钟后。 升降机抵达教令院一楼大厅,三个正准备去楼上公共研究室赶论文的生论派学生一边争论着会导致食用者神智不清状似痴呆的究竟是伸缩型蕈兽还是旋转型蕈兽,一边往开合的铁门里走。 其中一人朝门内定睛一看:“……这,这什么情况?” 升降机内,我正一手搭着艾尔海森的肩把他的身体向下摁,一手撑在他背靠着的墙壁上。与此同时,我一只脚踩在他两脚站立着的缝隙间,与他倾斜着身体看着彼此,凝固成一个在旁人看来无比尴尬的姿势。 “……” 另一个学生对虚空终端喊话道:“喂,喂,请问是风纪处吗?教令院一楼西侧大厅的升降机里有人在打架斗殴,快来人啊!” 我站直身体,转过一张和善的面孔:“你在开玩笑吧?我们两个文明友善的学术分子怎么会打架呢?” 学生:“……” 神他妈文明友善。 - 我用了三天时间将两篇分别关于八酝岛镇物解密机制和稻妻民间信仰研究的论文装订完毕,亲手送到须弥学术期刊编辑部。次日,便与艾尔海森踏上了前往沙漠的行程。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须弥人,我不晕船,反倒晕驮车。此程千里迢迢,我们连赶带歇停停走走了三两天,也才堪堪抵达谒颂幽境。 幸运的是,途径禅那园时,我偶遇了在那儿做实验的提纳里。 提纳里见到我也是一脸惊讶,毕竟早在他还未以巡林官的身份定居道成林之前,我就一直嫌禅那园离须弥城太远,很少愿意大老远跑去找他。 提纳里摆了一桌红茶招待我们,还贴心地给我做了一份酸口的蔷薇奶糊,说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晕车的症状。 被酸得牙齿打颤的我只尝了一口便放下勺子。 我看向提纳里:“说起来,最近雨林死域化的现象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这次从须弥城一路西行,途经的死域比印象里多了不少。” 提纳里点头,面色变得有些凝重:“这不是你的错觉。” 对于森林和地脉的情感始终流淌在每一位须弥人的血脉中,我们比任何人都能更敏锐地感知到脚下的这片土地正在发生的异样。 艾尔海森把玩着手里的茶具,冷静说道:“根本原因是世界树的污染,这一点,你我都无能为力。” “那我们又能依靠谁呢?”我不禁喃喃。 尔后,我与提纳里和艾尔海森一同陷入沉默。 在我们心中不约而同出现的答案有且仅有一个,那便是早在五百年前就已逝去的大慈树王。 从学者的角度来看,须弥人的信仰有着浓厚的犬儒主义色彩。 对于我们这批未能有幸生活在大慈树王时代的须弥人,我们所信仰的草神,已然沦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符号。她代表着须弥的智慧与生机,代表着昔日的繁荣与安定。 然而岁月总是无情,时代更迭,新旧交替,这是统治着整个提瓦特大陆的金规铁律,是神明也无法逃脱的宿命。 “对了,你从稻妻带回来的伴手礼,柯莱已经收到了。她说她很喜欢,就是不知道上面写着的稻妻文字是什么意思。” 过分凝重的话题被提纳里巧妙转移开,我笑了笑:“怎么,难道她的高材生师父也不认得吗?” “我只不过是生论派众多毕业生中普普通通的之一而已,可别拿我打趣了。”提纳里有些无奈。 我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桎木桌上写下:健康祈願。 “送给柯莱的是个类似于护身符一样的东西,用来祈福身体健康的,稻妻人可信这个了。”我解释道。 接下来的半分钟里,提纳里盯着桌子,我盯着他。 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还是没能憋住这些天在我脑海里盘桓来去的某个想法,便清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般开口:“沙漠里边儿好像有间专门用来治疗魔麟病患者的医院,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提纳里愣了愣,耳朵跟着晃动两下。 “没有。你是听谁说的?” “……” 我心想,是从那个赞迪克写过的论文里看来的。 然而赛诺的忠告让我意识到这并不是能轻易告知他人的事,所以我只能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一直默默旁听的艾尔海森忽然斜我一眼:“这才是你非要跟着我一道去沙漠的理由?” 我被他短暂地噎了半秒:“非要让我跟着来的人是阿扎尔,我只不过是不想让你我下不了台面罢了。” 艾尔海森耸耸肩:“不错,都敢直呼名讳了,算是有长进。” “大贤者吗?”提纳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说起来,前阵子我们生论派的一位贤者也来道成林找过我,说是要邀请我参与一项教令院的内部工程。” 我:“内部工程?” 提纳里接着说:“我试图问起具体内容,贤者却什么都答不上来。” 我与艾尔海森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大贤者向我们交代任务时也曾再三叮嘱要严格保密,然而他让我俩去做的仅仅是监测被流放学者的生理体征这种小儿科级别的事情。 联想起回到须弥之后历经的种种反常之事,我不禁产生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却又说不太上来。 提纳里忽然抬头看向天际,从那里有厚重的积云翻涌而来。 “要变天了。”他说,“先来花房里避避雨吧。” - 又赶了一天半夜的路,我与艾尔海森总算抵达了位于雨林边陲的喀万驿。 伫立在边驿尽头的防沙壁好似一排沉默的巨人,立地擎天,高耸入云。我仰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好容易平复了稍许的晕车症状便不可避免地再次发作起来。 “……不行,我要去坐会儿。” 说着,我晕晕乎乎地摸到开在边关附近的露天茶铺里,屁股随即被引力一把子拽在了硬邦邦的木板凳上。 艾尔海森在我对面坐下,从腰包里翻出个盒子放到我面前。 把脸贴在桌上的我有气无力地掀了掀眼皮:“这是什么?” 艾尔海森没理我,自顾自地转头向老板叫了两杯凉茶。 对他的不答应,我早就见怪不怪,便自个儿挪挪胳膊抬抬手指,把那盒子给打开了。 “柠檬口味的雅尔达糖?”我把盒子挪近些看了看,见那堆黄澄澄圆滚滚的糖果上裹满白霜,不由皱眉,“我不乐意吃酸的。” “早点办完正事早点回去,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 说着,艾尔海森便从盒子里捞起一颗糖果,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嘴里。 从唾液腺传进神经的刺激令我下意识从凳子上抻直身子坐起。 我一边心想艾尔海森怎么跟提纳里一样总爱给晕车的人喂酸的,一边在眼里含住被激出来的眼泪瞪着他。 艾尔海森沉默两秒,忽然用左手支起下颌,冷不丁问我一句:“这算是你众多奇怪的癖好之一吗?” “……” 什么玩意儿? 他刚刚用来递糖的手臂始终保持着伸向我的姿势,我垂眼看了看,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连他的手指带糖一起含在了嘴里。 偏偏艾尔海森又问一句:“好吃吗?” “……” 我用牙齿抵住他的指节,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手咬断?” 第 16 章 “薄荷凉茶来喽,二位久等了吧。” 