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的明末游戏》 第1章 老王是主角 “王先生,《大明王朝》这款游戏角色丰富……” “妹子,不用多介绍,我已经研究三十年了。我选李自成!” 老王其实更中意当崇祯皇帝,先别管他开局啥难度,起码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玩得爽。 奈何老王积蓄不够,没法做现成皇帝。 “王先生,您确定不回归现实了?” “不回了!” 老王打小学画,却上了音乐学院,毕业又赶上时局大乱,从军,被俘。后来么,他被拉到谷神星采了三十多年矿。 如今老王孑然一身,早已没了牵挂。 当初他就打定主意要进入虚拟世界,现在终于攒够了钱。 “王先生,我们为游戏人物准备了多种福利……” 外挂真是个好东西! 神速力,赋予玩家光一般的移动速度,售价十万软妹币;一千万两银子,售价一万软妹币;各种优良农作物种子一吨仅一千块;6管机枪加一万发子弹,只要一百块;详细历史事件走向一块钱…… 还有更便宜的,比如一杆燧发枪只需五毛。 “看不起谁啊?我要凭本事打通关,什么外挂都不要!” 老王大义凛然。 实际是他囊中羞涩,连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光看着眼红,啥都买不起。 好在游戏公司老总牛爹爹比较大方,给穷逼为爱劈玩家送了点免费福利,以防他们进入游戏后活不过三天。 一切手续办妥,老王淡定地躺进营养舱,缓缓闭上眼睛。 “大明,我来了!” …… 天启七年(1627)。 八月,“木匠皇帝”朱由校病亡,十六岁的朱由检即皇帝位。 是岁,陕北灾以继灾,于今而酷烈异常。延安府禾苗尽枯,民争采山间蓬草为食,蓬尽则剥树皮而食…… 九月,白水县农民王二聚集数百人攻入澄县,揭开明末农民大起义序幕。① 十月,甘肃廵抚上疏:二千里长边以京运累欠至七十余万石,欠银九十五万余,乞借给十万银以济。 崇祯元年。 三月—— 陕西三边总督史永安上疏:“……致使各路军饷积欠至二十七个月。千里荒沙,数万饥兵食不果腹,衣不覆体,盈庭腾诉,挥之不去。间有脱衣鞋而易一饱者,有持器具贸半菽者,有马无刍牧而闭户自经者(上吊),有饿难忍耐而剪发鬻市者,枵腹之怨久酿……” 四月—— 延绥巡抚上疏:延军乏饷,饥军有聚众弃甲于将领之门者;有将合营之马置通衢,谓经年不给一豆一刍,穷军何复能喂养。 五月—— “……(延安安塞)炊某骨以为薪,煮某肉以为食……” 七月—— 陕西定边营逃卒王嘉胤聚饥民造反;不沾泥张存孟、一座城薛红旗、五虎蔚守珩、黑煞神李茂春等率众起于洛川,群掠富家粟。 蓟门驻军由于饥饿索饷兵变;辽东宁远军中四川、湖广兵因缺饷四月大噪,余十三营起应。辽东巡抚毕自肃、宁远总兵朱梅都被叛兵捉住,“棰击交下”,毕自肃惭愤自尽。 十月—— 紫金粱王自用、混天猴张孟金等起于延川;苗美等起宜川;闯王高迎祥起于安寒;曹操罗汝才起于延安;韩朝宰起于庆阳;汉中王大梁攻克略阳…… 十二月—— 陕西固原官军兵变,劫州库。② 崇祯二年。 二月,吴淞兵缺饷哗;遵化兵欠饷哗。 四月,阶州(陇南)官军周大旺因被欠饷,率众起义。 十一月,皇太极督军三路破边墙而入,明军不敢挡,后金兵锋直抵京师城下。③ 十二月,山西八千余官兵赴援京师,赶达后因三天换了三个地方驻扎,又得不到口粮,遂一哄而散逃回老家。 崇祯三年。 正月,陕西三边各镇一万七千余精兵入卫京师。 几路队伍行至半路皆因缺衣少食无饷哗变。经过整顿,一部继续东行勤王,一部被遣还原戍地。 前边军马光玉在归途中起事;前边军张献忠回到定边后起事。 天下大乱,形势大好。 二月二,“李自成”重生了。 夜黑的很。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④ 米脂县城内,银(圁)川驿站。 二十五岁的李自成“苏醒”了。 他偏头看向一起值夜班的驿夫,刘芳亮裹着羊皮袄靠坐在火炕上睡得正香。 李自成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块十两重的银元宝。 这是《大明王朝》赠送给玩家的“起步资金”,聊胜于无。 李自成饶有趣味的端详了两下银子,然后揣到裤腰带里收好,轻轻站了起来。 他看刘芳亮没动静,慢慢走到墙角提起一杆长矛。铁矛头对着手掌心就扎了下去。 安然无恙。 李自成再加把劲,又用力戳了几下。这次虽然有了一丁点疼痛感,但是皮肤仍旧完好无损。 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这是《大明王朝》喂爱屁玩家最重要的免费福利。不死才是王道! 李自成放下长矛,长舒一口气。 金手指有了,接下来他就要开始轰轰烈烈的一百年游戏时间。 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也只是个开始…… “这次让建奴第一巴图鲁崇祯多干两年,他不用急慌慌去投奔歪脖子树……” “练兵、烧玻璃、造水泥……排队枪毙……” 李自成坐在炕头正胡思乱想,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快速的由远及近。 他刚站起身,炕上的刘芳亮同时惊醒,“来活儿了?” 李自成走前打开门,一个拎着长矛背着包袱摇着铃铛的哥们气喘吁吁跑近。 “哟,张老弟!快进来歇会儿。”李自成接过包袱热情招呼。 刘芳亮偏腿下了炕头,提裤子紧袄子,主动请缨,“马头儿,我走一趟!” 李自成摆摆手,“你守门,我去。” 反正他很快就要下岗了,玩几天就当是体验生活。 刘芳亮还要坚持,李自成已经检查完包袱背在自己身上。 包袱里面有个保护公文的夹板,公文可能是前线军情,也可能是朝廷紧急诏令,反正都与驿卒无关。 李自成瞅了眼桌上计时盘香,然后在张洪的回历本上写好名字时间,表示签收。 又在本站铺历上登记好,接着他揣好自己的回历本,带上长矛、火把、铃铛,出门,跑步直奔城外十里铺。 银川驿兼职急递铺的活。这种急件不用马,全靠铺兵双腿送达。 因为马多精贵啊,疾跑十里就掉膘了,没个三五天喂好料养不出来。况且遇到半夜或者雨雪天,马也跑不起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其实急递铺不算慢。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三百里。 “但遇公文到铺,不问角数多少,须要随即递送,无分昼夜,鸣铃走递……如是公文到来不即递送,停积等待因而失误事机者,问罪。” 延误三刻钟要挨杖二十,以下每延误三刻加责一杖。 李自成原本身板就好,驿卒初体验又精神头十足。他抬沟子就跑,一溜烟就到了城外十里铺。 交接完公事,稍做休息,他又掉头摸黑回城。 迎着冷风,伴着刚解冻稀哗作响的无定河水,李自成边走边哼唱着驿夫们的歌谣: “肥马血出,瘦马骨折。行行行行,方知马力……” 正路过一座小山包,李自成不由自主的就要往山上拐。 “搞什么名堂?游戏出问题了?不能吧?!” 李自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强行站定,又拐上了官道。 可是没走几步,他又控制不住腿了。这次直直就上了小山包。 “见鬼了!”李自成重重的捶了一下腿。 他刚嘟哝着,树林子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接着一个黑影猛的从侧面扑过来。 “我X!” 李自成惨呼一声,被撞飞两丈远。 火把、长矛也脱手了。 第2章 驿卒要为朝廷想 幸好李自成刀枪不入,不然这一下就要被撞散架了。 他尽管不会受伤,但疼痛感还是有一些。 趁着火把光亮,灰头土脸的李自成看清了“刺客”真面目。 一头獠牙狰狞的黑野猪! 畜生可没耐心让旁人安静参观,哼哧哼哧两声又冲向“口粮”。 李自成急忙一个懒驴打滚,不料却撞到个树墩,结果又被紧随而至的野猪在肚子上顶了一下。 “我顶你个肺!” 李自成大吼一声,坐在地上就和野猪浪战起来。 六七个回合后,李自成完败。 他刀枪不入,可不是力大无穷,打不过野猪不丢人。 眼看火把快熄灭了,李自成强顶着野猪蹂躏,三爬两爬终于抓住长矛。 “死吧!” 第一下急切间居然把矛拿反了,野猪毫发无损。 李自成赶紧调转矛头又扎了一回,角度略偏,力道也不够,野猪皮无伤。 人猪又大战了七八个回合后,李自成误打误撞,一矛捅进了猪眼。 “嗷嗷嗷……” 野猪惨嚎一声,带着长矛往林子里奔跑几步,然后扑倒在地不动了。 李自成躺在地上擦把汗,不停喘着粗气,“老子还没打野猪皮,先杀一野猪,开门红!” 他歇了好半天才站起来。 拔出长矛,李自成双手抓着野猪后腿一提,“这怕不是有两百多斤?” 野猪体型又大,实在不好抗。拖着回去又伤猪皮猪毛,那就没法卖钱了。 他决定等天亮了再找人来抬。反正案发现场在山坡树林里,不用担心被官道上的路人看到。 “这下不用喝米汤了,能打打牙祭。过年都买不起肉,这驿夫马头当的真失败。” 李自成简单收拾了下,扛着长矛回到驿站。 “马头儿?这是咋弄的?遇到流寇了?”刘芳亮一开门就惊住了。 “嗨!半路窜出头野猪,跟它打了一仗。明天给弟兄们开开荤。” 李自成放下长矛,走到火炉边往里填了几块碳,掉湿里衣烤起火。 “啥?你把野猪干趴了?”刘芳亮满脸不可思议。① 等闲老猎手也不敢跟野猪一对一单挑。 马头儿虽然模样狼狈了些,但是身上并没有半点伤口。大哥啥时候变这么猛了?! 李自成笑道:“就在南门外五里地林子里,等天亮叫上兄弟们抬回来。我实在没力气了。” 刘芳亮抱拳拱手,屈膝半蹲,“马头儿,小弟彻底服了。” 所谓马头,就是管马的头头。 这可不是什么正经官职,也绝不是好差事。 李自成分管着九匹马,现在可遭罪了。 早前驿站马匹吃的不光是草,还有一半多是粮。 每马一年额定100石粮豆加草料。那会儿马头还能从马嘴里偷点口粮,黄豆、豌豆或者麦麸什么的。 等李自成当上马头,驿马已经连草料都快吃不上了,个个饿的瘦骨嶙峋。遇到紧急军情,驿卒快马加鞭,然后马就倒毙了。 李自成手下已经死了三匹马,这损失全部要马头赔偿。 朝廷有令:凡各边驿站军马匹,如领养一年倒死者,纳桩银五两;二年者,四两;三年者,三两;四年者,二两;五年以上倒死者,官为补给。 所以,算下来李自成总共要赔偿七两银子。 他每月的工食银才五钱,就算不吃不喝都要一年多才能补上。 问题是驿站已经两年没开饷了。 银川驿每年额定公费一千六百多两,近年实际下拨的却只有五百两。就这,县令要先抽二百,驿丞再抽五十,剩下的二百五十两才是真正经费。 驿站困苦可见一斑。 穷啊! 所以刘芳亮一听李自成干翻了野猪,美滋滋的就盘算开了。 “马头儿,咱把野猪卖给袁屠户,这年景怎么也能有个十两八两。赔掉马钱……” 说到这里,刘芳亮憨笑起来,“马头儿,只要工食银一发下来,小弟那匹马钱尽快还给你。” 死掉的三匹驿马中,一匹是李自成骑死的;一匹毙命在刘芳亮手里;还有一匹病马甩锅于田见秀。 李自成摆摆手,“快算了吧!稀罕你那点口粮?老大不小了,存些钱娶个婆姨是正经。” 刘芳亮苦脸挠头,“唉!这年头活一天算一天,哪敢想那么多。” 随即他又问,“马头儿,你可比我大着三岁呢,啥时候找一个?” “……” 两人闲聊中天就亮了。 他们正要回马棚补觉,不想今日驿丞居然难得的一大早就跑来了。 所有驿夫很快被集合起来。 驿丞咳嗽一声,“朝廷新章程下来了……” 崇祯要裁撤天下一半驿站,陕西两万驿夫即将失业。 银川驿要关门了。 众人骤然一听这消息,立刻轰然大哗。 有个驿夫当即瘫坐在地,哭嚎道:“不给人留活路啊!” 驿站虽然拖欠工食银不发,但好歹一天管着两顿稀饭。再加上驿递时夹带请托信件、邮包等小费,驿夫们勉强能活着。 出去之后呢? 大旱之年,种地不得活。 外面一斤小米又涨至两分银。普通驿夫一天的工钱买不到一斤小米。何况他们还没钱。 李自成也挺意外,他原以为自己能在驿站干两三个月。 至于大明为啥要裁驿站,这说来话长了。 朱由检登基,魏忠贤倒台,原先被阉党打击的官员纷纷重出江湖。毛羽健也不例外。 他复任监察御史,趁糟糠之妻不在身边,立马包了个青楼女。 突然有一天,原配千里迢迢找上门来,当即捉歼在床。 毛羽健是个重度妻管严,自知理亏,跪了一夜,祈求夫人高抬贵手。 挨过这关,毛羽健气不打一处来。 他暗地里一查,最后把夫人快速得信和进京的原因归咎于驿站交通太便捷。 红颜美事被毁,全怪驿站! 毛羽健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就给皇帝上奏要裁撤驿站—— “驿递一事,最为民害……兵部勘合有发出,无缴入。士绅递相假,一纸洗补数四。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丝……” 话说得在理。公器私用,确实是当前驿站弊端。 比如著名的旅游家徐霞客,走后门拿到了勘合。他一路蹭吃蹭喝蹭招待,依靠驿站源源不断的供应保障,游玩得不亦乐乎。 他在《粤西游记三十》中自叙,无论走到哪儿,都有驿卒用轿子抬着他,还有几个驿卒抬行李一路伺候。 有次碰到驿站里人手不够,徐霞客就强迫两个妇女为他抬轿。 他还让老百姓“煮蛋献浆”,“以鲫为供”,“割鸡取池鱼为饷”。 由此可见,驿站之弊深入骨髓。 对了,现下徐霞客应该在家里猫冬呢。等到七月份,他就要和叔祖结伴启程,再一次游览福建,顺便祸害驿站。 崇祯皇帝日理万机,看过小毛奏疏后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随手放一边了。 毛羽健咽不下这口气,就跟好友兼远亲兵科给事中(皇帝近侍)刘懋大倒苦水。 刘懋说,你不懂皇帝脾性,奏疏写的不行,看我的。 他跟崇祯皇帝剖析:当今天下驿站用于公务的仅十分之二,用于私事的占十分之八。与其如此,不如裁撤一些驿站。这样每年可以节省出百万两银子,足以弥补辽东军费亏空…… 当然也有人反对裁撤驿站。 “祖宗设立驿站,所以笼络强有力之人,使之肩挑背负,耗其精力,销其岁月,糊其口腹,使不敢为非,原有妙用。” “汰兵止当清占冒及增设冗兵尔,冲地额兵不可汰也。驿传疲累,当责按臣核减,以苏民困,其所节省,仍还之民。” “天生此食力之民,往来道路,博分文以给朝夕。一旦无所施其力,不去为贼,将安所得乎?” 崇祯哪管那么多,一听能节省百万银,这可说到他心坎里了,立马龙颜大悦。 “驿递疲困已极。小民敲骨吸髓,马不歇蹄,人不息肩,朕甚恨之!” 至于裁了驿站会不会耽误公文传递,管他呢! 一拍脑袋,就这么干!一拍胸脯,没有问题! 驿站必须裁! 银川驿里鬼哭狼嚎一片。 田见秀唉声叹气,无语望苍天。② 刘芳亮抽噎道:“马头儿,咱怎么办啊?” 李自成摸了摸腰带里的“启动资金”,淡定道:“驿卒要为朝廷想,你不下岗谁下岗!?” 第3章 正义就是活下去 驿夫们被拖欠的工食银要不回来,遣散费肯定也没有,骑死的马匹还要照样赔。 “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大老爷,可怜可怜吧。小的情愿不要工食银,给口饭吃就成。” “贼你吗!给钱!” 众人鼓噪之际,几十个衙役从门外直冲进来,一顿棍棒交加,打得驿夫们抱头鼠窜。 好汉不吃眼前亏。 趁着场面混乱,李自成一脚把驿臣踹个狗吃屎,转头就跑。 刘芳亮和田见秀早没了主意,不过眼疾脚快,紧跟着马头跑出门。 “马头儿,咱怎么办?”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 田见秀大吃一惊,小声道:“去投流寇?好像……没听说过叫八路的队伍?” “娘的!”刘芳亮一拳砸在手心,“马头儿,小弟跟你走。与其饿死,不如抢他娘的做个饱死鬼!” 李自成瞪他一眼,“小点声,怕死的不够快?先把野猪抬回来再说。” 刘芳亮点点头,“是了是了,咱吃饱再反他娘的!” 母鸡的理想就是一把米糠。人呢? 人不可以太穷,穷着穷着就什么都没了。 …… 驿站隔壁有座马王庙。 殿内台上有高大的马王爷塑像,三头六臂,手持宝剑,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 台下塑一泥马,有奔腾欲走之势,马前有手拉缰绳的牵夫。 李自成三人正要离开,只见对面几人用木板抬着两具尸体进了马王庙。 庙主取出四个大碗,扣在死者两手两脚上,又用马尾巴一束置于两腿之间。 接着点香烧纸,老道跪在马王爷像下念念有词:“今有刘氏、张氏二人,送交马王尊神,让其来生转为驿马,大碗显其蹄壮腿粗,好为皇家传递公文出力。” 银川驿与马王庙有约:遇贫贱无法埋葬之亡人,若家人同意让他们来生投胎转马,便可得少许埋葬费用。 田见秀叹口气,“穷人活着受苦,死了受苦,来生还要作驴变马继续受苦。” 现在银川驿关门,那点烧埋钱估计不会有了。刘氏、张氏的归处只能是城外新挖的乱葬坑。 李自成一招手,“走吧!” 三人出了城,不多时就到了那个小山包。 “娘脚皮皮接!野猪呢?”李自成看着空空的树林傻眼了。 刘芳亮疾跑两步,四下寻摸一圈,指着草丛道:“有血迹,被人偷走了吧?” 田见秀走上前看了看,回头道:“看痕迹,应该是往石盘沟去了。” “高贼娃吗?”李自成想起来了。 石盘沟村距这边四里地。村里年前就出了个高贼娃,经常带着三五人做些偷鸡摸狗、拦路打劫的营生。 驿卒又犯不着多管闲事,遇到了也只当没看见。 “芳亮!” 李自成从腰带里摸出那十两银子,“拿钱进城找刘铁匠,带一批刀枪过来。” “马头儿,哪来的钱?”刘芳亮咽了口唾沫。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锭,眼睛都看直了。他接过银子,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就想舔一口。 “爬开!” 李自成捶他一拳,“赶紧去买家伙……还有,要是二麻子、鬼剃头那帮人没散,问问他们愿不愿来。” 李自成想起驿站那些可怜娃了。 一帮咸鱼也没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开始没打算招揽他们。因为老李现在又没钱,养不起多少人。 “得令!” 刘芳亮揣好银子,飞一般跑回去了。 田见秀凑过来说道:“马头儿,兴许是过路人把野猪顺走了,未必就是高……” 李自成一脚踢飞块土坷垃,恨恨道:“高杰那个王八蛋!敢炸毛就先拿他开刀祭旗!” 田见秀可不知道李自成为啥就怒火攻心了,又不一定真是高杰偷的猪。 “哥,我跟高杰聊过几次,还算熟。要真是他干的,咱们把话说清楚,那后生也是个明事理的人。” “走着瞧吧!”李自成嘟哝一句,冷静下来了。 其实现在的高杰不过是个小贼而已,还不是原时间线将来那个芳心纵火犯。 送绿帽子这口锅不好往人家头上扣。再说戴帽子的是李自成,跟他老王有什么关系? “小田,现在驿站撤了,有啥打算?” “我想回趟家看看。” 田见秀是绥德人,老家距米脂三十里地。 “你家猴娃娃有一岁了吧?” “嗯,满周岁三个月了。” 说起孩子,田见秀傻呵呵笑起来,“这次回去应该会叫爹了。” “儿女双全,挺好。” “马头儿,你也该娶亲了吧?总拖着也不算个事。” “唉,我家里那一摊你清楚。别提了,愁得慌!” 李自成父母早亡;大哥更是死在父亲前头,老婆改嫁留下个侄子;另外还有个弟弟,日子难活的没法说。 “马头儿,小弟有个老乡在榆林镇当兵,要不咱也去投军……唉,只是他们也四年没开饷了。前个月入卫京师,上头连安家费都没给。” 上面就算偶尔拨一次饷银,“三军月饷,既克其半以充市赏,复克其半以奉要人。”普通小兵仍然一文没有。 至于安家费,天启时的成法是营兵移镇给五两,现在也没了。 田见秀摇摇头,无话可说了。 种地没收成,也找不到活儿干,做买卖又不会,活路在哪呢? 李自成负手背立,看着山脚下的无定河,缓缓说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明气数已尽,老朱家走不远了。投军没前途。” 缝缝补补又三年?不如砸烂了重新来! “这……不至于吧?” 田见秀小心瞅了瞅左右,生怕被旁人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 他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驿卒,也没啥忠君爱国的想法,但毕竟还算良民,从没考虑过犯上作乱的事。 之前从驿站出来,听李自成说要投八路,田见秀只当是气话。没成想自家马头现在能说出这番惊人之语。 李自成叹口气,“咱这地界连年饥荒,朝廷赈灾了么?没有;免赋税摊派了么?没有。城外刚掘的死人坑,没几天就填满了尸体。人命如草芥! 你说,谁甘愿活活饿死? 紫金粱、闯王这些人是因为吃饱了撑的才去当流贼?” 田见秀嗫嚅道:“去年是因为三月大雪冻死禾苗,或许今年天时好……” “那又如何?” 李自成要被这个榆木疙瘩气笑了。要不是田见秀读过几年书,还有点作用,他才懒得多费口舌。 “论起来,我大明赋税并不高。即便把朝廷规定的所有徭役、摊派全加上,撑死了算,有地百姓负担超不过收入的十分之二。可这世道为什么人不得活呢?你好好想一想。” “……”田见秀沉默了。 他当然清楚老百姓有多难。朝廷规定收一钱,下面就要收一两。另外还有不少狗屁倒灶的把戏,把小民盘剥的没活路。 冷风吹过山岗。 山脚下刘芳亮带着十几个人跑来了。 李自成把手指关节按的啪啪作响。 “什么是正义?正义就是活下去!任何人如果到了吃树皮吃草根的地步,还要跟人家讲公理道义,不是蠢就是坏!” 大明朝廷既蠢又坏! 第4章 柱棍柱个长的 “大哥!你这是打我脸呢?” 壮汉刘铁匠大踏步上了山包,人未到,一块银锭先飞了过来。 李自成一把抄住银子,大笑道:“你凑什么热闹?不怕老王头打断你的腿?” 刘宗敏嬉皮笑脸道:“那老汉下村赶事情了,铺里我说了算!”① 他是蓝田人,幼时跟随家人逃难来到米脂,娘改嫁,落户。 李自成比刘宗敏早入铁匠铺,两人做了七八年师兄弟。后来李自成学业不精,又整天拐带师弟出去打架斗殴,就被老王头逐出师门了。 近来流贼四起,县衙的刀枪全在铁匠铺里修补,这次被带出来十六把刀。 刘宗敏擤了把鼻涕,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大大咧咧道:“高贼娃不用大哥动手,看小弟怎么收拾他。我带路。” 他家住武里坡,过了高杰家的石盘沟村再翻个山头就是,不到二里地。两人从小就熟,没少打架。 李自成接过雁翎刀,大手一挥,“出发!” 众人在山沟里绕来绕去,很快就到了石盘沟。 刘宗敏直接就找上了高杰家。 此时窑洞前聚集了几十口人,个个流着哈喇子正看杀猪。 “都给老子闪开!” 刘宗敏大喝一声,把围观众推搡开。 破衣烂衫的村民们一看来了十几个提刀汉子,咋呼一声顿做鸟兽散。 高杰刚刮干净猪毛,一抬头,刘宗敏已经走到近前。 “哥,你……”② “啪!” 刘宗敏直接甩他一耳光,“高贼娃,能耐了?敢偷我大哥的猪!” “啊?没有,不是,小弟……” 高杰眼冒金星,捂着脸正待辩解,他外甥不乐意了。 李本深抄起水瓢砸向刘宗敏,“驴求子,你咋呼个甚咧!” “愣怂!”刘宗敏瞪眼怒骂一句,提刀踏步上前。 “哥啊!”高杰慌的急忙把他拦腰抱住,“猴娃子不懂事,你多担待,别跟他一般见识。” 可是李本深却不甘示弱,弯腰就去捡砍柴刀。③ “你个求式!”刘芳亮早忍不住了,冲上前一脚把李本深踹翻在地。 高杰又急忙挡在刘芳亮身前,反起一脚踢向外甥,“求迷性眼!甚都闹不鸡米,有你言语的份?” 说完他又走到李自成跟前,弯腰弓背赔笑道:“哥,都是误会。小弟认错了,给你老人家磕个头赔罪。” 高杰扑通就跪下了。 “……” 李自成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把他闹的有点不好意思。 “起来起来……” 李自成搀起高杰,语重心长道:“往后少做些偷鸡摸狗的事,穷苦百姓身上能抠出几个铜板?有能耐去找地主老财,吃他娘穿他娘。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高杰稀里糊涂的应承道:“不敢不敢。大哥教训的是,小弟记下了。” 他还不知道银川驿倒闭了,本着民不与官斗,不敢惹李自成。 虽然一个驿卒也说不上有啥身份地位,但是李自成在县里人头熟,人家有一百种方法弄死屁民。 这年头世道就是这么黑。 唯一令高杰疑惑的是,对方怎么会说出让他去偷抢大户?是故意揶揄人? 他心想,柱棍柱个长的,攀伴攀个强的,拼一把! 高杰壮起胆子试探道:“大哥,家里米缸早见底了,老少都不得活。大哥给指条路,你说抢谁我就抢谁……要不,咱先从艾家下手?只要大哥言语一声,小弟二话不说,就是用头撞也把他家大门撞开。” 李自成笑骂道:“扯求蛋呢!艾乡绅是你我能惹的?” 他幼时给艾家放过羊,因为在人家门前石坊上睡觉,在墙根下撒尿之类的事没少挨打。 但是可不敢去报仇。 艾家满门显贵,是米脂第一大户。 艾应甲祖父是贡生,做过绛州别驾;叔祖父则是米脂县第一位进士,官至户部右侍郎。 艾应甲父亲曾任京城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三叔是米脂第二位进士,官居山西按察司佥事;四叔是武进士,做过提督京营总兵官。 艾应甲自己是个贡生,由知县而知州,前年从赣州同知的位置上致仕归乡。 艾应甲儿子艾万年由廪生考中武举,去年从军,以军功擢升神木参将。④崇祯八年在甘肃宁县与李自成战,败死。 因为代代都有高官,艾家兼并了大量土地,旱田水田不下三万亩,家资丰厚。 这种土豪劣绅现在可不敢去招惹,那纯粹是找死。 高杰一听李自成话里有商量余地,又提议道:“要么去抢常家、高家、姬家,不管哪家,只要大哥发个话,小弟皱皱眉头不是人养的。” “你爱抢谁抢谁,用不着跟我说。” 为免后患,李自成没打算收高杰,当下也懒得再跟他废话。 转头指挥刘芳亮把猪头砍下留着——结个善缘,剩下的猪身让小弟们抬起带走。 高杰原本还以为这次买卖打了水漂,没想还能得个猪头,还有盆猪血,自然千恩万谢。 离开石盘沟,出了山走到官道上,十几号人明火执仗的太惹眼,李自成想让刘宗敏带着腰刀先回城。 刘宗敏不以为意,“高兄弟已经换班守南门了,你老放宽心。” “别啰嗦,让你咋干就咋干。” 李自成现在不想生事,还不到时候。他干脆扒了刘铁匠的破棉袄把腰刀都包起来了事。 刘宗敏抱着膀子哆嗦个不停,“娘的,都快惊蛰了还这么冷。芳亮,来唱个酸曲热乎热乎。” “要热乎的啊?好嘞!” 刘芳亮搓搓手,嬉笑着唱开了—— “一更子里叮当响,情狼哥站在奴家门上。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风刮得门栓响嘛。二更子里叮当响,情狼哥进了奴家绣房……” 众人嘻嘻哈哈直奔县城。 …… 高立功是米脂民壮的小头目,此时正带着几个人把守城门。 “哟!李兄弟回来了?” “托大哥福!” 彼此打过照呼,李自成拍着他肩膀邀请,“高大哥,晌午来袁屠户家吃肉。” 高立功搓着手喜道:“好咧!沾兄弟的光,咱也饱饱口福。” …… 米脂县城分上下两城,最早先靠着山先修了上城。 嘉靖年时,城里人口日渐增多,又修筑了下城,将东、西关至华严寺湾等全部围在城垣之内。万历时进一步整修,奠定了现在格局。 刘宗敏先带着刀回铁匠铺,李自成等人扛着猪穿过城中的观澜门进入上城。 众人都想着马上有猪肉吃了,个个笑逐颜开。 可这猪肉真没那么容易吃,注定要一波三折。 因为袁屠户遇到事了。 一个穿着破衣烂衫,顶着鸡窝头的后生走到了肉摊前。 “大兄弟,县里老爷要在流金河兴修水利,你家摊派二两银子,交一下。” 袁宗第扣着鼻屎,坐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抬。⑤ 他旁边的小伙计把刀子往案板上一剁,喝骂道:“交你马!滚!” 第5章 命案 袁宗第算是菜市场一霸。 他家亲兄弟姐妹四个,都在市场卖货。此外还有一大帮堂哥,表弟之类的住在附近。 所以他们只要有一人挨欺负了,那随随便便就能跑出来一二十个亲戚呐喊助威。别说男人,女人都敢打仗。整个菜场根本没人敢惹他们。 可是今天来找麻烦的痞子,不一般。 “你个兔崽子!” 鸡窝头上前一把薅住伙计衣领,瞪眼叫道:“会不会说人话?” 小伙计看对方够横,只好转头看向东家。 袁宗第起身吐了口痰,厌烦的挥手,“差不多行了啊,别动手动脚。” “啪!” 鸡窝头抬手抽了小伙计一个嘴巴子,“让你嘴臭!” 袁宗第不能忍,三两步绕过肉摊,一把推开鸡窝头,“滚一边去!” 鸡窝头瞪眼大骂,“透!肉摊不想干了?活腻歪了?” 袁宗第斜眼冷笑,“嘿呀,老子卖十几年肉了,你不让我干啊?你算个什么求东西?” “我是你爹!”鸡窝头骂骂咧咧抬脚就踢。 袁宗第没躲没闪,壮实的身板站在那里稳稳当当。 “屎一样的东西!” 他反起一拳就把鸡窝头砸翻在地。 鸡窝头疼的龇牙咧嘴,吐了口血沫子,拍着地大叫:“杀人啦!兄弟们都来啊!” 原来他是打前锋的,刚喊完话,一条巷子里猛的冲出五六人。 袁宗第慌的大叫:“去喊人!” 小伙计急忙边跑边扯起嗓子嚷嚷起来。 七大姑八大姨闻风而动,拿起扁担抄起擀面杖冲了出来。 …… 李自成带着众人转过弯,远远的就看到菜市场乱了起来。 二三十人混战之间,哭爹喊娘的惨叫声不断响起。 田见秀皱眉道:“哥,好像是盖虎的人?” “管他娘是谁的人,跟我上!” 李自成大吼一声率先冲过去。 直冲拳砸倒一个,过肩摔放倒一个,右勾拳打倒一个…… 对于将来的起家班底,李自成是不吝于出手相助的。 有生力军加入,混战很快就结束了。 只是结局有些糟糕。 袁宗第看见弟弟袁宗道被人打的鼻血长流,急眼之下握着割肉刀就捅了上去。①兄弟俩同年同月同日死,儿子同。 鸡窝头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挣扎两下咽气了。 袁宗第冷静下来后傻眼了,嘴皮子哆哆嗦嗦着,“哥……” 李自成安慰道:“不慌,万事有我做主。” 袁宗第心下稍安。这兄弟没白交,年三十那五斤羊肉没白送。 “捕班拿贼,都给老子蹲下!” 一声大叫传来,几个挎着腰刀的衙役跑近了。 李自成看着为首一人嗤笑道:“盖班头?新官上任挺威风啊!” 盖虎按着腰刀阴阳怪气道:“还行,比那些被赶出驿站的强一些。” 袁宗第趋步上前,细声软气的解释,“盖班头,流金河修水利的钱去年就交纳了,现在又要收,这不合适……” 盖虎一瞪眼,“你昨日也吃过饭了,今天吃不吃?” 这就属于强词夺理了,袁宗第被噎的无话可说。 李自成正要开口,刘宗敏快步跑来。 “贼你娘!” 刘宗敏看到两拨人对峙,也不问缘由,飞起一脚直接把盖虎踹倒。 “驴求!别以为换了一身皮就不敢打你!” 老话说的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刘宗敏就是个不要命的二杆子。 “停手!别打了!” 李自成连忙把刘宗敏拉过来。 真要把事情弄大,那就不得不提前上山打游击了。 盖虎狼狈爬起,气急败坏的朝手下大吼:“你们这帮求势都白吃饭的?” 众杂役面面相觑。 他们刚跟了新班头,平日欺负个良善也就罢了,犯不着给他卖命。那位忠心小弟不就躺地上瞑目了? 盖虎骂骂咧咧正准备抽刀,李自成上前一步按回去。 “班头,抬头不见低头见,有话好商量。” “这还商量什么?出了人命,又拒捕抗官。李自成,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刘宗敏怒了,“给脸不要脸!” 他上前一步,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作势又要打。盖虎不愿吃眼前亏,转头就跑。 杂役们跟着一哄而散。 李自成叹口气,又掏出了那十两银子,“芳亮,去找快班高头,让他把事情压一压。” 高映元和高立功是远房亲戚。 刘芳亮接过银子,拔腿就往高班头小老婆家跑。 袁宗第回屋里拿出些散碎银子和几串铜钱,苦着脸道:“哥,就这么些了。” 这点钱顶什么事。 李自成转头吩咐,“宗敏,跑一趟艾家钱庄,最少借五十两。想想法子。” “唉!”刘宗敏挠着头皮离去。 李自成在这边安顿后事,那边盖虎已经添油加醋把事情报给了典史。 他可没敢说是因为收水利摊派惹的祸,因为县里根本就没这项目。 何况收苛捐杂税之类的是快班负责,不归捕班管。 快班高映元因为拿了盖虎好处,所以才默许他胡乱收些钱。 盖虎之前就是个小地痞,为谋取班头这个差事花了八十多两银子,现在急于弄钱还高利贷。 高门大户他自然不敢惹,贫苦人家又榨不出油水,只好去找做小买卖的打秋风。 他没想到第一次敲诈就失败了。 这要是不处理好,往后班头的威信就没了。 典史听说是前驿卒闹事,思量一下又报给了知县。 知县燕子宾又气又怒又慌,把盖虎叫来大骂一顿,然后直接赶了出去。 燕老爷还有个把月就要调走,眼下绝不能出意外。 近来陕西各地流民四起,邸报上不时传来某县被破,某府被围攻,令人胆颤。 燕老爷天天求神拜佛祈祷自己治下别出乱子。 裁撤驿站他就捏了一把汗,生怕驿卒们聚众鼓噪。 现在听说是驿站马头挑事,他直接就当没看到。 杀个人而已,只要不造反万事大吉。 另一边,高映元收了李自成十两银子,随手放在一边就完事了。他既没有把盖虎叫来问话,更不可能去找知县周旋。 城里哪天不死人?屁大点事。 高班头在公门待了十余年,心里有数。 所以,一件命案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李自成还不知道内情,心里多少有点发毛。但他在众人面前必须佯装镇定。 他掂了掂手包,“宗敏,你能耐了啊。我原以为只能借来十两八两的。” 刘宗敏满不在乎道:“大哥说要五十两,那就必须有五十两。” 刘芳亮好奇道:“怎么借到的?我也去弄点。” 刘宗敏嘁了一声,“钱是好拿的?五十两借期一年,连本带利要还八十八两。拿什么还?我把自己卖了,到期还不上就给艾家当牛做马白干八年活。” 李自成解开手绢,先取出二十两交给刘芳亮,“拿去给猴精,让他在县太爷跟前说几句好话。” 猴精是燕子宾的贴身门子,心腹。 李自成又拿出二十两给袁宗第,“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赔偿免不了。去跟家属说说,这事就别报官了。” 袁宗第一推手,期期艾艾道:“哥,我揽下的事我赔,不能让你破费。” “你能有……” 李自成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前驿卒扑通跪下了。 “马头,我弄死盖虎,然后去衙门投案自首,你老人家给我十两安家费中不中?” 第6章 紫微帝星下凡 张洪是城外急递铺的,收到裁撤消息,急忙进城,结果驿站已经关门大吉。正好遇到刘芳亮招人,就混在一起了。① 李自成看张洪跪下,不由愣了愣。 他知道小民日子不好过,但是猛然听到这话还是没反应过来。 前铺兵张洪磕了个头,“马头,五两也成。你老人家宽坐着喝口茶,小的立马提着盖虎脑袋到县衙出首。” “犯不着!” 李自成搀起张洪,“盖虎就是一泡狗屎,动他反倒脏了自己的手。” 张洪一眨眼,泪水唰的就流下来了,挣开胳膊又跪下,以头抢地。 “马头,给二两也成……要不一两,一两我就干了……” “唉!” 李自成叹口气,又把张洪扶起。也不知道这后生遇到什么难处了,为区区一两银子就敢杀人。 他看着院里的前驿卒们,开口道:“不管有没有跟过我,大伙儿总是兄弟一场。现在驿站裁了,往后的路……” 话说了一半,有几个后生抽噎了。 这年景,老百姓上哪找活路去。 李自成原本看不上这些无名小卒,不想在他们身上破费,可是眼前这场面确实让人伤心。 他掂了掂手绢里的最后十两银子,“别的不扯了。兄弟们先吃一顿散伙饭,完了每人再分十斤猪肉,银子……” “哎呀我的娘!这是个甚咧?” 袁宗道把野猪洗刷干净,一开猪肚就看到个黄灿灿的四方形牌子。 大叫声把众人的注意力全带过去了。 刘宗敏直接抓起血渍呼啦黄牌子掂量一下,又咬了一口,立即嚷嚷道:“金子!是金牌子!” “什么金子?” “原来这就是金子啊?开眼了。” “猪肚子里咋有这么大牌子?从屁眼塞进去的?” “你屁眼有两个巴掌大?” “上面还有字咧!” “快念念!” “什么天行什么……” 铁匠刘宗敏因为有“物勒工名”的需要,读写自己名字没问题,此外就认不到几个字了。他转手把牌子递给田见秀。 田见秀接过金牌在衣服上擦了擦,举起来念出上面的四个大字:“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众人哗然,围的更紧了。 刘宗敏一指牌子,“后面还有字。” 田见秀翻过牌子又念道:“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天下人田,天下人同耕。” “等贵贱,均贫富!打土豪,除劣绅!” “东方红太阳升,米脂出了个李自成,他为百姓……” “停停停!” 李自成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上前抢过牌子塞进怀里。 这游戏太扯淡了,搞彩蛋也不能这么草率嘛。 好歹自己胡编几句词呢?抄几句大杂烩算什么。还有,这不是公然搞封建迷信!? 一群人死盯着李自成不言语,把他看毛了。 老李咽口唾沫,“你们……” 呼啦啦,院子里当即跪倒一片。 刘宗敏叫嚷道:“大哥!老天爷……” 李自成慌了,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作死!别吵吵!” 田见秀擦了把汗,小声嘀咕道:“星宿下凡了星宿下凡了……” 李自成愁的不行。 现在真不是造反好时机,在他的计划里,起码要准备个半年到一年再起事。 他指着众人压低嗓门说道:“谁都不许多扯蛋!你们刚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懂了没?” 刘宗敏小声道:“大哥,你老人家是紫微帝星下凡,来人间替天行道。咱这就扯旗吧!上应天意,下……” 李自成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扯你个大头鬼!悄悄的。” 刘宗敏嘿嘿一笑,一副我懂得的表情。 李自成搓搓手,对众人说道:“赶紧都起来。今天的事谁都不许外传。但凡被老子听到一点风声,那就别怪兄弟对不住各位。我李自成要借你项上人头祭旗。” 一群人磕头如捣蒜。 “不敢不敢。” “听马头的话。” “陛下圣明。”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叽叽喳喳越说越离谱。 李自成急慌慌的手打脚踢把他们拉扯起来。 “袁宗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做饭!” “啊?哦,做饭做饭……那个,臣遵旨。是这样回话吧?” 李自成飞起一脚,“遵你奶奶个腿!谁他娘再胡乱说话,老子当场弄死他!” 袁宗第被踢了个趔趄,不敢言语,拉着弟弟去收拾野猪了。其他人也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一口。 李自成坐到一旁掏出金牌又瞅了瞅,背面还有很多字。 什么“红旗飘扬,旧邦新造”,什么“咨尔多士,为民前锋,以建抿国,以进大同。”乱七八糟的不成体统。 刘宗敏凑过来小声道:“哥,给小弟瞧一瞧仙家宝贝。” 李自成摇摇头,“这东西不能留,等吃完饭你拿回去熔了。” 田见秀惊道:“不可!大哥,千万不能熔,这是上天旨意。” 屁的旨意,明明是游戏公司的恶趣味。 李自成心下好笑,仍然装作一本正经,“拿去换银子吃饭要紧。咱们这帮兄弟一个比一个穷,都等着买米下锅呢。” 刘宗敏一竖大拇指,“仗义!” 田见秀惋惜道:“信物难得,太可惜了。” 几人说着话,刘芳亮送完银子回来了。 刘宗敏迫不及待的就说起了金牌,把刘芳亮听的一惊一乍。 李自成忍不住踹他一脚,“就你屁话多。” 刘芳亮急忙恳求道:“大哥,让小弟也沾沾仙气。” “爬开!这玩意儿现在是祸害。再不要提。” “大哥,开开眼,就一眼!” 李自成真不想惹麻烦。不过转头一琢磨,现在人就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何况刘芳亮以后也是将才,让他增加点忠诚度也不赖。 “行吧,看归看,千万别往外乱传。这是要掉脑袋的。” 刘芳亮双手捧过金牌,刘宗敏、田见秀立马跟着凑了上去。 三人在这边交头接耳,啧啧称奇,引得其他人也偷悄悄往过瞅。 金牌真是个祸端!这要传出去绝对没活路。 “看够没有?” 李自成劈手夺过金牌扔在地上,抓起斧子一剁两半。 “大哥!?” 众人惊呼。 李自成不为所动,把一半金牌收好,把另一半砸了个稀巴烂,直到一个字都看不清为止。 “宗敏,这一坨估摸有个三斤上下,拿去换银子。” 刘宗敏急得直跺脚,“大哥,这又何必?就算缺钱,咱再想法子嘛。仙家宝贝拿多少银子都买不来。” “去换银子!”李自成懒得多解释。 刘宗敏唉声叹气带着一坨金子出了门。 不大一会儿,他又背着个竹篓回来了。 总共换了四百多两银子,好大一笔横财。 田见秀提议先把前边借的五十两饥荒还了,不然利息太重。 “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李自成直接拒绝了。 “……”田见秀傻眼了。 刘宗敏拍腿赞道:“有道理有道理!大哥果然是金口玉言。” 刘芳亮眼神一亮,“小弟也去借五十两。咱有理走遍天下。” “别!”李自成摆手阻止。 他只是过嘴瘾而已,没想到这两人已经被带到沟里了。这三观要不得。 将来连老百姓一针一线都不能拿,借钱不还更是生儿子没屁眼的恶行。 “钱还是要还的,不就五十两么?做一次买卖就挣回来了。” 三人急忙问:“做啥买卖?” 第7章 求也烂不成 兵荒马乱的灾年能做啥买卖? 不外乎就是吃他娘穿他娘的没本钱买卖! 这是后话,现在也不适合跟他们交底。 “回头再说。先吃饭!” 此时院子里已经飘起了阵阵肉香。 前驿卒们个个流着涎水,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袁宗第格外巴结,倾家荡产置办了鸡鸭鱼肉,还有油旋儿、荞麦饸饹、驴板肠、沙盖疙瘩汤等等,几张大小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哎呦!李兄弟真阔气!过年都吃不上这些嘛!” 高立功大踏步走了进来。 彼此寒暄两句,众人进里屋落座。 李自成招呼道:“啥也不说了,都动筷子吧!” “饥民们”没人瞎客气,院外屋里纷纷甩开腮帮子造起来。 刘宗敏吃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往嘴里塞了口猪肉,左手抓起鸡腿,右手又拿个油旋儿,正准备胡塞,忽然顿住了。 片刻后他哽咽道:“哥,我,我,我老娘一辈子没吃过白面,我想带个馍馍回去。” 田见秀一听眼圈也红了,“日子苦啊!” 刘芳亮抹了把油嘴,“这世道好人遭罪。透他么扳机!” 袁宗第放下筷子叹气,“早前一天能卖两三只羊,近年五六天才敢出一次摊子。挣下几个铜钱还不够给衙役孝敬的。” 高立功开口道:“六子你们知道吧?户房的。去年秋粮收不上来,被县太爷打了板子,抬回家不上三天就死了。 还有捕班的赵班头,人人都说他吃饱黑钱回乡养老了。其实是县丞让他去抓投贼乡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娘的他也去投流寇啦!” 还真是各有各的难处。 一群人长吁短叹,李自成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时外面忽然喧哗起来。 张洪急匆匆跑进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二麻子不行了。” 二麻子吃的太狠,噎的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栽倒在地。 李自成出来看时,那后生已经嘴唇发青了。 “快抠嗓子眼!芳亮去请大夫!” 来不及了。二麻子腿一蹬,咽了气。 “造孽啊!” 饥荒年景被大鱼大肉撑死,令人无语。 要是二麻子地下有灵,不知道会留下什么遗言。或许是痛并快乐着? 喜事变丧事,众人也没了吃喝心思。 李自成让袁家兄弟去切野猪肉,每人分了十斤;又各给五两银子散伙费。 二麻子抚恤二十斤肉十两银子。尸身用草席子一裹,交代张洪把他送回乡里。 李自成挥手作别,“各回各家,各找各娘。都散了吧。记住管好自己的嘴。” 颇有几个人不愿意走。 他们想跟着“真命天子”做“开国功臣”,就算不能升官发财,最起码吃饭不用愁。 但是李自成暂时不想留太多人,只说将来时机合适再召唤众位兄弟,费了点口舌总算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最后院子里就剩下了刘宗敏、田见秀、刘芳亮、袁宗第、袁宗道五人。 高立功现在未必可靠,再说主角是他弟弟高一功,就没留。 李自成叮嘱道:“金牌的事保不准会被哪个驴求漏出去。你们都激灵些,看情形不对赶紧撒丫子跑。” 袁宗第愁道:“大伙要是都散了,小弟在城里也待不下去。盖虎能放过我?” 刘宗敏拍桌子大叫,“怕个求!几把盖虎,老子今晚就弄死他。” “不要胡来。”李自成摆手阻止,“先消停几天,盖虎的事我办。” “我在城里待几天看看形势,你们先回家,十天半个月安顿好了后到铁匠铺汇合。要是我不在,就去常峁墕寻我。” 李自成给他们每人分了三十两银子,手头还剩下二百多两。 几十斤的东西不好带,他只捡出三十两零用,余下的暂让袁宗第保管。 李自成也没留在袁家住,跑去铁匠铺帮刘宗敏守门。 后半晌王老汉回来了。 王老汉是匠户。 明代沿袭了元代的匠户制度,将人户大致分为民、军、匠三等。此外地方上还有些杂役户,比如灶户、渔户、菜户、丐户等等。 民户和军户略好,其他都属于贱籍,地位低下。 各户籍的人要世世代代承袭祖业,当兵的好好当兵,种菜的好好种菜,打铁的好好打铁,站该的好好站该……子子孙孙不准干别的。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大概就是这样。 你要想搞兼职,朱元璋说了,“在京但有军人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的,卸脚;作买卖的,发边远充军。” 匠户王老汉想得开,为了不让子子孙孙继续当贱人,干脆不娶亲。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 匠户按规定需要义务给官府干活。现在管的松了,不想干可以掏钱买自由。 王老汉以前的日子还马马虎虎,毕竟铁铺每年正税才二十来个铜钱。 眼下不行了,摊派既多,衙役隔三差五又到铺里勒索几个零花钱,不胜其烦。 老汉穿的破旧羊皮袄毛都掉成光板了,但这并不耽误他教训李自成。 “当初让你好好学本事,非是捣蛋不听。眼下驿站的活儿没了,又身无一技,你靠啥吃饭?” 李自成掀开篮子苫布,里面堆满了吃食。 他又摸出五两银子丢过去,“孝敬你的。” 王老汉眼冒精光,瞅一眼饭菜又端详一下银子,然后立马揣进怀里。 “看来你是饿不死了,不枉我教你三四年。” 王老汉伸手捏出条猪尾巴,一边大口嚼着一边嘟囔道:“来,给我掌锤,早些把官差的营生干完。” “干个锤子!”李自成抬沟子就走。 王老汉吐掉骨头,胡咧咧起来,“我就知道!你个讨吃货!求也烂不成……” 李自成不能同意。 求也烂不成的明明是崇祯。 干得多错得多。 偏偏当了皇帝还勤快的很,“上鸡鸣而起,夜分不寐。” 鸡叫了就起床,半夜还不睡,就是每天从鸡叫干到鬼叫。崇祯皇帝终于把大明地基一锤一锤砸塌了。 朱由检是怎么干活的?举个例子—— 他登基没几个月就干掉了魏忠贤,奉承之声不断,就真以为自己“圣明”了。 那就必须再做些“圣明”的事显摆一下。 崇祯问大臣:这个魏阉逆党李实为什么判斩立决,不会冤枉好人吧。 大臣回:罪证确凿,还没用刑他自己就先招了。 崇祯不满:哪有不用刑就招供的? 另一个大臣圆话:李实起先不招,后来用刑就招了。 崇祯更不满:重刑之下你让他说什么都行。 大臣纳闷,不用刑招了不对,用刑招了也不对,皇上您几个意思啊? 崇祯的意思是:朕明察秋毫,觉得李永贞才是主犯,李实罪不至死。 大臣们无语。算了,反正你是皇帝,你说咋判就咋判。 结果就定了李永贞斩立决,李实充军流放。 崇祯为啥非要要弄李永贞?因为魏党抄家现银最多的就是李永贞,29万。其中一部分赃款来自于信王藩邸工程款……信王是谁? 然后又有马屁精揣摩圣意,提出李实的罪名没那么大,应该再降等。 魏党逆案以八等定罪,最后李实定了七等“谄附拥戴”,判“坐徒三年,纳赎为民”。纳赎,就是花钱顶罪。 皇上圣明! 其实崇祯皇帝还不如安心当个昏君,“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富恩代贵恩代只要吃喝玩乐就够了,别瞎操心干事业。 朱元璋开局一个碗,朱由检结局一条绳…… 第8章 听不哭你算我输 李自成作别王老汉,在街上溜达一圈。看到间空荡荡的茶铺,他信步走了进去。 暴富也不乱花钱,老李只要了碗两文钱的劣茶,一边消食一边琢磨事情。 眼下初步的班底已经齐备,等人手集合之后就该练兵了。他一个人又照应不来几十人,先重点教几员“大将”出来再说。 然后下半年打几场实战见见血,顺便筹集些粮饷,再就招兵买马。过完年正式扯旗造反。 为了实现征服全球这个宏伟计划,李自成在谷神星时已经准备了三十年。 光是各种文字资料他就看了上万册,熟记在心的内容不下百万字。至于各种兵器之类的更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实际上都不用多少超前知识,只要原版李自成在一些关键点上走对、走稳,其实没那么容易被入关人一下打爆。 新来的李自成为了不让“先见之明”太快失效,他觉得开头几年最好还是先按原版走。做“流寇”是当前情况下的最优解…… “老爷!听个曲子么?说书也会。” 声音响起,李自成转头看。 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汉,带着两男一女三个小娃。 风尘仆仆的四人衣衫褴褛,带的乐器倒是全,二胡、唢呐,还有三弦、铜镲等。 曲子就不用提了,陕北说书并不是说评书,更多的是弹着三弦唱曲。 土豪士绅都在县城西角楼上品茗观景,这家苍蝇馆子都是穷汉来消遣,哪舍得出钱听曲。 但是他们幸运的遇到了暴富李。 李自成一勾手,“来,坐!你们也当一回大爷。二胡拿来,我给你拉一曲。” “可不敢!老爷说笑哩。”老汉明显慌了。 他走南闯北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种主顾。况且二胡是吃饭家伙,可不能被眼前后生唬走了。 李自成摸出二两银子拍在桌上,“让你坐你就坐,婆烦!” 老汉犹豫了下,终于招呼三个儿女颤颤巍巍坐定。 男娃看了眼老汉,得到示意后小心翼翼把二胡放在桌上。 这把二胡估计比老汉的年纪还大。琴把发黑,琴筒开裂,用麻线扎着;那支马尾弓又细又软,好像一用力就会断掉。 现下的二胡比后世略短,琴筒也有些变化,但是基本不影响发挥。 李自成会多种乐器,但最精通的就是二胡。 拿起二胡就自动有了一种全家死绝,身残志坚的悲剧气质。 唉!成也二泉败也二泉。 所以,《二泉映月》就算了,给他们来一首《江河水》吧! 李自成试了试音,然后…… 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如无定漂泊的浮云…… 奔流呀江河水呀,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的江河水,它带着我的泪 带着我的过去那个不休提 不堪提不想提 不愿再提不必再提 不能忘记必须忘记的过去那一去不回的过去 奔流呀我的眼泪呀像那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的江河水…… 李自成拉的深情。 卖艺老汉听得如痴如醉,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这曲子简直就是为他几十年人生量身定制。 他不由得泪眼婆娑起来。 若不是强忍着,老汉立马就能放声大哭一场。 三个小娃早已泪如雨下;茶馆掌柜伙计皆以袖掩面,抽搐不停。 这曲子太他娘的悲了! “呜呜呜……二哥哎,驴日了呀,求求你别拉了。呜呜呜……” 茶铺门口一个瘦不拉几的后生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抽噎的快不行了。 李自成停手转头,叫道:“驴球子,不去给举人老爷端尿盆了?跑这里做甚哩!” 李大亮家也在常峁墕,他爹还给李自成父亲办过后事。 这娃从小打架没赢过,装逼没输过。后来跑去艾举人家当了奴仆。 “求的举人,他给老子舔腚哩!爷去割二斤肉赏他驴日的。” 大亮抹把眼泪,说完就离开了。 他要是割肉耽误了时辰,回去少不得又要给老爷舔腚。 李自成转过来问,“听你们口音,不是本地人?” 老汉抹了把眼泪,回道:“白水人。家里活不下去了,出来讨生活。” 吹拉弹唱,兼办红白喜事。然而现在这年景想混顿饱饭也不容易。 李自成翘起二郎腿,“跟着我吧,管吃管住,不过没工钱。干不干?” 老汉可以牵头组个军乐队;两个男娃回去培养一下能当司号员;女娃可以进卫生队,或者当个秘书。 “这……”老汉懵了。 他偷偷打量一眼,后生同样穿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但是桌上那块银子却明晃晃的摆着。实在令人费解。 李自成又抄起二胡,“来去自愿,哪天想走了也由你。我还能教你几个曲子,往后讨生活也多个依仗。” 说完,奔腾的《赛马》响起。 单身五十多年的手速岂是儿戏?一气呵成。 老汉瞬间眼睛一亮,诚心夸赞道:“这么好的曲子闻所未闻,这么巧的指法见所未见。老爷好本事。” 这是实话。因为音乐是相通的,不论古今,调动情绪一脉相承。 也不说《赛马》这首入门名曲加成了,李自成光靠指法就能吊打现今所有二胡艺人。 老汉不再犹豫,一巴掌拍在男娃头上,“快磕头,老爷赏你们吃饭手艺哩。” 三个娃纳头便拜。 大一点的男娃边磕头边说道:“谢谢干爹谢谢干爹……” 老汉踢了他一脚,满脸堆笑道:“你娃倒是会巴结。” 三个娃里,老大张鼐十四岁,李来亨和李慧梅是龙凤胎,十一岁。 张鼐出身小地主家。① 早前他老子为了省赋税,把田地投寄到了一家大户。结果后来大户耍赖,直接霸占了田不承认。 老张气急攻心,呜呼哀哉了。 家破人亡后,张鼐四处流浪讨了两年饭。前年遇到好心的李老汉,算是有个归宿。 李来亨、李慧梅两兄妹是老汉儿女。② 说是老汉,实际上人家李满天才三十四岁,只是多年饱经风霜,被生活摧残的显老气。 听完介绍,李自成大喜。 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鼐和李来亨都是可造之材。 李自成一拍桌子,回头叫道:“掌柜,上馍馍。” 这种小店也没什么好吃食,杂合面馍馍配咸菜就是主力。 李满天带着三个娃一顿造,单是女娃李慧梅眨眼间就吃了五个馍。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别撑坏了,以后饿不着你们。” 未免悲剧发生,李自成不得不赶紧让他们住口。 李满天一脸尴尬,憨憨笑着不言语。 张鼐生怕遭嫌弃,赶紧声明道:“干爹,我一顿一个馍就够了,往后不多吃。” 李满天捶他一拳,斥道:“你以为自家是地主呐,还顿顿吃馍。想屁吃!” 李自成哈哈大笑。 吃饱喝足,先打发李满天带闺女去铁匠铺候着。 李自成则带着张鼐和李来亨上街大采购。 东大街过去就是米脂最热闹的商街,铺面形制几乎全是前店后宅。 米脂上城多为靠山窑洞,下城独立式窑洞居多,本地土、砖、石三种窑洞随处可见。真是住窑洞住上瘾了。 针线布匹,米面油酱,锅碗瓢盆,乱七八糟的买了一大堆。 这年月店铺服务态度好得很,给个地址就免费送货上门,不用自己拿。 在东大街逛了半天,就剩下最后一项笔墨纸砚了。 李自成带着两个小跟班进了粹芳斋。 没想到里面坐了一屋子熟人。 第9章 铁口直断李半仙 艾毓初、艾朝栋、艾诏、李振声、冯起龙,几个书生正在店里坐而论道。 米脂艾姓分大艾、小艾两支,祖先不同。 艾毓初,小艾家嫡系,米脂史上第一位进士艾希淳曾孙,艾应甲之族侄,艾万年之叔伯弟兄。① 被李大亮舔腚的就是他。 刘宗敏借钱的铺子也是他家的。 艾朝栋,他两姨爸的女婿的姑姑的尕娃是袁宗第他妈的堂哥。 艾诏,旁系杂鱼。① 冯起龙,高映元表哥的堂姐的女婿。② 李振声,算是李自成五服之外的同宗,俱出自陇西李氏,为汉飞将军李广之后。③ 为啥把祖宗攀到了李广? 李广第十六世孙李暠建立了西凉,然后他孙子归顺北魏,然后陇西李氏就跟清河崔、太原王等成了望族。貌似大唐皇帝也出于这一支。④ 此外还有一支。李广长孙李陵投降匈奴,虽然让飞将军一族在汉室蒙羞,但是他本人在匈奴过的挺惬意。不但封王,而且在北国子子孙孙繁衍昌盛。 北周名将,被隋文帝杨坚封为太师、位列三公的李穆,先祖随北魏南迁,再往上数就是李陵。 然后,《南齐书.魏虏传》---魏虏,匈奴种也,姓托跋氏(拓跋)。初,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 拓跋--党项--建立西夏的李继迁孙子李元昊…… 这说法看看就行了,别当真,毕竟—— “天下之书,最不可信者有二:郡县之志也;氏族之谱也。” “宋元之后,私家之谱不登于朝。于是支离附会,纷纭踳驳(乱写),私造官阶,倒置年代,遥远华胄,徒为有识者喷饭之助矣。” 明代盛行编家谱,常有人花钱找落魄书生给自己套个显赫身世。有时就难免闹出笑话。 一个后生跑到翰林博士家显摆,自称是宋朝诗人林和靖的十世孙。对方翻开《林和靖传》让他读——……(林)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 …… 其实米脂全县不过两三万人,几百年繁衍下来差不多个个都能攀上亲戚。 俗话说的好,人没笑面休开店,会打圆场好下台。 伙计还没开口,东家冯起龙抢先招呼道:“稀客呀!听说李老弟刚发了一笔财,这么快就来照顾买卖了。” 艾毓初冷哼一声,“前脚借钱,后脚发财,不可说不可说。” 艾诏附和道:“一个泥腿子罢了,大哥犯不着搭理他。晦气!” 说完他还以袖遮面,转过身去。 李自成嗤笑一声,“你爹要死了!” 众人齐齐愣住。 艾诏转回头惊讶道:“你刚说什么?” 李自成一字一顿:“我说,你,爹,要,死,了。听清楚没有?” 艾诏大怒,猛地站起,抬手指着李自成,“你,你,你……” 文人嘴拙,你了半天也没崩出半个屁。 冯起龙干咳一声,手一摆,“休得放肆!请回吧。恕难招待!” 李自成手上掐个口诀念念有词,随后说道:“近来新学了一门术数,前知五百年,后推五百载,屡试不爽。各位老爷要不要试一下?” 艾诏仍然哆嗦着手,“你……” 李自成打断道:“你什么你?你爹三月初一就要没了,不赶紧回家尽孝,还在这里吟诗作对,真是斯文败类!” 艾诏一跺脚,咬牙切齿道:“你……” 李自成摆摆手,“快滚吧!也别惦记什么功名,你这辈子也就是个秀才到头了。要是肯花钱巴结,勉强能捞个廪生。” 廪生也是秀才,因为公家会按月发给粮食,又限定名额,竞争激烈。 颇有些吃不饱饭的寒酸秀才,谓之“穷措大”,也就是“臭屌丝”。当然是相对的。 秀才牛啊。 比如前头有个侍郎记:“吾少时乡居,见父老小民同席聚饮,恣其笑谈。见一秀才至,则敛容息口,惟秀才之容是观,惟秀才之言语是听……秀才摇摆行于市,两巷人无不注视视之曰:此某斋长也。人情之重士一如此。岂畏其威力哉?以彼读书知礼之人,我辈村粗鄙俗,为其所笑耳。” 李自成给艾诏下了定语,众人大惊。 一说起功名,他们立马就忘了刚才李自成的出言不逊。 皓首穷经一辈子,还不就是为了最后那一哆嗦? 这年头《周易》是四书五经之一,所以术数昌盛,几乎人人信服。 比如,与谈迁、万斯同、查继佐并称“浙东四大史家”的“小品圣手”张岱。 他喜欢斗鸡,天启年曾设斗鸡社于龙山下,仿王勃《斗鸡檄》,檄同社。 有天张岱在书里读到唐玄宗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国,大惊失色。因为他恰恰也生在酉年酉月,遂从此不再斗鸡。 张岱生性洒脱,为啥如此介怀呢? 传统命理认为生在酉年酉月的八字是“酉酉自刑”。命书说这类人,人生有大破败,容易遭遇兵灾、劫匪、刀伤等。 八字酉年酉月已经属于自刑了,酉在传统命理里又代表鸡,因此好斗鸡更是“刑上加刑”。 唐玄宗已然应验了,张岱当然不敢造次。 可见士人迷信。① 所以,李自成煞有介事的样子把在坐士子镇住了。 几人面面相觑间,艾毓初忽然拍桌子斥道:“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满嘴胡言乱语。” 李自成淡淡一笑,掐指算道:“你啊,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近年米脂文风昌盛,三杰联珠,雁塔题名有你一个。” “什么?” 艾毓初嚯的站起,颤抖道:“什么三杰联珠?什么雁塔题名?你,你,你……” 又一个结巴了。 李振声不屑道:“宵小蛊惑人心,不过是投我辈所好罢了。世兄切莫被小人蒙蔽。” 李自成哈哈大笑两声,“李家兄弟,本半仙铁口直断,三杰联珠有你一位!” “啊?我……”李振声瞬间方寸大乱。 功名威力恐怖如斯! 街头骗子有秘诀:入门先观来意,出言先要拿心。先千(欺骗)后隆(奉承),乃兵家之妙法;轻拷响卖,是江湖之秘宗。 李自成后知五百载,当然不用出老千。 尤其对一帮文人士子,只要拿捏住功名这个三寸,无往不利。 却见艾诏怒道:“泥腿子欠打!妖言惑众,看我不告到衙门枷你三日。” 冯起龙却问,“李兄弟,你可知什么是雁塔题名?” “雁塔题名始于唐代……”李自成娓娓道来。 唐中宗神龙年间,有位新科进士游西安慈恩寺。他一时兴起,将名字题在大雁塔下。 不料此举引得文人纷纷效仿,尤其新科进士更把雁塔题名视为莫大荣耀。 他们在曲江宴饮后,集体来到大雁塔下,推举善书者将他们的姓名、籍贯和及第时间用墨笔题在墙壁上。 这些人中若有人日后做到了卿相,还要将姓名改为朱笔书写。 题名雁塔的无数人中,最出名的要算白居易。 他二十七岁一举中第,按捺不住喜悦心情,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另一位新科进士,“紫毫粉壁题仙籍”。 这家伙癫狂到认为中了进士就位列仙班了。 还有个老头儿考中后欣喜若狂,作诗曰: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尽管新科进士们诗兴不减,而慈恩寺的墙壁毕竟有限,很快白墙变成了“花墙”。 所以后来就发展成刻碑留念,一直延续到今日。就连中举人都要在大雁塔刻碑留名。 艾诏听完后还是不服,“沽名钓誉之辈,也不知从何处学舌得来。” 艾毓初、李振声还停留在“三杰联珠”的美梦中,看向“半仙”的目光都变温柔许多。 李自成一阵菊紧。他清楚现时士大夫们多有好这一口的。 冯起龙拱手道:“李兄弟博学多才,倒是我等小看了。不知……” 他示意旁边的艾朝栋,“这位……” 李自成一搓手指头,笑而不语。 艾朝栋尴尬了。 这要是二人单对单的场面,他立马就会掏出一块银锭拍在桌上,可现在…… 艾毓初大袖一甩,“李马头,你兄弟刘铁匠借的那五十两银子不用还了。你给咱再说道说道。” 真他码大方! 艾朝栋眼红耳热,欲言又止。 “唉!”李自成叹口气,“他么……唉!” “我……我……”艾朝栋瞬间仿佛置身冰窟,浑身直打冷颤。 李自成莞尔一笑,“你么,将来知县起步……” “我……嗝儿……” 艾朝栋不知是激动还是失望,一口气没过来当场晕倒。 众人手忙脚乱才把他救过来。 艾朝栋长喘一口气,瞪着死鱼眼,不停念道着,“我是知县,我是知县……” 冯起龙谄笑道:“李兄弟不好捉弄人呀,你看看,你看看……李兄弟,劳驾看看鄙人前程?” “你……” 李自成掐着指诀踱了几步。 冯起龙一颗心都吊在嗓子眼了。 “你,前途有些曲折……” “啊……”冯起龙一捂胸口,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大概是心绞痛犯了。 “善易者不卜!蛊惑人心之辈,满嘴喷粪!我这就去县衙……”艾诏又要发作。 “啪!” 艾毓初抬手就是个大耳瓜子,“闭上你的鸟嘴!” 他刚得了“三杰联珠”、“雁塔题名”的好彩头,鸟人居然敢说是“喷粪”? 艾诏捂着脸,眼圈一红不敢言语了。 目前为止,他最没前途,按“半仙”说法这辈子连举人都考不上。 李振声虽然不愿相信李自成的胡言乱语,但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好话谁都爱听。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温雅道:“自成,你所言三杰联珠是何意?” 艾毓初殷勤的搬了把椅子过来,“李兄弟,坐。” 李自成也不客气,一撩后摆……破棉袄没后摆,他也不尴尬,大喇喇坐下。 “那个……” 李自成转头看身后,“你俩傻站着干嘛,给老子看茶。” 张鼐和李来亨还没反应过来,冯起龙嗖的站起,唰的一下就把茶盏端来了。 “好兄弟,请喝茶。” 李自成颔首,“孺子可教也!你命里有贵人!” 第10章 我干爹要进京考状元 人生就像喜怒无常的老天爷,你永远不知道明年会来暴雨还是干旱。 但是李自成知道! “其实将来每科考题我都能算出来……” “……”艾毓初闻听之下瞪大了牛眼,满脸不可思议。 他伸手就掏出了银子。 李自成摆手拒绝,“免了,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考秀才的题目倒是不打紧,可以跟你们显摆一下。” 艾毓初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个不劳烦李兄。小弟不才,略知一二。” “哦?”李自成佯装惊讶,又竖起大拇指,“佩服!你也成半仙啦?” 艾毓初笑而不语。 艾家势大,走后门轻而易举。 冯起龙陪笑道:“不知李兄刚才所言贵人一事……” 李自成喝了口茶,缓缓说道:“那就看你造化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然贵人为什么提携你?” 冯起龙略一思索,毫无头绪。 他掏出块碎银,“些小东西实在不成敬意,改日……” 李自成推开了,“免了。我后知五百载的半仙,缺钱吗?” 这时预备知县艾朝栋已经缓过来了。 他心情大好,帮衬道:“李兄,话已至此,何方多提点一二?” “那我就直说了。”李自成逗完之后也不卖关子了,“你么,今年中举没问题……” 冯起龙暗喜,竖起耳朵聚精会神。 “不过……云潭老弟,实话说,你没艾家背景,将来充其量也就去蓝田县做个教谕。” 冯起龙苦笑一声,暗暗叹息。 艾毓初追问:“那贵人在何处?” 李自成想说贵人就在眼前,那也得人家信啊。这些老爷哪能轻易投“贼”。 “攀上贵人,前途不可限量。这是后话了,再说吧。” “多谢李兄。”这也算个好消息,冯起龙心情复喜。 李振声又凑了过来,“三杰联珠……” 李自成反问:“崇祯元年咱县里谁是进士?” 艾毓初抢答:“我五哥艾郢胤。” 李自成点点头,“是了,所以……” 李振声急忙道:“那辛未年大考……” “啪!” 李自成打个响指,把几人唬了一跳。 “崇祯四年,艾毓初雁塔题名;七年,李振声继之,是谓米脂三杰联珠。” 终于得了实信,艾毓初、李振声长舒一口气。 旁边冯起龙、艾朝栋忙不迭的恭喜连连;艾诏缩在一边不敢搭话。 艾毓初神清气爽,谦虚道:“李兄说笑了,你只管拿话哄我们开心。怪力乱神,子所不语。艾某才疏学浅,还要刻苦攻读为是。” 李自成老神在在道:“是与不是,明年自然见分晓。” “那个……” 预备知县艾朝栋忍不住了,“李兄,照你所言,小弟最少是个举人出身吧?” 早前县官多为进士,如今江河日下,举人也出头了。 “是啊!慢慢来,己卯年举人跑不掉。” “多谢李兄金口玉言!” 艾朝栋又没艾毓初背景,能当个知县也挺满意。 李自成又给他追加了个惊喜,“干两年就能升正五品同知,再往后就跟冯兄一样。识时务者为俊杰,看你能不能把握机会了。” 艾朝栋一揖到底,“借李兄吉言。” 满堂喜洋洋。 米脂县读书人沾亲带故多的很,众人又问起别个的前途。 李自成一一道来,把他们听得一惊一乍。 艾朝栋不由感慨道:“元复兄比弟大着五岁,却要晚三年上榜。科举一道,不知所以,恕为难料。真应了那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 唐朝就有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中进士都算年轻。五十岁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大有人在。 艾毓初点头,“多少俊杰才华出众,却屡战屡败,天意弄人。” 远的不说了,近的就有李时珍、唐伯虎、吴承恩、归有光、顾炎武、黄宗羲、张岱、谈迁等等。 冯起龙摇头,“现下有些人只背范文,指望一朝压中,哪还读什么书。” 有一次考试,出的题目是“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这句话来自《孟子·公孙丑下》,意思是那个最早被征收商税的是个贱人。 结果有不学无术的考生望文生义,以为“征商”是征讨商朝,于是破题曰:以臣伐君,武王非圣人也。 这种文章下面都不用看了,直接丢垃圾桶。 甚至还有迎立嘉靖皇帝有功的状元毛澄,殿试策论就被发现抄袭——“多出《小学史断》,全无自得。” 所以顾炎武感慨:“今则务于捷得,不过于《四书》、一经之中拟题一二百道,窃取他人之文记之。入场之日,抄誊一过,便可侥幸中式,而本经之全文有不读者矣。” 还有个没发生的例子。 南明小朝廷把朱祁钰的庙号定为代宗。因为觉得他替代了他哥皇位。 时人言:“唐讳世,代宗犹言世宗,近人欲以加景皇帝,其不学如此。” 唐皇帝李豫因为平定安史之乱,有不世之功。本来他的庙号议定叫世宗,但要避李世民讳嘛,所以取世世代代之意,改代宗了。 世代、替代,这俩意思完全不同。 所以南明小朝廷给朱祁钰弄代宗庙号的人,纯属不学无术。 明代某些杂鱼士子除了永乐皇帝钦定的《性理大全》外,几乎一书不读。 张岱《夜航船》: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县学所在地就是文庙,里面有七十二贤塑像。澹台灭明是孔子门下七十二贤人之一,士子居然不知道?这读了个几把书。尧舜更不用说了。 黄宗羲有次正看《宋书》,翻阅到《陶渊明传》,有个进士见后惊讶:“渊明乃唐以后人乎?” 黄宗羲笑而不语。 显然那位进士分不清《宋史》和《宋书》,只知道赵宋,不清楚南朝宋。 老黄只能叹息:科举之学如是,又何怪其无救于乱亡乎! 众人说起科举弊端之种种,叹息不止。 李振声也附和道:“八股取士,害人不浅。” 李自成表示同意,“一习八股,则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状不得不寒,肚肠不得不腐……”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 士子们也不容易,半辈子都耗在八股里了。他们并不想钻研八股,可是没办法啊。朝廷就看这个。 你喂他猪食,他就变成了猪;你喂他数理化,他就是科学家。 李自成拽完文后又说道:“可是话分两头,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不可一概而论。” 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股者,对偶之名也。 八股只是一种文体,怎么破题承题收尾,就是一种固定格式而已。格式哪分什么好坏。 你能说五言绝句规定了五个字就是弊端?唐诗宋词平仄韵律字数对仗是弊端?对联也是弊端? 文章不像算术那样有标准答案,主观性很强。 但是科举考试对做题家们的成绩总要有个评判标准,这样就给考官带来极大不便。 评分难,审卷慢,考官意见难统一。 所以就需要一个大致的框架来限定考生发挥。 八股应运而生。 八股三要义:经义、代圣贤立言、八股对仗。 分别规定了出题范围,答题思路,文体格式。 八股文需要极高的作文能力,不但要求散文写得好,同时要求骈文写得好。 几百年下来,出题的那几本书都被翻烂了,可以说任何一句话都做过题目。而且大明士子们只被允许读朱熹批注,不能有自己的理解。 所以八股坏在禁锢内容。 可是,前面说得那位进士不知道陶渊明是哪朝哪代人,这有什么关系?这能说明人家当不成好官?两码事。 朝廷是为了选拔人才,做题家们只求功名,科举本身目的就不是为了提高见识、解放思想。 从这一点来看,科举制度无可是非,反而相当先进。 儒家虽然是表子,但问题还是出在狗身上。 儒家思想厉害之处在于它是维护封建社会次序的理论。其他家学说都没他厉害。 在封建统治者眼里,排第一位的永远是维系皇权。所以要独尊儒术。 皇帝是前面那个1,儒家是后边的一串0。 没有1,来多少0都无用。 “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迸进,邪僻之说禁绝矣!” “数儒争辩于学,曰孔子有言,皆寂然而不敢异同矣。” 一辈子就在孔子画的圈里打转了,你有办法? 有! 不管你考没考上功名,往后你爱研究理学还是心学,那是你的自由。没人禁锢你。 刚升任礼部尚书的徐光启还信奉耶教呢,足见我大明胸怀宽广。 奈何明末文人普遍的德性是—— “昔之学者,学道者也;今之学者,学骂者也。矜气节者则骂为标榜;志经世者则骂为功利;读书作文者则骂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骂为俗吏……” …… 几人闲谈一会儿,众士子已经对李自成刮目相看。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李自成选了一堆笔墨纸砚准备离开,冯起龙自然绝不肯收钱。 艾朝栋好奇道:“不知李兄买如此多纸张做何用?” 实在太多了,摞起来几乎和人等高。 张鼐一掐腰,“我干爹要进京考状元!” 众士子绝倒。 李自成来了一句,“擦勾子。” 众士子无语。 这年头敬惜字纸,不能随便乱扔,要收集焚烧。有字的纸你要敢废物利用甚至擦沟子,直接拉去县衙打板子伺候。 临出门,李自成又转了回来,口中叨叨不停,手下提笔一挥而就。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用是书生。学以致用,济世经邦。望你们好自为之。” 否则老子一曲唢呐送你魂。 李自成写完之后背着手飘然而去。 “百无—用是书生……”李振声喃喃自语,顿觉回味无穷。 其他士子则一窝蜂挤到案前观看。 艾毓初赞道:“好一笔颜体,在拙重中见挺拔雄肆之气概。” 至于书写内容,自然是李自成抄来的—— 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 “奇哉怪也!李自成入过学?” “不可能!他幼时在东官庄给我大爷放羊哩。” “难道真有天授?” “人家现在可是李半仙!” 几人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第11章 哥哥心中燃起红红的火 老李刚进铁铺后院,一阵叫骂声传来。 “堆这么多东西让不让人走路了?李自成死哪去了,除非分老子一半,不然捶死他。” 李自成回道:“美得你!一根毛都别想拿!” 王老汉三两步跳过来,揪住弃徒衣领怒吼:“老子不管!你发财了,你要给老子买口柏木棺材孝敬。” “行行行!老子给你买两口!” “老子光棍汉哪能用两个!” “有钱嘛!用一个扔一个!” “你,你,你……” 王老汉竟无言以对。 …… 当晚,几位受过提点的士子纷至踏来。 艾毓初孝敬三百两;艾朝栋五十两;李振声、冯起龙穷一点,都是十两。 至于吃屎货艾诏,已经心惊胆战的跑回家看老爹去了。 第二天,李自成寻思要去买几头毛驴驮东西。 只是米脂的骡马交易要到三月二十五才在南门外河滩开启,等不起。 正好袁宗第拉了三头羊要去乡下办事,路过铁铺进来知会了一声。 “领牲?同去同去。”李自成要凑个热闹,顺便正好到村里买驴骡。 张鼐年龄稍大,又会吹唢呐,一起带上。 三人三羊相跟着出了北门。 过饮马河走不多远,路旁有摩崖石刻“大富贵亦寿考”,为米脂胜迹。 李自成刚提了嘴郭子仪,要给张鼐讲故事,没想到这娃早学过了。 “先生讲过,郭子仪曾在此用兵。还有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说的就是这一战。郭子仪后来官至一品,儿孙满堂,七子八婿皆为朝官,福寿齐天。” 不愧是地主家孩子,上过学读过书,有前途。 三人又往前走了几里地,迎面碰上了高立功。 李自成抢先招呼道:“哎呀,高兄哪里来?” 高立功昨日得了笔意外之财,吃过饭后直接买了米面送回村里。又连夜往城里赶路。 “李兄弟,大恩不言谢。今后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姓高的没二话。” “客气客气。自家兄弟别见外。” 李自成刚回了一句,来事了。 他又控制不住腿了,跟上次单挑野猪前一模一样的症状。 这回有了经验他也不慌了。 看到李自成打量山头,高立功略显诧异,提了句,“上面是高家山吧?” “走,先跟我上去拿点东西。”李自成明白这是又送福利了。 翻过山头,跟着感觉在沟里走了不远,眼前出现了一片杂草掩盖的乱石堆。 李自成装模作样掐着指诀转起八卦步,稍顷: “张鼐,把石头搬开。” “好哩。” 高立功惊讶道:“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花马洞?不像吧?这也太小了。” “李哥,里面埋了好东西?” 袁宗第把羊栓在小树上,问了一句开始干活。 “挖开就知道了。” 四人一起动手,清理完石头杂草,果然露出来一个浅洞。 里面地方不大,一览无余。 石台上摆着个长条木盒,一左一右还立了两个牌子。 左牌上写:革命无罪。 右牌上写:造反有理。 李自成看得蛋疼!真他吗没创意! 高立功惊道:“花马剑?” 说完他扑通跪倒,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祖宗在上,保佑小辈无灾无恙,平平安安。” 高庆,元末在花马洞率众起义,光复了陕北一带。洪武九年归顺朱元璋。米脂高姓大多为其后人。 据说高庆投明后将自己佩戴的宝剑藏于花马洞。 高立功回头看向李自成,“兄弟,这……” “张鼐,把盒子拿出来。” “干爹,上面有字。” 顶好的檀木盒,盖子上刻了六个大字:十八子主神器。 “干爹,十八子什么意思?” 李自成没好气道:“倒霉孩子。老子还没成家呢,哪有你这么大的娃,以后不许叫爹。” 揭开盒盖,果然只有一把剑。 拔剑出鞘,寒光凌冽! 然而李自成失望至极。 给一把破剑有毛用,藏一洞银子多好。哪怕再来块金牌也行啊,起码能多换点钱。 张鼐瘪着嘴嘟囔道:“剑柄上也有字。” 正面:莫道三尺青锋短 背面:刺破苍穹天下安 李自成暗暗叹气:垃圾玩意儿!鸡肋! 袁宗第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这真是花马剑?两百多年了一点锈蚀都没有,果然是神器。” 李自成无所谓道:“劈个柴砍个木头什么的,将就着用吧。” 高立功咂舌,“兄弟!你说拿花马剑劈柴?” 袁宗第舔了舔嘴唇,“大哥,听说宝剑吹毛断发,咱试一试?” 那可太容易了。 李自成从张鼐头顶揪了根头发,一不小心多薅了几根,疼的娃龇牙咧嘴。 剑锋直立,头发轻飘飘落下,一断两截。 袁宗第赞道:“宝贝宝贝!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削铁如泥就更简单了。因为一般削的都是熟铁,其实那玩意儿真就没骨头硬。 再说眼前这把花马剑估计顶的上铣刀,岂止削铁如泥,就是合金钢也照样削得服服帖帖。 李自成瞎扯道:“剑体来自天外玄铁,雷劫淬炼八万年,当的上神兵利器。” “啊!” 果然引的三人惊呼起来。 李自成收剑入鞘,别在裤腰带上。 高立功咂咂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人家先发现的。 “回去可不敢到处乱传。” 李自成叮嘱完高立功,先把他打发回城。 余下三人把花马洞再次堵好,继续前往韩蒿村。 韩蒿村据说是貂蝉故里。 可是如今村妇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离的近了甚至能看到头发上乱爬的虱子。哪还有貂蝉风采。 韩家勉强算是村里大户,为祈求今年风调雨顺,挑头凑钱要在土地庙祭神。 老百姓用牲畜祭神,叫领牲。一般都用羊。 袁宗第牵来三只羊,韩大户挑选了两只顺眼的买下。 祭时,用酒倒在羊背上,说些好话,等它一抖毛就代表神接受了祭者祈求,事情就成了。 张鼐还适时吹了阵唢呐助兴。 走完过场,下面就是杀羊,全村共食。 袁宗第抽空向李自成挤眉弄眼,“韩家女子骚得很,大哥去撩拨一下。” 等韩金儿款步从屋里出来,李自成果然眼前一亮。 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姿俏美。 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貂蝉也不过如此。 天生一副好炮架! 李自成一边剁骨头一边嘿嘿笑着打招呼,“女子美得很呐,咋还没嫁呢?” 韩金儿腰一扭,杏眼一瞟,声如黄鹂,“没人敢要呀。” 这女子有个水性杨花的毛病,已经被休两次了。好人家都不敢招惹。 她看李自成生的不赖,长身而立,细腰扎背膀,剑眉星目,雄姿英发,神韵独超。 于是款款上前,笑吟吟道:“哥哥要了我嘛。” “要不起!”李自成同样不敢。 野战奉陪到底,进门免谈。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人里头数不过我可怜。人家又不要彩礼,哥哥牵头驴把我驮上就行。”韩金儿还想争取一下。 李自成射眯眯的调侃,“那咱二人先往圪崂里走走。” “走圪崂做甚哩?” “圪崂僻静四条腿,咱们两个胡日鬼。” “不要把你的眼睛滴溜转,活活挖走了妹妹的心。” 韩金儿扭捏一下,自有万种风情。 李自成不争气的腿软了,有些张皇无措。 韩金儿媚眼含春,手捏衣角,“双扇扇门来单扇扇开,叫一声哥哥你来串门子。” “我想过去嘛,那狗叫着哩。” “怀揣馍馍把狗哄定。” “不争气的裤带解不开。” 韩金儿一跺脚,“白花花的这个水灵灵的那,这么好的地方留不住你。” 女子掉头就走。 够劲! 袁宗第失笑道:“交了回朋友没亲妹妹的口,擀了块儿双人毡没和妹妹睡。” 李自成飞起一脚,“去去去!老子是干大事的人!” 第12章 纳个投名状 李自成要是独自前来,还真就把韩金儿办了。 绿人者,人恒绿之。 但不绿人就不会被绿吗?你不想绿人,人家却未必不想绿你,所以要先绿为强。这就是绿色森林理论。 可当着袁宗第的面,李自成总要顾忌下形象。不好下手。 这一番折腾之后他也干不成活了,丢下刀歇会再说。 不像城里人,“一想到你,我就喔喔喔喔”,跟公鸡打鸣似的。 在陕北不好使。这里是单刀直入,一想到你我就腰膝酸软支帐篷,锄谷子拿起割草镰。 晌午匆匆喝了碗羊汤,吃了四五个高粱面黑馍,李自成带着两员大将及一头羊撤退回城。 驴也顾不上买了。 出了村子,袁宗第打趣道:“哥,你咋急慌慌的。被韩金儿拿住了?” “好汉不跟女斗!我没输她没赢,战了个旗鼓相当。”李自成理直气壮。 “哈哈哈……”袁宗第笑弯了腰。 “……”好孩子张鼐一脸迷糊。 说说笑笑前行二里路,在一个岔路口,只见盖虎带着几个人从沟里钻了出来。 两帮人打了个照面。 李自成单手掐腰,“虎啊,改行拐卖妇女了?” 一个女子二三十岁,形容憔悴,衣衫不整,脖子上套根绳。她手里还牵了个六七岁的女娃。 盖虎并不怯,右手扶住腰刀,“欠债不还,拿人顶账天经地义。你能说出半个不字?” “天爷啊……”女人掩面,嚎啕大哭。 “号丧呐?!男人没求用,怪谁?” 盖虎一拽绳子,把女人拉个趔趄。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也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女人哭嚎一顿,奋起全力挣开绳子,拉着女娃直奔无定河。 “使不得!” 李自成大叫一声,疾跑往上追。 无定河水不深,又是旱季,但要被冰水一激,这年头感冒发烧都能要人命。 女人早饿昏了头,体力不济,又拖着个娃,没跑几步被李自成拉住了。 她一跤跌倒,瘫坐在地哭得恓惶,女娃也被吓得哇哇大嚎。 盖虎抽刀在手,“李自成,别干没眼色的事!真以为老子治不了你?” 对面只是两大一小,而且貌似唯有李自成带了把剑。盖虎这边有五个人,所以不惧。 李自成让张鼐把母女俩看住,转头说道:“她欠你多少钱。” 盖虎笑,“十两银子。怎么,你个老光棍要……” 女人急忙分辩道:“天杀的!明明只是一石糜子。” 盖虎鄙夷道:“现下粮价你不清楚?老子不收利息做善人呐?” 李自成看了眼袁宗第,对方微一点头,把手伸进包袱。里面有几把短刀。 盖虎又转头说道:“李自成,我知道你兄弟多。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硬拼一场你也不见得能落个好。” 李自成能让开一条路吗?不行! 那样救民于水火的大旗就立不住了。 没有原则只能当“流贼”,言行合一的才是义军。 况且,李自成跟盖虎有着“新仇旧恨”。这家伙和高杰一样,将来专门批发绿帽子。幸好这次老李不会再收韩金儿。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强干,把袁宗第或者张鼐折在这里划不来。 李自成看着盖虎身后的四个杂役,抬手一个一个指着他们,“每人二十两银子封口费。干死盖虎加……” “干了!” 李自成话没说完,杂役甲大喊一声,抽刀劈向盖虎后脑勺。 盖虎已预料到不好,身子一偏躲开。 袁宗第一咬牙,抓着剔骨刀冲了过去。 杂役甲一击不中,马上抬腿将盖虎踢个趔趄,举刀又砍。 盖虎回身起刀招架,又倒退了几步才站稳。 他破口大骂:“反了你们……” 杂役甲毫不迟疑,上步又是一刀,盖虎连忙侧身躲闪。 袁宗第及时赶到,趁势一刀捅进他腰眼。 “啊!”盖虎惨叫。 杂役甲紧随其后,一刀再劈中头脸。 盖虎站立不住,委顿在地。 又一个杂役乙开窍了,冲过来举刀在盖虎身上乱砍,“二十两!二十两!二十……” 杂役丙和杂役丁两股战战,想跑可双腿抖的根本不听使唤。 眼看盖虎咽了气,杂役甲把乙拉开,回头对丙和丁喊道:“你们两个怂货,过来纳个投名状!” 丙、丁两人都快吓尿了,腿一软跪倒,磕头如捣蒜。 “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 李自成全程看戏,连花马剑都没抽出来。 杂役甲骂骂咧咧的把丙拖到尸身跟前,“动手!你不砍他,老子就砍死你!” 杂役乙有样学样,连忙把丁也拖了过来,“入伙有钱拿,不掺和留不得你们。” 丙和丁求饶无果,只得抽出刀意思了一下,也算沾了血。 李自成走到张鼐跟前爱抚狗头:“怕不怕?” 张鼐一扬头,“不怕。死人见多了。儿子抬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透它酿的世道! 李自成指挥几人处理好现场痕迹,又去山沟里刨了个坑,把盖虎埋进去了事。 他叮嘱杂役道:“回去就说半路遇到流贼,你们跑散了。不清楚盖虎去了哪。” 杂役甲拱手,“马头放心,小弟看着他们。谁敢乱说话先割了舌头。” 李自成拍着他肩膀夸道:“兄弟够爽快!晚上到袁屠户家拿钱。” 四个杂役先回了城。 刘月娥过来给李自成磕了个头,哽咽道:“谢老爷搭救。奴家是没脸活了。您老人家大人大量,把娃收下干个杂活,给口饭吃。阿弥陀佛……” 李自成叹口气,把她扶起来。 “好死不如赖活。娃还小,离了你不成。我给你拿点钱,你先回家……” “不回了不回了,死也不回去。”刘月娥头摇的像拨浪鼓。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唉!贫贱夫妻百事哀。 “那就先跟着我吧。” 好歹也能洗衣做饭。 收两个女喽啰对革命事业大有裨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为防意外,李自成先带着几人在山头上躲了一阵。结果县城方向连个人毛都没出来。算是浪费表情了。 县太爷只望“流贼”不去攻打县城就好,哪敢出来“剿匪”。 等他们漫步来到城外,但见大门紧闭,墙头上站满了手执刀枪的民壮。 县太爷真够谨慎。 米脂原有守御千户所,延绥镇治所由绥德迁至榆林后撤销,本县没有正经兵了。 李自成和他们好说歹说半天,又有高立功相帮,这才进了城。 街道上空无一人。 回到铁匠铺,王老汉又是一顿臭骂。 “驴求子,一天到晚死的不见人影。快过来给老子掌锤,县里催的急。” “掌个求!” 王老汉歪头一瞟,“哟哟哟,这次拐了个媳妇啊?还白送个闺女。赚了赚了。” 月娥臊得恨不能钻地缝里。 李自成懒得理老汉。 这边是没地方住了,暂时先让袁宗第把母女两人带回去跟他婆姨作伴。 第13章 以理服人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 艾毓初等人来邀请了几次,李自成跟他们相谈甚欢。 拉拉关系混个眼熟吧,期望他们将来主政一方后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农民军可以尸山血海打天下,但是治天下还要靠这帮士绅。无解! …… 二月初九,盖虎婆娘带着三个娃儿大闹县衙要讨个公道。知县老爷一口咬定盖虎投了流贼,反把她枷号三天示众。 到哪说理去? 隔天,韩金儿进城瞎逛,被李自成偶遇。 这还客气啥?哎呀那个干柴烈火,老李飞上云霄了。 “不要了不要了……”韩金儿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老李很惆怅,扶着腰去药房买滋补物。 过了两天高一功也进城了。①顺治八年在湘西与土司战亡。 他是县城北面壶芦山人,曾跟着“流贼”混了几个月,和官军血战过两场,怂了。前几天带着几个小弟跑回家当了山大王。 他听大哥高立功说了花马剑的事,于是前来“从龙”。 顺便推销自己亲姐——一位小寡妇。 原姐夫在婚宴上被拉了壮丁去推车,跟着官军入卫京师,亡于半路。尸首都没带回来。 李自成非常干脆的推脱了亲事,收高一功当小弟倒是可以。 接下来李自成闲待的几天,在铁铺里试着打造枪管,搞了下铅活字等。曾经模拟过无数次了,手到擒来。 十七日,韩金儿耐不住寂寞又跑来一趟。 这回她大发雌威,将李自成斩落马下。老李认输求饶。 高一功不能忍,急忙把高桂英召唤来了。② “我姐女红好,让她给大哥做套新衣裳。” 高桂英挺干练一女子,还认识几个字,可李自成不能收啊。人家怎么说也是良家,玩玩不行,扶正又不甘心。 先留着当小喽啰吧。 这头李自成对上韩金儿屡战屡败,实在遭不住了。 他做了两块心形丁香味的胰子,还有盒雪花膏,再加三十两银子,总算把妖精打发走了。 二月二十五日,刘宗敏、刘芳亮陆续回来了。 田见秀还没影。 李自成不想继续等了。 一来田见秀家较远,二来那后生立场不够坚定,甚至在义军声势最旺时也没信心打天下。随他吧! 最后定下留袁宗道看家,沟通消息,其余人等随李自成前往常峁墕。 大伙儿都明白这就算起事前奏了。 往后福祸难料。 临行前,袁宗第掀开自家照壁上的红布,给土地神和天地神上了香,祈求保佑。 李自成虽然不信那玩意儿,但也随着几人一起拜了三拜。 铁铺王老汉听说刘宗敏撂挑子不干了,气得把李自成破口大骂一顿,认为都是被他蛊惑了。 刘宗敏缩在一旁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自成又塞给老汉二十两银子,外加一匹布,最后还答应给他养老送终,这才堵住他的嘴。 …… 常峁墕在城西六十里。 米脂无西门,众人牵驴挑担出北门来到无定河渡口。水势稀疏,不用坐船。 春风,小麦青,桃杏现蕾,柏柳竞争。 冬小麦一般农民多不敢种,气候不好,不定哪天就来寒潮,也怕熬不过春旱。大概再过个十几天,清明后才会种春小麦。 然而多数没有水利的旱田仍然不敢种麦,多种耐旱的小米、高粱、大麦、燕麦等。 过无定河西面就进入山区了,山连着山,沟接着沟。 前行几里地是官庄。 因为小艾家族名声显赫,人们都知道柳湾住的都是达官显贵,祖坟葬的也都是官员,便把此处改称为“官庄”。 要问官庄官多少?三斗三升菜籽数。 继续逶迤前行十多里就到了艾东庄。李自成的前东家艾应甲就住这里。 除此之外,艾氏子孙遍布米脂各山川沟壑,艾好湾、艾家坪、艾家墕、艾家峁、艾家畔、艾新庄、艾好咀、艾好峁、艾家沟…… 数都数不清。 惹不起! 从早起赶了整整一天路,天将黑时,小队人马终于爬上常峁墕。 刘宗敏卸下肩上粮袋,喘着粗气抱怨道:“哥啊,多赁两头毛驴的事,你看把兄弟们折腾的。” 李自成笑道:“这算什么?往后每三天跑一趟十里地,好好操练操练。” “要了亲命唉。”刘芳亮当即瘫倒在地。 窑洞里的李自敬和李过听到外面吵吵,撂下碗筷跑出来了。 “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李自敬是李家老三,李自成弟弟。② “二叔,你可算回来了。” 李过是老大的孩子,只比李自成小三岁。他爹是过继来的。③ 眼看米缸马上要见底了,李过正寻思着去城里找救济。 李自成踢了他一脚,“快去烧火架锅,先吃饭。” 李自敬和李过看着地上堆满的大包小包,口水不争气的流了三尺长。两人答应一声,忙不迭跑回屋里忙乎。 这时听到动静的邻居们纷纷出来看热闹。 李自成客气的叫他们一起吃饭,众人半点客气都没有,老爷们儿赶紧催促自家婆姨去帮忙。 这帮人早饿急眼了,感觉都能吃下一头牛。 李诚上前搭话,“黄来娃,有没有见着我家大亮。” 李自成瞎扯道:“好着呢!吃得白白胖胖,长了有十斤。大前天我还看他读书写字呢,说是要上京考状元。” 李诚刚喜笑颜开了一瞬,这下又拉起了苦瓜脸,“可不敢胡说么,哄老汉做甚哩。” 这老汉也不是个好货。 将来他会变成带路党,帮知县老爷挖了李自成的祖坟。 话说回来,一个庄稼汉能扛得住县太爷的威压?不过是为求得一条小命罢了。都是可怜人。 所以李自成也不想为难李老汉。 相比提出挖坟主意的吃屎货艾诏,那就是个斯文败类,不能给好脸色。他也算读书人?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祖坟被刨了,你看看对方什么反应?何况是李自成这种造反起家的一方枭雄,把艾诏剐了是正常操作。 常峁墕今晚比过年还热闹,一帮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泥腿子美坏了。 这里早先有十五户人家,分住在二十孔窑洞里。李家算“大户”,独占四孔窑洞。因为连年饥荒,现在只余七户人。 几十口人在闹哄哄中难得吃了顿饱饭。 李自成收到的恭维话能装满三箩筐。 后来把他搞得不好意思了,又给每家送了五斤小米五斤高粱。 当时就有人跪下磕头了。磕头算个啥,为了吃上一口饭,很多八辈子老实人敢去杀人。没挨过大饿的不会懂。 当晚,躺在炕上,李过开始一一细数半年来的光景。 附近十几里内谁家死绝了,谁家卖闺女了,谁家逃荒了,谁家小孩儿丢了,总之就是一个苦字。 刘宗敏吵吵道:“早他娘该反了!老子窝囊够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活一天算一天。头掉了碗大个疤,算个求!” 李自敬吓得翻身爬起,惊慌道:“可不敢乱说。” 李过超兴奋:“驴日的!咱们先去抢艾土豪!他家毛驴连高粱都不吃,藏的几窑洞麦子都发霉了。” 这话又把李自敬吓得一哆嗦。 他急忙转头看李自行车,“二哥,可不敢听求娃子胡咧咧,要杀头的。” 李过嘁了一声,“叔啊,我比你还大着两岁,谁是求娃子?” 李自敬一巴掌扇过去,“讨吃货!么大么小。” 李过拉起破被子蒙住头,嘀咕道:“求像!没卵子!活该饿死!” 这后生从小爹死娘改嫁,完全是野蛮生长,说出什么话都不奇怪。 一旁的刘宗敏偷偷笑的直抽抽。 李自敬又要发作,李自成踢了他一脚,“安生睡,明个再说。” 李过和李自敬都闭嘴了。 李自成十六岁当家,又做爹又做妈,把两个猴娃子拉扯大不容易。他们不服不行。 夜深人静。 李自成暗暗叹息,这年头,像李自敬这类老实巴交的人,最后结局只能是活活饿死。 因为后知五百年的李自成清楚,今年依然大旱,要到明年五月份陕北才会降下三年来的第一场雨。 别高兴,后年又是整年不雨。 有几家老百姓的存粮能坚持住? 看看崇祯元年马懋才上的《备陈大饥疏》—— “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树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殆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 其石名青叶,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晨必弃二、三婴儿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则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之者矣。 更可异者,童穉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更无踪影。后见门外之人炊某骨以为薪,煮某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 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矣。小县如此,大县可知;一处如此,他处可知。 今之里甲寥落,户口萧条,已不复如其初矣。况当九死一生之际,即不蠲不减(赋税),民亦有呼之而不应者。官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如一户止有一二人,势必令此一二人而赔一户之钱粮;一甲止有一二户,势必令此一二户而赔一甲之钱粮。 等而上之,一里一县无不皆然。则见在之民止有抱恨而逃,飘流异地,栖泊无依。恒产既亡,怀资易尽,梦断乡关之路,魂消沟壑之填,又安得不相率而为盗者乎! 此处逃亡于彼,彼处复逃之于此…… 民有不甘于食石以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治。 间有获者亦恬不知畏,且曰‘死于饥与死于盗等耳,与其坐而饥死,何若为盗而死,犹得为饱鬼也。’ 此盗之所以遍秦中也。” 各县父母官能不知道治下惨况?朝廷能不知道陕北惨况?他们有什么应对措施? 有个屁! …… 一般人理解的粮荒,是一县一府乃至一省整个地域上都没有粮食,所以造反了也还是得饿死。 不对! 实际的粮荒,是不到总人数百分之一的高门大户屯了足够全部人吃二三年的粮食,穷人只能饿死。 天再旱,也不耽误艾土豪仍然有种一千多亩水稻。水浇地更不用说了。 反观李自成家里虽然有十亩地,但都是在山坡上开垦出来的,完全靠天吃饭。再加上又没肥料,正常年景的产出都顶不上人家四亩水田。灾年就更不用比了。 人比人气死人。 艾家已经够土豪了,但是跟大明宗室比起来,他仅是一根腿毛。 吉王仅在长沙、善化两地就占了七八十万亩良田;蜀王占了成都府七成的土地;福王赐田两百万亩;潞王赐田四百万。 还有周王、唐王、崇王、秦王、晋王、代王、肃王、庆王、瑞王、赵王、徽王…… 老朱家子嗣昌盛,现在少说也繁殖了十五六万头。他们占了多少良田?“固千古所未有也于乎。”①十五六万较保守,因为很多庶出小猪默认被开除了。比如“……皆庶宗,未请名禄者也……恩出特赐,准入玉牒。” 除了土地外,宗藩们还截留各地盐税、矿税、商税、田税供自用。 他们又不能干别的,只好靠民脂民膏供养着,整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有些中低等爵位小猪,“禄粮未支,先已借贷,一领到手,俱归债主。究其所以,非为酒食燕游之费,则为赌搏银荡之资。” 纯粹被养废了,就是混吃等死。 不光是后来的宗室混账,其实朱元璋很多儿子一样是混账王八蛋。按他对其余文武官员的政策,儿子们多数都够得上剥皮。可那些宝贝都是亲儿子啊,训斥几句就算了。 唐朝杜甫早已预知了七百年后的朱家德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对比一下,人家汉末刘皇叔好歹自食其力,织席贩履糊口。 …… 饥荒真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战国的梁惠王说: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 就这孟子都不满意,说他“以五十步笑百步”。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殍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所以,别甩锅。 西汉的晁错说: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所以,饥荒是伪命题。 如果没有“圣王在上”,朝廷不赈灾,那么就由李自成来解决。 他的办法是—— 把刀架在土豪劣绅脖子上,然后,以“理”服人。 第14章 墩军 天光放亮。 李自成带着几个喽啰动身出门。 常峁墕人多嘴杂,不适合当练兵之地。 十里地外的西山茆原有二十几户人家,如今死的死逃的逃,已经人烟绝迹。 那边山路难走,附近也没有其他村子,正是藏身好去处。 踏勘完地形,李自成安排刘宗敏带人搬家。除了让李自敬继续住在常峁墕打掩护,其他人都安顿到西山茆。 刘宗敏忙乎的同时,李自成引上弟弟、侄子牵着驴驮着粮食、布匹赶往四十多里外的李家村。 那是李自成出生的地方,还住着一堆亲戚,接济一下他们也是应该的。顺便去办点正事。 晌午时分,三人走到了黑木头河旁的华严寺。 寺庙富,有河谷水浇地三百多亩。 李自成以前在这里当过和尚。 他爹老来得子,生怕养不大,所以打小就送李自成寄籍华严寺,直到十二岁才还俗回家。 李自成三人进庙吃顿饭,跟熟人攀扯几句,留下一匹棉布,再次启程。 路经一座烽火台,李过看见有个小媳妇蹲在那里晒太阳,吹了个流氓哨就唱开了—— “对坝坝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俺舅娘她二呀么二妹妹, 妹妹你在圪梁梁上哥哥哥在那沟, 看见了那个妹子儿哥哥就这样招手……” 小媳妇脸不红心不慌,站起来大声对唱: “荞面那疙瘩羊腥汤,肉肉贴住绵胸膛。 手扳胳膊脚蹬炕,越亲越好不想放。 死死活活相跟上……” 妹子唱几句,然后风一般跑下山。 扑通跪下了。 “哥,给碗粮吧。” …… 军士之苦,莫过于边军。 边军,就是驻扎于九边的兵。 九边,明朝为抵御蒙古及女真势力陆续在长城沿线设立的九个大军区。①九边较大,其实各地还细分了十几个镇,都有总兵官。 由东往西依次为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榆林镇、固原镇、宁夏镇、甘肃镇。 五年前,辽东经略熊廷弼的脑袋在这九个地方一一出现。 起初九边虽然时不时要打仗危险了点,但是“宽衍川地,尽属军屯”。边军们小日子马马虎虎也还行。 现在完蛋了。比如波罗堡、响水堡等处被艾家占据的军屯良田就有六千余亩。 边军士兵变成了军官和大地主的家奴。 《边军谣》—— 边军苦,边军苦,自恨生身向行伍。 月支几斗仓底粟,一半泥沙不堪煮。 聊将斛卖办科差,颗粒何曾入空釜。 官逋私债还未足,又见散银来籴谷。 揭瓦偿,今年瓦尽兼折屋…… 边军之苦,莫甚于墩军。 墩军,驻守在烽火台。 墩台多在荒郊野外,高三四丈,上下皆用软梯。每墩以五人居之,若无水之处,则修水窖一所,冬蓄冰,夏藏水。 墩军与夜不收并称为两大苦役。 墩军之苦,根源来自内与外,而内甚于外。 在外部方面,并不是时时刻刻要面对敌人威胁。尤其是二三线墩台,几十年无战事。 内部因素则不然。 按照制度,守墩士卒多半为卫所正军,数月轮番一次。但从明中叶起,墩军未得轮替已成常态。 有手艺的士兵,可以被安排至将领或权贵家中,免去上墩之苦;有钱财的可以贿赂上官,买到不危险的腹里或边内墩台,甚至不用上墩,在家睡大觉。 而穷光蛋小兵,只能长年累月在墩台上站岗,老死在烽火台。 所以墩军逃亡甚多。 后来朝廷又征发罪犯当墩军。 可是真要有紧急军情出现,能指望罪犯给你示警?人家早撂挑子跑了。 前些年“有虏入,避不举炮传烽,虏出方虚张声势以掩耳日者。如前延安入犯时,烽火未传至镇,而声息已闻遍省,有速于传火者乎?每每迟之,是皆因守墩原无人……” 全省都知道蒙古人入寇了,可是各地一处烽火狼烟都没燃起,没人报信。 罪犯靠不住。之后,不是冲要地方的墩军开始征发当地老百姓。 “冬则男子瞭高,夏则妇人应数。” 男人要去干活挣钱养家糊口,哪有空守墩台。 墩军原本有月粮,可是这年头谁给你发。好不容易下拨一次,还有什么火把钱、坐月钱、空闲钱、节礼钱等等名目来克扣。 至于过冬衣物,“……缘边守瞭旗军,旧给皮袄、皮帽,年久破坏,请再给。” 官员建议每两年赏给延绥镇墩军皮袄一件。皇帝原则上同意:“榆林守墩官军并逻卒见在御寇効力,命镇守巡抚官察其勤苦者,特与赏劳,不为常例。” 结果只是择要赏给,未成定例。 普通小卒十年都不见得能给发一次过冬衣物。 之前毕懋康曾奉勅阅视延绥、固原二镇,亦提到守墩之苦。 都知道苦,那老百姓也要跑路。 所以又有了拖家带口守墩。 ”……草屋数间,使其父母、妻子俱生于斯、聚于斯、葬于斯。一切歌诀烽事,童而习之,丝毫无差。一旦闻警,照歌分传,庶不误事……” “不但守边,兼亦自防其家,杜脱逃旷离之弊。” 墩户以墩院为家,在周围开啃荒地,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逃跑,守到老死为止。 就如李自成眼前这个墩台,石碑上注明: 守瞭墩军五名。 口:一名刘奉妻李氏,一名丁海妻刘氏,一名李良妻陶氏,一名杨文斌妻金氏,一名马名妻石氏。 火器:钩头炮一个、百胜铳三杆、铅子四十个、火草一个、火线五十条。。 器物:黄旗一面、梆铃各一副、刀三把、弓三副、箭三十支、软梯一架,柴堆伍座,烟灶伍座,擂石二十堆。 家具:锅伍口,缸伍只,碗十个,箸十双。 米脂县石匠曹登云男曹小儿造碑 万历三十八年五月二十日 这是榆林镇七百八十五座烽火墩台之一。 高岗上黄土飞扬,孤寂的守墩军户驻扎了年复一年。 二十年前派来守墩五户人,现今只余两户三个人。至于原备的铳啊炮啊弓箭一概全无。 …… “哥,给碗粮吧。” 蓬头垢面的女子一把扯开破衣。 李自敬、李过唬的急忙背过身去。 女子膝行两步,给李自成磕了个头,“哥,行行好,给碗粮。奴家做牛做马报答你。” 这时窑洞里又出来个妇人,拄着个木棍步履蹒跚。 忽然,她身子一歪,从山坡上骨碌碌滚了下来。 “石家婶子!” 女子惊叫一声,急忙跑了过去。 “婶子!婶子!” “苗,苗啊,娃,娃不行了……” 女子闻言大惊,尖叫着奔回窑洞。 石家婶子大喘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李自成上前一搭颈动脉,摇摇头站了起来。 他叹口气的工夫,土窑洞里猛地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狗子!狗子!” 等李自成飞奔进窑洞,女子已经委顿在灶台旁没了声息。 炕上露着黑棉絮的破被子掀在一边,一个穿着单衣的两三岁娃娃直挺挺躺着,嘴巴微张,脸色发青。 守墩军户就此灭绝。 任是路过的三个后生见惯了生死,此情此境也不由得黯然泪下。 “老天爷!你瞎了眼啊!不给活路啊!” 李过一跪不起,哭得稀里哗啦。 李自敬蹲在炕边,以袖抹泪。 李自成四下寻摸一圈,没找到掘坑工具。 等他把坡下老妇人的尸首抱回窑洞,那两人也平复了情绪,跟着李自成搬石撮土,把窑口封住了。 姑且以窑为坟。 一轮红日挂在天边,映照着坍塌了半边的墩台,说不出的凄凉。 大风吹起遍野黄土,迷了人眼。 李自成揉了揉眼,挥挥手,“走吧!” 第15章劫老财的富济自己的贫 万寿山上的李家村有一百多户人。 其中大半都跟李自成沾亲带故。 相对于常峁墕,这边的条件好太多了。 不光坡地较平,适宜开垦,而且村民们还佃种着山下黑木头河两岸的千亩良田。日子说不上好,但也不至于饿死。 那当初李自成他爹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他爹是官军的养马户,后来把怀远堡的军马给病死两匹,赔不起就只能举家跑路了。 李自成给几家长辈各送了一匹布,给李过亲爷爷家多送了两袋米麦。七十岁的李守栋牙都笑掉了一颗。 和李自成关系近的、同辈亲戚多数都在四五十岁开外了,李自可、李自良等等。只有个两个比他小,二十四的李自甲和六岁的李自身。 李自甲抽空把堂兄拉到角落,鬼鬼祟祟一个劲问怎么发的财,能不能把他引上。 李自成搓着脖子上的诟伽问,“要入伙吗?” 李自甲把胸膛拍的咚咚响,“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那还用说!?九哥,你把我引上。” 李自成把一大坨诟伽搓成圆球弹飞,劝了句,“这买卖可不好干呐!” 李自甲甩了个小眼神,毫无意外的咧嘴一笑,“我懂!” 当晚无话。 第二天,李自敬、李过留下串亲戚,李自成和李自甲前往二十里外的怀远堡。 “九哥,咱买马做什么?” “跑得快!” 李自甲略一思索,恍然大悟,“有道理有道理!咱抢完就跑,谁也撵不上。” 随即他又出主意,“先抢川上的赵老财。球头子上个月还放狗咬我。” 李自成踹他一脚,“抢抢抢!一天到晚不学好!” “那咱干什么买卖?”李自甲站定,苦着脸疑惑了。 李自成笑,“当然是去地主老财家‘借’钱‘借’粮。” “嗨!” 李自甲一拍大腿,“哥啊,你跟小弟耍笑呢?老财凭啥借钱给咱?” 李自成举起胳膊握紧拳头,“凭这个!” “哎呀,那不还是抢么?净唬我。”李自甲被气笑了。 “屁!老子这叫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好好好!咱劫老财的富济自己的贫!”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怀远堡。 怀远堡所在地,位处鄂尔多斯高原毛乌素沙地向陕北黄土高原过渡地带。西北部是砂砾草滩地,地形平坦开阔;中、东南部是突兀隆起的横山山脉地带,山大沟深,梁峁起伏。 宋代种谔说:横山延包千里,多马宜稼,人物劲悍善战,且有盐铁之利,夏人恃以为生。其城垒皆控险,是以守御。 宋代名将狄青也曾在附近屯兵驻守。 这里是北阻河套,南屏延乌,东控榆阳,西扼三边的兵家必争之地。 怀远堡位于芦河东岸山梁上,东距波罗堡四十里,西距威武堡五十里,北距大边长城二十里。至于跟前的二边土长城,几乎废弃了,也不必再提。 大边长城外是套虏地盘。套虏就是河套蒙古人,鄂尔多斯部。 怀远堡周长二里零一十七步,俱为砖包砌城墙、垛口,有楼铺十二座,建城门有三,东曰怀远,南曰柔远,北曰振远。 堡内屯驻军丁及守瞭军共七百三十九名,配马、骡、驼三百五十七匹,设操守、坐堡、守备各一员。 职责为守瞭巡防大边长城四十三里零三十七步,墩台二十七座。 原本规定是驻扎军丁三分屯田,七分戍守。现在倒有七八成的兵丁在种田——给军官和地主种田。 “塞上民田少而军地多。因循日久,俱为豪右所占。是以屯日益窘,军日益贫。甚至当军者无地,种地者非军,豪强侵霸以肥家,公私因是而交困。” 明初,朝廷给所有边军下拨的银子不过二十多万两;现在,几个二百万两都不够用,还拖欠不给。 结果就是“各军始犹典衣卖箭,今则鬻子出妻;始犹沿街乞食,今则离伍潜逃;始犹沙中偶语,今则公然噪喊矣。” 到崇祯年间,“饥军哗逃,报无虚日。” 这就是边军现状。 …… 李自成二人毫不费力就进了怀远堡,反正也没人把门。 今日守备老爷的母亲过寿,土地庙前唱大戏,围的人山人海。 李自敬找了好半天,钻来钻去才把白鸠鹤拉了出来。 白鸠鹤是李自甲堂姐夫家的女婿。① “姐夫,这是我九哥。你们小时候还一起放过羊,记不记得?” 记得个锤子。 李自成五岁前在怀远堡放羊,那时白鸠鹤才三岁。之后李自成去当和尚,两人再没见过面。 白鸠鹤热情招呼道:“哎呀九哥,好久不见。我说今早怎么左眼皮一直跳呢。走走走,回屋里坐。” 进了破土房子,李自成送上一匹棉布,白鸠鹤老娘笑得露出了大板牙,他女人也美滋滋的要张罗着烧水,又去找邻居借茶叶。 客套完,开始说正事。 听到李自成想买两匹战马,白鸠鹤犯愁了。 “九哥来晚了。要是去年的话还能通融,眼下堡里就剩八十九匹马了,守备不敢再往外放。” 战马哪去了? 崇祯元年一年之间,宁夏倒损战马七百余匹;固原倒损战马二千五百四十五匹;延绥倒损一千八百一十七匹…… 至于怎么倒损的,可能是冻死的,可能是病死的,也可能是饿死的,还有可能是被倒卖了。 白鸠鹤既然收了一匹布,自然要负责到底。 他琢磨了下说道:“九哥能等住的话,小弟可以到边外找鞑子弄马。” 弄,当然不是抢或偷,是拿铁锅布匹茶叶去换。 明末之所以裁减克扣拖欠边军粮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文官说边军多违规和蒙古贸易,生活还过得去。 拿陕西三边来说,蒙古人不时入关打草谷,边军每年也定时出长城赶马、打帐、烧荒、捣巢。可是两伙人打完之后该做生意继续做。两不耽误。 李自成没法嫌弃矮小如驴的蒙古马,因为大马也没处找去。 当初汉武帝为了得到大宛马,不惜动员巨大的人力物力,发动万里远征;唐代也还注重军马的谱系控制,以长期保持优良种马。 宋代后马种就不行了,黑锅要让儒家背。那帮人说回马杂交有悖人伦,彻底毁了中原育马。 李自成问:“要多久?” 白鸠鹤回道:“短则半月,长则一月。” 主要是骚达子一天到晚瞎溜达,不好找。 李自成想了想,摇摇头,“等不起。” 他手上现钱不多了,要尽快劫个富补充一下。为持久计,又不能找跟前的土豪,跑远的话没有马匹不方便。 白鸠鹤摸了摸下巴,又提议,“波罗堡的马匹还多着,小弟可以找熟人引荐。就是价钱……不是咱自己地盘,不好说。” 李自成撩起衣襟,露出吊在腰带上的小布包,“只要马好,银子不是问题。” 白鸠鹤一拍腿,“成!咱这就走。” 带上几个黑面馍馍,三人随即动身赶往波罗堡。 路上,白鸠鹤开始拐弯抹角打听买战马原因。 因为要是骑乘代步,驴子划算;驮东西拉车,骡子更合适。 马这种牲口难伺候,李自成又指明要战马,这就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李自成没瞒他,直接说要干没本钱的买卖。 白鸠鹤听了也不惊诧。这年头小土匪大流寇多了去了。 “九哥,也就是我老母亲身体不好,走不开。不然我就跟你干了。我有个兄弟日子过得挺难活,你看能不能把他引上?给口饭吃就行。” “没问题!能让白老弟开口,那指定是条好汉。” “九哥敞快!那后生骑马射箭样样拿得出手,现下在大边轮班,回头我让人把他叫回来。” 三人下了山,抄近路钻山沟而行。 如果在正常年景水势足,可以直接在芦河搭船,顺流北上进入无定河,再飘二十里就到。 没水就只好走旱路了。 第16章 般若波罗蜜 波罗地名是引用梵文“般若波罗蜜”,到达彼岸的意思。 波罗堡位于无定河南侧黄云山上,依地势而筑,系极冲要地。 围墙高三丈五尺,超过了米脂县城。在南门外还筑有一座小瓮城。 堡内建有延绥镇中协参将府,屯驻军丁近千。 波罗堡不仅是出入蒙地的要道,而且附近有煤矿、碱场等多种产业,同时本地陶瓷又远销蒙古宁夏延安等地。 堡内外光是庙宇就有二十多座,繁荣可见一斑。 时已后半晌,李自成三人在无定河边的接引寺稍做休息,开始上山。 进入波罗堡,李自成和李自甲找了家上档次的饭馆坐定,白鸠鹤去寻熟人。 他很快就把胡茂祯带来了。① 李自成起身招呼,“胡兄弟快请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胡茂祯抱拳客气,“有劳李哥破费。” 嘴上客气完,嘴下就不客气了,这年头舔干净盘子不丢人。 四人吃饱喝足,谈起了买马的事。 蒙古马进价上等者银八两,中等者七两,下等者六两。边军转个手,上等马要二十两。 胡茂祯抹了把油嘴,“……至于堡内军马,李哥又要挑好的,那最少三十两。” 白鸠鹤不由抱怨道:“胡老弟,我九哥是自己人,你可不敢糊弄。” 胡茂祯赔笑,“二哥,你也是行伍中人,小弟哪敢乱开价?要是外客,就算给四十两银子也未必能拿下……” 上等马每天的口粮十五斤苜蓿草料就不提了,最少还要多加五斤粟五斤豆俩鸡蛋,比人吃的都好。本钱下的狠,自然卖的贵。 何况是训练好的军马。 马这玩意儿胆子小,容易受到惊吓。 路边杂草随风摆动,或是吹来点杂物都可能导致马匹出现应激反应。 拿骑射来说,骑兵在马背上不断变换角度、位置,甚至弓箭撒放时的响声都可能惊到马。 更别说听到枪炮声了。 战马在沙场上出现那种情况是什么后果? 所以一匹合格的战马,除了必须具备强壮的体格之外,还需要克服天生的胆怯弱点。要对诸多外界干扰因素视若无睹。 而且骑兵作战时,还需要马屁慢步、快步、跑步、袭步等;可能双手要紧握兵器而无法持缰,只能通过双腿、腰部动作、口令等来对马进行掌控。 在复杂的战场厮杀环境下,战马甚至要做到受伤仍然继续坚持战斗。 雄马还要阉割,不然敌人拉几匹漂亮小母马一勾引,玩完。 以上种种,普通马匹不经过刻苦调教根本达不到要求。 总之,培养一匹合格战马成本巨大。 白鸠鹤边军出身,自然明白这些,但是该还价还是要还价的。 “胡老弟,我九哥这次虽然只买两匹,不过以后绝对是几十上百的要。这买卖有的做,你再让一让。” “这样吧,三位哥哥随我到马场看看,选定了咱再说价。” 胡茂祯也无奈,他一个小卒,就算不抽一文钱好处,马价也降不下来多少。 几人动身下山。 越沟翻山,大家都累出一身白毛汗。 休息时,胡茂祯指着大路深沟说道:“有朝一日我要发达了,把这些沟都给它填平喽!” 李自成笑道:“兄弟好志气。真有那天,我打算先在无定河上修它十座桥。” “还是李哥实在。” …… 藏梁墕有座磨旗墩,站在烽火台上能遍观方圆几十里,隐约还能看到东北边的榆林城。 墩底有处长宽七八里的涧地,是天然草场,放马的好地方。 胡茂祯找到上官沟通,很快就牵来十几匹军马。 “客人看这匹,肥而见骨,瘦可见肉,马龄六岁……”马倌孙喜策卖力介绍起来。② 李自成摸着腰包,最后忍痛含泪买了三匹中马,花费白银七十两。不配马鞍,赠送一只小羊羔…… 巅峰时他有近七百两现银,这下只剩八十两。 夕阳西下,今天赶不回怀远堡了,众人转归波罗堡暂住。顺便去买三副马鞍配上。 胡茂祯不辞劳苦,非要请几人去烂大院找媳妇。 李自成借口婉拒,把小羊羔送他,又丢给五两银子了事。还跟他借了三副铺盖卷——客栈不提供。 波罗堡内也没像样客栈,一间大通铺,炕上能躺十个人。 李自成同房住了伙老西儿。 沈本升年过五十,洪洞人。祖上盐商出身,开中法败坏后另谋他业。粮行、皮毛、银号、印局等多有涉猎。 但是人要走起背运挡都挡不住,放屁都砸脚后跟。 前年中,西迁的林丹汗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击溃了归化城(呼和浩特)的土默特部。跟卜失兔做买卖的沈老汉倒账了。 去年初,鄂尔多斯部的济农(亲王或副汗)被林丹汗废了。沈老汉又一笔买卖倒账。 去年秋,五十多船从蒙古南下的皮毛在黄河里倾覆。沈老汉欲哭无泪。 上个月,马守应、八金刚、上天猴等部农民军窜入山西,沈老汉在洪洞县的大本营被洗劫一空。 这下彻底歇菜。 大小股东们无力垫资,各地十几家商号只能陆续清盘。 这年头商号是无限责任,店倒账不倒,应收账款能不能回来另说,自家欠的债务砸锅卖铁也要赔上。 沈老汉刚在波罗堡清完账,接下来还要上榆林,上京城清帐。 用他的话说,做买卖讲究的就是个诚,不然谁信你? 诚可不代表不黑。 比如,沈老汉家的印局,放款无需抵押,仅凭借款人信用。 借贷一般按日或者按月计息归还,有的朝借夕还,有的十日或三十日归还。 每归还一次,盖一次印,故名“印子钱”。 由于这种放款不用提供抵押品,只要答应说什么时侯归还,到期还款就可以了,所以也叫“应子钱”。 放款对象多为候选官吏和商人。 候补官吏在京期间往往一住几年,时有招待送礼、交际应酬,用款甚多,囊空金尽后只得向印局借贷。 “遇选人借债者,必先讲扣头。如九扣,名曰一千,实九百也。甚至有倒二八扣者。扣之外,复加月利三分。” 三分利是大明律规定的,“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治罪。”各地商号都能遵守。 借一百两银子,一个月后还,连本带利,应该还一百零三两。若一年后还,连本带利就是一百三十六两。不管时间多长,不能将拖欠的利息变成本钱计息。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扣头应运而生。 要是看你还款能力有限,比如借银七百两,给你按四扣三分行息。即借款契七百两,实际到手二百八十两。到期按本金七百另加利算。黑不黑? 印局除抽扣头、收取高利外,有时甚至跟随贷款官员赴任讨债。 故有人写诗说:利过三分怕犯科,巧将契券写多多,可怜剥削无锥地,忍气吞声可奈何? 这还是有门面的钱庄、印局,其他私人放债五分利是普遍行情。甚或有加一钱的。 此外利滚利的高利贷也不少见。 钱庄放贷要看对方有无还款能力,并不是谁想贷就能贷。所以也就才有私贷、高利贷的横行。 高利贷不好干,因为收账可不容易。几乎每个月都有若干贷方和借方被打死。利率越高,贷方的死亡率也越高。 用沈老汉的话说,“反正还不起,迟早被逼的家破人亡。那不如和催债的拼命算了。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两个还赚一个。” 扯远了。 如今商贸能不能薄利多销呢? 那不行。 比如贩运皮毛,路途遥远,交通难行,再加上各种天灾人祸,薄利的遇上一次意外就倾家荡产。 另外,此时大宗商贸别说预付款,连现款现货都不可能。先货后款才是常态,账期漫长,有拖一二年都收不完。资金挤占严重,呆坏账比例高。 还有比如印局放款,又没抵押物,贷出去能按期收回六成就算好的,薄利哪能维持住。 经商成本太高了。 李自成跟沈老汉攀谈半宿,算是加深了对现今商业的了解。 “老沈啊,当铺买卖你做不做?” “咋不能做,请个朝奉就能开起来。小兄弟有意思?” “我缺钱,有些东西要出手。” “啥东西?有多少?” “金银首饰珍珠玛瑙人参鹿茸之类……数量说不准,每次值银几百两几千两不等。” 沈老汉眼睛一亮,小声来一句,“赃物打七折。” “奸商!” “嘿嘿,担风险嘛!”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越思越想心头恨,洪洞县内就无好人……” 六年前,冯梦龙出版《警世通言》,不过苏三应该还没被改编进戏曲里。 李自成果断盗版。 可是沈老汉不乐意了,听完之后气得胡须乱颤。 “你这后生相貌堂堂,唱的也好,可怎么尽扯淡哩!凭什么洪洞县里无好人?!” 第17章 想当皇上就得敢弄娘娘 第二天,李自成跟沈本升约好计划,暂且分别。 胡茂祯送三人出了波罗堡,顺道带着参观了隔壁的凌霄塔、睡佛寺。 庙里香雾缭绕。 老百姓日子过得苦不拉几,拜佛倒是勤快。 人们做了好事总想让鬼神知道,做了坏事总以为鬼神不知道,太让鬼神为难了! 出了庙,李自成远眺无定河对岸,蜿蜒的长城就在北面。 “边墙离这里多远?” “过了河还有八里地。九哥,我那兄弟就在附近,要不去溜一圈?” “行啊!省的再跑一趟。” 李自成刚好也想见识一下万里长城。 告别胡茂祯,三人下山过河。 河边有座尼姑庵挺热闹,平日供往来客商歇脚,还有水磨免费供农人使用。 这边基本没有高山了,大路坦途正好策马扬鞭。 先沿河西走,直到怀远堡巡防地界,三人掉头向北。 抵达边墙后,李自甲留下看马。白鸠鹤在前开道,李自成毫不费力就登上了边关重地。 举目远望,风景这边独好。 所见并不是千里大漠。 一马平川处,大片草地里间杂些砂砾。 早前长城外芳草依依,树林子也很不少。百年防虏下来,几乎都被边军烧光了。 黄河几字弯内多好的养马地,更别说还有富裕的河套。 河套南望关中,控天下之头项。 河套安,天下安;河套乱,天下乱。 西套不用说,塞上江南,大明有分封庆王在彼,也是宁夏镇驻地。 前套就可惜了。 东胜卫(约鄂尔多斯东胜区)内迁后,俺答汗在嘉靖中期进驻丰州川(呼和浩特一带),筑城垦荒。鼎盛时有良田万顷,汉民十余万。 后套那边虽然黄河还没改道,但是开荒种地养活一万军队轻轻松松。 而且三套之间有黄河水路相通,调兵、运送物资都非常便利。 可惜,这么好的地方被大明弃之敝履。 个中原因是本糊涂账。 有个说法是明初没人。不光蒙古人稀少,汉人数量也严重不足,河套千里无人烟。那还守个锤子的边,垦个锤子的荒。 明朝疆域彻底退到长城一线。 后来朝廷也有“复套”提议。 尤其在嘉靖年间,为此事还罢免了三位巡抚又斩了一个兵部侍郎。 只是因为前者反对出兵河套,而后者极力主战,最后四人都没落个好下场。“复套”不了了之。 其实到了明末,蒙古人也没啥战斗力了。 去年十月,套虏干儿骂联合海西蒙古(青海)银定、歹成两部大举进犯宁夏。 干儿骂是真的秀,身批金龙盔甲,胯下红沙战马,骚包的不知自己姓啥了。 一骑当先就要找明军主将单挑。 宁夏总兵尤世禄可不惯着他,一铁简将之击落马下,然后斩首、剥盔甲、抓红沙马,得胜而还。 此战蒙军被斩首上千,惨的一逼…… 没有同水平的敌国外患,就会像大明和蒙古那样陷入比烂泥潭。菜鸡互啄。 进入火器时代,草原老乡们唯一结局就是“能歌善舞”。 战马有食草动物的本性,受惊容易乱跑。蒙古骑兵冲锋碰到火器齐射,大部分战马会掉头四窜。 尽管草原战士弓马娴熟,但他们是部落制,大战都是临时召集,几乎谈不上什么组织性纪律性。 蒙鞑又不擅长列阵;对射中蒙古轻甲骑射也不是明军佛郎机和火铳的对手。 只要让边军吃饱饭,将领再稍微负点责,蒙鞑真的不足为虑。 十年前,萨尔浒战后,还是大明盟友的林丹汗曾往建奴处送信。 他自称“四十万蒙古之主”,要求“水滨三万人之王”努尔哈赤无条件释放内喀尔喀台吉和科尔沁台吉,并警告建奴不得冒犯林丹汗所保护的广宁城。① 气焰十分嚣张。 然后林丹汗很快就要被打得屁滚尿流。而彼时建奴超过三分之一旗丁无马,火器也近乎于无。 其实可以说建奴才是大明最强兵,因为两者几乎一脉相承。要再配上火器……唉,可惜了“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 李自成看着大好山川一时兴起,借了兵器,让边军开了门,骑马跑出去撒欢了。 什么打浪、压浪小意思,马上劈斩,射箭、倒立,马背超越等等信手拈来。。 边墙上士卒们轰然叫好。 草丛里忽然冲出一只兔子,李自成张弓搭箭。 “嗖!”“嗖!”“嗖!” 三箭杀俩兔。 李自成驱马回转,欠身把兔子捞起。 行云流水的动作又博取墙上一阵欢呼。 白旺好奇道:“兄弟,那后生从哪冒出来的?”② 白鸠鹤比了个手势,“干这个买卖。” 他又转头道:“你不是早想入伙么?机会来了。” 谷可成攥紧拳头喜道:“总算能脱离苦海了。”③ 三人正私聊着,附近人群突然大哗。 白鸠鹤急忙抬头一看,墙外远远奔来五六骑。 他赶紧招手喊道:“李哥!快快快!套虏来了。” 李自成已经注意到了,他也没必要逞强,拍马回城。 城墙上一阵骚乱。 套虏五骑直奔墙下,一字列开。 中间大汉叫道:“喂!兄弟!我们官儿让打听一下,你们墙里近来车马昼夜不断,要做甚哩?” 有位把总回道:“透你某!总兵攒运粮草,要调千军万马搜套打你帐房。” 大汉急忙摆摆手,“林丹汗来了,套内多多鞑子有哩。打不得,打不得。” 他又说道:“兄弟榆林人,同是老乡,劳烦大人换一张弓来,我好带回去做信物。” 把总答:“透你某的榆林人!投降过来有馍馍吃。” 大汉笑道:“驴求子唬鬼哩!你家米汤能喝饱么?草原上自在好过,老子才不投降。” 这时白鸠鹤一拉李自成,小声说道:“都司来了,这里不好待,咱先撤。” 谷可成光棍一条,找了个相熟伙计送上野兔,耳语几句,直接当了逃兵。 离开长城,白鸠鹤回了怀远堡,李自成三骑径回李家村。住了一晚后返回常峁墕。 傍晚时分,李自成等人刚上了山,七八个老汉一窝蜂跑来迎接。 李诚当先叫道:“黄来娃,你可回来咧。” “出事了?”李自成有些慌。 “那个……也算吧……” 明初,米脂县内编户十三个里,嘉靖时人逃地荒,遂合并成五个里。 这也能看出米脂有多穷了。人家江南海盐县有一千六百一十个里。 每里辖村不等,各设里长。 里长的主要任务是征收赋税、征发劳役等,辅助官府办差。 大旱之年,你就是把老百姓逼死也收不到几粒粮,可是县老爷不管。 里长完不成任务枷号伺候。 所以双泉里前任里长刚干了三个月,就于十天前举家潜逃。 这下炸了锅,双泉里又没了主心骨。 深沟大山里的老百姓能有多少见识?他们进一趟县城都能吹嘘半年。所以李自成这种当过驿卒的就算能人了。 然后各村凑了一群老汉前来恭请李自成出任里长。 “多大个事,里长我当了。”李自成欣然答应。 众老汉齐声称善。 然后他们开始抹着眼泪诉苦。 村里多么多么困难,谁家逃荒了,谁家饿死人了,谁家借了钱还不上被打断腿,谁家卖闺女卖媳妇了等等。 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今年夏税别指望了。 黑锅你背,送死你去。 届时里长老爷乖乖到县衙蹲大牢去吧。 哪怕今年天时气候好得不得了,里长也不可能征够赋税。 双泉里辖七十二自然村,额定税户六百三。现在仅存二百八十一户。 可是衙门不管你实际有多少户,就算死的跑的只剩下一户,你也要交齐六百户的税。 “留者输去者之粮,生者承死者之役。” 里长面对的是必死局面。 众老汉对李自成一通恭维,心满意足地离开。 窑洞空了下来。 李自敬开始不停抱怨二哥脑子进水,怎么能胡乱答应当里长?分明是自寻死路。 李自成训道:“就你牢骚多,滚去做饭。” 李自敬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这后生不行,将来之所以被推为大顺皇帝,只因为他是李自成亲弟弟。老李没儿子,兄终弟及是传统做法。 当时众将都推举李过,可是他谦让不干。这样大顺没有主心骨,一下就四分五裂了。 李过开口问,“叔,有主意?” 李自成盘腿坐在炕上,“这人呐,想当皇上,你就得敢日娘娘!活儿还没干,先担心出事儿,那不如在家等着饿死。区区一个里长都担不起,以后怎么干大事?” 李自甲赞道:“就是,我哥本事大着呢。咱们往后指定顿顿吃馍。” 谷可成犹豫了下,进言道:“哥,要是缺人手言语一声。小弟最少能拉来二十个青壮。” “不急。咱先谋划好了再说。”李自成心中有数。 第19章 迷途羔羊 第18章,换个活法 天蒙蒙亮了。 李过独自骑马上路,进县城去给新里长报名,顺便找袁宗道打探下有啥新消息。 李自敬继续看守老宅,李自成带另外两人前往根据地。 西山茆上的二十几孔破窑洞收拾一新,枣树挂绿,生气旺盛。 李自成刚夸奖刘宗敏几句,转头看到了扁下去的粮袋。 “我透!你们才几个人?四天就吃了一袋面?” 其他人都有些不好意思,默默低下了头。 刘宗敏搓着手憨笑,“白面就是好吃。” 这几天众人吃得好睡得香,有李满天带着三个娃吹拉弹唱助兴;有高桂英、月娥母女浆洗缝补衣服,小日子美得很。 张鼐端出个盘子,“爹,给你留了羊肉扁食。” “娘的!你们还买了羊?”李自成嗓门大涨,急的直跳脚。 刘宗敏慢慢往后挪着步,解释道:“就那个李诚嘛,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给他换了些小米。”. 此时李自甲眨眼间已经干掉半盘饺子,“哥,真好吃!过年都吃不上。” “……”李自成无话可说。 养几口人容易嘛! 刘宗敏退到了马匹跟前,摸了摸鬃毛,“服了,还是我哥能耐。” 他说着话就抓住了缰绳,抬脚踩住马镫就要往上翻。 “咴儿咴儿……” 战马甩甩头,倒退了两步,把刘宗敏摔倒在地。 “哎呦……” 观众们大笑。 “老子还就不信了……”刘宗敏的倔强。 “不会骑就别瞎逞能!”李自成制止。 遭一下马蹄,闹不好要骨折的。 张鼐请战:“爹,我会骑驴。能不能试一下?” 李自成不耐烦道:“一边待着去。还有,往后别爹爹爹的乱叫。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 张鼐挠挠头,不敢言语了。 旁边的李慧梅捂嘴偷笑。 “都别闲站着。谷可成去吃饺子;刘宗敏带人去把后面那些抛荒地开出来。” 李自成安排完转身回了窑洞。 高桂英伺候着把笔墨纸砚准备好,老李提笔写下四个大字——步兵操典。 …… 傍晚时分,李自敬跑来了。 “哥,艾举人送了二百两银子……” 艾诏老爹准时驾鹤西游,前次在粹芳斋聚会的士子们闻听既惊又喜。 李半仙的话果然应验了。 这也意味着他们前途光明。 艾毓初亲自带着银子绸缎上常峁墕“访仙”。 李自敬推脱兄弟出了远门,东西收下。驮驴也顺便笑纳。 真是瞌睡了送枕头,李自成正愁没钱花呢。 …… 初四,李过迟迟未归。 初五,还是没影。 李自成不淡定了,打发刘宗敏进城探听消息。 初六、初七又过去了,再次人毛全无。 李自成愁的不行,带齐刘芳亮、袁宗第、高一功、谷可成几人就往县里跑。 没想到在半路遇上了那俩货。 李过、刘宗敏二人骑着马唱着酸曲,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李自成怒道:“让我怎么说你们?尤其是刘宗敏,打听个消息,不管情况如何,要赶紧回来吱一声。这把人等的心焦!” 刘宗敏辩解,“县城许进不许出啊,我也没法。” 前几天李过刚进城,农民军紫金粱与混天王两部陆续从米脂门口北上,搞得人心惶惶。 县城自然戒严了。 刘宗敏还是凭人头熟,坐吊篮上的城墙。再想出来可就难了,所以耽误了两天。 李自成对这个榆木脑袋无语。铁匠毕竟不是侦察兵。 刘芳亮提议道:“哥,要不咱也去入伙吧?” “不行不行!那伙人不成事,没前途。” 李自成在没有拉起自己的队伍前,不可能投奔别人。 他知道,紫金粱、混天王这是混不下去了,月底就会从神木窜往山西。 毕竟陕西边军也不是白给的。今明两年,陕西各家农民军死的死,降的降,要不就是过黄河避风头。 李自成打算先低调练练兵再说,不好冒然起事。 李过又提起县衙催促赔偿驿站那三匹马钱。 李自成不屑道:“工食银都欠着不发,马钱急什么?理他个求!” 众人回转西山茆。 接下来几天李自成忙的团团转。 编训练大纲,设计衣服、军号、旗帜、枪械……眉毛胡子一把抓,乱七八糟的没个重点,自己也搞的头昏脑涨。 操之过急了。 李自成干脆丢开杂事,静想了一天,慢慢才理清头绪。 三月十二日,田见秀姗姗来迟。 他小儿子不幸夭折了,众人安慰一顿。 李自成也终于想起要给他们开个会了。 荒原上。 李自甲、李过、刘宗敏、刘芳亮、袁宗第、谷可成、田见秀,高一功八位骨干围坐一圈。 李自成抽~出花马剑插~进土里。 “今个把大伙召集起来谈谈心,要把一些话说明白。往后愿意跟我~干的,咱们是兄弟;想退出的,奉送盘缠,再见面还是兄弟。” 刘宗敏起哄道:“胡求扯!不愿干来这里做什么?你是掌盘,你发话我们干活就完了。” 李自成抬手指点,“你站起来。” 刘宗敏看大哥表情严肃,也不敢嬉皮笑脸了,尴尬的站起。 李自成继续道:“承蒙众位兄弟看得起,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头里。大伙若做不到,请另投别路。” “首先,咱们这伙人要干什么?你们记住了,不是抢钱抢粮枪娘们儿!” “……” 众人听迷糊了,面面相觑。 钱粮你不要,美女你也不要,你要什么啊? 啥都不干,那把我们聚起来干个求啊! 刘宗敏欲言又止。 李自成大手一挥,“我们要革命!” 接下来他长篇大论详细阐述了什么是革命,为什么要革命,怎么革命。 《周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故更替朝代,谓之革命。 既然大明喂不饱老百姓,又杀不光老百姓,那么大明不亡,“流寇”不灭。 刘宗敏貌似听懂了,举起拳头大叫:“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杀去京城!夺了鸟位!” 他双~腿早已站麻,喊完口号顺势就要坐下。 李自成喝拦一声,“你!站着!” 那后生野性难服,要好好敲打。 刘宗敏吊起苦瓜脸,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 李自成继续说道:“咱们革命军的路线是依靠贫农、雇农,联合中农,限制富农,保护中小工商业者,消灭土豪劣绅!” “革命军的纲领是消除内乱,剿灭鞑~虏;平均地权,济穷抑富;推翻腐朽大明,建立士农工商一同参政议政的抿~主帝国。” “革命不是儿戏。既入革命军,需牢牢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 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打人不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 李自成又是一通长篇大论。 “……先说这么多吧。” 听众们一愣,随之开始互相眨巴迷糊眼。掌盘刚才说了些啥玩意儿? 谷可成小心翼翼问,“哥,咱这就要杀官造反啦?” 他原本只想打家劫舍来着。 李自成笑,“怕了?咱们安分守己,官府就耍横,就要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可咱们一旦敢拼命,官府算个求!” “当然,眼下时机未到,不能公然举旗。” “兄弟们,日子难过啊!看看你们自己,再想想亲戚邻里,哪个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生活猪狗不如。”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说白了,革命就是要换个活法,那就要拼命!” …………………… 感谢大佬硬玉、宅猩猩打赏支持 …………………… 第19章,迷途羔羊 革命爆发的前提条件有两个—— 第一是朝廷无法正常统治。 具体表现为对基层失去控制、腐败严重、内斗严重、外部威胁严重。 第二是老百姓无法正常生活。 表现为谋生困难、上升希望被阻断。 如果以上条件全都具备,革命成功轻而易举;具备大部分,革命道路会有些曲折,但前途是光明的。 大明如今就是一艘破船,覆灭是迟早的事。 李自成为了坚定他们造反的心,苦口婆心,说得唾沫横飞。 “……” “好汉死在阵上,赖汉死在炕上。” “靠父母你最多是王爷,靠女人你最多是驸马。你有这样的父母和女人吗?没有。但是靠自己,你他吗就是个叫花子!” 众人笑。 “眼下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向土豪大户‘借钱借粮’;第二条是大家散伙;第三条是饿死。第二和第三条都不好,只有第一条路可以走。” 终于说到大伙感兴趣的内容了。 “哥,咱先找哪家‘借钱’?”李自甲跃跃欲试。 李自成道:“兔子不吃窝边草。稳妥起见,最好选在七八十里外比较合适。谷可成,回头你打听一下怀远堡以南以西有哪些为富不仁的大户。咱不打无准备的仗。合计好了再动手。” “大哥,你瞧好吧!包在我身上。”谷可成一脸小兴奋。 他们听不懂革命大道理,只有“借钱借粮”才接地气。 随后众人分头行事—— 谷可成和李自甲带着十两银子经费前去踩盘; 刘宗敏和李过带二十两进城找兵器串联人手; 高一功也带几两银子回壶芦旦提前招呼小弟; 田见秀和袁宗第带着二百两银子启程去西安。 因为李自成给西安的汤若望写了一封信。 内容无非是些恭维敬仰的话,并祝贺西安第一家教堂开张。 顺便让他帮忙采购一批望远镜、怀表过来。 江南的孙云球现在才两岁,没空研究光学问题——倒是有人用水晶磨眼镜;广州苏州南京等地也还没发展钟表业。 其实望远镜、怀表都是次要的,李自成随便动动手就能造出先进一百年的同类品。 重要的是跟汤若望搭上关系。 他的徒子徒孙大多数既通西学,又是科举出身,妥妥的文理全才。如果能把那伙人争取过来绝对是一大助力。 李自成本来还想送汤若望一副油画自画像,以便显示功底,但是调配颜料比较麻烦,一时半会儿弄不好。 信件末尾,李半仙再次发挥神棍本事,直言汤若望必得朝廷看重,今年秋天就会被召入京城编修历书。 并且还告诉他,欧战将会继续打十几年,最后以哈布斯堡王朝战败结束。 诱饵送上,就看老汤能不能上钩了。 汤若望接信自然大喜。 他没想到陕北穷山沟里还有迷途羔羊,而且这头羔羊还颇有家财,或许又是一位类似王徵的人物?能不能也资助开办座叫堂? 那当然不能放过。 汤若望当即派出洋鬼子曾德昭、二鬼子瞿式榖回访。 一路风餐露宿。 结果等二人爬上常峁墕,乍见李自成,心凉了半截。对方居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里长。 住着寒酸的破窑洞,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麻布衣。 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前来拜会的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泥腿子。 二人不由泄气。 对了,门口还贴着一副不伦不类的对联,让人摸不着头脑。 上联:横眉冷对千夫指 下联:俯首甘为孺子牛 没有横批。 寒暄几句,李自成热情的把俩鬼子迎进窑洞,故意转头看着墙上新挂的题幅。 他叹气道:“空有一腔抱负,如今也只是一介草莽匹夫。身单力薄,举步维艰呐!” “李先生年少有为……” 鬼佬一边客气一边转头看去。 绢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副大字—— 与与与 人地天 奋奋奋 斗斗斗 其其其 乐乐乐 无无无 穷穷穷 “何为奋斗?” “夫以五千之卒,敌十万之军;策罢乏之兵,当新羁之马,如此而欲不亡,非奋斗不可!” “好一个奋斗!”二鬼子拍手赞赏。 李自成又眉飞色舞道:“老师教过我一句话,人生斯世,无在而不须苦战奋斗。不解苦战奋斗者,无生存之希望者也。” “说的好!名师出高徒!” “老师还说,所见大则所志大,所志大则所学大。所思大,所为大,斯为大人矣。” 泥腿子居然能说出这番话?! 然而这还不算啥。 令葡萄牙鬼子惊掉下巴的是,对方一个乡下里长居然对欧罗巴局势了如指掌。 瞿式榖也万万没想到,穷山沟里竟然还藏了这么一位人物。 他出身官宦之家,爷爷曾总校《永乐大典》。 他爹更是个“人才”。 他爹的哥哥娶尚书之女为妻,因父去世暂未同房。结果他爹就跟嫂子勾搭上了。 他爹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听说洋鬼子会炼丹,遂跑去拜师利玛窦。 仙丹自然没炼成,他反倒学会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学,还翻译了一卷《几何原本》。①《几何原本》牛X在公理-证明-定理体系的出现。后世科学都是以这个理论系统为框架建立。 瞿式榖三叔也是迷途羔羊,官至江西参议。 三叔儿子则是钱谦益的学生,位居户科给事中。一年前遭温体仁、周延儒等排挤,师徒俩同遭贬削,继而回老家盖园子去了。 李自成学识渊博,谈吐不凡,曾、瞿二人也就放下成见,彼此相谈甚欢。 瞿式榖得遇知音,跟李自成谈天文聊地理,乃至琴棋书画,相见恨晚。 这一日聊完时局,他不由感慨道:“中国居亚细亚十之一,亚细亚又居天下五之一,外面如赤县神州者且十其九。而世人井蛙观天,胥天下而尽斥为蛮貉,可叹可悲。” 李自成趁机说道:“所以,当今之世非革命不可。” “何为革命?” “除旧布新,战天斗地,谓之革命。” 瞿式榖想了想,摇了摇头,叹口气不言语了。 两个鬼子盘桓几日,临走之际,李自成又给他们拿了五十两盘缠。 顺便托他们给西安府的王徵带了一封信。 王老汉参加会试十次才中了进士,当时刚入教,高兴的说“今日登第,皆天注之赐”。 老王也算个人物,学识渊博,有“南徐(光启)北王”之说。登州之变时他被俘,孔有德放他回家,到李自成破西安,绝食死。 给他的信件,内容不外乎又是装神弄鬼—— 明年二月复起,小心孔有德。 断了一枚钉子,掉了一只蹄铁;掉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死了一个将军;死了一个将军,打了一场败仗;打了一场败仗,亡了一个国家。 王老汉看罢信后一脸迷茫。 他明年二月丁忧服满,出仕做官说得通。但孔有德是哪个? 什么钉子将军亡国的又是啥意思? 王老汉自然不清楚,他去登州没几个月,就会有一只鸡引发了血案。 大明帝国毁于“吃鸡”! 且不去管王老汉了,李自成继续操练兵马。 “齐步……刘宗敏不要抢口令!都有!齐步~走!鸭儿耶鸭儿耶……” “李自甲!你腿抬那么高要打肥鸡啊!” “鸭儿耶鸭儿耶,左右左左右左……” “立~真!” “想要砍妻!小碎步给我跺起来!注意间距!田见秀,别把孩子挤出去!” “向前~看!” “稍息!” “讲一下!” 李自成看着凌乱的脚步,叹气,“不是教过了么,讲一下就是立正。老子要讲话你们当然要立正倾听。再来一遍……立正……稍息……讲评!” “谷可成做的不错,值得表扬。动作要领都记好喽,自己下去多练练。” 终于结束了,喽啰们松了一口气。 要是能选择,他们情愿去砍人都不想训练了。单双杠那些玩意儿倒是好玩,站军姿可难受。 刘宗敏吵吵道:“大哥,你是没看见,谷可成都练魔怔了,从早到晚一有空就转来转去。” “小弟也不知咋回事,反正就觉得越练越上瘾,一刻都停不下来。” 谷可成心里美滋滋,脸皮上倒有些不好意思。 李自甲抱怨道:“哥啊,这操练太费鞋了,你看……” 李自成懒得看,一摆手,“自己打草鞋去。还有,奖励谷可成一双千层底。” 谷可成喜的抓耳挠腮。这辈子还没穿过那么好的鞋。 张鼐叫道:“干爹,我要练好了有没有布鞋。” “有!练得好了都有奖。” “来,再唱个《军纪歌》就解散。”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预备~起……” 第20章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琅琅上口,又把军队纪律、和百姓的相处方式说得通俗易懂,是首不可多得的教育用军歌。 