不得不说,老板来得很合时宜。 我一把拍开艾尔海森的爪子,还不忘狠狠瞪他一眼。他轻哼一声,随即从腰包里抽出条手帕,对着被我咬过的地方仔细擦了擦。 薄荷凉茶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再加上柠檬糖的刺激,我那险些被驮车颠簸坏的脑子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作为铺子里有且仅有的两位客人,老板像是为了打发时间,颇为热情地与我们攀谈起来。 “看起来,二位应该是要去沙漠考察的学者吧。千里迢迢从须弥城赶来,还真是辛苦。” 对于疑似套近乎的搭讪,艾尔海森一向置之不理。 遇到这种情况,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我都会主动接过话茬。 我把冰凉的杯子捧在手里贴在脸上,四下环视一圈:“是我的错觉吗?这附近活动的镀金旅团似乎比我上次来时多了不少。” “沙漠最近可不怎么太平。”老板神叨叨地压低声量,接着说道,“不仅镀金旅团的家伙不安分,沙尘暴和地震之类的自然灾害也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你们这些学者可千万要小心啊。” 这时候,茶铺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烧水的伙计不小心掀翻了正在炉子上沸着热水的茶壶。 “阿巴斯!你怎么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老板呵斥一声,立马冲了过去。 犯事儿的是个大叔模样的人,不仅脑袋被白色头巾包得严严实实,身上也穿着长及脚踝的粗布袍,像是压根感受不到沙漠边缘灼热的气温。 见老板忙慌着找冷水的模样,我猜测那人似乎是被热水烫伤了手,便从包里摸了草药膏走过去。 “我身上正好带了这个,你们看看需不需要?” 老板忙不迭地说:“真是太谢谢了,茶费不用给了,就当是我们还您的。” 我摆摆手,刚想离开,却在男人抹药膏时瞥见了从他袖口里露出的一截小臂。 如果我没看错,遍布在他黝黑肌肤上的黑灰色鳞片状纹路,是典型的魔麟病症状。 老板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他给我比了个手势,把我引回刚才坐着的茶桌边,深深叹口气:“你们读书人脑子都聪明,我肯定瞒不过您,只希望你们从这儿离开后不要把阿巴斯的事说出去。” 我摇摇头:“你想多了,我并不介意。” “唉,阿巴斯也是个可怜人。他刚从那边逃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顺畅,这几年才总算是正常了一点。”说着,老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艾尔海森总是能敏锐捕捉到话题的重点,他淡淡开口:“那边?是指沙漠吗?” 见老板点点头,艾尔海森又问:“可他看起来不像是被流放的学者,更不像是沙漠出身。” 老板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当年是为了治魔麟病才去沙漠的。结果病没治好,反倒落了个半死不活的模样。” “你说——他去沙漠是为了治病?”我一愣。 “是啊。” 艾尔海森沉吟片刻。 若是他之前还对我口里的那些道听途说心存质疑,这一刻,想必他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正想开口,刚刚那个看着还很憨厚温和的男人突然抄起手边的茶具朝我砸过来。我虽然被艾尔海森及时拉扯了一下,但还是被破裂在桌角又反弹起来的陶瓷碎片划破了眉骨,殷红的鲜血瞬间流淌下来。 下一秒,他便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嘴里大声喊着:“不要,不要,我不要看病!我不要看病了!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 “阿巴斯!”老板又是一声怒喝,但看起来效果甚微。 艾尔海森迅速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摁在我的伤口上,我冲他摇摇头,走到阿巴斯身边蹲下来。我试图伸手安抚他的情绪,却被他一把拍开。 这一抬头,我总算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我神色复杂地看向艾尔海森:“我见过这个人。” 艾尔海森皱眉:“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我九岁时失踪的事吗?” 艾尔海森沉默了两秒:“记得。” 九岁那年,在我父亲被当成疯学者流放沙漠之后,我失踪了整整半个月。 失踪的原因和过程我从未对艾尔海森和他祖母提起过。 我深吸口气,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从我父亲出事到被带走,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一面。教令院的人不愿意给我解释,只说他当时的状态已经彻底失去了和人交流的能力,就算见了我,也认不出我是他的女儿。” 艾尔海森静静地凝视我片刻。 “所以,你就一个人跑去沙漠了?” 我点点头,接着道:“现在想来,我运气真的很好。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一支往返于喀万驿和奥摩斯港的商队,他们听说了我的事,不仅愿意免费捎我一程,还管了我路上的食宿。虽然沙漠负责守门的人最后还是没愿意放我进去,但我在这儿遇到了这个叫阿巴斯的男人,最后是他自掏腰包雇了镀金旅团把我送回去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叫阿巴斯。 他请我在喀万驿的小酒馆吃了顿饱餐,然后看着我说,他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儿,正跟她的母亲在远方的雨林深处等着他平安归去。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家,他说是为了去沙漠治病。等他治好了身上的顽疾,就能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女儿,再也不让家人默默在心底平分他身上的痛苦。 说到此处,我低头看了看面前这个已然被精神和生理的双重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男人,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艾尔海森问老板借来剪子,将手帕剪开后叠成方形,压在我眉骨的伤口处,又用纱布胶带固定住。 过了会儿,他说:“时候不早了,出发吧。” - 屋漏偏逢连夜雨。 像是察觉到我心情恹恹,沙漠的天气也迫不及待要给我火上浇油。我与艾尔海森前脚刚踏上黄沙,后脚就遇上了沙尘暴。 马毛猬磔,沙砾漫天,从视野尽头翻涌而来的沙尘堆卷成团状,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我们席卷而来。 好在我们被赶着驮兽回村避难的阿如村村民及时发现,托他的福,我们总算在沙尘暴进一步肆虐之前冲进了村长家中,勉强逃过一劫。 