唱完歌稍作休息,李自成又带着喽啰们开始做常规热身。 手腕、手臂绕环,然后是扩胸振臂,接着是格斗式转腰,最后是提膝。 李自成还给众人讲解一番训练要点,力量、速度、柔韧、耐力、敏感等各方面。 乱七八糟的新花样让众小弟听的云里雾里。 接着打完两套军体拳,李自成说道:“功夫是杀人技,不是小孩儿打架,是要分生死的。马虎不得!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 刘宗敏起哄道:“谷可成,再去跟大哥单练一回。” 谷可成急忙后退几步,连连摇头,“可不敢了。” 众人大笑。 前两天李自成戴着拳套都把他打成猪头。 李自成练了三十年散打、拳击和摔跤,眼前这几头蒜一起上都不是他对手。 刘芳亮叫道:“哥,你就别藏私了。军体拳先放放,直接教大伙一套无敌神拳吧。” 李自成道:“哪有什么无敌,贵在坚持。说白了就是每月练十天的打不过天天练的;每天练半时辰的打不过练三个时辰的。就你们这点水平,离学拳还差的远……要不等干完这趟买卖先传你们一套黑龙十八手。” 李自甲砸着嘴,“我哥的花样就是多,马步推砖、弓步推掌还没练完呢。” 李自成笑道:“说到底其实用不着什么花架式,只要有了核心力量,哪怕打王八拳都威力无比。” 马步推砖不好练,没大毅力受不了那份苦,很容易连夜卷铺盖跑路。 也就是这帮家伙算骨干,李自成一天四顿饭供着,馍馍管饱,不时有荤腥,他们才能坚持住。 普通小喽啰可不能这么练,首先就养不起。能做到两三日一操就算精兵。 众人接下来又开始练兵器。 刀、矛、箭、盾牌等。①早前枪和矛不咋区分,到明末开始,有人把韧木杆子的叫枪,硬木杆子的叫矛。 火器暂时没指望。 李自成最多造几杆燧发枪样品玩玩,想大规模列装不现实。火炮更别提了。 因为在可预见的七八年内,“流寇”们会被官军撵的鸡飞狗跳,根本找不到能落脚的根据地。 李自成提着棍棒巡视全场,看谁操练不认真上去就是一棍子。 “刘芳亮箭射的不错!” 他以前就学过。 “高一功的刀盾配合还要多练。” 刀盾也难。 大脑下令:左手持盾架开敌兵器;右手举刀砍死他。 左手:我反应不来! 右手:习惯单打了! 新手都喜欢拿盾,觉得这样不容易挨打,实际上全都被打出翔。 拿盾防御就想不起来另一只手上还有刀;举刀进攻就想不起来自己还有盾。对方稍微一个假动作就晃的他急忙举盾,把自己视线都挡住了,然后就像个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样挨揍。 小兵练刀盾只有两招,格挡、反击。 “刘宗敏!让你练刺杀,你耍花枪是准备打把势卖艺呐?鸭步绕场三圈。” 枪比刀好造,费用也低;枪磨损远比刀慢,易保养;枪比刀易练;刺伤致命性大于砍伤;甲胄可防刀砍,防长枪要难点;枪可拒骑兵,短刀有些勉强。 不过同样数量和训练度的刀牌手对阵长枪,刀牌手胜面较高。② 所谓月棍年刀一辈子枪,那是对单打高手说的,对军阵里的炮灰不合适。 小兵练枪只有两招,刺杀、格挡。 “大哥,我那是回马枪,隋唐英雄里……俯卧撑五十个好不好。” “鸭步五圈!” “要了亲命……” “十圈!” “是!” “再有三天就要干买卖了,兄弟们抓紧练!” …… 四月初十。 李自成带着众将进行了一场模拟攻防战。 四月十一。 谷可成、李自甲先行出发打前站。 十二日。 刘芳亮招来了张洪等二十个前驿卒;高一功也招来二十人和几辆车。 李自成征发了辖下各村共三十个壮丁,另有五头驴骡,十二辆板车,百十多条口袋。 衙门征徭役本来就是强迫老百姓义务干活,能管两顿饭就谢天谢地了。 官衙坏了,得修,派几个老百姓去;城墙坏了,派老百姓去;给边军解运粮草,派老百姓去…… 不想去干活也行,掏钱赎身。 李自成披着里长的皮也可以狐假虎威。 壮丁们只知道要干活,却不清楚是“赃活”。未免泄露风声,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底细。 李自成给众人讲完纪律,又饱餐一顿,然后收拾利索出发。 李满天带着妇女儿童们站在窑洞前为众人送行。 李自成一挥手,“李老汉,奏乐!” 唢呐、二胡、三弦同时响起。 伴随着《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七零八落的队伍嘻嘻哈哈下山。 李满天是老江湖了,早就看出一些苗头。他明白这伙人不是好相与的。 不过这里吃得好睡得香,每天就是学学新曲子,也不用干活,他自然乐意待下来。 然而今天…… 李满天看着大队人马消失在山沟里,小声嘟囔了句,“好日子是不是要到头了?” 他偏头看张鼐,飞起一脚,“讨吃货,别吹了。” 张鼐不为所动,坚持吹完曲子才开口道:“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白吃干爹的饭。” 说完,他撂下唢呐,甩开小短腿跑下山坡。 “回来!快回来!唉!” 李满天急的直拍腿,可也没追下去。 李慧梅扯了扯李来亨衣角,“哥,他们做什么去了?” 李来亨摇摇头,又扯李满天衣角,“爹,他们做什么去了?” 李满天一瞪眼,“这是你该操心的?《赛马》那首曲子拉熟了?《男儿当自强》会吹了?滚回去练去。” 刘月娥看不下去了,“满天哥,孩子还小,你干什么呀。” 高桂英把李慧梅搂住,也埋怨了两句。 李满天叹口气,爱抚一下李来亨狗头,又看向远处的大山深沟。 强盗哪那么好干!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受过伤的胳膊,心说,老子最多等你八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怪我不仗义。 …… 车马队一气走了六十里地,行至怀远堡附近一个废弃墩台驻扎下来。 尾随的张鼐看前队停下,这才冒了出来。 李自成没理他,先把刘芳亮按在地上捶了一顿。 “让你殿后,连有人跟着都不知道?就这点警觉性?要是在战场上你就死了!我们全被你害死了!” 刘芳亮抱头蜷身,忍着疼不敢言语。 张鼐一急之下跪倒在地,“干爹,别打亮哥,都怪儿子不好。” 李自成回头数落,“屁大孩子,瞎跑什么?” 张鼐磕头,“儿子不能白吃干爹的饭,儿子能干活。” “……” 哎,李自成也不好说什么了。 “起来吧!往后记住,没有号令不得擅动。军中无戏言,下次再犯军法伺候!” “谢谢干爹,孩儿记下了。” “倒霉孩子!” 傍晚时分,另外两拨人马先后赶来。 看着乌泱泱的人头,甚至还有不少女人孩子,李自成头大了三圈。 他忍不住又把李自甲按在地上捶了一顿。 “你怎么做事的?老子让你找二十个人,你给老子弄一百个来干球啊!” “不敢了不敢了……啊……呀……”李自甲吱哇乱嚎。 旁边的李守仓看不过去了,急忙拉住侄子。 “黄来娃,有话好好说么。你也真是,发财当然要带上自家人。” 他一顿扁担,“别嫌弃老汉,咱挑两百斤担子翻山越岭如走平地。” 李自成无奈,“叔啊,哪个说要发财了?就是去干点活,拉点东西。” 李自甲捂着脸,低声道:“我经不住盘问就跟叔交待了。” “败兴!” 这是要去抢劫,能招摇的事?李自成真想飞起一脚,最后硬生生忍住了。 “叔啊,你们先回去……” “你这娃儿,来都来了。” 李守仓又劝道:“都是自家人,你放一百个心。谁要敢漏出去半句,我撕了他的嘴,打断他的腿。” “叔办事我放心。”李自成只能认命。 好在谷可成比较得力,按吩咐只叫了二十个壮丁,还带了十辆驴骡车。 天色渐晚。 田见秀安排众人埋锅造饭,半山腰乱哄哄热闹起来。 李自成叫齐李自甲、李过、刘宗敏、刘芳亮、谷可成、袁宗第、高一功,拿出土豪宅院布局图再次预习起来。 第21章 下次还要入伙 十三日。 李家村的老弱病残原地待命,做后勤。李自成只挑了三十个青壮和几辆驴骡车带走。 李守仓为不能跟着去哄抢老财埋怨了几句。他又胡吹一通自己年少时的光荣岁月,颇有英雄老矣的落寞之情。 李自成无奈道:“您老安心等着就行,可要把这帮人看好。昨晚那谁,偷人婆姨了?这事弄得多难看?” …… 小队人马南下,专挑僻静无人的山间小路走。 天黑前只行了不到五十里路。 十四日。 小队继续赶路三十里,晌午前找了个隐蔽山沟藏身。 西面两座山外就是陈梁涧,那里有个大土豪。 线索是白旺提供的。 那后生跟白鸠鹤是远房亲戚,老家原在清平堡。 白旺幼时家里有山庄傍河塘,林泉可爱。后来有个退休御史想购为墅,白爹不愿意。 御史一封书札送到衙门,白爹被逮以不法事,死在狱中,就此破家。 白旺在御史家干了八年活,十五岁时逃去怀远堡从军。 眼下老御史已死,现在的老财是他儿。 白旺原本也想跟着来打土豪,不过李自成怕他被人认出,容易暴露身份,没同意。 十五日午夜,月明星稀。 民壮和驴车原地留下,田见秀带着前驿卒看守。 李自成等八人以布遮面,各提兵刃走入黑漆漆的夜。 土豪庄子北面三里外有处孤零零的小别院,高高的围墙圈住了上下两层共十六孔超大窑洞。 窑洞里全是粮食。 院里有十个家丁和两条狗看守。 万籁俱寂。 众人蹑手蹑脚走到院外,袁宗第先绕墙半圈,丢进去六个毒肉包。 稍顷,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狗子差不多交待了。 刘宗敏把梯子架起来,李自成第一个爬上去。 院里黑乎乎一片,毫无声息。 李自成学了几声鸟叫,看门狗没反应。 他慢慢翻下墙头,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捣鼓一通弄开锁头,轻轻的打开了大门。外面几人鱼贯而入。 高一功守大门。 李过和李自甲在门房前站定,里面应该有两个熟睡的值夜家丁。 刘宗敏、刘芳亮和谷可成、袁宗第分别守在两孔住人窑洞窗前。 “动手!” “咔嚓!” 三扇窗户同时被砸破,六个人翻了进去。 “吵吵一句,人头落地。” “有贼人!” 还是有个家伙喊叫起来,刘宗敏一刀把他结果了。 其余家丁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众人把家丁们绑起来塞住嘴,丢进一孔窑洞里集中看守。 李自成到大门口张望了一下,远处大宅和村民们没被惊动。 行动还算顺利。 刘芳亮小跑着回去跟田见秀报完信,又跑了回来。 此时粮库院子里已经点起几个灯笼火把,所有窑洞门都被撬开了。 李自成朝众人一挥手,“走,去大宅干活。” 车马队一来,就算再小心,也不免惊动了村子里的看门狗,汪汪声很快响成一片。 这是没法避免的,又不可能把所有的狗子都毒死。 李自成再次翻过墙头,拼着被狗咬一口,举剑把它砍翻。 顾不得各处人声响动,他先把锁链子剁断,拉开大门。 同伙们进入院子齐声大喊:“投降不杀!” 仍然有人不愿束手就擒,三个守夜家丁被依次放倒。 刘宗敏带着几人分头搜罗各处,李自成扛着梯子径直冲向内院。 跑到门口处只见眼前火光一闪。 “咚”的声巨响,三眼铳开火了。 “投降不杀!” 李自成忍着疼痛还在宣讲政策。 护院头子不领情,举起三眼铳当头便砸。 那就不对不住了。 李自成紧抓梯子把他顶在墙上,然后一剑刺胸。了账。 内院已经乱作一团。 李自成从墙头跳入,正好有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要投井,被他一脚踹翻,拖回里屋。 内院住的都是家眷,没遇到什么抵抗。 大宅子很快就安稳下来。 此战共杀了四个人,三条狗。 五六十口男女老少都被驱赶到了前院。 “大伙不要怕,咱家寨主不杀良善。都安分点!” 刘宗敏的话作用有限,尤其女眷们个个面无人色,纷纷嚎啕大哭。 顾财主膝行两步,颤颤巍巍道:“好汉,别杀我。金银财宝任取任拿。” “你可真大方。” 李自成讥笑一声,掏出张纸开始数落财主罪状。 某年某月霸占良民田产,某年某月抢虏妇人,某年某月杖毙奴仆…… 顾财主听到半截,两眼一黑,瘫软在地。 “把他架起来,老子还没念完。” “%@#……” 老财自知万无活路,开始破口大骂。 李自成不为所动,继续履行程序,“……以上十三项罪名证据确凿,本寨断案公正。现判处顾伯申死刑,就地正法!” 话音刚落,刘宗敏当即一匕首扎进老财心窝。因为没经验,第一次被肋骨卡住,又捅了一刀才完事。 家眷们哭的声嘶力竭。 李自成大喊:“别吵吵!刘三槐出来。” 刘管家瑟瑟发抖,膝行几步一叩到底,“寨主饶命!都是主家逼我干的,我冤枉!” 谷可成上前踹他一脚,“清点家财,饶你不死。” 刘管家急忙爬起来磕头,“谢老爷恩典。” …… 打土豪实在太爽了。 想想看,如果自己种田,一年一熟要完整坚持一年才能收获粮食。而且中途不能出现任何天灾人祸,不然来一次意外就完蛋了。容错率极低。 抢就太简单了。 别人辛苦存了几年的粮食、财货,一波就全成你的了。 爽! 顾家大宅总共清点出金银首饰珍宝药材三麻袋,绸缎布匹新旧衣物皮草两车,牛驴骡羊大牲畜上百,银子五万多两。 李自甲还想把鸡鹅死狗也打包带走,被李自成踢了一脚作罢。 田见秀那边也忙乎完了。 唯一的意外是有个民壮偷捡了个肉包子吃,卒。计划没做万全,忘了收毒包子。 稻子麦子共装了五六万斤。至于小米高粱之类的粗粮只能靠边站,实在装不下了。 顾财主的家产远不止这些,光是城里的一处宅子还屯了五六万两银子,不过那可轻易吃不到手。 缴获收拾妥当,田见秀先行押着大队趁夜离开。 村庄里一片寂静,偶有几声狗叫也很快被止住了。土匪进村,哪个不开眼的敢出来? 李自成给顾家下人们各分了二十两银子;给村民院子里也扔了二十两,门口放了百十斤粮,算利益均沾。死掉的家丁也给留了一百两抚恤。 趁着闲等的工夫,刘宗敏等众好汉排排站,李自成开始搜衣服。 挺好!没人私藏财物,经受住了考验。 天蒙蒙亮时,李自成带着殿后几人撤退。 至于村民们会不会趁机前来哄抢大户,那就管不着了。 两天后,大队返回废弃墩台。 李守仓身子一纵,扑倒粮车上放声大笑。 “黄来娃,打小我就看出你是人才。你出生时天现五彩祥云……” 彩虹屁一顿猛吹。 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九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 有钱了认你是亲戚,没钱看你连路人都不如。 这一趟收获颇丰,接下来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分赃大会。 前驿卒,壶芦山、怀远堡和双泉里的壮丁各拿五十两银子,三百斤粮。另外还派给他们一些牛驴羊,回去自行分配。 李家村参与运输的青壮待遇相同,其余老弱只得三两银,一百斤粮,均分十只羊,算封口费。 那位吃了毒包子的后生论起来还是李自成远亲,倒霉蛋一个。抚恤优厚。 这一趟买卖有惊无险,人人乐的合不拢嘴。 他们上哪去找这么轻松,收入又高的营生? 众喽啰们纷纷表示下次还要入伙。 李自成最后训话道:“回去了钱粮小心花用,安分守己,管好自己的嘴。要是谁敢拿出去显摆,老子连夜派人打烂你狗头!” “都散了吧!” 第22章 精忠报国 李满天蹲在山梁上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煎熬着。 第七日傍晚,李自成满载而归。 李满天嚯的站起,急忙跑到窑洞前兴奋招呼道:“孩儿们,快来奏乐!” “来了来了……” 男女一阵欢呼。 高桂英抓着破布条胡乱挥舞。 李满天接过唢呐,卖力吹起新学的欢快调子—— 一曲《猪八戒背媳妇》献给回归将士。 车队上了半山腰,民壮和前驿卒们卸下多余粮食。李自成又细细叮嘱了他们一番,便打发走了。 李满天、刘月娥、高桂英带几个娃忙乎着张罗吃喝。 李自成看着风尘仆仆的几员大将,有些不好意思道:“兄弟们!前头有句话忘跟你们交待了。” 刘宗敏嚷嚷道:“还交待啥?正经的先放翻一头羊吃了再说。” 李自成点点头,“也罢,吃了再说。” 小羊肉嫩的很,一点膻味没有,那个香。 吃饱喝足,众人在炕头上围坐一圈。 李自成清了清嗓子,“兄弟们,干买卖前忘了一茬。你们听好了,咱革命军不发军饷。” 几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没听明白。 “你们看,我是这么想的……” 将来拉起队伍后,前面几年肯定是要到处流窜打游击。甚至可能游而不击。 革命军既然没有稳定的钱粮来源,那事先就不好许诺什么。不然就跟欠饷的官军一样了。 所以,干脆不给大头兵发饷了。 刘宗敏眨眨眼,“大哥,你这是几个意思啊?让兄弟们卖命,然后一切缴获要归公,然后还不发饷?小弟没听错吧?” 李自成尴尬一笑,“也不是完全不发。 咱们以后施行供给制,有饭同吃,没饭大家就一起饿着。” 这样还行,众人松了口气。 谷可成笑道:“大哥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能分两成已经很不少了。” “咱们还有四万多两银子,凑个整,两成就是……就是……”李自甲掰着手指头算不清。 “两成就是八千两。” 袁宗第也开始计算自己能落多少好处了。 田见秀搓着手提议,“粮食咱就不分了吧?不好带。” 李自甲和高一功连忙点头,“对对对,还是折成银子好。” “……”李自成叹息。 唉,指望他们能有革命觉悟还不如看母猪爬树。 现在人少还好说,以后成千上万的兵,每人能分几个铜板? 不过将来的队伍以饥民为主,给口饭吃就能跟着走。弊端是凝聚力不强。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眼瞅着大伙交头接耳算计起来,李过有意见了。 他敲了敲桌子,“瞧你们这点出息!那块金牌你们没看过?花马剑出世你们不清楚?咱们跟着大哥以后都要封王拜相,这点银子算个求啊!” 刘宗敏一拍大腿,“对啊!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咱不是土匪山大王,咱是革命军,要打到京城夺老朱家鸟位。” 李自成也一拍大腿,“哎呀!差点又忘了。” 众人被唬了一跳,心说你可别再瞎折腾了,瓜分两成缴获我们挺满意。 “说起封王拜相,你们这帮泥腿子认识几个字啊?明天开始,都给我滚去上学念书!” “啊……” 众大将哀嚎一声,栽倒在炕头。 …… 眨眼就到了五月份。 众大将把队列和单兵技战术练的差不多了,接下来重点教他们军号旗语地图排兵布阵等等,日子过得充实。 制式军装也做出来几身。 由内而外一整套。 帽子麻烦点,因为男人也留长发束发髻,只能选范阳笠。 鞋袜、裤头、背心、皮带、秋衣裤没什么好说的。 外套和裤子参考了经典款的两种六五式,算合二为一。 奇装异服的问题用不着担心。 白送一身衣服是恩赐,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多穿几天也就习惯了。普通老百姓可没读书人那么多臭毛病。短褂还省布料。 何况初期也只给军官和精锐配发,杂兵没份。 传统军服以后可以当做礼服。 五月十日,李自成亲手造出一杆前膛燧发枪。 如果给它拉好膛线,换个弹头,配上刺刀,那么这枪在原历史线两百年后的一鸦战争中也算主力装备。 火帽枪就算了,李自成累死也造不出多少。底火难搞,辛辛苦苦教几个学徒出来,可能让他们单干的第二天就被炸飞了。 再说后膛枪短时间内性价比有限。 其实不讲成本的话,造火炮比造火枪更简单,而且火炮更实用。古典方阵在火炮面前谢幕,毕竟一炮就是一个血胡同。 只是现在条件不成熟,年底前弄一门出来用于练兵就行,大规模列装往后稍稍吧。 十五日,城里来消息,韩金儿又要寻李自成。上次就没见她,这回老李夺了钱粮,不争气的想要进城了。 高一功以担心安危为由,要一路护送大哥。 “你快算了吧,拼音都学好了?别跟着瞎扯淡,我是去办正事。” 李自成急忙开溜。 在城里鬼混两日,高一功来报汤若望送信至。李自成急忙赶回常峁墕。 老汤派人送来三个单筒望远镜,五块怀表,还有几本经书。书直接扔茅厕当草纸。 说个插曲。唐朝时阿拉博人苏莱曼来逛了一圈,然后回去写书说:中国人不讲卫生,便后不用水洗,而是用纸擦。 水洗貌似确实比纸擦好,但要用手,膈应啊,那还是算了。 …… 老西儿沈本升在榆林开了当铺,双方已经做完了第一笔交易。价值四千多两银子。李自成特意交待他不能在陕北销赃。 近来各家农民军也没闲着,肆虐各地。 大大小小能叫上名号的就有十几部,有众数千到上万不等。 其中留在陕西的要数王嘉胤部最强。二月时他还大掠延安庆阳一带。 三边总督杨鹤被弄得心力憔悴。 其实老杨也算能臣,当初巡按贵州时颇有建树;杨镐的四路辽东军战败,他还推荐了熊廷弼等人。 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去年上任前,崇祯问他治理方略。 杨鹤答:“清慎自持,抚恤将士而已。” 拿什么抚恤?皇帝又不给钱。 陕西三边近几年来,光是应发的京运银就拖欠了四百多万两。民运银因为年成不好,也拖欠了近一百万两。如果从万历三十八年算起,京运银的积欠达九百万两。 杨鹤刚上任不久,三边精兵又去入卫京师了。他不得已先提拔督粮参政洪承畴领兵抵流贼,再起废将杜文焕出来任职。 可是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要粮没粮,外面还要防蒙古入侵,杨鹤能怎么办? 所以他面对流寇只能以抚为主。 二月时招抚了首义民军王二大部,以及小红狼、一丈青、掠地虎、混江龙等大小流寇。 招抚的几万人要吃要喝,可杨鹤啥都拿不出来,只能勉力维持局面。 隔壁山西又以“防寇”为名将黄河沿岸戒严,禁止把粮食卖往陕西。 粮运中断,陕北斗米涨到七钱银子,比平常年景暴增七八倍。让本就受灾的陕北雪上加霜。① 李自成身为双泉里里长,又自号是义军,于公于私都要照顾下百姓。让他们吃饱不可能,饿不死就行。 春去夏来。 六月份,农民军王嘉胤部又要北上。 燕子宾已经溜了,米脂新任县令是王象兑。② 王老汉曾在山东做训导,时白莲教起事,他辅助知州守城,颇有功劳。 这次米脂提前收到了流贼消息。王象兑通知各里长,让他们征发民壮入卫。 李自成带了一百人进城。 用不着担心安危,反正王嘉胤不会攻打米脂。因为在七八天后他就会跑到榆林附近,连续拿下木瓜堡,黄甫营、清水堡以及府谷县。 所以李自成这一趟有惊无险。 可别人不清楚啊,城里居民纷纷逃亡,跑了大半。 老百姓有经验,小乱进城,大乱下乡。 小乱是骚扰乡下,躲城里安全;大乱是攻县破府,藏村里更稳。 米脂这种小县经不起攻打。 王象兑在县衙召见了五位里长,连抚慰带敲打,安稳人心。 李自成为了免于跪拜,诈称双腿摔断了还没好利索,是让刘宗敏等人抬进去的。 王知县果然大受感动,离座上前亲切慰问,还号召其他三位里长向李自成学习。 由于捕快班头举家逃窜不知所踪,知县老爷当即委任李自成为新班头。 令王象兑做出这个决定还有个原因,其他四家征来的“民壮”实在看不过眼。 饥民充数也就罢了,孩子、妇女还有六七十岁的老汉算怎么回事? 相比之下,李自成带来的一百人可称是真正的民壮。 如此精忠报国之辈必须重用。 可是李自成哪有空陪他玩耍,坚辞不就。 王老爷放下身段,使出“三顾茅庐”之计。 李自成实在推脱不开,只能勉强应下。 第23章 斗地主 三天后,流寇大队人马安然过境,“秋毫无犯”。 王知县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再去给神佛上香上供。人啊,年纪越大越怕死。 接下来就要办正事了。 “朝廷有恩典!抛荒地准许百姓自愿开垦,谁占了就是谁的。这可是天大的善举啊!你们想想看,平常买一亩熟田要花多少钱?现在全部白送!” 五位里长不为所动,纷纷低头沉默不语。 傻子才信知县的忽悠。 田地是白给了,可是历年欠税仍然要一分不少的补缴。这年景,多一亩地就多一份负担。 任凭知县口吐莲花,循循善诱,里长们就是不上当。 王象兑一拍桌子,“赋税年年缴不齐,你们说怎么办?” 自然是凉拌。 穷不拉几的陕西田赋定额实在离谱,居然占了全国百分之九点三。 对比一下—— “鱼米之乡”江西占百分之五出头。 “湖广熟天下足”的湖广只占百分之四点七。①湖南湖北还没分家。 “天府之国”四川占百分之二。 江南苏松两府倒是重赋,但是一算人均,陕西人负担还是比他们苦。 仅以万历四十六年人均辽饷计,超出35%。陕西啥环境?苏州啥环境?尤其是苏松欠赋天下第一,无他,朝中有人。 坑不坑? 能缴齐? 怎么活? “你们这群刁民!本县被罢官之前先砍了你们!” 知县咆哮公堂,里长们鸦雀无声。 “辽饷两年中已经拖欠了两千三百两,今年的一千四百两怎么办?” “旁的先缓缓。银川驿每年公费一千六百七十六两四钱四分,你们五家均摊,交了钱的回家,交不上的你们看着办。” 驿站经费向来都是从当地凑措,是众多摊派之一。 崇祯虽然裁撤了驿站,可是摊派却照原样收取。这样朝廷每年就能额外收入七十万两银子。皇帝真会做买卖。 王知县放完狠话甩袖离去。 五位里长被关进柴房,只等交钱赎人。 “这可如何是好?” 外面众人商议半天,田见秀想花钱买平安;刘宗敏想抄刀冲进县衙;李过提议去投奔王嘉胤;高一功要回葫芦山摇人…… 李自成都拒了。 “你们不要慌,我先住几天柴房再说。” 这一住就是七八天。 柴房里热闹不减。 “你要出对子嘛!他是地主!” “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是叶子戏又不是棋。” “三四五六七!” “炸!” “……” 李自成已经教会他们玩斗地主了。 叶子戏就是纸牌。“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祯时大盛”。后来又演化出马吊、麻将。 几位里长没一个交赎金,住柴房一样能苦中作乐。 这年头欠钱的同样是大爷。顶多受点皮肉之苦,反正知县不敢弄死他们。因为里长死一个少一个,再想抓个合格顶包人没那么容易。 没了里长,知县老爷屁都干不成。 因为衙门人手太少了。 衙门里分官、吏、役三种人员。 官是有编制人员。 比如向来有“县城四大老爷”的说法。也就是县衙里有“编制”的只四个人——七品的知县、八品的县丞、九品的主簿、未入流的典史。 他们均由吏部铨选,皇帝签批任命,属于“朝廷命官”。 县里各项事务就由这么四个吃朝廷皇粮的人包办了。有些人口少地盘小的县甚至不设县丞、主簿等副手。 当然,一个县只靠这些人是管不过来的。 知县大人日理万机,忙啊,所以手下还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实办事的,端茶倒水的等等,这些被找来干活的人,就是吏和役。 一个小县可以少至数名吏员,大县可以多至三十余名。 吏员在县衙里负责具体事务的主要机构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油水丰厚。 县太爷都是从外地派来的,没根基没班底,甚至除了吟诗作赋写八股外啥政事都不懂;而吏员都是地头蛇,熟悉业务。 知县必须倚仗吏员才能处理好一县政务,所以有时候地头蛇们甚至都不鸟那些大老爷。 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最好,不然胥吏们有九十九种办法拾掇县太爷。 官和吏之外,再往下的杂役人数就更多了。一般的县要有二三百人,大县往往有千余人乃至数千人。 比如衙内站堂值班的,负责缉捕的,负责治安和防卫的,看守监狱的,厨子更夫马夫轿夫仓夫等等。 虽然吏和役明面上不拿朝廷俸禄,但是人家的收入相当可观。县里给的正经工资没多少,多的是外块。 比如衙役向当事人收取的车费鞋袜费饭费茶水钱都属于“正常收费”。还有刁难索贿、挟制主官、监守自盗、盘剥平民、操纵司法、徇私舞弊等等。 有的胥吏一年陋规收入都有成百上千两银子,过得比县太爷还要滋润。 毕竟大明出了名的低薪养廉,县太爷月俸折银才三四两银子。 而县太爷要自掏腰包聘师爷、募仆役,要吃喝拉撒,要养活一家老小,还要纳两房小妾……可怜呐! 扯远了。 总之,县衙人手有限,所以必须依靠里长分管乡村。 不然的话,你今天派三个杂役下乡收税,明天就能多三个失踪人口。 米脂县百十个杂役面对的是六七百个自然村,出了城就是深山大沟,人死在哪都不知道。 所谓皇权不下县,不是它不想下县,是下县的成本太高了,还不如交给地方乡绅自治。 言归正传。 这边李自成带着里长们“斗地主”,那边知县老爷坐不住了。 倒不全是因为驿站摊派的事。 米脂县每年都要给榆林镇解送粮草食盐,现在夏税刚过,正应该启程。可是王嘉胤部农民军此时也在榆林一带晃悠。 谁敢去? 还要带着粮草去,分明是羊入虎口。 经办人员纷纷借口头疼脑热腿抽筋跑肚拉稀推脱,知县也没办法。 强逼着去的话人家大不了撂挑子不干了。你知县一个人有本事把全县的胥吏衙役全收监? 不送粮草又不行,一个贻误军机下来,知县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王象兑无奈之下只能把主意打到里长头上。 “一个个红光满面啊!看来你们还挺喜欢蹲柴房。” “啪!” 老爷猛地一拍惊堂木。 “站银摊派呢?给个准话,什么时候能交上来?” 没人言语。 王象兑叹口气,“别说本县苛待你们,实在是没法子的事。唉……” 要是能选择的话,他才不来米脂当知县。 陕西延安、庆阳、平凉三府下辖的州县官缺了半数以上,就是因为这边太苦了,没人愿意干。 甚至连陕西总督的位置都空了很长时间,也就杨鹤老实巴交的才被撵来上任。 以延、庆两府论,万历之前,州县官进士出身的占绝大多数,然而到现在举人贡生占九成五。 还尽是些老汉——“以鸣钟漏尽之年,痿痹不仁之躯,苟县塞责。” “延安、庆阳、平凉三府三四十州县官,坐定为老明经之缺。” 举人本就仕途有限,很难升上去,不免也就自暴自弃了,“潦倒贪残,无所不至”。 王象兑干咳一声,“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样,本县给你们指一条出路。往榆林卫解送粮草,完成差事者可以顶替五十两摊派。如何?” “良机难得啊。谁愿前往?” “……” 五位里长不吭声。 好死不如赖活着,当然没人愿意去。 堂下死气沉沉。 王象兑一一打量着几人,情绪逐渐跌入谷底,内心拔凉拔凉。 绝望中,他最后把目光定在“精忠报国”的李自成身上。 “李班头……” “我去!” 李自成懒得听他废话,直接应下了。 王象兑心花怒放,急忙离座走到近前,彩虹屁连续放了一炷香时间。 李自成没有妻儿父母,知县就把他弟弟和侄子收在城里“好生招待”。这是为了防止当事人携粮潜逃。 “二叔,实在不行跑了算求。不用管我。” “求娃子尽胡说!二哥,可不敢听他的。” 李过倒是心宽,李自敬抹着泪叮嘱二哥一定要按时回来。 “你们俩吃好喝好安分待着,最多十天我就回来了。”李自成安慰他们一通。 张成在旁边插话道:“大哥放心去办差,两位哥哥有我照顾。” 张成就是当初干盖虎的杂役甲。 现在李自成当了班头,他算是名正言顺的小弟了。 杂役乙张礼抱拳道:“祝大哥此行一帆风顺!” 第24章 我爱咱们的国呀 起运的小麦有三百五十二石,豌豆三百一十石。 至于一千多斤盐巴,还在城北四十里外,顺路过去了再拿。 李自成带着人押着车队出了县城,只前行了十多里就被他叫停了。 “不走了!歇一会儿。” 李自成坐到石头上,默默看着眼前的无定河水哗哗流。 众人不明所以。 刘宗敏凑了过来,“要不打回去反他娘的吧!?” 谷可成提醒道:“先派人回城知会张成,让他把两位兄弟偷偷放出来。” 袁宗第主动请缨,“我去。顺便把铁铺的刀枪带出来一批。” 李自甲摩拳擦掌,“我回李家村招人。” 高一功也要回葫芦山摇旗。 李自成摇摇头,不言语。 刘芳亮急了:“大哥,你倒是赶紧拿个主意啊。这一趟营生眼看是有去无回,太危险了。” “你以为我要带你们去送死?”李自成笑,“粮食拉回西山茆。” “啊?!” 众人惊掉了眼珠子。 这就是掌盘想出的高招? “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押粮车进山;刘芳亮和谷可成快马回去拿银子;李自甲和袁宗第去榆林联系沈老西儿买粮,买不到就走关系,拿银顶粮。” “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咱们办完这事就开始招兵买马。” 原来是这样。 安排已定,众人分头行动。 为了掩人耳目,粮车继续慢慢前行,等天快黑时再过河进山。 李自成带着李过前往马湖峪盐场。 产盐河滩周广约三里,刮土煎盐,额设盐锅二百九十一面。 每盐锅一口,县里岁征盐十二斤,征解榆林卫。 马湖峪的盐产量和质量都不行,远远比不上绥德的十里盐湾。这边除了给边军供应一点外,只能满足附近穷苦老百姓消费。 都说盐是暴利买卖,可也要看对谁了。 起码盐户的日子就苦哈哈。 熬一锅白盐熬一锅汗,撒一勺清水撒一勺泪。 盐场烟雾缭绕,几十个盐户忙碌着。 李自成出示了公文,盐头欲哭无泪。 “公爷明鉴,前些天流贼路过,被掠去四五百斤盐……” 如今盐锅只有不到两百口,产量有限,急切间已经凑不齐县里要求的额数。 李自成大方道:“这样吧,被掠去的给你凑整算六百斤,这部分一笔勾销。其余份额一律折钱,改天送去县里捕班公房。” 其实就算全免了,顶多也就几两银子的事,李土豪根本不在乎这点钱。但是他犯不着为知县博好名声。 盐头暗想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边千恩万谢,一边后悔怎么没把损失说成一千斤。 他无以报答,准备孝敬三十斤粗盐和三十斤卤水。 李自成看不上这些玩意儿,盐太苦;他也不点豆腐,谢绝。 刚出门,一个后生歪了他一眼,嘴里还小声骂骂咧咧,“狗腿子!” “嘿!你个驴求!” 李过瞪着眼就要开打,被李自成拉住。 盐头立马慌了,踹后生一脚,又抓住衣领强按着头让他下跪赔罪。 李自成懒得计较,上马走人。 谢君友看着远去的背影大叫,“义军就该攻下米脂城,杀光这帮畜生才好。”①十六年与孙传庭战于郏县,被俘杀。 盐头叹息道:“傻儿哎,人家可是好人。你错怪了……” …… 这一趟营生五天就办妥了,就是花的钱有点多。 事完了,人可不能这么快回去。 车队先藏在山沟里待两天。 李自成想着要招兵买马了,不如再给高杰一次机会。 那后生将来冲锋陷阵挺得力,而且有了防备,不至于再让他戴绿帽。 结果到了石盘沟一看,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光了,就剩下几个老弱病残。 高杰自然也没了踪影,也不知道这后生投了哪家农民军。 随他去吧!应该后会有期。 刘宗敏趁便带着大哥回自家小住。 吃过晌午饭,众人在炕头围坐一圈。 “兄弟们,眼看起事在即,咱们要考虑一下家眷的问题。怎么安排?” 留下有隐患。万一哪天事情败露,官府肯定会抓捕头目亲属。 所以明末各家农民军大小反王多不用真名,在外只以绰号称呼。毕竟老家还有三叔四姑七舅姥爷呢。 另外就是跟《水浒传》的流行也有关系。 家眷全带走不现实。老弱病残首先就跟不上行军速度,再一个风吹日晒的也遭不住。 最好能找个稳妥的地方安顿家属。 可是天下之大,还真没多少合适的地方。 首先陕西就不行。 往后十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保不准就会被哪一股给连窝端了。 除非藏到穷乡僻壤。可那种地方生活又是问题。 华北也不行。除了兵匪还有建奴,搞不好要被虏到关外给批甲人做奴去了。 中原更不用说,将来是农民军主战场,天灾人祸加起来差不多要死一半人。 四川也不大靠的住。虽然去年八月奢安之乱魁首奢崇明兵败被杀,叛军主力基本被消灭,但是余部还有好几万人在各地流窜。 长江以南祸事略少,但是路途遥远,水土不服,言语不通,没有跟脚,不是好选择。尤其这年头水土不服是很普遍的事情,因之死掉的不在少数。 众人商量半天也没个主意,只得暂时放下。 “那大伙就起个绰号吧!开始招兵后互相就以诨名相称。” 李自成早选好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闯将、闯王之类的就免了。 “赵得胜”三字足以。 咱也当一回赵老爷;得胜者,谓之占得天下公理必胜也。 …… 众人在刘宗敏家盘桓三日,带着空车队返回县城。 李自成交上回执,王象兑免不了又是一顿彩虹屁。 因为流寇远去,富家大户纷纷搬回城里。 艾毓初等人也跑来给李半仙接风洗尘。 “李兄,实在对不住。让你住了柴房又干风险出公差,幸得神灵护佑,平安归来。回头我就把王象兑撸下去给兄弟出气。” “艾老弟客气了。为国效力,匹夫有责。不值一提。” 李振声赞道:“既有如此才干,又深明大义,李家兄弟窝在乡下可谓明珠蒙尘了。” 艾毓初略思索,提议:“不如我给李兄谋个差事?国家多事之秋,在军前效力只要稍有功劳,再一运作,三五年后就是参将。” 李振声点头道:“正该如此!当今外有鞑子内有流寇,祸我大明,生灵涂炭。某都恨不得弃笔从戎,效岳武穆尽忠报国。” “精忠报国?” 李自成摇头长叹,“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 几位士子恍惚一下,然后面面相觑。 他们这才想起眼前的“李半仙”是“泥腿子”出身,屁股坐的跟他们不在一处。 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衙门不光在泥腿子头上拉屎,还要让他们出擦屁股纸。 单说眼下,流贼刚走,官军又来了。 官军能空手离开吗? “倏奉一文,取米豆几千石,草几千束,运至某营交纳矣;倏奉一文,买健骡若干头,布袋若干条,送至某营交纳矣;倏奉一文,制铜锅若干口,买战马若干匹,送至某营交纳矣。 并不言动支何项钱粮,后日作何销算,惟以迟误则以军法从事耳。” 按当前传统,本来武官地位远逊文官,更不用说呼喝县官采办军需。 明朝中后期,大将、副将给兵部官员上手本时,一般自称“门下小的”。 比如戚继光给张居正写信就自称“门下走狗小的戚某”。 他们的给养、军饷之类被人捏在手里,怎么能硬气的起来? 实在很感慨。 想当年大明立国之初,总兵有列侯的美名,地方官员都是“伏谒如属礼”。 卫所指挥也威风,若知府不下马表示敬意,卫所官能直接愤怒的“鞭辱仆隶”。 现在反过来了,“承平日久,弓刀废弛,至以二三品龙韬虎贲之将而称走狗于六七品文阶者有矣”。 除了“承平日久”,还有个原因——土木堡战神被俘之后,以勋贵为代表的武将地位集体滑落。明军也从“驭外”变成“御外”。 但战时,尤其下层文武地位就又不一样了。 朝廷让武官出战剿贼,却拨不下几个粮饷。既然卵蛋没被捏住,那武官自然硬气起来了。县官算个求! 你敢耽误军需?后果很严重呀。大不了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所以,知县王象兑很头疼。 别指望世家大户报效军需,他们连田赋都不愿交。 何况流贼并没围城,已经走了。既然不用官军守城保护家财,土豪凭什么破费? 那钱粮从哪出?王老爷正为这事发愁呢。 “州县之吏,懔懔恐后,间有借支正饷,以救目前之急者。然派之里下者,则比比也。 是以私派多于正赋,民不堪命。” 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再摊派给五位里长,借他们手去压榨贫民。 …… 李振声尴尬了一下,随即慷慨激昂道:“都怪阉党误国!方今皇上励精图治,罢斥奸臣,任用贤能,相信不日就会澄清宇内。” 又是这一套糊弄鬼的甩锅论。 …… 感谢书友2021..903打赏支持 第25章卜算 纵观历史,向来有三百年王者兴的怪圈。也就是王朝周期律。 王朝初期:田园荒芜、人口稀少,朝廷鼓励农桑,与民生息。 王朝中期:市场繁荣、人口众多、矛盾隐藏,上位者骄奢银逸。 王朝末期:土地兼并严重、各种矛盾激化,天下大乱。 旧王朝历史都有着相似历程,即兴盛——停滞——衰亡,而由新的王朝所取代。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只靠一个圣明皇帝根本无法挽救末期大势。何况也未见的真圣明。 那怎么打破王朝周期律和循环论?靠柿油抿煮吗? 李自成不知道。 但是他清楚,在这片土地上,善良的老百姓最富有忍耐力,他们甚至强大到没有神经的地步。 他们但凡有口饭吃就不会跟着去造反。 农业社会自然是靠地吃饭。因此解决了土地问题就能安抚住小民,也即是所谓的得人心者得天下。 李自成看着一圈士子,“我还是那句话,朝廷要么让老百姓都有饭吃,要么杀光他们,不然流寇是不会灭的。” “即便流寇灭了,关外建奴呢?” “奴酋以十三副甲胄起兵,历三十多年征战,建国称汗。辽东局势糜烂,朝廷可有应对之策?” “十一年前萨尔浒之战,朝廷号称集结四十七万大军,结果一败涂地。” “四年前皇太极继位,三年前迫使朝鲜称弟纳贡;两年前开始绥服蒙古;今又破边入寇围京师,前后计六七个月。现在全赶出去了没有?” 鞑子这一系列的征伐都是在与大明辽西军团、东江军团,以及高丽、蒙古、别部女真等多方势力对峙下进行的……直白说,建奴绑着一条胳膊、两条腿,就逐一把他们打服了。 “你们细看朝廷邸报,奴兵死了几个?大明兵死了几个?痛心疾首啊!” “建奴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劫掠一回人家实力就增长一分,此消彼长,你们细想。” 李振声听得冷汗直冒,颤颤巍巍道:“如此……如此……” 李自成斩钉截铁道:“大明危矣!” “当啷!” 艾毓初手中茶杯掉落。 他急忙问,“李兄,这是你一家之言,还是,还是卜算……” 李自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八月,袁督师将被凌迟处死;十二月,上命再加派田赋,亩增三厘。是与不是,到时自然见分晓。” “咚!” 第一次见半仙的艾泰徵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一屁股坐地上。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只有西角楼外无定河水哗哗作响。 李振声擦了把冷汗,“兄弟,慎言!” 李自成放下茶杯,“咱都是自己人,不妨事。你们切不可外传。某泄露天机,这下少不得要折寿五十年。” 艾毓初舔了舔嘴唇,“李兄,照你所言,将来……” 李自成摇头,“不可说不可说,我还想多活几年。你们只需谨记圣人教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至于将来,千言万语就四个字,事在人为!” 众人略松一口气,这说明局势还有回转余地。 国事太沉重,也不宜过多评论,免得惹祸上身。 正好冯起龙到了,大家随便捡些风月聊起来。 艾泰徵这次得见半仙真容,少不了又要问下自己前程。 李自成装模作样掐指一算,“艾兄大才自不消说,过两年去山西偏关做个同知。只可惜你又不会钻营,将来……” 冯起龙抢答:“将来那就看你造化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然贵人为什么提携你?李哥,我说的没错吧?” 艾毓初和李振声都笑了起来。 艾泰徵迷糊道:“贵人提携?” 李自成一笑,“走着看吧。” 艾毓初提起近来陕西流贼四起,山西的道路也不净,他打算提前进京等候春闱。 李自成说过了八月十五再动身不迟,又给他画了个路线图,“按这个走。” 半仙提点自然万无一失。 艾毓初又支支吾吾旁敲侧击自己是不是真能三甲同进士出身,有没有可能再努努力中个状元榜眼探花啥的。 那可不容易。小艾在米脂可以作威作福,到了天子脚下就是个猹。 同科殿试状元原取吴伟业,但因陈于泰是主考官周延儒之姻亲且行贿通关而抡元。老吴只好屈居榜眼。何论一个犄角旮旯来的艾毓初。 李自成邪魅一笑。 艾毓初菊花一紧。 他连忙赔罪,“恕小的失言了。” 怎么能质疑半仙?前边艾诏他爹明明已经应验了。 李自成琢磨了一下,叹气,“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百姓苦啊……” 艾毓初闹不几米半仙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大煞风景。 李自成继续道:“艾老弟,在城里设两个粥棚吧,出粮一百石……” “……”艾毓初心里大喊,苦也! “……赈济饥民,造福桑梓。父老乡亲能多活几日,你也积个功德……” “……”艾毓初暗发牢骚,饥民关我球事! 李自成忽然凑近了低声说道:“考题可以透漏给你,绝不能外传!千万千万!” 艾毓初一惊,当即跪倒在地,指天发誓: “若违先生训示,教艾毓初万箭穿心,天诛地灭,下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一幕可把李振声等人吓了一大跳。 闹什么名堂呢?怎么忽然就跪下了? 李自成先呷了一口茶,才点头道:“起来吧。” 艾毓初磕了三个头,“我出二百石粮赈灾!” 他站起来后也不落座,就候在李半仙身边了。 李自成颔首,“善举恩惠万民,我挑头给你在文庙勒碑叙功。” 文庙庑廊内有明嘉靖二十七年的《修筑米脂县要害城堡碑记》,书丹者是米脂第一位进士,艾毓初的太爷。 碑文在叙述筑城始末后,还有一句:予邑永唯兹赖,天朝赐之名曰大顺城可也。 艾毓初连忙道:“不敢不敢,全赖先生提点,当书先生之名。” 李振声等三人大眼瞪小眼,满脑子浆糊。但是也约莫能猜到半仙肯定给了艾毓初什么好处。 冯起龙一咬牙,“抚恤老弱分内之事,小弟家贫,乐捐白银十两。” 李振声、艾泰徵紧跟着表态,各出十两。 李自成起身,朝艾毓初一摆头,“随我来。” …… 会试在京城举行,基本每三年考一次,时在乡试的次年二月。 考试分三场。 第一场,考生做四书文,五经文。 四书需要倒背如流不用说,五经《诗》、《书》、《礼》、《易》、《春秋》并不需要全会全考。 学子们在五经里专治一经即可,精通哪个报考哪个就成。 他们选择何经作为本经,往往与其家学、老师的影响,就读县学、府学的影响有关。 且治《诗》、《易》、《书》的人数远远大于《礼记》和《春秋》。因为前三者的字数和难易程度比后两者来得简单。 尤其是《春秋》,微言大义,一不小心容易弄砸,学子们多知难而退。 除非提前知道主考官所治这一经,那么为了得到赏识,由其他项转学《春秋》也是可能。 因为文章好坏多依赖主考官口味,他说你行你就行。 第二场考试是“论”、“诏诰表”、“判语”。 “论”虽然出题也是从四书五经中摘取,但并无规定得用八股文来答,可自由发挥。 “诏诰表”要求士子模仿上位者言行,写出相应的诏、诰、表。一般都是汉表、唐诰、宋表。 如“拟唐以张九龄为中书令诰”,“拟宋群臣贺孝宗做敬天图表”等等。 “判语”考察学子对《大明律》等法律条文的熟悉度。 第三场考试是“策问”。 “策问”是给你一段材料,以“问”开头,阅读后写出自己的回答和理解。 曾经在弘治年第三场考试中出了道极其刁难的题,是年举子里只有唐伯虎和徐经答上了。 结果引来了某些羡慕嫉妒恨的举报,怀疑是主考官泄题给两人。 最后主考官一干人等入狱,唐伯虎被判终生不得参加科举。 至于是不是真的作弊,不好说。 因为会试看重的还是第一场的八股文,策问占比不大,顶多算锦上添花。 …… 李自成把崇祯四年的考题一一写下来,交给艾毓初。 其实就算知道考题也未必能高中。 因为评选标准以主考官心情为主,他要是看不顺眼,说你不行你就不行。 “阅后即焚。切记切记!” “多谢先生。” 艾毓初双手捧过片纸,一揖到底,然后小心翼翼把无价之宝藏进怀里。 第26章 土豪 袁宗道找来报说有朋友拜访,李自成作别几人离去。 艾毓初也没空瞎扯淡了,匆匆去忙乎赈灾之事。 一场小聚会也就散了。 李自成回到班头公房,沈小西儿热情的上前打招呼。 沈老西儿在收了第一次赃物后回转老家,榆林的买卖交给了大儿子沈一石。 沈小西儿此次来访,一是为躲“流贼”;二是想打听什么时候再做买卖。 毕竟那家小当铺是因为李自成才设的,老不开张的话也没必要一直维持下去。 李自成听完后有些为难,“再等等吧,一时也没下手目标。” 沈小西儿眯缝眼一张,“班头,兄弟倒是打听到一个为富不仁的大财主……” …… 当天后半晌,艾毓初的三座粥棚就立起来了。 而且有他带头,乐捐人数大涨,最后共出粮三万八千多斤,银六百多两。 知县王象兑笑得合不拢嘴。 米脂一没起流贼,二没丢城,三饿死的人少,无过就是功。这就是政绩! 王象兑还亲自表演了在锅里插筷子不倒,以示粥稠。 乌泱泱的人头涌动,饥民们端着破碗把粥棚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自成安排张成带捕快维持秩序,不好好排队的也别客气,棍棒伺候。 没想到还在里边抓了一个贼。 真是奇葩天天有。穷的都要领粥喝了,你能偷到啥? 更奇的是他还真偷到三钱银子。 只能说免费的粥就是好,不论贫富都想来蹭一碗。 头一天还算顺利,第二天可不得了了。 大清早城门还没开,外面就围了成百上千人。 王象兑得报,匆忙穿戴好登上城墙一看,我的天爷啊。 他慌了。 或许还有更多饥民正扶老携幼在赶来的路上,可粥是有限的,放完之后呢? 届时上万人聚在城里,又没了吃食,必然会引发骚乱。 王象兑召集臭皮匠们一通商议,最后决定城里只留一口锅,另外在北门和南门外十里,以及无定河西艾东庄,三地各设粥棚一座。以分散饥民。 李自成原本只捐了一万斤粮,五百两银子,得到沈小西儿报信后他把捐赠额翻了一倍。 反正很快又要打土豪了,而且存粮太多起事后也不可能都带走,还不如散了好。能活一命算一命。 艾毓初真想不通李自成从哪弄来的粮,居然还都是麦子和大米。他只能感叹半仙果然好本事。 李自成不愿出风头,拒绝小艾在功劳簿上记名。 那怎么行? 赈灾是天大善举,上报之后说不准皇帝都要下旨表彰。 李自成拗不过,一时大意署名赵得胜。这下提前暴露假名,又要重新起绰号了。 知县王象兑端详着花名册直撮牙花子,赵得胜是哪个土豪?这年头竟然还有做好事不留真名的? 一般士绅但凡做些善举,没把牌坊盖到天上就算谦虚了。 延绥东路副总兵曹文诏也挺开心,米脂还是挺富裕的嘛,那他的粮饷是不是要再加三成? 王象兑这才想起还有一尊大神没打发走呢。 他清楚,以眼下情况,不可能再从里长手中抠出多少粮食。所以干脆把赈灾善款抽出五百两孝敬给军头。 曹文诏不大满意,纠缠一顿,又多取了两千斤粮,健骡若干头才罢休。率关宁军往榆林征剿王嘉胤。 老曹是大同人,早年在辽东从军,历事熊廷弼、孙承宗,积功升至游击。 崇祯二年底,他随袁崇焕入关勤王。 三年初,拿了尚方宝剑的曹文诏率领参将王承胤、张叔嘉、都司左良玉等在玉田埋伏建奴,因鏖战有功升参将。 然后他从大堑山转战到遵化附近,又跟从马世龙等攻下大安城以及鲇鱼等关口。因为收复四城的功绩,朝廷给他加官为都督佥事。 六月,曹文诏被封为延绥东路副总兵,带领关宁军入陕征讨流寇。 李自成目送大队离去,心里有些忐忑。 关宁军个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系甲拦裙,一看就不好惹。你说你不去杀鞑子,跑来缴农民军干嘛?! 唉! 米脂县这次赈灾只持续半个多月就结束了。 雁过拔毛是肯定的,至于有多少钱粮落在老百姓肚里,没人在乎。 李自成也懒得掺和,心意到了就好。 现在革命军的几员大将勉强操练出来了,随后招精兵四百余,让他们去教导。 如果不考虑那些因为长期饥饿而造成的营养不良,古人的身体素质要比后世人好太多。 恶劣的生活、卫生、医疗环境下,相当于以死亡率为代价对人口进行自然筛选。身体素质不过硬的根本活不到成年,剩者为王。 光一个接生,用生锈的剪刀剪断脐带,婴儿就不知道要死多少。能挺过来的自然强。 所以,兵源基础相当好。 李自成抽空再进城跟韩金儿鬼混几天。那玩意儿可好玩了,戒不掉。 这还咋干大事嘛!老李一边自责一边乐在其中。 一晃就是七月。 月初,瞿式榖又来了一趟。 李自成跟他深谈几天,瞿老汉还着重请教了一番乐理。 这年头会填词的人无数,能做好曲子的却没几个。不然也不会保留曲牌了,一支曲子能配几百首词。 老朱家难得出一个人才,朱载堉创了十二平均律。但是囿于各种限制,他的理论流传不广。本人也在二十年前去世了。可惜! 为什么需要十二律? 由于乐器制造与人的听觉限制,不可能在音乐里面用无限多的音程,所以需要有所选择,因此有了律制。 又因为简单音程较为和谐,会尽可能地将它们包含在律制之中。最和谐的几个音程:1/2, 2/3, 3/4之中,其最小公倍数正是12。 十二律就是一个八度分为12份,作为律制基础。 早在《管子》、《吕氏春秋》中就有了“三分损益法”。可以将它近似理解为五度相生律。 但无论是五度相生、还是三分损益,都无可避免地出现两个问题。 五度相生不能生成八度。这在中国也成为“黄钟不能还原”这一千古难题。 五度相生所得出的等位音会出现细微差别。 这两个问题导致五度相生律不方便直接用于乐器制造,而需要加以一定改进。所以十二平均律很有必要。① 历代一直有学者试图解决“黄钟不能还原”——曾侯乙编钟横跨五个八度,中间三个八度有完整的十二音。 比如南朝宋时期的天文数学家何承天。他在《立法制议》中首次提出十二平均律所对应的数列,可惜原书已经失传。 当时主流律制是通过多次损益而达到六十律,而何承天拒绝这种做法并发明了“新律”。 何律是按照弦长差值所平均的结果,并非按照频率比所等比计算的真正的十二平均律,但其明显已经有了十二平均律思维,且其实际效果也已十分接近十二平均律。 从南北朝到明朝,也有许多类似的对五度相生律进行改良的方式。 比如宋代蔡元定的十八律,在以十二正律为宫时,可以在所有十二律中保持三分损益法七声音阶中特有的音。 到了明代,其中集大成者要属大明宗室朱载堉。 由于八度弦长比为2:1,要将八度等分为12分,即需要求等比数列的公比x=2^(1/12)。先将纯八度开平方,得到蕤宾1.414213562373095048801689;再将蕤宾继续开平方,得南吕1.189207115002721066717500;再将南吕开立方,则得半音应钟1.059463094359295264561825…… 距今七年后,法国人梅森会出版《和谐音概论》,在西方第一次提出了1.059463这个数字。而比他更早的朱载堉推算出的频率比是更加精确的1.059463094。 十二平均律是不是从中国传到了欧洲?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李之藻在自己著作里提及了十二平均律。他是填主叫徒,与利玛窦交往甚密。 利玛窦在日记里提到过朱载堉的历法理论,所以,他有可能知道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 利玛窦又和梅森是好友,因此两人也有可能讨论过朱载堉的理论。 总之,老朱用81位的算盘,算出了2的十二次根,值得膜拜。可惜这些都被认为是“奇技银巧”,没有得到重视和推广。 尤其“十全老人”乾隆上位后,还专门组织人员声讨早已作古的老朱,将十二平均律斥为“臆说”。 因为大家熟知的“中国风”是五音,老朱倡导七音自然是异端。然而黄钟大吕还12音级呢。乾隆一个蛮子懂啥? 他搞的宫廷雅乐靡靡不振,跟丧乐一样,自己都听不下去,大骂群臣无能。 总之,三分损益律、纯律、十二平均律,在中国同时存在,异律并用。南朝宋、齐时清商乐的平、清、瑟三调和隋、唐九、十部乐的清乐中,都是琴、笙与琵琶并用;五代周文矩《宫中图》卷中的琴阮合奏,琴上所用应是纯律;笙上所用当为三分损益律;琵琶与阮是平均律。 所以,传统玩到5的版本就是宫商角徵羽,玩到6、7的有清角、清羽、变徵、变宫啥的,比如清雅燕乐。 再加上地域性民族性等原因,中国早有七音了,民间乐曲不少。司马相如《凤求凰》、古曲《流水》、不是沙宝亮的《暗香》等等等等太多了。更远的还有贾湖骨笛。 只不过传统以“雅音”为正音,对于不和谐音就有排斥心理,说其为“骄银厉色之音”。 比如《史记·刺客列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用变徵为主音的乐曲,听起来就会显得特别诡奇悲凉。于是“士皆垂泪涕泣”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天朝用12356五声调式普遍较多。 事事跟天朝学习的倭寇在这上面正好相反,多用13467,所以乐曲基调普遍惊恐、诡异、暗黑。 十二平均律是好,可是对于音乐这种与感官挂钩的事物,如果只停留在理论上,我们欣赏什么? 没几个人能看懂理论,当然难以传播远扬。所以更重要的是实践。可是作好曲子难呀! 正适合抄袭狂魔李自成。 瞿式榖小住六日,带着一堆书返回江南老家。 陕西太乱了,他不敢多待。 米脂县就像台风中心,略安稳,四周却是疾风骤雨。 北边的榆林不用说了,王嘉胤部几万人在那一带打游击。 南边和西边的绥德、保安(志丹)、安塞、肤施(延安)、安定、甘泉等县一样遍地烽烟。 七月底,榆林驻军开往西北,击占据黄埔川的王嘉胤;原农民军王二部下白汝学率四五千人围攻绥德。 周边官军兵力被牵扯,李自成借机出巢北上。 大队车马夜行晓宿,在山沟里绕道,于五日后到达白田湾附近。 前面有个大土豪。 高远山祖上在淮扬贩盐起家,万历盛时资本不下三百万两。 开中法败坏后,高家逐渐回转陕西。大买卖也不干了,只从宁夏花马池弄点盐,每年赚个一二万零花钱。 高远山做为富三代,从小奴仆成群,锦衣玉食伺候着,被惯坏了,恶行累累也不必提。 李自成要替天行道。 晌午吃过饭,大队开出山沟。 这次不能夜袭了。 几百步卒训练不周,人数一多必然产生混乱。另外高家宅院占地五六十亩,晚上进去也不好搜剿。 分出几十人守定各路口,李自成带着三百多人直冲大宅。 架梯强攻。 高家护院近百,颇勇悍。双方厮杀一场,李自成于后半晌攻克大宅。 高财主月前已经带着家眷躲去榆林城了,逃过一劫。 战后清点,己方阵亡十一人,伤三十五。 死的里面有一个是李自成表亲。 顾不上悲痛,赶快把战利品装车要紧。 因为东面是波罗堡,西面有响水堡,离得都不远;北面五十里又是榆林城。大兵一出,李自成这帮“贼寇”就要嗝屁着凉。 粮食装了六十车,银子二十车,绫罗绸缎十车,其他贵重财货六车,牲口上百。大丰收! 照例车队先走,李自成在高宅蹲守一宿,天快亮时才撤离。 这次缴获实在太多了,除掉分给民夫们的好处,最后拉回大本营的还有七八万斤粮,五十五万银子。 爽翻了! 八月初十,望眼欲穿的沈一石终于等来了李自成。 “恭喜班头旗开得胜!” “好说好说,屋里坐。” 袁宗道在一边忙着端茶倒水。 两人先聊了些局势。 围困绥德的农民军已经被打散。 早前已降农民军头领王二也因为当内应败露,被洪承畴砍了。他还顺便把苗登云等大小几十个已降头目一齐斩首。 王嘉胤反而攻占了府谷,称王置官。 他麾下右丞白玉柱、左丞紫金梁,部下将领一百多,士卒三四万。 沈一石感慨道:“也不知啥时才是个头,咱安分买卖人最怕就是兵连祸结。” 李自成笑,“是吗?刀兵一起才是发财的好机会。比如介休的范永斗。” “范永斗?” 沈一石略思索,“好像……没听说过。” “老范发家还要再等两年,不出名也正常。” 山陕地贫,所以多商贾,买卖做遍天下。 他们财富之多,比江南那些土豪不遑多让。 其中很多人都是和蒙古贸易发家的。包括山西的范永斗。 到崇祯五年,皇太极带着附庸科尔沁、扎鲁特、巴林、奈曼、敖汉、喀喇沁、土默特、翁牛特、阿苏特等部约10万兵力,征伐插汉儿——令人菊紧的名字,还是改察哈尔。 皇太极大胜,从归化城南下,兵锋直抵大同、宣化。耀武扬威。 大同德胜堡明军遣使贡献,牛羊绸缎茶叶烟叶白糖冰糖粮食等等。皇太极也回赠了十几只羊。 宣化守将也遣使议和——都是私下的。 从此开始,边关守将纵容张家口商人与鞑子进行大规模贸易。那些商人尤以山西老西儿为主。 (皇太极并不算清太宗的本名。译名也可叫黄台吉、洪台吉。 “台吉”疑似出于汉语“太子”音译。明代蒙古人,凡是可汗、济农一级的首领,生的孩子如果有自己的分封部落,都需要加尊称“台吉”。 后来该尊称被滥用,稍大一些的有台吉尊号的部落首领,尽管他不是可汗也不是济农,他的儿子也被被尊称“台吉”。 而黄台吉或者洪台吉,就比“台吉”略显尊贵一点,疑似出于汉语“皇太子”音译。 起初能用此尊称的,只有可汗或者济农的长子或者指定的储君,后来滥用了。 “黄台吉”为储君的,土默特和卫拉特人比较常见。 但这和满清有啥关系? 努尔哈赤时期的女真人,已经高度蒙古化,但到底和蒙古人是有区别的。所以为了更好地和蒙古融合,努尔哈赤稀里糊涂地把孩子取名为“黄台吉”也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蒙古人的比较正宗的做法是,无论“黄台吉”还是“台吉”,都是尊称,都用于名字后缀,没人直接用这个当名字。有点类似突厥时代的“特勤”了。 当时各种被突厥化的中亚民族后裔,也开始用“特勤”做名字后缀,逐渐让“特勤”完全消失了原有意义一样。 (古代史书里记载,突厥有个官号叫特勒,唐太宗昭陵六骏里有一匹马就叫特勒骠。然后现在考古搞清楚了,突厥那个官名,是叫特勤。特勒是特勤在多年抄写过程中以讹传讹搞出来的。史书还记有个叫阙特勒的人,现代已经发现了阙特勤墓的石碑。) 努尔哈赤称汗,一样是效法蒙古制度。) ………… 感谢书友2017..933月票支持,感谢太平天国等书友推荐票支持 第27章 心似双丝网 其实范永斗等晋商只是摆在明面的花瓶,商人能有多大地位? 他们背后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祸害。 冯铨、周延儒、温体仁、张彝宪、高起潜、陈新甲、刘永祚、魏邦典、江禹绪、李鉴……名字可以列七八页,包括内阁及厂卫成员、宣大官僚、边关守将等等。 李自成说道:“你只需知晓,天下最少还要乱十年。下对注,荣华富贵享不尽;押错宝,家破人亡就在眼前。” 沈一石大惊道:“十年?” 李自成点点头,“小西儿啊,为父母妻儿多想一想,哪怕只为自己,也要多想一想。十年大乱,如何自保?” 沈一石眉头紧皱,“恕兄弟愚钝,可否明示?” 李自成当然不可能跟他明说,而且沈一石原本只是个无名小卒,也没法在他身上展露神迹。 “回老家吧!如果你能想通了,明年五六月份我们在绛州见。” 小西儿一时琢磨不透,再追问,也没得到回答,只好暂时把这话题撂在一边。 两人又谈起销赃的事,李自成直接把十六车财货都赊了出去。 他手里的银子实在太多了,再拿也是累赘。这年景,银子没粮食好使。 沈一石又跟李自成攀谈一日,怀着重重心事离开米脂。 八月十五中秋节。 李自成在县里吟风弄月。 乐声婉转,歌声悠扬: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唱罢,艾毓初带头叫好,“先生大才,曲子做得妙不可言。” 李自成谦虚道:“主要是女子唱的好。” 几位歌伎纷纷起身致意。 知县王象兑捋着胡子赞道:“班头如此之才,何苦瞒着老夫?” 李自成谦虚道:“老父母日理万机,不敢叨扰。” 王象兑颔首微笑,“如此良辰美景,想必班头腹有良诗,让我等欣赏一番可好?” 李自成腹诽,老子虽然无功名傍身,但是你能一起坐在这里是祖坟冒青烟。还想看老子笑话? 他推脱道:“县尊面前哪敢出丑,白丁之身不值一提。” 艾毓初回护道:“老爷先起个头么,我们小辈哪敢放肆。” 王象兑笑呵呵,“老喽,不中用了。你们青年才俊正当时。班头,还望不吝赐教。” 艾毓初又要打岔,李自成已经站了起来。 非逼我抄诗,那只好对不住曹公了。 李自成装模作样在地上绕了两圈,又抬头看向窗外。 “中秋对月有怀,不才献丑口占一律。”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艾毓初抢先拍桌,“小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当浮一大白!” 王象兑大出所料,没想到这泥腿子还真有些本事。 举座二十几人也齐声交口称赞。其实诗句也一般,都是瞎起哄凑热闹。 气氛大好,一时间众人各做腐词酸曲,飞来飘去。 可是王象兑心下不快。 满屋子哪个不是苦读几十年,最少也是秀才出身。你一个芝麻粒大的班头凭什么能让艾毓初巴结?凭什么会作曲,还能做出好诗? 王象兑举起酒杯,“李班头,方才所做诗句令某回味无穷,敬你一杯。” 李自成客气道:“不敢不敢!折煞小人了,那个,恭敬不如从命。” 酒刚下肚,王象兑再出幺蛾子。 “李班头既能作诗,想必于词一道也有所得。来,大伙同饮一杯,再恭听妙词。” 李自成心里那个气呀。这死老头马上七十岁的人了,怎么一肚子坏水。 正常人哪那么容易立马做出诗词,天才稀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啊。 边上一群士子跟着起哄,只有艾毓初等几个相熟之人帮忙打圆场。 李自成给王老汉把酒斟满,“请县尊痛饮三杯,再容小的搜肠刮肚博君一笑。” 喝死你个龟孙! 王象兑刚一推脱,李自成朝几个陪酒女一努嘴,再一亮腰间钱袋。 众女子一窝蜂就扑上来了。 “老爷,喝一个嘛。” “日后加官进爵可别忘了奴家。” “老~爷,你太也偏心,妾身要来个交杯酒。” “……” 眨眼就给老头灌下去七八杯。 王象兑摇着手大喘气,“不来了不来了,遭不住。” 李自成举杯上前,“皎洁一年惟此夜,莫教容易负婵娟。县尊,请再饮此杯。” “好句好句,班头有才。”王象兑摇头晃脑。 他已经有四五分醉了,不敢再喝。 李自成对几个陪酒女一举巴掌,意思是灌下去给五两银子。 女中最靓的一位却误认为还要再灌五杯,当即使出十分本事,把王老汉弄了个五迷三道,趁势猛灌。 一连三杯下去,邢秀娘又要再灌,王象兑擦擦嘴角,摆手道:“再,再不要了,你们一齐捉弄我,你们不是好人……班头,你的好词呢?” 众人哄笑一声,静了下来。 李自成负手而立,抬眼扫了一圈。心说别把中秋好词糟蹋在这里了,他们不配。 “李某不才,那就自嘲几句。” “咳咳……” “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 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 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破!” 满座皆惊! 鸦雀无声! 王象兑因为一个“破”字酒醒了三分。 他定了定神,长叹声中站起,端起酒杯喝干,又抱拳拱手,“李先生,失敬!失礼了。老朽不胜酒力,先走一步。” 再没人敢小看泥腿子。 艾毓初满眼都是小崇拜,一闪一闪亮晶晶。 李振声暗赞不已,此子日后定不凡。 知县一走,士子们更加放浪形骸。 莺声燕语中某笑阵阵。 邢秀娘绕开桌子走到窗前,举起酒杯,“敬奇男子!” 李自成一推杯,“这从何说起?” 秀娘再送杯,“抱负尽在诗词中,英雄气概显露无疑。大丈夫当如此!” 这女子出身金陵烟花之地,后被富商买回绥德。可惜没过几天好日子就遇上了流贼过境,满府老幼弃家而逃。 颠沛流离中她走散了,孤零零一个人无处可投,只得从操旧业。 “谬赞了……” 李自成嘴上谦虚,心里颇有些后悔。做的太过了,连女人都能看出来。 他胡乱应付几句,给女人们开发了赏钱,借口离去。 第二天。 李自成刚从温柔乡里爬起,收到一个香囊,还附了张便笺。 上书: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末尾还有四个字:知名不具。 我知你个大头鬼! 李自成转念一想,恍然大悟。 难不成这就是原本要被高杰拐跑的那位“邢夫人”? 后来坐到南明江北四镇之一的高杰经常对人说:“邢有将略,吾得以自助,非贪其色也。” 造化弄人! 如今高杰远遁,可是,可是邢氏再得力也不好收啊,哪有皇帝娶鸡的。 “好像,宋朝有一个皇后……嗨……” 李自成扇自己一巴掌,急忙摇头驱散胡思乱想。 高一功隔三差五的推销亲姐他都不打算收,何况小鸡。 李自成提笔回信:家国江山磅礴,儿女情怀落寞。珍重! 原本是拒绝,不料邢秀娘一看回信,更加春心涌动。 她精心打扮一番,随即登门造访。 李自成好无奈啊,只得劝道:“找个老实人嫁了吧,相夫教子,安分过日子。。。” “……” 邢秀娘捂着脸痛哭而去。 第28章 连坐法 邢秀娘一出场,韩金儿不乐意了。她狂榨了老李一日,看看有没有偷吃。 完事后她又吹着枕头风让李自成早点把事情办了。 扯什么淡,能娶你过门? 说起来李自成还真有些纠结,把韩金儿一脚踢开舍不得呀。烧妇实在太好玩了。 要不怎么说成大事的人少呢,前路绊脚石太多了。比如红颜祸水…… 为啥总让美女背黑锅,而且有红颜薄命之说?因为没人在乎丑女,更没人在乎她们活多久。 …… 一晃到了九月,袁崇焕被处极刑的消息传来。 略知时事的愚夫愚妇拍手称快。 设身处地想,建奴忽然就兵临城下了,难道关外防线被打穿了? 山海关丢了? 袁督师殉国了? 呱呱叫的关宁铁鸡被全歼了?① 既然辽东无恙,将帅士卒也活蹦乱跳,那鞑子从哪冒出来的? 尤其在京城内,一般老百姓又不可能掌握多少情报,瞎话一传十十传百,造谣动动嘴。 所以袁崇焕就被“通敌卖国”了。 他到底有没有和鞑子暗通款曲?内情不为外人所知。 就和被袁崇焕矫诏杀掉的毛文龙一样,孰是孰非任由评说去吧。 反正,此后江湖再无——掉哪妈!顶硬上! 当初听过预言的艾毓初已然启程赴京,艾泰徵和李振声倒是来座谈了一回。 两人不胜唏嘘,对李半仙虽然还没五体投地,但也差不离了。 如果几个月后皇帝再加派辽饷,艾毓初又马到功成,那李半仙就真成李神仙了。 其实李自成早先还想给杨鹤、他儿子杨嗣昌,以及洪承畴、曹文诏、卢象升等等名臣宿将卜一卦,泄露点天机。可再仔细一想,这事恐怕不靠谱,遂作罢。 李自成能影响的只有身边人,靠潜移默化蛊惑。想让外人信服,单凭只言片语难的很。 比如之前西安的王徵,只回了一封信客套两句再无联络;汤若望的信多些,主要劝入教,李自成一直虚应付,对方也就寡淡了。 想玩神棍把戏,此路不通。 初三,袁宗第进城了。 “早前按大哥的吩咐……” 中秋节前,李自成给小兵们增发了安家费,让他们返家团圆二十天。因为起事之后再回来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结果到期限后仍然有二十多人没按时返回。 李自成招的第一批兵都是精挑细选。供着他们吃喝不愁,而且前后总共给了安家粮六十斤、银二百两,待遇没的说。万万想不到就这还有人跑。 “……刘二哥不听劝,昨日先带着人去追查了。” “唉!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李自成叹气。 袁宗第不知道大哥说的是二哥,还是那些逃兵,不敢搭话。 “你留在城里照应几天,我回去处理。” 等李自成赶回西山茆,二十八个逃兵已经全抓了回来。本有二十九人,其中一个是壶芦山的,原高一功手下喽啰,直接被他追过去捅翻了。 按刘宗敏意思,这群白眼狼直接砍头示众,以儆效尤。 李自成拒绝了,“也怪咱们前头没定好规矩,直接杀人不妥。” 他看了看五花大绑的逃兵,回头吩咐,“先把绳子解开。” 刘宗敏气鼓鼓的不愿动,谷可成等人上前一一松绑。 逃兵们纷纷磕头求饶。 李自成说道:“我也不问原因了,马跑哩兔窜哩——各有各的打算。革命军来去自由,强逼着你们入伙没求用。” “之前发下去的粮食、银子就当是封口费。你们但凡有三分良心,去后不要到处瞎咧咧。兄弟一场,咱也算仁至义尽了。都回家吧!” 赶走了逃兵,李自成又召集大小头目们训话。 “兄弟们,要善待你的兵。你们和士卒朝夕相处,不光是教杀敌本领就完事了,还要跟他们多拉呱家常。要及时掌握部下心思,问问他们有什么难处,有什么不满意处。凡是合理述求,咱革命军一定要想办法解决。” “你们做头目的,要是连自己的兵天天想啥都不知道,那能管的好?将来怎么打仗?这还没跟官军开战就先跑了几十个,真要打起来,几十人临阵脱逃会扰乱了几百人军心;几百人动摇了,几千人就会跟着一哄而散,咱们就完了!” “兄弟们,干系重大,要引以为鉴!” “多的我也不啰嗦,咱们今天先把招兵条例定下来。” “刚入伙的先在新兵营整训一个月,因种种缘故不想留下的,听凭自愿。从新兵营出来后加入正兵,待遇一视同仁,若还有开小差的,定斩不饶!” “入军服役三年,期满后发放路费,留去自由。革命军不搞裹挟那一套。” “这次也给我提了个醒。咱们起兵在即,现下队伍却不知节制,上下不相连系。” “将来真开战了,容易导致进前者徒死而无赏,虽欲赏之,无从查考;退后者偷生而无罚,虽欲罚之,亦无从查考。 今定下节制,如一甲退,只杀甲长;一队退,只杀队长;以上皆然。 比方哨长但见他一哨人退时,若他一人不退,必要阵亡在前方。我便将他部下五个队长都杀了,来偿你哨长之命。 哨长不退,他的队长怕要偿命,亦不敢退;甲下士兵,恐怕阵亡甲长,其余士兵都该砍头,便都护着甲长,站住不退。 此法一行,便是百万士兵,一时进前退后,也都有查考。 反之,如若你不善待部下,人家临阵坑你,你便先死了。 兄弟们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如此便是百万人也要同心,那个还敢轻先退走? 这是纵的连坐法,还有横的连坐法。 若一甲被围,二甲不救;一队被围,本哨各队不救;一哨被围,别哨不救,致令失陷者,俱军法斩其哨、队、甲长。” “兵法云,强者不得独进,弱者不得独退。又云万人一心、万人齐力。 真是要得这个成效,非实行此连坐法不可! 从今以后,仰各将士奉行无违,勿视此为普通之令。” 《连坐法》初听残酷,但大小头目一细想,这实乃军事良策。 两军阵前人人奋勇争先就行,不用操心后路,何战不可胜? 但,如果是因为大统领指挥不当而溃败…… 这就不好深究了。 李自成也管不着人家心里怎么想,给头目们讲完话,又集合士兵看了看操演。 当前一军分五营,一营辖五哨,一哨五队,一队五甲。 一甲十二人。 甲长甲副各一名,战兵十人。 一队五甲,共八十四人。 分别为十二个刀牌,十二个弓箭,三十六个长矛。 队里另设置有军官、直属人员二十四。 队长一,队副一,司务长一,书记员一,卫生员一,旗手二,吹鼓手二,军械二,传令兵三,炊事五,辎重五。 一哨五队,合六百七十六人。 其中军官、直属两百五十四人。 哨长一,哨副一,司务长一,书记员三,宪兵十二,吹鼓手十二,旗手十二,传令十二,炊事十二,军械十二,医疗队十二,警卫十二,工兵二十四,辎重二十五,侦察队二十五,骑兵队八十五。 一营五哨……李自成还没那么多人,暂不瞎编了。 队是作战的最小基本单位;哨为最小战术单位。 各哨要能独立作战,方便打游击。合则天下无敌,分则各自牛皮。 哨编制主要是以鞑子为假想敌,对方最小战术单位一牛录三百人,革命军要二打一。 除此之外,李自成坐镇的老营里还编设孩儿营、妇女营、辎重营、教导营、文工营等等。 孩儿营为十五岁以下兵将子弟及孤儿等。 妇女营不是劳军的,主要是部分女眷及收留的无家可归之妇,用来缝补浆洗做军服之类。 文工营吹拉弹唱兼职宣传刷标语等。 暂时李自成亲兼哨长,刘宗敏、谷可成、袁宗第、高一功、刘芳亮、李自甲各领一队。 李过统带新兵营。 田见秀这后生心慈手软,不适合带兵。 他的长处是读过书,谨慎心细,可以培养当参谋,还有组建情报工作。 队伍编制暂时就这样了,马马虎虎能把架子搭起来。 人员方面,普通杂兵随便都能招来,就是识字的少,当前有军伍经历的也只四分之一。 也缺工匠、大夫。这两者有一技傍身,轻易不会投“贼”。 眼下兵器还缺一少半,这个好补。 马匹差的多,要跟蒙鞑做交易,还要跑一趟甘肃大马营草滩(山丹军马场)。 盔甲就算了,外购容易暴露,自己做又太费事,将来以缴获为主。等有了地盘后再自做,也只给少部分精兵配发。 现下大部分战斗之胜败取决于精兵。啦啦队们呐喊助威就行了,要啥甲胄。 第29章 我要造反 光有《革命军连坐法》还不够,挡员也该下基层加强把控。 可惜合适的政工根本找不来,泥腿子们觉悟有限,不能指望他们为天下大同奋斗终身。所以,暂时拉倒吧! 士兵委员会倒是可以设置。任务主要有五项:一是参与军队管理;二是维持军纪;三是监督经济;四是作群众工作;五是加强士兵政至教育。 士委只能对某个问题提出建议或质问,而不能直接干涉和处理。士兵如要开会,主官必须在场。战时,军事主官可以暂停士委的各种活动。 李自成很怀疑小兵们能不能玩转士委,先搞起来再说。别的不提,起码有人贪污了伙食费总是能发现的。 给众头目训完话,李自成又拉着田见秀单聊。 “秀儿,那群老粗不顶事,你要把重担挑起来,尽心辅佐我。” “大哥只管吩咐,敢不效力。”田见秀感动的不行。 “你的差事非常紧要,革命军能不能成功,多半要系于你一身。” “我这条小命是大哥给的,火里来水里去,死而后已。”田见秀激动的快要热泪盈眶了。 “兵法有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你要做的就是给革命军当耳目,将探子、细作布满天下。” 李自成掏出一本册子,封面四个大字:特务秘典。 “拿回去好好温习,一概要点记录详细,照章办事,万无一失。” 首先要在米脂安排暗探。 将来大队离开后,兵将们还要给家里送回钱粮,没人照应不行。看家的袁宗道还是太显眼,搞不好哪天就被抓了。 第二就是往以后即将攻占的县城埋钉子。 早点发展内应好打听虚实。 第三是宁夏、汉中、吕梁山、太行山、大别山等等地方。 李自成打算做根据地的去处有十几个。暂时都没啥把握,多留几个备用,看形势发展再定。 探子再往后排就是去京城、边外、江南、山海关等处。 消息总要有个来源,老是依靠“天授”容易让人怀疑。而且随着蝴蝶翅膀扇动,李自成的“先见之明”迟早完蛋。 派出去的特务也分两种,一类是普通打探消息;最要紧的一类只蛰伏不启用,待战时出奇效。 打发走田见秀,李过和李满天相跟着进来了。 “叔,是这么个情况……” 李满天左思右想一个月,终于下定决心彻底入伙了。 他想让儿子、闺女认李自成为干爹。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顺便张鼐一直嘴上叫干爹,李自成推脱几次都没用。李满天趁机会想一齐定下。还给孩子改了个名叫李双喜。 “让李过收下他们吧,我一天天忙的也没空管教,反倒耽误了娃。姓氏名字仍然照旧,都是父母生的,夺了人家本姓不好。” 大明风气就是这样,上到王公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义子义父比比皆是。明代庶民不能蓄奴,还有四十无子才可纳妾,所以为了钻空子,很多奴婢小妾明面上是干儿子干女儿身份,称呼主人爹娘。 还有,张献忠就收了十来个得力干儿子,令人羡慕嫉妒恨!孙可望,李定国等都是陕北人,可李自成寻不到啊。 认爹的事情定下,这边行完礼,三个娃第二天又带着些礼物去常峁墕看望李自敬。 然后他们返回时就多了一个人。 邢秀娘已经在常峁墕住了两三天,对外一直诈称是李自成媳妇。 李自敬虽然是个没主意的人,好在不傻,把她安顿去跟李诚婆姨作伴,准备观察几天看看有没有异动。 李过带着娃一到,他正好把女人甩出去。 “你啊你啊!”李自成一个头两个大。 邢秀娘蹲身施礼,“让老爷为难了。妾粗通文墨,随侍左右不求名分,红袖添香足以。” 她一上西山茆就听到了阵阵喊杀声,倒也没慌,只当是整训团练。 李郎文武双全,反令邢秀娘更加顷心了。 “何苦呢?我给你拿点钱,去找个老实人……” “老爷不必多说。妾若稀罕银子,只需回转江南便是。无价宝易求,有情郎难得。” 青楼女子纵然做的是皮肉营生,但是无不渴望遇一良人。 这良人最好是达官贵人;不然有功名傍身,通琴棋书画的才子也行;最次也要是小土豪。老实人靠边站去吧。 良人还要一往情深矢志不渝,哪那么容易找啊。 前有马湘兰后有杜翠娟,没一个有好归宿,邢秀娘听过见过的多了。 李自成摇头叹息,“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李有才! 邢秀娘眼睛一亮。 “妾自知身份低微,只愿做一婢女。” “我后半生纵马天下,可没法带着你。” “古有梁红玉,今有邢秀娘,如何不可?妾也骑得马,不是小脚之辈。”① “……”李自成头疼。 其实把邢秀娘安排到江南开个紫明楼、丽春院什么的不错。笼络士人、采购军需等等,大有用处。 凭李自成的本事,丽春院最多一年就能名动天下。 可是这玩意儿好说不好做啊! 先劝师足从良,再骗良家上炕? 李自成真不愿干那买卖。 “你知道我练兵为了什么?直说了,老朱家坐了太久皇位,搞得天下民不聊生。我要造反!” “……”邢秀娘愣在当场。 李自成再劝,“回江南吧。相遇也是缘分,我送你一本曲谱,可保后半生衣食无忧。” 邢秀娘紧咬嘴唇,低头不语。 “好好想一想。”李自成转身出门。 院子里很快响起了二胡《梁祝》。 女子姿色真不错,技巧也应该超群,可玩物丧志呐!老李很矛盾…… …… 一连几天,李自成忙于整顿军务。 西山茆上练兵忙。 基本队列熟悉后,要开始学列阵。 军阵很重要。 以老农民的纪律性组织性,你敢玩散兵,他们就敢四散乱窜放羊。所以必须用阵型禁锢他们,同时也是为提高战斗力。另外,后世的三人战斗小组也可以看做是一种阵型,甚至航母战斗群也有阵法。 当前列阵以一队为基本单位。 虽然存在“甲”这种更小的编制,但过小的战术单位在大型战场上无法指挥且战斗力和生存力堪忧,那只是行政编制单位。 中国古代最基本的阵型有5种:方、圆、曲、直、锐。 方阵是能攻能守的稳健阵型;圆阵主要应用于防守;曲阵差不多就是横队,一字横开的阵型有利于将所有兵力同时投入战斗,并且包围敌人,但展开后不利于指挥;直阵是纵队,纵队利于行军,也利于指挥,能投入的战斗正面却较窄,有很多兵力无法发挥战斗力;锐阵利于进攻,特别是突破类型的进攻。 所以,行军时候可以用直阵(纵队),若遭遇敌人而情况又不清楚的时候,则应转换成方阵(地形适用下);若敌人立足未稳或处于劣势,地形又开阔适合展开兵力,则可转换成曲阵(横队),去包围歼灭敌人;若敌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双方又必须一战的情况下,可以用锐阵来冲击粉碎敌人正面;若处于敌人几路袭击的危险中,可组成圆阵来应对威胁。 再次,各种军阵之间的变换方式是有规定的,这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做到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快速转换适当的阵形,否则在实战中非常危险。如果小兵们缺乏训练,战时走位混乱,就不战自败了。 具体展开水一下—— 对于步兵来说,基础的战斗队形很简单:方阵、锥阵、圆阵。 方阵是进攻,排横队还是纵队要看情况。 横队正面宽,代表着在时间上集中兵力。反之纵深就是空间集中兵力。 开仗时如果你的正面比对方宽,那么已经赢了一半。因为平原上视线不佳,对方不清楚你纵深多少,一看正面那么宽就先虚了,怕被包围。 打仗以短兵相交为主,除了三列线等可以调动纵深的阵型外,作战一般都是在第一线,后面的士兵大部分时间在打酱油。所以在作战时,纵深远没有正面发挥作用来的快与直接。 正面是一只军队攻击力的直接体现。可以说,你的正面越宽意味着你的有效战斗力越强。 当然,宽度还要考虑地形背景以及士兵素质等等。 总之,军队交战时,纵深的效果不会很快体现出来,但是如果你正面不够宽被包抄却是必然的。 最后,如果对方是强军,那人家列纵队直接冲击,弱军被一捅就破,有多宽的横队都没用。 具体如何分配纵深和正面需要看情况定。 方阵对士兵的训练要求比较低,但是在列阵时需要在阵形的四角和正面布置精锐老兵“夹住”阵形。 这样一是可以更快地完成列阵,二是能提高方阵牢固度。 锥阵也是进攻。 冲击力强,可以用来突破战线,破坏敌方阵形。只是稍微难练一些。况且冲阵被骑兵代替后步兵锥阵也几乎不用了。 大明当前只有西南土司兵仍然在用锥阵,以一人三人五人七人七人排五行成三角形,为一旗。若干旗再组成更大的三角形。 圆阵以及其他变种军阵如缺月阵或空心方阵是防御队形。 这类阵每个方向都是正面,可以同时应对来自四周的进攻。 而普通方阵防守时需要将正面转向,方阵越大转向就越困难,容易在遭到敌方骑兵突袭时发生崩溃。 再者圆阵便于指挥与弹压。当某一方向上的威胁较大时,将领可以方便地调集预备队进行加强;圆阵也便于保护军旗、主将、伤员和辎重等,还能在内部布置一定的骑兵、炮兵用以反击。 另外,空心方阵不是单纯防骑兵的,或者说不如实心的防骑兵效果好。主要是空心阵能防止火炮炸烂队形。毕竟传统方阵被淘汰的最大问题就是:骑兵四处冲击或者假装冲击,但是不硬拼。步兵会越来越靠拢,挤作一团,然后被火炮轰的稀烂。 阵型的作用太大了,因为很多时候胜败就在一线间。 比如卫青围剿匈奴的王庭之战,促不及防的汉军遇上了同样促不及防的匈奴。 谁先列好阵谁赢。最后卫青险胜。 总之,不管什么阵法,都是在“纵深”和“正面”上以士兵素质为基础,因地、因敌制宜的不同侧重。 所有阵型只有一个目的:把有限的力量用在对的地方,在局部形成优势,击败对方。 历史上还有名目繁多的阵法,那些玩意儿摆出来并不是为了好看,多数也并不是为了临阵使用,而是为了在日常训练中管理小兵。 正如子弟兵叠“豆腐块”一样,有助于杀敌吗?有!令人厌烦的内务条令很重要的一点是培养纪律性、组织性等,潜移默化教导他们要绝对服从,以小见大。 除了步兵外,骑兵也非常要紧。 骑兵特点是机动性强、冲击力强。 相对步兵军阵而言,骑兵军阵要显得松散许多。 最基本的骑兵队形为小型横队,每个小队只有几十人甚至十几人。 横队内各骑兵要保持适当间隔,以防止与敌方骑兵直接相撞、避开障碍或者尸体。 骑兵小横队可以组成大横队,但是人数不能太多,否则会导致指挥困难,而且机动力也会下降。 骑兵也能排方阵。 多个骑兵横队前后排在一起,每队间隔视情况而定。 “三堵墙”就是三个横队。每队前后间隔几丈或十几丈,冲击时如同汹涌的海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冲击敌军。 除了横队外,骑兵还可以列锥形阵冲击步阵。 它的优势在于机动性良好,方便转向。所有骑兵只要盯着最前端的旗帜行动就行。 锥形穿透力强,但是后劲不足。 前队冲入敌阵后可能会被黏住难以摆脱,那就会阻碍后队继续冲击,可以说是一锤子买卖。 如果冲锋的骑兵不能凿穿敌步兵方阵,就要陷入混战。骑兵没了机动力等同于嗝屁。 所以这一阵形用来冲击弱逼时非常有效。 宋朝就有记载“虏用兵多用锐阵,一阵退,复一阵来,每一阵重如一阵。重兵既乡,郎作圆阵以旋敌人;若敌人复作圆阵外向,郎下马步战,待其败走,上马追之。自用兵以来如此。” 若敌方步阵队形整齐不散,骑兵冲击时还可选择切角战术,从外面一点点磨掉对手。 骑兵战术,也可以说没啥战术,玄学,没人知道哪种方法能吃遍天。干就一个字!赢了就是名将,输了嗝屁着凉。 骑兵的强项在于机动力,相应的步兵对付骑兵就是限制它的机动。 可以说,一流军队以步兵为主。步阵胜,骑兵冲出去收尸;步阵溃散,一切完蛋。 除了步兵骑兵训练之外,治军还有非常多细节—— 粮草有多少?油盐有多少?衣装鞋袜有多少?帐篷被褥有多少?柴炭有多少?锅碗瓢盆有多少?银子有多少?被上官贪污了多少? 人医有多少?兽医有多少?药品有多少?绷带有多少?有没有鼠疫、霍乱、天花、疟疾、痢疾、流感、伤寒、肺结核、淋饼梅独? 木匠有多少?铁匠有多少?备用军械有多少?征召的后勤民夫靠不靠谱? 找来的向导可不可靠?野外怎么扎营?帐篷能不能遮风挡雨?茅坑挖多少挖在哪里?水源够不够?水是苦水还是甜水?附近有没有草地放马? 粮车要隔多远安置一个?岗哨撒出去多远?设了明哨有没有暗哨?有没有口令? 将领有没有威望?军官们有没有矛盾?后方有没有人扯腿?小兵们有没有士气?死了残了能领多少抚恤? …… 打仗的细节太多太多了。 第30章 我愿守土复开疆 邢秀娘没有离开,不羞不臊的住下了,算她捡回一条小命。 李自成也就不客气了,有个秘书挺好。 (此处略去六百六十六字) 高一功仍然没放弃推销自家姐姐,天天琢磨着怎么赶跑邢秀娘。 高寡妇做事挺干练,但模样一般,李自成对她没啥兴趣。 至于韩金儿,当花瓶外一无是处。老李也不好拔矛走人,给她开了个小作坊,弄点香皂雪花膏管状口红等等小玩意儿。 九月中,小股“流贼”过境,李自成又带民壮入卫县城。 “流贼”刚走,官军紧随而至。 知县老爷要哭穷,城里一个小户人家就被官军锁拿了,硬说他家通贼,还要再抓余党。 王象兑只得筹措了三百两银子奉上。 “好消息”也有。 巨寇王嘉胤在府谷抵挡不住,马上要往山西流窜。周边可以喘口气了。 然而仅仅半个月后,米脂西面三百里的神一元、神一魁兄弟又起事了。 俩人曾为甘肃兵。 去年底,皇太极兵临城下,甘肃巡抚梅之焕奉诏带兵入卫。 他正要出发,蒙鞑子来找麻烦。梅之焕只得先打了两仗后再行东进。 然后,在崇祯三年正月,甘肃巡抚梅之焕和甘镇总兵杨嘉漠统领的军队,走到安定县(定西)时发生哗变。 原因是入卫行程遥远,却并没有发给安家粮。加上统兵官员迫于朝廷严旨,一个劲地催促士兵们快走,“几日人马俱倒”。 于是一部分人夺取了营中粮饷,“介马西驰”,自行返回驻地。 梅之焕只好又调头返回去平乱。 兰州安定后,梅之焕再次东进勤王。 到二月初四,已行二千五百多里。忽接督府传来谕旨,说鞑子已退,各镇兵退还原驻地。 那就回家吧。 结果他快回到原驻地时,谕旨又来了。又说是鞑子并未退去,各镇兵继续赴京入卫。 与此同时,上万蒙鞑又来犯边。 梅之焕忧悸丛生,进退维谷。 那也只得先顾眼前急,再打了一仗将蒙鞑赶去贺兰山外。 后患稍定,勤王事急。 来来回回总共跋涉了六千多里路,梅之焕终于带领疲惫不堪的甘肃兵到达京师。 这时已经到了五月份。 简直混账!人家保定兵可以按时抵达,为什么你甘肃兵现在才到? 崇祯大怒:“夺职!回籍听勘!” 梅之焕黯然离去。 当然,英明神武的崇祯皇帝不会忘记他。 十一年后,正当大明丧师失地,行将倾覆之际,朱由检下圣旨表彰梅之焕—— “这甘镇大捷,内外文武有功各官委宜叙赍,原任巡抚梅之焕赏银三十两,丝二表里,荫一子入监读书。” 天爷啊!十一年了,你终于想起梅之焕的功劳了。 这真是皇恩浩荡! 崇祯够意思吧? 再举个例子,状元黄士俊官至礼部尚书,入内阁行相事。老汉借病辞职时,崇祯知他为官清廉,积蓄不多,便特意拨给他路费。 然后,清廉老汉回家就盖了座园子——广东四大名园“清晖园”前身。 别说广东名园了,中国四大名园除了俩清朝皇家园林,剩下俩都是明朝退休干部开始修的。如果不是明末毁了很多,入清后又衰败了不少,估计至少能变成“十大名园”。 跑题了,后话暂且不提。 你说领头的梅之焕都这待遇,下面小兵能落着好? 神家兄弟一琢磨,又要番戍辽东?上年去的老乡没一个活着回来,这还干个求啊,跑吧! “边兵生于塞上,舍从军别无事事。父兄子弟死者阵亡,生者补伍。冲锋陷阵,常悬带血之刀,卧雪眠霜,半作沙场之骨。 延西一带,极目黄沙比之中东二路更苦。地本不毛,不产一物。频年抗旱,粟贵如珠。” 神一元、神一魁回到老家又没饭吃,那就反了吧! 兄弟俩聚众三千,首先攻破了新安边营,闹腾起来了。 神一元离得远,田赋摊派近在眼前。 淋尖、踢斛的高手们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 米脂县秋粮六千七十三石,草一万二千九束,农桑绢六十八匹一丈三尺,商税五两三钱一分…… 王象兑抱拳拱手,“各位里长,老夫全靠你们了。” 靠山山倒,靠水水干。 靠里长,你等着去吧。 看着里长们都耷拉着脑袋,王象兑知道他们不会尽力办差。 门神老了——不捉鬼。 何况又是大旱之年。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收上来多少算多少。 王象兑已经打申请回乡养老了,不想折腾。若是遇到国之栋梁,那就—— “故一当催征之期,新旧并出,差役四驰,杻系枷锁,载于道路;鞭笞拶打,叫彻堂皇。” “(临潼县)催科过严,每比较日,什排浴温泉,泉水为赤。” “予尝过恩县,见乙榜令催比钱粮,血流盈阶,可叹!” …… 西山茆上那几十亩地收成不错,毕竟有几百壮丁挑担浇水,精心伺候,而且绿肥充足。 小麦亩产高达一百四十斤,高粱二百斤,燕麦也有一百多斤。①有大佬用50年代小麦品种做过实验,保证足量灌溉和无病虫害的条件下,亩产也只300斤。合明斤也就两百多。 如果按两年三熟算,平均亩产稳稳超过一石。李自成已经比较满意了,人家衍圣公孔家的小麦亩产也就一百六七十斤。人家那田多好啊。②明代各省田亩大小不统一,省里各县也不统一,有大有小,多的能相差百分之二三十。甚至有三四亩折一亩的大亩制,不细说了。 山沟里的普通人家就不行了,天旱,收个几十斤甚至连种子本钱都收不回来的大有人在。 收成归收成,给老爷纳税先缓一缓。 李自成从县城回来后先派人去跟神一元搭关系。 神部里面多边军和蒙古人,骁勇善战,跟他混个眼熟后好挖墙脚。 隔天李自成带着几个可靠人勘察地形,分散选址挖了几口窑洞。 银子堆积花不完也是麻烦,帮双泉里百姓折银缴税后剩下的还多。留用二十万,窖藏二十万。 九月底,冯起龙乡试完毕,得中举人。他从府城回来后备了重礼,独自上常峁墕“访仙”。 “大仙”当然不在,冯起龙赖着不走等了三天。李自敬眼看推脱不开,只好上西山茆报信。 李自成琢磨了下,然后跑来跟他一会。 冯起龙想让李神仙算算“贵人”在东西南北何方何处,姓甚名谁。 李自成神叨叨:“你可知泄露天机是什么下场?” 冯起龙立马跪倒,“总是凡夫俗子痰迷心窍,今次把家当典卖一空,只求神仙大发慈悲,明示一二。” 李自成郑重道:“冯老兄啊,非是某不肯说。你要明白,听了只言片语就会沾上因果,此后只能进不能退,否则暴毙当场!” “……”冯起龙吓出满头冷汗。 沉思片刻,他一咬牙,伏地磕头,“望大仙指点迷津。” “哈哈哈……” 李自成大笑几声,冯起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伏地再拜,“恭请大仙指点迷津。” 李自成起身,原地绕了两圈,开口道:“你……跟着我吧!” 冯起龙迷迷糊糊的就跟到了西山茆。 旌旗招展,喊杀阵阵。 一队拉弓拔刀平举长矛推进; 二队跪地结密集长矛防御阵; 三队、四队练的是整合、分散; 五队面前有一排“铁甲人”,小兵们正卖力实战打靶。 远处更有骑兵猛冲稻草人方阵。 …… “举人老爷,看到这些没?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机会,是追随我起兵造反,还是去当教谕?” “造……反……”冯起龙浑身打颤,面无人色。 李自成淡淡一笑,“我的本事你清楚,不必多说。十年后,你最少是六部尚书之一。” “尚……书……”冯起龙舔了下嘴唇,脑子里翻江倒海。 “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强扭的瓜不甜,女人还能解渴,男人没求用,李自成没必要胁迫他。 当然,也不会真给他三天时间。 掐着表计时,冯起龙在最后一刻大彻大悟。 他小跑过来跪地磕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颔首,“孺子可教!做个从龙之臣,光宗耀祖。” …… 十月初五,李自敬跑来通消息。 有几个后生寻到了常峁墕,为首的叫李友,特来感谢里长没让他老娘饿死。 “原来是他?” 李自成略一琢磨,心里有数了。 李友早前在秀才家为佣,跟李自成相熟。②顺治三年与田见秀同死。 他去年就投了“流贼”,拼杀多时也混成了小头目。王二投降后他又辗转跟了点灯子赵胜。 李自成立即寻到李友家,结果那后生已经不在了。 无所谓,反正迟早能收服他。 转眼就是十一月。 李自成的兵力已经有八百出头,马匹军械等全齐活。马骡驴比人还多。 万事俱备! 西山茆容不下这么多兵马,革命军已经在不远处的羊卧山立了新寨。 将来大军转战四方,米脂也要有人守着。高一功比较合适,让他留在羊卧山。也省的听他天天唠叨推销亲姐。 十二月,增派辽饷的诏令如期传来。 老实说,辽饷并不高。这次亩增三厘,也就几个铜板。一年上交两个馒头负担重么? 兵部尚书梁廷栋:“今日闾左(穷人)虽穷,然不穷于辽饷。一岁之中,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如朝觐考满、行取推升,少者费五六千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选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数百万。巡抚查盘缉访,馈遗谢荐,多者至二三万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万。” 老百姓穷在官府乱收钱。 李自成早前已经铁口直断要加派辽饷,所以毫无疑问,他在县里又收获了李振声等人的崇拜。 老李又试着谈到义军反抗暴政,腐儒们却大加痛斥“流贼”。 屁股不同,话不投机半句多。 李自成卸了班头差事,原本想交给张成,可那后生非要跟着闯荡天下。最后扶张礼上位。 里长也不当了,让给看家的袁宗道兼职。他明面上还是米脂民团总办。 李自成扯谎找了个守备的差事,要去辽东杀鞑。王象兑挽留不住只能作罢。 如今的米脂不再是当初盖虎猖狂的时候了。 李自成哪怕一兵一卒都不带,大摇大摆就能走进县衙稳坐大堂。 半年多来大把银子撒下去,就没有买不通的人。 除了知县老爷可能会悄么嘀咕两句,无人敢作声。 …… 糖瓜祭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 米脂建城数百年来就没像今年这么红火过。 城里大街小巷灯笼挂满,家家户户看着从天而降的百斤年礼喜出望外。 赵得胜赵老爷真是活菩萨! 除夕,城外南河滩上一字排开十座高达三丈的旺火堆,更有无数蒲城来的精品烟花绽放。 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 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律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 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 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 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 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 八仙捧寿,名显精彩;七圣降妖,通身是火。 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 一丈菊与大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 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 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 李自成掏三万银子让米脂人过了个终身难忘的年。 …… 西山茆上同样灯火通明,充满欢声笑语。 羊肉馅饺子管饱,放开了吃。 李满天带着二十几个男女老少首先奏响《春节序曲》。 李自成抓着酒瓶指挥数十人的军官团齐声高唱: “春来了春来了,大地冰融雪消了。 春色点点,春丝条条,绿在枝头,绿在山坳,万里神州。 绿在山坳,万里神州,涌春潮! 塞外风吹骆驼草,岭南鱼打野芭蕉。” 东海冷暖催渔歌,西疆杨柳摇丝道。 城里灯火绽新花,田野放飞春耕谣。 咚呛咚呛,气不咙咚呛咚呛,我的祖国处处春光好,春光好! 你说春来早啊,喜鹊喳喳叫……” 满山头喝彩声不断。 接下来—— 谷可成带着一队横山老腰鼓跳腾的尘土飞扬; 刘宗敏的《好汉歌》大气滂沱; 李自甲的酸曲《姐夫戏小姨》挠人心扉; 刘芳亮和袁宗第耍了一阵刀枪棍棒加拳脚,背景乐是《醉打蒋门神》; 李过开唱《刀剑如梦》,俩干儿子配乐,一拉二胡,一吹唢呐; 刘月娥和李满天来了个二人转《小拜年》; 冯起龙携夫人对唱《新鞋子旧鞋子》; 邢秀娘戎装披挂,跟李自成合演了段《花木兰.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戏罢之后,台下纷纷起哄再来一个。 邢秀娘使出十分本事,一曲妲己版《牵丝戏》奉上: “……风雪依稀秋白发尾 秋波横黛轻触你眼眉 假如你舍一滴泪 假如老去我能陪 烟波里成灰,也去得完美……” 邢秀娘眼波流转,体态婀娜,媚音抚心醉。 唐僧听完都不想取经了,要炕上躺一躺才能缓过来—— “妖精!不用你抓,贫僧自投罗网。今晚夜宿盘丝洞,佛祖来了都不好使。” 李自成一看众人丑态,这不行啊,色是刮骨钢刀,要赶紧拉回来。 他拔剑高举: “狼烟起江山北望……” 一传十十传百,继而全军齐唱。 歌声飘过山峦沟茆,响彻云霄——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 来贺!” 第1章 开炮 正月初五。 西山茆上旗帜招展,《革命军战曲》响起。 草台班子奏起来略有骑驴下山的感觉。 杀猪宰牛祭旗罢,奉天倡义国民革命军整装待发。 李自成端坐点将台。 剃刀划过,长发落地。 “革命未成,绝不蓄发!” 终于找了个好理由,讨人厌的虱子就此爬开。 大统领玩这一出没提前商量,众将领面面相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泥腿子虽然没腐儒那样讲究,但是…… 李自成洗头的工夫,只见刘宗敏大踏步上台,落发! “你们快算了吧!天气冷,留长发还保暖。”大统领及时把余下众将拦住。 强人所难容易失民心。尤其是冯起龙,捂着脑袋脸都吓绿了。 收拾妥当,李自成高举花马剑: “出发!” 擂鼓三通。 《革命军军歌》奏响。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将士们高声齐唱,列队下山。 …… 初九日,革命军行至保安县附近,驻扎于山沟。 保安勉强也能算刘伯温老家,这老汉大概是史上躺枪最严重的的人物之二,所谓后知五百年的“谣言传播祖师爷”。 “传一张免杀难,传十张得保全。倘若抄了不传送,一家大小受罪愆。”有没有不转不是中国人的既视感?李自成将来搞起宣传工作可以学习一下。 刘伯温的十一世孙诚意伯刘世延,可能继承了点本事,某天说星象有变,他要领兵赴京勤王,被论罪。 后生大叫:“我有铁券,捶死一人纳一可免,谁难我者!” 铁券俗称“免死金牌”,生铁铸成,如瓦状,上面确实有注明“免其一次死罪。” “聒噪!”万历皇帝把刘世延砍了。 刘世延被砍的那年,李自成出生了…… 多说两句。 魏忠贤也有“免死牌”,后来主动上交了。他侄子魏良卿也有铁券,崇祯上台还晋封他为宁国公,加太师。然后第二个月就把他砍了。 魏良卿委屈的哭了:“吾生长田舍,得负耒耜(农具)足矣,何知富贵?今日称功,明日颂德,功德巍巍,自当封拜。吾不合为珰侄,遂以袍册加身,是称功颂德者以富贵逼我,我何罪也!!!” 可怜的娃儿。 …… 革命军刚在山沟里吃完饭,神一元部七千多人随后到达,两方合兵一处。 李自成前往大帐拜会,跟神家兄弟商议攻城及分赃事宜。 初十日。 李自成列阵保安县北门。 射书劝降,不从。 开炮轰城! 李自成只一门炮,神一元倒有五门。 火炮口径不大,而且发射的都是实心弹,所以伤害有限。守军往垛堞后一藏就安全了。 炮击无非是壮声势。打烂城门后面还有堆叠的沙土袋。如果是大邑,城门口往往还建有瓮城,贸然冲进去等于找死。 要是有几十门红衣大炮那就不同了,除了震慑城头守军,猛轰一顿有可能打塌小段城墙。有了缺口再攻城就容易多了。 炮击一刻后,刘宗敏、谷可成、袁宗第各率本队冲向城墙。 原有的护城河早已淤塞满,直接架起梯子,蒙头往上爬就是了。 攻城就是堆人命,谁先耗不起谁输。 保安县里只有一百多衙役、民壮,事先又无准备,只稍做抵挡便崩溃了。 这种弱鸡正适合练兵,所以李自成才要抢着打头阵。 战事乏善可陈。只伤了几个倒霉蛋,还是没抓稳梯子摔伤的。 神一元入城后军纪也还行,并不骚扰良民。 坦白讲,军纪的核心就是利益分配。一切行政、纪律、政治措施,最终都要围绕着利益分配来。怎么合理的分配利益就是政治。 你让士兵吃饱饭,他自然不会去抢老百姓粮食;你让士兵睡好觉,他自然不会去强占老百姓炕头。 如此时间长了才谈得上纪律的培养,让士兵养成好习惯,内化成心里的行为准则,最后遇到任何情况都能做到令行禁止,听从指挥。 说到底,做事情在前,喊口号在后。口号或者《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做事情的高度凝练总结。不要光喊了口号,事情爱做不做,那你的口号就是一句空话。 旧式军队的纪律时好时坏,有吃的就好,吃不饱就去打家劫舍,概莫能外。 在后勤能保障的情况下,很少有将领故意破坏军纪,放纵士兵去烧杀抢掠的,因为那么干并没有什么好处。放纵容易再想约束就难了。除非是报复性的屠城。 当天农民军抄了县库,又缉拿了八个土豪劣绅明正典刑。 李、神二人在县衙坐地分赃,四六开。 李自成主攻,拿六成好处。分粮八万斤,银六万,其他财货十余车。 十一日,两部各出缴获的三分之一放赈。 民心大定。 天寒地冻,不宜再奔波了,两部人马暂且在县城养精蓄锐。 神部兵卒较多,还要派人下乡打粮。 李自成据有北门一带,文工营出动,遍刷安民告示。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 “……” 一座土豪宅院里,炭盆烧的暖意融融。 李自成召集几位大头目围坐一堂。 “起兵后的第一仗打得还不错,但也暴露出不少问题。今天大伙要总结下利弊得失。往后每次干完仗都要开讨论会,为的是吸取经验教训,不断改进战术。你们下去之后也要给部属开会。” 李自成起了个头,下面却把换题转开了。 “刘宗敏,你第一次砍人是什么感觉?” “我?砍人?第一次啊……我想想……” 刘宗敏挠着光头,“应该是十四岁那年。你刚离开铁铺,盖虎来寻晦气。我拿着生锈的铁片子,心里明明吓得要死,嘴上却跟着别人大喊大叫。也分不清楚谁是谁,反正就是乱打一气。结果还伤了两个自家兄弟。” 他说完之后先自嘲的笑开了。 李自成点点头,“不错!刘宗敏第一次出手就达到了斗殴的第二层次。这种情况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多打仗,以后就不会慌了。谷可成,说说你的第一次。” “嘿,我大概比刘哥好一些。家里世代从军,所以我打小耳濡目染也练过几下。第一次拿菜刀砍人时,我知道要砍哪里才刚刚好。可惜失手了,就给弄死了。呵呵……” 谷可成也是个狠角色。 没等李自成开口,刘芳亮抢先说道:“我第一次砍人时根本没害怕,只想弄死眼前那个杂种。” 李自成又看向田见秀。 “我啊……” 田见秀咧嘴一笑,“在老家那会子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只好赶鸭子上架。我不光要砍眼前的人,还随时瞅着周围有没有人要过来砍我。要是打不过我就准备开溜了。” 袁宗第不好意思的说道:“小弟可能最弱。小打小闹的也多,但要属菜市场那次最凶险。本来只想吓唬对方一下,没想到真打了起来。当时我又很怕把人打死。结果……你们也知道。” 李过和冯起龙还没砍过人,略去不提。 李自成总结道:“打仗也分层次。新手在初战时,往往心跳加快,虚汗直冒,手脚还不听使唤。别人大吼一声都能把他吓尿; 第二层的人心智稍微坚定一些,起码敢上前砍人,但是会畏手畏脚。你只要比对方胆子大就能赢; 刘芳亮可以算第三层,敢打敢拼。但如果对方人数占优,同时也更狠,那就免不了要吃亏……” “你们当中,田见秀做的比较好。” 田见秀听到这话正要谦虚…… 李自成继续说道:“但是,他那种方法很容易分心。一旦出现顾头不顾腚的情况,手忙脚乱之下落败是一定的。” 刘宗敏好奇道:“大哥,那你到哪一层了?” 李自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说道:“就拿两次打土豪和这次攻城来说,咱们遇到的对手八成多属于我说的第一个层次;有一成算第二层次;剩下敢打敢拼的人不足一成……” “那么问题来了。对面有一千个人,看上去乌压压一片,你慌不慌?实际上只要打倒最狠的那百十来个,这一仗你就赢定了。” “就是就是!”李过深有感触。 他回忆道:“刚进城门,我开始还有些心慌。后来看到刘哥砍倒几个人了,我才敢猛冲出去。我一个人就撵着十几个衙役跑,他们都吓破胆了,根本不敢停下来还手。” 李自成说道:“所以,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咱们以后要走精兵路线……” “哎哎哎!”刘宗敏拉扯了一下,“别另起话头,你还没说你是第几层呐!” 李自成谦虚的说:“我处于刚入门。” 刘宗敏哈哈一笑,“看吧!刚入门?岂不是连第一层都不算?” “不对不对!”谷可成摇摇头,“我留意过,不是那样。” “这个嘛……” 客套两句后,李自成这才认真讲解起来。 双方性命相搏时,脑中要排除一切杂事,要心平手稳。眼前能看见的,只有对方要攻击在自己身上的点和自己所要攻击的点上。 比如李自成第一次在菜市场出手时,他看见眼前冲过来的不是杂役,而是一个拳头和面盆大的脸。所以他躲开拳头直接砸脸。 杂役看到的是一个人,而李自成全神贯注的是几个点。 “除非对方人数实在过多,又都不怕死,不然等闲十来个人根本不足为虑。” “有道理有道理……” 也不知道这帮人听懂没有,反正一个个都在那里频频点头称是。 “什么是入门?顾名思义,入了门才算是刚刚学会打仗。到了这一级别,已经不讲究个人的武技高强了,更重要的是心境。因此我只是入门,还达不到第二层境界。” 刘宗敏迫切的追问道:“那第二层境界是什么样?” 李自成缓缓说道:“是死过一次的人!狭路相逢,势均力敌,最后侥幸胜出的,那就算死过一次,才能达到第二层境界。” 刘宗敏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李自成继续说道:“死过一次的人要么从此缩卵了,咱们也不去说他;要么就看淡了生死。在往后的拼杀中,他的心境是对手无法相比的。也不说战无不胜吧,起码不怕死的人多数都能活下来。” 冯起龙问道:“第二层再往上呢,应该没有了吧?我寻思都死过一次的人了,总不能再死一回吧?” 众人笑。 “当然有!第三层第四层……” 刘宗敏皱眉打断,“太扯了吧?那直接说最高一层,大哥可别糊弄我们。” 第2章 打仗就是这么枯燥且乏味 李自成看着众人热切的目光,开口道:“最高那层……屠龙术!这东西一般人学不会,我也不大懂。” 袁宗第惊讶道:“真的有龙啊?能在天上飞能在海里游会吐水……” 李自甲撇嘴,“我是不信的。人人都说龙王爷在海里有水晶宫,合着真有人见过?还有什么井龙王,屁!我又不是没打过井。” 田见秀呵呵一笑,“龙王爷有没有我不晓得,反正屠龙术里的龙不是那个龙。” “那到底是哪条龙啊?”李过被弄迷糊了。 李自成摆摆手,“不说这个了,就你们这几瓣大头蒜也别瞎琢磨了。再给你们一百年也领会不到。” 冯起龙抿了抿嘴,只微笑着也没开口。 刘宗敏忍不住问,“那大哥领会一下要多少年?” 李自成不禁仰头长叹,“哎!萤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谈什么领会,我但凡能学到他老人家的一成……不说了不说了!” 老人家又是谁?众将只能心向往之。 李自成不想继续深谈,这个年代又不可能找到知己。冯起龙一类顶多能做个开明士绅,没法做同志。悲哀! “你们往后都是当将军的人,个人武力是次要的。打仗更重要的是多动脑子。《步兵操典》、《大顺兵法》一定要背的滚瓜烂熟;《战例选编》作为参考,要活学活用。” “这个话头先放下,你们回去了多用心琢磨。记着让各队各甲都开起战斗总结会,永为定例。比如爬梯子为什么会掉下来?是上面有人丢石头被砸了,还是自己平时训练不到位,还是心慌意乱手脚不听使唤?找出问题,解决问题。” “曹操曾说过,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每打完一仗,条件允许的话要及时论功行赏。作战不力的该警告、该处罚也别手软。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直接清退。” “这次刘宗敏部作战得力,荣记团体三等功;张成第一个登上城头,荣记个人二等功,披红挂彩在全军表扬!” 保安毕竟是小县,抵抗不强,攻城难度不大,所以相应奖励也就不高。如果是在激烈对战下首登城头,妥妥的一等功。那真是拿命换来的。 说完自家事情,李自成开始算计神部。 他让各将多和对方小头目们拉拢关系,预备挖墙脚。这才是合兵的重要目的。 开会完毕,大伙儿各自散去。 农民军还没过几天好日子,真正的考验接踵而至。 李自成早有准备,不慌不忙排兵布阵,准备迎敌。 十九日,千余官军顿兵城外。 张应昌,榆林卫人,因父阵亡承荫,嗣为都司佥书,经略杨镐用他为左翼游击。 天启时迁参将,调任延绥;崇祯时累升都督佥事,现为定边副总兵。①后因避而不击、杀民冒功被解职。病卒。 明代营兵有巡抚直辖的标兵营、总兵直辖的正兵营、副将统辖的奇兵营、参将统辖的援兵营和游击管的游兵营。 标兵营相当于文官巡抚的亲兵;武将总兵以下就是所谓“正、奇、援、游”四营。名字不一定是分工,但是也能看出各部侧重。 比如游兵营人数最少,没有固定防区,所以称为“游”;奇兵营是机动兵力,救火队,可以是骑兵也可以是步兵。 明后期,边军体系中本应带领奇兵奇袭的副总兵转变为率领步卒防守截击的角色。 副总兵张应昌也不攻城,就地安下营寨。 李自成派了个老财管家往军营送信。 “流贼下战书么?” 张应昌冷笑一声,“拉出去砍了!” 管家腿一软摔倒在地,“冤枉啊啊啊,小的是良民,良民!不跟流寇一伙……” 早有亲兵上前把他拖了出去。 稍顷,首级呈上。 张应昌这才展开来信—— “你祖你父杀鞑有功,某素敬重。明日午后三刻,北门外决战,勿谓言之不预也。请各安天命!” 张应昌大奇,这反贼是何人?怪哉! 他爷张臣,历经嘉隆万三朝,前后出任四镇总兵官,名著塞垣,为一时良将。 他爹张承胤,第一位在辽东阵亡的总兵官。 十三年前,奴酋书“七大恨”起兵叛明,攻陷抚顺。“承胤请集兵后行,维翰不听,促之愈急。承胤悲愤以所部进”,战死。 他弟张全昌、张德昌俱为将官。 张应昌不清楚那位奉天倡义革命军大统领有多少兵,但是知道神一元部不少于六七千众。 他不敢大意,立即下令伐木立寨,准备坚守待援。 城头上,李自成把单筒望远镜交给刘宗敏,“多学一学,看看人家怎么扎营的。” 神一元开口道:“兄弟,官军人少,何不趁他立足未稳杀出去?” 李自成回:“张部俱为老兵,咱要谋定而后动。先看看他能耍什么花样。” 大统领一来是给张应昌他爷他爹面子,最主要确实没十足把握。 神一元再次凝神远望。 不多时,他又说道:“老弟且在此观敌料阵,待愚兄去杀杀他的威风。” 李自成抱拳拱手,“祝将军旗开得胜!” 神一元整顿好人马,率四千出了北门。 他前脚刚走,后脚探马来报,延安府出来的官军已行至南边三十里,约千余人。 “敌援兵已至,不如再做打算……” 李自成跟神一魁商量,想把他哥叫回来。 神一魁比较谨慎,但神一元犟驴不听,回话说挡住两个时辰即可。 那只能是李自成出战了。 叮嘱刘宗敏看好家,他从各队抽调出三百六十五骑,亲自去挡援兵。 革命军出南门,二十多骑侦察兵逐次先行。 张洪带着四骑一马当先,前进十多里遇到了官军探马。 “回报!” 他身后一骑扛起旗枪掉头返回。旗枪即是兵器,也是通讯工具,枪头下面有面小白旗。 白旗不是投降。西方为白虎,刑天杀神,主萧杀之秋,此处代指遇敌。 对面的官军也离开一骑,余下三人驻马观望。 张洪抽刀在手,“跟我冲!” 可是官军不陪他玩,拨转马头就跑。 张洪一停,对面也停;再追,再跑。 张洪掉头,对面反过来尾随。 双方就这么拉扯了一阵。 李自成带出来的都是轻骑,没辎重,行军较快,不多时后面几批侦骑逐次到达前线。 张洪聚了十几骑后再次领兵前冲。 这回直追了三四里,然后对面也出现了小队骑兵。 张洪驻足,思量未必打得过,于是两面又开始对峙。 打仗就是这么枯燥且乏味。 李自成得报后一算,距离应该差不多了。 “白旺,带队去冲一阵。” “得令!” 白旺率一个骑兵队拍马先行。 张洪此时已经上了一座小山,看到白旺出现立即猛打旗语。 白旺抽刀在手,“列队!” 道路不宽,左边是山,右边是河,中间只容的下一排五骑。 整队完毕,慢跑前进。 另一个山头上的官军也开始狂打旗语。 白旺转过一个小弯路,前面官军在望。 “冲锋!” 八十五骑呐喊一声,纵马狂奔。 间距百丈,官军虎蹲炮响。 屁都没打到。 间距六十丈,官军放排枪。 毛都没沾上。 烟雾缭绕中,白旺见对面阵型并不散乱,只得暗自叹气。 此时,河对面山头上的革命军侦骑奋力摇旗,就差把胳膊晃断了。 白旺平举腰刀,放慢马速,然后带队转进前面一个岔路入山了。 无功而返。 榆林参将苑攀龙看到“流贼”号令严整,也不敢再前进。 “应昌兄,自求多福吧!不是我军不努力,奈何贼寇人多势众哇!” 另一边的李自成开始整队返程。 虽然此行没有杀敌,但也算阻挡了官军,目标达成。 留下白旺一队,只要官军动,冲一阵扰敌就行;如果对面出大队骑兵,直接跑路就是了。 李自成带着大队往回走到半路,侦骑来报,神一元败了。 第3章 挖墙脚 “果然还是这样!”李自成叹息。 蝴蝶翅膀扇不动,暂时改变不了多少事情。死就死吧,反正对方也不可能投靠革命军。 等李自成赶回县城,这边战事已经平息了。 神一元中炮亡,还有个二首领高应登也战死当场。 幸好神一魁及时领兵出救,才没酿成大溃败。 李自成带了些财货前往吊唁。 大头目亡,神部人心思动。 隔天,余众推神一魁为首。 加上新招的流民,他们此时已有近万人马。 李自成只挑选了两三百新兵。 还没多喘几口气,正月二十三,南北两路大队官军进剿保安。 北面是杜文焕。① 杜文焕,杜松之侄。杜松就是号称“杜太师”,萨尔浒之战中阵亡的那位。 奢安之乱时,奢崇明围成都,杜文焕领兵救援。寻擢总理,尽统四川、贵州、湖广军队。当时杜文焕估计不能制贼,谢病去;复起后又坐延绥失事罪,戍边。 天启七年,老杜再起镇宁夏。宁远、锦州告警,诏杜文焕驰援,俄令分镇宁远。进右都督,调守关门。不久告病归家。 陕西乱起,总督杨鹤请令杜文焕署镇延绥事,兼督固原军。 王嘉胤窜入山西后,令杜文焕为提督,兼统山西、陕西军协讨。 他原本已经和曹文诏追过黄河去找王嘉胤麻烦,结果神一元攻陷宁塞后屠了他家眷。 杜老汉闻报目眦尽裂,留曹文诏部在山西,他率大兵返回。 这家伙手黑,“以去冬在延川纵部将杀乡民等男妇百九十九人,知县王道行闻于按察使李天经,吴甡劾之也。” 跟随杜老汉前来的还有左光先、白邦政两员骁将。 需要说明一下,明末有两位左光先,一浙一秦,一文一武。 浙江文官左光先,乃是大名鼎鼎东林党人左光斗之弟,暂且不提。① 陕西武官左光先,榆林武举出身,初为宣府深井堡守备,崇祯二年调往延绥镇教练火器。② 他一直追随洪承畴围剿农民军,居功甚多,现刚从左营游击升参将。 北路来的是边军精锐,南边来的总兵贺虎臣及副将李卑率领的也是善战之军。 总之,这一仗难打。 “二哥,官军最多两天就到了,如何应对?” 神一魁摸着胡子笑眯眯,“杜文焕势大,愚兄也不是没后手。” “二哥有良策?” 神一魁点点头,“兄弟,你等着看好戏吧。” 看个求! 有什么能瞒得住李神仙? 神一魁倚仗的不过是长城外的两三千蒙古人。管求用! 你把杜老汉全家都屠了,人家不找来拼命?你挡得住? 话说,这位杜老汉很快就会因为杀良冒功再次被撸下去。几起几落不容易啊。 反正李自成不能陪神一魁玩了。 另一边,刘宗敏、田见秀继续招待神部小头目。 “兄弟,官军大队要来了,不好打哟。” 马世耀擦了把嘴角酒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① 张能愁道:“我看悬。前些天打的那一仗真真气死人。官军拒马车阵摆了那么多,头领还要往上冲。一阵炮一阵铳,兄弟们平白死了多少?”② 辛思忠咧嘴笑,“呦呵,你个补锅匠还懂这些了?”③ 张能辩道:“补锅匠咋了?我五岁会骑马,十岁能放箭,打小在军营里长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你个骚鞑子懂啥?” “你别老提这茬行不行?让兄弟看笑话。”辛思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张能转头问刘宗敏,“高僧,你家大统领是个什么章程?” 刘宗敏一摊手,“这不明摆着的?你们倒是有近万人马,可是里面有没有一千能打的?几路官军合起来最少有五千,都是打老了仗的,比的过?” 辛思忠老神在在道:“咱援兵马上就到,未必输了他。” 张能嘁了一声,“骚鞑子有屁用!” 马世耀问,“大统领的意思是撤吗?往哪去?” 田见秀开始分析,“陕北是不行了。天灾不说,各家义军纵横三年多,还有几个县没被打过?往后想寻个吃食都不容易……” 辛思忠插话:“神头目好像有意往西走,去宁夏。” 田见秀一摆手,“那是送死!几位兄弟想一想,王嘉胤好几万人,为什么跑山西去了?只延绥一镇官军都挡不住,你还要往宁夏跑?人家两万多边军白吃饭的?也不提固原镇、甘肃镇了,杜文焕肯定要尾随追击,过去有活路?” 张能摇头:“我估摸头领还是想去汇合鞑子。唉!” 辛思忠再也忍不住了,“你老看我干什么?老子又不是鞑子,爷是纯种榆林卫汉子。” 刘宗敏急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别闹生分。” 张能转而感慨,“要我说,你家大统领真不得了。军容严整,也不知道咋训出来的。更令人称道的,上千个兵居然全都穿羊皮袄,全有棉帽子,把我眼红的啊……” “就是就是。”马世耀点点头,“大统领也不好奢华。前头破城抄家,好东西拉了多少车?狐皮貂皮也不拿来用,一样还穿着羊皮袄。” 田见秀笑道:“用大统领的话说,咱革命军有饭一起吃,没饭一起饿着。这叫官兵平等。” 辛思忠纳闷了,“那图个啥啊?豁出命起兵不就为了吃香喝辣?” 刘宗敏解释道:“老哥这话也对也不对。我家大统领说了,要先苦后甜。暂且忍耐几年,好日子在后头呢。你现在享受了,没几天被官军砍头了,有求用!” 三个小头目唏嘘一顿。 田见秀看时机差不多了,端起酒杯,“来,三位哥哥喝一个。小弟明天就要开拔了,再见无期。保重!” 刘宗敏跟三人碰了杯,加了句,“哥几个要是有意跟随大统领共享荣华富贵,明早北门见。” 马世耀、辛思忠、张能互相看了一眼,蒙头喝酒。 送走三人,田见秀、刘宗敏还没离开,张能又转回来了。 三人攀谈几句,一同去寻大统领。 …… 李自成正带着冯起龙去看操练新兵。 刚走近训练场,他就听到行进的队列中传来一声惨叫。 李过抽了新兵一棍子,喝骂道:“蠢货!你平日走路也是同手同脚?” “不敢了……” 李过又抽了一棍子,“没脑子!” “小的知道了……” 李过继续抽,“不长记性!” 刘大仓挨了三棍子,疼的龇牙咧嘴,也终于想起了规矩,“报告!”④ 李过朝队列大喊道:“再重申一次,动作做错做慢打报告;要提裤子要上茅房一律喊报告。” “齐步~走!鸭儿耶鸭儿耶,左右左左右左,立~正!” 看到大统领来了,李过叫停队伍。 李自成训了几句话就让新兵们先解散休息。 正好刘宗敏、田见秀寻来汇报挖墙脚情况。 “大哥是没见,我一说官兵平等,那三人全被震住了。” “我啥时候说官兵平等了?胡求扯呢!你见着小兵还要先给他抱拳行礼?你吃的不比小兵好?你分的银子不比小兵多?” “……”田见秀懵圈了。 第4章 官兵一致 。。李自成的一番话并没说服刘宗敏。。 他嘟囔道:“小兵穿羊皮袄,大哥也穿羊皮袄,咋不是平等?” “屁!老子穿一身貂给谁看呐?你懂得啥是貂皮?那不白费嘛!”李自成恨铁不成钢。 貂皮可是好东西,晚明年间相当风行。光是京师达官贵人们年用就要上万张,搞得万历皇帝都要禁止貂皮贸易。 李自成继续道:“一天天苦口婆心让你们好好学,你就给我搞了个官兵平等?听好了,那叫官兵一致!” 刘宗敏挠着光头皮,犹自不服,“一致不是一样的意思?都一样了还不是平等?” 李自成没搭理他,先把远处的张能招呼过来。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 李自成转头又对李过说道:“往后体罚方式不能靠棍棒打骂,改加操就行,俯卧撑、鸭步这些。咱们是老百姓的队伍,官兵一致,不能搞盛气凌人的官老爷做派。” 李过点点头,嘴上不敢反驳,心里却想,当初你不也是棍棒训我们几个? 跟着李哥混,天天挨木棍。 张能偷瞧李自成一眼,开口道:“大统领用意自然是好的,可那帮愚民全是刁顽之徒,不打骂不成材。你宽厚三分他就敢散漫十分。虽说自古就有官与兵同吃同住提振士气,但是远不如赏罚分明的作用大。” 冯起龙在一旁笑道:“冯某试着注解一下大统领的官兵一致。《军谶》曰: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 “之所以有将礼,不外乎是激励将士用命打胜仗。” “夫用兵之要,在崇礼而重禄。礼崇则智士至;禄重则义士轻死。故禄贤不爱财,赏功不逾时,则下力并而敌国削。 夫用人之道,尊以爵,赡以财,则士自来;接以礼,励以义,则士死之。夫将帅者,必与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敌乃可加。故兵有全胜,敌有全囚。” 冯起龙拽了段文,转口又说道:“但是,礼贤下士需要看情形用,不能天天如此。那样就不值钱了。毕竟官和兵身份有别,若是完全一致,似乎不妥。” 他没好意思说的是,大老爷跟泥腿子平起平坐?成何体统! “张能和冯起龙讲的都好,有道理。“李自成点头赞许,马上又转口,”不过我说的官兵一致并不是绝对平等……” 绝对平等不可取,也根本做不到。 何况,官兵平等之后将领的权威从哪来? 很多人都有犯贱心理。你对他好,他会逐渐变得放肆;偶尔施舍点好处,他反倒会感恩戴德。 比如早期红军中的绝对平均主义发展得很厉害。反对分伤轻伤重,要求平均发给用费;官长骑马被认为是不平等;住房子也要分得一样平,司令部住了一间大点的房子也要骂起来。 老人家纠正说,必须反对不问一切理由的绝对平均主义。因为这不是斗争的需要,适得其反。 长征时条件那么困难,还要尽量保证团级军官每周一只鸡。 李自成继续道:“咱们革命军要遵循官兵一致、军民一致、瓦解敌军的三大原则。 官兵一致是两者只有职务高低之分,没有贵贱之别。军官关心士兵,士兵尊重军官,团结互助,同甘共苦。军内实行有领导的抿主,建立自觉的纪律……” 旧军队里官和兵是割裂的、等级森严的,革命军里官和兵是一致的。 当然,待遇上不可能一致。 这是客观现实问题,而并非简单的主观问题。 首先,阶级或阶层是人类社会存在的现实基础,不是说一句反对就能消灭的。 有阶层才有组织性。不然人人平等就意味着群体成了一盘散沙。 一个组织里自然是上位者享有更多资源,这也是升迁制度的价值。 二是经济性。 当前生产力,或者说物资是有限的,不可能人人都大鱼大肉。 李自成解释了一通后说道:“兵不是牲口,他和官一样,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官兵一致说的是这个意思,并不是待遇上一致。” “官追求的是平步青云出将入相;兵呢,初始不过是为了有口饭吃。他们进入军营已经被约束了,出战还可能掉脑袋。如果再天天挨打受骂,吃的又不如牲口,这种军队能有多少战斗力?” 当年蒙哥马利闹不明白国人为啥那么喜欢当兵,老人家直接回答:因为一个月有五块钱。 别跟一般小兵谈太多大道理,先满足了最基本的温饱需求再说其他。 “逆明那种官吃肉兵吃糠是不成的,咱们革命军的官可以少吃一口肉,让兵吃饱。所以咱们的官兵是相对平等。” “汉时飞将军李广算不太成功的例子…… 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 李广把《军谶》的将礼做到了极致。司马迁评价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然而,“匈奴破败广军,生得广。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广为圜陈外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是时广军几没,罢归。” 打出这个战绩,你将军和兵卒再平等又有什么用?所以唐代诗人王勃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能打胜仗才是第一位,没战绩都白搭。 “汉武帝时有这么一场君臣对话,史书上看不到,我给你们讲一讲…… 刘彻:你怎么不吃啊? 霍去病:臣不太喜欢这个吃法。 刘彻:那你打仗时怎么办? 霍去病:多带几位庖厨就行了。 李广:打仗还要备专用庖厨?为将者哪有不能与士兵同甘共苦的? 霍去病:为将者并不一定要跟士兵同等待遇,只要赏功罚过就是了。这样可以激起士兵对胜利的渴望。只要让他们知道,如果仗打赢了,要什么都有。何必拘泥形式? 李广:不懂!老夫落伍了。 卫青:同甘共苦还是必须要的。 霍去病:带兵打仗需要的绝不是行仁义。将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赢。仗打不赢,就算天天和士兵同甘共苦也是个无能之将。 冠军侯战绩—— 十八岁——漠南之战,轻骑八百斩俘两千,封冠军侯; 十九岁——河西之战,两万骠骑斩俘十万,降休屠浑邪二王,设河西四郡; 二十一岁——漠北之战,破左贤王,斩俘七万,封狼居胥。 反观飞将军李广……或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终究是迷路了。 不过以当时条件,迷路可以说是常态。卫青霍去病才是不正常的。就因为他俩太不正常,导致人们认为迷路才不正常。 “一个小兵,是愿意跟着能同甘共苦的迷路将军送死?还是愿意跟着冠军侯破敌立功?” 冯起龙抢答:“那自然是愿意追随大统领,得享荣华富贵!” 张能叹口气,“我连字都不识,在大统领麾下怕是当不成冠军侯了。” 刘宗敏哈哈笑道:“兄弟,哥哥原来也是个粗人,自从跟了大统领,现在已经能认两三百字了。” 李自成踢他一脚,“你也好意思说?半年了就学会几个字?” “我还会拼音,会加减乘除……”刘宗敏低头嘟囔,缓缓后撤两步。 李自成看着众人,“其实打仗说起来也简单,就是比谁失误少。冠军侯那种名将几百年都不见得会出一个。” 张能有所思的点点头,“大统领所言甚是。” 此时天色已不早。 李自成总结道:“这次简单讲了讲官兵一致,大伙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给你们的书上都写的明明白白。还有,将领想打胜仗,很重要的一点是指挥才能。咱们人手富裕后要在军里办个讲武堂,一边学兵书一边打实战。” 随后,李自成又单独找张能详谈了一番,再让他当夜回转本队。 第5章 攒劲节目 二十五日。 李自成点起本部兵马出征。 有受过革命军好处的百姓们纷纷夹道欢送。 神一魁抱拳,“恭祝将军前程似锦!” 李自成回礼,“后会有期!恕小弟先行一步。” 马世耀、辛思忠、张能各领几百人跟着出发,明面上是为协助李自成击破南面来敌,解除保安之围。 神一魁没法阻拦。他麾下各小头目本就是盟友,不是部属。 农民军就是这样,往往由几十人的小股组成几百人的大股,再汇合成几千人,上万人的大队。 大小头领之间并没有绝对隶属关系,合则留,不合则去,时聚时散。 革命军开出北门,驻扎在远处的张应昌立即排兵布阵。 “回见了您嘞!” 李自成虚晃一圈掉头往南。 前行五六里,官军苑攀龙部严阵以待。 “把炮拉过来!炸他驴求!” 李自成亲手操炮。 “放!” “咚!” 十斤重的大铁球冲出炮膛,飞,飞,飞,飞过四百丈距离,砸进官军后队。 一个倒霉蛋透心凉。 炮弹被尸体阻挡,没造成二次伤害。 李自成重新调炮毕。 “放!” “咚!” 大铁球在官军阵前落地,一路跳动,收获三条人小腿,一条马小腿。 这一炮炸的苑攀龙心惊胆裂。 “流寇为何能打如此之远?” “因为老子的铜炮铸造精,火药好。” “那又为何能打如此之准?” “因为老子有观瞄装置测算表,还能随时调整射击俯仰角。” 第三炮再次命中。 这时代火炮虽然伤人不多,但打击士气极强。 官军一队瞬间炸营,四散乱窜。 第四炮下去,苑攀龙急调骑兵策应,他率大队后撤,过河,继而退进山里。 李自成拔剑高举,“前进!” 中军里青色大旗舞动,吹鼓手卖力演奏。 前队小旗乱晃,军号嘹亮。 刘宗敏率方阵徐徐推进。 行十步止齐。 左队谷可成跟上,超前队十步又止。 右队李自甲跟上,越左队十步再停。 刘宗敏指挥前队再次出发。 迭阵法者,堂堂之阵,整整之旗,止于坐作进止;所谓不过五步六步七步而止齐焉,不过五伐六伐七伐而止齐焉,兵之正者也。 辛思忠却看不得磨蹭,进言道:“大统领,我率队往前冲吧?!” 他手下近五百骑兵,其中一半是蒙鞑。 李自成转头看他一眼,调侃一句,“去年是谁在大边外面说,‘草原上自在好过,老子才不投降’?” 辛思忠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这……那……你……我……” 草原上一点都不好过。 如果秋天南下打草谷失利,冬天寒风凛冽,牛羊再嗝屁着凉,他们来年只能等死。 牧民们虽然养牛羊过活,可并不能放开了大口吃肉,烤全羊是奢侈。 “……我等贫夷,但逢节杀一羊而已,杀羊亦必数户迭为主,到而分之,以是为一年肉食之候……” 逢年过节了才能杀一头羊,还是各家一起分着吃。 牧人日常吃的是乳制品,以及靠打猎、收集野菜野果等度日。若有意外死亡的牲畜,那就相当于过年了。他们到了冬天实在打不到猎物才杀羊吃。 和内地有地主、佃户一样,蒙人也多是给老爷们放牧,自己没有牛羊。 一千亩草原能养活几个人?一百亩农田养活几个人?根本不能比。古代人如果有选择,傻子才去游牧。关于蒙人的悲惨生活咱以后再谈。 所以说蒙鞑和明军是菜鸡互啄,两帮吃不饱的奴隶兵能有啥战斗力。 …… 辛思忠实在想不通对方如何得知他的来历,甚至详细到连说过的话都清楚。 他挠了挠头,“大统领……” 李自成爽朗一笑,“好好干!往后少不得你建功立业。” 此时官军骑队缓缓退却。 李自成也不追击,从路口拐进山沟。 革命军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地才停下修整。 能不赶紧跑么。可以不惧苑攀龙,被贺虎臣的大队撵上就遭了。①六年与林丹汗战,阵亡。 前面几仗要先捡软柿子捏,给革命军提振下士气,之后才好攻坚。 等打头的侦骑找到宿营地,大队再次启程。 行十里,大队一分为三,各进一个村子扎营。 每个小村子顶多一口水井,要是全军挤一起,人吃马饮,井都能掏干喽。 村里只剩老弱,青壮已窜入山林。 文工营出动,宣传革命军不杀人,不放火,不奸银,不宰耕牛,不抢财货。 各队又分出一些人帮老乡挑水、扫院子,遇到困难户还给送点口粮。村民陆续回归。 吃饭时,李自成把马世耀、辛思忠、张能三人招来谈了谈,随后让他们去找李过报道。 午后,新入伙的三支队伍里有十多人不愿干革命,每人发五两银子盘缠,打发离开。 一看到真给钱,那帮人里又有五六十个要退出。 马世耀、辛思忠、张能三人脸拉的老长,李自成干脆把他们圈到一起,让李过去各队再次调查。 马、辛二人心里开始打退堂鼓。 张能劝道:“老话说得好,人比人气死人。你看看大统领的队伍,再想想神一魁那帮人……” 一通唾沫横飞,那二人才安下心。 最后总共有一百多人不愿留下,还有几十个不适合当兵,一概给银遣散。 但是马不能牵走,给原主折钱。 反正李土豪银子多,但是粮草只够一个月了。 下面往哪去?理清头绪才好做决定。 等到二月份时,神一魁约了蒙古人击退明军。 但蒙鞑子进保安城后会“大掠而去”,神一魁只能弃城突围。 所有蒙人的军纪都不行,不单是河套蒙人。 己巳之变,皇太极入关时就知道喀喇沁和土默特军纪不好,所以特地说:“尔等随我出征,遇明人拒我者当诛之,有杀明降民掠其衣服者,乃我之敌也,必斩无疑!” 然后打到遵化时,皇太极发现喀喇沁实在难以约束,把他们撵回了老家。人家在路上继续抢,搞得皇太极怒的不行,“此不诛何为?!” 毕竟是盟友么,哪能全诛呢,意思下再赶走就行了。 …… 此时留在陕西的农民军有十几部,但不沾泥张存孟势最大,拥众上万。他麾下七支队伍在中部(黄陵)、洛川一带游走。 所以李自成要去投靠他。 一来自己兵力不足,合伙好办事;二来过去继续挖墙脚。 革命军修整一天,启程南下。 苑攀龙派出侦骑尾随,被地雷炸翻两人后知难而退。 钢轮压火击发雷引爆率有限,李自成埋了五颗,只炸了一颗。 二月初,革命军绕过延安府,抵达洛川。 驴入的张存孟已经跑了。 李自成在附近找了两户土豪“乐”捐,又在山里整队半个月。 沿路招兵买马,这时革命军已有近两千人,李自成荣升营长。 刘宗敏、谷可成各辖一哨,马世耀、张能出任哨副。 刘芳亮、袁宗第、李自甲、辛思忠合为一哨,暂归李自成亲掌。 李过的新兵营还有三百多人;孩儿营、妇女营也各收拢了数十人。 张鼐当了孩子王,邢秀娘统管妇联。高桂英是她副手,分管孩儿营。 二月十八,侦骑打探到张存孟下落,李自成率队伍出山。 在白水县附近的苜蓿沟,李自成先跟李友接上了头。 两人在米脂时就相识。 李自成出任里长后对百姓多有照顾,早从贼的李友还专门去拜访了一回。 “哥!大恩不言谢,小弟略备水酒,以表敬意。” “兄弟客气了。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二队队长点灯子赵胜也赶来了,招呼热情。 “恭候多时了。早听李友说起兄弟,今日一见,果然一表非俗,风采照人。” 赵胜是青涧县人,穷秀才,之前每天埋头熬夜点灯看书。 没想到衙役不敢惹真流寇,于是污蔑他是效仿“黄巢点灯”,要造反。 赵胜不愿束手就擒,被迫于解家沟花芽寺聚众起义,干脆以“点灯子”自号。 “赵大哥军纪严明,一路走来百姓交口称赞,实乃我辈楷模。” 二人互相吹捧一顿,攀谈甚欢。 吃罢接风宴,赵胜带李自成前往老营面见掌盘。 张存孟更热情,立即大摆筵席欢迎新兄弟入伙。又传令各队头目前来相会。 一队,钱眼儿钱三五; 二队,点灯子赵胜; 三队,李晋王李武威; 四队,蝎子块拓养坤; 五队,老张飞张文朝; 六队,乱世王郭应聘; 七队,夜不收王文耀。 每队人马各有一两千不等,加上张存孟本部,总人数近两万。 张存孟打仗水平一般,笼络人心是好手。麾下将来出了不少厉害人物。 革命军顺理成章被编为八队。 众人胡吃海喝完毕,开始欣赏攒劲节目。 一时丑态百出。 第6章 小把戏 张存孟和八队头领商量妥当,准备大干一场。 张存孟带六队、七队去黄龙;二队、三队攻白水;四队、五队打澄城;一队、八队兵进蒲城。 黄龙县在西北面山里,崇祯元年末,王二、苗美、王嘉胤、高迎祥、张存孟、李茂春等十几部农民军曾汇于彼处。 如今王二已死;苗美也因不愿投降被部下砍了;张存孟收服了几部;余下都随王嘉胤去了山西。 物是人非。 白水、澄城同样好打,但是没油水。 唯有蒲城还没被破过。除了孝童村附近被王二掠了一回,余者安然无恙。而且这里比保安县富裕百倍,财货多多。 李自成和钱三五商议,这次依然由革命军主攻,战利品七三开。 钱眼儿乐开了花,这买卖可以可以,小老弟识相。 李自成又说要往他队里派监军,约束纪律…… “岂有此理!球头子刚入伙就这么张狂?入你娘!” 钱三五拍案而起,甩袖离去。 一队是张存孟铁杆老部下,他太知道钱眼儿是什么德行了,但是又不能把李自成踢出去。 这年头人多势就众,张存孟心气大着呢,不缺容人之量。 他又把二队调派来了。 赵胜好说话,对李自成的提议全部接纳。 两队人马做了五天准备,于二月二十六日出山。 关中平原,富庶之地,号称“八百里秦川”。 李自成一路所见,却人烟稀少,大片抛荒之地。 白水、澄城两县是陕西首义者王二肆虐之地,再加各家大小头目往来流窜,如今民生凋敝。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官府横征暴敛迫使农民大批逃亡。地方官吏为了足额收税,采取一户逃责令九户分赔,九户逃则勒逼一户独承。甚至“民有丁壮逃窜,而掠童穉以索赋。” 这样辗转相牵,往往出现整村农民逃散一空的情况。 明明是好田,却白白抛荒了,这也是“连年大饥”的重要原因。不能全怪天灾。 农民军纪律参差不齐,有的只勒索士绅富户,对穷苦百姓秋毫无犯;有的打了土豪还开仓放粮;有的则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话说回来,人家占地为王图的不就是翻身做老爷,欺男霸女么?目标明确,执行力强……谁都不知道明天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活一天算一天。 李自成暂时也没实力收拾那些害虫。 兵行四十里,抵达白水河畔。 河宽两丈,不深,可以淌水过。 李自成为了锻炼工兵队,让他们就地伐木搭桥。 过河之后不远就是高阳,商贾云集之重镇,有“蒲北锁阴”之称。 大军一到,巡检司的二十来个弓兵早已望风潜逃,没遇上什么抵抗。 “检”字只能用一个月了。因为四月份会“改巡检司印为简——以犯御讳也。” 避讳制度真的很扯淡。 明正德年间,因“猪”与皇帝朱同音,被令禁养。旬日之间,远近大猪小猪尽杀,有的则减价贱售或被埋弃。这件荒唐事持续时间不长。 《公羊传·闵公元年》的记载:“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这是说好话不说坏话的“讳”。 名字“避讳”起于秦代,成于唐宋,到了明清达到鼎盛。 避讳主要是四类:避帝王、避长官、避圣贤、避长辈。 秦始皇嬴政上来就把“正月”改成了“端月”,因为当时正月的标准写法是政月。 嫦娥原叫“恒娥”,为了避讳汉文帝刘恒,神仙也要改名。 唐代,六部之一的户部原来叫民部,改成户部;观世音变观音。李世民爷爷叫李虎,从此“虎”变成了“大虫”。 其实李世民本人较宽和,只避讳“世民”两字连用,上面那些都是他的孝子贤孙干的。 最逗的是赵匡胤三兄弟。老大当了皇帝,老二老三要避讳改名;结果老二又当了皇帝,于是老三再改名。几百年后,老大也被雍正皇帝胤禛改名为赵匡允。 不清楚底细的后人看古书肯定会一头雾水,就如同蒋光头成了空一格或者常申凯一样滑稽可笑。 朱元璋为了所谓避讳,把“元来”改成“原来”,简直过敏。 元代及之前历代铜钱上有“元宝”、“重宝”字样,老朱铸币也舍弃“元”、“重”字,一律用“通宝”。 为啥把“重”也舍弃了?因为老朱原名朱重八。① 说完避讳中的避帝王,再看—— 避长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避圣贤,丘姓被改成“邱”。② 避长辈——杜甫母亲叫海棠,所以他就不写海棠诗;他爹叫杜闲,他诗中没有闲字。 …… 高阳镇家家户户闭门,街道冷清。 李自成没有过多骚扰当地,只叫开几家商户高价采买了些草豆。 现在革命军有马匹驴骡两千出头,喂饱这些大牲口不容易。连平日行军都舍不得骑马。 晌午歇息一个时辰,大军继续出发。 李自成往前一指,“赵兄,尧山名胜之地,万不可错过。当去游览一番。” 赵胜有些看不懂了,忍不住说道:“兄弟,咱们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你说整队吧我没意见。那眼下为何不直插蒲城?岂不是让对方有了防备?恕赵某愚钝,望兄弟明示。” 李自成神秘一笑,“老哥等着分钱粮就是,小弟心里有数。” 赵胜无奈。 尧山是关中名山,平原中突兀的横亘一脉,西南东北走向,总长约三十里。 “昔尧时,洪水为灾,诸山尽没,唯此山若浮”,得名“古浮山”。又因尧王在山上治水有功,后称其为“尧山”。 山上青山叠翠,古柏盘崖,泉清如镜,奇石遍山,殿宇古朴典雅。历代石碑林立,摩崖题刻述古,文物古迹甚多。 遍山有唐代所植柏林约两三百亩,总数不下三四十万棵。 尧山山门建有两层楼阁,一对雄狮横卧两边,气势肃穆壮观。 门前正中地面铺设一块长方形石头,叫作“世面”。就是常言“你见过世面没有”的“世面”。 尧山祠庙群立,古朴典雅,唐宋风格,十分壮观。 传说中的“尧山圣母”,属尧王之女,能呼风唤雨、祛病助产,从善扶正,解忧排险。后被皇帝敕封为“灵应夫人”。 唐太宗李世民也曾“狩猎于尧山”。 蒲城境内的五座唐陵就有四座依尧山盘居。 李自成、赵胜游山玩水,看罢“灵应夫人”祠后,又站上极顶南望。 平野辽阔,太华峥嵘。 赵胜不禁感慨,“尧山可称蓬莱仙境。” “仙境”二十里外就是蒲城。 蒲城县,九里三,出了北门是北关。城门楼子高又宽,旮里旮旯都是砖。北寺宝塔窝了尖,南寺宝塔戳破天。 城里两塔如奇峰突起,似双剑插天,相互辉映,蔚为壮观,即便在二十里外也能一目了然。 “蒲城县,我来了!” 傍晚前,大军行至枣园村。 扎营时,侦骑来报,县里出杂兵千余。 李自成不慌。 蒲城西北一百二十里是金锁关;西南一百八里是西安;东南一百三十里是潼关;俱为重地。 然而,附近一带的官军几乎没有机动兵力了。 等文书往来,调兵遣将,官军来围剿,李自成最少有二三十天的富裕时间。 至于蒲城出来的那千余杂兵,应该是武举人带的团练。也即乡勇。不足为虑! 李自成先遣左哨、右哨分走两侧,断他后路。稍后又让侦骑给武举人射书一封。 王文昌展信一看:这缘分像一道桥,旌旗飘啊飘。你想走,就请立马抽刀!③ “这乱七八糟写的什么几把玩意儿?流贼果然就是一泡狗屎!” 王文昌一抬手,“左右!传我将令,列阵,剿灭流贼!” 他把革命军当成一般“流寇”了。 可将令还没传下去,一骑飞奔来报:“大大大大,大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用不着他报了。 武举人王文昌抬头远望,先是一个黑点出现,继而看清那是一骑贼兵。 忽见马上旗帜挥舞,贼兵后面的大队雁翅排开,瞬间塞满旷野。 大地震颤,一堵墙排山倒海般挤压而来,令人窒息。 王文昌手一抖,书信飞起;眼一闭,心落地,“死矣!” 千余泥腿子半数跌倒在地,半数两股战战。 更有三五胆小之人被马蹄声震死当场。 轰隆隆声由远及近,人喊马嘶,震耳欲聋,忽然又逐渐远去。 王文昌叹口气,“原来阴间没有马蹄声……” “大大大大,大老爷,流贼遁去,我们胜了我们胜了我们胜了,哈哈哈哈……” 王文昌睁眼,残阳如血。 “……我们胜了,哈哈哈哈……”身旁的家奴癫狂不已。 …… 李自成微笑:“一群待宰羔羊又不反抗,那就不必乱杀了。” 刀子划过硬脑壳,是有可能崩缺口的。所以,省点事吧! 武举人王文昌也捡了一条命,原本时间线,他当场就被打死了。 枣园村里有个关帝庙。 庙宇残破,关老爷蒙尘。李自成给了看门老道一百两银子,让其修缮。 “五六月份我还要再来,你可别私吞银子。” “不敢不敢!小道谨记。” …… 蒲城内,知县老爷跌坐椅中,半歪着身子,目中无光。 堂下典史小心翼翼汇报,“老爷,刚从南门派出第五……” “还派个求啊,明知道被包圆了。” “……”典史暗自垂泪。 “老倪啊,县衙后院那口水井你别跟我抢。” “……”典史无言以对。 “文昌公忠心可鉴……唉,他的心肝肺怕是已被流贼煎炸……” “……”典史心有戚戚焉。 …… 王文昌不光活得好好的,还白得了五十两银子。 “任我离去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拿了银子快滚!老子连饭都没吃呢,赶紧滚!” 