村长本人并不在家,坐在客厅的我难免有些局促。 然而,我身边的艾尔海森却好像并没有作为外来者的自觉。他不仅伸手把桌上的灯一点,甚至还从包里掏出本书看了起来。 室外是狂风呼啸,室内却落针可闻。 万籁俱寂中,被艾尔海森翻动的书页成了唯一的声源。 “还疼吗?” “……哈?” 艾尔海森没抬头,两片薄薄的唇瓣甚至都没怎么动过。我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我搭话。 直到他掀起眼皮放下书,又问我一句:“这房子里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吗?” “……” 我:“不疼了,本来就没什么大碍。” 摇曳的火光映亮艾尔海森的面孔,却无法在那双冰绿的眸子里染上暖意,反倒是在他的睫毛外沿擦出了一圈明亮的反光。 艾尔海森:“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从小就格外擅长做一些不自量力的事情。” 这是在讽刺我吧? 我心想。 然而此刻的我却无法像以往一样平静地接受艾尔海森锐利的话语。 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认真道:“我从未指望有人能对我的经历感同身受,但这不意味着我能坦然接纳他人的一切评价。哪怕是你也不行。”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声音却很冷。 “卡维总说我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对此我并不否认。然而现在我觉得他的观点有失偏颇,你比我更适合这一头衔。” 我笑了笑:“那又如何?”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消失的那半个月,祖母又是怎样的心情?”艾尔海森抬起眼看我,淡淡道,“她对你母亲许下过承诺,所以一直视照顾你为己任。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万一,你有考虑过后果吗?” 这一刻,我想起祖母慈蔼的面孔,想起她抚摸着我头顶的那只粗糙却温暖的手,不禁陷入沉默。 “……对不起。”我深吸口气,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 艾尔海森静静地看着我,眼底的冷意终于退却了些许。 他说:“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感受,只是不认同你的做法。就像你当初决定要参加教令院入试考时一样。” 他祖母曾对我说过: “安妮塔,你总是容易做出极端的决定,而你偏偏是个会为了实现目标一步一脚印的固执孩子。” “这样的你,会把未来的路走得很辛苦。为什么你不能去试着依赖别人呢?” 然而我又能依赖谁呢? 我曾经依赖过父亲,但他却为了继承母亲的研究,贸然接触神明知识,从而放弃了我。 我忽然有些茫然,却也只是一瞬。 因为我冷不丁又对上了艾尔海森的目光,被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总会有种被一眼洞穿的错觉。 他说:“我从不会对他人的选择加以干涉,这种做法徒劳且无意义,尤其是对像你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而言。” 我抿了抿嘴唇,自嘲似的答道:“那还真是抱歉。” “但是。” “……?” 艾尔海森顿了很久,才继续将后半句话说下去:“但是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究竟要去哪里,又究竟想做什么。” 我一愣,心跳像是错漏了一拍。 我看了看跳跃的烛火,又看了看在火光下反出饱满色泽的编织桌布,终于把目光落回到艾尔海森身上。 我问:“对你而言,这很重要吗?” 艾尔海森像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沉吟片刻后,他轻轻点头。 “重要的。” 第 17 章 又过了半个时辰,屋外肆虐的风沙总算有了平息之势。 先行去到邻近村民家避难的村长姗姗来迟,听了我与艾尔海森此行的目的后,他立马为我们解决了食宿问题,是个相当热情和善的老人。 在临时住所安顿下来之后,天上已高挂起了一轮弦月,饶是急着公事公办打道回府的艾尔海森也只得暂且搁下了工作计划。 用过晚餐,我与艾尔海森回到各自的房间各忙各事。 他估计在给预定下个月初提交的论文收尾,我则在忙着检查学生们当月的课题进度。 自从陀娑多转正并答应了贤者的任教邀请后,我每天不得不处理的杂事又多了不少。 四个小时在不知不觉中一晃而过。 若不是隔壁房间开关门的响动惊扰了我,我估计又得一不小心熬个通宵。 我推开房门,刚好和端着杯热茶从厨房走出来的艾尔海森打了个照面。 艾尔海森:“还不睡?” “这些一年级学生的课题看得我头疼。”我叹口气,无奈道,“都是些什么丘丘人意识形态啊史莱姆群居结构啊之类的东西,更离谱的是竟然还有个小组要研究蕈兽拟态论……这玩意儿要是真发表出去还不得被隔壁生论派的那群家伙笑死啊。” 艾尔海森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初学者最擅长的就是把自认为新颖的想法往既存理论上生搬硬套,倒也正常。” 我瞥他一眼:“那我直接替他们把这些课题给你报备上去?” 艾尔海森:“我没意见,反正最后丢的也是你们因论派的脸。” “……” 我就不该跟他说这些。 我猜他应该刚在厨房烧了热水,便想去泡杯咖啡提神醒脑。 见他半天都没有要回房间的意思,我多嘴问了一句:“依你的作息,怕是准备睡了吧?” “嗯。”艾尔海森抿了口热茶,顺便淡淡看我一眼,“我给你的建议是早点休息,体力不支容易在沙漠脱水晕倒,我可没有多余的功夫照顾病人。” 我端着杯子走到他跟前,故意把装在里边儿的黑咖啡凑到他眼底晃了晃。 “睡不着。”顿了顿,我说,“不过,若是你愿意给我讲故事,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艾尔海森抬起眼皮看着我,嘴里饶有兴致般“哦”了一声,尾音上扬。 “也不是不可以。”他说。 十分钟后。 我躺在床上,被子盖过头顶。 艾尔海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手里端着本大部头书籍。 萦绕在我耳畔的是艾尔海森那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 “受迫振动本质上是阻尼振动的合成问题,共振是最常见的受迫振动,此时系统受持续性的周期性外力作用,当小频率振动达到共振频率时即可发生共振。” …… “对于热力学而言,其主要任务是研究宏观体系的微观本质。而对于含有大量分子数的宏观体系,其研究方式不能如机械运动采用决定论,即利用力学方程的形式研究,而应通过概率论的方式使用统计方法进行研究。” 我:“……” 我:“好了,好了,求你别念了。” 艾尔海森:“怎么?要听故事的人不是你吗?” “……” 所以哪会有正常人把波动学热力学当睡前故事念??? 艾尔海森的声音依旧平静:“你若是对光学感兴趣,我也可以跳到最后一章接着念。” 我一把掀开被子,就看见艾尔海森正用手指拨弄着书页,眯起的眼睛擒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终于确信他果真在故意捉弄我,当即翻身而起将他一把轰了出去。 - 第二天,我是被艾尔海森的敲门声惊醒的。 三点一顿的节奏,平静而自持,很有他本人的风格。 然而,三点一顿之后又是三点一顿,顿顿复顿顿,跟敲木鱼似的。 我捂住耳朵挣扎一会儿,终于认了命,嘀嘀咕咕地翻身下床去。 “平时你想怎么赖床都无所谓,但请不要忘记,现在的你和我是协同合作的关系,请公事公办。” 我咬了口干巴巴的烤饼,就着杯凉茶艰难地咽下去,压根懒得理他。 - 虚空的投射范围并不包含沙漠区域,所以为了这次任务,教令院特地给我们配备了专门的头戴式检测设备。 启动后,佩戴者的一切生理体征都会被提取,并以数据化的形式保存在设备中。只要回到虚空信号覆盖区域内,便能使用虚空终端即时分析读取。 我端详着手里的机器,外形看起来像是耳机和头盔的结合体,据说是好几个妙论派学者连夜赶制出来的。 被流放沙漠的学者大多集中在村内的同一片区域,这点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我们的工作负担。 仅用了半天时间,样本数据便被我们采集得差不多了。 然而我却变得愈发心不在焉起来。 艾尔海森对着手里的名单列表仔细检查一遍,四下扫视一圈,朝离他最近的一名中年学者问道:“弗罗兹先生不在这里吗?” “……” 被问话的人像是压根没听见声音,垂着眼直勾勾地盯住正在他脚下钻洞的沙鳗,神形呆滞。 放眼望去,周围刚接受完检测的学者大多都是这副神游天外的状态。 我忐忑地看了艾尔海森一眼,见他摇头,不由心底一凉。 艾尔海森说:“去找村长问问吧。” 我沉默一会儿,冷静道:“我们的任务是采集阿如村被流放学者的样本数据,而不是替教令院寻回不明踪迹的疯学者。” 艾尔海森眯着眼,用拇指食指捏住名单递到我眼前:“我认为,你我的任务是把这张表记录的名字全部勾上。现在偏偏只剩你父亲的部分没有处理完,这是公事的一部分,算是原则问题。” 我坚持道:“是你自己理解有误。” 艾尔海森又用那双仿佛能透视人心的目光凝视住我。 过了半晌,他挑眉问:“你究竟在逃避些什么?” 我在他眼底看见了变得愈发尖锐的自己,我很少摆出一幅长鬓虎扑食般的凶恶神情,因为这并不讨喜。 “弗罗兹是你的父亲,这点暂且不论。”顿了顿,艾尔海森用无起伏的公式化的语调继续说,“请你不要忘记自己加入教令院的初衷是什么。” 我撇开脸看向刚才那位被问话的疯学者,他已经换了个趴伏的姿势。 他先把手指伸进沙鳗钻出的洞里掏了掏,又凑近去用眼睛盯住里面看。 我垂下眼,按捺住复杂的情绪:“……随便你。” - 与艾尔海森分道扬镳后,我独自一人攀上了阿如村后最高的一座沙丘。 坐在沙丘边沿放眼望去,对面便是高大宏伟的赤王陵。沙漏状的对称式建筑坐落于漫漫黄沙之上,仿佛一只巨大的眼,沉默肃寂地凝视着这片沙土之上的茫茫众生。 沉甸甸的夕阳落在赤王陵顶部的位置,慈悲的风将周围的云絮缭绕成环状,陵墓之上宛若凝聚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奇绝壮绝。 这处风水宝地是卡维发现的。 当年我与艾尔海森卡维三人一起来沙漠做调研的时候,消失了整整半天的卡维忽然神神秘秘地将我们拉到了这个地方。流淌于这个男人骨子中的浪漫因子,在崇尚冰冷理性的教令院实属难得。 置身于雄伟瑰丽的景致中,人类往往能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囿于凡人心中的爱憎离别更是不值一提。 身后传来艾尔海森的声音。 “你果然在这里。” 我回过头,艾尔海森站在我身后的位置,挺拔悍利的身型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没过一会儿,我那状态堪忧的颈椎便因高仰的角度变得酸痛起来。我拍拍身侧的沙地:“过来坐吧。” 艾尔海森沉吟片刻,最后挑了下眉,与我并肩坐下。 他一条腿曲起,一条腿径直伸出去,双手往背后撑住,重心后仰,看起来像只懒洋洋的猫。 “对不起啊,刚刚是我态度不好。”我开口,声音有点儿别扭。 “习惯了。” 我咕哝一句:“怎么说得跟我脾气一直很糟糕似的……” 艾尔海森瞥我一眼,用叙述定理般的口吻平静道:“你对我一直是这种态度,伪装出平易近人的表象不过是你的拿手特技之一。” 我点点头,没否认:“因为是你嘛。” 话音刚落,我与艾尔海森不约而同地愣了愣。 温暖明媚的暮色缓缓流转,他在光亮之下向我转过脸,唇边噙住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比起平时的漠然寡淡,更多了一丝人情味。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能不能多笑笑,别老木着张脸。” 我话还没说完,艾尔海森已经把唇角的弧度给掰直了。 “……” 我嘁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看他:“油盐不进。” “我特地来这是想告诉你,你的父亲已经找到了。” 我沉默了两秒:“……谢谢。” “你应该已经想清楚了,逃避并非明智之举。”艾尔海森垂下眼,看着我那只埋入沙土用力攒住沙砾的手,平静说道,“更何况,凭我对你的了解,比起逃避现实,你更擅长解决问题。” 正如艾尔海森提醒我的那句:不要忘记你加入教令院的初衷是什么。 我当然不会忘记。 然而,我的初心并非源于失去父亲的一时悲痛。 只不过在我的价值观中,我并不认为漠然遗弃因接触神明知识而丧失理性的学者是合理之举。 这是关乎是与非的二元价值判断。 抛开这些,作为父亲的女儿,我不怨他,更不恨他。 只不过我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不值得我同情,更不值得我原谅。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不应一味沉湎于过去,而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延续逝者的价值。 死者的意义应由生者赋予。 待到最后一抹晚霞敛尽余晖,我拍拍屁股站起身,向艾尔海森伸出手:“赶紧回去吧,沙漠的夜路可不好走。” 艾尔海森坐在地上没动。 他盯着我那只沾满沙砾的掌心,忽而抬手,轻轻握住我的。 我的手指不自然地瑟缩了一下。 艾尔海森静静地说:“你父亲,是在阿如村南侧峡谷的三岔路口被人找到的。” 我微微一怔:“他怎么会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不知道。”艾尔海森借着我的手顺势站起,“但是,我沿着他面对的方向去峡谷深处看了一眼,结果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 “峡谷深处有一片废弃的人造建筑,如果我没猜错,那就是你想找的魔麟病院。” 第 18 章 夜色如黛,繁星漫天。 沙漠地区昼夜温差极大,白天热得让人恨不得扒层皮泡水里,夜里又冷得让人恨不得裹床棉被缩进驮兽毛茸茸的肚子底。 用围巾把脑袋和上半身缠得严严实实的我冻得直发抖,艾尔海森却好像个没事人,仍旧只用外套吊儿郎当地挂住半个肩,多看他一眼我都嫌冷。 “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生堆火烤烤——” 话音未落,我就被身旁的艾尔海森斜了一眼。 我只得讪讪闭上嘴,任由他引着我朝下风蚀地的更深处走去。 穿过一道深长的峡谷,我终于看见了艾尔海森所说的三岔路口。 