王文昌轻飘飘的走开,这感觉真不踏实,又像是身在阴曹地府了。 他狠掐了自己一把,疼! 可,这是流贼啊还是天兵?为什么要给我发银子?双方不是敌对吗?不应该你死我活吗? 不光王文昌有银子,乡勇们每人也得了五两。 那边人人高兴的发癫,这边赵胜看不懂了。。 他叹道:“兄弟啊,你真是大善人,想不通想不通……” 李自成笑,“钱是王八蛋!我车上还拉了二十万呢,给你分十万?” 行啊!我胃口好,全给了都吃得下。 想归想,赵胜摇摇头,“何苦呢?” 李自成答:“良田千倾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我要那么多银子做甚?不过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说着话,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这是兄弟新辑的《增广贤文》,自认比市面上流传的稍好一些,还请赵兄斧正。” 赵胜接过册子抚摸着封面,感慨不已,“愚兄苦读三十年圣贤书,一文不名;老弟自谦乡野之人,文武双全。单凭在尧山所做那首诗就令某自惭形愧。” 李自成搂上他肩头,“些小把戏不值一提。走,先吃饭!” 第7章 天呐看我发现了什么 蒲城县衙后院,知县老爷大纠结。 “老李啊,你说流贼派银是玩的哪一出?那他不缺钱吧?那就不会攻城吧?” “应该……不会吧……”县丞也摸不着头脑。 “文昌啊,还是要在墙头加派人手,不得不提防。” “是。”王文昌萎靡在椅子上不多言语。 老爷们纠结的一夜。 凌晨时分。 民壮小头目王高打着呵欠出门,一摇三晃登上两丈九尺高的北城墙。 一脚踢,“还睡呢?!不想要银子了?” 嘿嘿笑,“太困了,遭不住。” “咋没冻死你个狗日的!” 王高环顾一圈,“都给老子警醒点!” 他又扒着墙头往外瞅了瞅,啥都看不清楚。 “米二娃!办事!” “好嘞!” 吱嘎声中,吊桥缓缓放下。 城下壕沟深丈余,阔两丈,覆桥后立变坦途。①古代吊桥受到木头长度限制,以及城门口需要凸出一大块用做缓冲,所以此处河道会收窄。实际吊桥并没多长。有些甚至不设吊桥。 与此同时,城墙上飞起一支窜天猴。 紧接着,城外原野中忽然立起黑乎乎一片。 王高小声嘀咕一句,“你先人!早埋伏好了。” 谷可成带着两百精兵悄无声息的进了城。 稍顷,城头上又飞起两支窜天猴。 又有革命军一哨人马分批进入蒲城。 李自成通过城门洞,勒马停下。 “起来吧!革命军不兴跪拜。” “革命大军,仁义无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王高磕了个头才站起。 这后生早前跟着王二混了一年多,抢掠孝童就是他带的路。王二投降后他返回蒲城过起了小康日子。 田见秀派出的探子找了三天才把他揪出来,然后他就成了内应。 李自成一招手,几个亲兵抬着四个沉甸甸的大口袋上前。 王高赶紧又趴地上磕了个头,“谢大统领厚赏!” 他独得两口袋,另一半分给同党。 四千两银子换一座城,值! …… 太阳照常升起。 蒲城人醒来了。 早起的人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门上咋贴了张纸捏?这写的是甚家伙?” 每家每户门上都贴了张纸条,所书内容略微不同,“秋毫无犯”、“安居乐业”、“公平买卖”…… 有识字的人看了也莫名其妙,县里一切正常,除了纸条外没啥不同啊。 赶紧去请教下县太爷吧。 他们跑到地方一看,连县衙大门上都被贴了个新对子: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怪哉! 直到天光大亮,一队队敲锣拍镲的人开始穿街过巷。 他们边走边高喊着: “秋毫无犯!” “安居乐业!” “勿要惊慌!” “……” 知县能不惊慌吗? 他急忙招人来问,王高早等在门口了。 这后生进去了也不下跪,昂首挺胸,“大老爷,革命军秋毫无犯,勿要惊慌!” 知县眨巴眨巴眼,“……” 王高抬手往上指了指,“大老爷,变天了!您老安心在后院待着,一切照旧。” 知县总算反应过来了,一拍桌子,“混账东西!掌嘴!” 一个衙役刚出列,被王高抬脚踹翻。 “轮不到你们张狂了!别给脸不要脸!” “……” 众衙役大惊,正要一窝蜂上前,门外已窜进十几人。 刘宗敏抬刀指点,“别动!容易流血!” 知县狂怒,猛拍惊堂木,“好大胆!哪里来的野和尚!给我拿下!” 衙役们却萎了。 刘宗敏大笑,“球头子!大统领昭告全城,革命军不杀人不放火不歼银不掳掠。话撩在这里,让你等细想一日。之后愿上吊的上吊,愿投井的投井,自己的路自己选。” “……”知县瞠目结舌。 刘宗敏哈哈笑着带人离开。 王高又开口了,“大老爷,小的就蹲坐在门口候着,你老有吩咐言语一声。” 说完他也出去了。 “……”知县仍在发愣。 城里人就更迷糊了。 不过日子好像没啥不同,那就照旧过吧。 前面李自成怕惊着老百姓,让先入的革命军都驻扎在城墙上。赵胜队伍也在城外没动。所以城里几乎一个兵都看不到。 因为有些迂腐之辈毛病多,受惊后动不动就要上吊投井,烦得很。 况且蒲城人在外地做官的有十来个,不扰他们家眷,日后好相见。 李自成仅带三个随从步行在街面巡查,城内秩序井然。 “秋毫无犯!” 两个敲锣的路过,看到李自成把他叫住了。 “喂!前面戴毡帽的站着别动。” “鬼头鬼脑的干什么?警告你们,莫伸手,伸手必遭砍!” “尤其那个黑脸,一看就不是好人。你要小心啊,我盯住你了。” “……” 李自成哭笑不得,这王高办事还挺靠谱。 这时,边上有户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然后又打开大半。 一个老汉探头问,“虎子,你们搞甚名堂呢?” 虎子敲了下锣,嬉笑道:“老原头,把兰花花唤出来我瞅一眼。” 老汉一努嘴,“去去去!你自己都不够吃,别祸害良人。” 家贫,无力娶妻。 寥寥数字,道尽人间苍凉。 “跟兰花花说一声,哥哥马上就有钱了。” “你还没回我呢,你到底闹甚了。” “革命军替天行道,不骚扰百姓,你老该吃吃该……” “哪来的革命军?胡说个求呢!” 旁边的李自成赶忙一举手,插话:“我知道!老人家,我来跟你说。两位小兄弟忙去吧。” 虎子歪头,拿着小木锤指点,“我警告你!” 亲兵张九霄上步挡在大统领身前,“小兄弟,我们就是革命军,你先往别处去巡查。” 天呐!我发现了什么? 三个活流贼……哦,不,是革命军。 “……”虎子闻言腿一哆嗦,哪敢搭话,掉头就跑。 另一个同伴也跟着窜走。 原老汉急急忙忙要关门,张九霄上前顶住。 “老人家,不要慌,革命军秋毫无犯。” 原老汉使劲推住门,脸都涨红了。 “黑爷请到别家犯去,小的孤寡老汉一个,三辈子穷苦百姓。” 哄鬼呢! 穷苦百姓都住雕梁画栋的大宅了?家门口还有刻花的上马石? 良心大大的坏! 原老汉终究体力不济,大门慢慢被推开了。 李自成信步迈入。 原老汉急忙张开双臂拦住,“老爷,小的奉送二两银子,祝你老大吉大利……” 李自成把他拨拉开,“讨口热水喝。放心,不去后院。” 信了你的邪! 原老汉亦步亦趋,进了前厅也不去提水,守着不敢离开。 李自成打量一下,“这屋子挺气派啊!” 原老汉结结巴巴道:“啊……还……行……” 李自成掏出个大元宝拍在桌上,“那个,叫什么来着……虎子,我帮他出一半彩礼钱。二十两银子有富裕吧?再借你家笔墨纸砚一用。” 原老汉期期艾艾不知怎么回话。 张九霄怒了:“借你家笔墨纸砚!” 原老汉一哆嗦,然后三步一回头,出门去拿东西了。 李自成不满道:“你要注意了啊!” 张九霄委屈巴巴,“大统领,我脸真有那么黑?” 辛思忠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黑九霄,我早说了嘛,你还不信。” 张九霄送给他一个幽怨的眼神。 原老汉去了好半天才返回来,同行的还有个女子。 女子低眉折腰趋步走来,先趴地上磕了个头,“奴婢兰花谢老爷赏。” 李自成摆手,“起来吧。革命军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主子也没有奴婢,不兴跪拜。还有,虎子那事我就随口一说,你要不愿意没人敢强迫。” “谢老爷。” 兰花站起,接过原老汉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开始研墨。 盘里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两腚银子。 李自成抓起银子掂了掂,又放回盘里。 “代我向你家主人问个好。心意领了。” 原老汉嗫嚅道:“主人……主母不方便见客,给大将军请安了。” “嗯,帮我问候雷老太太。” “……”原老汉…… 李自成也不在意原老汉惊诧之情,开始挥毫泼墨。 第8章 朱二百五 飞等暂龙 腾待且潜 六风偷海 合云闲角 定齐跃恐 乾聚在惊 坤会渊天 最后落款:奉天倡义国民革命军大统领威震天 此时在外做知县的老原跟史可法同榜进士,但本事没老史大,将来还是个墙头草。 不过既然来一趟蒲城,顺路跟他结个善缘。那家伙多少还有点作用。 好诗好词就不给了,糊弄一下就行。 李自成放下毛笔,“你们要是有三分豪气就裱挂起来,将来这是无价之宝。要是没胆子就一把火烧了去。” 原老汉急忙道:“不敢不敢……” “谁在冒充革命军?打烂你狗头!”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王高带着几个喽啰趾高气扬大步走来。 然后,他扑通跪倒,“小人参拜大统领。” 虎子一惊,也及时趴下了。 李自成猛拍桌子,大叫:“站起来,不准跪!” 众人胆颤。 原老汉腿一软,不由自主也跪了。 张九霄、辛思忠连拉带打把他们扯起来。 李自成问,“县衙那边有什么消息?” 王高擦了把冷汗,回道:“知县要给府城送信,小的遵照大统领意思,没拦。” “由他去!”李自成毫不在意。 反正知县也叫不来援兵。现在除了榜上有名的人,以及不能拉大车财物出城外,余者随便通行。 第二天,公判大会在县衙举行。 李自成原本想让知县主审,那老汉哪敢,躲进后院都不敢露面。 围观老百姓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先从胥吏、地痞开始,当场吊死两个,仗毙三个,枷号十六。 第二批是土豪劣绅,只把罪大恶极的,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吊死一个,同时抄家;余者写悔过书,戴高帽游街示众,“乐”捐一半家财赎罪。 蒲城不同于保安了,这地方李自成完全能做主,尽量少杀人。 接下来开仓放粮,赈济贫民。 买卖也要做起来。 县衙门口张贴了革命军需求,以市价高五成收购诸物。民众踊跃。 反正缴了十来万两银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椽头馍、石子饼、锅盔大大的要,还有酱香八宝、红油榨菜豆角、糖蒜、豆鼓等等,这些东西便于携带,又耐久贮。都是好军粮。 锅盔其实也是大饼,超大。 椒盐锅盔、葱香锅盔、五香锅盔、香椒叶锅盔、咸甜锅盔、夹酥锅盔、油酥锅盔、白糖锅盔……锅盔像锅盖,厚1寸,重5斤。 服帽鞋袜等不必说,火药原料也收购一批。 蒲城盛产烟花炮仗,名扬四方。杆火都能入宫廷表演。 盖因城南有卤泊滩,夏季水汪汪,冬季白茫茫,晒盐、捞硝者众。硫磺木炭更不缺。 未免惊扰百姓,农民军大队分批入城修整。 赵胜先带了三百人来。 “赵兄,这水盆羊肉真不错。” “好好好,油塌、双钱蛋茹也好吃。” 李自成端着碗葫芦头泡馍吃的油光满面,他擦了把汗,“可惜少了辣子!” “辣子?” “南方可能有种,调味一绝。” “哦?那要跟着兄弟去尝一尝。” “将来咱要吃遍五洲四海。” “同去同去……” 吃饱喝足,两人去逛双塔。 南寺唐塔,北寺宋塔,皆供奉舍利。 “巍峨双塔插苍穹,幻影分明夜色中,高出女墙虹饮阔,远横金界月当空。” 原诗为一举人所写,算下时间,李自成闹不机米那老汉现在做出来没有,不好冒然抄袭。又少一个装叉机会。 登完塔再去文庙。 又是唐代古建。 当先一座六龙壁,乃万历四十四年新建,琉璃花砖精砌。 论气派比不上大同和平遥的九龙壁,不过也足可一观。 旁边还有俩石匾,本县书法家、前山西巡抚樊东谟大书“文章祖”、“帝王师”六字于其上。 老樊三年前已亡故,没法招揽了。 过了棂星门是第一个院落,泮池上有单孔桥通之。 规矩是没有秀才身份不允许上泮水桥,李自成才不鸟,背着手踱着方步踏过。 “贼首”驾到,院里等候的一众士绅们心思复杂。 某个腰膝酸软的学生抢先跪倒,惹来全体白眼鄙视。 李自成一挥手,“大伙儿不要拘束!咱都是斯文一气,可惜老子学而未成!”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李自成扫了一圈,“王怀鞠在不在?” 跪地学生抢答,“王御史原在京,年初听说巡按山东了。” 李自成点点头,“有跟他交好的提醒一声,孔有德要叛,巡抚余大成不顶事。贼日以抚愚人,一抚而六城陷,再抚而登州亡,三抚而黄县失,四抚而莱州被围。”② 这说的是什么几把话?众人惊诧莫名。 李自成虚抬手,“起来吧。革命军倡导人人平等,无分贵贱,不兴跪拜。” 张兴教谢过后不敢起身,仍然跪着。 李自成大怒,“不许跪!谁他妈都不许跪!跪天跪地跪父母,余者没人值得你跪!老子也不值得你跪!”” 张兴教冷汗直冒,一咬牙,站了起来。 李自成又开口道:“我来蒲城只办三件事!” “公平!” “公平!” “……” 众士子一想,这短毛还是个磕巴子。 张兴教又跪下高呼:“青天大老爷!” 李自成狂怒,“站起来!不准跪!” 张兴教哆嗦着站起,被吓唬的也不敢求老爷伸冤了。 “哎,这就对了。”李自成点点头。 “让你一打岔,我都忘了要说啥。这样,王怀鞠曾上书向陕北饥民放赈,虽然没啥用吧。算他良心未泯,本帅特赠银一百两。” 众人不敢接话。 李自成又道:“秦钦邻是哪位?” 张兴教再答:“秦公,不肯……奉诏。” 李自成冷哼一声,“算他有骨气!卸任了就好好养老,赠银一百两。” 一众士绅闻听此言不知该喜该忧,这一趟不知来错了还是来对了。 “王进德可在?” “王公远在乡下,恐未得传唤。” 李自成又连点了七八个人名,有在的也有未到的。 “蒲城读书人还算不错,赵世英、秦九成今年都能中举,好好学吧。” 还有和鼎、杨集、曹图南等人,将来虽然没抗节死,但也不投鞑。 李自成最后训话道:“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你们可知晓外面老百姓怎么活?陕北人相食!这是要上史书的!” “罪魁祸首是朝廷,是朱由检!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帮凶!” “本帅为何起事?我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吃饱了撑的?不过是吊民伐罪!” “革命军起兵以来秋毫无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行了,跟你们说这些也是对牛弹琴。都散了吧。回家坐在热炕头上好好想一想,什么叫‘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几个胆壮的呲溜一下就跑了,大多数人还站在原地不敢动。 李自成懒得搭理他们,继续参观古迹。 过了戟门后为第二院落。 中心建筑物为大成殿,二进五间,宏伟壮丽。殿之内外有红光大柱四十八根,最高者达三丈。 殿内有孔子、四配及十二哲塑像。 “孔老二!成也是你败也是你!”李自成冷哼一声背着手离去。 西廊房内悬挂了不少名人字画。 看罢王进德所书《城隍庙》、《衎神楼》、《百里金汤》三手书,李自成不禁翘起大拇指。 “盖世无双!” 张兴教讨好道:“大统领,这边还有一副董其昌行书。” 李自成看后又赞,“妙不可言!” “这边墙上还有杜甫诗句。” “哦?可是亲书?” “已经不可考了。不过杜少陵妻家在此,数年盘桓,著述颇多。” “笔墨伺候。” 李自成一时手痒,就在白墙上胡写起来—— 怀古: 漫泉东畔是蒲城,春暮南原雨乍晴。 客过官桥迷柳色,僧归烟寺罢钟声。 穆公寨废闲云锁,魏将坟荒宿草盈。 独有宪宗陵寝在,至今华表尚峥嵘。 感时: 伤心痛苦,朱二百五。 名虽天朝,政愈秕腐。 莽莽神州,内忧外侮。 愿我同胞,努力奋武。 戡定大乱,万姓鼓舞。 ———— 提诗罢,有位叫郭典的秀才早已将一吨彩虹屁奉上。 其他跟随的士子也频频点头,贼首笔力苍劲,诗也过得去。 可问题是,你一个反贼感的什么时? 何况朱二百五又狗屁不通,大明国祚明明都两百六十多年了。押韵狂魔吗? 李自成只顾瞎抄乱改,管求那么多。 第9章 谁敢动米脂 蒲城县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纳鞋底、炕大饼…… 没人跟银子过不去,赚钱要紧。 为了感谢革命军,王高还组织百姓来了一场行路鼓劳军。 八面鼓、八面锣、八对镲。 众人头扎红色英雄巾,腰束黄色征战裙,裹腿紧扎,威武萧洒。 精壮汉子们抬着大鼓,边走边擂,两旁还有几人敲响锣、拍铜镲。 表演到骑马、倒立、跌叉、虎跳时,围观群众轰然叫好声、打呼哨声和锣鼓声混成一片,十分热闹。 李自成很高兴。继横山腰鼓后,这又能收服一队尧山大鼓。 等将来革命军打到欧米,让那群乡巴佬好好瞧瞧。 既然民众表示了,那革命军不得不意思一下。 军民鱼水欢嘛。 唱大戏的消息放出,人山人海围住了两个分会场。 《革命军军歌》开场。 民众骚动。 “这唱的啥玩意儿?” “听不几米。就是可带劲了。” “……” 躲在茶馆二楼的知县暗暗心惊,这队流贼大不同啊! “下面有请奉天倡义国民革命军大统领,一曲《父的陕北》送给蒲城乡亲。”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 “好!” 台下掌声、口哨雷动。 李自成频繁招手,“后面的老乡能听到吗?楼上的朋友你们好哇!” “……鹅莫有喝酒,可为啥就醉咧……” 红着眼圈的知县腹诽,咋没喝死你个祸害! “……黄脖子的那个土狗哟,朝南那个那个咬……” 知县怒骂,土狗怎么不朝北那个那个咬鞑子! 其他围观的男女老少们却纷纷叫好。 好不好听是次要的,甚至更多的人压根啥都听不见,反正起哄凑热闹就对了。逛庙会都没这么热闹过。 盛情难却啊,李自成的兴致也起来了。 “乐队准备,土嗨摇滚《革命军人喊翻天》送上!” “……” “这又是啥玩意儿?” “一边吐一边摇一边滚?” 乐器响—— 李满天先嚎了一嗓子,“他大舅哎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哎……” 众人笑。 “……嗨嗨嗨嗨……” 和声把众人镇住。 “八百里秦川 千万里江山 乡情说不尽 故事说不完 扯开了嗓子 革命军人要一声喊 伙计哎抄家伙——” 李自成开唱: “……革命军人要一声喊呐~~~喊得那巨灵劈华山呐~~~喊得那老龙出秦川呐~~~喊得那黄河拐了弯呐……” “……动次打次动次打次……嗨嗨嗨嗨……” 台上唱的欢腾,台下群魔乱舞。 “虎子,你摇个啥?” “额背不住咧,额还想在地上滚上三圈!” 别说他们,躲在二楼悄悄围观的知县老爷都不由抖动起来。 “……动次打次动次打次……” …… 文工营连唱一整天,红火闹够办正事。 蒲城县外北、东归赵胜;南、西归革命军,下乡打粮。 李自成还在县里收起了商税。 各家店铺比照去年营业额交税,一般行业抽两成,暴利买卖三成,小本生意年入五十两以下的免税。 既然是自愿申报,那当然有人偷奸耍滑。 李自成怒摔账册,“不老实!群众里面有坏人呐!” 一家当铺只交税八两三钱,鸡院也才九两,糊弄谁呢? “王高,晓谕各家店铺,让他们自查一天,明日重新上报。之后凡有偷税漏税,一概抄家。若有良民出首举报,查明无误后即刻奖励收缴之半数。” 张兴教急忙道:“大统领,学生举报高升楼。县里最好的酒楼,年入银子至少有一千三百两往上。他才缴税十两。” 李自成笑道:“不要急,明天重新统计后再说。商税的事,你跟王高一起去办。好好干!” 两人领命而去。 王高也是个人才,不知道从哪儿找来把超大铡刀,上面还淋了些鸡血,然后扛在肩头去拜访各家掌柜。 第二天,商税收上来两千三百多两,翻了二十多倍。 然而无奸不商,真不能指望他们全是自觉人。 纳税名单张榜公布,围观者众,当天举报者踊跃。 革命军挑大商号清查了五家,其中三家人证物证齐全,即刻抄家。掌柜和东家戴高帽游街示众。 另外两家未必就是清白,只是证据不够充足,放他们一马。 李自成看着堆满的库房,发愁了,银子多的花不完呐! 散财吧! 衙门里从上到下各有赠银,知县五百两,普通杂役也有五两。 这银子烫手,知县老爷哭笑不得。 他不缺钱啊,每年常例收入都有三四千两。这是全天下每个知县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海瑞那种拒不受常例的也就他一个。 心黑的官儿还要再刮地皮。像蒲城这种地方,商业繁荣,平原良田近两百万亩,知县一年弄个七八千银子平平常常。 既然“流寇”没有勒逼,还发银子,知县老爷也不想去投井了,苟活吧。希望能把府城那边糊弄过去。 读书人同样收到了赠银。 童生二十两;秀才往上,五十两到一百两不等。 颇有些“铁骨铮铮”的家伙绝不肯收,李自成也不以为意,把银子捐给了文庙。又轮到教谕发愁了。收,还是不收?这是一个大问题 小民也有好处,不过银子就不白给了。不论城里还是城外,十倍高价收购各种物资。实在穷的啥玩意儿都不能提供,那不还有劳动力么,委托加工或者扫大街去,工钱一两银子起步。 一顿奇葩操作,蒲城老少俱欢喜。 唯有土豪们暗里埋怨,将来的一段时间内怕是吃不到肉了。远近猪羊被革命军屠戮一空。不过他们也趁机狂甩出去满仓的大米白面,大赚了一笔。 这股“流寇”所作所为实在出人意料,连隐居乡下的王进德都被勾起好奇心,进城了。 王进德,万历年间进士,不出仕,好读书,倾心于书法。老汉颇有晋代陶渊明气质,隐居于金炽山下,唐睿宗李旦陵旁。 李自成得信后急忙派张兴教去招揽,毫不意外被拒了。他又亲自出马,吃了个闭门羹,面都没见着。 迂腐老汉! 李自成也就懒得在他身上费工夫了。 倒是有三个童生,一个秀才投了“贼”,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困之辈。 李自成还想招揽武举人王文昌,无果。不过对方态度还好,希望他能多活几年,坚持到革命军再来的那一天。应该还是希望收服他。 蒲城从军者踊跃,革命军已发展到两千五百多人,编齐三个哨。 如果不是李自成压着,人数能突到四五千去。 然而训练跟不上,人多没求用。况且几位哨长也不大合格。可是没时间教导了。 三月十一日,李自成正在手把手教学测量经纬度,大掌盘来信召唤八支队伍北上。 张存孟自觉兵多粮足,想要找块地盘常驻了。 在往前的三月初九,神一魁派孙继业、茹成名等大小头目六十余人,率三万众在甘肃宁州接受招安。其中有骑兵三千,前边军两千余。 同时皇帝下拨的赈金也在路上了,三边总督杨鹤大松一口气。 下面他就要解决关中流寇。 蒲城知县之前跟府城书信来往频繁,可是那边半个剿匪兵都没派出。这回总算有盼头了。可是老爷现在又觉得革命军来了也挺好,治下从没这么繁荣安定过。那些从不鸟他的大户们个个都夹着尾巴老老实实,令人神清气爽。 李自成没空陪他玩了。 点灯子赵胜先率队离开,大统领拖延到十七日才出发,还有空带着新收的细狗在城外撵兔子玩。 临走之际,革命军又在县城里大派银子,每户再分了五两。老百姓简直要疯狂了,送别革命军的队伍排出去二里地。 王高、张兴教两个“狗腿子”自然不敢留下,连虎子都拐带了兰花花投入革命军。 知县在城头上目送“流寇”远去,心里五味杂陈。 …… 革命军过了白水县后一头扎进山里。 兵行一日,李自成在宜君县境遇到了从山西返回的一部农民军。 由于曹文诏以及宣大军加紧围攻王嘉胤占据的河曲,好几家头领感觉不妙又溜回陕西。 上天猴刚回老家就被击败了,幸好官军在中部县附近盯上了点灯子赵胜,他才逃过一劫。 他叮嘱李自成一番,转头钻进山里去了。 等革命军赶到中部,赵胜已经没影了。 从乡人处打听到的情况是,二队被斩首一百二十级。 但,其中却有良民首级三十五颗。 因为明制首功以百二十级为及额,官军总要凑个整才好邀功。 驴日的! 革命军继续北上,沿路还藏了一部分银子、粮草。反正队伍很快就会再次南下。 李自成在鄜州、甘泉等处又遇到几部农民军,规模都不大,也是从山西跑回来的。 大统领跟他们打听了些晋地情况,顺便在山里修整队伍。 三日后,侦骑传回信。 张存孟跟插翅虎雷猛、紫金龙孙德才两部农民军联合,已在老家西川设立十七哨六十四寨。 西川者,绥德以西,大小理河之间山区,犬牙交错之地也。原本大理河川驻有四个百户所,小理河川一个百户所,后迁走了。 张存孟抢了一堆财货,当然要衣锦还乡。 可是那地方注定没前途。 首先山区缺粮;再一个“流寇”变“坐寇”,扎下根后肯定会被重兵围剿。想占个根据地种田没那么容易。 李自成匆匆赶到西川,赵胜仍然不在。二队被官军一路追到葭州(佳县)去了。 张存孟正在计划攻打米脂。 附近就一个绥德,一个米脂。绥德他不敢惹。 米脂当然也不能让他打,那是李自成的老巢。 “谁敢动米脂?先跟老子火并一场!” 第10章 我再挡一挡你先走 革命军的阵容有目共睹,张存孟也不敢小觑。他只好转而去打葭州,顺便接应赵胜。 李自成借口修整没跟着去。 近乡情怯。 然而放兵回家探亲是不可能的,只遣几支小队往各处分送银子、信件。然后再由袁宗道、张礼、高一功、李守仓、白鸠鹤等人继续给将士家眷转送。 冯起龙偷偷打听了一下消息,艾毓初果然中了进士。他回到帐篷连干三杯酒。 李自成也收到了转交来的艾毓初信件,上面少不得一通感谢,又打听半仙在哪高就。暂时还不能跟他交待实情,糊弄着回个信拉倒。 还有,“赵德胜”因为在米脂赈灾有功,受到朝廷表彰,这事整的。看家的袁宗道自作主张给“赵老爷”起了座牌坊。 怀远堡的白鸠鹤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红不已,又赶上他老母刚过世,就此带了百十余边军前来投奔。 其中还有当初买马见过的胡茂祯、孙喜策等人。 另一边,前盐户谢君友也来了。同行的还有党守素。①康熙三年降清。 党守素是合阳县人,农闲赶毛驴往返于各地贩私盐。这一次,他的驴、盐被官军没收,返乡不成,干脆“投贼”了。 他们入伙晚几个月,乖乖去新兵营练齐步走吧。能不能再次出头看自己本事了。 李自成又把高一功的手下全部调换出来,另派人补上。还给了批粮草银子,让他继续守在米脂。 老李有些想念韩金儿,又不能去,只好把邢秀娘折腾一顿。真他吗没出息! 爱江山更爱美人啊。 …… 张存孟出发十几天后,灰溜溜的跑了回来。这一趟损兵折将。 榆林兵备道张福臻、副总兵王承恩(不是太监)、孤山副将侯拱极率马步三千,与延绥巡抚洪承畴、总兵张应昌、副总兵李卑,以及艾万年、唐通、贺人龙、左光先等在葭州汇合,打的张存孟屎尿齐流。 没过几天,官军尾随追至西川。 “神机妙算”的李自成早有准备。 革命军驻扎在何家沟,外面的山口被洪承畴麾下的守备贺人龙守住。 “老贺啊老贺,为了免去咱俩之间将来十年相爱相杀,今天先送你驾鹤西游!” 当然,万一老贺突然抽风愿意投降呢? 所以还是先射书一封—— “煮豆燃豆杆,豆在锅里喊;同是米脂人,相杀何太急!” 贺人龙看完后哈哈大笑,“这球头子挺会耍。” 他转头吩咐,“老李,先干他酿一炮,愿降的话可以留条小命。” 老李还没打炮,背后河对面山头上的炮先响了。 “咚!” 贺人龙大惊,“谁人打的炮?” 革命军小将张世杰在山顶摇动旗帜,“来呀!快活啊!” 一门小炮发挥出了大威力,炸的贺人龙干瞪眼却没法反击。 挨了三炮后,尤其是侥幸爆了一发开花弹,贺人龙顶不住了。他派出两百多官军徒步渡河,准备拿下山头。 这时李自成已经转从后沟冒出来了。 两哨步兵依次排开,官军骚动,贺人龙急忙调整队形。 可惜革命军骑兵不在,如果趁机冲一阵,老贺必嗝屁。 张世杰仍然在山头快活着,一炮紧似一炮。 革命军缓步推进,当双方相距两百步,贺人龙放弃硬抗,领兵后撤。 李自成继续率队向前逼近。 “要是能把前面的洪承畴招降就好了……唉,想屁吃……” “咣!” 河对面忽然一声震天响,浓烟冲起。 张世杰炸掉铜炮,带着三十几个炮手钻山沟溜了。 铜炮身重近千斤。一斤铜差不多能铸造一百二十七文左右通宝钱(还有锡铅等),这一炸,一十二万七千铜板飞了。如果等价换铁铸炮,相当于五六十门。 如果是紧急关头,可以用铁钉钉死炮尾的火门,大炮短时间内就废了,不会被敌人利用。李自成弄的炮超出一个时代,炸掉也是为了防止明军仿造。 与此同时,漫山遍野传来隐隐约约的乱喊声。 山头上的侦察兵及时打出旗号——农民军败了。 虽然早知道是这结果,李自成仍然恨恨道:“张存孟就是泡狗屎!三四万人占据了地利,连六七千官军都挡不住。” 旁边的白旺建议,“大哥,咱退吧!” 李自成摇摇头,“再等等,给那些不成器的东西争取点逃命时间。” 施点恩惠,以后更好招抚。 很快,山沟里、山头上到处都是无头苍蝇,纷纷乱窜。 三队李晋王边跑边喊,“大统领,快撤!驴日的掌盘投降了。” 李自成回道:“我再挡一挡,你先走!” 李晋王过河往西逃窜。 四队蝎子块边跑边喊,“威震天,快撤!掌盘死求了。” 李自成回道:“我再挡一挡,你先走!” 蝎子块走大路往东去了。 七队夜不收边跑边喊,“兄弟快撤!钱眼儿死求了。官军势大,六队顶不住了。” 李自成回道:“我再挡一挡,你先走!” 夜不收过河往南钻山沟了。 六队乱世王边跑边喊,“大兄弟,快撤!五队顶不住了。” 李自成回道:“我再挡一挡,你先走!” 乱世王脚底抹油飞窜而去。 这时贺人龙已经重整了队伍,往回推进。 白旺急的再劝,“大哥,咱已经仁至义尽,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自成一摆手,“撤!” 工兵已摆放完拒马,安置了地雷;刘芳亮带两小队殿后;李自成先退了二里地,然后过河溜之大吉。 一口气急行军二十里,跑得心肝肺都要跳出来了。 李自成才歇了三刻,刘芳亮气喘吁吁跑近。 “大大大哥,快快快……咳咳……官军追来了,我再挡……咳咳……” “啊?!”李自成吃了一惊。 官军里居然有如此忠心报国之辈?这不可能是贺人龙的作风啊? 你不去追杀溃散“流寇”捡人头,撵我做什么?找死吗? “上山上山,你们都上山。” 李自成提刀在手,独自在路当中站定。 不多时,马蹄声传来,一队官军赶到。 李自成拖刀迎上去,大喝一声,“来将何人?报上名来!” “哎呦,还他娘的挺客气!”马科大笑三声,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 “嗖!” 李自成站如松,面无惧色,不躲不闪。 毡帽被射落,露出小平头。 马科拱手大赞,“英雄了得!佩服!”②先降顺后投清。 “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延安参将麾下都司马科是也!敢问英雄名号?” 李自成抱拳,“奉天倡义国民革命军大统领,威震天!” 马科扫了四周两眼,正色道:“威统领,降了吧。马某定会举荐于参将,为你博一个官身。” 李自成哈哈大笑。可惜没人问将军为何发笑。 “少年!老夫看你天庭饱满骨骼惊奇,不如拜于我座下做个吹宵童子,岂不美哉!?” 马科愣了一下,开始张弓搭箭,“不识抬举!” 李自成打个呼哨,左右山头上忽然旌旗挥舞,人声鼎沸。 马科扫一眼,并不显露惊慌。 李自成大声道:“马兄,降了吧!与我一道重整乾坤,再造盛世中国。”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马科动手,“嗖嗖嗖”急射连珠三箭! 一中胸!一中肚!一中腿! 李自成毫发无伤! 马科瞪着大眼呆住! 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有铁甲都射穿了啊!? 李自成掸了掸衣服,“马兄!李卑还有三年就要病亡了,你会改隶洪承畴麾下,后任山海关总兵。今日我不杀你,望你好自为之!” “一派胡言!我倒想看看你如何杀我!” 马科勒转马头,带队离去。 “唉呀!”李自成擦一把冷汗,他当然没法杀马科。 山头上的疲兵刀抓不稳,弓拉不开,能把官军吓走也是侥幸。 略休息后,李自成带着两哨人继续南逃四十里。天黑后才安顿下来。 第二天革命军又转向西南,一路遇到不少被打散的各队农民军,还巧遇了四队蝎子块。他只剩下几十个部众。 拓养坤对李自成千恩万谢,又大骂张存孟挨千刀的。 李自成说道:“你大概还不晓得张存孟是杀了双翅虎、绑了紫金龙当投名状。” 拓养坤怒道:“那驴求子东西,老子早晚弄死他。” 张存孟部几万人马,眨眼烟消云散。 一队钱眼儿战死,余部投降;二队点灯子可能逃往清涧附近;三队李晋王跑去葭州;五队六队会窜去山西;七队夜不收应该会一路西走去甘肃。 甘肃那边平凉、陇州、华亭、武安、庄浪、静宁一带正闹的红火,刘五、可天飞、混天飞、独行狼、王老虎等部也有六七千人。 拓养坤问:“大统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第11章 好大的肥差啊 下一步,当然不能在陕北待了。 张存孟投降,其他小股农民军也会因为朝廷下拨了十万两赈灾银而陆续受抚,接下来革命军树大招风,容易被围剿。 所以,李自成要窜往山西躲风头。 拓养坤还想收拢部众,约好碰头地点后先离开了。 这家伙是清涧人,颇有头脑,不会轻易臣服。 而且他的部下良莠不齐,最倒霉的一个是他老乡黄巢武大定。后生能打,但是反复无常。原时间线会左右横跳叛变八次还是九次。要不是他早死了两年,说不准又要追随吴三桂起兵了。 送别拓养坤,李自成率部继续西行三十里,在无定河下游跟提前到达的大部队汇合。老营里一堆女人孩子,还有辎重,前面要是让他们留在西川,遇上官军围剿跑都跑不掉。所以被提前打发出来了。 无定河是黄河一级支流,是陕西榆林地区最大的河流。它发源于定边县,全长近千里,一路东南流向,流经定边、靖边、米脂、绥德和清涧县,沿途纳榆溪河、芦河、大理河、淮宁河等支流,在清涧县河口注入黄河。 附近的黄河也能找到渡口,过几个人行,大量的车队马匹不好运。所以现在还不宜直接去山西,要多绕一段路。 李自成又专门跑了一趟隔壁清涧县,给县太爷射书一封——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新上任的知县张缙彦看罢信一脸懵,“此何人哉?流贼居然有这才情?” 然而他也没空细琢磨革命军是个啥玩意儿。陕北民变汹涌,还是赶快花点钱调离拉倒。听说三原县就挺富有。 这后生月前跟艾毓初同榜进士,十二年后会成为兵部尚书。 李自成现在逃命要紧,没法跟张老爷多攀交情。给他留个念想就行。 革命军修整两天,启程往西南走。 行至延川、延长一带,遇到饥民围城。 时崇祯已遣吴甡带着十万赈抚银到了,与西安府推官史可法同至延长,变民拿到赈金解散还乡。城围立解。 可是陕北饥民何止十万,一石粮又价六七两银。就算加上藩王、土豪捐助的五万银子和粮食一万石——其中还包括赵老爷在米脂所捐——所救不及十一。饥民们能活几天?无异于杯水车薪。 崇祯早前说:寇亦我赤子,宜抚之,不必专戮。 可是没钱没粮怎么抚?“寇”们又不肯乖乖饿死。 所以崇祯现在改主意了:贼势獗甚,招抚为非,杀之良是。 洪承畴得令,他即将命守备贺人龙大摆筵席酬劳降人,然后摔杯,刀斧手齐出,斩大小头目三百二。 投降也是个死。洪承畴多狠。 …… 四月下旬,革命军到达甘泉县附近。 前方明总兵王承恩与上天猴等部大乱战,李自成急忙后撤十里到南泥湾暂避。 南泥湾其实叫烂泥湾,地如其名,一片水草地。想指望三五个人垦荒是不可能的,只有上三五九旅才能让它变成“陕北小江南”。 几部农民军很快被击败,上天猴、满天星、云交月、混天王、黄龙眼等上万人逃奔宜川。 五月初,革命军小心翼翼走到中部附近,又遇到了上天猴等部的溃兵。 前面王承恩一路追到宜川,击斩千余。闯山虎、陈龙、金翅鹏等部数千人投降——金翅鹏王成功是王二侄子。余者乱窜而去。 同时二队赵胜的消息也传来,那后生被赵大胤击败于韩城,正往郃阳(合阳)逃窜。 李自成连吃粽子的工夫都没有,急忙率队西走合阳。 半路又打听到赵胜在合阳被灵州参将张全昌、巡抚练国事等夹击,大败,又往北窜去了。 陕北可不能去啊,曹变蛟等正在北面大开杀戒。 神一魁暂时投降后,余部有不少散去继续打游击,还有混天狼的数千人,被小曹杀的鬼哭狼嚎。 曹变蛟是曹文诏之侄,同样是一员猛将。到崇祯十五年松锦之战,洪承畴应对不力,被鞑子断粮,结果6、7个总兵先跑了。小曹在绝境中突袭皇太极大帐,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可惜最后功亏一篑,带伤跑后又被俘杀。 可见明军不是不能打,是指挥体系或者整个体系出了问题。可叹! …… 李自成急忙派遣侦骑去追赵胜,结果晚了一步,那后生在富县又大败,被斩数百人,投降了…… 同时投降的还有满天星一号高汝利。②还有个同名满天星,后说。 高汝利是张存猛的部将,张投降后他与草上飞刘忠等自立一队,南下宜君、同官(铜川)活动。在明军的追击下,他俩终于顶不住了。③先投明后投顺,顺治三年在甘肃降清,湖广总兵。 杨鹤选其骁勇置营中,散其众万二千人。 此时张献忠应该也投降了。他和赵胜没被砍,可见选择投降对象也是一门大学问。 好消息是二队的李友带着百十人跑出来了,正好纳入麾下。 接下来李自成原地扎营,不敢继续走了。因为南面一条线还是乱成一锅粥。还是前面的一对老冤家。 王承恩追着上天猴从宜君到白水又至郃阳,接着又跑到澄城。 上天猴、浑天猴等人实在立不住脚,一咬牙,继而返西去打金锁关了。 金锁关,俗称“三关口”,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享有“雄关天堑,鹰鹞难飞”之称誉。是北上延安、榆林;西通甘肃、宁夏;南下关中的咽喉要道。 官军尾随而去,李自成正要趁机南下,又被突然到来的大雨耽搁了两天。 大旱四年,终于下雨了。 对陕北来说是好事,不过黄河对面的山西就头疼了。 因为那边下的是冰雹——大如卧牛,中如狗,小如拳。大同、襄垣等县毙人畜甚众。 雨过之后道路难行,八十多里山路革命军走了五天。 五月中,革命军进入蒲城县境,在唐玄宗李隆基的泰陵处扎营修整。 李自成本来想就地筹点粮,买点粽子啥的,不进县城。 没想到原籍蒲城的高大虎功夫超棒,兰花花已经怀上了。这至少说明革命军的训练强度不够高,他居然还有精力瞎折腾。 那后生担心夫人颠簸不起,想送回城里安养。而且他连娃的名字都起好了,生男叫催要,生女叫吊吊…… “悄悄的进城,不要张扬。”李自成细细叮嘱一番。 结果,不知怎么消息就泄露了。 热情的蒲城民众出动数百人,敲锣打鼓郊迎二十里,到泰陵恭请革命军入城。 盛情难却啊! 李自成只带一队警卫故地重游。 进城小住几日,跟知县老爷叙叙旧,跟暗探打听下情报。 又遇到枣园村民进城告状,说大统领给关帝庙下拔的重建银被牛鼻子老道贪了。 那老汉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李自成大怒:“胆大包天!砍了!” 牛鼻子嗝屁。 大统领又亲书“乾坤正气”一匾,送与枣园村民。 这一趟兴师动众,兰花花也不好潜伏了,高大虎只得另寻乡下把她安顿住。 李自成也不白进城,再次给每户散银五两。百姓们欢呼至癫狂。 革命军最早携带的二十万两银子快半年了,用到现在反而涨至三十多万。钱多没办法! 粮草收购齐,革命军再次启程。 黄河不好过。 西南面没多远有蒲津渡,但是离潼关太近,没胆去。 八百岁的黄河大铁牛啊,你再等等,过些年去看你。 只能沿河北上寻找渡口。 此时合阳、韩城附近的官军和农民军都散了,革命军一路畅通无阻。 在黄河边一路征船,每船给银十两,等到韩城县境时已收拢五十余艘。 行至芝川渡,李自成勘察一番,河面太宽不适合搭桥,只派张洪带先遣队过去探路。 当晚革命军在汉武帝的“扶荔宫”扎营。 北面不远就是司马迁墓,大统领少不得又去游览一番,顺便留个碑。 李自成每到一处名胜古迹都要打卡。因为乾隆是不会有了,他要争取超过那老汉的“功绩”。 隔天,大队人马北行二十里到达韩城。 担负着守卫黄河的重任,可这么座城居然还是个土围子,但是不妨碍唐代王勃夏日登韩城门楼:“下官狂走不调,东西南北之人也……”③27岁的王勃从广州搭船去交趾看望在那边做官的老爹,半路遭遇暴风罹难。可惜了。更可惜的是交趾没了。 城墙包砖要等到韩城人薛国观当首辅后了。(各县城墙包砖绝大多数都在明代完成,崇祯朝尤多,大约能占一半。) 崇祯在位十七年,换辅相多至五十余人。薛国观能独任三年,相当不得了。然而老薛的官声也就那样,说不上多坏,也不能算好。 老薛将在崇祯十三年因罪罢官归家,隔年又被拉回京城吊死。又被抄了家,没收赃款九千两、田地六百亩、宅一座。 此时的薛国观正在家里服丧。 李自成当然要跟他打个招呼—— 箭射一首《田鼠》: 黍麦食残更食苗,人人身上剥脂膏。 竟偕蝥贼害田秩,不管农夫仰屋号。 穴地居仓诚得计,弥天积罪岂能逃。 忽然大雨倾盆落,安乐窝中起怒涛。 “唉……” 薛国观看罢信,摇头叹息。老百姓要是有活路谁又愿意造反?他也只能仅表同情。 韩城四门紧闭,目送“瘟神”远去。 大军先行,李自成又拐弯去了趟隔壁潭马村。 刘永祚,曾求学于名士解经傅门下,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任户部主事。魏忠贤专权时被罢官,后官复原职。将来会累迁至宣镇巡抚,因与首辅杨嗣昌政见不合,再度被罢。③ 清兵入关之后,刘永祚在韩城举旗反清。顺治七年,清兵来韩进剿,永祚据周原堡寨,在天地庙与清兵对阵,兵败被俘,解省城处死。 貌似刘永祚做过晋商后台,弄求不懂哎。不是老李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他孙子也官至巡抚,当然,是清朝的。 老刘不在家,李自成留下些布匹银子慰问家眷。 革命军继续前行十里,到达解家村后停下修整。 李自成必须要去拜访一下老解。 五子登科,来源于五代后周时期的窦禹钧五个儿子都中举的故事。除了窦禹钧之外,历朝历代难得一见。 解家做到了。 “一母三进士一举一贡生。” 老大解经雅,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历官汝宁府推官、山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寻迁山东观察使卒。 老二解经傅,万历二十九年进士,由济源县令而至保定巡抚、兵部侍郎兼都察院佥都御史。 老三解经邦,万历二十三年进士,迁山西布政使、宣府巡抚。目前解老汉被罢官在家,削籍永不录用。 老四解经达,天启元年举人,初任中书舍人,迁户部主事,出守袁州任知府,又任四川监军道副使。 老五解经铉,暂时没他什么事,要等崇祯七年了。 雕梁画栋的大宅里,李自成开口了: “解老汉,当日朱由检让你经略辽东,为甚推辞不就?” 解经邦低首垂目,不言语。 李自成一脸羡慕道:“辽东经略呀,肥差啊!” 解经邦本不愿跟“流寇”交谈,但是转念一想,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拖着病躯还能活几年? 老子连皇帝都不蹙还怕你区区一个“流贼”? 于是他嗤笑一声,“好大的肥差啊,你去吧!” 天启朝原话:神宗朝东南无警,闻命者恬然而往;今一闻山海、贵州差,如驱之死地,无病而饰词称病,亲健也而驾言亲病。此可以观世,亦可以观变。 西南有奢安之乱,不敢去;至于山海关外—— 从万历四十七年开始,辽东经略、巡抚、督师的下场—— 杨镐处决;熊庭弼传首九边;李维翰革职为民;周永春丁忧后论戍;文球总督短期兼任;阎鸣泰遣戍死;张凤翼丁优;袁应泰兵败自杀;薛国用病辞;王化贞坐罪处死;毕自肃因兵变自尽;喻安性比较幸运,遇到裁撤辽东巡抚;解经邦未敢上任,削籍;王在晋罢免;孙承宗罢官;高第罢官;王之臣下狱死;袁崇焕凌迟;刘策被斩于市。 崇祯不得已再次启用六十多岁的孙承宗,但是孙老汉的好景不会长…… 在辽东当一方大员,除了那些短期在任,余者最理想的结局是被人弹劾有人保,得个致仕回家;第二是正好死了爹妈、或者自己病的要死,从而躲过一劫;第三是因罪罢官;最后是下狱等死。 只有一个破碗的,看啥都是肥缺;等有一头牛了,就知道这缺要命! 谁愿意去?还是解经邦聪明,就不去上任,大不了回家养老。 熊廷弼曾上疏说他任经略时的几个道臣,同级在内地混的都升两级了,辽东官原地踏步,还要时不时扛着不知道哪天后金来袭。 入关一步便为乐国,出关一步便是鬼乡。 关外既苦又累还危险! 当然,只要能当高官,从来不缺毛遂自荐。 福建有个叫林世卿的地痞头头,贿赂买了个光禄寺署丞候选。 他上疏请求募兵去辽东效力,然后招了些渔民、小贩、地痞……全福建的三千募兵差点都交给他带队。 最后,林世卿被厂卫拉去喝茶了。 第12章 鱼入大海 解经邦豁出去了长篇大论,李自成听得津津有味。 “老解啊,也就是你年岁大了,不然出来给我当个宰相挺好。” “我年岁小也不能从贼啊!一大家子在朝中为官呢。我俩儿也是进士,翰林院编修。何苦来哉?” “是啊?那行,看你面上,我打破京城后就不拷掠他了。是叫解胤樾吧?” “就凭你?拿什么打?” “凭……我想想啊,你最多再能活两年了。这两年……韩爌不得已告老还乡……这个记不清时间了。六月大学士钱象坤罢、兵部尚书梁廷栋革职以熊明遇代;七月,逮三边总督兵部右侍郎杨鹤下狱,洪承畴上台;八月,后金围大凌城;九月,朱由检复遣太监监军;十一月,吏部尚书崔景荣卒……” “要不要我继续说下去?” “……” 解经邦圆睁浑浊双眼,惊骇莫名。 李自成笑了笑,“马上就是六月份,很快就应验了,你等着看吧!” “……” 解经邦如看鬼魅。 李自成喝了口茶,“老汉,你是不中用了,多为儿孙想一想。哪天想明白了,让你儿去京城澄清坊三条胡同,有面墙上写了‘天父地母’四字,你懂的!” “……” 解经邦面色潮红,气喘如牛,口不能言。 李自成慌了,你可千万别提前嗝屁啊!不然咋凭神迹招降你儿。 “解公,好生安歇,晚辈告辞!后会有期!” 大统领原本还想跟他敲打些钱粮,这下也泡汤了。 革命军行至渚北村停下,等待过河。 李自成顺便寻到卫景瑗家,对他父母妻儿嘘寒问暖一番。老老少少战战兢兢。① 又寻到卫桢固家,“好好读书,下一届大比之年能中进士。兄弟教你一句话,记着,识时务者为俊杰。”② “……”卫桢固既慌又喜。 ……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大禹凿山,疏通河道,称禹门。 大鱼集聚,上者为龙,称龙门。 黄河自北向南,沿峡谷奔腾而下,古道两侧刀劈斧削般的石崖形如门闸,黄涛滚滚破“门”而出,豁然开阔。 “美哉,河山之固!” 李自成即兴抄诗一首,令人刻碑留念。 冯起龙喜洋洋道:“这回咱们跳过龙门,到山西才叫鱼入大海,可以任意遨游。” 宁武总兵孙显祖曾上疏:贼二十余万,日剿日益。官兵不过二千,奔逐不支。乞再发京营或调边骑五、六千协剿。 崇祯命下兵部委总督专制,以兵、饷并乏,事竟不行…… 所以山西没啥兵。这也是陕西反王们老爱往山西跑的原因。 革命军众人同样个个神气活现。 他们几个月前还是在地里刨食的农民,走十里地赶次集就是出远门;去趟县城就能跟全村人吹嘘半年。对他们来说,黄河以东的山西简直像是天涯海角了。 可惜后勤民夫们不愿跟随过河,给钱遣散吧。 李自成指点着黄河,“将来要在源头治河,迁民栽树,中下游缕堤堵决、蓄清刷黄,再分流,或能百年不用再忧黄河水患。工程浩大呀,咱抓五十万鞑子俘虏,让他们去干苦役。” 拿陕北举例,后世没治理前一片光秃秃,真正的黄土高原。现在还有大片树林,能抢救一下。而且当前人口也少,用不着在山头垦荒,水土流失不会更严重。 冯起龙连忙奉上一堆彩虹屁。看看大统领的格局,眼下虽然被官军撵着跑,但已经在规划江山了。有前途! 龙门渡,大河之要津,中游之险塞。恰是在河面还未开阔时,两岸相隔仅七八十步。 可叹地方衙门不干人事,其实这里完全可以架铁索桥,沟通晋陕恩惠万民。③ 没有现成便宜捡,革命军只好自己搭舟桥了。 一位老把头驾船先出,上面一船工撑篙,一船工向前抛锚,借水冲力推船横渡。 李自成大赞,五十两银子物有所值。 后续民船依次拖着麻绳出发,眼看就要沟通两岸。 此时上游忽飘下数十艘小船,侦骑急打信号,领头人眼见冲不过,只得率船靠岸。 黄河自壶口而下,流速减缓,河道拓宽,具备了航运条件。然龙门附近石窝盘旋,最号危险。长年舟子一出口北,率相庆贺,至有鸣金击鼓,披红挂帆而下者。 刘老汉被逼靠岸,可没心情披红,只有暗暗垂泪。这趟买卖要保不住了哇。 他侄子黄守才自告奋勇要去找山大王说情,刘老汉说我独孤个儿去,你老实待着。 刘老汉被带到大统领跟前,当即跪倒,口呼:“草民叩见大王!祝大王百战百胜,马到功成!” 李自成上前搀扶,“不必多礼,老丈请起。放宽心,革命军秋毫无犯。” 刘老汉“哇”的一声了哭出来,挣扎着又要磕头,“大统领万岁……” 黄河跑船苦啊! 行船吃的就是黄河水,舀一碗澄不出半碗清水。 逆流而上时,船工们还得上岸背着纤绳一步步的往上拉。④ 通常一条船上的船夫是拉不动一条船的,一般都会等四五条船走到一起后,大家全力先拉其中一条,再拉另外一条。 他们跑船最远要北到九原(包头)、宁夏府(银川)、兰州等地,往返一趟少说也要半年时间。其中艰辛难以想象。 而黄河中顺流看上去轻省,但是一不小心就会船翻人亡。船工纯是拿命换钱。 胡老汉摊开手掌,“这是磨的茧子,逆水拉船,碰到水流急,不管地上什么情况,你都得马上跪下,用双腿使劲扒着石头,不能让船往后挪。等水流缓下来,号头喊一句‘喂号’,这时候才站起来,边跟着号头喊号子,边往前挪。” 李自成听起了兴趣,胡老汉当即召唤来船工们表演一通。 “喔——(喂号),喔——(喂号)……” “太阳出来一点红哦(嗨哟嗨哟),三国出了个赵子龙(嗨哟嗨哟)……” “揽工人儿难(嗨哟),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嗨哟);受的牛马苦(嗨哟),吃的猪狗饭(嗨哟)……” “连天晌午日正南(喂号),观音老母造花船(喂号)……” 李自成感慨万千,此情此境,不抄歌能行吗? “你晓得那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湾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有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呀哎嗨呦呦把船来搬……” 胡老汉听的直抹眼泪,原来大统领是同道中人哇。 歌罢,黄河上已经排了两列船,船上覆了木板,革命军过桥而去。 东岸有一块二十多亩的平坦地,上建汉代禹庙。屏阁楼亭,画梁雕栋,依山傍水,形势壮伟。 原本有位把总驻扎在庙看守龙门渡,此时已被张洪监押。 这可是首次正经的官军俘虏,李自成一高兴,每人赏银五两。 金钱威力大大的,当即就有八人“投贼”。 “流贼”刚走,巡检司的十几人跑回来了。 他们眼看一群丘八非但没被砍死,反得了银子,个个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逃了。 “不行咱追上去讨要?” “那你去。” “……” 还是算了。 其中有个胆壮之辈,一咬牙一跺脚真就去追讨了。就此失踪…… 革命军沿汾河东进。过河津、稷山,一路无阻。于五月二十四日在绛州西古交铺扎营。 这里原设有驿路急铺,可是大下岗,裁撤了。只剩下几个铺兵窝在破房子里苟延残喘。 李自成过稷山时早于大队出发,仅带几个随从轻骑前往绛州。 绛州自古有水旱码头之誉。 晋东南和京津百货可顺汾河、黄河、渭河销往西北、河南;陕甘等皮毛畜产又可逆汾而上运到绛州,交通便利。 绛州城,卧牛形,位于汾河北岸,依黄塬而建,城池九里一十三步。西高四丈三,东北角高三丈八尺,东、南俱高三丈三。只有二门,南为朝宗,北为武靖。 李自成入南门,刚在钟楼旁一处酒楼坐定—— “咣咣咣咣咣……” 急促巨响震的人耳朵生疼。 钟楼内悬五百岁的万斤巨钟,每一撞击,声闻数十里之外。 估摸县里已经得知“流寇”逼近,正在报警。 店伙计也顾不得招待客人了,纷纷跑去关窗户上门板。 李自成一拍桌子,“掌柜!流贼打不进来,赶紧先上个铜火锅,饿得不行了。” 掌柜告饶一声,连忙让伙计去准备。 “门也别关,等会儿我要招待贵客。” 掌柜愁的龇牙咧嘴,可也不能赶人。而且守在门口的那位黑大汉一脸不善,还是小心伺候吧。 田见秀去不多时回来了,随行的那位探子已在绛州潜伏三个月。 李自成跟他问询些情况就打发走了。 田见秀再出门,返回时,带来了一位老熟人。 第13章 先生大才受某一拜 李自成起身热情道:“哎呀!小西儿,好久不见!” 沈一石满面春风,拱手作揖,“东家一向发财,兄弟挂念的紧啊。” 当初沈一石离开米脂径回老家,跟沈老西儿商议了一个月,之后就到了绛州,在米面局胡同开了家粮店。 两人先捡闲话聊一阵,吃完火锅,一同回转大顺粮店。 进了后院关上门,沈一石再次作揖,“一别大半年,没想到兄弟真来了。” 李自成笑道:“做买卖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怎么样,想通了?” 沈一石先叹口气,“果如兄弟所言,陕西民变已蔓延至山西。燎原之势令人心焦,不得不为全家老小谋条后路。还望兄弟不吝赐教。” “谈什么赐教,你我兄弟何必这么客气。小西儿啊,不瞒你说,绛州城外的队伍正是我的,兄弟扯旗造反了!” 小西儿悚然一惊,随即面色如常,拱手道:“好气魄!早知大当家潜龙在渊,果不其然。” 李自成摆摆手,“这些话就不用说了。我在城里只待两天,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要不要上我这条贼船。” 沈一石咂咂嘴,“大当家,不是小的推脱,我就一小买卖人,怕是没法追随驾前上阵杀敌。” 李自成笑了笑,“真不用说这话,我能把你当小卒用?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是明白人,想好了给我回个话。” 沈一石踌躇片刻,“大当家,能否将具体事宜示下?” 其实要他做的也简单,一是继续销赃;二是采买军需;三是看情况做些奸细的活。 李自成说完后又补了一句,“将来荣华富贵眼下也不必多提。我可以保你全家在乱世中平安无事。” 沈一石纠结了。 销赃无所谓;采买军需也行。但是做奸细…… 可是前两天刚有上万流贼陆续从洪洞附近过去,令人胆颤。家小安危显然更要紧。 沈一石暗暗叹气,弓腰作揖,“谨遵大当家吩咐,沈某定效力不怠。” 之前打土豪得来的十六车财货已售罄,得银两万六千余。沈一石要交账,李自成没收,让他存着留用。接下来要花的钱可多了。 革命军从陕西走来一路又收缴了十几车财物,李自成叮嘱他出城接应。 大统领又拿出两本册子,一张清单,提点些注意事项让沈一石照单采买。 小坐一会儿,这边事安顿好,李自成匆匆赶往城北。 …… 万历四十八年,意呆利神甫艾儒略来到绛州,为韩氏全家受洗。 天启四年,意呆利人高一志、比利时人金尼阁又陆续来了,韩家捐资在绛州城东南购置两栋房屋,改建为填主堂。 隔年,灵丘王受洗,捐赠王府作为教堂。①景点招牌上的名字错到姥姥家了,朱仕塝已死百多年,咋能捐王府?不知现在改了没有。 灵丘王为啥不住灵丘在绛州? 到明末,王公多如狗,朱家几乎在每个县都封了郡王,不过绝大多数王公并没有赴国,因为住在繁华的府城享受更舒坦。 灵丘王在英宗时就从灵丘迁到了绛州,只是名号照旧。 曾有一任灵丘王超长待机,熬死了长子、长孙、曾长孙,最后玄长孙朱鼐镰即位。 朱鼐镰因故向曾叔祖索贿。朱俊檥虽然只是个镇国中尉,毕竟辈分摆在那,于是怒斥侄曾孙。 灵丘王一不做二不休,“逼之以刑”,最后竟然活活打死曾叔祖。 那孩子闯下大祸之后灵机一动,找借口把曾叔祖弟弟骗进王府。小弟看到哥哥惨死,当场打死府中宦官。 灵丘王就把这事报成曾叔祖兄弟俩和太监互相斗殴,以致二死一伤。后来事情败露,皇帝将朱鼐镰废为庶人,除国。是为最后的灵丘王。 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后面灵丘王就改成了灵丘宗理,只是民间习惯上仍然称呼为灵丘王。 现任“灵丘王”是绛州巨绅段衮女婿,而段衮早年在京为官时就成了羔羊。发展下线女婿顺理成章。 目前绛州羔羊已近千,其中举贡生员过百。 李自成赶到教堂,只有高一志、金弥格(金尼格之侄)两鬼子在,跟他们没啥好谈的,略打招呼后转头又往韩家巷去了。 韩氏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韩云、韩霖两兄弟,一个万历年举人,一个天启年举人。 祖上曾是绛州二尚书之一的韩重;其父弃文经商,在松江府发家;其母王氏乃太极拳宗师王宗岳独女。②还有说法王宗岳比陈王廷小153岁。咱这是小说,不去较真谁传谁太极了。 良好的家境培育出韩云、韩霖、韩霞三兄弟,时人称“河东三韩”。 老大老二少时随父居松江府,入青浦县学读书。彼时徐光启正在家中丁忧。“尝学兵法于徐光启,学铳法于高一志。” 韩云考不上进士,也就放弃了。后来历官徐州知州、汉中司理等职,因感朝政荒唐,遂辞官回家。 之前崇祯二年,葡萄呀人公沙率炮队入华。走到半路因行粮不足,得知天煮叫徒韩云正担任徐州知州,耶苏会士陆若汉便派人前去请求赊借。韩云慷慨接济白银200两。 韩云还高兴的说:“此器若到京师,入业师手(徐光启),可保万全。屈指水程,此时未能抵京,且所必用辅者有三,曰铳架,曰火药,曰铁弹。三者齐备,并战车三百辆,精兵三千,及鸟铳诸利器以助之,则所向无敌,苟缺其一,不能有裨。奈今安顿说明之人,尚有未全,是有器与无器同,似应请乞宪台,特赐未雨绸缪之策。或调拨官兵,防护攒督,兼程而进,倘万一前途有阻,则宜就便设处钱粮,制所未备者为吃紧,庶乎进可以解畿辅之急,中途可以保漕河之运,取守南服疆界,可使狂酋不敢南窥。赐以不世奇勋资宪台,宪台以不世奇勋报圣天子也。” (正赶上“己巳之变”,已经下台的前阉党大佬冯铨自费招募一支3500人的步骑兵,还随带百名家丁护送葡萄呀炮队。结果也没赶上参战。) 韩家老二韩霖未曾出仕,但乃东林党成员。他于崇祯四年再次入京参加会试,当然又失败了。不过他曾在北京见到公沙,还切磋了下兵法,并做诗曰:鲲鹏居北溟,海运则南徙……今亲见其人,西方之彼美……我从西儒游,谈天如测蠡。今与西帅交,谈兵如聚米…… 韩霞还在读书。 “晋人往往夸三韩,仆婢都教读《尔雅》。” 李自成递上名帖、礼物,诈称是经汤若望介绍,特来访贤。 顺利进门。 彼此寒暄过后,李自成将五六本书奉上。 “闻韩兄学识渊博,藏书颇丰。小弟不才,草编了几本书,恭请大家雅正。” 除了《新编增广贤文》、《声律启蒙》,还有《弟子规》这种糟粕,以及重头戏——抄袭来的清人注疏《十三经》中的几本等等。 韩云嘴上客气应付几句,其实心里也不当回事。 旁边的韩霖已经捡起一本开始翻看,“哟!这书好啊!” 首先印刷精美,一般书籍里分隔字行的线格完全没有踪影,字句之间却排列的上下左右一边整齐;蝇头小楷字字清晰,就连最好的宋版《史记》都比不上。 翻一页,居然两面都有字,却并无漫洇,这是何纸何墨? 油墨铅字活印没见识过吧? 韩霖再看内容,俗字略多。但时人多用俗字,并不为怪。 汉朝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就开始专门收录俗体字。 另外隶书可以算秦朝的简化字,《说》还哀叹,隶书出来后,“古文由此绝矣”。 历代名人字画碑刻中俗字也比比皆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有324个字,其中102个是俗体。 由于书写和辨认方便,俗体字的影响范围逐步扩大。到了明末,不但在“贩夫走卒”中流行,士子们也多用。 如吕留良在赠给黄宗羲的诗中注:“自喜用俗字抄书,云可省工夫一半。” 等到入关人问鼎江山,才对用字作了极为严格规定,只许用“正体”字,,违者严办。 所以现在用俗字是风尚,再正常不过。而且李自成并不是没头脑全改,只选了几百个时人常用字及改了些少数不会产生歧义的字。 比如新中国的伞(傘)、虫(蟲)、众(眾)、龟(龜亀)等改的都挺好。 “醜”和“丑”合并有些不妥,跟地支名混淆了;“運”改“运”似乎也可以再商量;“髪發”全合并成“发”不好,给语文试卷贡献了考题,加重学渣负担。 乾燥的乾与幹活的幹都被简化合并为干,乾在八卦中又代表天,于是就有《干隆生母享尽孝子福》、《干了112天终于湿了》、《晚上睡觉被干~醒好几次?用它湿润你干燥的冬夜》…… 还有,萧被简化合并为肖,大大不妥。当年未注明姓氏不在简化之列,大部分萧姓被改了。人家传承了上千年的祖姓,这样弄不好吧。 那么问题来了,黨和党到底哪个更好? …… 用俗体字没啥问题,但是令韩霖觉得不妥之处是书中加了句读(标点符号)。自然这么一来读书大大省却了功夫,可焉知你断句对不对,能不能领会圣人语义? 韩霖细看了两页,不由得拍案叫绝,“好好好!妙妙妙!非大方之家何得做出如此高论!” 这注疏水平之精,绝不次于他读过的汉唐宋元明以来的前代注家。 自古以来,为十三经做注疏的人不少,清代对十三经的注疏又是一个新的高峰,特别是对经书文字解释和名物制度等的考证优于前代。 李自成抄袭来的精华岂是儿戏? 另一边韩云看着《古文观止》的书名一阵牙疼,短毛好大的口气。精彩的古文何止千万,你这薄薄的一册就全代表了? 他翻开看完序言再看目录,不禁叫绝:“好书!” 《古文观止》以散文为主,兼收韵文、骈文。先秦选的最多的是《左传》,汉代选得最多的是《史记》,唐宋时代选得最多的是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的文章。当然,还有本朝的好文。 它的主旨并不是说看完这二百篇就不用看其他古文了,而是说通关了这个选本,你的古文水平就过关了,再看其他的就没有障碍。 《古文观止》还有个更重要的作用,选篇是为了“科举”服务,那么文章选与不选都以此为判断标准。比如不选汉魏的赋只不过因它们对作八股没啥用。 对有志于科举的学子来说,这一参考书在手省了多大的功夫?韩云自然要赞叹。 当然,李自成的《古文观止》分两部,第二部里的选篇就是对做八股无用的其他好文。 韩霖又翻开一本《纲鉴易知录》,随便看了两页。 这是本中国历史的普及读物,从三皇五帝一直到唐宋元明,梗概性的将大事、主要人物梳理了一遍。 古代史籍浩如烟海,汗牛充栋,难以卒读。而《纲鉴易知录》恰是一部古史精华的荟萃。它简明扼要,通俗易知,不尚玄奥,不敷铅华,年经事纬,力求平实。有一编在手,诸史了然于胸之效。《纲鉴易知录》不失为一把入门的钥匙,一个登堂的阶梯。 “好书!” 韩云、韩霖再不敢慢待短毛。 蒸青团茶撤下,紫砂壶、青花瓷杯端上,来一泡上好的罗岕茶。 三人开始高谈阔论。 席间,韩云说起了金尼格。 那鬼佬编了本专供外国人学汉字用的按音查字和按字查音的字表,韩云得知后加以中国人为对象而粗编了《西儒耳目资》。后来陕西人王徵也参与了修订,还帮忙出版了。 二韩夸赞不已,谓国人都做不到这一点,西人却有妙法。 李自成淡定的从包袱里取出《中华永昌大字典》。 “二位兄长且一观。” 《康熙字典》是以两本明代字书《字汇》和《正字通》为基础,加以辨疑订讹而成。 不过此时《正字通》还没有成书――崇祯十四年才出来。 李自成盗版的中华书局《康熙字典》又出自后世上百年的精校成果,权威无比。 每字下的注音都采用《集韵》反切,并加直音,又注韵目,以资参照。 注音之后是释义,义项基本上按本义、引申义、假借义顺序排列。每一义项后都引一条文献作为书证。 同形同音不同义的字,全部释义归于一字;同形不同音不同义的字,复另立条目,以求明晰。 另外,全书除了拼音、部首检字法,还多了四角号码查字。 这样集古今大成的字书一出,二韩很是震撼。 韩云叹道:“某乃井底之蛙,往后再不敢说大话。谁言国人无才?” 韩霖摩挲着书册问:“何以只有三十页?先生可否赏赐全册?” 李自成就算是过目不忘的天才,那也不可能背下字典全文,这不是要紧事。 “俗务缠身,还未编纂齐备。” 他又拿出一本书放在桌上,“暂且只有《小学生字典》。” 韩霖又端起翻看,这本就简略多了,而且只收入三千常用字。 韩云起身作揖,“先生大才,受某一拜。” 第14章 地球围着太阳转 二韩研究完字典,又对李自成编辑的读音提出意见,认为和官定韵书差异不小。 李自成将来要定都北京,国语自然以京音为基础。 朱元璋虽然定鼎南京,但是南京话并不是官话。南京官话是中原书音在南方的地域变体,而不等同于南京方言,跟老朱的关系也有限。 当初朱元璋对新编的《洪武正韵》不满意,陆续修订两次还是不满意。于是干脆把别人的书改名《洪武通韵》,准备刊行代替《正韵》。后来相关人员牵涉到胡蓝党案,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可见大明法定的官话或读书音先天不足,等老朱驾崩后就更没人当回事了。 到明英宗朱祁镇时,“《洪武韵》……然今惟奏本内依其笔画而已。至于作诗,无间朝野,仍用《唐韵》。” 再过几十年到明武宗,“至今会试榜文,有除《洪武正韵》一部外,不许夹带片纸只字,盖亟欲正韵之行也。岂知以后革去诗赋,士子已不知正韵为何物。而世之作诗者,亦复因仍旧弊,又不知正韵为何书。不务正音,不遵时制,反从侏离艰涩之韵,吾不知其何也。” 到明末钱谦益,“至于《洪武正韵》……而今惟章奏、试院稍用正字,馆选一取协韵而已。学士大夫束置高阁,不复省视。其稍留心者则曰:‘圣祖固以此书为未尽善,此未定之本也。’噫,可叹哉。” 总之,朱元璋对南京官话的产生几乎毫无影响。 等到小朱迁都北上,又分成了南北官话。 简略区别就是北方官话阴阳上去四声,南方官话阴阳上去入五声。(北京读书音直到清末仍然有入声。) 《西儒耳目资》尽管是在北方最终完成,但反映的语音偏南方官话,类似江淮一片。因为鬼佬从南方登陆,长期生活在南方。而且参考的官定韵书也偏南音。(具体发音可见西南官话,约有七八分相似。) 京话是受到南方官话影响形成的北方官话。 即便鞑子不入关,京音土话和后世发音也没很大差别,可以说沟通无障碍。 万历年京人徐效编写过京话韵表,其与后世区别只在于当时京话尚能分辩尖团,比如精zing,京ging,以及某几个韵母等等。而且他在书里记录的是偏文读的北京口语音,若论老百姓实际口音,大概和后世的差别就更小了。 虽然还有些士人们标榜“中州正音”,但京话的地位越来越高。 明中后期很多在京做过官的人,致仕回乡后全家老小,甚或奴仆都“满口燕京音”,并且以此为荣。 总的来说,明代官话和读书音的标准音只存在于纸面上。两百多年下来,各地都有自发形成的特色官话、读书音。最具代表性的是北京官话、南京官话,中原官话三类。 万历皇帝就是一口中原雅音,中不中?(大概是张居正教的,要是和太监学就是一口侉话了。 顺治长大后就吐槽被曹化淳等人把口音带偏了。) (中原雅音或中州正音并不是洛阳开封土话,而是“合南北之儒,酌五方之声,而一折衷于中原”的读书音。明清大书法家王铎就是洛阳开封附近的人,但他那河南口音,常因作诗平仄不分而被讥讽。) 还有例子可看明人语音后后世差别。比如明朝人学日语的书籍,在“母”字下注音“发发”。后世读“哈哈”。ha是由pa演变开的,明代日语正好变到pa和ha之间的fa。 …… 再水一水,岭南兄弟也别争“国语”了。 秦汉时那边百越杂处不说了,魏晋南北朝“巢居鸟语”,“犹虫嚾鸟聒”;唐朝地图炮韩愈“皆鸟言夷面”;宋苏东坡“但苦鴃舌谈”。 张居正表示岭南官员进京述职他要找翻译。 广东电白原有卫所带来的官话,“因其时而言曰旧时正,即明代之正音。”后来变成了“狗屎正”。 万历时期雷州:“雷之语有三。有官语,即中州正音也,士大夫及城市居者能言之;有东语,亦名客语,与漳潮大类,三县九所乡落通谈此;有黎语,即琼崖临高之音,惟徐闻西乡言之,他乡莫晓……” 可见明时还有不少能说官话,鞑子入关后,雷州半岛加速被闽语入侵。 明代潮州戏文《金花女》—— 生:驿丞,你是哪里人氏呀? 丞:小驿丞正是漳浦县。 生:既是我邻邦乡里,就将白话说罢。 官员是广东潮州人,驿丞是福建漳浦人,二地相距不远。两人一开始用官话交谈,知道彼此是近邻后,开始说方言。 在语言评价上,胡建人和广东人同病相怜——“啁啾不可辨”,“闽人语颇獠”。 北宋黄庭坚告诫朋友小孩,“莫随闽岭三年语,转却中原万籁簧。” 去了之后不要学当地话,不然回中原后叽叽喳喳别人听不懂。 宋朝有个官员办事得力,宋太宗想把他提为近臣。结果官员们纷纷劝阻,说对方是胡建人,你跟他没法交流。 赵光义表示你们毕竟那啥,我身经百战了,见得多了,哪的官员没见过?不就是闽语么,我怎么会听不懂,“我自会得!” 于是他把那位官员召来唠一唠。 结果,赵光义:“刘某奏对皆操南音,朕理会一句不得!” 一句听不懂,光速打脸。 又有一个胡建人,中了进士,明成祖朱棣看他仪貌颇伟,准备提拔为近侍。 结果对方一开口就是乡音,朱棣嫌弃了,“老蛮子也……” 到了明代,“今天下音韵之谬者,除闽、粤不足较已……” 这两个难兄难弟直接就被放弃治疗了。 张廷玉在《明史》记:“闽人入阁,自杨荣、陈山后,以语言难晓,垂二百年无人……” 想做高官,南方人学会官话太重要了。 (南齐时有个南昌人叫胡谐之,齐武帝挺看重他,还想给他介绍一门亲事。然而女方却嫌他口音太重,不愿意。于是齐武帝就派了几个宫人去老胡家教授官话。结果,那些宫人反倒学会了流利的南昌话。) 北方稍微好些,虽然方言也多,但是语音相近,交流上障碍少。 朝廷鸿胪寺主持礼仪的唱赞,都是从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四省人里选声音洪亮者。 明代记录方言如下—— “如吴语黄王不辩,北人每笑之,殊不知北人音韵不正者尤多。 如京师人以步为布,以谢为卸,以郑为正,以道为到,皆谬也; 河南人以河南为喝难,以妻弟为七帝; 北直隶山东人以屋为乌,以陆为路,无入声韵。入声内以缉为妻,以叶为夜,以甲为贾,无合口字; 山西人以同为屯,以聪为村,无东字韵; 江西、湖广、四川人以情为秦,以性为信,无清字韵。歙、睦、婺三郡人以兰为郎,以心为星,无寒、侵二字韵。 又如去字,山西人为库,山东人为趣,陕西人为气,南京人为可去声,湖广人为处。 此外如山西人以坐为剉,以青为妻;陕西人以盐为年,以咬为袅:台温人以张敞为浆枪之类。 如此者不能悉举,非聪明特达、常用心于韵书者,不能自拔于流俗也。” “大约江以北入声多作平声,常有音无字,不能具载;江南多患齿音不清,然此亦官话中乡音耳。若其各处土语,更未易通也。” “燕赵:北为卑,绿为虑,六为溜,色为筛,饭为放,粥为周,霍为火,银为音,谷为孤; 秦晋:红为魂,国为归,数为树,百为撇,东为敦,中为肫; 梁宋:都为兜,席为西,墨为抹,识为时,於为俞,肱为公; 齐鲁:北为彼,国为诡,或为回,狄为低,麦为卖,不为补; 西蜀:怒为路,弩为鲁,主为诅,術为树,出为处,入为茹; 吴越:打为党,解为嫁,上为让,辰为人,妇为务,黄为王,范为万,县为厌,猪为知; 二楚:之为知,解为改,永为允,汝为尔,介为盖,山为三,士为四,产为伞,岁为细,祖为走,睹为斗,信为心; 闽粤:府为虎,州为啾,方为荒,胜为性,常为墙,成为情,法为滑,知为兹,是为细,川为筌,书为须,扇为线。” “徽东读堂如檀,读郎如兰,读阳为延,读刚如干,盖谬阳韵于寒韵也。” “吴人不辨清新侵三韵,松江支朱知;金陵街该、生僧;扬州百卜;常州卓作、中宗……” “宗藩以科目起家,始自辛酉……朱统钸,亦宁藩宗室。钸 字本音饰,其意亦同,而江右人多呼为布,何也?”盖因江南多无翘舌音,读shi(饰)为si(死),“统死”不妥,故宁可错读为“布”。 戏说—— 崇祯:堂下何人? 督师:回皇上,偶系广东斯文读书人来嗝,叫偶靓仔就得嗝啦。 崇祯:侍卫!速将此逼拉下殿去! 督师:皇上,唔好讲粗口哦。做人仲系讲返D道理先好哦! 崇祯:哎哟哎哟,哎哟我X!丫挺真是盖了冒儿啦! 督师:掉哪妈,扑该仔!吔屎啦你! 督师卒! 若是来个胡建人—— 胡:@#¥%&* 帝:你的口音好机车诶! 胡:皇上驾崩啦! 帝:掉哪妈!扑该仔!吔屎啦你! “南蛮北侉”的说法流传几百年,大家谁也别说谁了。 …… 韩家兄弟文武双全。 尤其是韩霖将来写成于崇祯八年的《守圉全书》尤为出彩。 “谓目下奴虏交讧,腹背收敌,城池不守,封疆大坏。世间兵书谈守者寥寥数言,谈战者博而寡要。故广采兼收,拔尤汰冗,详守略战,厘为八篇。全用其言,虽庸人可以无患。” 到顺治三年,钱谦益题《守圉全书》卷首,即谓“鼎革后则又大不合时宜矣,阅者慎勿轻示人”。 《守圉全书》除介绍西洋火器外,还有大量篇幅叙述棱堡。 一百年前,棱堡式防御体系,即所谓“意呆利式要塞”趋于成熟。之后西欧各国普遍采用。 早在万历年,萨尔浒之役明军惨败,徐光启上“辽左阽危已甚疏”,首言“亟造都城万年敌台,以为永永无虞之计”。 提议在京师周城建造大型三层敌台十二座,并将旧制敌台改造为“三角三层空心式样”。 天启元年,兵部尚书崔景荣又上奏,支持徐光启据西洋法建立敌台之议,“宜行工部详议而行”。得旨,“敌台着工部速议奏”。 图样、模型很快都弄好了。 个把月后,方案经工部营缮司略加修改,李之藻核定预算,建造单个敌台,物料、运费,工价等项,合计需银约四万五千两。 可惜经费无着。 官们再上言请赐发内帑,皇帝不愿掏腰包。事遂中止。 天启二年,孙承宗至山海关督理军务。孙元化入其麾下,受命“相度北山南海设奇兵于高深之间”,于险要之地建台。 孙元化想将旧式敌台改造为三角形棱堡式铳台。 “故法宜出为锐角,锐角者,犹推敌於角外,以就我击,故铳无不到,而敌无得近也。” “今筑城则马面台宜为小锐角;城之四隅,宜为大锐角;若止筑台,则或于四隅为大锐角;或於四面各出小锐角。 城虚而锐角皆实,故城薄而锐角皆厚。台则体与角皆实皆厚矣。城用大铳於角,而鸟铳弓矢助之於墙;台用大铳於中,而弓矢鸟铳助之於角。用大铳之处,旁设土筐,一以防铳,二以代堵……角之锐也,外洋法也。” 只是后来孙元化跟孙承宗不合,乃去职回京。 徐光启和孙元化从未忘却造台计划,之后若干年给皇帝疏凡二十余上。 后来汤若望为明廷造炮同时,受命对防御工事提建议。 鬼佬建言在京师城墙处修筑三角形堡垒,已获兵部赞同,却因“一位宦官和朝廷建筑顾问”的反对作罢。 理由是三角形在风水上利敌害己。 当时知晓棱堡的人不在少数,内地有传叫士介绍,闽广之人有赴南洋也多见。 万历年间,商人伍继彩在吕宋(菲律兵),闻买卖城(马尼啦)东门之“铳城”威力巨大,曾击死中国人数万,乃设法入内纵观。 伍氏继而偷运善于造铳台铳炮之闽人李姓父子回国,至北京投书兵部,欲立奇功而未果。 明末海外贸易最为活跃的闽南地区,也出现了名为“铳城”的防御建筑。 天启三年,潮州府南澳县建立猎屿铳城。 崇祯初年,漳州府海澄县修建大泥铳城、溪尾铳城。 “铳城”一词,最初可能是闽南出洋华人对马尼啦老城稀班牙人防御建筑的称呼,继而泛指火炮堡垒。 从描述及图样上看,国内基本符合棱堡形制的,当属崇祯十年、十一年改建的保定府雄县、山东淄川两小城。 “台形为锐角,有眉、目、鼻、颐,一如西制,且极坚实。” “敌台有三式,造于城角,谓之正敌台,一也;或于城墙居中,谓之属敌台,二也;或于城外另作,谓之独敌台,三也……此西洋之法也。” 明末文人好谈兵事,大多是放嘴炮瞎扯淡,但有真才实学、身体力行的也不少。 孔子讲君子六艺,核心就是打架不行少逼逼,打的过再吹牛逼。入清后徒子徒孙们彻底忘了。 闲话不暂停,再水一会儿。 棱堡还有个关键的配属设施——护城河或壕沟前有一圈较为平缓的斜坡。 逐渐升高的斜坡除了给主城墙提供部分掩护,抵御敌方火炮直射外,还有个更重要的作用。它承担着改变敌人行进路线的任务。 敌人向城墙推进途中,不得不在缓坡上爬升高度,这样一来,他们就始终处于守城方的火炮射界中。 相比旧式高大的城墙,低矮的棱堡更注重用远程火力杀伤敌方,而不是单纯的被动防御。可以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假如敌人十分勇猛,冒死突击,他们上了斜坡,填平了壕沟或者护城河,来到了城墙下。 如果是一段直线城墙,那守城方的火炮就没用了,总不能把火炮倒立起来炮口冲下打,同时火枪也没用了。只好上滚木礌石倒开水泼大粪等等。 棱堡形制,像星星或者齿轮,那种凸出来的玩意儿其实就是中国传统城墙上的“马面”,超级加强版的,更科学更好用。 它们的作用是减少火力盲区,以及对城墙下的敌人形成交叉火力。 棱形和倾斜的墙面还有助于使敌方炮弹跳开,就跟坦克上的斜面作用一样。 棱堡形制之所以不能完全像五角星那样,也是因为会有火力盲区,所以在两个角中间有一段凹进去的横墙。 有时候那段横墙前方,在护城河外面还会设置一座独立的三角形堡垒。用以加强防守和进攻力度。 那么,万一驻守在城外三角堡的士兵们想回城休息、吃东西、玩妹子怎么办? 堡上有栈桥和主城相连。 如果桥被打断呢? 那就等死嘛,要么投降。 三角堡后部,也就是朝向主城的一面没有凸起的女墙雉堞,无遮无挡。这样就算敌军占领后也无法被他们利用,反过来主城上的火炮会无障碍的横扫三角堡。就跟瓮城的作用一样,关门打狗。 可是,被派驻在三角堡的士兵不愿意干怎么办?几乎是必死之地啊。那就改成钳形堡,离城门近一些,方便他们及时逃生。 棱堡有很多变种,不一一讲了。反正很好用就是了。 当然,也别把棱堡被吹得神乎其神,什么守军以一敌百,坚不可破等等。再强的堡垒也只是个死物。 比如雅克萨之战中,清军就靠围困以及在堡外再修一个更高的炮台,用射程更远的炮去轰城里面。 再就是还有一种更好的方法——挖壕沟推进。 …… 当晚,李自成留宿韩家,与兄弟俩秉烛长谈。 第二天,韩云带着“略通医术”的李自成去看望辛全。 老辛虽然只是个贡生——大多数是考不上举人,但因种种原由被进贡到国子监读书的学生——但有才。 他年初入京,有官员特别上表举荐于朝廷。崇祯下诏给辛全以知府衔补用。 然而辛全未等出仕,就因母丧匆匆返回绛州。 办完丧事,他一病不起。 望闻问切,李自成只善于望、问二诀,这也足够了。 辛全素有消渴疾,随饮随渴,随食随饥,随溺随便,三多一少。并发冠心病。 一千年前的大夫就晓得这病了,可是不好治。 李自成也没办法手搓胰岛素、降糖药、阿斯匹林、硝基甘油。 韩云夸口道:“只要能治好,再难找的药都有。” 野生山羊豆倒是能降糖,然而有毒。何况产自海外,你真找不来。 李自成回道:“大医家孙思邈有言在先,‘治之愈否,属在病者。若能如方节慎,旬月可廖;不自爱惜,死不旋踵。’” 辛全叹道:“生死有命,我也看开了。多谢先生教诲。” 韩云又请教:“先生博学多才,当有良方。” 李自成提笔在方笺上写:十里之外一眼泉,胜过名医赛神仙。 “此为何解?” “不外乎是节制饮食,多走动。” 李自成又详细写明注意事项,然后说道:“能慎此者,虽不服药而自可无他;不知此者,纵有金丹,亦不可救,深思慎之。我再开个方子,名为玉泉丸。若能照做,半月后当有好转。” 床榻边一个伺候的小娃跪倒在地,“多谢先生。” 辛全抚摸狗头苦笑,“担了老师的名,也没教什么学识,难为你了。” 李自成得知这娃叫党成,不由得也摸了摸狗头,“娃娃乖。” 党娃娃呀,不好意思,你学生李毓秀的《弟子规》刚被我无耻抄袭了。 李毓秀祖籍辽东,客居山东。他爷听说后金崛起,于是毅然带着全家奔向关外奔向幸福。可没想到巨城铁岭炮火连天,他爷只得再溜回山东蜗居——半路还丢了个孩儿。 李自成能活一百年呢,所以后会有期。 离开辛府,李自成叹口气,“景伯兄,小弟略精卜算。适才观之党成,此子日后学问精深,名动天下。然如无贵人提携,科举一途仅止童生。可惜!” “哦?”韩云反问,“那兄弟看复元兄寿数几何?” 这可把李自成问住了,又不是啥名人,历史书上没写那么清楚。 他装模作样掐指一算,“若不尊医嘱,最多两三年的事。” 韩云又问,“先生可否为某一卜?” “你……先不说了。” 死在鞑子手里没啥好说的。又怕惊到他,所以先不提了。 李自成摇摇头,“偶然兴起,些小把戏不值一提……反正叫堂那位老高只能活九年了。” 韩云惊道:“此话当真?这做不得玩笑!” 李自成答,“六十多的人了,再活九年也是高寿。” 韩云略思忖,开口道:“昨夜畅谈,先生对耶教知之甚详,教理问答应对如流。然而,然而细细回想,先生似乎并不信奉……” 李自成一笑,“前些年,布鲁诺反对地心说被烧死了。近来还有个伽利略,你等着看,他很快也会因为日心说被判为异端。他们真错了吗?”②布鲁诺被火化主因是异叫徒,他坚持日心说只是为证明多神论。 韩云皱眉,“那先生以为,日心说可取?” 李自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点远处,“譬如那位坐在驴车上的老汉,我们观之,他在由南往北而动。可他真动了么?人家坐在驴车上根本没动弹。 动与不动是相对而言。 这样一看,我们脚下的大地自然是宇宙中心,太阳也围着我们转。似乎能解释的通。” 李自成继续说道:“其实我不愿意跟人辩论这些。实话,你就算找一百个西洋番僧来,我三言两语就能驳的他们哑口无对。没啥意义。 所有宗叫最初都是通往智慧的道路,只是过程有所不同罢了。 我一向持尊重信仰、宽容态度。 外面很多乡人信奉无生老母、弥勒尊者,还有黄天道等等,只要他们不去为非作歹,一样是良民。 无论儒释道,或是旁的什么,可取的是导人向善,怕的是迷而信之,那是愚昧。 人谁无过?孔夫子说的话就全是真理?我看未必。 抱着一本两千年前的破书整日细究微言大义,舍本逐末。其他同理。 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是正理。 话说回来,何为精华何为糟粕?若是擅做定论,不免又成为‘两小儿辩日’。 首先你要知,才能发论。 何为知?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李自成洋洋洒洒一通,双手背后,抬头挺胸,“赵某大言不惭,已至蓦然回首矣。” 韩云貌似恍然开悟,长舒一口气,作揖道:“先生高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李自成也不谦虚了,笑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陕西的王徵受洗后强驱其妾,这就是对洋人迷而信之,可称愚昧。咱先不说他没儿子的问题,入教后连去坟头给祖先上香都不行了,好么? 欧罗巴为新旧教之争,自己都打出了狗脑子。咱们中国人有什么好迷信的?你说王徵之辈是不是可笑?看人家瞿式耜活得多明白,四五房妾,啥都不耽误。” 韩云脸皮发烫,因为他弟弟韩霖也为入教而休妾。 李自成继续说道:“你等着看吧,再过几年,身为填主国的法兰西必然会加入新教一方作战。为何?利益使然。最后将是新教一方获胜。为何?不迷信腐朽,与时俱进耳。你说,信什么玩意儿重要么?也就糊弄无知小民罢了。” 韩云默然不语。 前东林党人高攀龙言:“孔子道无亏欠,本不须二氏(指佛道耶等)帮补”。 那一堆士绅为啥改宗?因为韩霖认定儒教“有启示而无救赎”。 “从古以来,中邦止有身世五常,尧舜孔孟之道,并无他教可以比论。历代相传,后来者故不以为前儒之学有所不足……今天煮教,既有生前死后之明论,补儒绝佛之大道,后来者岂犹可以为前儒之学全备无缺,无不足哉?” 另外还有两条理由—— 其一,“世人肯冒死以证其言,则可信之据,莫大于此。今噎稣会诸西士在中国传填主教者,皆从九万里航海三年,长辞故国,永别戚友,涉风波不测,经杀人掠人诸蛮域,甘冒九死一生之险,以证其真教实理。” 其二,“若止有一二人,于一时一处受多苦,传行此教,尤可疑其人为憨不晓事。今传教于各国者,无虑万人,咸名士也。” 这两条理由近乎于扯淡。 李自成说道:“憨山大师有言,‘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此三者,经世出世之学备矣。缺一则偏缺二则隘。’ 耶教自有他的长处,但是咱们三教合一也足够用了,还不用交什一税。何况《胜经》原本并没有翻译,只摘抄些教义出来确实很能蛊惑人。你大概还不晓得赎罪券,几十年前才废除的玩意儿。有兴趣了解的话可以回去问问高神副。” 明末,各种会、各种道、各种门等乱七八糟信仰多如牛毛,而三教合一的思潮与宗叫实践也大行其道。 三十多年前,莆田人林兆恩心有所悟,以为儒、道、释“其教虽三,其道则一”,于是创立“三教合一”学说。 “一时胜流袁宗道、萧云举、王图、吴应宾皆北面称弟子。邹元标极言其学之正,有争之者,元标曰:‘讲学随人意见,何事力争?’袁黄曰:‘早岁读书多有未解处,每于三教集中,阅之豁然。’” 其实更早就有王重阳的全真派,即以“三教圆融、识心见性、独全其真”为宗旨。 可惜他的后人不给力,尹志平李志常等仗着丘处机弄起的声望,开始胡作非为。他们毁佛寺毁孔庙,然后又在蒙哥皇帝面前和佛教辨论失败,就衰落了。 (当时辩论一来有翻译问题,二是耶律啥的偏袒佛教,再就是“老子化胡”说确实扯淡。) …… 李自成看着韩云,“我并没有劝你退教的意思。前面说了,无论信奉如何,均是导人向善,令人修身养性。只要抓定主旨,细枝末节从心所欲,不逾矩。 其实啊,那些玩意儿不过是懦弱者的挡箭牌。无趣的很。” 韩云抬头,“先生,地球真是围着太阳转?” 第15章 开门迎贼还是殊死一搏 回到韩府,李自成动手做了简易的太阳系和地月系转动模型,又教了他们观测计算之法。 拨动机关,几个小球开始转动,二韩兴奋看的不已,大呼精彩。 “这个先不急研究,太阳月亮一时半会儿不会跑掉。” 李自成撸胳膊挽袖子,“雨公兄,赵某请教太极拳真解。” 遇高人岂可交臂而失之! 韩霖也不推辞,客气两句收拾停当。 他立圆带胯,以沉淀了三十年的功力使出一招右白鹤亮翅。 李自成一拳将他击倒。 飘然而去。 …… 绛州可玩赏之处甚多,可惜没时间了。 王嘉胤即将嗝屁,先去混眼熟要紧。 李自成几人快马加鞭,在翼城附近浍河旁追上革命军大队。就地扎营,顺便下乡打粮。 山西农民也苦。 虽然大旱要后年才开始逐渐蔓延,但是朝廷—— “以沿黄之派,急于星火,转运艰难。在朝廷虽算价二十二万,而民间所费实已不止百万。有司但顾考成,新旧并催,鬻子卖妻,剜心敲髓,民之皮骨已尽。今日春雨未沾,风霾日异,人心汹汹,朝不保夕。弱者转于沟壑强者瞋目语难……” 可见人祸要大于天灾。 先是崇祯二年开始,陕西农民军陆续过河进入山西。 在西北地区主要是王嘉胤渡河进入河曲;在西南地区的农民军分为两路,一路攻吉州、襄陵、太平、曲沃;一路攻蒲县等地。 然后起义军又兵分东西两路,西路攻石楼、永和、吉州、隰县;东路攻汾西、霍州、赵城、洪洞。 然后山西本地饥民也反了。“既揭竿,胁从者且十五六。” 山西官的反应不是如何剿灭“贼寇”,而是首先推诿责任。 以至于后来还说晋地原本国泰民安,变故都归咎于陕西官“以晋为壑”。又上疏朝廷奏请“责成秦之抚镇驱之回秦,而后再议剿抚。” 先把农民军从山西赶回陕西再说,真是笑话! 倒是有明白人说:“始之寇晋者,秦人也;今寇晋者,半晋人矣。二三月间,从贼者十之一,六七月而从贼者十之三,至今冬而从贼者十之五六矣……欲除晋之盗,莫先欲抚晋之贫民……” 可是拿啥抚?谁愿意掏腰包?不过是清谈。 所以,山西官的如意算盘只能是将变民赶出境外便算尽责,万事大吉。 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大同镇要防边,内地山西镇全是二线兵,弓马惫废,无能为力。卫所兵直接就是老农,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陕西自己都忙不过来,哪有空管山西。 曹文诏也只在黄河一线游击,收复河曲后继续追缴附近溃兵,并没有过多深入晋地。 五月份,农民军占据了半年的河曲被老曹和宣大总督魏云中打破,王嘉胤突围而去。 二十四日他过岳阳县进入太岳山脉。①可怜山西叫了一千多年的岳阳,抿国时被湖南抢去了。 现下王嘉胤等农民军应该在屯留、长子一带。 李自成也不用去尾随,毕竟后知五百年,到时直接去沁水等他就是。 傍晚时分,老朋友拓养坤赶来汇合了。这家伙又收拢了马步千余。 想合兵没问题,只要让李自成派监军就行。不然以拓养坤的军纪,革命军免不了要背黑锅。 拓养坤自然不愿意,第二天找借口率队先走。 革命军随后向西进入山区。 西边太岳山脉,东边太行山脉,再加个南边的王屋山,一圈山围起来的就是上党高地。 “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 “居太行之巅,据天下之脊。自河内观之,则山高万仞;自朝歌观之,则如黑云在半天。即太原、河东,亦环趾而处于山之外也。乃其势东南绝险,一夫当关,万军难越;西北绝要,我去则易,彼来则难。夫非最胜之地哉!” 上党高地中间有盆地,宜农且多矿。 如果能把上党占下来种田,养兵五万没问题,枪炮甲胄也能装备齐全。 可是,难! 不好跟朱元璋比,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有前提。 元末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孛罗帖木儿、李思齐、张良弼、孔兴、脱列伯等各路军阀内战,自己人先打出了狗脑子。这也是各路反王能坐大的一个原因。 尤其王保保杀的元军怕是比他杀的农民军还多。 刘福通有安徽、江苏、河南、山东等地; 徐寿辉有湖北、湖南、江西等地; 张士诚有江苏、浙江等地; 明玉珍有四川、云南; 而此时继承郭子兴队伍的朱元璋,仍然局促于安徽中部的滁县、和州一小块地方。 前面有一众牛批人物帮着承担火力,朱元璋这才有机会猥锁发欲。 所以形势有别,李自成不能照猫画虎。 走一步看一步吧。 乌岭山是太岳山脉的支脉,也是汾河流域与沁河流域的分水岭。 革命军在乌岭山间穿行,于二十七日抵达沁水。这种偏僻小县正适合开刀。 县城周长二里一百步,髙二丈二尺,护城河深一丈,只有东西北三门。城里的武装力量有百十个衙役。 李自成分出三哨人马驻扎于三门外。 沁水县衙里愁云惨淡。 知县董老爷正聚集了一帮士绅商量对策。 “大伙儿都拿个主意吧,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你们都清楚,流贼暴虐,一旦破城,玉石俱焚。” 众人叽叽喳喳献言献策时,一个衙役疾跑进来。 “大老爷,流贼射书一封。” “……”士绅们立马闭嘴。 董之表看罢信,眉头皱的更紧了。 柳大秋问道:“明府,流贼可是劝降?” 知县叹口气,欲把信纸撕碎,再想了下,转手递出去。 柳大秋接过来一看,摇头不语。 尚宁一、赵完璧、王梓、卫思濂等十数人一一看过,有面色如常,有惶恐不安,有垂头丧气,有暗自窃喜…… 董知县咳嗽一声,“诸位,是开门迎贼还是殊死一搏,早做决断。” 如果流贼没有来信,县太爷自然会决一死战,好报效朝廷。现在么,还有一线生机。 赵完璧开口道:“流贼不可信……” “不要轻率!”贾富贵急忙出头,“事关阖城安危,还请大老爷再派人沟通沟通。若革命军果真秋毫无犯,何必陷死全城父老?” 卫思濂讥讽一句,“大财主这是担心钱粮被充公?你家远在端氏镇,慌什么?” 贾富贵辩解:“城里有多少民壮?拿什么守?平阳卫、沁州千户所、宁山卫的兵都去潞安(长治)保护王爷了,咱这小县能指望官军来救?” 沈王原封地在沈阳,永乐六年改封于长治。 当初朱元璋给诸王儿子设左中右三个护卫,按照一个满编卫五千六百人来算,这就是一万六千八百人。 然而老朱人走茶凉,篡位起家的朱棣对兄弟们手里的三卫兵马着实不放心。于是能改就改,能撤就撤。 如今大明现存二十八位亲王,仅沈王还保有一支护卫——沈阳中护卫。 可这仅存的千数人也完蛋了。 本月初,先进入上党的农民军马光玉等几部转战潞安府一带,王爷的沈阳中护卫——其实都是种田老农——全军“覆没”。 崇祯为此大怒,当即罢免宣大总督魏云中,谁让你剿贼不力! 保护王爷要紧,周边兵力几乎全去了府城。 所以,僻处山沟沟里的沁水县短时间不可能等来援军。 尚宁一站了起来,抬手抱拳,“但凭明府决断。若死战,学生登城协守;若议款,学生愿出城面贼。” “……” 众士绅各抒己见,结果三成愿死战,三成想议和,还有四成吞吞吐吐。 如果没有士绅土豪们出钱出粮相助,守城必败。 董老爷愁得慌,转回后厅又跟师爷商议。 刘师爷听完后大大咧咧说道:“明府不必担忧,议和只是权宜之计。眼前最要紧之事乃夏税!只要钱粮收上,自然天下太平。流寇到处都在闹,难道就我们这里闹不得?” 董之表心下稍定,随即叹气,“若行款,怕是瞒不过上宪。” 刘师爷笑道:“东翁无需多虑。官场上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钱粮入库,县城又没丢,州府老爷们理会这些作甚?” 董之表还是有些犹豫。 刘师爷继续开导:“流贼入境即不掳掠又不杀人,城外县学诸人安然无恙。他们若想取城早来攻了,何必言和?咱们买个平安,对付过眼前再做理会。” 董之表思量再三,打定主意。 做两手准备。一面安排防御事宜,一面准备跟流贼和谈。 很快,尚宁一带着知县回信和父母灵牌出城面贼。 第16章 杀流贼 尚宁一还没走到帐前,李自成已经迎了出来。 眼前贼首穿着粗布短衣,从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模样。 时已天热,李自成并没戴帽,露着小平头。 尚宁一暗暗摇头,“髡发流贼!无君无父!” 彼此寒暄几句,双方开始议和。 县里的顾虑是,“流寇”怎么保证不会祸害民众。 李自成爽朗一笑,“此事易耳,本帅孤身一人入县衙为质,如何?若革命军进城后但有骚扰地方,取某项上人头可也。” 老尚吃惊道:“你果真是大统领?情愿以身犯险?” 李自成反问,“本帅一身正气,行得正坐得端,何险之有?” 尚宁一心下鄙夷,嘴上说道:“既如此,何故谋反?” 李自成暗喜,等的就是你先开口。 “汉代严君平有言,‘帝王根本,道为元始。道失而德次之,德失而仁次之,仁失而义次之,义失而礼次之,礼失而乱次之。’当今皇帝有道?有德?有仁?有义?有礼?” “……”尚宁一五味杂陈。 髡贼居然晓得严君平?! 唐宋以降到了元明,就算博学鸿儒也很少有了解严君平。 严君平有个学生叫扬雄,因为学问大,又被称为扬子。①钱钟书字默存,出自杨雄的“默默者存”。他爹意思是让他少惹些口舌是非,结果老钱也没咋听。 “浑天说”中的“浑天”这个词最早也出于扬雄。(按记载看,比扬早出生一百年的落下闳,在汉武帝时已造有“浑天仪”,只是相关著作没流传下来。) 在宋代,出现过孟子和扬子谁高谁低之争。由此可见扬雄地位。 朱熹觉得扬雄在学术上不儒不道,而且他认为扬雄仕王莽是卖汉。所以,老朱编著四书时舍去扬子,只把孟子辑进去。 后来随着朱熹理学的兴起和四书在科举中的应用,孟子学说崛起,而扬雄学说则被挤出了正统。由此,扬雄老师严君平的学说也受到连累,在后代少见了。 而尚宁一恰好少慕严君平,甚至自号希平。 髡贼能引用严君平的话,让老尚着实震惊。 李自成又说道:“人之生也,悬命于君;君之立也,悬命于民。君得道也,则万民昌;君失道也,则万民丧。” “君者,民之源也;民者,君之根也。根伤,则华实不生;源衰,则流沫不盈。上下相保,故能长久。” “国朝二百余年以降,暮气已深,沉疴积弊,势难再起。赵某只是不愿饿死,数十万数百万饥民不愿饿死。希平兄,不愿饿死有错么?你还认为赵某是作乱反上?” “……”尚宁一无言以对。 他本博学之人,对科举嗤之以鼻,不爽朝政也不愿出仕。崇祯时辟博学真儒他都不去,情愿在家里做个有四五百亩田的小地主。 随着农民军进入上党,虽然还没到沁水,老尚已经准备带着父母牌位进历山潜居。没想到革命军来的太快,他没来得及跑。 李自成继续蛊惑,“希平兄,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当养浩然正气,仿天地之德以爱人。请随赵某拨开乌云,重见天日!” 尚宁一苦笑摇头,“某只一书生耳,后半生埋首故纸,不欲闻天下事。” 招募失败! 李自成孤身一人随老尚入城。 举县哗然! 行至县衙前,小巷里突然窜出一人。 老汉举刀大喊:“流贼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一刀劈在髡贼后心。 李自成转身皱眉,“这件短褂是我亲手缝制,穿出感情了,你要赔五两银子。” “杀流贼!”老汉一刀再劈短毛胸口。 冥顽不灵之辈何其多。李自成挺身又受一刀。 尚宁一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抱住老汉,“卫兄不可!” 聚在衙门口的土豪士绅们被震的瞠目结舌! 髡贼衣破,明明都露肉了,为何半点血迹没有? 卫思濂暗叫一声糟糕,紧跑几步上前把弟弟拖开,逃逃之夭夭。 李自成说道:“希平兄,劳烦你追上去言语一声,赵某不会迁怒。卫老汉要作死随他,别连累妻儿媳孙。还有,衣服钱五两,让他赔来。” 尚宁一愣了片刻,然后赶紧去追卫家兄弟。 李自成转头看向县衙,目光一到,门口呼啦跪倒半片。 铜皮铁骨,这不是神人? 还有半片自恃风骨,但已双腿打颤。 众人心说,这他娘的幸好没抵抗,这他娘的短毛要是攻城谁能挡的住? 他们又惊忧会被卫思洛牵累,若此短毛贼一怒而屠城…… 一个胖子慌慌张张膝行上前,磕头道:“草民恭迎大帅入城!” 李自成虚抬手,“起来吧!” 胖财主哪敢,抱拳道:“草民贾富贵,非是沁水人,上辈因经商到此,暂住县下端氏镇。草民情愿捐资报效天兵。” 李自成扶起贾胖子,安慰一句,“经商好啊。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贾财东有见识。” “这……还行……”贾富贵汗如雨下,心说自己多嘴个啥?短毛老爷还没屠城呢,太急于脱罪,这回怕是要大出血了。 李自成迈步走入县衙,士绅们噤若寒蝉。 知县是不会出来见贼的,县丞顶包。 老爷还没开口,堂下赵完璧回过神了,他胆气顿升,指着短毛贼大骂起来。 “……屋里哇啦……要杀要剐,爷皱一下眉头枉为人子!” 李自成翘起大拇指,“有骨气!” 之前在信中写明,若县里主动开门,秋毫无犯,革命军分批次入城休整,公平买卖; 若不得已攻城,事后会逮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问斩; 余者根据个人操守,需分别“乐捐”八成、五成、三成不等家财。 李自成转头瞅了一圈,又看向县丞,“革命军有言在先,进城后一人不杀,一文不取。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士绅们长吁一口气,贾富贵更是激动的晕了过去。 可惜没人过去关怀他。 大事已定。 县里主动奉上三头猪,六套珐华器,二十匹潞绸,三十头羊,五十石粮、一百两银子,慰问“天兵”。 李自成笑纳。 沁水县算交通要道,东西出入上党往来者众,加上矿产纺织业繁荣,商业挺红火。 可惜有言在先,不好收商税。 不多时,尚宁一回报,果然卫思洛被拖回家后寻死觅活,闹的不可开交。那老汉还非要逼老婆儿媳上吊“殉节”。 然后被他哥甩了两巴掌才制住。 卫思濂一来担心髡贼秋后算账,二来怕弟弟再闹腾出祸事,便把他全家打发去乡下躲避了。 李自成也不以为意。说起来还要多谢卫老汉,若没他举刀乱砍,怎能显露“神迹”?可惜尚宁一忘了提五两银子的衣服费,便宜那老汉了。 晌午时,革命军士卒每人得了二两银票,分批入城潇洒。 银票就是纸钞,有五厘、一分等七八种面额。 用银子做单位比较合适。因为铜钱版别太多,同样一个铜板,价值不一。有的能当两文花,有的只值三分之一,难换算。而且银钱比价又常常变动,麻烦。 军票双面印刷,没有图案,上面除了标明面额的数字外,空白处全是革命军纲领、军纪一类的内容。 多数小兵舍不得花钱,想攒起来寄回家;也有放开吃喝瞟的——赌严禁,造反不容易,谁知道还能活几天? 县衙门口设了收兑处,各家商户拿着革命票来换现银即可。 老百姓见“流贼”并不骚扰地方,妇人们也就把锅底涂过的脸重新洗干净了,照常生活。 做买卖的更是笑开了花,革命军需求旺盛,生意兴隆。那就顺便涨涨价。搞得那些小民们看的眼红,甚至家里只有两颗鸡蛋的也要拿出来卖钱。 还有胆大的跑去跟街上乱逛的“流贼”攀谈,更有来县衙围观“短毛老爷”的。 李自成也没架子,坐在门槛上跟他们拉拉家常,三言两语就混熟了。 然后一个后生跪倒叩首,“草民冤啊!望青天大老爷做主!” 第17章 擎天白玉柱 沁水县里冤的何止一个。 李自成干脆把冯起龙召唤来,让他重新审理积案。 士绅们虽然心里不爽,但也不好公然反对,因为都是按大明律依法审判。没毛病。 董知县眼不见心不烦,留师爷、县丞跟短毛虚与委蛇,自己在后院优哉游哉。 傍晚时,二十多件冤假错案全部厘清。 百姓拍手称快,纷纷奔走呼号,县里来了个“贼青天”,短毛老爷真正为民做主。 然后刘师爷心眼一转,上前向短毛进言:“县东十里,夫妻岭向有强人盘踞,为害乡里……” 李自成一拍桌子,“剿!” 第二天派遣一哨人马前往,一个时辰既回。 夫妻岭上总共才三十来人,杀鸡用牛刀了。 刘师爷又说鸡林山有匪……继续缴! 刘师爷又说空仓岭有百余强盗盘踞经年,过往客商多受其害。 我可去你奶奶的!这回李自成懒得搭理了。 空仓岭在东面一百里,都快到高平县了,来回要多久?而且旁边就是空仓堡巡检司,官匪一气,关我鸟事。 …… 五月二十九日,侦骑来报,王嘉胤部已至高平。他们攻城未果,被官军追击,正要往西窜入山林。 该去混眼熟了。 李自成安顿好大队,叫上贾富贵,仅带刘宗敏、李过以及一哨轻骑前往联络。 革命军往西快马疾行六十余里,在三岔路口端氏镇停驻。 端氏镇是沁河流域最大古镇。 当年春秋战国之交韩赵魏三家分晋后,即迁晋国君于此。①河南济源先有个沁水,晋文公灭掉原国将他们迁至新沁水。没成想晋文公后代也被发配来了。 端氏镇东有巍山为依,西有榼山(克山)为屏,从北至南是千年流淌的沁河水,为长子高平阳城泽州长治等诸县往来必由之道,实系极冲要路。 这里自古商贸繁荣,被称为沁东地区旱码头。 贾富贵先跑回家看一趟,“流贼”未至,尚安稳。 这胖子祖上以贩盐发家,资产数十万,为端氏镇大贾。 镇里除开富商外,原还有位大人物。 刘东星,河对面坪上村人,万历年河漕总督、工部尚书,“耿直之资,清方之操”,后因积劳成疾死于治河工地。 李自成一到,先让贾富贵把他儿子刘用相等一家接过来安顿好,免得遭祸害。暂时也没空跟他们多聊。 贾富贵全力巴结,山珍海味摆满一桌。连外面的小兵都有人均半斤肉。 刚吃罢午饭,王嘉胤部前队来到城外,镇里鸡飞狗跳。 李自成登上土墙头一看,来的居然是原六队人马,乱世王郭应聘麾下的四天王李养纯。①郏县投降孙传庭,后再投李自成,与清军战死。 老乡见老乡。 当初李自成的八队独挡官军,为一众溃兵争取了逃跑时间,赢得交口称赞。 李养纯乍见救命恩人,热情非常。 两人攀谈一阵,后队陆续到了。 熟人不少,除了郭应聘外,还有四队蝎子块拓养坤,五队老张飞张文朝等人。 李自成也第一次见到了西营八大王张献忠。 这后生在陕西投降没几天就又反了。 还有曹操罗汝才、老回马光玉,这些家伙将来都不得了。迟早跟他们兵戎相见。 李自成面见王嘉胤,言说端氏镇有故旧,大军不好骚扰。河对面已经备酒三十坛,羊五十头,粮食一百石,银子五百两,专为大掌盘接风洗尘。 这边正谈着,隔壁吵闹起来了。 王嘉胤麾下有两员大将,右丞白玉柱、左丞紫金梁。 二人绰号取自“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白玉柱刚和刘宗敏、李过通报完名号,他不乐意了。 老子领兵数千,当得起这个名号。你区区一个小哨长,凭什么压老子一头叫擎天柱? 李自成原是拿汽车人首领名号送与刘宗敏,却不想犯了白玉柱忌讳。 刘宗敏是个暴脾气,见对方有轻谩之意,当即发飙;霸天虎李过也撸袖子要跟白玉柱撕扯。 李自成和王嘉胤连忙过来喝住自家将领。 王嘉胤训了白玉柱几句,责怪他小题大做。 这年头绰号还不是随便取?同名的都不少。 光是现有的八大王就有三家,三人都不愿改名,只好在前面加以东西南北营区分;满天星也有一号二号之分。绰号相近的更是海了去了。 王嘉胤早知革命军有精兵三千,当下刻意笼络。略歇息后他命大队渡河,在坪上村扎营。 村民们逃散一空。 反正王嘉胤即将攻打的窦庄在河西,驻扎这里也是顺路的事。 窦庄起于宋代。时有窦之女为宋哲宗妃子,遂为皇亲国戚,窦氏因此兴盛。 后窦氏衰落,原家仆张氏逐渐出头。两姓世代联姻。 张五典,天启时任南京大理寺正卿,年老致休时皇帝特加升为兵部尚书衔。 这老汉曾在山东当过官,对“泰山高者四十里”的说法产生怀疑,于是跑去测量了精确高度,也是人才。已于八年前去世。 张五典三个儿子俱有功名。 长子张铨,万历时任辽东巡按,驻辽阳,城陷死。 次子张鋡,进士,有才名,未出仕;三子张鉁,举人,“不求仕进,力行仁义,有长者称。” 后辈人物—— 张凤仪,张铨女,远嫁四川,为秦良玉儿媳。去年随白杆兵入京勤王。②女说为假,情节需要就当真的吧 张道濬(浚),张铨子,以父功荫锦衣卫指挥佥事。 孙承宗与张铨为同科进士,看在故人面,曾荐举张道濬“治冶于泽潞”,为朝廷督造“仿西制炮”。 “关之苦,更苦于乏铁也。铁不能无炼,炼则存三之一,而运铁之费仍之也。 山西外解颇精工,而锦衣张道濬以父仇未雪,思得效尺寸,因使就铁于潞。其所领仅三万余金,而较之部造,所省可一万余。 其部运之费,不与焉。晋产骡,而关亦需骡,遂买骡以为运,所省万余金。而复得骡之用,其精工更甚于所解。” 张道濬最后用银两万六千余,一年多时间“共造过佛朗机炮二千零三十三位,追锋炮一十六位,子炮一万零二百四十五位,百子炮一百八十二位,三眼铳一万零二百一十四杆,腰刀七千五百一十一口,灭虏炮二位。买过黑铅一万七千斤,铸过铁子二十一万七千斤。” 张道濬办完差事后屡次向上邀功,最后把天启皇帝搞烦了。 阁部疏曰:奉圣旨张铨仗节死难,朝廷自有公评。张道濬销算不清,部覆久稽,必已灼见情弊,如何生怨望?着革任回籍…… 上党这边铁价贱如泥。隔壁就是产盐地,私盐便宜的跟土一样,然而一斤铁也只能换两斤盐。 所以,张道濬随便贪个几百银子还不是毛毛雨。 老张被罢官后上下钻营,很快又复起了,还升官了。 …… 窦庄距端氏镇四里,距坪上村二里,抬脚就到。 第二天,农民军顷刻间就包围了窦庄。 王嘉胤只晓得张家有钱,却不清楚窦庄有多难打。 当初张五典人老成精,儿子在辽阳死后就说“海内将乱,天下从今多事,不止一隅,需先事预防。” 他晚年归乡后便在宋代窦氏修筑的小村外,以太极教场为中心营造坚堡。 墙高三丈,厚五尺,周长1008步。墙头筑有城垛、炮台、瞭望口。四角高筑五层碉楼,八面设窗,使楼外山水尽收眼底,如有来犯之敌,数十里外皆无所遁形。 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高而窄狭,宽不容车。四门之外,各设瓮城一道,高大睨傲。 城内四门之间互不串通,各成一区,自我封闭,以备战时一门失守,不会殃及它门。 城内一条石板街,宽5尺,民宅则于各独立体之间的二层设置过街楼道,明隔暗通,互相串连,一旦有急,便于逃生。 窦庄堡坚,强于大多数县城。 昨日李自成的人马刚到端氏镇,窦庄人先慌了。因为很多头面人物都在外面当官,家里没主心骨,他们想弃村逃亡山林。 张铨遗孀,张道濬他娘霍老太对众人说:“避贼而出,家不保;出而遇贼,身不复免,徒为人笑。凭城固守必无恙。万一有变,死在家里总好过死于荒郊野外。” 于是家丁村民们纷纷推出火炮,操起火枪,驻守墙头。 这就轮到王嘉胤头疼了。 刚从潞安府一带被赶过来,做为盟主颜面无光,眼下要赶快开张做买卖提振人心。再难也要硬着头皮上! “攻城!” 二十几门大小炮怒轰一刻,随后几队农民军抬着梯子冲向城墙。 窦庄随即开火。 弗朗机可以算后装炮,装填迅速,一炮数十上百弹丸,飞出去就打翻一片。 墙外哀嚎遍野。 另一队农民军再次离阵出击。 这些饥民没法以常理揣度,有可能一触即溃,也可能悍不畏死。 第18章 他为啥不死 远处攻城打得热闹,后方咸鱼们正在瞎扯淡。 李自成左转头问:“八大王,你觉得此城可能攻下?” 张献忠恶狠狠道:“驴日的,破庄后老子要抢个痛快!” 李自成右转头问:“曹操,你觉得此城可能攻下?” 罗汝才嘁了一声,“有这工夫我都打破一座县城了,何苦在跟一个村子费劲。他家钱财粮食再多能比的过一座县城?” 时至晌午前,王嘉胤已连攻三轮,次次铩羽而归。 人命不是这么填的。要是再打下去,部下非抗命鼓噪不可。可是王嘉胤仍然不想放弃,他还有自己的小心思,现在不显示点实力将来怕是不好办。 于是王嘉胤传令各家头领,让他们协助再攻。 扯什么淡?各家推你当盟主是要跟着抢钱抢粮抢娘们儿,明知窦庄难打,鬼才愿意去!送死的活就免了吧。 无人肯上前。 王嘉胤想着威震天刚入伙,应该纳个投名状,便打发白玉柱、紫金粱二人前来请革命军助力。 “我上可以,你们先后退五里地。” “这是什么道理?”紫金粱王自用疑惑了。 “我要单刀赴会,靠嘴皮子说服他们投降。” 白玉柱哈哈大笑,一抱拳:“恭祝威震天兄弟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他又转头揶揄,“擎天柱兄弟,霸天虎兄弟,老哥给你们摆好庆功酒,静候佳音!” “贼你吗!”擎天柱刘宗敏恶狠狠。 白玉柱歪嘴冷笑,翻个白眼,拍马而去。 王自用、张献忠、罗汝才纳闷了,“威震天兄弟,你是耍笑呢还是真要去耍嘴皮子?” “你们等着瞧好吧!”李自成胸有成竹。 张献忠不乐道:“若是真降了,老子哪好意思进去哄抢?” 罗汝才挠挠头,“后面官军约莫只有一天路程,兄弟先走一步。” 大队人马很快就往南撤去。 王嘉胤知难而退,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还是别逞强了。反正附近有的是富裕村子,先去补充点粮草。 看到流寇散去,窦庄人正欢呼胜利,却见一名髡贼推个独轮车来到城门外。 车上铺了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从贾富贵家里“借”的。 李自成留下独轮车,后退三十步。 庄客料到必有古怪,不敢轻举妄动,飞奔回报霍老太。 霍老太闻报大奇,亲自登上墙头瞭望。 遍野血迹斑斑,上万流贼已杳无踪迹。 庄外独有一髡发后生席地而坐。 “这后生想干什么?”霍老太也想不通。 她遣几人出门,家丁战战兢兢行至独轮车前,里里外外检查一番,并无机关。他们急忙卷起银子书信回归窦庄。 霍老太展信:赠银千两,只求与张道濬一晤。 “怪哉!” 霍老太一招手,“请那后生入庄。” 李自成大摇大摆由西门而入,大门随即合拢。 门洞里刀枪并举,霍老太端坐于人墙之后。 李自成拱手道:“赵某想问张道濬几句话,问完就走。” 霍老太咳嗽一声,人墙分开,“我儿在京做官,未在家。” “哦?我记错了?” 李自成想了想,“噢!那也快了。你儿因贪污受贿,马上就要被贬戍雁门关。” 一个家丁举刀佯砍,“透你某某!撕不烂的某嘴!” 霍老太不闻胡言乱语,反问,“你要问我儿何事?” 李自成回道:“就是想打听一下,袁崇焕到底有没有勾结东虏?既然他不在家,那我明年再来。” 霍老太很利索的一顿龙头杖,“银子拿走。送客!” “回见!”李自成假装不稀罕那点钱,银子也不要了,背着手踱着步出了门。 张道濬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审问圆嘟嘟,但他毕竟曾是锦衣卫,想来应该知道不少内情。可惜这次扑了个空。 忽然—— “咚!” 一声巨响,鸟铳开火。 刚出门的短毛后生当即扑街。 霍老太猛的站起,环顾左右大怒道:“无耻之辈!谁下的黑手!?还有没有规矩!?” 一个家丁缩头缩脑,哼哼唧唧回了句,“走火了……” “混账!” 霍老太边骂边扒开人群,精雕楠木拐杖直接抡过去,打的那位家丁被头破血流。 “出银两千,把短毛厚葬。” 留下一句话,霍老太转身离开。 人已经死了,再说多了都是废话。 “活了活了……诈尸了……” 有个村民忽然尖叫一声,扔掉锄头就跑。 众人大惊,只见短毛后生歪歪斜斜站了起来。 “关门关门!” “快去拿黑狗血!” “……” 众人吵吵嚷嚷之际,李自成对他们竖个中指,转身走开。 “咚!”又有个家丁点燃了三眼铳。 一时间枪声大作,羽箭乱飞。 李自成挨了两枪一箭,也没回头,忍着疼痛走远了。 “我糙!” 窦庄人眼珠子都要惊掉了。他们赶紧关大门,接着墙头上的弗朗机开始发威。 “咚!” “我明明打中了!他为啥不死?” “妖怪妖怪!” 几个炮手瘫软在地,脸色煞白,脑门上冷汗直流。 …… 各家农民军四散下乡打粮,王嘉胤部却再次围住了二十多里外的阳城县。 知县杨镇原督众死守,李自成赶到时,王部第一次攻城未果。 白玉柱看见李自成的狼狈样,调侃道:“威震天兄弟,你用嘴炮拿下窦庄了?” 李自成揪着衣服叹气,“被打成筛子了!” 白玉柱憋着笑,张望一眼又问,“擎天柱兄弟在哪?老哥已经摆好了庆功酒。他不会死了吧?” “透你某扳机!”霸天虎李过龇牙怒骂。 白玉柱抽刀在手,“驴求!老子忍屎忍尿也忍不下你呀!” “都是自家兄弟……”紫金粱王自用正要劝解。 “你先人!”李自成掏出一锭大元宝砸过去,“狗东西!” “哎呀……” 白玉柱怪叫一声,捂着额头,指缝见血了。 他怒击之下,挥刀就要乱砍。 王自用急忙把他拦腰抱住,“兄弟,可不敢胡来!” 这边吵吵嚷嚷,王嘉胤匆匆跑至。 李自成抢先迎上去说道:“尤世禄快到端氏镇了,是打是跑,大当家要尽快拿个主意。” 尤世禄,榆林人,武进士出身。天启七年后金围锦州,世禄与满桂赴战解围,后辞职返里。之后几起几落,目前为山西镇总兵。 他大哥尤世功,总兵,天启元年鞑子攻沈阳,城破战死。妻及三子女殉难。 他二哥尤世威,总兵,镇守居庸、昌平。 此外,尤家还有小字辈尤弘勋、尤人龙、尤翟文、尤捷、尤岱等等,将来不是总兵就是副将。游击守备之下的小将更是多至三四十名。 前来围剿农民军的不仅是尤世禄率领的二线边军,还有冀南道王肇生、潞安同知,还有高平知县、陵川知县、壶关知县等征发的民壮,几路分头并进。 王嘉胤踌躇片刻,开口道:“来得及,先打下阳城再说。” 农民军起兵几年,最擅长的就是逃窜,腿短之辈早死求了。何况官军还没多少粮,就算有那一二忠于职守的将领,可有心无力,很难追的上“流寇”。 王部再一次攻城,又无功而返。 各家头领听说官军将至,也顾不得四处抢掠了,纷纷跑来抱团。 当晚,大宅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众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 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讨生活,不就为了这? 醉醺醺的张献忠开始勾肩搭背,“威震天兄弟,听说你营里养了个戏班子?别藏私,让兄弟们也乐一乐。” 李自成放下酒杯,“真不凑巧,没带在身边。改日吧。” 刘小山问:“大统领,你家真的顿顿吃白面?” 李自成还没回答,旁边胡二牛开口道:“可不是嘛!前两个月小弟有幸跟着大统领兵进蒲州,那日子过得,酸汤羊肉饺子都吃腻了……” 胡二牛石匠出身,绰号北营八大王,原跟着二队点灯子赵胜。在陕西时,赵胜要投降他不愿意,率自己队伍进入山西。 二牛把革命军胡吹一通,听的众人艳羡不已。 第19章 投降不杀 酒酣耳热之际,李自成开始讲笑话。 “前几天我在端氏镇进了一家饭馆子……” 李自成:“来一壶酒!” 小二:“二十文” 李自成:“昨日还是十文,为啥……?” 小二:“酒十文,另外十文是征辽响。” 李自成无奈,只得掏出二十文。 小二清点完铜板又还回了十文。 李自成:“这是作甚?上酒啊!” 小二:“酒被官兵抢光了。” 众人大笑。 “威震天兄弟讲的好!再来一个!” “话说崇祯三年……” 张三在河里捉到一条大鱼,高兴地回家和老婆说:“看,我们有炸鱼吃了!” “油拿去换钱交摊派了。” “那就煮!” “铁锅抵辽饷了。” “烤鱼!” “门板刚被过路官军拆走烧火了” 张三气绝,一怒之下又把鱼扔回了河里。 那鱼激动地高呼:“吾皇万岁!” …… 众反王都是苦出身,类似经历见多了,听完大统领的笑话纷纷喊妙。 “再来一个!” “话说洪武年间……” 一个九品芝麻官不慎掉入水中,岸边正好有两名锦衣卫在巡逻。官员大声呼救,然而锦衣卫只顾看热闹,并不施救。 时官员灵机一动,大喊,我贪污了1两银子! 两名锦衣卫立马跳入水中救起官员,然后将其扭送诏狱。 到了崇祯即位,又有个芝麻官掉入河里,他急忙对岸边的锦衣卫喊:我贪污了100两银子! 锦衣卫谈笑如旧。 芝麻官情急生智,随又高呼:五年平辽纯属放屁! 锦衣卫迅速跳入河中,将其拖上岸扭送大狱。 锦衣卫、五年平辽什么的离泥腿子太远,众人吵吵不好笑。 李自成问:“你们说,历朝历代,哪一家最富?” 张献忠答:“唐朝吧?拓土万里。” 罗汝才说:“小弟以为应该是铁血大送。” 李自成摇摇头,“都不对,是大明。国家被宗室勋贵文武官员偷了两百多年,还没被偷光,岂能不富?” 醉眼迷离的王嘉胤一拍大腿,“可惜没打下潞安府,沈王积蓄怕是能堆成山。” 众人又闲扯一阵就散了。 夜已深,李自成不敢睡,静候事变。 王嘉胤在府谷时抢了个老婆,这女子有个弟弟叫张立位,是官军小卒。 曹文诏听说后就让张立位投入王部,然后顺利的被王嘉胤封为帐前指挥。 张立位经过几个月潜伏,终于说动了白玉柱王国忠。 论起来,王国忠和王嘉胤不光是同村,还是五服外的同宗。 早前王国忠在河曲享了半年福,被曹文诏破城后一路逃窜,风餐露宿。由奢入俭难啊,他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凌晨时分,张立位、王国忠潜入大宅,一刀砍下王嘉胤头颅,带亲信溜走。 月暗星明。 不知是松针茶的功效,还是革命军伙食好,夜盲症是不存在的。①据说色弱色盲的夜视力好,好像不靠谱。不过他们能避免颜色干扰,容易发现移动及隐藏目标是真的。忘了哪个国家用过侦察兵。 小山坡上,李过低声道:“叔,我带队把他们截住?” “算了,夜黑敌我难辨,容易炸营起乱子。”李自成拒绝了。 周围都是一群神经紧绷的乌合之众,骤然变起,搞不好上万人自己先杀了个血流成河。 何况以当前革命军实力,有这功劳也不可能让其他反王奉李自成为盟主。所以省点事吧。只要防备着官军别趁机来捡便宜就行。 天蒙蒙亮时,王嘉胤的无头尸首被发现,全营大乱。 当前汇合在一起的农民军还有闯塌天刘国能、满天星二号张大受、过天星一号张天琳等等总共二十四家。 王嘉胤死,白玉柱跑,剩下的就是紫金粱王自用最大。他的部属也最多,有六七千人。 于是众人公推王自用为盟主。 大伙一商议,眼下军心涣散,官兵又将至,跑吧! 呼啦啦,二十四家分头窜入山林。 李自成这趟基本算白来了。 原本有七八家头领想跟革命军一起合兵,但是一听说要派监军约束纪律,立马跑路。都自由自在惯了,没人愿意受约束。 拓养坤、郭应聘、张文朝这些受过恩的不愿意;同为米脂人的一字王刘小山也没留下 最后只收服了个北营八大王胡二牛,有马步九百。 唉! …… 榼山有寺,创建于南北朝,历代香火极盛,唐昭宗曾亲赐匾额“大云禅院”。 山上清泉飞阁松栢参霄,风景佳美。尤为可观的是大云寺前有三株白松,“围一丈五尺,高数丈,玉干挺生,肤理莹腻似雪,凤枝旋舞。” 张五典认为榼山三松乃海内仅见,可观性要超过泰山“五大夫松”、密县“宇内第一松”。不是抽烟喝酒烫头的于谦同样夸赞有加。②光绪时树没了,附近几万颗树也被偷砍完了。 驻扎在大云寺的擎天柱兄弟却无心观赏风景。 小兵急匆匆跑至,“报!官军大队已全数过河,即将进入坪上村。” 刘宗敏转头吩咐:“马兄弟,准备点火!” 马重僖带人下山。③康熙三年在四川降清。 这后生是本地人,一次炸矿中左腿受伤,因此得了个绰号“马拐子”。他听说沁水县来了支队伍不杀不抢,便带了群矿工投奔。 山下一队官军侦骑跑过,马重僖又等了一会儿点燃引线。 尤世禄带着千把人刚到坪上村,前面震天巨响,路上浮土被炸起三丈高。 官军受惊,马匹乱窜。 山上号炮一声,革命军两哨人马呐喊着冲出,堵住官军前后路。 李自成急匆匆赶到时,官军还没整好队形。 新入伙的胡二牛请缨:“大统领,我带队去冲杀一阵。” 李自成摆手,“不急,咱们以和为贵。” “……”胡二牛纳闷了,难不成你又要去耍嘴炮? 果然,只见李自成独自拍马上前,大喊一声:“请尤总兵出来搭话!” 稍顷,老尤在家丁簇拥下果真出来了。 李自成驱马前行几步,“尤总兵!本帅若是在你经过时点燃火药,你还有命在吗?” 尤世禄举鞭一指,“你是何人?” 李自成抱拳,“奉天倡义国民革命军大统领,威震天!” 尤世禄嗤笑,“口气比脚气还大!反贼,有本事就来做过一场!” 李自成要真有本事弄死他,何必还来废话。 仓促间火药哪能埋多好,引线也没法藏在地面下,不然早把官军炸翻了。只靠三哨人马硬拼又没把握,还是先保存实力吧。 “尤老哥,你为朝廷征战十年,当今崇祯皇帝什么德性你比我清楚。给他卖命落不着好!与我共取富贵如何?” “要战便战,无需放屁!” “老哥,你仔细瞧一瞧我的军容,就问有几家官军比得上?你麾下除了三四百精锐家丁和蒙古兵,余者当的起我一击?” “入你娘!某嘴硬得很!” 尤世禄当然能看出革命军阵容齐整,不是一般流寇。但是他堂堂总兵官,鞑子都干过多少回了,绝不会被短毛的三言两句唬住。 贼寇无铳无炮,若敢硬冲过来短兵相接,胜负未可知。 李自成又喊道:“陕北老乡,今日姑且放你一马!回去好好想一想,给昏君卖命,与天下穷苦百姓为敌,你能走多远?眼看风云变幻,时局难以预料。尤老哥,命由你作,福自己求。好自为之!再会!” 挡在前面的革命军撤退上山。 尤世禄眉头紧皱,观望一刻,然后率队小心翼翼通过坪上村。 官军刚走,后面的一部民壮又进了包围圈。 山头号炮一响,山下咸鱼炸窝。前后都不得走,有慌不择路的纷纷跳进沁河,淹死几个。 千人齐喊:“投降不杀!优待俘虏!” 高平知县鲁国光抽鞭不停,“稳住稳住!不要乱跑!今日我辈报效朝廷,与贼决一死战!” “球迷性眼!你再抽一下试试,老子弄死你!” 有人在前带头,当即又冲上七八个后生,把知县老爷拉扯下马,掀翻在地。 “要死你死,老子不奉陪!” “反了反了……”鲁知县拍地大喊。 民壮趁机给大老爷嘴里塞了一把土,又扯住了大老爷的长发,这感觉实在太妙了。 旁边有忠心衙役欲要上前搭救,却被数十泥腿子围了个严严实实。 不费一兵一卒,此战全胜! 李自成查点完辎重,大怒道:“干屁啊!要不要这么穷?!” 银子毫无踪迹,仅有的几十袋粮食也是高粱、小米,甚至还有半数是麸糠。 鲁国光堂堂一县父母官做到这份上简直可耻! 李自成一怒之下丢给他二两银子,“滚滚滚!赶紧剿你的流寇去!愁死我了!” “……,……,……。” 鲁知县目瞪口呆! 第20章 原来你是反贼 晌午时分,窦庄铜锣乱响。 “短毛诈尸鬼回来啦短毛诈尸鬼回来啦……” 革命军旌旗招展,两千兵马列阵于西门外。 霍老太接过射书,上面只有两个大字:还钱! “去拿两千银子给短毛。”霍老太扶额,头疼。 李自成完胜,班师回巢。 行至端氏镇,贾富贵哭哭啼啼跑出来了。 “大统领!苟日的官军抢去三千两银子,求大统领给草民做主!” 这主可不好做。 李自成只把窦庄拿来的两千银子给了他,“借一千还两千。” 贾富贵擦把眼泪,“说实话吧,小的在地窖里还藏了五千银子,情愿都借予大统领。” “扯淡!”李自成被气笑了。 …… 沁水董知县心凉了,短毛居然毫发无损返来。官军干什么吃的? 他原还想串联士绅驱逐城里的百十个流贼。 那些歹人成天开什么诉苦大会,城中大半民众都为蛊惑,遗毒无穷。 尤为可恨的是歹人在城里城外遍刷狂语,什么“刀在手,跟我走;杀贪官,铲劣绅”之类的,实在让老爷们菊紧。 县衙花厅。 李自成把一盘银子推过去,“孝敬你的。” 刘师爷尬笑推回,“不敢不敢。大统领有差事尽管吩咐。” 李自成再推,“今年夏税我包了,你和董……” 刘师爷慌忙站起作揖,“大统领,这可要了老汉命,我……” “别慌嘛!听我说……” 沁水县夏粮定额两千余石,近年来实收一千三四。 若革命军包税,上缴县里五百石粮,另有一千石加两成价折银,一文钱不少。 “这样么……”刘师爷捋着胡子坐下,靠住椅背,“大统领所言当真?” 大统领一笑,“咱也是有身份的人,没必要糊弄你。” 刘师爷瞅了眼银盘,端起茶杯抿了口,“这事可以商量。” 李自成把银子推过去,“有劳师爷。” “好说好说。”刘师爷笑成了眯缝眼。 田赋不好收。 主要官军还在隔壁阳城一带剿贼,说不上哪天就打到沁水了。这事要抓紧办。 前期已经做了些调研,当下税收小队四出,以大户中户为主,管你是什么举人老爷、五品官员、皇亲国戚、杜甫后人,一概纳粮。 然后官司就打到李自成这里了。 刘师爷嗫嚅道:“……鄙人实在推脱不开……” 李自成一拍桌子,“那就别怪老子痛下杀手!哪个跳得欢?杀鸡儆猴!” 刘师爷惊道:“这……这……这不好吧?” 不到万不得已,其实李自成也不愿多屠戮土豪。有时候妥协一下还能收买人心,尽量给老爷们留个好印象。可是所谓的妥协往往只是一厢情愿。 “劳烦师爷知会他们,不要挑战革命军耐心。三天内交不齐赋税,一概追缴历年欠粮。若是继续顽抗到底,直接吊死在城门楼,一并抄家!” 李自成伸手比了个哦几把克,“我只给三天时间!” …… 四天后,城门楼上没吊尸体,实收粮豆三千一百石。直接让刘芳亮拉去南面的历山屯起来。 只可惜老朱家沁水王已经百多年没在县城住了,不然干一票就能吃撑。 此次只有窦庄一粒粮都没交。 李自成跑去干了它两炮泄火,悻悻而归。 六月初八,刘师爷鬼鬼祟祟钻进李自成房里。 “大统领,州府都回信了,确定要调兵过来。” “送银子管不管用?” “恐怕……那伙士绅里颇有几个手眼通天,革命军入城的事不好瞒。” “想想法子,拖一天一百两!” “中!” …… 李自成抽空练了两天兵,演习如何攻城。 六月十八日。 革命军催促各家商户赶快来兑换银票。 李自成紧握知县双手上下摇晃,“董老爷,合作愉快,就此暂别。要是上面找你麻烦,干脆来我这里当个知府。” “……”董老爷笑的比哭还难看。 李自成刚转身,他赶紧伸手在衣服上猛擦几下——真想不到短毛还有这种嗜好。 革命军大队西走,李自成带一哨骑兵东走。 沿河行十里,路遇官军。 对方正要从车上卸炮,辛思忠已经率马队急驰而来。 炮手呐喊一声,四散欲逃。 游击李宁当场砍倒两个,阻住溃势。 开炮已经来不及了,官军三眼铳远隔一百步点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好了,这下你们玩完! 辛思忠抽刀高举:“杀!” 三百骑兵催马疾进。 官兵瞬间大乱,李宁阻不住,只得匹马北窜往山沟里去了。 这一次李自成没发善心,让辛思忠大开杀戒。 很快就要跟官军对阵了,赶紧挑弱鸡见见血。 喝碗水的工夫战斗已经结束,大路上躺倒一二百人。 李自成收缴了战利品,打扫完战场,率队撤退。 沁水县还在琢磨是关门拒贼还是躺平装死,革命军已经疾驰而去。 前头刘芳亮带着一哨人马,以及孩儿营妇女营等南进历山,安营扎寨,准备开辟根据地。 其余大队随李自成西出太岳山脉。 上党一带除了尤世禄,很快河北、河南兵都要开过来,先出去躲一躲。 还有就是留在陕西的点灯子赵胜降而复叛,被曹文诏追杀的鸡飞狗跳,不去救援他就要嗝屁。 赵胜好歹是个秀才,文能提笔作诗,武能上马砍人,难得! 不像其他文人,居然能搞出“一炮糜烂数十里”的笑话。 李自成要把灯子收服。 六月二十日晌午,革命军兵围翼城。 知县李士淳不识时务,既不送粮也不送猪羊。①李自成兵败山海关后据说他潜携太子朱慈烺回了老家。老头数次组织勤王之师均未成,遂遁入阴那山中潜心著述。 这老汉为政还行,上任之后修城墙筑重门;又建“翔山书院”,至崇祯癸酉、丙子两科,翼城士子中举人者20余人,其中有6人登进士。 敲诈失败,李自成估摸打不破城,只好无奈而去。反正相见有期,以后再收拾他。 六月二十二日,革命军兵围曲沃。 知县率众坚守,敲诈再次失败。 时间还多,跟你耗一会儿。 革命军驻扎于感应寺。 四周俱是平原,正好训练骑兵。 顺便把长势旺盛的近千亩烟草全部踏平。 崇祯在其统治的十几年里经常间歇性禁烟,最严厉时抽烟甚至可以杀头。 刚中了进士的杨士聪以后会在《玉堂荟记》记载,“相传上(崇祯)以烟为燕(京城),人言吃烟,故恶之也。”①先投顺后降清。 皇太极同样禁烟,“凡犯禁者,一斤以上先斩后闻;未满一斤者,囚在义州,从重科罪。” 可惜他俩的措施都没什么用。 抽烟上瘾不好戒;至于种烟,“一亩之收,可以敌田十亩。” 利益太大了,想禁烟不容易。 李自成对一众老农训道:“这是害人玩意儿,往后不许再种!下次被我看到直接抄家!明年水灾后年旱灾,想活命就正经的多屯些粮食。” “是是是……” 村民们拿了补贴银子,既喜又恐,对短毛老爷唯唯诺诺。 曲沃县内的李建泰眼下应该还是国子监祭酒,升为内阁首辅要到十年后了。 还有卫家兄弟,将来一个侍郎一个尚书——清朝的。目前还在家里当秀才。可惜李自成进不去城,没法找他们拉关系示好。 大统领拍马来到县南安吉村。 贾汉复已从军,不在。留些银子布匹慰问他老母。他会在大明朝升到淮安副将,然后在顺治二年降清,隶汉军正蓝旗。后为河南、陕西巡抚,官声居然还挺好。 县北辛村有卫所屯田,不用说,直接杀过去征缴夏粮,税额外的粮就地发放给军户。顺便把附近蒙城驿的几十匹马骡干走。 六月三十日一大早,革命军打了曲沃城两炮泄火,拔营启程。 晌午行至侯马,收粮,顺便把驿站几十匹马骡干走。 驿站经费就地摊派,蒙城、侯马两驿同归一县,差繁捐重,官疲民苦。 驿站该撤的不撤,不该裁的瞎裁,朝廷糊涂。 七月一日,革命军兵围绛州。 羔羊刺史雷羽中慌张无措,问计于士绅和高神父,均说破财免灾。 革命军顺利敲诈猪十口、鸡五十只、鸡蛋两筐、油炸葫芦座十筐、粮食五百石、澄泥砚贡笔贡墨若干。 话说上次韩霖被不讲武德赵得胜一拳撂倒,事后哭诉于姥爷。 王宗岳大怒,点齐徒子徒孙从太谷杀来要找回场子。此时老爷子正好在绛州。 王大胆率众出城,旁人惊掉下巴。这不要被贼寇生吞活剥? 韩家兄弟知晓赵得胜为人,所以并不担心,一起跟着出城。连高神父都跑出来凑热闹,准备趁机点化迷途流贼。 双方相见,气氛融洽。 王宗岳已经七八十岁的人了,可非要比划两下,李自成哪能拳打老汉。 他只好招来几位大将,“你们去陪他耍一耍。” 刘宗敏笑道:“大哥放心,小弟一指头捅翻他!” “那不行!” 李自成面授机宜,“只许败不许胜!打赢罚钱一百两,打输赏银十两……” 场地收拾好,文工队出动,奏响《秦王破阵乐》。 曲子名头唬人,其实算礼乐,并不是杀伐乐。 话说武德二年,李世民率兵从龙门渡黄河,屯兵绛州,讨伐刘武周,连战连胜。于是当地人为庆祝就创了个曲子。后又改编为宫廷舞曲。 鼓乐声中,刘宗敏当先出阵。 隔着一丈远,王宗岳刚摆了个起手式,擎天柱兄弟“啊呀”怪叫向后栽倒。 “老丈武艺高超!谢不杀之恩。哎呦,疼死我了!” “我某!” 李自成大怒,上前狠踹刘宗敏,“做戏做全套啊,懂不懂?演技浮夸,气煞我也!” 谷可成、袁宗第、李自甲纷纷上前助拳,“怎么能蠢成这样,陪我十两银子!” “别打脸……”刘宗敏抱着头吱哇乱叫。 王宗岳气的心肝直颤,胡子乱抖,“你,你,你蔑视我!” 李自成急忙上前告饶,又是捶背又是松骨。 “老英雄,常言说的好,拳怕少壮。你老歇息着,我陪你徒弟过几招咋样?” 徒弟也不成,蒋发也奔五了。不能欺负老汉。 徒孙邢喜怀、张楚臣等正是青壮,李自成揍起来没负担。 当下跟他们比划几下,有来有往打的煞是精彩。 围观众纷纷叫好,连城头观战的灵丘王都拍手称赞。 戏做完全套,李自成一拳一脚把他们撂倒。 “好小子!” 王宗岳拍掌大叫,“老汉还是不服,来耍推手。” 这玩意儿李自成不会,有心谦让之下坚持六七回合被拉了个趔趄。 王宗岳摸着胡子洋洋自得,“后生资质不错,给老汉当个关门弟子如何?” 李自成拱手,“承蒙王老爷看得起,不过晚辈以为还是造反更有前途。” “……”王宗岳呆滞。 原来你是反贼,把这茬给忘了! 第21章 知州哭了 “你有罪!” 你有病!李自成只能腹诽,暂时不好顶回去。 “老高,别在我这里忙乎了,去营里转一转。你要能发展出信众,我不干涉。” “愿猪保佑你!”高一志比划两下,美滋滋去传叫了。 …… 糖尿病人辛全仍然消瘦,不过遵照医嘱调养,现在精神头还好。 他苦口婆心要“贼首”弃暗投明,李自成反过来让他给沁水的尚宁一写信,劝老尚“从贼”。 这两人常有来往,关系交好。 “老辛,你有没有听过外面传唱的民谣—— 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 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 编席的,睡土炕;磨面的,吃瓜秧。 当乃妈的卖儿郎,做棺材的死路上。 挖煤哥家里像冰窖,掏金汉一辈穷得慌。 劝告众百姓,人人都做革命军,扛起枪来救自己,救穷人!” “……”辛全抹泪离去。 韩云、韩霖也来劝了一回。 李自成反给他们洗脑,说大明拉稀摆带要玩完了,早日迷途知返。咱们红尘做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生繁华。 俩兄弟唉声叹气。 士绅们之所以敌视农民军,主要有三个原因: 一是由于正统观念,以忠于朝廷为天经地义,视农民军为贼寇; 二是因为部分农民军行事野蛮粗暴,打击面过宽,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举动; 三是不看好流贼前途,认为官军很快就会剿灭他们。 其实第一种原因里,真正的榆木脑袋——就那种动不动要上吊投井抹脖子的,是绝少数。大部分人是墙头草,谁赢跟谁走。 至于第二种原因,革命军在这方面一直有所收敛,除非是罪大恶极,否则轻易不杀人。 跟大户逼粮是没办法,不吃就饿死了。 李自成现在欠缺的就是第三点。 在革命军有实力席卷全国之前,应尽量避免攻打重要府城,尤其要避免进攻位于平原和交通要道的大城。 因为既缺火炮,冒然攻城会伤亡巨大,还容易被重兵围剿。革命军不能蛮干。 这样一来,农民军整天流窜,没有稳固地盘,人家士绅当然不敢从贼。 暂时无解。 当初王嘉胤拥众三四万,其中不乏善战的前边军以及蒙古人,然而他在河曲也就待了半年就被打跑。 留在陕西的农民军攻破县城不下二三十次,但最多也就坚守一两个月。 因此,“流贼”并不想“流”,只是能允许安稳种田的地方不好找。 少抿地区先排除;其次必须有农业支撑;还要远离大城;而且附近需地形开阔,方便进退打运动战…… 安排刘芳亮驻扎在历山就是尝试。前期有存粮还好,后面出山打粮必然会惹人注目,能不能扎下根还不好说。 李自成把有关原因详详细细跟二韩解释了一通。 最后他又说道:“我也不怕得罪人,你们锦衣玉食,可知道老百姓是怎么过活?在陕北,城外狗食人,城内人吃狗。不信你们自己去看看。” “我经常跟部下士卒讲,你为什么打仗?为了眼前有口饭吃?为了将来能分三十亩土地?都不是。革命军起兵,是为了让全天下穷苦百姓都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他们也是人啊,和你我无二般的人,可如今活的连猪狗都不如。我看不下去!” “……”二韩沉默不语。 “天下苦朱氏久矣!难道要吃了这碗观音土,来世还做大明人?” “……”二韩沉默不语。 “知我罪我,其为春秋。赵某曾经写过一首自嘲小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赵某家财万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起兵造反,不在乎横眉冷对千夫指,不是为了个人荣华富贵,只愿俯首甘为孺子牛,救万民于水火。你们呢?躲进小楼成一统?” “……”二韩低头沉默不语。 “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们倒是倾一生所学,造福天下苍生啊?为什么不出仕?” “帝王不用,卖与识家。正好,你们眼前就有一位识家。” “两位哥哥,奉天行道,善德仁勇,礼智忠信。” 李自成一揖到底,“请辅佐赵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二韩对视一眼,闭口不言。 招募失败! 李自成恨的牙根痒,真想掏出白又硬,一个一个全捅死! “唉……” 韩云忽然长叹一声,继而拱手道:“大统领,请容我等再思量一二。” 李自成喜道:“大丈夫相时而动!小弟扫榻以待。” …… 高一志居然想随军船教,李自成借口风餐露宿条件太差婉拒,只说将来有机会再来请他。 这帮家伙也真是有种,但他们另一项工作是当间谍。 比如丝绸、瓷器技术就是被船教士盗出去的。如果这个不要紧的话,那西板牙驻扎菲律兵的殖民者在几十年前曾撺掇国王征服大明,最先挑头的就是到过中国的传叫士。 至将来的鸦骗战争前后,传叫土们的间谍活动就更加猖獗了。 痛恨他们不用说的,然而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洋鬼子们的开拓精神。 比如之前鬼子们不知道中国和契丹是不是一个地方。 为啥跟契丹拉上关系了? 唐末混乱时期,北方的契丹人耶律阿保机趁势崛起,统一内部后开始向外扩张,后来定都汴京(开封)建立辽国,辉煌一时。 百年后辽国被金国打崩,残军西迁。西辽又称霸中西亚。当时正值第二次十字君东征,契丹的名头就传过去了。那帮土狗就将契丹视为中国代表。 元朝也被马可波罗记为契丹。 然后就到了明代。 开始西方还不清楚从陆路和海路到达的地方都是中国。利玛窦怀疑中国和契丹是同一个地方,还给叫会写了封信报告。 骡马叫廷想验证一下,就派人从陆路出发寻找契丹。 鄂本笃从印度莫卧儿帝国启程,千辛万苦经中亚翻越帕米尔高原,过河西走廊好不容易走到了嘉峪关。他想尽办法都没再进一步。 因为当时大明对西面来进贡的有数量、身份限制,而鄂本笃又没钱贿赂守军。就被挡在了门外。 鄂本笃就地住下,这时他已经知道契丹和中国是一回事了,于是给北京的利玛窦写信求救。第一次信没送到,等第二次搭上线他没过几天就病死了。 不过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西方终于知道了中国和契丹是同一个地方,不只是能从海路到达,陆路也相通。 其实如果不是朝廷禁的厉害,中国人也未必不能冒险。南洋不说,当前就有不少人在南美做生意。后话暂且不提。 …… 七月初三日,因受贿或者倾轧而被贬戍雁门的张道濬应该潜逃回家了,不过李自成暂时顾不得去找他。 陕西乱成一团,要赶紧去接应赵胜。 五月起—— 混天狼屯甘泉,宁夏总兵贺虎臣求援,曹文诏、杨嘉谟等皆至。 贼以精骑二万分两营待战,伏步贼数千于东西沟,官兵分四营进至铜川桥,破之。杀混天狼,余贼奔东北去。 延绥副总兵张应昌败混天猴张孟金于富县。 兵备道戴君恩以贼混天猴约齐、蔺二贼谋袭靖边,遇于真水川坌口,贼遁;追至中湖山力战,射贼将白广恩坠马;贼乱,大败之。 混天猴、独行狼万余人又谋攻合水县,自甘泉甄家湾而东。洪承畴率都司马科等二千人追至甘泉山中,大败之,混天猴降。 是役合督抚四镇之兵,穷追月余,先后数十战,始克之,延庆稍安。 点灯子赵胜在陕西立不住脚,很快会转入山西。而曹文诏也会一路追过黄河。 七月初四日,李自成兵围稷山县。 知县李燧庭刚刚整修完城池,丝毫不惧,放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敲诈失败! 打它一炮泄火,撤离。 七月初七日,革命军北上进入吕梁山南端,至乡宁县。 兵围两日,敲诈成功。 此时占据隔壁蒲县的别部农民军已走,正在围困隰州、石楼。 七月十四日,革命军兵围吉州。 西门外地势高处建敌楼五座,李自成打炮三发,敌楼遂降。 知州送羊三十只。 革命军继续围困一日。 知州送银三百两。 革命军继续围困一日。 知州送粮五十石。 革命军继续围困一日。 知州哭了…… 冯起龙心软,说差不多就行了。刘宗敏也过完瘾了,撤兵往两边山头驻扎。 而此时李自成正在四十里外观赏壶口瀑布。 “穿天透地不辞劳,到底方知出处高!” “朋友! 你到过黄河吗? 你渡过黄河吗? 你还记得河上的船夫 拼着性命 和惊涛骇浪搏战的情景吗? 如果你已经忘掉的话, 那么你听吧……” 李自成开始鬼哭狼嚎,身边的亲兵们纷纷以为大统领鬼上身了。 七月十九日,赵胜于蛤蟆滩渡河。 故人相见,分外亲热。 大军开进吉州,知州又哭了。 李自成可没空敲诈他,有更重要的事。 赵胜此时虽然略狼狈,但是有众五六千,革命军只及一半。 人家当然不愿意接受改编。 你强!到了黄河都不死心,那就只有不见棺材不掉泪了。看你能硬到几时! 李自成试探一番后也就扯开话题,双方吃了顿散伙饭,革命军拔营而去。 只留张洪带了支小队就地潜伏,去跟之前寻找根据地的探子会合。 革命军穿过云丘山,再次返回大平原。 大队人马行至泉掌村附近,居然有不自量力之辈率乡民前来截击。 辛思忠率马队出战,轻而易举把他们驱散。 领头的首恶大地主吉永泰被抓获后就地正法,即刻抄家,缴获满满。 晌午时分,革命军于廉颇村驻扎。 西面五里外的稷山县城再次鸡飞狗跳。 唯独知县李燧庭稳如泰山。 张能、马世耀等轮番率小队前去敲诈,皆败归。 李自成怒了,“他娘的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么,送两筐麻花也行啊!?” 李燧庭大笑,“想屁吃!” 李自成:“老子花钱买总行吧?!” 李燧庭:“老子不卖!” 李自成:“我还就不信了!” 革命军在望尧门外竖立大牌,“三倍高价收麻花,甜咸不论!” 第一天没回音。 第二天,有胆壮的守城衙役缀绳出城,带来五斤麻花。 李自成大喜,除高价收购外,另赠银十两。 衙役美滋滋回城。 第三天,十数位老乡肩挑手提,带着麻花聚在东门鼓噪要出城。 李燧庭大怒:“这是资敌!” 他立即让衙役棍棒驱散乱民。 李自成也没空看笑话,因为官军到了。 分守河东道焦源溥率领精兵千余前来围剿“流寇”。 其中步卒五百、骑兵一百,号黄虎军;另有僧兵五六百。 李自成就纳了闷了,“这是从哪儿搜罗来这么多和尚?” 少林寺距这里可远。 第22章 自相残杀做甚哩 焦源溥有能力,官声也不错。 他曾做了两地知县,考核全都名列第一。后征召入朝,授御史。 光宗病危及熹宗即位,有“红丸案”和“移宫案”,都跟太监有关。 刑部尚书黄克缵奏请宽宥有关宦官,焦源溥上疏予以反驳,力主严惩当时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等,“不可不磔”。 后崔文升出镇两淮,彼时焦源溥在凤阳当兵备副使,正好在其辖境。老焦怕被报复,称病回家。 崇祯二年,焦源溥和王徵、马逢皋等前官员在老家三原县组织了乡兵,号曰“忠统”。三原人河南大梁兵备道还派了都司、守备等前去协助操练。 忠统军战斗力不错,甚至要超过一般官军,军纪更是比官军好到天上了。奈何因为筹措的钱粮有限,这支乡兵只维持了四个月便不得不解散。 崇祯三年,焦源溥又被起用为分巡河东道。 再往后,焦源溥会因剿贼有功屡次升迁,七年任大同巡抚。当时兵卒粮饷短缺,饥民又有淘马粪为食,老焦上疏请免赋税、增拨军饷,朝廷不干。他也就不干了,回家养老。 到十六年,李自成克陕西,把老焦从三原老家“请”到西安当官,顺便让他捐资助饷,老焦破口大骂,被杀。 焦源溥早在天启年就在山西募兵训练,现在又分巡河东道,统领的都是当年老兵。他跟农民军干过几仗,每次都是以少胜多。 可这次他遇到是革命军。 李自成高挂免战牌,想跟他聊聊天,老焦不屑。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那你就提前下场吧!” 大统领派袁宗第一哨出战,双方在汾河边列阵。 侦骑队张成、王高各带十余骑充当散兵,前出骚扰。 官军阵型严整,又有火器,革命军的骑弓不见效。 王、张又转向去骚扰后面的和尚队,对方又派出几十骑驱赶。 哨副白旺出发,指挥一小队推二十几辆盾车前行。 简易盾车是拿板车改装而来,上面只竖挡板、堆沙土,不站人。 官军有十四座炮,八弗朗机六虎蹲。 弗朗机漏气严重,装实心弹打不远,也打不准,但是换散弹就恶心人了。肉身直接冲抗不住,上盾车保险点。① 盾车距敌四十步时,终于等来一颗命中炮弹,砸进了土堆。 革命军继续推进,虎蹲炮发射的一颗小铁球打死个推车手。 还有个大号虎蹲炮挣开了地下爪钉,飞起来砸进官军队伍。 弗朗机只能直射,虎蹲炮外形、用法和迫击炮差不多,能打曲线。 此时革命军躲在盾车后面的几十个弓箭手开始反击。 往人群密集处闭眼乱射就行,怎么也能蒙住一个。再说杀不杀敌无所谓,主要为扰乱敌阵。 和尚们纷纷举起长矛挡箭,前排披甲官军却端起了火绳枪,开始三段击。 “咚咚!” “咚!” “咚咚咚咚咚!” 杂乱的枪声响起,除了溅起一堆尘土外毛都没打到。 白旺松了口气,“精兵”也不过如此。 双方相距二十步,官军开完火并没有再次装弹,而是纷纷掏出短矛、铳剑插进枪口,准备肉搏。①万历年何汝宾《兵录》有记。这家伙还给火铳搞出个“金属定装弹”,类似于弗朗机装弹方式。 革命军再前进几步,刀盾手先投一波标枪,然后呐喊一声跟着盾车跑起来。 分守河东道焦源溥有些着慌了,命令马队出击。 袁宗第也派出骑兵对冲。 这边官军步阵已经逐渐散乱,等盾车抵近,稍一阻挡便崩了。 倒是秃驴们挺顽强,嘴里乌里哇啦念叨着拼死抵抗。 另一边双方骑兵对撞一回合,各落马七八个。 拨转马头再战…… 李自成看不下去了,即将要迎战曹文诏,不能在这里折太多人。 中军大旗一挥,骑兵哨出击。 谷可成、辛思忠各率一部从两面包抄。 尘土飞扬,焦源溥仔细一瞧,然后转头就跑。 李自成召回骑兵,给小焦留了点面子,没追击。看他经历,不是那种死脑筋,以后还是有可能招降的。 他哥焦源清现为山西左布政使,小焦就算打败仗应该也能罩得住。②这个焦将来也不受李自成征召,绝食死。同光间“关陇文人第一”的谭咏昭曾于嘉庆年跑去焦家看了十多年藏书,终于在五十多岁中了举人。起码说明焦家有钱。 大战结束。 革命军阵亡三十二人,伤三十七;歼敌八十多,俘虏两百余。 一百多和尚缩在一处。 李自成瞪眼看着这群秃瓢,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短毛,我也是短毛,大家都是短毛,自相残杀做甚哩?!” 秃瓢并不是天天有,勤快的和尚也要十天半个月才剃一次头。不勤快或不虔诚的都能梳小分头了。 “施主作恶多端……” “你凭什么说我作恶?你哪只眼看见了?你是不是真和尚?释迦摩尼主张普度众生,革命军又是为受压迫的百姓出头,可见传承有序,后继有人。天下和尚都应该加入革命军。” “……?……?”大和尚一时语塞。 “行了,拿上银子回五台山念经去。再敢出来乱窜定斩不饶!” “善哉!” 最后有四五十个官军、和尚投“贼”,余者给盘缠一两遣散。顺便让他们给焦源溥带封信回去。 七月二十五日。 稷山城门仍然未开,但是革命军已经收获了六七十筐麻花。 傍晚时分,灰头土脸的赵胜从吕梁山中逃窜而出。 “大统领,悔不当初啊。曹文诏追来了……” 谁让你是秀才呢,连官军都要高看一眼,不追你追谁? 前几天还有六千众,现在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不到两千人了。 休息一晚,第二天赵胜部又逃走几十人。 饥民们跟你是为了找口饭吃,不是挨刀的。既然你撑不起一片天,也别怪人家不仗义。 李自成有心试试革命军成色,要跟曹文诏硬干一场,所以没跑。 生命只有一次,成年人都懂,要么不干,要干一定得赢! 