又向东南方向前进稍许,眼前是一处三面环着沙丘的地洼型地势。 沉淀在低处的阴风卷起漫漫细沙,远远望去,眼前的景象竟像是被笼在云雾中一般,只能在朦胧中捕捉到星点火光。 “是我的错觉吗。”我愣愣地指住那些渐行渐近的光亮,“为什么火会在空中飘啊?” 艾尔海森眯了眯眼,忽地向一侧闪去,还不忘扯住我的胳膊往他的方向一带。 几个抓着火把的丘丘人正从我们刚才站着的位置横冲直撞过去。 它们扑了个空,杵在原地愣了愣,又将毛茸茸的脑袋转向我们。 “……” 我差点以为须弥沙漠也跟璃月的无妄坡一样会闹鬼呢…… 丘丘人又要甩着火把冲上来的时候,艾尔海森松开我的手,与神之眼共鸣的同时,他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翠绿的长剑。 他闪身跃入高空,再一个下落,几枚荧绿的琢光镜便随着他旋身劈砍的动作将丘丘人斩为尘埃,消散于茫茫沙土之中。 杵在一边负责观赏的我拍拍巴掌:“你是在耍帅吗?” 艾尔海森:“……” 看他的表情,估计是在后悔刚刚没让丘丘人两棒子抡死我。 他将火把和被丘丘人甩落在地的打火石扔给我:“你最好再仔细看看周围。” 我不明就里地点亮火把,抻直手臂举起亮光一看。 不看还好。 这一看,我才发现又有一批丘丘人被方才的打斗声给惊动,此刻正气势汹汹地拉起弓箭举着斧子盾牌向我们紧盯过来。 不仅如此,其中还混迹着好几个身型剽悍的镀金旅团。 我下意识看向艾尔海森,却见他好整以暇地后退了一步。 艾尔海森好似示意女士优先的绅士那般,抬起手臂:“请。” 我:“……???” 我:“喂,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然呢?我只是个文弱的学术分子。” “……” 神他妈文弱的学术分子。 虽然我很想跟艾尔海森继续理论下去,但眼下怎么看都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 在魔物们暴起发难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破罐破摔般掀开围巾,迅速与镶入项链底座的神之眼进行共鸣。 翠绿的光芒从我胸前爆发出来时,一座圆柱体风场骤然平地卷起,将一齐进攻的丘丘人与镀金旅团牵引至其中。 待到它们逐渐被聚拢至风场中心点时,我摁住手中凭空出现的法器,将漂浮于空中的风元素力具像化成无数把锐利的风刃,对着被飓风笼罩住的敌人一齐发射出去。 场面堪比一个关门打狗。 这回拍巴掌的变成了艾尔海森。 我重新裹紧围巾,捡起摔在地上的火把往他眼前怼过去。 我忿忿道:“你怎么能放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孤身面对险境?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艾尔海森看了看不远处以叠罗汉状不省人事的镀金旅团,又看了看丘丘人众落了一地的斧头盾牌,最后沉默着看向我。 他静了整整三分钟,尔后向前扬了扬下巴。 “前面还有一群愚人众债务处理人。”艾尔海森顿了顿,“你来还是我来?” 听他的语气,不知道的人估计还以为这家伙在跟我商量晚饭究竟是吃炖菜还是炒饭。 我相当自觉地后退一步,木着张脸看向他。 我照葫芦画瓢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伸出右臂手心朝上,摆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姿势。 我:“文弱的学术分子,您请。” - 五分钟后,徘徊于此的危险分子总算被我俩清理得一干二净。 我掩住口鼻环顾四周,疑惑道:“丘丘人和镀金旅团我都能理解,可是愚人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循着艾尔海森的目光望去,遮天蔽月的沙霾之中,一座石质建筑正渐渐显出其低矮的轮廓。 略微走近一些,一股混杂着药物、呕吐物和□□的腐败气息便扑面而来。 残破的木门大剌剌地敞着,内里没有光源,唯有令人窒息的黑暗,像是魔物冲着猎物张开的巨口。 我正想重新点燃手里的火把,却在寻找火石时瞥见了什么东西。 在距离主建筑右侧六米左右的位置,有一处开在地表的洞口。 直径比一米稍宽,边缘很不规整,不像是挖掘机械留下的痕迹,倒像是用铁锹之类的工具硬生生凿开的。 艾尔海森走近看了看。 他弯腰拾起脚边的石块,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尔后朝着洞口深处扔下去。 底下很快传回啪嗒一声响。 艾尔海森略微估算了半秒,伸手拦住蹲在洞边试图向下张望的我:“大概有八米左右深,别贸然跳下去。” 我侧着脖颈,抬起一张惊愕的脸看他:“你的大脑是人形虚空终端吗?” 艾尔海森没什么表情:“这不应该是每个教令院毕业生必须掌握的基本运算能力吗?” 我:“……” 艾尔海森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接过我手中的火把,向身后的木门指了指:“先进去看看吧,或许这栋建筑和这口洞之间本就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 - 走进门内,那股腐败的气息变得更为浓郁,几乎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我借着艾尔海森手举的火光环视四周,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 本就极其狭窄的空间内,除了一座破旧的小木柜,就只有几团被风的作用力吹拂于此并积在角落的沙堆。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间病院。 “这气味究竟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我话刚说到一半,向前迈出一步的右脚就踩了个空,突如其来的失重感随即将我整个人朝着未知的深处狠狠扯了下去。 砰——! 不用怀疑,这一声是被我硬生生砸出来的。 我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整个人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再一睁眼,便看见艾尔海森蹲在我刚刚落下来的开口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伸长手臂,把火把探下来照了照:“原来真正的病院藏在地底下。” 我强忍住身上的酸痛从地面爬起,纳闷地咕哝一句:“你不是走在我前边儿吗,怎么摔下来的人反倒是我啊……” 艾尔海森拍了拍垂直连接着地上和地下的木梯子,又略微比划了下开口的宽度。 他淡淡道:“我只是没料到,长在你脸上的眼睛会是一双摆设。” ”……“ 我面无表情地仰头盯住他:”我倒是希望你那张嘴能是个摆设。“ 说罢,我便自顾自地摘下脖颈上戴着的项链握在手里。我点亮神之眼,借助它翠绿的光芒作为照明工具使用。 地下的空间确实要比地上稍大一些,但也远远及不上一间病院应有的规模。 三十平左右的室内,平行铺开着四张床位,相互之间用一道粗布挂帘做格挡。床头零散地摆放着花瓶和餐盒之类的生活用品,上边儿布满青苔和污渍,一看都是些上了年头的物什。 我用围巾捂住鼻子,走上前去细细察看,随即在最深处的一张病床附近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陶土制糖罐子。 