打仗说起来也简单,都是利用地形或城墙之类,挖壕沟摆拒马屯粮草,做好万全准备,等你来干我! 你好不容易爬上来或者跑过来,我对你一顿毒打! 当然,李自成是不会挖壕沟的,那东西虽然能阻挡敌人进攻,但同时也绊住了自己的脚。何况革命军现在没有远程火力,也不是坚守待援,躲沟后面没啥用。 双方对战,侦查很重要。 先找个险要扎营,保证自己粮草、后路没啥问题,然后侦查对方。 不停侦查;不停骚扰;找对面薄弱环节;派精兵去试探;有可能的话还要贿赂对面人反水。 一般决战来临之前,两面都在排兵布阵,互相找弱点。 真到短兵相接了,基本是一方有必胜把握,或者有人强行开团,对面不得不接。 七月二十八日,曹部两千人出山。 曹文诏在陕西紧追赵胜,一路翻山越岭,现在又是过黄河又是钻山沟,所以李自成断定他不会携带野战炮。撑死了有些虎蹲炮。 何况官军的后勤向来一团糟。 上面划拨的钱粮本就不足数,各级再层层薅羊毛,一线将领能拿到五成就算好的。 然后大将们要攒点私房钱又要蓄养精锐家丁,至于其他小兵,没饿死就行。 比如,司礼太监张彝宪,崇祯四年皇帝令他钩校户、工二部出入,署名“户工总理”,其权视外总督,内团营提督。 “彝宪按行两部,踞尚书上,命郎中以下谒见……” 他在任时经常扣押军械物资,索要回扣。兵部主事孙兆兴弹劾他,反被崇祯罚充军;兵部主事金铉、周镳弹劾他,反被斥退;工部尚书周士朴没有赴他的约,结果被崇祯责问罢免;继任工部尚书老曹也干不下去,只能屡疏乞归…… 崇祯坐在皇宫里喝着茶,只想捷报频传,却从不想小兵也是要吃饱了拿上武器才能打仗。 如果大明边军能足粮足饷,或许关外鞑子已经死三百六十五回了——那帮辽将辽兵除外,他们背后牵扯的利益太大。 所以,凡是粮饷不济却又能打的官军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打到哪“吃”到哪。 李自成认为曹文诏不会有多少粮食,耗也能耗死他。 二十八日后半晌,两军在刘家庄对峙。 官军除了辎重队外,战兵披甲率百分百。 曹文诏身穿金漆山文甲锃光瓦亮;虎头吞肩兽挂在左右膀;一块护心镜盖住正胸膛;头戴凤翅抹额盔,上有朱红的簪缨英姿飒爽。 精兵白色鱼鳞甲;小卒红色布面铁甲。 举着蓝色三角小旗满场乱窜的传令兵也有齐腰甲。 李自成羡慕的不得了。 盔甲当然重要。 戚继光曾说:若身上盔甲坚好,就被他戳砍我一下,不能伤入。我就手艺拙,第二下也杀到他身上,思之思之。 明人有诗: 从军莫从口外军,身挟战具八十斤, 头盔脑包占得七,顿项掩遮从五论。 唯甲所披四十五,腰刀骨朵二四六, 精工精铁始合度,日夜磨淬光胜银…… 当然,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厂库领出盔甲,止头盔可用。其暗甲止可披戴操演,稍令习于负重,临事无一足恃者。” 再看胖袄—— “胖袄系各省额解,佐领等官钻谋管造,内俱黄绵败絮,不能当风。” “近见包揽之徒,多收里甲银两,而制造极为粗恶,胖袄中贯沙,久则腐烂。” “边军胖袄,率自苏松成造,每领计官价二两。又增解赴部交纳,几及三两矣。然此项银两,多以奸役侵费,实用不过七八钱。迨至输边,十九浥烂,军士未得实济。” 就这种破烂货,定制三年一给,但往往十年未拨。 所以,看曹军披挂,妥妥的精锐。 李自成神情紧绷,不敢大意。 双方列横队对峙一刻,日头开始西斜,晃的曹军头晕目眩。 曹文诏不能再等了。 他虽然第一次遇见队形这么齐整的流寇,按理应该保持谨慎,但几十斤的甲胄压在身上可难受。要动起来。 曹军变为凸阵,准备进攻。 李自成列凹阵,有本事插~进来试试? 曹文诏遣左翼奇兵出击;革命军有辛思忠率队迎战。 曹文诏遣右翼骑兵出击;革命军有谷可成率队迎战。 双方画个弧形交错而过。 明军左翼艾万年眼尖,看到后面赵胜部阵型松散,当即拨转马头直冲过去。 右翼曹变蛟心有灵犀,当即从旁包抄。 赵部喽啰们瞬间大溃。山地战他们还能对抗一下,平原列阵就是送人头。 “我日你先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自成气得破口大骂。 幸好开始就没指望灯子,只安排他打酱油。不然这一下就危险了。 谷可成和辛思忠在对面没找到机会,返回救援。 曹文诏将右翼步阵前进,超出凸头,摆了个斜阵。(▂▄▇) 李自成变成倒台阶。(▇▄▂) 曹文诏怒骂:“小乃球!” 李自成回骂:“你头上害疮脚把把流脓——坏透咧!” 此时曹变蛟冲杀一回,德胜而还;艾万年却率队跑远了。 曹文诏督步阵前行十余步,见流寇阵型不乱,又止住。 “你他娘的也太小心了!” 李自成掏出怀表看下时间,然后给老曹射书一封——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第23章 哥俩好呀 李自成射书调戏曹文诏,结果人家回了句: “女装要潞绸,多多益善。” “有点意思。”李自成笑了。 前头革命军打了土豪抄了家,缴获了不少女装,可惜都在泉掌村呢,不然送老曹一条亵裤玩。 既然你不来攻,那我也不动,咱先拉呱一会儿。 说不准曹文诏一冲动就纳头便拜了。 “杨鹤即将下狱,你追随洪承畴根本没出息。洪辈煦煦小仁,御士以诈,无雄畧英断,可遇小敌,不可遇大敌。你入陕征战积功甚多,以后麾下却不录一人。还干个求啊!” “寡逼!” “老曹,随我可做开国上将,跟着崇祯只能当走狗。” “灰个抛!一逼兜侧死你!” “说人话!” “你在泉掌村埋伏上千人,意欲何为?” 其实没那么多,也就李过的新兵营八百来人。另外几百人都是附近老农,受了革命军好处,凑个人头壮声势。 “你部艾万年一去不复返,意欲何为?” 其实没啥阴谋,也就是去稷山县城要点支援。李知县那群乡兵虽然没啥用,总比没有好,顺便再让他资助点粮草。 略等片刻,曹文诏不愧英雄了得,居然单骑出列。 李自成拍马上前。 双方在半路相会。故人相见…… 李自成在米脂见过曹文诏,可人家哪会注意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班头。 “大统领,曹某可保举你出任守备,一言九鼎!” “曹兄,不知你是否收到塘报,山西镇总兵尤世禄刚刚以病乞归。晓得内情不?因为之前我和他长谈一番,尤总兵迷途知返了。” “你真没调!一派胡言!” “曹兄,你官至副总兵,可是骑在你头上拉屎撒尿的有多少人?五十个?一百个?悬崖勒马吧,别伺候那帮混蛋老爷了,到我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甭个塌了,有本事把岗打败再说。” “暂时没空呀,兄弟要先把隔壁的平阳道郭竹征击退。” 曹文诏抱拳,“大统领,国家多事之秋,以你之才,不出五年就是总兵官。” 李自成长叹一声,“是啊,国家多事之秋。国家……不如说是家国,老朱家的国,跟我这种八辈子贫民的人有什么关系?即便换了赵钱孙李谁来当皇帝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能让千千万万穷人吃饱吗?他们能让千千万万穷人翻身像个人一样的活着吗? 曹兄,说句不中听的,我没把你们放在眼里,癣疥之疾罢了。我左思右想的是怎么剿灭辽东建奴,那才是心腹大患。” 曹文诏似笑非笑,“嘁!你宁成各拜了!就你这两下子连我也闹不过,你还想打建奴?勇气可嘉!” 李自成摇头,“你不懂我的那些憔悴,是你永远不曾过的体会。” “……” 天色将晚,双方罢战休兵,各自徐徐后退。 谁都别想好好埋锅造饭,彼此骚扰不停。 但是革命军有麻花,嘎嘣脆。 李自成亲自送过去一筐,曹文诏带些酒肉回礼,二人在两军阵前席地而坐。 “哥俩好呀!” “五魁首啊!” “……”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战了个五五~开。 两人这边喝着,那边艾万年带队回来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还好也没打起来。 李自成和曹文诏不理会外事,继续喝。酒至半酣,两人都有些上脸了。 “一人我饮酒醉,要干大事成双对;老曹你若来相随,最多十年就享富贵。一个好汉三个帮,多拉下线才能……” “求胡摸擦瞎瘪丁!” “老曹啊,若是我在山里设伏,你能活到现在?” “你个乃求货!岗是有多愣哩?岗会没头脑的往坑里头钻?” 比如说以一千人为例,将这一千人分为十哨,每哨百人。 过山路时第一哨先进,走到第一塘报骑兵位置,看塘兵举旗,如无危险就在此处列阵警戒;然后第二哨越过第一哨前进到第二塘位置,以此类推。 步步为营,就算敌兵伏击也能有所准备。 老曹打了十几年仗,不会栽到这上面。 李自成又说,“至少你没机会披挂甲胄。” 普通行军既不骑马,也不穿戴盔甲,除非你想把马累死把人累死。 曹文诏反问,“那又如何?” 李自成一口干掉杯中酒,转而说道:“知不知道小弟为什么在这里等你?原本你将于此地劝降了点灯子几个部下,然后他会带着残部窜往吕梁山。最多到九月份,在石楼、宁乡一带,黄河对岸的绥徳知州以降丁为导,半夜渡河砍死点灯子。” “……”曹文诏一时没听几米。 “为什么不是你砍死?因为陕西的李老豺、独行狼马上要攻占中部县;上天龙、王老虎等攻富县;曹操等陷宜川……还有很多就不提了。总督杨鹤要调你回陕平乱。” “……”曹文诏有些懵逼。 “然后你会升任临洮总兵官。记着,这是杨鹤为你请功。老杨九月份要被崇祯弄下狱,洪承畴被提拔上台。接下来东征西讨有你,功劳苦劳都没你。你又不是他嫡系。” “……”曹文诏眨巴眨巴眼,静静地看短毛表演。 “前面尤总兵托辞养病,朝廷原本有意提你为山西镇总兵,可是没成。个中原因你自己去想。” “……”曹文诏盯着短毛,不发一言。 “老曹,我随便掐指一算,后五百年的事情就全出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天下谁人能与我相斗?” “……”曹文诏开始冷笑,看着短毛宛如在看一个脑残。 “陕西民变仅仅只是个开始,明年才会迎来真正的狂风暴雨。因为上有天灾肆虐,下有苛政猛于虎,老百姓除了造反别无活路。你能杀多少饥民?十万?一百万?一千万?老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曹文诏摸着胡子皱眉。 “老哥,多和杜文焕、尤世禄学一学。人家看形势不好立马回家养病。哪怕再想当官也没问题。因为皇帝无人可用,随时能起复,受不受诏就看自己了。” “……”曹文诏陷入沉思。 “我就不说你的结局了,毕竟事在人为。只要迷途知返,你不会死在崇祯八年,或者更早。” “……”曹文诏冷哼撇嘴。 “你可以怀疑我的话,咱们拭目以待;你可以怀疑我的实力,咱们崇祯七年大同见。” …… 二十八日清晨,睡眼朦胧的两军重抖精神,准备厮杀。 骑兵因为快要先离营警戒;随后步兵依次出营;最后是辎重。 队伍全部出营后,步兵再顶到最前面。 曹文诏摆了个大方阵,李自成来了个螃蟹阵。 螃蟹阵者,中间一坨主战,两边伸出几只脚预备包抄。此阵乃从鱼鳞阵演化而成。 曹文诏研究了会儿,然后把本队改为左右两个方阵; 李自成随即变出两个螃蟹阵,准备凭革命军数量上的优势吞掉他。 “麻求烦!”曹文诏不想打了。 前方流寇队伍齐整,贼首又不是寻常之辈,他不愿冒险。 边将指望的就是几百精锐家丁,一旦覆没,光剩下杂兵球事不顶。 曹文诏下令明军左右队再分,变成二十个小方阵,准备交替撤退。 “你给我躺下吧!”李自成不能放虎归山。 号炮一声,革命军骑兵哨出,冲锋。 “杀!” “杀!” 谷可成、辛思忠是蛟龙入海;艾万年、曹变蛟如猛虎下山,双方刹那间“撞”在一处。 残肢乱飞,血染大地。 撞是夸张了。骑兵不可能互相列横阵对冲,因为马不愿意。马马相遇,会停下不动。结果就会是敌我双方大眼瞪小眼,尴尬的一批。 你要敢蒙马眼,它就敢把你颠下去。也可能没等颠你,马腿一拐,先摔了个四仰八叉。 双方骑兵纵队交错而过,你射我一箭,我轰你一铳;你砍我一刀,我插你一矛。然后互相绕圈圈,类似8字,战了个天翻地覆。 一骑当千是英雄梦。每个男人都有颗英雄心,前提是不会被敌人轻易杀死。 单骑冲阵的勇将不仅仅出现在演义小说和评书话本中,在真实战场中不乏其人。 因为英雄们穿着厚厚的铠甲,连胯下坐骑也包裹的如同钢铁巨兽一般。他们刀枪不入,勇猛无匹,在战场中左右疾驰,将敌人阵型冲个七零八落。 艾万年右手执辔,左腋挟枪冲向流贼。 “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 革命军小将都拉尔一磕马刺,小范围变向躲开攻击,同时急忙松开弓箭,抄起枪,捅他! 枪尖却在对手盔甲上滑开,自己落了个透心凉。 两马交错而过。艾万年抓着绳子,顺势倒拖出长枪。 又有两把刀先后砍在他身上,没破防。 艾万年再刺死一敌,枪杆却断了,抽刀继续力战。 革命军人数多,可明军甲胄厚。 李自成观战片刻,感觉不妙,心说要糟。 他正要下令让革命军步阵前进,侦骑来报信,泉掌村的李过要顶不住了。 新兵营战斗力有限,虽然仗着地形接连打退三次进攻,但已人心不稳,后继乏力。 起初只有平阳(临汾)道郭竹征带的两千多兵,今早稷山县又出民壮九百余,前去夹击李过。 “道”,行政介于省、府之间。和兵事有关的是分守道、分巡道和兵备道,三者隶属不同。 三道开始只管监察,如清军、屯田、驿传等等事项,平时督理防务,战时则监军。 后来三道多有合并,如大同兵备道兼冀北分巡道,朔州兵备道兼冀北分守道等等。 冀北不是指河北北部。冀代表古九州之一的冀州,地盘包括河南河北山西等部分。比如大同府在北面所以属于冀北,潞安在南属冀南,相应就有冀南兵备道。 道台都是文官,但他们现在也要率兵出战。 …… 李自成打量战场,此时双方骑兵还在互砍,各有损伤,一时难分胜负。 而曹文诏的小方阵交替撤退,步卒正有序撤往北面山区。 两边都没派预备队加入战场。 “算你命大!” 李自成咬牙切齿又骂了一句,然后先抽调出三个哨里的骑队去支援李过。 接着中军旗帜翻飞,革命军的两个螃蟹阵随即散开,改百鸟阵。 以一队为独立战术小组,分出数十组散布如撒米,准备围困明军骑兵。 刚登上小山头的曹文诏驻足观望片刻,琢磨了两下,最终还是带着榆林参将苑攀龙加速逃离战场。 第24章 破城 艾万年、曹变蛟已经完成了预定任务,见势不好,开始且战且退。 李自成顾不得追击,亲率两哨赶往泉掌村。 稷山知县李燧庭率领的民壮已被骑队冲散;郭竹征还在跟李过对峙。 革命军两哨人马一到,眨眼间就将老郭反包围起来。 俗话说的好,近猪者胖近尿者骚。老郭读圣贤书出身,风骨还是有的。不投降。 可他一个人不投降有啥用。 “投降不杀!” “革命军优待俘虏!” “想拿遣散费回家的往这边站!” 革命军喊了几嗓子,卫所老农逐渐四散,最后郭竹征身边只剩下三十来个人。 李自成拍马上前,“你这体格好啊,一看就知道准能活到死。” 老郭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反贼休要猖狂,王师一到……” 李自成笑,“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老郭犹豫半天,面容表情丰富,刀没舍得划下去。 “你想怎样?!” “郭老爷,革命军奉天倡义,求的只是一条活路。我也不愿乱杀无辜。这样吧,你掏五万两银子,我放你回去。然后革命军大败亏输,流窜而去。” 郭竹征曾经督饷山海关,调度得宜,节省三十万。应该有钱。诈他一下。 “给你一炷香时间考虑。”李自成说完掉头离开。 老郭暗骂,“五万两?搓大木娘卖憋!”① 一个心腹上前劝道:“老爷,趁着还有转圜余地,还望……” “余地?那孙子给我留了吗?”郭竹征暴跳如雷。 “老爷息怒。事已至此,还是好好想想法子……” “西哩法子?快给我想!”气头上的郭竹征脑子已经不好使了。 一毛不拔自然走不脱,那就讲讲价。 心腹寻到李过,谄笑道:“将军,我家老爷虽然是从三品官,每个月俸禄才三十几两银子,他卖屁股也挣不到五万。真没那么多。”②起初兵备道不是专缺,而是由布政司、按察司二司的参政、参议、副使等兼任。所以出任兵备道的这个人的品级,是以他本身的官衔为准。明代巡抚类似,理论上是朝廷外派的巡查大员,属京官。 “你就说能给多少。”李过懒得和他兜圈子。 “最多八百两。” “嘁!那你等死吧!” “别!将军,我愿降。小的不要遣散费……” “晚了!让你家老爷拿五万银子出来再说。” 李过掉头正要走…… “将军留步!四千两!” “五万不能少,给你留二百。” “将军,郭竹征有多少家底我门清,五万两真拿不出来。现钱顶天了就三万。你要让他从老家带钱来,黄花菜都凉了。三万也不少了……那个,小的回去要说服老爷不容易……” “给你留五百,交个朋友。” “妥了!” 两人这边做着龌龊勾当,另一头李自成在稷山城门附近寻到了知县李燧庭。 民壮半数四散而逃,李友带着马队只围住三四百人。 这位知县老爷真敢自裁,大统领为长远打算也就不敲诈了,训他几句撤围而去。 李自成返回泉掌村,李过又汇报说郭竹征想要官军尸体。 “人才啊!” 李自成佩服的紧。估计是掏了三万银子不甘心,准备弄些首级回去报功。 前头两军骑兵互杀,曹文诏部倒下一百五六,李自成总共损失三百余骑,半个哨都打没了。惨啊!要不是革命军有步阵协助,弄不好会一败涂地。 官军的甲胄马匹搜走,尸体就让郭竹征去埋吧。 至于战马尸体,也给个体面,埋了。主要李自成现在不缺粮。明军同样有战马掩埋的条例,只是,其他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兵们能不能遵守就未可知了。 李自成和曹文诏虽然各有损失,但还算不上伤筋动骨。点灯子赵胜最惨,最后只收拢回来五六百人。 “唉!我算是看透了,光靠人多屁都不顶。”点灯子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那当然。起义初期,往往一两千官军追着吊打一两万农民军。毕竟里面多数还是饥饿的老农民,平日老实巴交的打架都没有,哪会打仗。让他们抢个老财主还行,对上正规军就拉稀了。 李自成循循善诱,“灯子啊,别怪兄弟说话直,打仗很复杂,这里面水很深。你把握不住。” “大统领,我是彻底服了,真的!谁能杀败曹文诏啊?!” “呵,他也不过如此!要不是他跑得快,今天就躺下了。灯子,啥也别说了,跟着我干吧!往后革命军纵横山陕,想打谁就打谁!” 李自成嘴上说的轻松,心里却在滴血。 补回三百骑兵容易,可光把他们拉出来溜圈最少都要训半年,想有些战斗力那就奔一年去了。这一仗打的也不知道划不划算。 但是从锻炼队伍,以及收服灯子看,勉强回本了。 …… 临近晌午,另一家反王,八爪龙率队赶来了。 六月份上党二十四家农民军四散星去,有上河北的,有下河南的,有原地潜伏的,更多还是转战于晋南一带。 然后到七八月,大部分饱掠完后会陆续返回陕西老家。 二十四家中,只有八爪龙徐十里是山西本地人。 徐十里原在宁武从军,后来鞑子入寇,山西官兵赴援京师。因驻地累更,上面又不给口粮,然后八千官兵一哄而散逃回老家。 八爪龙徐十里就此成为“流贼”。 他只有千把人,一连路过几个县都啃不动,又被其他官军追的紧,所以跑来想跟革命军合伙。 只要同意接受监军,李自成当然欢迎。刚好他正想找稷山县算账,起码要把买麻花的钱赚回来。 准备工作忙了三天。 正好郭竹征的赎身费送到了,大统领先给革命军每人犒赏五两银子,给八爪龙部每人一两,然后起兵围城。 知县李燧庭心凉了。 “流贼”遣散民壮时收买人心,给每人发银十两。回城后李燧庭要收缴,差点激起民变。 他出不起更高价了,之前修城已经花干了县库,没钱。这回士绅土豪们拢共只捐了三百多两银子,杯水车薪。 等死吧! 攻城经过让八爪龙笑开了花。炮都没打,填平壕沟时城上也没几个人反击,梯子架好直接往上爬。 梯子要比城墙稍微矮一点,以防止守兵推梯子。 可是根本无人拿长杆推,城头民壮们早已乖乖躺平,等着拿钱。 大势已去。 李燧庭悲愤不已,大喊三声“杀贼”,拔剑就要抹脖子自尽…… 最早送麻花的那位衙役眼尖手快,一招饿虎扑食将知县老爷扑倒。 “娃哈哈,三百两银子到手!” “反贼!”李燧庭怒送他五六剑。 “啊……啊……”衙役嗝屁。 李老爷挣扎着站起,又急忙一剑劈向城垛,刚爬上来的革命军小兵惨叫着摔下去。 又一个革命军爬上墙头。 武平孝是前黄河边巡检司兵,“投贼”后颇勇猛。①顺治十七年降清。 李燧庭瞪着红眼珠一刺,武平孝挥刀荡开,随即猛砍。 一刀过去,知县倒地。 “狗狗狗贼,你且猖狂一时,我自在地下等你千千刀万……”李知县死不瞑目。 此战农民军以伤亡十二人的微小代价,破城。 知县既然殉国,那他的后花园就归李自成笑纳了。 县衙破破烂烂。因为官场迷信“不修衙”,只要衙门还没塌,县令老爷绝对不会为它花钱。上一次修缮还是六十多年前嘉靖时期的事。 不过县衙后面县太爷自己住的后院相当精致。 爱竹轩内绿意盎然,有假山有鱼池,竹林中还养了两头鹿,风景不错。 外面的事情交给代理知县冯起龙处理,李自成先要解决内部问题。 “叔啊,你要缺钱跟我说一声。我能亏待你?” “我……我真没贪。就是怕娃们胡乱花钱,先帮着存起来。” 李守信四十出头,当日硬要入伙,从火头军干起,现在哨里当了司务长。①大顺赵侯,被清军俘杀。 革命军中李自成的亲戚不少,叔有两个,同辈兄弟四个,侄子六个,族孙七个。关系较远的还有二三十个。 “军中有条例,你也学过。可你是我亲叔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守信噗通跪倒,眼圈一红,“黄来娃儿,你吃婶子乃长大,我……我真没贪……” 李自成把他扶起,掸了掸裤腿上的土,叹口气,“我给你拿上点钱,回老家抱孙子去吧。” 不宽大怎么办,杀人立威?还没到时候,先偷悄悄的处理吧。别说啥严肃纪律了,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完全办到,都是看人下菜,私下里的事情私下解决掉就不错了。 李守信破涕为笑,“就是嘛,咱打断骨头连着筋,自家人……” 他见侄子脸色阴下来,赶紧住嘴。 李自成摆摆手,“行了,你先回去收拾。” 李守信千恩万谢,他刚走,他儿子进来了。 “哥……” 李自甲揪着衣角,不知所措。 李自成不想跟他多废话,“去把亲戚们都喊来,晌午一起吃个饭。” 县衙厨子十分巴结,一顿鹿肉让众人油光满面。 吃饱喝足,李自成少不得提点他们几句。 “早前就说过,辛苦十年,子孙二十代荣华富贵。你们都给我长点脸面,别做那些让我下不来台的龌龊事。行不行?” 众人唯唯诺诺。有喝多了的又是拍着胸口保证又是指天发誓,感谢大统领把他们拉出火坑,今后一定听话。李自甲还红着眼圈流了几滴泪水。 贪婪之心人人皆有,这个没法禁绝。 高薪养廉当前也不合适,毕竟不是太平岁月。眼下兵荒马乱,可能明天就嗝屁了,谁会顾忌那么多? 只能广开言路,鼓动小兵们检举揭发违纪行为,发现一起查处一起。这次就是士兵委员会报上来的。 …… 第二天,冯起龙送来了清单。 城里共收“乐捐”银八万余,粮豆四千石,另外县库粮草也有三百多石。 可惜稷山王仍然不在县城住,在上党。也不知道哪天才能逮住个王爷大薅一顿。 稷山县没啥名人,但也没有大奸大恶之辈。 革命军破城后依据土豪们的操守,让他们捐了一成到四成不等的家财。倒也没人敢拒绝。 李自成拿过名单扫了一眼,提笔圈住个名字。 “王之翰的银子退回去。这位老爷乐善好施,放他一马。” 将来大旱之年,王土豪一次性就捐粮十万斤赈灾。佩服! 侧面说明,再怎么连年旱灾,大地主家里仍然不缺余粮。这大概是修水利的好处。不过一般的自耕农或者小地主就没那条件了。 第25章 瓜皮啊 李自成看完“乐捐”清单很欣慰,又能潇洒几个月了。 八爪龙部起的作用虽然不大,给他分两成缴获吧,拉拢一下。 冯起龙又汇报说,城里有个犟驴——因为耿直被罢官归家的前知州——绝食抗议。 “务必让他多坚持几年,等亲眼看着革命军打破京城后再死。” 李自成大方的赠他一百两银子买棺材。 冯起龙又说,还有个武秀才,顽固份子,一天到晚骂骂咧咧。 “跟他说好好活着,过些年就是举人、进士。将来去榆林当个都司,等革命军打破榆林城后要死要活都由他。” 李自成大方的赠他一百两银子买棺材。 冯起龙已经习惯了大统领的神神叨叨,听完安排领命而去。 李自成暂时还想着收买人心,等将来实力足够,类似反革~命直接镇压。不然留着他们只会带来隐患。 趁着修整机会,大统领再次重新编制队伍。 刘芳亮部远在历山,暂时不动。 当前还有四千六百余人。 设步兵哨四:刘宗敏、马世耀;李自甲、白旺;张能、李友;袁宗第、胡二牛,各以哨长哨副领军。 骑兵哨一:谷可成、辛思忠。 李过继续带新兵营。 新入伙的赵胜退居二线,掌管辎重营,顺便把讲武堂开起。抽调来的讲武堂学员也是教导营的兵。 老赵的部曲跟之前的北营八大王胡二牛一样,不适合当兵的遣散,其余打乱后一部分进新兵营,一部分调入各哨。 举人老爷冯起龙统管文事,秀才郭典和童生张兴教等三十来个文化人既当文书,又要负责识字班。 这边刚安顿好,八爪龙部出了点乱子——有个大头目被杀了。 马鹞子王辅臣前两年追随姐夫加入农民军,颇骁勇,但是好赌。①本姓李,投靠姜瓖后拜了王姓干爹才改王,提前改名不讲究了。 打下稷山,这后生得了一笔钱,入城修整时自然免不了要去耍两把。结果一夜输掉六百两银子。 当姐夫的气不过,要清理门户,没想到却被王辅臣反杀。后生随即细软跑。 这事整的! 李自成听完前因后果,暗自感慨一番。王辅臣也算一代名人,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这是王辅臣军涯中的第一次叛变。将来还会反复横跳七八回,跟黄巢武大定不相上下。他将来的本事可远超武大定。 康熙十二年时王辅臣为陕西提督,随吴三桂反清。十五年被打败又投降,为平凉提督。又过了五年后老汉心怀不安自尽了……看人家康熙的手段,朱元璋那种剥皮简直就是小儿科,诛心才是真本事。 眼下出了这档丑事,八爪龙徐十里自觉脸上挂不住,跟李自成告饶一声,率队离开稷山。 老李只能腹诽,他乃乃的,拿了钱就跑,你咋不纳头便拜呢。 革命军继续在城里养精蓄锐,顺便大采购。各种粮豆、酿菜、饼子、红枣多多的要。 尤其红枣,因为果实较重,落地易碎,号称“扑落酥”。千年前稷山枣就是皇室贡品。 明初,地方官为发展经济,令平阳府所辖六州二十九县的百姓都种枣,如抗命则发配戍边。 各地农民自然不敢违令,一时到处种枣,而且都冒称“御枣”。 假货毕竟是假货,折腾几年后,百姓收益聊聊,怨声载道,官府只好任由百姓把枣树砍掉当柴烧。 正宗的稷山枣胖大肥硕,色泽红艳,肉厚核小,质地细密,含糖分多。咬开后果肉泛翠,甜脆生香。久储不干。 等晾至半干,则皮色愈深,果肉变为酱色,黏软如怡,掰开可拉出如老蜜一般的细丝。此时含糖量高达百分之七十,营养丰富。 五百多株千年枣树即将果熟,李自成必须搜刮一空,让崇祯吃屁去吧! 白露过后结束了暑天的闷热,天高云淡,气爽风凉。 眨眼又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李自成这次没工夫吟诗作对了。革命军带着月饼出城迎战官军。 原山西镇总兵尤世禄以病乞归,上允之,但仍令力疾候代。老尤懒得搭理皇帝,闭门不出。 所以这次率队前来的是副总兵王国梁。 当前仍然留在山西的农民军还有三四家,除了稷山县外,隰州、蒲州也在被围攻。 奈何革命军战绩太耀眼,被王国梁盯上了。 四千多官兵蜂拥而来。 革命军.....VS.....官军 [奉]...*..........OOOOO右翼骑兵 [天]...*............口口口右翼奇兵 [倡]...楚...口官..口口口.....口口伏兵 [义]...河...口军..口中口....000预备...口预备 [无]...*....口铳..口口口.口口辎重.....口步兵 [敌]...汉...口和..口军口....000骑兵 [革]...界...口炮..口口口......口口伏兵 [命]...*............口口口左翼奇兵 [军]...*.........OOOOOOO左翼骑兵 李自成摆的仍然是可攻可守的螃蟹阵。(排版实在弄不好) 双方战线拉出去一里地。 两边先排兵布阵对峙了小半个时辰,大眼瞪小眼。 对面的官军士兵们衣衫褴楼、饥饿颠连,仅有人形,全无生趣。真是闻者伤心观者落泪。 王国梁等不住了,再磨蹭下去,搞不好饥兵会饿晕呐。他只能率先发起进攻。 把三四十岁高龄的弗朗机、虎蹲等炮抬到车上——二线兵连个适合的炮车都没有,每次都要收起来放下去;扛起鹰嘴铳;收拾好拒马,前进。 行至四百步距离,明军停下,再次安放火炮。 然后—— “咚!” “啊!” 一门火炮炸膛,几个炮手嗝屁。 锈迹斑斑的火炮粗制滥造,遍布气孔,内壁坑坑洼洼不说,装药也没定量,时多时少。 何况虎蹲弗朗机等根本打不到四百步远。主要炮不行,再一个火药配方略差;造粒也不懂——戚继光会,没推广——路途颠簸中火药会分层,效果打折。 明军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炮,口大尾小,除了浪费火药弹丸,屁用没有。倒是绝不会炸膛。 李自成静静地看他们表演。 等官军打了三轮炮热身完毕,已经杀了自家九个人。②已给明军开挂,原本炮炸后他们就崩了。 革命军号炮一响,旗帜翻飞,开始往前推进。 官军只来得及再打一轮炮,然后先是炮手撤退,接着三眼铳等看到打不破盾车,陆续后撤。 剩下就是短兵相接拼士气了。 第一排官军略抵挡,纷纷从两边溃散。 接着,他们身后十步外的大杀器露出狰狞面目。 “咚!” 将军炮打出200发散弹,横击二十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八管迅雷铳同时开火。 霹雳声响,烟雾滚滚,弹丸乱飞,无分敌我。 革命军第二哨瞬间扑街数十人。 “不许退!保持队形!保持队形!”宪兵队长路应标砍倒一人,叫嚷的声嘶力竭。②顺治二年战死武昌。 “吗的!” 后方督阵的李自甲咬碎钢牙,挥刀大喊:“杀啊!” 一骑当先飞奔出去。 “我透泥吗!”警卫队长王得仁一急之下口无遮拦。 若长官失陷敌阵,《革命军连坐法》岂是儿戏?! 王得仁急忙率十余名警卫追上去。 骑兵队长胡茂祯只能策马跟上,边跑边喊,“瓜皮啊!” 副哨白旺一看左边阵型乱了,再仔细一瞧,“贼你吗!二球货!” 他急忙大喊:“传令!全哨突击!” 隔壁第三哨见二哨阵型已散,张能急忙令李友带队过去增援。 消息传至中军,李自成骤然间方寸大乱,“冲冲冲!给老子全营冲锋!” 军号嘹亮,大旗挥舞。 全军呐喊:“万岁!” 不管是军头火还是火头军还是吹鼓手还是牵马拽驴抬担架的,通通抄起刀子上前砍人去。 喊声震天,一番厮杀天昏地暗。 …… 战场很快安静下来了。 李自甲手握钢刀,怒目而视。 他的天灵盖被轰掉半个,浆糊流了一地。 压在他腿上的战马浑身都是血窟窿,早已停止了抽搐。 马尸下面还有个明军参将,铁盔都被挤扁了。 “唉……” 李自成长叹一声,“都起来吧。不是你们的错。” 周围跪倒的十来个大小军官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地了。 王得仁起身,腿软的站不稳,一趔趄差点摔倒。 李自成拍着他肩膀,安慰一句:“二毛,你尽责了。做得很好!” “谢……谢……大统领,我……”王得仁眼圈红了,哽咽的说不出话。③李自成死后投清,又投南明,封建国公。后被俘杀。 此战革命军阵亡一百二十三人,伤二百多;歼敌五百,俘虏千余。 山西镇副总兵王国梁逃过一劫,但是等待他的将是崇祯帝怒火:“发戍边卫!” …… 回到县城,李大统领的贴身背心都湿透了,一阵后怕。 无论棋盘模拟多少回,总比不上打一次实战。 他居然在关键时刻没稳住,以致全军冒进。如果对方是精兵,那么革命军八成要玩完。 吃过饭后,李自成召开军事会议,深刻检讨自己的失误。将领们也讨论了一下利弊得失。 吃一堑长一智吧。热气球暂时弄不来,以后可以考虑搭个瞭望台观察敌情。李自成没想到二线明军也这么鸡贼,居然把大杀器藏到了后排。 李自甲退场,白旺升任哨长,李茂春提为哨副。 黑煞神李茂春比赵胜起兵早,跟王嘉胤、张存猛是一辈,但他后来却混成了赵胜的手下。这后生原本会是明年的山西三十六营之一,也算个人物。 开完会,李自成愧疚之余,最后又决定犒赏三军。 出战兵每人二十两;留守的五两;阵亡给六十;伤的给三十。战功卓著的另有重赏。 全军大悦! “万岁圣明!” 第26章 丧事喜办 屋内济济一堂,堂下鸦雀无声。 李自成绷着脸:“泉掌村修了烈士公墓,你给我看好喽!将来但凡有丁点闪失,你们一个个全部人头落地!” “鄙人谨遵大将军令。”县丞狄遵制汗流浃背。 县丞也是流官,要是运气不好,可能革命军一走他就玩完。指望不上。 李自成又看向几个地头蛇,六房吏员和三个班头。 “你们都是本地土著,劳烦费点心。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将来亏不了你们。” “一定一定……” 众人纷纷小鸡啄米,满口应承下来。先混过眼前再说。 之前泉掌村有个大地主对抗“天兵”,被剿灭后抄了家。一千多亩田产均分给了佃户、村民,希望他们也能照应下公墓。 可怜李守信才刚被清退,他儿子就没了,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自成好言安慰他一顿,又加倍抚恤。 李自甲是第二个阵亡的亲戚。将来革命军征战四方,李自成的亲朋故交还不知道要死多少。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 革命军在稷王庙前搭了几座巨大的灵堂。 稷王庙原在山里,老爷们觉得前往祭拜不便,于是就拆了盖到城中。 狄县丞带着衙役们忙碌一通,又在灵堂四周饰以白布,门口摆放无数纸人、纸马;里面上百口灵柩一字排开。 百十多个和尚在念经。 李自成忍不住小声说道:“怪能折腾的,请几个道士做下法事就好了么。” 冯起龙小声回了句,“和尚比道士便宜,里面还有一半是咱自己的,钱都不用。” 这理由果然强大。 李自成登台发言时,下面各色人等感慨万千。 一个小贩羡慕道:“那些人死的倒也风光,没白活一场。” 旁边人附和道:“可不是么!刘拐子五十多岁的人了,佃户干不成,给刘家扛长工都不要,还能活几年?就跟着出去推一回车,这下给家里赚到二十两银子。你看看!” “闹不懂革命军怎么想得,不就是一条烂命吗?能值这么多?” 又一个人开口:“马的!早知道短毛老爷这么大方,那天我也出去打了。” “嗬!你不怕死啊?” “刘拐子死了?我腿脚灵便的很,随便糊弄一下假装蹭破皮就能白得三十两,上哪去占这么好的便宜?!” “……” 话说县里首富死掉时都没做这么大场面,老百姓围观了和尚念经,又听了一顿吹拉弹唱,最后压轴的几家戏班子轮番登场。 原本悲痛的葬礼,摇身一变成为歌舞盛会。 围观群众不时爆发出喝彩声。 李自成对效果挺满意。 丧事这玩意儿名义上是给死人办的,实际上主要是为了给活人看——收买人心虽然难听,但差不多就这意思。 虽说一死百了,但是小喽啰们知道死后会有一大笔抚恤,还能被隆重安葬,他们面对死亡时或许能坦然一些,勇敢一些。 不妥之处是这回李自成一冲动,给的抚恤太多。下次要打脸了。 做完表面工作,后面抬棺去公墓的事李自成就懒得掺和了。当然,不能说大统领不重视,那些棺材每个都是三十二人抬,风光大葬。顺便让稷山人出个劳力挣点辛苦钱。 李自成还要继续笼络活人。 表彰会开起来,功臣们披红挂彩,跨马游街。 李自成又跑去慰问一番伤兵。 蒙古大夫们看到大统领来了,赶紧上前请教外科手术技能。 真是一群庸医! 战国时期的《五十二病方》记录了疝气修补、割痔疮;延至秦汉,甚至南北朝时外科都很兴盛,有《刘涓子鬼遗方》为代表;宋代就有专业镶假牙、补龋洞;剖腹产也早有。 远的先不说了。 二十多年前即是大官又是医生的王肯堂,在书里记述了肿瘤摘除术、甲状腺切除术,刚门闭锁症的成形术、耳外伤缝合再植术、骨伤整复手法与手术…… 他对这些手术的消毒方法、手术步骤和护理手段等进行了十分详细的描述。 还有即将去世的陈实功,外科圣手,会截趾、下颅骨脱臼整复、骨结核死骨剔除、鼻息肉摘除、食管气管缝合…… 关于食管气管缝合,老陈治愈过好几个。 有人为了考订真伪,还用鸡实验,“鸡瘟相次死,或教以割开食囊,探去宿物,洗净,缝囊纳皮内,复缝皮,涂以油,十余鸡皆如法治之,悉活。庄家所宜知,且华佗之术不诬也。” 看上去非常牛啊!简直不可思议!那后来中医怎么变成糟粕了? 早在程朱理学被推广之前,医者们就开始内卷。 那时的主流医家往往将外科医生当做野郎中,责其为“庸俗不通文理之人。”“甘当浅陋之名,噫其小哉如是。” 因为以当时的手术条件,治死的绝对比医好的多的多多。也难怪别人不敢信。 宋代前,医者社会地位低。之后“朝廷兴建医学,教养士类,使习儒者通黄素、明诊疗,而施于疾病,谓之儒医。甚大惠也。” 还有说法,“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然而儒生入医,你能指望他们去干解剖的活? 背几首汤药歌诀就能开门诊,多方便。所以“外治法衰,而汤药法兴。” 外科内化,谈玄说理开始兴盛——你也可以说它是系统科学,很厉害的一门学科。 还有的干脆连阴阳五行都不谈了,看病简单点儿多好,干嘛把理论弄得那么麻烦? 多收集点医方,有什么病到里面一查,按方吃药不就结了嘛。 于是很多二把刀庸医登场了,来个患者就问,“什么病啊?” 患者:“肚疼。” 大夫:“肚疼?好,你等一下啊。” 大夫翻开书,跟查字典似的开始找方子。 “查到了,好几十个方子呢,随便来个吧。得,就选这个了,你回家试试。不好的话,下次来再给你换一个药方。” 这跟谋财害命有什么分别? 当然话又说回来,一种方法治死了就换另一种方法,总有一个运气好的被救活。于是救他时用的方子会被记录下来,医学就这样一点点进步了。 大概这就叫经验科学。 到了明代,医事制度主要分为朝廷的医药机构、宫廷医事制度、地方的医事制度和民间医学团体四个部分组成。 比如每个县均设专职医官,万历中他们从未入流改为从九品。县设训科1人,负责辖区的医药卫生。绝大多数都是世袭职位。 朝廷的太医院设医术十三科:“曰大方脉,曰小方脉,曰妇人,曰伤寒,曰疮疡,曰针灸,曰眼,曰口齿,曰咽喉,曰接骨,曰金镞,曰按摩,曰祝由。” 但据绍兴府大医家张介宾说,“今按摩、祝由二科失其传,惟民间尚有之。” 为啥失传就不清楚了。祝由且不说,按摩还是很有用的。 李时珍于三十多年前编著的《本草纲目》非常有名,但里面也收录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比如说—— 蛇咬:男子某毛,以口含二十条咽汁,令毒不入腹; 小儿霍乱:用白狗屎一丸,绞汁服之; 金疮血出不止:饮人尿五升。 孕妇吃兔肉会让孩子嘴唇不全;吃驴肉容易难产;吃鳖生孩子脖子短;吃雀肉生孩子会不知羞耻;吃泥鳅容易流产等等。 还有木乃伊被叫做“蜜人”,称不管受到任何外伤,只要吃一块“蜜人”肉,就会迅速痊愈。而当时的欧洲确实流行过从阿拉博人手里买来木乃伊作为药材服用。 不光是李时珍,就连唐代孙思邈也记:把一条弓弦绑在孕妇左臂,绑足一百天,能转女为男。 都是反智的东西,瞎扯淡! 搞不懂这种没疗效的玩意儿为什么会传承下来。 如果你也这么想,那么,咱从头水一水李时珍和《本草纲目》。 李时珍科举不成,只好转而跟随老爹学医,后来他还进太医院当了个芝麻官。说明医术还行吧。 然而,从医学地位上说,老李的《濒湖脉学》比《本草纲目》更有用。 认真说起明代医学史,李时珍的地位比不上陈实功、张介宾、吴又可等。奈何他在后世名气大啊,就是因为《本草纲目》。可那本书在医学史上的地位没想象的那么重要。 《本草纲目》不能简单的当医书看,临床上不如好好学《伤寒论》;论草药也有别的书代替。它的重点在“纲目”。 不光是分类药物的纲目,还是百科知识纲目,对植物学、动物学、矿物学,乃至物理化学农学等等内容全有涉猎。还收集整理了很多已失传的历史文献资料等。 纲举目张。 比如提起个草药名,到书里一查,这东西怎么来的,长什么样,古代叫什么现在叫什么,各地别名叫什么,各地所产之优劣,有什么用等,相关知识可以一网打尽。 比如翻到“葫”的条目,就知道这东西还有个更通俗的名字——大蒜。同时也能了解它的来历:张骞使西域,始得大蒜。 李时珍邀请王世贞给《本草纲目》作序,人家当时就写了“博而不繁,详而有要,综核究竟,直窥渊海,兹岂仅以医术觏哉?实理性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 比如里面记,钱为什么又叫“泉”?因为钱能流通四方,就像泉水流淌四方一样,因此钱也叫泉。后世钱币收藏爱好者也会自称为泉友。 再比如,又记一般牲畜那个时都用骑乘位,而大象会用仰合位,这一点和人有些相似,所以可证大象智力高些。 等等很多内容完全跟医学没啥关系,所以《本草纲目》不是正经的医书。他的地位是从历史价值上来的。 至于里面记录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方,不能认为李时珍完全相信它们的疗效。后人如果照方使用或者以此批判,不妥。 李时珍做的事情只是收集、梳理截止到李时珍时代,历史上有记录的在人身上用过的药方,至于有没有效果是另外一回事。他只是告诉读者有这么个事。 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科研笔记”,是中国数千年来从无到有摸索出的医学体系。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失败的科研,你能说它毫无价值?实验室里出来的人肯定不能同意。 鲁迅起初是反中医的,后来又说:“古人所传授下来的经验,有些实在是极可宝贵的。因为它曾经费去许多牺牲,而留给后人很大的益处。偶然翻翻《本草纲目》,不禁想起了这一点……这一部书,是很普通的书,但里面却含有丰富的宝藏……大部分药品的功用,却由历久的经验,这才能够知道到这程度……人们大抵已经知道一切文物,都是历来的无名氏所逐渐的造成。建筑,烹饪,渔猎,耕种,无不如此;医药也如此。” 说中医是糟粕的,要考虑历史局限性。不能脱离当时现状谈对错,不然古人就全是智障了。飞机能飞不是理所应当?月亮上没嫦娥小学生都知道,可是古人不知道。那你说人家是傻子不合适吧。 《本草纲目》里面当然也有实用方子。 比如治疗手部皲裂,用童子尿的尿垢涂抹在手上。不晓得是哪个高人最先发现。尿素膏对于皮肤皲裂确实有治疗效果。 柳树皮有止疼、退热的功效。提取出有效成分就是阿司匹林。 多说一个神药,蟑螂水的作用机理你没法用“科学”解释的通,但它就是疗效超群,既能内服又能外用。你能说这不是科学? 中医或古代医学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有用,但他就是有用。没用的都被祖先用命实验过了。又可以说遵循的是统计学。 中医一个很重要的贡献就是提供了一份药物列表,其中可能存在有效成分,而那些物质恰巧又可以成本低廉地化学合成。 总结一下,古代医学和现代医学是两码事;古代西医和现代西医同样是两码事。所谓的“中医”和“西医”这种表述压根就是错的。 如果现代西医仍然坚信放血疗法包治百病,你会怎么评价? 古代“中医”为防止伤口感染,还用蛆来去腐肉。现代也有用,当然用的是无菌培养的蛆。 再比如“屎尿入药”,现代“西医”用就是科学,古代“中医”用就是糟粕?你倒是让西医在千百年前从屎尿中提取有效成分啊,你看他能不能做到。 人尿中可提取乌司他丁,这玩意儿主治和辅助治疗的病症很多。单说中暑和热射病,现代当然不用再喝尿,可古代中医又不能提取,那就只能喝尿保命了。 再比如鸡屎中的白色部分,主要是尿酸的结晶,有腐蚀性,可“灭瘢痕”。现代有了医药级的尿酸可选,自然不必非要鸡屎了。 至于“人屎”入药,在现代医学中也算相当前沿的研究科目,不展开讲了。 所以,一些原本看上去不科学的古方验方,盲目反对不可取,先别一棍子打死,说不准后人就找出科学机理了。 再举例:冰片主心腹邪气,治疗胸痛腹痛。 用现代医学语言解释就是:冰片激活表达有TRPM8的外周神经元,引发神经放电,导致位于脊髓的一类叫代谢型谷氨酸受体的细胞膜蛋白分子被激活。最终使得疼痛神经信号传递被抑制,在主观感受上减轻疼痛,起到镇痛作用。 最后再强调一下,现代人说古代中医是糟粕,有一定道理,但是无耻。 扯多了。 总之,两汉是中医第一个高峰,宋代算第二个高峰,以后基本就衰退了。医学在明代稍微复起了一丢丢,然后就稀里哗啦一路下坡。 “古早医学,无分内外,刀、针、砭、刺、蒸、灸、熨、洗诸法并用,及于今日,惟汤液一派。” “古之医,皆以针石灸艾为先,药饵次之。今之灸艾,惟施之风痹急卒之症,针者百无一焉,石则绝不传矣。古之视病,皆以望、闻、问、切为要,今则一意切胗。贵人妇女,望、闻绝不讲矣。夫病非一症,攻非一端,如临敌布阵,机会猝变,而区区仗诸草木之性,凭尺寸之脉,亦已疏矣。况药性未必遍谙,但据《本草》之陈言,脉候未必细别,徒习弦涩之套语,杀人如芥,可不慎哉?” 中医之所以衰败,入关鞑子要背一口黑锅。 有点风骨的儒生不愿出仕,考不上功名的也要另寻活路,他们翻几本医书就开始给人开药治病了。 一蟹不如一蟹! 清人俞正燮虽然不是正经医生,但“博古通今,世罕其匹”。他在压片战争前说——中国人肺有六叶,洋人四叶;中国人的心有七窍,洋人四窍;中国人的肝在左边,洋人在右边;中国人的小丸两颗,洋人四颗。 这个例子有些牵强,毕竟中医还没解剖过羊大人…… 秦汉《黄帝内经》:“若夫八尺之土,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脏之坚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皆有大数。” 王莽抓了个人,然后“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度量五脏,以竹筳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 宋代有人造反,抓获后被解剖了。官员并与画工将所见绘成图谱,名之曰《欧希范五脏图》。“喉中有窍三,一食、一水、一气,互令人吹之各不相戾。肺之下,则有心,肝,胆,脾。胃之下有小肠,小肠下有大肠。小肠皆莹洁无物,大肠则为滓秽,大肠之傍有膀肮。若心有大者,小者,方者,长者,斜者,直者,有窍者,无窍者,了无相类。唯希范之心则红而石垂,如所绘焉。肝则有独片者,有二片者,有三片者。肾则有一在肝之右微下,一在脾之左微上,脾则有在心之左。至若蒙干多病嗽,则肺且胆黑。欧拴少得目疾,肝有白点……其中黄漫者,脂也。” 虽然有错误,人家至少懂得要研究。 同时代的沈括很快就对《欧希范五脏图》的错误提出纠正。他在《梦溪笔谈·药议》中说:“世传欧希范真五脏图,亦画三喉,盖当时验之不审耳。水与食同咽,岂能就口中遂分二喉?但有咽有喉二者而已。” 还有宋慈的《洗冤录》,里面解剖内容不少。老宋是无可置疑的法医界鼻祖级人物,居然没资格上史书,可叹!(宋慈甚至都研究了苍蝇产卵在案件中起的作用) 到了清代,医家王清任深感解剖知识的重要,“业医诊病,当先明脏腑”,否则“本源一错,万虑皆失”。“著书不明脏腑,岂不是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脏腑,何异于盲子夜行。” 老王想研究人体结构,没条件,只能找倒闭路旁的尸体,等野狗啃食后上前观摩;以及去刑场研究死刑犯。 然后一些封建礼教的维护者辱骂其为“教人于胳堆中、杀人场上学医道。” 可能刽子手对人体更了解,毕竟古代有凌迟存在;或者饥民,他们人食人;还有行伍中人,杀的人多自然见的多。但他们不会留下人体结构记录。 王清任一直想弄清楚胸中膈膜的形态,苦等二十年才偶遇一位曾镇守过哈密的将军,将军对他详尽地说明了膈膜的形态和位置。。 “(中国)以整个解剖言之,实极幼稚。推其原因,乃因有人倡导,无人继承,虽有创建,不能发展。盖科学非一人一代之事,必经多人之研究,时能抵于大成也。两汉以来,吾国医学完全操在儒生之手,虽有其他杰出之士,或因不能著书立说,或因儒生所摒弃,以至其道不能传者,当不在少。儒生之弊,又在‘著而不述’,墨守旧说,且又谓医乃仁术,不宜刳剥人体以供实验,于是乃承讹袭缪,不事实验。两千年间,解剖学无成立之可能焉。” 不水了。 最后,中西医不要再争了。你咋不争两千年前的中西医,不争一千年前甚至五六百年前的中西医?他们连车尾灯都看不到。科技同理。后面就稍微落后了一小会儿就把老祖宗批判一番,合适? …… 李自成当场抓了个小白鼠给蒙古大夫们演示一遍,手术很成功,但伤员咽气了…… 老李有些尴尬,他转头叮嘱老军医们要多看《钦定外科》,多学习多实践。然后他就溜了。 话说穿越古代,只要掌握了壮羊、消炎两种大杀器,坐等收钱。 状阳拉倒,消炎药李自成做个样品还成,没法大规模量产。先用酒精、中草药凑合着。片仔癀不错,只是略贵。至于蟑螂水,有些难度,弄液体不掺防腐会氧化失效,弄粉末效果差点。 …… 一晃就到了九月份。 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兵部右侍郎杨鹤被逮下狱,洪承畴接任。 第27章 流窜 三边总督杨鹤被罢官,标志着朝廷在对待农民军策略上,开始由以抚为主转向以剿为主。 公平的说,老杨已经做的够好了。 陕西内养三王,外供四镇,民困已极;又赶上天灾;还要调兵支援京师;还要防备蒙鞑;还要镇压农民军。 哪有钱粮?哪有兵将?老杨只能以抚为主。 崇祯只拨了十万两赈灾,几天就花干了。受抚农民军没有饭吃,纷纷再次揭竿。 杨鹤心力憔悴,崇祯也不想再给他机会了。 “流贼之祸,起于万历己未。辽东四路进兵,三路大溃,于是杜松、王宣、赵梦麟部下之卒相率西逃。 其时河南抚臣张我续、道臣王景邀击之于孟津,斩首二十余级,飞捷上闻。于是不入潼关,而走山西以至延绥,不敢归伍而落草。 庙堂之上,初因辽事孔棘,精神全注东方,将谓陕西一隅不足深虑。不期调援不止,逃溃转多。饥馑荐臻,胁从弥众,星星之火……” “陕西兵于万历己未四路出师,败后西归……馀不敢归,为劫于山西、陕西边境。其后调援频仍,逃溃相次,边兵为贼由此而始。 天启辛酉年,延安、庆阳、平凉旱,岁大饥。东事孔棘,有司惟愿军兴,征督如故。民不能供,道殣相望,或群取富者粟,惧捕诛,始聚为盗。 盗起,饥益甚。连年赤地,斗米千钱不能得。人相食,从乱如归。饥民为贼由此而始。” 崇祯元年陕西巡按御史说:“全陕地多贫瘠……自边疆多事,征兵征饷,十室九空。更遇连年凶荒……与其忍饿待毙,不若抢掠苟活……(请求免税赈济,不然)万一祸乱大作,天下动摇,勿谓臣今日缄口不言。” 第一阶段—— “流贼”刚起时,地方官唯恐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担心朝廷追査责任,会受制裁。无人上报。 崇祯初年陕西巡抚胡廷宴每逢州县以“盗贼“事上报,不问情由先把报信人打一顿板子,说:“此饥氓也,掠至明春后自定耳。” 第二阶段——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农民起义的声势一天比一天高涨,地方官再也无法掩盖,只好硬着头皮报告朝廷。 第三阶段—— 兵部奉旨查核时,地方官又互相推诿。陕西巡抚说是延绥巡抚管辖的边兵作乱,延绥巡抚又说是陕西内地饥民为盗。 陕西巡按御史则各打五十大板,说:“盗发于白水之七月,初则边贼少而土贼多。今年报盗皆骑锐,动至七八千人。则两抚之推诿隐讳,实酿之也。” 杨鹤到任后,上疏“总因饥荒之极,民不聊生。” 剿贼需要调集大军,“行粮犒赏,所费不赀”,结果仍然是“诛不胜诛”,“屡剿屡不定”。 “仰遵明旨抚剿兼行,然欲行抚剿,必有抚剿之实费,此臣不得不亟请也。必济之以抚,然抚非空言也。” “即如杜文焕招抚过一千九百人,无一食之饱,从何处安插?” “徒以抚愚贼,是即以贼自愚,此不终日之计也,此抚之局不易结也。” “曾有移民就食之说,乃秦中士庶恐引贼入室,未救延安之饥,先酿西凤之乱。臣又不敢复言。” “考嘉靖十年,陕西曾罹灾荒,特遣吏部侍郎唐龙赈济,然此止于饥荒,未有流贼之乱也。世宗尚谓如何不救?” “今臣不望大发帑金,但望捐之外府,即于裁扣(驿)站银内许令抚臣通触接济、奏请开销。” “盖解而散,散而复聚,犹弗散也。必实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谓之真解散。 解散之后尚须安插,必实实给与牛种,使之归农复业,而后谓之真安插。 如是,则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然就抚。抚局既定,剿局亦终。臣所谓欲行剿抚之实著,必有剿抚之实费者此也。” “况费之于剿,金银一去不还,且斩首太多,上干和气;费之于抚,金钱去而民在。活一人即得一人性命,盗息民安,利莫大焉。” 杨鹤是个好人呐! 老杨还在《对诏狱供状》里一针见血的指明:“诸贼穷饿之极,无处生活,兵至则稽首归降,兵去则抢掠如故。此必然之势。” 可是崇祯皇帝说:“杨鹤总制全陕,何等事权。乃听流寇披猖,不行扑灭,涂炭生灵,大负委任。著革了职,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究问。员缺推堪任的来用。(巡抚)练国事姑降三级,戴罪剿贼自赎,如仍玩纵,定行重治不宥。” 崇祯这人“言朘削则喜,请兵食则怒”。“征榷之使,急于星火;搜括之命,密如牛毛”。 崇祯二年七月,户部眼见催征饷银实在难以足额,建议以九分为率,朱由检却仍坚持按十分通解。 三年九月,巡按御史要求豁免陕西欠赋,朱由检一直拖拉到年底才勉强答应免去元年和二年积欠。但是当年的欠税仍不准免。 并且进一步在十二月发布了全国增派辽饷的诏令。 四年二月,户部无钱发兵饷,向皇帝乞讨内帑,朱由检当即回绝。 大明穷啊。朱由检想掏钱可没有咋整。 陕西天灾人祸,田赋摊派自然收不齐,别的地方也因为各种狗屁倒灶的事同样征不足钱粮。 说个具体例子。 奉化人戴澳,祖上在元朝就做官,入明后历代均有出仕,他本人现在是顺天府丞。 先看老戴的诗—— 《喜得家书》:思家正苦久无书,忽得家书喜莫如。未及开椷先问客,来从何日别吾庐。见儿封识知无恙,说母平安一似初。还道姊归新抱女,怀中学笑解怜渠。 《哀路殍》:死兵烈如归,死疫昏如醉……寒雨时洒泣,阴风每感喟。当途肉食者,谁抱苍生志? 《贫民行》:贫民养蹇驴,主养不主骑。八口仰驴背,执鞭奔恐迟。酷日炙破脑,毒尘糁入皮。但愁驴踣顿(倒毙),遑恤身困罢。得钱未到家,怒吏忽已随。 《燕邸中秋十二绝》:虏入檀州(密云)逼帝京,不知谁是汉长城。将军此夜仍歌舞,明月空临十二营。 光看诗,老戴三观正的不行,忧国忧民。 然而,奉化县田赋“钱粮共二万余,戴氏居其半”,就拖欠不给。“县官多以畏势不敢督催”。 再看更早的万历年,朝廷派人去浙江赈灾。钦差到了后一看,这么繁华的地方竟然上报受了灾?你们是想欺骗挟制朝廷么?然后地方老爷们就上糖衣炮弹,成功拿下钦差,然后当地就“受灾”了,拖欠田赋也就理所应当了。 大明没钱还有一种原因—— 崇祯三年八月,原任职方司郎中周梦尹上言:臣理刑南阳,查盘大梁道属祥、陈等十二州县,清出已征未解银五万余两,而他州县可知;南、北直隶各州县征派门摊行户猪羊等税,俱不入册,他州县亦可知。 地方官府把钱粮征上来了,然而不给朝廷报送;还有些额外的苛捐杂税甚至不入册,去向不言而喻。 所以朱由检大怒,“其已征未解及私征私派等弊,各抚按严督有司,实意清厘。” 又严旨“户部勒限各抚按查拖欠根因,一一指名纠参,以凭惩处。如过限不参,一体重治。” 百官议论“自是考选,唯论钱粮,不及抚字,士风一变。” 诗云:初宦不应居下考,好官重点在催科。 奉命前往陕西赈灾的御史吴甡说:是时州县官仍行催科,死逃徭粮,皆责见在户代纳,流离载道。 小民催不出大户催不出,户部尚书毕自严很难过,只好进监狱蹲着去了。 至于千辛万苦收到皇帝手里的银子—— 崇祯十五年,朱由检觉得不对劲了,帐上钱还挺多啊,怎么会没钱花呢?他打算清点下内库。 库房头子一再推脱说找不到开门钥匙。真滑稽,没钥匙就不能开门?库房终于还是打开了,室内空空如也,唯有一只小红箱,里面放着一堆早已褪色的收条。 …… 从万历末开始的辽变,持续十余年。大明投入的数十万精锐兵卒,数千万钱粮全部打水漂,毫无成效,耗尽了帝国资源。 小民身上已经榨不出多少油水了,辽军以外的边军更是快活不下去了。 多个边镇陷入难以挽回的崩溃状态,最终无非是先崩哪个镇而已。 之前陕西未生民变也没见大明剿灭弱小的努尔哈赤,人家反而越打越强。所以不要再让农民起义背锅了,天灾也只是加了一小根柴火而已。 说白了,就是老爷们玩崩了,然后恼羞成怒将责任推卸给韭菜们! 对于大明来说,第四阶段已经不远了。 唐朝的李白早已有预言诗曰:“明断自天启……”;“大明夜已残……天人清且安”。 不过他预言错了一半,应该是“顺且安”。 …… 杨鹤因剿贼不力被逮下狱,孝子杨嗣昌想以身代父,皇帝自然不允。 洪承畴上台,农民军的苦难日子要来了。 他也招安,但是需要投名状。 像白广恩那样投降之后狠剿农民军,才能得到重用。①小白在后期甚至可以说是大明顶梁柱。因为官军名将差不多都死完了。后投顺又投清。 而王二、苗登云等人奉行“贼不杀贼”,招安之后可以去打蒙古打后金,但是不愿打农民军。老洪便设下鸿门宴将他们砍了。 八月份,总兵贺虎臣杀庆阳贼首刘六,斩五百余级;王承恩败过天星于中部,斩万余级,生擒两千余。 由正月至八月,陕西农民军被擒杀2万多人,招降三数万人。 起初官军还有些实力,一味驱使反正的农民军效力,但是功劳却不给报。 比如神一魁受招安后,曾三次“击虏立功”。他的部下茹成名求赏不得,殴打了领管的宁塞参将吴弘器和中军官范礼等。 然后茹成名就被杀了。 再例如刘六在受抚后进入环县城内,“士民”竟“合谋诛之,脔食其肉殆尽”。 投降之后面对不公平待遇,甚至是自身难保之下,于是很多大小头目又被逼反了。 不沾泥张存孟再次起事;神一魁也叛了,重新占领宁塞。 与此同时,紫金粱、过天星、蝎子块等率部众数万,已回转陕西,四处攻掠。 官军焦头烂额,东奔西跑灭火。 独行虎、满天星、一丈青、上天猴等五部在宜川、洛川、韩城间恣掠。 而副总兵赵大胤在韩城——“去贼营二十里,不敢出战。” “士绅强之出”,老赵拗不过,只好出门晃了一圈。 然后“报斩贼五十级,验之则率妇女首也。”结果被弹劾落职。 陕西乱成一团,山西却略平稳,所以革命军的日子不会好过。 树大招风。 巡抚宋统殷正在调兵遣将。 山西巡抚,明时全称提督雁门等关兼巡抚山西地方,统冀宁兵备道、雁平兵备道、岢岚兵备道、河东兵备道、潞安兵备道、宁武兵备道六道;山西布政司之太原、平阳、潞安、汾州四府;辽、沁、泽三州;山西都司之太原左右等九卫,沁州、宁化等九所城堡。 从崇祯元年开始,往后的9任山西巡抚没一个善终。 但宋统殷不清楚啊,他要报效君恩,自然不能让“流寇”逍遥。 窝在稷山县的李自成来不及多收缴秋粮,流窜而去。 第28章 去吃烩面 稷山县丞狄遵制担心官军收复失地后小命不保,遂投“流贼”。 县里的训导田嘉毂拒不从贼,由不得他,裹挟而去。因为他是陕西白水人,早前跟冯起龙相识。可不能让他泄露底细。 刘宗敏先带一哨人马北窜进入吕梁山,去发展革命根据地。 白旺、张能等依次出发,先南下稷王山虚晃一圈,然后再由紫金山潜行北上,最终进入历山。 重阳节前两天,李自成泪别稷山父老,率领殿后的骑兵哨出了东门。 革命军行至绛州城外跟官军对峙三天,佯败而去。 官军追至稷山,追至河津,追至万泉(万荣),追至猗氏(临猗),然后被拖垮了。 李自成返回去玩了次骑兵三堵墙,效果不错。然后再掉头窜往司盐城(运城),“拿”了一些盐。 顺便说一下盐。 茅元仪在军事理论上还行,实战一般,人品也就那样。算是明末部分文人的代表。不过他在财政上颇有些见识,这里单说盐一项。 “今国家滥觞之事,不可枚举,而徒日夜忧贫。何异膏粱子弟不知生产,豪奴宠婢恣擅奢靡,而独攒眉蹙额,日事借乞乎?是更不可不讲也。虽然讲者为难,而行者更难。讲者曰:吾儒者也,而甘为聚敛之臣,将以毁名,将以贾怨,夫怨,盖臣之所不避也。特不能忘者,名耳。夫苟果浚民肥上,聚财祸国,而以逢君土木斋祷淫蛊黩武之恶,则诚不可使。必欲避其名而坐视国贫,始以庚癸之呼,终以内溃之祸,坐见胡虏长驱,宗社腥膻,亦何颜施眉横襟而称儒者乎?” “今天下之盐,淮居其半,浙次之。按天下户口之众,流寓之广,财赋之自出,孰有过于浙之杭、嘉、湖、宁、绍,南畿之苏、松、常、镇、应天、淮扬者,然此十二郡者,无一人食官盐。” 经济最发达的江南十二地,无一人食官盐。 为啥呢? “按《东坡集》扬州盐元价二十八文,今扬州盐四五文即以为贵,不肯行引,而别请食盐。” 实际宋代官府卖盐,按“颗、末二种”(粗盐、细盐),每种又分不同等级。颗盐最便宜的三十四钱一斤,末盐最便宜的四十钱一斤。 上面二十八文已经便宜的不能再便宜了。可大明呢,同样是扬州,四五文即以为贵。 茅元仪说“其弊在于纵私盐。私盐不禁,即再损之,亦常虞壅积也。” 可见私盐之便宜,冲击市场带来的危害之大。 还有,“近楚盐至十余钱而交口诟之”。“往熊廷弼居乡,遗书袁世振,极言盐贵厉民也。” 茅元仪又说“楚人好嚣,而是时熊廷弼入土商数千金,欲以阻盐法耳。” 说熊廷弼收了贿赂才阻挠改革盐法。(老茅看不上老熊,经常拉出来打靶。可他自己曾放狂言有三万军队就能横扫奴虏,“全辽不复,弟甘三族之诛”。嘴炮小王子吧。) 按茅元仪估计,大明如能禁私盐,一年可以多得一千多万两白银收入;再提下盐价,年入两三千万。 以绝大多数贫苦老百姓的生活水准,每人每月吃半斤盐顶天了。提盐价并不会加重多少负担。 让李自成来干,若再加上其他改革,明末每年可获得合理财政收入,银两加实物折合不会少于八千万白银,努努力再增个五六千万也不是不可能。①明代财政收入并没有一个单独部门做完全统计,很分散,不止是明面上的几百万。 大明总比偏安一隅的大宋强吧,结果呢,不止税收上惨不忍睹,而大明老百姓也未必有大宋百姓过得好。 …… 李自成率队进入中条山,游山玩水几日,出发北上,潜行至历山。 一别两月,刘芳亮已经在历山扎下根,营寨修的颇为齐整。 小钢炮也铸出一门。②西方要到两百年后的克虏伯才浇铸成钢炮。 李自成检查过后撇撇嘴,“多用点心呐!” 质量过关,口径误差略大了些。 张鼐率领孩儿营百多个娃娃列阵,为大统领操演一番。 “好!”李自成忍不住夸赞一句。 “认识多少字了?” “五……六……八百个吧?”李来亨挠着头,一脸苦相。 邢秀娘笑道:“能写对五百个字算他有本事!” 李自成大怒,飞起一脚,“滚回去念书!” 一群虾兵蟹将落荒而逃。 妇女营大有进步,共培养出五个女秘书,三十个娘子军,四十个医护。 李自成大喜,一连跟秘书头子神清气爽三日不下炕。 邢秀娘吹枕头风,说想要个孩子。 “戎马倥偬,生下来也不好养。算了吧。”李自成提裤子就跑。 实际上,《大明王朝》里想生娃要另花钱,当初老王穷,所以李自成注定绝后。 这事将来也是个隐患。 李自成蜗居深山时,关外大凌河之战正如火如荼。 大凌河位于锦州东三十余里,地处辽西走廊咽喉地带,是屏蔽锦州的重要防线。 明军若要固辽,就必修此城;而后金要想攻明以及跟蒙古人交易,也就必拆此城。 从袁崇焕之前起,双方对大小凌河二城争夺就非常激烈,已是两建两拆。 从大凌河城再次修筑开始,朝廷里是守是弃的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 磕磕绊绊反反复复中,城墙上的雉堞尚未完工,后金大军气势汹汹而来。 关外前线指挥有两层体系:督师经略和辽东巡抚。权责既不清,推诿扯皮就难免了。 袁崇焕时,为了避免狗屁倒灶之事,崇祯皇帝撤销了巡抚,以统一事权。他对老袁真的挺不错。 还有件事也能看出来。 前辽东巡抚因为发不出军饷,被哗变士兵羞辱的自尽了。然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袁崇焕及时到任,“请速发关内外积欠七十四万金及太仆寺马价并扶赏四万金,以无误封疆……” 崇祯皇帝眼都不眨就掏钱了,兵变也就消弭了。 还有,天启皇帝对袁崇焕也不错,“朝议以崇焕、(王)之臣不相能,召之臣还,罢经略不设。” 这待遇没的说。 袁死后,崇祯皇帝唯恐重新出山的孙承宗权利过大,又开始设置辽东巡抚牵制。 然后辽东巡抚丘禾嘉就和孙承宗有了冲突,互相不甚配合。孙承宗就想赶走他。 崇祯皇帝先用孙穀代替;紧接着又让谢琏上;然后一思考决定还是启用丘禾嘉;最后一拍屁股又以刘宇烈为兵部左侍郎兼右金都御史,巡抚辽东、山海关等处地方。 一个辽东巡抚,战时旬月之间连续变更几道任命。好吗? 明军先是用添油战术救援大凌河,被后金逐一吃掉。 九月份终于凑齐一支两三万人的大军,再次增援。 后金佯退,山海关总兵宋伟和遵化总兵吴襄二人都以为有便宜可捡,抢先冲出。 皇太极直接从两翼切入明军阵营,吴三桂他爹见势不妙撒丫子开溜,只损失一百来人;宋伟被出卖惨了,五千车营火器全军覆没。 左右翼溃散,中路统兵的监军兵备道、太仆少卿张春直接被后金火炮骑脸。 后金在天启二年既已开始造炮,崇祯四年正月又仿制成红夷大炮。汉军旗人王天相用失蜡法,又对火炮不同位置进行相应退火处理。可以认为后金铸钢炮技术已经独步天下。 张春跟皇太极在火炮对射中落败,撤退时又遇伏,大明数万援兵眨眼间土崩瓦解。 张春被俘虏,不降,将会羁压沈阳凡十年。等到松锦之战前,皇太极以张春名义想跟大明议和。 崇祯大怒,抓张春两儿下狱弄死,老婆自杀。张春得信后彻底绝望,留下一句“俯仰能不愧,至大而至刚”,在狱中自杀。 后话不提。 辽东战事紧呐! 此时孔有德应该已经从海路出发去支援大凌河了。李自成早前给王徵、王怀鞠发的预警也不知管不管用。 管求不了那么多,先顾自己。 李自成不能闲坐着吃老本,人多了难养活啊。沁水秋粮等等再征收,这回要大干,先摸底。 月底,其他队伍继续修整,大统领只带刘芳亮一哨出发,进王屋山,然后入河南。 河南好啊,平原沃土,有烩面吃。②貌似明末还没有。 然而想多了。 曾有人谈到途经豫南汝宁府真阳县、息县见闻—— 自晨发,出郭门二十里,又行四十里。此日天色甚霁,搴帷而眺,则四十里中一望皆黄茅白草。 察所过之处,皆行地亩中,亩之疆界尚在,而禾把之迹无一存者,计耕作久废矣。 即问夫:此县东西南北,其田地荒芜尽如此乎? 夫答曰:如此者十有八九。息县较好,然如此者亦十有四五矣。 心怪其言,到驿舍见有备中火老人及吏役在焉,即呼问曰:向所见一路荒芜之田,无差粮乎? 数人同声对曰:前此皆膏腴之业,差粮如何得蠲? 即问:何不耕? 对曰:无牛。 问:何以无牛? 谓:多盗卖出境者,无牛因以无佃,此其一端也。又本县马户差徭苛急,每报一人,人不堪役,则先卖其牛弃其地,久之而其人亦逃矣。人去则田无主,故不耕。人去而粮犹在,则坐赔于本户,户不堪赔则坐之本里,或又坐之亲戚。此被坐之家,在富者犹捐橐以偿,至贫者则尽弃户而去。故今村落为墟,田亩尽废,皆由此耳。 因又问:此有田弃走之家,始何不卖以与人,而甘抛弃若此? 则又对曰:夫差徭政为有田地者苦耳,今赔者欲弃其产而不得。况受其业,而粮即派其家,能堪之耶?于是相率而逃,相率而荒,日甚一日,故遂至此极矣。 又问:独无以此情白之县者乎? 对曰:此县令多举贡,日暮途穷,贪得为念。又衙门弊多,度力不足以区处,遂日操鞭扑,设法扳坐,只求粮完,自免上司谴责耳,何暇顾人户之逃、田亩之荒也。甚至有告理者则反笞之,所以百姓虽愁怨,率无敢言者。 崇祯年间,河南各路大小王公庄田就不提了,还有曹、褚、苗、范四大家族,各霸良田十余万亩,号称“四凶”。 河南老乡日子也苦啊! 李自成心怀百姓,打算少搜刮点就行了。结果一入济源才发现,来晚了。 什么独头虎、满天星、一丈青的刚饱掠而去,已经过黄河前往洛阳、宜阳一带了。 上天龙、王老虎、独行狼等等跑的更远,去了南阳、邓州。 济源南面是孟县,黄河在这里水面放宽,流速减缓,大量泥沙开始淤积,常受水患,穷不拉几。不去。 不过既然来一趟,反正顺路,李自成派人往缑村寻找薛所蕴家眷拉拉关系。 老薛现任山西襄陵(襄汾)知县,后累官国子监司业。等李自成破北京,先降顺后仕清,官至礼部左侍郎。 济源东面是怀庆府城河内县(沁阳)。 “河内,南控虎牢之险,北倚太行之固。沁河东流,沇水西带。表里山河,雄跨晋卫,舟车都会,号称“陆海''。岂非控扼之要地欤?” “河内当太行之麓,襟洪河而带丹沁,夙饶川泽之利……民遂殷富。” 秦朝时当地就开始修水利,农业发达,如今上等田每亩可产粮三四石,是河南重要的产粮区。有“河北小江南”之称。③“河北”代指黄河之北。 明英宗时,山东、陕西的流民逃荒到河南的人数达20余万。朝廷在河南开出两地粮仓进行救助,其中之一就是怀庆府仓。可见粮多。 城里还住着郑王,财富大大的有,可惜李自成暂时不敢觊觎。 革命军继续往东走,紫陵村倒也有两家大土豪,只是寨墙高耸,而且牛大户早带着家产躲城里去了。 再走就是清化镇。 当前的镇不能算正式的行政单位,市面繁荣的地方往往都称镇。 作为太行八陉之一的重要出山口,“清化为三晋咽喉,乃财货积聚之乡。凡商之自南而北者,莫不居停于此。”“北达京师,南通伊洛。” 镇子门口的小丹河是隋朝开凿的京杭大运河永济渠的一条重要分支,在此处坐船可直达天津。 镇里有五六百家商户,有钱。 李自成未免打草惊蛇,先率军进入九峰山潜藏。 然后就寻到了九峰寺。 …… 水文不看 说说老朱家的荒唐事。 朱檀是朱元璋的第十个儿子,出生仅两个月就被册封为鲁王。 他十四岁时娶了开国功臣汤和的闺女,两人成婚不久,双双前往封地兖州。 朱檀这下自由了,开始纸醉金迷的生活。然后又迷上了炼丹术,他在王府中聚集了大量道士,终日烧丹炼药,希望追求长生不老。 仙丹自然不好炼,需要一百个8岁的阉割男童。朱檀买不够100个,干脆派人在兖州当地抓捕8岁的男童,在鲁王府里阉割。 谁敢惹皇帝的儿子啊?没人敢管! 事情终于还是传到了朱元璋那里,老头子大怒,立即将朱檀夫妇抓到京城。然后,王妃被处死,鲁王被剃光了毛,打发回封地就完事了。朱檀回到王府继续炼丹,大概是中毒死了,未满二十岁。 鲁府从第一代鲁王开始就特别奇葩,那光荣传统必须保持。 成化年,第四代鲁王朱阳铸荒银放纵,经常带着王妃,及王妃哥哥等人招集外人一起办聚会,然后喝多了就开始乱搞。 鲁王他妹向朝廷告发,鲁王奋起反击,也状告郡主府里欺男霸女的事。 皇帝怒说:你们做的那些事禽兽不如,但凡有点廉耻心的都不会干。 结局是皇亲被革去禄米三分之一,外人处死或发偏远地区充军。王爷的禄米没过几年又恢复了。 再来个嘉靖年的,这一代鲁王自小袭爵,男女不禁,来啥玩啥,酒肉池林,“挟娼乐及群小,昼夜灌饮其中。或男女果体,群浴于池。” “左右有阴议及色忤者,必立毙之,或加以炮烙……咄啐杀人甚众,有抉眼截唇死者。” 其他荒唐事也不多提了。皇帝给鲁王的处罚是“革禄米三分之二,令图省改。” 不光是鲁王府本支,旁支也是很厉害的,比如钜野王府奉国将军健椹父子:“银虐禽兽行,椹尝夺人子为奴,不从则支解之,焚其尸。烜强妾其祖姑之女孙,寻为其妻杀之。” 再看晋藩。 成化年,永和王爷的母妃与太原卫卒及一个和尚乱搞,另有外人进王府与宮女私通乱搞。 最后事发,上令王母妃张氏及四名宫女自尽,永和王被骂了一顿了事。 再说下秦藩。 弘治年,秦王府会宁县君干了一件大事。这位丈夫早逝独守空闱的贵妇人不知怎的和个平民一往情深,两人居然私奔去了凤翔。 后来当然被抓回去了。然后“各王府凡郡主县君有孀居者,除年老有子外,但系年幼无出者,宜令聚处一府,拨老成内使并年长宫人守视,不许擅自出入。” 你关了寡居的,关不了老公还在的啊! 嘉靖年,隰州王府又出事了。该府广望县君和丈夫柳廷凤真可谓是一对活宝。柳廷凤在外面夜夜笙歌,然后“广望县君被不知籍贯游唱子弟王进贤王佩夤夜诱引去讫”,三人就私奔了。 结局是“将柳廷凤革去仪宾职事,广望县君革去封号,诰命、冠服俱行追夺。” 气抖冷,女人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凭什么不能有幸福! 大明就是有病,人家堂堂王妃公主郡主县君,睡个汉子都不行,我要这凤冠有屁用! 再看个晋藩。 弘治年,山西巡抚奏言:晋府的庆成王朱钟镒子女九十四人,儿孙一百六十三人。 朝廷怀疑朱钟镒抱养别人的孩子骗禄米。因为这种事发生过好多回了,甚至有些抱养回来的还不是宗室后裔,及至被封为郡王才查出。没查出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于是朝廷派人去查看,结果这些孩子确实都是庆成王的妻妾所生。 朝廷给他的禄米每年要超过十万石。 另外,这位庆成王还有九十九个叔叔,堂兄弟姐妹和侄子就不晓得有多少了。 他的长子也生了70多个儿女。他孙子辈的人数已经达到了163人,曾孙辈更多达510人。没统计的还不知有多少。 这繁殖量,能养得起吗? 好醇酒美妇即为贤王,好读书习文武艺者即为反贼,捉去凤阳为罪囚。 再看河南的藩王。 伊王封在洛阳。 第七代伊王朱典楧干的事情包括:攘夺人~妻女四百余口(包括郡主家女人),夺民舍三千余处,诳胁富商钱财三万两。又闭洛阳城门,大选民女十二岁以上者七百余人,留其姝丽者九十人,不留者令家属用银子赎还,厌恶者甚至委投于虎圈之中。招募无赖之徒以王府名义设置“税厂”收过路费。 “将方城王府、桐城郡主第宅、洛阳县狱、儒学文昌祠及法藏寺佛殿尽行逼夺,仍辟占官街五道,抑买民房百余家;又遣军校下洛阳等县催征府第价银,括洛阳寄居民一千余人,逼令作工府中;擅立东厂缉事,钩索小民过失,……系永宁知县谢鲁栲掠,逼跪殿门……” 以及破坏文物这种小事就不说了,他还诈传圣旨。 某日一锦衣卫路过公干,被伊王搞进府来大吃大喝。然后王爷召集属官拿出一黄卷,自称是锦衣卫送来的密诏,还说“天子特亲我也”,以此忽悠大伙跟他胡作非为。 