罐子的开口处有着用小刀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刻字: 【阿巴斯赠予阿尔伯兹】 阿巴斯,正是与我有过两面之缘的、为了治疗魔麟病背井离乡远赴沙漠的那个男人。 能让他选择将糖罐作为礼物赠予的对象,多半还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 在此之后,我又陆续发现了两处线索。 第一处被贴在墙上,是张膳食计划表。 第二处被放在床头柜上,是张医师轮值表。 无论哪张表,最终记录都停留在周四的位置,之后的信息皆是一片空白。 我把神之眼凑近一些,对着那张轮值表仔细看了看: 【如遇紧急情况,请立即联系当日值班医师】 【周一:易卜拉辛】 【周二:……】 周二值班医师的姓名被人用墨水刻意涂掉了。 【周三:阿毛迪】 【周四:达莉娅】 ……达莉娅? 我目不转睛盯住被签在最后一栏的姓名,字迹是秀气中不乏遒劲气韵的花体样式。 类似的笔迹我见过,在那些被我父亲当作遗物悉心保留下来的书本的扉页上。 在喀万驿遇到正准备进入沙漠治病的阿巴斯那年,我九岁。 ——所以,一个明明应该至少死去九年的人,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间病院里? 第 19 章 头顶上方传来艾尔海森的声音:“安妮塔,你先上来一下。” 我定了定心神,把这两张表捏在手里,顺着梯子缓缓爬上去。 一抬眼,我便看见艾尔海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神色。 艾尔海森手里拿着几张卡片状的东西,我向他伸出手,但他似乎并没有要递给我的意思。 “我知道,这上边儿是不是也写了我母亲的名字?”我的语气很平静。 “也?” 艾尔海森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似的重复着这个字眼,犹豫半秒,最终还是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我。 相对的,我也把自己在地下发现的线索交给了他。 艾尔海森在楼上柜子里发现的,是在病院被废弃之前遗留下来的病历记录和诊断报告。 病历上记录的观察患者有且仅有阿巴斯一人。 阿巴斯入院后的前三周,负责他相关治疗的责任医师是达莉娅,我的母亲。 在这三周之内,他体表的鳞片状疮痂和溃疡逐步坏死,神智也由初时的清醒陷入了彻底昏迷。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恶化速度属于魔麟病症发作的正常区间。 问题出在第九周到第二十一周的部分。 责任医师突然从我母亲换成了别人,且更换的医师姓名也被人为地用墨迹给涂掉了。 如果不是巧合,我只能合理判断,从我母亲那里接手了阿巴斯后续治疗的医师,和轮值表上那位同样被涂掉了姓名的周二医师是同一个人。 诡异之处不仅于此。 被这位周二医师接手之后,阿巴斯身上的魔麟病症竟有如神迹般呈现出好转趋势。 到第二十一周的时候,甚至连精神和食欲都已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我不禁喃喃:“竟然能通过人为手段医治魔麟病……这个名字被涂掉的医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难道你觉得,能将自己负责的病人称呼为‘样本’的家伙,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医生吗?”艾尔海森反问道。 我放下病历记录,继续阅读剩下的诊断报告。 正如艾尔海森所言,在这份报告上,四名入院患者像是不配拥有姓名似的,被人用冷冰冰的“一号样本”“二号样本”“三号样本”“四号样本”加以称代。 周二医师对四名患者进行了阶段性实验。 一号样本死于第一阶段。 由于报告上被人为遮盖的部分太多,我无法判断患者们在这一阶段被具体施加了何种实验手段。 二号样本和三号样本死于第二阶段。 结合多份报告记录判断,这一阶段的实验内容应该是利用外科手段更换皮肤和肢体。 最后,只剩下唯一存活的四号样本阿巴斯正式进入了第三阶段。 第三阶段的实验内容则是进一步更换患者体内的组织和内脏。 - 这不禁让我想起稻妻人修缮古建筑时常用的方法。 手艺精巧的工匠们会把一幢完整的建筑拆解成零件,逐一替换部件之后再重新拼接,最后恢复成其原有的外观状态。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何尝不是因论派人常喜欢放在嘴边讨论的忒修斯悖论。 若是把一艘船上的木头全部拆除之后再换成新的,那它还会是最初的那艘船吗? 我很清楚,这位周二医师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在魔麟病人身上探寻哲学真理。 他的最终目的,恐怕正如他在戛然而止的报告末尾所写的那样—— 以“渎神”为手段,试图证明人类的超越性,最终达到“神”的程度。 - 离开所谓的魔麟病院之后,我与艾尔海森跳下了门外那处被人为挖穿的洞口。 洞口底下是条幽暗的甬道,一路弯曲盘旋着延伸到百米开外的绿洲。 循着地底石壁上的刻字,我终于知道,在这片茫茫沙海中徒手挖出这条地下甬道的人,正是从恶医的手术刀下九死一生逃出生天的阿巴斯。 他用一柄破破烂烂的锄头,敲呀敲呀,敲出无数条死路,又历经了无数次绝望,终于重见光明。 他说,阿巴斯,快点敲啊,你不能害怕,不能害怕。 他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他说,神明啊,求你救救我。 最后他说,神会宽恕一切。 - 走出冗长而昏暗的洞穴,星空忽而铺展在我的眼前。 璀璨的繁星犹如神明悲悯的眼泪,它濡湿了夜空,最终坠落在不远处那座象征着生机与活力的绿洲中。 我在洞外静默许久,忽然夺过艾尔海森手中的火把,转身一头扎了回去。 艾尔海森拉住我:“你要做什么?”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硬梆梆地说:“放火。” “?” “烧医院。” “……” 艾尔海森依旧没松开那只攫住我胳膊的手,另一只手则伸过来夺被我握在掌心的火把。 在这番弱女子和文弱学术分子的较量中,不出所料,输的果然是我。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为什么拦着我?看完刚刚那些东西你还能平静得下去?” 艾尔海森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他的确很平静。 然而,他抓着我胳膊的手却异常用力,箍得我生疼。 “关于那间病院的所见所闻,我确实无法赞同,因为那有违我对规则一词的理解。”艾尔海森说。 “那不就行了。”我回头迈出一步,又被他不容拒绝的力气强行扯回来。 我憋着气:“……艾尔海森!” “别忘了,那间病院里还有关于你母亲的线索。”艾尔海森用冷静回应了我的愤怒,“在阿巴斯接受治疗的时间点,你母亲应该是已故之身了。她究竟和这些人体实验有什么关联,又是哪里出现了差错,这些都不该是在彻查清楚前被付之一炬的东西。” 艾尔海森平静的话语终于令我因过载而微微发热的大脑冷却下来。 我眯起眼:“还有……徘徊在病院门口的愚人众。” “从最近三个月激增于奥摩斯港码头的愚人众数量就可以推断,至冬国人似乎正在须弥酝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动。”艾尔海森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应该能明白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 他说得没错。 事已至此,放火烧医院除了能行泄愤之实满足一己私欲,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我不能这么干。 刚刚那个一味听凭感性行事的自己令我本人都觉着陌生,冷静下来之后,我不免有些赦然。 过了半晌,我深吸口气,轻轻点头:“好,我听你的。” 艾尔海森略显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稍许。 我:“话说回来。” 艾尔海森:“嗯?” “你究竟打算抓着我到什么时候?”我动了动那条仍被他箍在手里的胳膊,嘴里抱怨一句,“你弄疼我了。” 艾尔海森愣了半秒,后知后觉般撒开手,敛下眼低声说了句抱歉。 “若是要用这句道歉计算你来我往的人情账,恐怕反倒是我欠了一你句谢谢。”我说。 艾尔海森像是没听懂我的意思,一时没有接话。 这是我头一回在他身上见到这般茫然中透出几分纯粹的反应,不由觉着新奇。 我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将原本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我想说的话本来还挺多,比如,谢谢你替我找到了父亲,谢谢你带我寻到了我一直想追查的线索,谢谢你让我在冲动之余唤回了学者应有的理性,之类的。 然而最后,这些诸多比如都在叹息声中化为一句:“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什么?” “……” 我抬起一张木然的脸:“你在装傻?” “刚刚不小心把耳机隔音打开了,所以没听见蚊子叫唤。” 说着,艾尔海森伸出根修长的食指,对着自己片刻不离身的头戴式耳机点了点。 不熟悉的人可能以为他时刻挂着副价格昂贵的耳机是为了装酷耍帅,然而他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在不想与旁人交流时提前备好一个正当充分的借口。 顿了顿,艾尔海森像是挑了下眉。他说:“现在我关掉了,你不妨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好歹也是互相认识十多年的人了,我能吃他这套吗? 当然不能。 于是我毫不客气,伸手抓住艾尔海森的耳机右翼,向外一扯。 柔和的月色从云霭后探出头,恶作剧似的擦过艾尔海森棱角分明的侧脸。 忽而交替的明暗关系中,我发觉他的耳朵根似乎有点儿泛红。 我眯起眼,狐疑地瞅住他:“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艾尔海森沉默两秒,轻轻拂开我的手,耳机便啪嗒一声弹回到原来的位置,将他的右耳重新盖上。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很平:“你觉得呢?” 我不依不饶:“那你耳朵为什么会红?你是兔子变的?” “你看错了。”笃定的语气。 “我不瞎。” 艾尔海森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比起纠结这些,我建议你回须弥城之后优先去配副眼镜。”他说,“以免又像今天这样,走到半路突然摔进坑里。” 我:“……” 第 20 章 回到教令院向大贤者复命后,他兑现了应允之事,向我与艾尔海森发放了相当高额的奖金。 与此相对的,我俩也万万不可向教令院内外人士透漏关于此次任务的任一细节。 不知是否由于我过分敏感,大贤者接过检测仪器之后,看向艾尔海森的眼神竟透露出几分我说不出的古怪。 我与艾尔海森准备告退之时,阿扎尔大贤者忽而出声,将艾尔海森叫住。 他问:“艾尔海森书记官,你是否考虑过换个职位?以你的头脑和能力,待在书记官这个位置怕是屈才了。” 艾尔海森用不卑不亢的态度拒绝了这一提议。 对于他的反应,大贤者不意外,我更不意外。 真正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阿扎尔大贤者接下来说的那句话。 “很难想象你们二人能融洽相处,毕竟在我看来,安妮塔学者似乎是个很有野心的年轻人。” 从大贤者惯常如昔的严肃面孔里,我分辨不出藏匿于他意味深处的褒贬之意。 艾尔海森倒是不以为然。 他淡淡地说:“有无野心是个相对概念,只不过人之在世,追求之物各有不同罢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我想方设法试图找寻母亲当年的研究记录,但相关线索早就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不仅是教令院内的秘密资料室,就连她与父亲曾居住过的旧宅,也早在九年前被风纪官彻查处理过,半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被留下。 在一次次的徒劳与碰壁之后,我的生活陷入了诡异却平静的怪圈。 整个须弥城亦是如此。 除了对虚空终端的佩戴检查变得更加严格之外,一切风平浪静。 与此同时,赛诺和提纳里的工作却日益繁忙起来。 一个成天忙着在奥摩斯港抓人,一个成天忙着清理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出的死域。 我眼下的生活,或许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也说不定。 - 这天,给学生上完早课的我正准备回家补觉,却见艾尔海森家的房门又忘了锁,便猜测里边儿多半只有卡维一人在。 我推门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客厅中央画图纸的金发男人。 他背对着我坐在高脚凳上,面前用画架支起一副巨大的画布。被窗棂交割的阳光和阴影洋洋洒洒地涌入室内,沉浸其中的他却对这难得的好天气浑然不觉。 他一条腿踩在椅凳中段的横隔上,一条腿懒懒地伸长出去,与此同时,手里执着一根细细的炭笔,往画布上勾勒出建筑的骨骼,看起来像在描绘一座纳塔式风格的神庙。 卡维专心致志的工作状态让我不忍出声打扰。 我按捺住跟他打招呼的冲动,将教材和课件抱紧在怀里,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哟,这不是我们的安妮塔教授吗?大忙人下课了?” 我吓了一跳。 一转过头,便见卡维用手撑住椅子的一角转过半边身子,另只手里的炭笔尖儿指住我。 我讪讪道:“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 “哪有。”这么说着,卡维直接把画纸给扯了下来,揉成团儿扔到一边。 见好好的艺术品顷刻间沦为废纸一张,我在心痛之余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就、就这么扔了?” “最近没什么灵感,随手画画罢了。”卡维倒是毫不在意。 才华横溢的人说话就是自信。 那张所谓的随性而作若是能被哪个幸运的妙论派学生捡去,评个剎诃伐罗奖都绰绰有余。 确信卡维没什么继续创作的兴致,我重新走回客厅,在他侧边的沙发坐下。 “你最近怎么样?”他突然问我。 “不怎么样。”我没精打采地答道,“无非就是教教课批批论文,顺带搞搞课题赚赚钱,乏善可陈的日常。” “我猜也是。” “我的无趣有这么明显吗?” 卡维实诚地点点头,尔后用炭笔尾巴敲敲自己的眼角:“看你最近这状态,简直像提前步入了中年生活一样,眼镜都戴起来了。” “……”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我更是郁闷非常。 跟艾尔海森返回须弥城后的某天,我在途径一家教令院学者们常去的眼镜店时,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他那句“忠告”,走进去随便看了看。 结果店家跟我说:“客人您运气真好,今天我们正好开店十周年大酬宾,不仅能免费测视力,而且店内商品统统提供七折优惠哦!” 然后我就被查出了个一百五十度的近视眼,又被顺带忽悠着配了副金丝眼镜,从那之后便一直戴到现在。 想到这儿,我头疼地叹口气,下意识就想把眼镜摘了。 卡维却忽然说:“别摘,挺好看的。” 我:“……” 我:“你是在拿我打趣吗?” 卡维在高脚凳上翘起腿,弓着腰,手肘往膝盖上一撑,掌心托住下巴。 他将炭笔垂直在我脸前比对着,闭起左眼,右眼则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我不自然地朝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卡维:“你先坐在那儿别动。” “为什么?”我茫然。 卡维坐直身体,没着急搭理我,反倒自顾自地抽出张新画纸夹在画架上。 他将画架调了个位置,尔后瞄我几眼,灵巧的手迅速在纸面上勾勒出几笔轮廓。 我见他方才说话的神情分外认真,一时间竟真的没敢挪动位置。 过了十分钟,等到卡维终于不再间歇性瞥过来,我才犹犹豫豫地站起身,走到他身侧朝他笔下一看—— 他在画一个女孩子。 戴着眼镜的女孩子。 ……好像是我。 “你还会画人像?”我惊讶道。 卡维没好气地说:“那当然,难不成你一直以为我只会画建筑图纸?” ——可是我从没见你画过。 这句话显然有些多余,众所周知,搞艺术的人在教令院不受待见。 在以现任大贤者为首的保守派眼里,但凡能跟艺术沾上边儿的事物,都会被打上有辱智慧和理性的标签。通俗点说,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卡维先是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笔下的画,略微思索了会儿,用橡皮把眼角眉梢的位置擦掉了。 他重新落笔勾勒,原本平滑的眉眼线条被修成了弯眼笑的模样。 卡维用炭笔尾巴点了点画中的我:“喏,这么改完之后是不是看着阳光多了?” 我后退两步,隔远些距离细细地打量着被他用画笔赋予灵魂的女孩子。觉着她既像我,又不太像我。 过一会儿,卡维忽然说:“过阵子我打算离开须弥,去外边儿找找灵感。” 我随口问:“准备去哪里?” “还没想好,可能是纳塔,也可能是璃月。” “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感觉都挺不错。”我摸摸下巴,认真思索一会儿,继续道,“如果非要推荐的话,我会更建议你去璃月看看。个人认为璃月的人间烟火气更重一些,你会很喜欢。” 卡维嗯了一声,听着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压根没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去。 片刻后,他似乎也觉着自己的态度过于敷衍,便多说了一句:“我再考虑考虑吧,这次估计得出去待个小半年左右,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对于因论派出身的我而言,动辄一年以上的外出考察早已是家常便饭,我便没多想,随口附和道:“哦,那确实得好好想想。” 卡维:“……” 他放下笔,转头看向我:“你呢?” “我?”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哈啊?” 卡维依旧没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认真:“看看你最近这状态,又瘦又颓的,不如换个环境散散心,顺便还能做做调研什么的。” 我被他那双鸽血石般漂亮的红眼睛目不移视地盯着,莫名有些发慌。 我垂了垂眼,清清嗓子:“我就不去了吧。” “为什么?”卡维不解,“看你最近也没什么要紧事啊,教令院那边找教令官帮你办个调休不就好了,你又不是不做课题。” 我愣了愣,这才猛然意识到,沙漠深处那间诡异的魔麟病院也好,对这个智慧之国心怀鬼胎的愚人众也好,甚至是我父母的过去——这些事情,卡维都不知道。 抑或是,他有所察觉,但也仅是流于表面。 像卡维这样本应一身纯粹不染尘埃的人,我实在不想让他涉身过于沉重的境遇。 沉默间,卡维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说:“我发现了件还挺有趣的事儿。” 我:“什么?” 卡维将面孔重新转回画架的方向,复又提笔在纸上勾画起来。他这一转身,声音就好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让我有些听不分明。 “别看你平时跟艾尔海森好像没什么话好说,事实上,你什么话都能对他说。”顿了顿,卡维继续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你对我虽然有说不完的话,可惜,藏着掖着的事儿更多。”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我的大脑有点儿发懵。 我还没斟酌好该如何回复的时候,卡维又笑一下:“罢了,听着跟绕口令似的,你别往心里去。” “……嗯。” 最后,我只这么低低应了一声。 “对了,这幅画。” 卡维用曲起的指节隔着纸张敲敲画板,再开口时,又恢复了贯常的轻快语气。他接着说:“这幅画,我今天下午就能画好,等艾尔海森下班后让他给你送去。” “哦……”刚哦到一半,我忽然发现哪里不对,“不用了吧,明天我自己来拿就好了,反正就在隔壁。” 卡维:“没事,让他多跑跑,学术分子也需要锻炼身体。” 我:“……” 锻炼身体? 从家门口走到隔壁的那种锻炼??? - 当天下午。 吵醒我的又是那阵熟悉的敲门声,三点一顿。 蜷在毛毯里稀里糊涂睡着在沙发上的我揉揉眼睛,抬头看钟,确认自己没有一觉错过晚饭时间,便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拖着毯子去开门。 “哪位?” 见迟迟不得回音,我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不情不愿地定睛一看。 艾尔海森正逆着夕阳站在门外,随风摇曳的证梧木树叶在他身后流动成一片灰蒙蒙的剪影。 我转头对着钟又确认一遍时间,是艾尔海森下班的点没错。 我又转回一张茫然的脸:“你来干嘛?” 艾尔海森没着急搭话,只把一张本就容易显得薄情寡义的脸崩得更紧。 过了半晌,他抬起手臂,将手里拿着的东西举到我跟前。 艾尔海森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尔后惜字如金般吐出三个字: “来锻炼。” 我两眼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