还有违制,王府“崇台连城,拟帝阙”。 上面这些还则罢了,最厉害的是,他还私藏军械。朱典楧在府中私造铠甲六百副、火铳三千杆、火炮佛郎机数百门。 此外,他还做了一件特别神奇的事——抢夺官军火炮。 “一日,(朱典楧)父子戎装,率其宗仪校从,控弦持戟,千骑前驱出城至河南卫教场演武竟日,剽其大将军等火器而还。” 河南布政使持礼部公文前去要求归还民女、拆毁违制建筑等不法行为,伊王答曰:“公文是什么东西,能用来糊窗户么?” 最后只能是嘉靖皇帝亲自下诏了,革除伊王朱典楧爵位,削除世封,禁锢凤阳。然后人家一口气活到七十多岁。 话说他祖上第一代伊王朱?是朱元璋第25子,他娘被殉葬了。就藩期间荒唐残暴,经常挟弹带剑到郊外游猎,遇到躲避不及的百姓便挥刀斩劈,以至于总是鲜血满身。小朱还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削人头发,脱得光溜,和一帮果体男女杂混取乐…… 永乐十二年,大祸害朱?因酒色蚀骨离开人世,终年才27岁。朱棣居然破天荒地辍朝十日以示哀悼。是正经的哀悼,不是庆幸。 真可谓是龙生龙凤生凤,历代伊王都欺男霸女。以及齐王鲁王代王等这几家祖祖辈辈都一个鸟样。 朱元璋孙子,周藩新安王朱有熺有个特殊癖好,“嗜生食人肝及脑胆。常以薄暮伺有过门者,辄诱入杀而食之。” 最后那孙子也只是以罪削爵,除国,废为庶人。 肃府金坛王朱真洵,手下小弟犯了死罪,他就“率其妾婢官校四十余人自州狱劫出之。”结果,皇帝只是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就完事了。 再说个盘踞武昌就国两百余年的楚藩。名震天下的伪楚王案与宫变案都出自这个宗室。 楚藩子弟们平日吃得太饱了,又寻不到正经事可做、为了不在养猪场中发霉,也就滋生了丰富多彩的业余活动。什么欺男霸女的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要搞就搞大的。 到明中后期,府外人冒充宗室继承藩国已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楚王朱显榕有个儿子朱英燿(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因为睡了老爹的宫里人之事败露,相关协助他的人被杀,他慌了。 于是朱英燿找了群狐朋狗友,“趁上元灯节时弑父,先用毒鸩,不果,遂用铜瓜击毙。” 当时武冈王也在场,混乱之中也受了伤。 事情发生后,王府长史等人为了避免受到牵连,包庇朱英燿,并把武冈王等人监禁起来。同时,对地方衙门假称楚王死于中风。 幸好当时有楚王亲随逃出王宫,弑父一事才泄漏。 当地镇抚官员写了奏疏上奏,朱英燿来不及派人追回,于是赶紧张罗人给自己辩护。崇阳王受到胁迫不得已参与保奏,但通山王坚决不从,暗地里向朝廷汇报了世子弑父、胁迫别人辩护之事。 等朝廷调查清楚原委,这次当然不能大赦了,毕竟死的是楚王,不是普通老百姓。 最后,朱英燿被斩于市。 然后当地老百姓的反应,“时闻楚王贪酷已极,人无可奈何矣。天为楚民报仇,乃假手其子,身弑子灭,天定胜人之理也。” 这俩父子狗咬狗,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有关明代藩王府内发生的不法事迹,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皇朙宗室作为一个庞大的寄生群体,在我大明的日月光辉照耀下,滋生出什么杂种都不为过。 不荒唐的宗室当然也有,比如最出名的朱载堉。 第29章 老朱,跟我造反吧 朱载堉,明太祖九世孙,明成祖朱棣长子明仁宗朱高炽郑藩第六代世子。 他幼年即从外舅祖何瑭学习天文、算术等学问。(何瑭还是“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几种来源版本之一) 当初他爹老郑王上疏,规谏嘉靖皇帝不要迷信炼丹。惹的皇帝大怒。后来又有宗室诬告,结果老郑王遭削爵,降为庶人,禁锢凤阳。 时朱载堉刚十五岁,“痛父非罪见系,筑土室宫门外,席藁独处者十九年,厚烷还邸,始入宫。” 老郑王去世后,作为长子的朱载堉本该承袭王位,他却连续十五年七疏让国。此期间又住在宫门外土房子。皇帝没法,只好允准。 朱载堉此后隐居九峰山,直到七十六病逝,即葬在此处。①92年大修公路,朱墓及他爷郑僖王坟头被拉毛驴车运土的人拉去修公路了。 十二平均律就不说了,改乐器、绘舞谱等“载歌载舞”也不提。 老朱用超大算盘开方开到有效数字达二十五位,恐怕自古以来的数学家也只他有耐心。 他还研究出了数列等式,最早解答了已知等比数列的首项、末项和项数,解决了不同进位制的小数换算。 他还精确计算出京城经纬度与地磁偏角,计算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密度等等。 其中回归年长度值只比三百年后测量相差17秒。 朱载堉是乐律学家、音乐家、乐器制造家、舞学家、算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历法家,还在美术、哲学、书法、文学方面也有建树。 要是再来个军事家就成全才了! 然而皇亲国戚荒银无度可以,沾兵事绝对死——低爵位者例外。 朱老汉墓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土馒头,李自成找了好半天才寻到。 “咋连墓碑都没有?” “……”守墓老汉瞟了大统领一眼,抽着旱烟不搭话。 “也别等王铎了,我的身份我的书法配的上老朱。我给他留个墓志铭。” “你是谁?” “我……奉天倡义国民革命军大统领,威震天。简单说,反贼!” 守墓人一惊,结结巴巴道:“端靖世子不愿立碑。” 李自成上前扒拉,“你懂个屁!起开!” 守墓人大怒,一摔烟杆,一梗脖子,“我不懂你懂?我是他儿我没你懂?” “……”李自成有些懵。 朱翊钛穿着粗布麻衣,不修边幅,哪能看出来是皇亲国戚。 “你好像是东垣王吧?” “那是我哥的儿子……” 朱载堉不愿袭爵,他两儿也效仿,皇帝就以世子世孙禄终其身。另封长子朱翊锡的儿子为东垣王——要再过几年老东垣王死了他才能袭爵。 朱老汉遗嘱不立神道碑,俩儿子前几年刻了碑,但未立,存在九峰寺里。 李自成看罢之后大赞:“这行草潇洒!小汉奸果然有两下!”②有说法王铎在书法上的地位能跟王羲之相比。 “小汉奸?” “王铎将来要投鞑……不过这次天降伟人,他应该没机会了。” “投鞑?”朱翊钛听不懂。 “算了,不说这些。老朱,跟我造反吧。推翻腐朽大明,再造盛世中华!” “……”朱翊钛心说,你脑子没问题吧? “赵孟頫是大宋皇族后裔,不是一样为元朝效力?那个,老朱,郑王府家产有没有一千万?” “要杀就杀,尽说废话!” “唉,你爹要是还活着,我倒有意让他当个宰相。” “……”朱翊钛无语。 “纸糊窗,竹做榻,挂一幅单条画,种几枝得意花,生前有一院,死后有一丘,足矣。” 李自成吟完后叹道:“现成的王爷都不要,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若是我,怎么也要生他三五百个娃。” “……”朱翊钛暗嘁一声。 他又挺得意,我爹的境界岂是你这种反贼能相比? 老朱活得明白—— 《山坡羊·钱是好汉》—— 世间人睁眼观看,论英雄钱是好汉。 有了他诸般趁意,没了他寸步也难。 拐子有钱,走歪步合款; 哑巴有钱,打手势好看…… 《山坡羊·十不足》—— 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 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门前无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职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量要登基。 一朝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 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黄莺儿.求人难》—— 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人扶都是假。 至亲人说的是隔山话,虚情儿哄咱,假意儿待咱,还将冷眼观。 时下休夸,十年富贵,再看在谁家? 跨海难,虽难犹易;求人难,难到至处。 亲骨肉深藏远躲,厚朋友绝交断义。 相见时项扭头低,问着他面变言迟。 俺这里未曾开口,他那里百般回避。 锦上花争先添补,雪里炭谁肯送去。 听知!自己跌倒自己起,指望人扶耽阁了自己。 《叹人敬富》—— 劝人没钱休投亲,若去投亲贱了身。 一般都是人情理,主人偏存两样心。 年纪不论大与小,衣衫整齐便为尊。 恐君不信席前看,酒来先敬有钱人! 《黄莺儿.戒得志》—— 君子失时不失相,小人得志肚儿胀。昨日无钱去做贼,今日有乃便呼娘。真臭物,实荒唐,君不见街前骡子学马走,到底还是驴儿样! 《警世言》—— 人活到三十五六,方知道天高地厚。 上忧着双亲年老,下忧着子女未就,背地里暗点头。 忧只忧一日三餐,米面煤柴盐醋油;忧只忧人情往来,百般诸事要应酬。 今日愁,明日忧;忙里头,忙外头。国事家事和人事,诸事般般皆忧愁。 今年愁,明年愁,青春年少耽误过,不觉白了少年头。 谁关心,谁可怜,谁人来除苦,谁人来排忧。 啥时能清静,何时不忧愁,除非是黄土掩面方才休。 细想人生淡如水,何必苦追求。 三餐有饭就可过,四季有衣就别愁;得清闲时且清闲,得欢乐时且悠悠。 人生十不足,何时才算够? 《自谦》—— 圣贤书,理奥深。非是俺逞学问,诌个曲儿闲解闷,也不是录书抄新闻。见歌儿,又悔心,几句粗俗语,俟高明,再评论。 《黄莺儿.最值钱》—— 富贵总由天,把心怀且放宽,皱眉不算男子汉。少东也喜欢,少西也喜欢,得失存亡不相干。免煎熬,人生在世,安乐最值钱。 《劈破五.人生无几》—— 叹人生有几,苦奔忙,为甚的?担惊受怕费心机,不过是图名图利。 人无百年寿,枉置下千年基。 三寸气断肉化泥,那时节不显高低。 金银拿不去,功名在哪里?倒不如早睡迟起。 笑嘻嘻,门儿外卧一只看家狗,槽头上拴一个拉磨驴。 一日不少三餐饭,四季也有两换衣。 盖几间茅草屋,种几亩沙薄地。趁时耕种应时犁,粮草赋税及早备。 逍遥自在,快乐便宜,不贫不富,不村不儒。 挨一年,添一岁。过一天,少一日。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驴。 子孙耕读,妻妾纺织。酒来烧高,鸡儿喂肥。 一片薄饼,半碟蒜汁。只落得又醉又暖又不饥,足遂俺平生之志。 《老不好》—— 叹人生,不喜老,老了没有半点好。 两眼常流泪,鼻涕擦不了;咳嗽又气喘,说话多颠倒。 惹人不待见,自己也不晓。 低说听不见,叫人说的高。他还未听见,别人先知道。 硬物咬不动,未吃使汤泖。囫囵并半破,咽下肚不好。 静坐低着头,行动弯着腰。未走一两步,不由就咳吆。 谁知年老人,尿脬分外小。每到冬天时,夜起六七遭。 方才暖热被,顷刻又要尿。辗转睡不着,反惹心内焦。 若还有把持,闲事割断早。略略轻脱些,或可延寿考。 眼昏花,牙齿倒,两耳不住蝉声噪。 血衰气短精神少,太阳过午归山跑。 下坡车,秋后草,今我不唯乐,知有来岁否? 而今炎凉世,有钱不论老。 老汉若有钱,时人敬的高。席前多推让,首座脱不了。个个来作揖,人人候安否。若是吃醉酒,争去报姥姥。 老汉没了钱,谁肯问饥饱?至亲多回避,契友也不瞧。只恐怕借贷,又恐怕缠搅。赶着去礼数,佯装说失照。万一吃醉酒,惹人扭脸笑。 儿孙多厌恶,不如死了好。 几句实情话,转向老人表。劝君休笑老年人,不久少者也要老。 《劝农夫》—— 劝农夫用力深耕,切不可靠天成。 任他沙田薄地石重重,粪多力勤,收打亦丰。 非欺蒙,自古道人勤地不慵。 每见世上懒惰农,把田务看得精松。 该耕犁不时应,延挨弗行,有迟没早将籽送。 还有耽搁不种,七断八续出几根。 一月四十不打动,忽然雨降草丛生,咬得苗害黄病。 日至收成,拨茂草寻着几茎,好穗头大如狗蝇,广打了一亩二升。 人皆打得千仓满,他独闲的万箱空。 人怪老农,室何悬罄,不知他匆乱时太从容。 愁只愁含哺鼓腹人受用,却叫你从旁眼睁睁。 《劝做买卖》—— 买卖发财是怎么?见人时一团和气,就是忘八也让座。 呀,迎面笑呵呵,张口叫哥哥,装烟捧茶要热。 若逢赐顾买货,急忙躬身拿过,贴实讲价莫旷多。 见利方可出脱,休要挨到牛角。 纵在童婆,也罔欺瞒暗张罗。 无嫌利儿薄,只要卖得多,卖得多来把财发。 切莫学盐当,看天不答,千金主也看不上他眼窝。 诡诈无实靠不着,一心只想欺瞒客。 歹货顶好货,见利渴,过十分,还嫌薄。 虽然利大赚的多,怎如主顾不来何? 终日寂寞,却省得迎人啰嗦。 愁只愁停货无利,将本钱日日消磨。 东家问你把本夺,伙计知你不合伙。 只落得忍饥挨饿,只落得忍饥挨饿。 …… 第30章 拳打南山猛虎 李自成逐一吟诵朱载堉作品,惊的朱翊钛云山雾罩。 “你……”老朱百思不得其解。他爹的很多著作流传并不广,有些甚至都没刊刻。 “老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且看,我要这人间天翻地覆!” “……” 留下懵逼老朱,李自成带着三个警卫出山。 不远处就是清化镇,豫北商埠。 土围墙低矮,而且多处坍塌,天赐良机。 随着农民军四处转战,接下来几年,稍微富裕些的城镇乃至村庄,为免兵灾,纷纷重建、修筑坚墙,置办火炮、火铳。 以后攻城会越来越难。 李自成大摇大摆进入镇子。 之前“流贼”并没打过来,镇里一派繁荣。 最多的是山西铁货行,铁锅、农具、缝衣针,以及生熟铁等,还有醋行、潞绸、鞭炮、烟丝…… 本地特产有竹器、生姜、怀药等,畅销南北。 党守素买了几个饼柿,四人边吃边逛街。 李自成吃罢赞道:“这东西不错,可以大量采购。” 皇太极也喜欢吃柿子,高丽每年都要给后金上贡四万个。 上贡太难听,人家高丽人记录的是“金汗岁求红柿三万余个,上命给之。” 好嘛,是皇太极求的,然后他大方的给了。 那老汉吃的大概是冻柿子吧,在沈阳大瓦房皇宫里,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吸溜一口,美滋滋。 后金为何屡次入关,皇太极还要冒巨大风险打到北京城下?可能是因为房山磨盘柿子顶顶好吃。 …… 李自成说要大量采购柿子,谢君友疑惑了,“咱也没带钱啊?” 革命军从历山出发,又不敢走大路,都是钻沟越岭。别说没带多少银子,连骡马、板车都没有,口粮都是人背肩抗。 白鸠鹤笑道:“老弟,放眼望去,这镇上不都是咱的钱袋子?” 李自成夸一句,“小白有前途!” 党守素苦着脸,“革命军不是有纪律?” 他贩私盐时在路上遇到官军,财货一股脑被“充公”了,所以格外痛恨抢掠。 李自成安慰道:“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咱可以‘借钱’嘛!” 四人在镇里逛个来回,熟悉了下地形。 走到一个摊子前,李自成随口问,“这瓜保熟吗?” 摊主回:“客人说笑了,老汉能卖你生瓜蛋子?” 李自成丢下一串铜钱,对白鸠鹤、党守素、谢君友一招手,“你们先吃瓜,我去去就来。” 他转身走进隔壁的大顺药房。 “伙计,有没有顺气安神金腔不倒大力丸?” 伙计傻愣片刻,然后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我……我……” “我”了两几声没“我”出啥花样。伙计一跺脚,急忙窜回后房。 稍顷,掌柜步履匆匆而来。 李自成又问,“有没有顺气安神金抢不倒大力丸?” 掌柜瞅了瞅左右门外,急忙回道:“有是有,价钱贵,一丸要五两银。” “十两银子卖不卖?” “为什么价钱这样贵?” “不贵,不贵,只要当真今枪不倒,情愿多掏些银子。” 掌柜当即比个手势,“举杯邀明月!” 李自成回了个手势,“共饮板蓝根!” 掌柜抱拳,“老爷里面请。” 这是沈小西儿开的一家药铺,除了帮忙采购药材外,还兼职打探消息。 李自成跟掌柜密谈几句,转身离开。 随后他又走进一家铁器行打探了消息。那是端氏镇土豪贾富贵开设的铺面。 摸完清化镇底细正好晌午,几人找馆子饱餐。 杂拌好吃;还有刚出锅的猪头肉,用芝麻烧饼夹起,咬一口,满嘴流油。 吃饱喝足,李自成几人正要往客栈走,半路窜出个后生。 “辛苦辛苦。”后生拱手打招呼。 见面道辛苦,必是江湖人。 党守素挡在大统领身前,抱拳回礼,“辛苦辛苦。” 后生问:“您家里哥几个呀?” 党守素回:“看山守业,吃家里饭的。” 后生提醒:“合字儿,掉瓢儿招路把合。这密里有支杆的,四面亦都是象家之地。” 他又瞅一眼李自成,“掌盘子梁上找金福柳,扯呼了吧。” 党守素谢过,后生背着手离开。 李自成想不通,我戴了帽子遮了短毛,又一身正气,怎么就被看出来是江湖人? 可来都来了,生意没开张哪能扯呼。 李自成几人在客栈睡至天黑。然后出门,先跑去大王庙蹲到半夜。 “大统领,咱请财主喝茶能借到钱么?” “‘请’老子没用,可能一个铜板都‘借’不到;要‘请’儿子,老子才会利索掏钱。” “有道理有道理。” 月明星稀,四个黑影来到土豪大宅。搭人梯上墙。 宅里无狗,护院却警惕。 几个“贼人”当即就被发现了。 “塌笼上的朋友,不必风吹草动。有支杆挂子在窑,只可远求,不可近取。” 李自成暗道郁闷。 护院见贼人不动,又大喊道:“请朋友到塌笼内啃个牙淋碰碰盘。” 党守素问:“你支的什么杆?你靠的什么山?” 护院高声回答:“我支的是祖师爷的杆,我靠的是朋友义气重如金山。到了啃吃密我们搬山,不讲义气不上梁山。” 两人对切口的工夫,院子里灯笼火把晃动,又跑来七八个护院。 大户家里原本没防备这么严,然而镇里来了好汉的消息可瞒不住江湖人,所以就这样了。 为首一人大声道:“朋友,祖师爷留的一碗饭,你天下都吃遍。把这个站脚之地让给师弟吧。” 李自成仔细一瞅,趁着光线看清楚了对方面目。居然是熟人!? 邢喜怀见贼人还不走,硬气道:“朋友,既有支杆的在此靠山,你就该重义,远方去求。你要不扯,鼓了盘,寸步难行。倒垃有青龙,切捻有猛虎,阳捻有高山,密捻有大水。你若飞汽子飞青子飞片子,我的青子青着,花条子滑上,亦是吊梭。” 李自成无奈,一招手,“扯呼!” 四“贼”下墙。 邢喜怀再大声道:“朋友顺风而去,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牙淋窑啃吃窑,再碰盘。” 李自成无功而返,灰头土脸的继续回庙里蹲着。大统领为了避免形象倒塌,不得不耐心的给喽啰们解释一通缘由。 天亮后,四人来到大宅附近的茶馆,桌上左边空置一茶杯。 邢喜怀很快就寻来了。 “大……大兄弟,是你?” 他实在没想到。七月份还有几千兵的反贼大统领,现在怎么跑来翻墙当小贼了?被官军剿了?混的好惨啊!活该! 李自成一笑,“坐下说。” 两人这就闲聊开了。 俗话说,穷文富武。 饭都吃不饱的人哪会练什么真功夫;富家子弟又受不了那个苦。 功夫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旦懒散,状态马上下滑。 武功太容易失效,练起来又累又苦,还要坚持不懈。如果没有收益,鬼才去练。 传武的训练量和训练方式跟职业竞技运动员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也别信什么民间老师傅。年龄一大身体素质必然下滑,所以说拳怕少壮。 要说比兵器,年纪大的或许技巧足一些,占优势还是有可能的。 徒手格斗没得比。李自成单手就能打的他们“接化发”一条龙。 王宗岳传太极与蒋发,老蒋家里也不富裕,教出几个徒弟也多是给人保镖护院。乱世之中混口饭吃。 民间武人大概有四条路:保镖护院、教拳传功、落草为寇、撂地卖艺。 李自成顺便打听了下温县大地主陈王廷,邢喜怀说对方练的是少林功夫,有师兄陈敬柏在他家当护院。 附近一带武人相当多,跟一座庙有些关系。 十几里地外的唐村有座千载寺,建于东汉,原名无极寺。因魏太武帝灭佛,遂更名为无极庙;东魏时更名为千载寺。 它的东邻是三圣祠,供奉伏羲、文王、孔子;再往东是太极宫,内有老君殿、太极殿、药王殿等。 寺南有个叫博鳌潭的小湖,人称伏羲观鱼潭,潭边有个周易祠,里边存放有许多经书。 还有天王殿、大佛殿、大雄宝殿、无极殿、三教堂、禅道学舍、练武堂和碑林等等。这些建筑群左右相连,统称为千载寺,共占地五百余亩,民间俗称“五顷寺”。这里是典型的三教共融之所,信徒友好相处,香火兴盛。 历代名人纷至沓来。什么刘彻、李世民、孙思邈、王重阳等等。 唐代千载寺住持号十力僧,出外游方又化号李道子,文武医易博艺皆修,创无极养生功。功夫经千年流传,又演化出各种武术。本地光是讲武堂就有四座。 同时,千载寺还是明代洪洞大移民的集散地。 比如李氏一族。 “始祖妣王氏,聚广济寺大槐树荫,徙河邑千载寺,应官府设司驻员,迎迁分办。众徙下山四方不一,同足潮入千载寺、三圣门、太极宫,硕四邻茅舍茶待……” “……家住山西洪洞县凤凰村,李清江配王氏。洪武四年迁住河内怀府唐村,弟李清河同来住李洼村……” “始祖李公讳清江与河邑常阳村(温县陈家沟)陈公讳卜,赫庄陈公讳厚,李洼李公讳清河、刘村蒋公讳培礼,徙途相舍衣食,义厚,入寺庙拜圣结义……” 五个结拜兄弟还在寺前植下“二柏架葡萄”留念,之后年年来此聚会。百年以降,陈、李两姓世代通婚,子孙在千载寺习文练武,人才辈出。 “故吾李姓日蕃,人丁颇富……举监生,文武进士举贡,不可指数……五世祖讳明道,居住怀府,开业羽箭行,誉招武雄;六世祖讳从谅,首中岁贡,辉县教谕,文武皆功;七世祖讳政修,甲科进士,智谋大略,廉治道政……” 八世李春茂,中贡后入千载寺、三圣门、太极宫拜师博公武道,习拳、渡剑,看星相,读兵法,弘扬三教合一,论无极养生功,创十三势(式)拳、剑、枪艺,游教传拳于晋、鲁、陕、浙、湖广,数省赫名焉。 插叙完毕。 前头邢喜怀担心应付不来“贼人”,连夜求救于武林同道。 于是李春茂带着徒子徒孙,以及聚在千载寺的三山五岳好汉二三十人,捉刀提枪前来撑场面。 如若邢喜怀跟“贼人”讲不好斤头,那就摔杯为号…… 可是,小邢万没没想到“贼人”竟是绛州见过的革命军大统领。 不打不相识。虽说两方没啥深交,但面子上也过得去。自然彼此都不会为难对方。 然后李春茂就进来跟大统领喝了一杯茶。 “听说兄弟挺能打?”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李春茂瞟了眼邢喜怀,心说你这兄弟玩的是小母牛拿倒立啊。 “兄弟师从何人?” “自创神功。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 “……”李春茂无语。 混江湖讲究三碗面:脸面、情面、场面。 习武之人,给人的印象总是免不了粗鲁。但实际上,习武非常讲究修德,尤其重口德。 古时可说不上是啥太平年月。武人本就活在凶险里,如果不注意口德,一定免不了乱战。那样在行走江湖中,莫名其妙的就有可能丢了性命。 打把势卖艺的,以及镖局等等都是同理,走在路上单纯靠武力解决问题的是绝少数,以四处拜码头为主。 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人只能生存在盛世中。 可是李春茂并不知道眼前牛逼后生非是江湖人。 不管他是什么人吧,都上门狂言了,那就没得说了,必须要比划两下。 李自成欣然应战。 来到僻静空地,李春茂大儿子李伦抢先出阵。 后生起手好似虎扑羊。 李自成手足身同进,蹦步上前,潜身抱腿,力挺上举,直接将对方扔在一边。 “承让!” “还有这种打法?”围观众懵了。 又有两位本地武人出阵,李自成一用拳,一用腿,干脆利落解决。 第四位上前挑战的是客将,山西蒲州人姬际可。 这后生在千载寺研修的是《武经玄机密录》。 姬际可起势熊出洞,心动身动,猛虎离窝。 李自成侧身闪开,起脚踢他腰部。 小姬前手拳猛砸脚面,同时欲要上步进身。 李自成收脚挪步。 “好!”李春茂喝彩。 双方若有一位反应慢半拍,当场就要倒下。 李自成随之一记右勾拳。 小姬双把交架悬日月,左点把郎肘击太山,右点把郎肘填海乾,使出的乃是“虎包头”。 单手护头,另一手放在下颌,开手反击。 李自成收拳偏头,又蹦蹦跳跳闪在一边。他没戴拳套,对方也没戴牙套,重拳一下搞不好要出问题。老李不敢太放开打,陪对方玩玩就行。 两人耍了十几招后,李自成一个过肩摔把小姬放翻。 众人交投鸡儿之际,李自成朝他们勾勾手。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放马过来!我要打十个!” “……”众人倒吸二三十口凉气。 李春茂面色沉重,一点头,场上开始尘土飞扬。 围观众—— 原李春茂四子,现已过继给兄弟;刚娶了陈家女子;和陈王廷为姑表兄弟——李岩,看得眼花缭乱。①李信,字岩。大佬们考证历史没这人。不讲究了。 短毛拳去人倒,脚到人躺。 李岩不由得擦了把冷汗,“厉害!” 那年十八,清化武林大会,李岩站着如喽啰。 第31章 打打打打打劫 李自成放出狂言,邀斗众好汉,转眼间就打翻了十几人。 看着满地残兵败将,他豪气顿升。 “天大地大我最大!不服来战!”老李一叉腰,牛批坏了。 “短毛后生,敢比兵刃否?” 李春茂堂弟李自奇跳了出来,往地上一顿丈长红缨枪,前来邀战。 李自成抹了把汗,“不敢!” 李自奇抖了个枪花,“随便你选……啥?不敢?” 李自成拱手,“晚辈对兵刃一道学艺不精,不敢献丑。甘拜下风。” “……” 李自奇一撇嘴,心说你刚耍完了威风,现在倒是光棍的很。 他基于《武经玄机》创出一套枪法,颇为自傲。结果短毛怂了。唉!什么人啊这是! 李春茂眼看遇到高人了,虽一众惨败,他并没恼羞成怒,反而邀请短毛去千载寺坐而论道。顺便让他养一天精神,明日要正式切磋一场。 “恭敬不如从命。能结识诸位英雄好汉是赵某荣幸。”李自成爽快答应。 不过离开前先要交待件事。 李自成转头把邢喜怀拉在一边,说起要借钱。 “这……”邢喜怀愁得龇牙咧嘴。 李自成宽慰道:“老哥不用为难,我是真的借。有借有还,顶多半个月,按三分行息算。” 白鸠鹤补充,“咱革命军两三万人的大队伍,不缺这点钱。只是山路难走,一时不方便带出来。” “那……小弟去试一试……” 这可真是个难题,邢喜怀叹气离去。 他东家刘土豪是个买卖人,脑子好使,听完前因后果当即慷慨解囊。 这事你还不能委屈。做买卖的,低头、弯腰、下跪是基本功夫。 人家“礼数”到了,就算不给利息甚至将来不还钱,你也不好得罪。毕竟“山大王”一生气,后果很严重呀! 革命军到手三万两银子,党守素、谢君友张罗着,转眼就花出去大半。 李自成带着白鸠鹤买了几样礼物,前往千载寺。 寺院太大了,整整逛了一天。 太极宫门前有几方碑刻。除了王重阳的,还有邱处机所留—— “千载寺、三圣门、太极宫,释道儒融三教之胜,养生之圣地焉。” 邱处机呀! 假如邱处机没有路过牛家村…… 有说邱祖因为“一夕三漏”耽误道心,怒而挥刀“净身”。明清太监们就把长春真人的的生日正月十九日做为“燕九节”(阉),当天纷纷前往白云观祭拜。 全真派是释道儒三教合一,说不准“三漏”是佛教中的欲漏有漏无明漏;“净身”出于龙骑士尹志平,在道教里未必就是自宫意思。 为了个传言,又不好去白云观冒犯真人遗蜕。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 当晚,李自成和李春茂等人坐而论道,越谈越欢。 《武经玄机》出自千载寺武学堂之一隆兴堂,法明和尚编著。心意拳的内核已经基本形成了。 李自成顺势大谈一通,什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 他跟姬际可显摆说:“……此拳可称为《心意拳》。” 其实叫拳不咋合适,因为里面还有丰富的腿法,迷腿、截腿、令缝腿、绞龙腿、倒跟腿、提肘带腿等等。 李自奇耍的枪可以起名叫心意六合枪……抄袭无耻。反正短毛是干大事的人,要脸没啥用。 李春茂又请教了下“蹦蹦跳跳的是何功法?” 李自成讲解一番滑步、冲刺步、侧步、环绕步、撤步等等,实战时既能快速躲开对手攻击,又能快速接近对手。 李春茂听的连连称奇,意犹未尽之下还跟短毛过了几招。 练到最后,李自成干脆双脚不动,双手背后,“打中脑袋算我输。” 李春茂输了。 李自成忽然意识到装逼过头了,于是谦逊的说些好话,又邀请李春茂正式打一架。 第二天,在和尚道士秀才等上百人围观下,两人你来我往大战了五个回合。 最后都打脱力了,平手。 李春茂喘着粗气说,如果允许插眼掏裆你不是对手。 这种说法不算胡搅蛮缠,有一些道理。 踢裆插眼不是简单的两种动作,而是一套体系。 打个比方,例如没有专门练过护裆意识的人,就跟不会护头就去打拳击的人一样,想想会是什么后果?对手怎么打怎么有。 有些传武高手,挺粗壮个老爷们,站姿半蹲内八荚紧大褪,像娘炮,就是为防吓三路。 时时刻刻都要注意护着裆,迈步、后撤、出腿,只要脚一动弹就得护好裆。没专门练过的人,被高手一踢就中。 …… 李春茂和短毛这一战实在精彩绝伦,全场围观众大呼小叫。 完后一群人向短毛讨教武学精要。 李自成随便应付了他们几句。转头又跟李春茂提议,在千载寺设武林大会,三年一届。遍邀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好汉相聚,切磋武艺。 “盛事一开,小弟愿襄助银子五千两。除了好汉们吃住、会务花费外,冠军可得奖金白银一千两……” 此议甚好,众人讨论了个热火朝天。 晌午前,谢君友寻来,报说清化镇已经完事了。 李自成还有正经买卖要干,当下只得辞别众好汉。 李春茂、姬际可等人依依不舍。他们只晓得短毛是绿林人物,若是哪天弄清是反贼,不知会做何感想。 留下通信方式,李自成临走前又说了一句话—— “习武之人要经历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其实功夫没什么用,再强健的体魄都不如清醒的认知。民富国强才是最终依靠。” “……”李春茂、姬际可陷入沉思。 …… 清化镇都来了,隔壁的宋郭镇(宁郭镇)也要去溜一圈。反正都是“打劫”,捎带手就全办了。 宋郭也是大商埠,曾为县治,后废,改武陟去了。晋朝美男潘安当过县令。 景泰年重修过土城墙,这也快两百年了,多有倾塌。 李自成闲逛一圈,正遇到怀庆府通判窦光仪在镇里审案。 牛大户有女,年方二八,长得如花似玉。贼人半夜潜入宅院,欲行不轨,被蹲守的窦光仪当即拿住。 没想到那几个贼是把总领头,带的卫所兵。 老窦秉公断案,为官不错,李自成也就不打算“祸害”宋郭。 其实那是扯淡借口。主要原因是,他得知前两个月黄河在原武(原阳)湖村铺、封邱荆隆口等处决堤,不少难民跑来武陟躲灾。 要是不管不顾瞎打一气,容易起乱子。所以,暂且饶他们一次。 李自成本想在镇里买几车油茶,结果街上一逛,居然没有。又要等他发明了。老李只带了几车瓜果返回清化镇。 此时谢君友留守,党守素已经先行压着八十车货物北上进山,去了长坪镇(常平村)等候。 刘土豪又帮着张罗来五十辆驴骡车,也不知道“山大王”还要买啥。 买是不可能买的,抢吧! 第32章 快马加鞭未下鞍 第二天凌晨时分,刘芳亮带着大队出山,包围清化镇。 驻扎分防的几十个卫所兵在睡梦中当了俘虏。 清化镇里顿时鸡飞狗跳。 各家商户在心惊胆战中开始“纳税”,共缴银万余。 税课局大使兼理巡检职卫有公私银一千三百多两、马四匹,干走! 沁河通判有公私银一百二十两、马骡驴五匹,干走! 鸡院有两位被强掳来的女子,干走! 老鸨胆敢放狗咬人,把狗干走!养的十几只正经鸡统统干走!金银首饰大元宝,干走! 恶霸有个估衣铺,虽然旧衣服有点脏,不过棉布可以拿回去纳鞋底;丝绸做防弹衣,干走! 当铺、盐店、绸缎庄…… “空车位够不够?” “足够!” 酒楼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干走! 恶霸还有大宅子,冲进去翻箱倒柜,通通干走! 丝绸內裤?脱下来,干走! ……干走! ……干走! ……干走! 官设预备仓里有六百多石粮食,三千多束草,干走! 每个县都有各种仓库,际留仓、常平仓、丰储仓、便民仓、义仓等等。 际留仓在城里,存粮以支付官吏禄米和官府日用。 其他仓功用不一,多在城外。比如便民仓就是为方便百姓就近输赋纳粮;预备仓是备灾赈济之用。 清化镇有仓三十二间,最多时能存粮上万石,可惜革命军来的不是时候。 晌午前,两个外派小队陆续返回。附近武安驿站、覃怀驿站的一百三十六头马骡全被干走。 革命军饱掠而去,北上进山。 掌柜们站在铺子门口晃着三角小红旗“恭送”山大王。 这旗子可值钱,少的花了几十两,多的花了上千两。要妥善收藏好。 用短毛老爷的话说,“斧头劈开新世界,镰刀割断旧乾坤!” 拿了斧头镰刀旗就是良民,将来若有其他匪寇来骚扰清化镇,革命军必然会出头。 掌柜们擦把眼泪,姑且信之吧。 刘土豪也如释重负,幸亏借钱了,不然后果难料。 他一高兴,给护院头子邢喜怀加了二两“谢礼”。又千叮万嘱别泄露风声。 看家护院的在身份上并不低微。不是说我给你看家护院,你就能低看我一等。 双方名义上也不是雇佣关系。更不能把护院的武人看作奴仆,要以朋友相待。如此一来,每月给的薪酬就得叫“谢礼”。 如果大户轻视了护院,以武人脾性很可能转身就走,不给大户惹麻烦就是对得起他了。 …… 长坪镇虽然在山里,但是难得有大片平地,再往前走,路况急转直下。 晋冀豫三省往来上党有八条咽喉通道。 从南往北依次为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和军都陉。 太行陉位于崇山峻岭间,孔道如丝,天井关以下四十里山路蜿蜒盘绕。 历史上曾经有11位帝王在此停留驻足,上百位文人墨客咏诵此陉。 《战国策》:得天下要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口。 曹操: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唐玄宗李隆基:火龙明鸟道,去骑绕羊肠。 李白: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 白居易:尝闻此中险,今我方独往。马蹄冻且滑,羊肠不可上。 宋太祖赵匡胤北伐李筠叛乱,面对险仄山路,亲自下马负石铺路,最终抵达泽州城。 元太宗窝阔台…… 从春秋战国到唐宋元明,这里上千年来干戈迭起,硝烟不散,为兵家必争之地。 大明正统年间,宁山卫指挥使带人凿石开山,平为道路,“车骑差得通”。 出常平村北上不远就是四十里羊肠道。 大统领亲书“古羊肠坂”四个大字,令人凿摩崖石刻留念。 再往前几里就是第一座关隘,控怀泽之冲的碗子城。唐代郭子仪首建,为山西河南两省交界。 李自成当即抄诗一首:“城如碗大踞高山,梁晋称兵角此关。今日承平残雉堞,雄关虽险变投间。” 碗大的城,依山崖而建,只有二十几人驻守。任把总早被先遣队冒充过路客商拿下,候在路边坐等赏钱。 也不用担心山头上的烽火报信。承平日久,各路墩台废弃的比陕北那边彻底多了。 嘉靖年修的盘石长城上空无一人。 再往前,山路难行—— 盘盘羊肠坂,路如羊肠曲。 盘曲不足论,峻陡苦踯躅(踟躇)。 上无树可援,下有石乱蹙。 一步一嗟呼,何以措手足。 途人互相顾,屡见车折轴。 少时徒耳闻,今日亲在目。 不经太行险,那知安居福。 就这路,在上党通往河南的几条路中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了。 革命军再走二十多里后已近傍晚,遂在拦车镇扎营。 “驿楼高架与云齐,晓日登临思不迷。卷幕全无三伏暑,凭栏转觉众山低。闲花故向吟边落,野鸟偏于静处鸣。十六年来成一梦,后人谁为继新题。” 可怜的于谦,你没抽烟喝酒烫头,奈何干的事太大,夺门之变后被砍了。 没想到你还在这里墙上留诗一首。李大统领当即抄诗附和。 第二天启程,星轺驿站的三十几匹马骡被干走;十来个驿卒自愿被干走。 驿臣攥着二十两银子哭的稀里哗啦。 前方就是天井关,后面的路好走些。 “太行山上云深处,谁向云中筑女墙。” 据说孔子想通过天井关,然后半路被俩小孩儿拦回去了。①王世贞:道有古祠,刻石崖表,曰“孔子回车处”。按,赵杀鸣犊子,孔子临河而返。此去河远,盖附会语也。 东汉时,他的19世孙在此建孔庙,纪念祖宗“回车”经历。 唐朝时,他的38世孙在泽州当官,主动求贬后到孔庙边筑居。那老汉死后白居易还哭了一回。“我是知戡者,闻之涕泫然。” 不愧是千年世家。 孔家人甚至牛气哄哄的放话:“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如此嚣张! …… 李自成在天井关又抄十六字令三首刻石留念—— 其一: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其二: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其三: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字要给我刻好喽!不定哪天我就回来了。” “一定一定。大将军只管放心。” 天井关头子拿了一百两银子,守军每人得了五两银子犒赏,欢送革命军离去。 “兄弟们一定常来啊!”守军们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再往前出山就是泽州(晋城),有宁山卫衙门在彼处。 宁山卫归属直隶界的后军都督府,其官廨却设于山西泽州,但是麾下大多数卫所兵和屯田又在河南、河北境,分布于浚县、新乡、辉县、获嘉、滑县五地。①明代滑县、浚县隶属河北大名府。 至于为啥这样安排,焦竑说“亦犬牙相制之意。” 所以,前面的宁山卫没啥兵,不过未免吓着他们,革命军在路口转向西北行。 过天水岭、东岭口至上黎川,经冶底、望头、岸村,天黑前革命军进入阳城境。 可叹王嘉胤一代枭雄,居然在此命丧割头小鬼。 老王且安息吧!凶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回老家。过些年去弄死他。 大队车马休息片刻,然后刘芳亮带着他们连夜赶路。还是要避人耳目,低调一点好。 李自成则好睡一晚,第二天顺路去拜访各村名人。 沿沁河往上,先到了润城镇。 这里自古有“铁冶镇”之称。 阳城县一带年铁产量将近八百万斤,润城又为其中翘楚。 这一带坩埚炼铁技术传承悠久,再加上有高质量的兰花炭,因此造出的铁器名扬天下。 其实炼出来的钢也很不少,只是未多加分辨,有时候就和铁混用了。 坩埚和煮药罐子差不多大小,略高点。一锅出铁六七斤左右。一炉又有好多锅。 小镇里烟火缭绕,街道上摩肩擦踵。 这地方仅是铁犁、烧开水的铁壶年产量就各有二十万,还有铁钟、铁狮子、铁佛等重量在数千上万斤的大件出产。 润城不光是附近煤、铁、磺、丝、瓷、药的集散地,还是陕甘晋豫冀等地商品的集散和运转中心。 每日车辚辚马萧萧,两三千牲口大车往来不绝。街巷叫卖饭食火烧者直至半夜三更,繁荣的很。 端氏镇的贾富贵得了授意,已在这里改建了自家铁器作坊。 李自成到来,这胖子正在监工。 第33章 神棍李自成水文 “哎呦!东家!可想死我了……” 贾富贵欣喜若狂。 他一直担心革命军会被剿灭,或者短毛一去不复返。虽说他已经得到了好处不会亏,但是天知道短毛还有什么新花样。 李自成笑问:“东西造的怎样了?” “有大统领的新器械还有妙法,炼出来的都是精钢,没的说!”贾富贵笑成一张菊花脸。 一般工匠炼钢纯靠人品,时灵时不灵。其实简单说就是脱碳脱氧脱磷脱硫,去气去杂,调成分调温度。再简单就是根据原料,用酸性或碱性炉,然后加生石灰去杂,吹气去碳等。 当然,目前条件有限,李自成的炼铁炼钢法比较简陋,那也吊打全世界。 土高炉矮胖形,多风口多渣口,用无烟煤。若含硫高可土法洗煤,浸泡石灰水。 要求再高的零部件就上坩埚,用焦炭或木炭炼钢。 贾富贵得了本红宝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如今这胖子在冶炼上绝对打遍天下无敌手。 李自成鉴于当前条件有限,把各种细节步骤都规定死了,熟练工匠稍微提点一下就能上手。这附近最不缺的就是老工匠。 贾胖子把大统领迎进里屋,拉开柜子,步枪零件、手雷壳子、防弹插板等等新玩意儿出现在眼前。 李自成一样样拿起仔细检查,不停夸赞。 贾富贵喜道:“大统领,若是过得去,咱就开干?” 李自成点头,“干!年底能不能各造一千套?” 贾富贵脸一垮,“钢片子还好说,其他小件和无缝管子三成都难。您老的要求着实高,这玩意儿尺寸但凡有少许偏差就废了。还有轴承也不好弄,慢工才能出细活。” “行吧!我看外面水床还没弄好?” “已经修整完了堤坝。只是现在水量少,又快入冬了,预备明年再上水床。” “行,看着你安排吧。钱我再想想法子……对了,先借三万九百两。” “……”咋还有零有整。 “有难处?” “没有没有,明早我就送过来。” “直接拉去河南清化镇,给刘茂第。” “刘二毛我熟啊!大统领跟他有买卖?他能干的我也能干!” “别扯淡!贪多嚼不烂。你先把这一摊弄好,将来有的是富贵给你。” 贾富贵作揖,“多谢大统领提携。” 两人聊一会,李自成又去作坊视察一番,提点下工匠技艺。 他还亲自动手造出一个碗。 打磨出来锃明瓦亮,光可照人。 “这东西三五年都不会生绣,给你留着玩吧。” 贾富贵捧着不锈钢碗啧啧称奇。 “大统领,不是小的夸口,一年销三十万个没问题。” “没戏!这东西不好弄。配方工艺留给你无妨,但是我没空言传身教。有本事自己琢磨去吧。” 贾富贵千恩万谢。 聊完工场里的事,贾富贵带着大统领前往张家拜访。 老张他爹读书未成,就去“远游商贩”;他自己读书也未成,只好继承偌大家业。 “治田间,课炉冶。薄食忍嗜,习为俭勤,僮仆最下者共苦乐。又行贾中州,用是居积阜成。” 彼此寒暄一顿,李自成神棍附体,“你家这娃机灵,好好念书。过两年就是秀才,十九岁中举,二十岁进士。有缘的话咱在河南原武县能见上一面。” 好彩头谁都爱听,老张当即端一盘银子奉上。 李自成坚辞不受。 他心说,你儿后来官至陕西巡抚,清朝的。墙头草,日后招揽起来应该能省点事。 出了张家门,李自成又提点贾富贵,“我待不了多久。周边府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多拉关系。日后有大用。” 贾富贵自己就是大商人,附近做买卖的都熟,就是官宦之家的门不好登。 商人有钱,可是没地位。 第二家拜访老杨。 杨扑原是京师大兴知县,前些日子由家信得知流寇猖獗,遂返乡。 润城北边三面环水,老杨已踏勘好地形,眼下正在筹措资金,欲造坚堡抵御流贼。 李自成扯谎慕名而来,愿捐银一千两。 杨扑大喜,二人相谈甚欢。 李自成向他提议,本地炼铁废弃的坩埚甚多,用这东西砌墙,堪称铜墙铁壁。 三百年后小鬼子围攻,用炮都打不下。 拜别老杨出了门,李自成提醒贾富贵,“别忘了捐银一千两。” “好好好!”贾胖子答应的干脆。 当晚在润城休息。 第二天李自成前往几里外的山沟。 郭峪也是富甲一方的大镇,居民近万。 郭峪三庄上下伏,秀才举人两千五。厉害! 王重新三十出头,他十四岁时就继承家业,来往于长芦、天津行商。现在名下有雇工上千人。 大土豪乐善好施,力崇俭朴,丝绸不穿,轿子也不肯坐。 按大明规定,商人坐轿违制,但早没人当一回事了。 明初定,文武百官都不得坐轿,“虽上公,出必乘马”。何论商人。 一来骑马彰显武德;二来宋儒反对坐轿,认为以人代畜,于理不宜。也算个理由吧。 可是,坐轿到底舒适,遮风挡雨且又威风气派,逐渐就泛滥了。 于是景泰四年朝廷重定规矩,三品及以上官员可以坐轿。 这就导致一些有趣现象。 比如,光禄寺卿是从三品,而都察院佥都御史是正四品。后者官品虽略低,但实权远大于那些清水衙门。因此光禄寺卿奉旨改任佥都御史,都不会有降职的懊丧,而是感到幸运。 不过麻烦也随之而来。能否坐轿的界线恰好划在三品与四品之间。转任佥都御史的官员赴朝谢恩时可以坐轿,接受任命后却只能告别轿子改为骑马。 所以《万历野获编》中有“抬轿谢恩,骑马到任”。那些转任官员在兴奋能捞钱之余,难免会有些不能坐轿的缺憾。 规定当然用来打破的,凭啥我六品官不能坐轿,老子就坐。 于是在弘治年再次重申规矩:文武官例应坐轿者,以四人舁之。其五城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都督等,不问老少,皆不得坐轿,违例坐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 重申禁令能收到些效果,但日子一长,又渐渐松弛。 到了十五年后的正德四年,朝廷感到有必要再次重申禁令,于是上述过程又重复一次。 又过了二十七年,即嘉靖十五年,朝廷又一次申明:“四品下不许坐轿,亦毋得用肩舆。” 王世贞《觚不觚录》记,嘉靖中若有中级官员乘坐二人肩舆,会被认为是大可骇异之事。可是到万历元年,官员们即使各乘四人大轿结伙外出游玩,路人却感到很正常。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记,嘉靖间他在南京看到五城兵马司的官员违规坐轿,但又心虚,“道上遇各衙门长官,则下轿避进人家”。甚至遇见举人、秀才也下轿躲避,生怕被检举揭发。 可是“不上三四年”,违规坐轿现象到处可见。那些官员不仅是“轿子之帷幔鲜整,仪从赫奕”,而且还大模大样,堂而皇之出行。 嘉靖年间监察御史王化巡按浙江,有个举人去拜见他,戴了顶时髦大帽。 王化不满:举人戴这种帽子是从哪一年开始的? 言下之意是批评他的服饰违反了朝廷规定。 没想到举人并不买账,还反唇相讥:是从老大人坐轿那一年开始的。 王化顿时被噎得无话可说。 他到浙江后拥有大事奏裁,小事主断的权力,可是监察御史毕竟只是七品官,按规定够不上坐轿级别。他哪有脸管别人违制。 明中后叶,像王化这样违规坐轿的并非个别现象。 皇帝的步舆才用16人抬,据说张局座的轿子要32个轿夫。 至于商人坐轿,穿绫罗绸缎等,一样泛滥了。 另外多说件有意思的事。 成化年间,陆容在《菽园杂记》中考证过官员坐轿骑马问题。他以北京与南京各衙门仪门外都有上马台为依据,认定明初“大臣无坐轿者”。 论据虽嫌不足,结论却合实情,然而须专门考证方能得知,说明啥? 可见到明中叶,臣民对开国之初的规定几乎毫无印象了。 刚刚百年而已,听起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古典时代,社会发展几乎是停滞的,不好和后世一日千里的变化相比。例如一户人家迁往新村子落户,即便定居了三四代人百十年后,邻居在日常打招呼时依然称他们“外来的”。) 与需要考证骑马坐轿相类似的事还有一件。 嘉靖皇帝之后是他儿子隆庆皇帝朱载垕?人家叫朱载坖。 朱载垕是齐东王。 万历年朱国桢修《大政记》,把“坖”误写成“垕”,居然也没人发现错误,就流传下来了。这不搞笑吗?把万历爹的名字都能弄错,人家才死了几年? 被张居正罢官的王世贞,在《弇山堂别集》倒是写作“坖”,可后来书籍再翻刻时被改成“垕”。 万历年间人何乔远《名山藏》也写对了,然后也被人改了。 万历中《国朝献征录》陈以勤墓志铭有记,拥护裕王为皇储的陈以勤在为其辩护时曾经提到:(穆宗)乃生而命名,从元从土…… 然后在《明史·陈以勤传》中就被改成“(穆宗)生而命名,从后从土……” 万历间《明政统宗》、《掌中宇宙》都被朱国桢带偏了,都把前皇帝名字写错了。 为啥让朱国桢背锅? 因为他上小学时朱载坖都没登基呢,而且好歹也是当过首辅的人,够权威,自然以他为准。 这老汉当前还健在,要不是离的太远,李自成都想跑过去扇他一巴掌。让你瞎胡搞! 后面的张岱、万斯同、谈迁、查继佐等人就彻底被带偏了。 《明史》自然也跑偏了。 …… 贾胖子向王重新引见大统领,大家先闲扯几句。 王重新让烟,李自成说已经戒了四十年,把旁边两人听懵了。 客套过后开门见山。 “王财东,跟你交个底,最迟明年四月,流贼还要进入上党。而且远比前次更凶,郭峪势必不能幸免。不知王财东可有应对之策?” “哦?” “我来郭峪没去陈家,没去张家,先来拜访财东。为的是王兄做人地道,够敞亮。明人不说暗话,我麾下革命军有精兵两万……” “……” 王重新一愣,先瞟了眼贾富贵,拱手道:“沁水县的革命军?鄙人早有耳闻。贵军纪律严明,惩恶扬善,人人交口称赞。小弟薄有家财,愿孝敬一千两……” 李自成摆摆手,“我不是来敲诈你。只为提醒一句,陕西各家农民军年底会陆续再次进入山西。 那伙饥民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乃至杀人放火强撸民妇,什么龌龊事都干的出来。 我此行一为警示乡里,二也有自己的打算。 直白说,任何人只要给革命军照章纳税,我保他安然无恙。” 王重新深吸一口气,“不知大统领收税几何?” 李自成掏出张纸放在桌上,“有农税和工商税之分,这是暂定的详单。” 农税可交实物,也可折钱。累进税率。 五十亩地及以下,按常年亩产百分之二十征收;一百亩及以下,超额部分征百分之二十五;再往上三百五百一千的继续累进,顶格收百分之六十。 同时,凡不能维持简单再生产和最低生活需要的自耕农,一概免税。 工商税以营业额为准,按季征收,同样累进税率。 年营业额五十两以下免税,以上百分之六,累进后顶格百分之二十五。 同时,市场供应匮乏的民生类货物以及革命军另有规定的,执行免税和低税率政策。 “……” 王重新像是吃了苦胆,皱眉不已。这税收的也太狠了,历朝历代都找不出第二家。 他心里嘀咕,眼前这后生怪不得要剪发。果然是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 虽然朱元璋规定了“三十税一”,但是万历4年金华府六七十万人口,一年只收商税7两银子……这三百税一都不止了。 倒是崇祯上台后加大了征税力度,普通商铺坐税照旧,过关税行业税多。“照广东南雄府太平桥北抽盘商税四万三千余两……浙中鱼税……泰山香税……每岁应解若干,以一半作本处公用,以一半解部充饷。” 很多天启时罢征的商税、关税,崇祯又开始征缴。 王重新愁道:“大统领,这税额是不是高了些……” “哪里高了?我都没收三提五统,还没收增值税消费税所得税城建税附加税车船税土地税房产税契税资源税环境税印花税专卖税遗产税三峡税过路税馒头税……这些以后再说。” “……” 王重新不清楚啥是三提五统,估计和苛捐杂税差不多,听后面一长串“万税”就知道了。短毛真狠!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也只好说道:“大统领,若能护得百姓周全,这税可以交。但是,官府那里还有一份……” “朝廷为收你几两银子,会出动一两千人?派兵是要花大钱的。如果只是几个胥吏衙役,来多少杀多少。只要革命军在一天,衙门的赋役摊派杂捐一概不用理会。” “革命军能待多久?” “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今年秋收已过,明年再交如何?” “农税可免,商税继续……等等,这才几月啊,秋税要征到年底,现在刚开始……算了,给你免了。” 王重新吧嗒几口烟锅,思考良久。 贾富贵开始敲边鼓:“王老弟,愚兄自从追随了大统领,每个月数银子数到手抽筋。这还是我胆子小。如果跑江南贩粮,一年就是二三十万的买卖。” “江南贩粮?”王重新疑惑了,这边也不缺粮啊。 “往后十年,黄河两岸天灾人祸,生灵涂炭……”李自成慢慢解释起来。 粮食是个大问题。 江南也会有水灾雪灾,但是和北方比起来程度轻多了。 比如万历末年江南遭了水灾,米价涨到一石一两三,老百姓就叫着活不成了。跟北方比起来简直毛毛雨。 万历末常熟知县耿橘曾记,当地田租每亩交租不过一石二斗……佃租呀,一石二呀,比李自成老家的亩产都高。①老耿为官清正干练,后得罪上司钱谦益,愤而辞官。耿橘精武艺,有名徒石敬岩。石又教过吴殳长枪。 再看崇祯年的松江—— “崇祯三年庚午,年荒谷贵,民多菜色,郡县施粥赈饥。予时尚幼,未知物价。然越二载,壬申夏,白米每斗价钱一百二十文,值银一钱,民间便苦其贵,则庚午之米价,概可知已。迨秋成,早米每石价钱止六百五六十文耳。”②天启时一两银子兑换六百文,崇祯初也差不多,后面才慢慢上涨。但是铜钱又有很多版别,不能简单换算。后面再水。 也就是说那边即使遇到年荒、青黄不接时米价高昂也就一两银子一石。老乡们居然还嫌贵。 崇祯五年秋后一两银子甚至能买两石大米,便宜的没法说了。 和陕北一比,简直没法比……那边现在高粱的价格是江南大米的十几倍。 江南人民真幸福。 其实更好的出路是从南洋,比如暹罗、吕宋等处买粮,加上运费也比江南粮食便宜。 只是敢跑那一线的人不好找。 王重新听完后心算了一下,说道:“南方海运没跑过,要是从湖广买粮,再转陆路千里奔波,就算一切顺利,那一石米最少最少都要三两银子往上。” 距离远交通不便是一个问题,半路还要被吃拿卡要等等原因,粮食拉过来当然就贵了。本地暂没遭灾,市面粮价才一两出头。 当然,不好在附近大规模买粮。毕竟李自成除了自用外,还要放粮赈济百姓。现在搜刮了粮食,将来饥荒就会更严重。 “商人逐利天经地义。无论粮价多高,我照单全收。只为救万民于水火,功德无量。” 李自成继续说道:“焕宇兄若有意,可预先谋划此事,不急于一时。若不愿,咱们再谈其他买卖。” 王重新犹豫片刻,小心问道:“大统领既然心怀百姓,为何……” “大明没救了,早死早超生。如果革命军不努力,十年后就是关外鞑子肆虐天下。时不我待!”李自成斩钉截铁道。 “这世道难活啊……”王重新长叹一声。 他在天津有买卖,人参鹿茸都收,对鞑子熟。 王重新说买粮的事他要考虑几天,李自成表示理解。以革命军的家底又拿不出预付款,谁敢轻易冒险和“流寇”做几十万银子的交易? 贾富贵脑子活,又问起刚才要再谈啥买卖。 李自成说道:“玻璃!现下此物都是从西洋过来,咱完全可以自己造。” 曾侯乙墓中出土了“蜻蜓眼”,这些精美的玻璃珠属于钠钙硅酸盐玻璃体系,与兴盛于战国时期的铅钡玻璃不同。搞不懂是不是自己造的,如果是的话,后人为啥不玩玻璃了? 王重新愣神的工夫,贾富贵已奉上一吨彩虹屁。 “大统领,小的家里有个玻璃杯,端的是晶莹剔透,买来花了八两银子;还有个镜子,小娃子巴掌大就要三十两。这买卖有的做。” 王重新疑惑道:“据说那镜子在泰西也只出于一城,其中奥秘外人不得而知。大统领也懂此物?” 李自成大大咧咧道:“小把戏!轻而易举。” 王重新不由得眼热了,这可是一桩大富贵。 贾胖子又说道:“我早想把家里的窗户纸换掉,只是一直买不到大块平整玻璃。说是这东西易碎,番人也不愿装船贩运。” 李自成笑道:“何止替换窗户纸,你要乐意,纯用玻璃搭个透明屋子都行。” “是啊?”贾富贵惊掉了眼珠子。 两位商人当即就围绕新生意讨论了个热火朝天。 玻璃原材料不用出上党就能找到,技术上也没啥难度。虽然大块玻璃可能气泡多点,带些绿色等等,反正品质肯定远超洋货就行了。 李自成让他们各出五名可靠学徒,跟着学一两个月应该能拿下。 贾富贵、王重新美坏了。 吃晌午饭时,三人闲聊中提到了附近的陈家。 陈家祖上“有志于用世,不售,退而为鼓铸,治生有计,家日以裕。” 科举不成就跑去经商了。发家之后,子孙读书得力,做到了陕西按察使。 王重新和他们是邻居,表面关系过得去,背地里却互有怨言。 因为陈家有人做官,抖落起来后看不起商人了。 陈三乐的女儿嫁给了一山之隔的王国光之孙。 老王头为官四十年,万历间任户吏二部尚书,曾辅佐张居正实行改革。 只从侧面也说明了陈家声望。 到了小一辈,陈昌言去年刚中举;陈昌期颇为博学,却屡试不中,。他未出生的儿将来会是个人物。 陈廷敬生于崇祯11年,原名陈敬,顺治赐“廷”字。康熙时官至工部、户部、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后来盖了皇城相府。 陈家真正辉煌就是在清朝,进士九出,翰林六鸣。乾隆亲书“德积一门九进士,恩荣三世六翰林”。牛批! 王重新叽里咕噜讲了一通,李自成假装听的认真。 他安慰道:“焕宇兄,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你且等着看,陈家要是不识时务,就这一二年间的事。” “大统领切莫会错意,陈家为人也还好,我……”王重新急忙要辩解。 李自成笑着打断,“好与不好要分两面,凡是与革命军作对,必将被打翻在地。” “……”王重新嗫嚅不能言。 吃饱喝足,他陪着大统领一起去拜访张家。 刚出门,李自成见一个跟班颇魁梧,夸了两句。 然后得知名叫吴开先。 李自成微微一笑,“就是你把毛文龙砍了?” “……”吴开先大惊失色,两股战战,几欲逃窜。 王重新也诧异了,他并不清楚这事。 贾富贵一挺肚子,自豪道:“咱家大统领能掐会算,前知五百年,后算五百年。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懂阴阳,明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 李自成乐了,拍着胖子肩膀,“能耐了啊?” 贾富贵趁势躬腰谦虚,“近来请了师爷,正经的读了不少书。” 李自成问:“知道毛文龙么?” “毛毛虫?” “龙!” 贾富贵转头瞪着吴开先,惊讶道:“你把龙砍了?!抽筋扒皮?哪吒下凡?” 吴开先低头不语。 这后生是安徽人,家贫,但是读过书善骑射。早年流落至窦庄,被张道濬收留,举荐去从军。后来混到袁崇焕账下,颇得看重。 矫杀毛文龙就是吴开先动的刀,事后得授都司。袁死后,他怕秋后算账,遂逃亡。 没想到他又被王重新收为护院。 李自成拍着他肩膀,“之前说了,明年陕西流民再次入晋。原本焕宇兄会招募义勇一千五百名,交给你统带。然后到九月份,你会死于乱刀之下。” “……” 吴开先不知是被叫破身份,还是被“神棍”预言吓住了,此时浑身打颤。 李自成继续说道:“不过既然我来了,又跟焕宇兄一见如故,只要你不作死就不会死。” 王重新酝酿一下,拱手一拜:“多谢大统领。” 贾富贵笑,“怎么样?服不服?” 他转头又讨好道:“大统领,王老弟因为商贾身份,一直心有芥蒂。老想着捐个功名。您老帮忙看看,他家能不能出个人才?” 王重新好奇心起,竖耳倾听。 李自成装模作样掐着指诀,“你有个侄子,叫啥来着,王维时?马上秀才、举人一气呵成,崇祯十二年恩科进士。” 王重新浑身一震,再次作揖,“大统领金口玉言,总是小辈福分。” 李自成背着手,四十六度仰望蓝天,“要我说呢,其实考不考功名也就那样。跟着我干何止于一个进士出息?当然,这话你是不信的。走着瞧吧!” 贾富贵又拍了几句马匹,谄笑道:“大统领,小人鞍前马后效力多时,一直没得过神算。您老大发慈悲,帮小的瞧一瞧?” “你?这个……原本后代一两百年内秀才举人有三五个。高官么,三百年后能出个国会众议院议员、总统府资政。”② “国会……议员……总统……这是个啥官?” “三百年后的事情你纠结个啥?眼前有贵人提携,还怕子孙没官做?” 第34章 第一思想犯水文不看 糊弄完贾富贵,几人来到张府。 “先有南卢北窦,后有张陈二府。” 大族张氏,在明朝世代有高官,要超过陈氏。 王重新跟他家关系不错。 张鹏云是四品官,前兵科都给事,目前丁忧在家。① 跟他就不能直接说收税了,闲聊几句混个眼熟就好。其余的话让王重新代劳。 接下来李自成独自去陈家。 有王重新的名帖开路,李自成顺利登门。但是对方神情寡淡,只得略寒暄便告退。 李自成临走前少不了又神棍一下,“陈兄才高八斗,文运亨通,两年后必登甲戌科殿试金榜,赴任乐亭知县。”②投清,顺治年三品官。 陈昌言笑呵呵,也不当回事。 出了门,再回到张府,李自成不免牢骚了几句。 原本以为李贽来过,陈家应该算开明,结果大失所望。 张鹏云却说,李贽只是来游山玩水,何况去的是隔壁天官王府,并没来郭峪,跟陈家没交情。倒是和坪上村的刘氏关系匪浅。 李自成顺便问起张鹏云对李贽什么看法。 对方或许是跟大统领不熟,也或许真的看不上李贽,只打几句哈哈,不愿多谈。 李贽这人不得了。 原谅我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 堪称明清第一思想犯。 大明万历皇帝对他怒不可遏: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留存。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坊参奏来,并治罪。 否则“复安得节义忠孝之士为朝廷所用?” 清朝的《四库全书》在提要里特意写到:李贽伤风败俗,不把孔子放在眼里,这样的人该杀,书该烧。 李贽到底干了啥? 他后来的思想应该和自家环境有关。 元朝时泉州是第一大外贸港,李家祖上“航吴泛越,为泉巨商”。 明初海禁,李家逐渐衰落。到李贽爷爷一代,成了仅能糊口的小商人。 若是代代穷苦反而让人心安理得,但是祖上阔过,那心里就难受了。 于是,他爷爷做了决定,要让子孙后代读书,做官! 李贽他爹便放下算盘拿起书本。虽然没能出仕,但也成为一名光荣的私塾先生。 李贽出生时,王阳明却即将走向人生终点。或许冥冥之中有种薪火相传的宿命。 李贽在十二岁时写了篇《老农老圃论》,炸裂十里八乡。 老农老圃是论语中的一个典故——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 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子曰:小人哉! 李贽对孔子的看法是: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蓧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已不忍也。③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要知道孔子可是连皇帝都要顶礼膜拜的圣人,而李贽小学没毕业就敢出言不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后来李贽读书越多,心里越痛苦。 怎么我对经书的理解总是“不能契朱夫子深心?”④明科举以朱熹《四书集注》为准。 可是不读书又没出路,忍吧。 二十六岁那年,他中举了,但也没咋高兴。“此直戏耳!” 又当了官,却因自己所思所想与众不同,处处不得志。 接着父亲去世,李贽离任回家丁忧。没想到海盗横行,祖居毁于战火。 众所周知,大明官员俸禄太低了,老实人活得很辛苦。 李贽守丧三年期满,一贫如洗。好不容易再入京刚得了个官,爷爷又去世了。 由于父亲已不在,李贽必须替父丁忧。 此时他实在囊中羞涩,根本无力再携妻女回乡。只好把朋友赠送的“份子钱”一分为二,一份留给妻子置田地,供其生活;一份自己带着回乡办理丧事。 三年守丧完毕,李贽风尘仆仆返回,却得知二女儿和三女儿都已在灾年中饿死。 再次入京,李贽得了个从九品的礼部司务,和离任时相比低了两级。 就这他也不思悔改,把同僚上司得罪个遍。 “……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为礼部曹务,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汪与董皆正人,不宜与余抵,然彼二人皆急功名,清白未能过人,而自贤则十倍矣,余安免触耶……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道骆触。王本下流,不必道矣;骆最相知,其人最号有能有守、有文学、有实行、而终不免与之触,何也?渠过于刻历。” 幸好这期间他结交了王阳明的徒孙,融入了激进的泰州学派。 王阳明不必多说,能文能武。 老先生年轻时信奉朱老夫子的“格物致知”,有一次格了七日七夜竹子,指望格出圣人之理。 最后竹子没参悟透,反而受风寒病了好几天。 “格物致知”真扯淡呀,咱创个“心学”吧。 心学派反对理学派累赘的格物致知,提倡直接追求心理的自由自在。 脱胎于心学派的泰州学派更是狂的没边,什么孔子孟子三纲五常,那都是“假道学”。总而言之,打倒一切权威,藐视一切准则。 当然,他们也没狂到“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不然早被剿灭了。 李贽终于找到了知音。仕途未必如意,却因为钻研心学而别有一番乐趣,“五载春官,潜心道妙。”③(春官,非椿宫,是礼部别名) 他认定心学乃是“不死之学”。他说:我个性倔强,不肯屈服于人,但对于心学,也不得不信服了。 几年后李贽调往南京做官。南方风气开放,李贽如鱼得水。 他常常与各种学派的人论学,甚至和利玛窦从天体运行到几何数学,从四书五经到嘎灯创世无所不谈。 这之后李贽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 他终于彻底背叛了程朱理学。因为对方讲究的是存天理灭人欲,饿死是小失节事大。④“存天理灭人欲”具体来源、解释不展开水了,反正不能一棍打死。假如人家要求的对象不是国民而是统治者呢?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李贽累了,他无力改变什么,只好辞官。 他的余生只剩下两件事:读书著述、讲学授业。 李贽反对男尊女卑,提倡男女平等;认为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提出凡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天之立君,本以为民;虽孔子亦庸众人类也。 “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偶配;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也舍弃。李贽认为“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 为了和《烈女传》一战,李贽在著述中列举了25位有才识的妇女,赞扬她们“是真男子”、“大见识人”。 他强烈反对节妇烈女,主张寡妇改嫁,尤为反对广为流传的“女人祸水”论……打拳第一。 李贽指责道学家们都是伪君子,“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偷奸耍滑)。” “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 “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实际上都是“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无一厘为人谋者”。 “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李贽又称赞南洋大海盗林道乾为“豪杰”,说与那群无才无能的士大夫相比,林道乾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 李贽主张富国强兵,批评理学家们“高谈性命,清论玄微,把天下百姓痛痒置之不闻,反以说及理财为浊”的行为。 老李又指斥官吏“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 “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每一条言论都和当时的环境格格不入。 顾炎武后来说:“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 有人夸就有人赞。比如状元焦竑就认为李贽:“未必是圣人,可肩一狂字,坐圣门第二席。” 这位焦竑曾在落选卷中看上了徐光启,拔置第一。 李贽还是“呵呵”老祖。 他在《评三国志演义》中写: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子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虽然自开辟以来,哪一处不是戏场,哪一人不是戏子,哪一事不是戏文。并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⑤韦庄、苏轼都有呵呵。 万历十六年,李贽突然削发为秃瓢。 借口是“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 实情是“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 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实则以年纪老大,不多时居人世故耳。” 果然特立独行! 同年,李贽在麻城认识了梅国桢、梅国森等人。也即是梅之焕叔和爹。 梅国桢有个闺女,定了亲但还没来得及成婚丈夫就去世了,于是当了尼姑。 梅淡然不是一般深闺女子,李贽就夸她为“女中丈夫”。他不视淡然为弟子,而是彼此之间称师。 李贽的女弟子不止一位,梅家的大小媳妇以及其他几位女士也同样拜李贽为师。 时人眼中这是“伤风败俗”,自然引起圣人之徒侧目。被人称之为“僧尼宣银”。 李贽仍然我行我素。 他还理直气壮地辩解“我回首一生……心上无邪,身上无非,形上无垢,影上无尘……” 李贽自认和妇人们交往完全合于礼法,毫无“男女混杂”之嫌。但是又不伦不类地写下“山居野处,鹿豕犹以为嬉,何况人乎……” 假如他能看到唐代白居易弟弟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不知会不会引为知己。 …… 梅之焕当然会受到李贽影响,早前因杨链案被牵连戍边时作诗说,效忠这样一个朝廷到底值不值。后话暂且不提。⑤ 梅家是麻城名门大地主,奴仆佃户上千,可排第二。异端李贽能长时间在麻城潜心治学,若没有他们护持不可想象。 不过他也当面批评过梅国桢迂腐,真是个怪老头。 万历二十一年,三袁来访。 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三兄弟是湖北公安人,开创了明代文坛“公安派”。 当时沁水人刘东星上任湖广左布政使,适逢三袁与李贽一起到黄鹄矶游览,遂去拜访。 两人谈道论学,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后刘东星因为父丧,丁忧在家,于是让儿子刘用相前往麻城致问邀请李贽。 李老汉来到坪上村,一边跟人谈学论道,一边辅导刘用相等子弟读书。住了一年多。 恰逢梅国祯此时正巡抚大同、总督军务兼理钱粮,他便邀请李贽北上相会。 大同边关之地,李贽对军事起了兴趣,开始写作《孙子参同契》。 梅国祯称之为“集兵家之大成,得《孙子》之神解。” 李贽随后又去南京待了段时间,在焦竑帮助下出版了《藏书》。 当时士人“全不读《四书》本经,而李氏《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坏人心,伤风化,天下之祸,不知所终。” 等李贽再回到湖北,原寄居地已被湖广监察御史烧成白地,“置诸从游者法。” 东林党人冯应京能拜服耶教门下,也参与过翻译《几何原本》,却不能容忍李贽。④ 老冯在反对万历矿税的斗争中也算急先锋。后因事被逮捕,百姓“拥槛车号哭,车不得行”。 他在《舆地图叙》写“即如中国圣人之教,西士固未前闻,而其所传乾方先圣之书,吾亦未之前闻。乃兹交相发明,交相裨益。惟是六合一家,心心相印,故东渐西被不爽耳。” 嘎灯都能拜服,可李贽的“异端邪说”却不是谁都能接受。慕洋犬果然是祖传。 万历三十年,著名东林党人,当时还只是礼科给事中的张问达上疏弹劾李贽: “李贽壮年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刺谬不经,不可不毁者也!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于庵,拉鸡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于明劫人财,强搂妇女,同于禽兽……” 张问达弹劾的好。他后来官运亨通,天启年做到吏部尚书。后被弹劾,命追赃款白银十万两。 万历皇帝看过后当机立断,逮李贽下狱。 此时李老汉已七十多岁,恶疾缠身,正寓居在通州好友马经纶家。⑥原监察御史,因直谏万历帝,被免职归里。 老马:“朝廷说你是罪人,而我私藏了有罪之人,我愿一同赴死!” 于是,马经纶跟着锦衣卫入京。 “李贽先生迥绝尘,不忧伯道只忧民;投荒携眷走千里,三女四男一女存。” 只一个女儿,也就只一个女婿了。 李贽女婿庄纯甫得知岳父在通州病重,日夜兼程赶来,恰逢老汉被系入京,便跟随照料。 李贽曾说:“我爱书,须牢收我书,一卷莫轻借人,时时搬出日头晒,晒干便收讫。虽庄纯甫近来因教子故亦肯看书,但要书决不可与之。且彼不知我死,纵或于别处闻我死而来,亦不可与我书。” 抠门老泰山,女婿心寒不? 庄家是晋江名族。庄纯甫的父亲率众剿海盗亡,他叔太仆寺少卿因前去抢夺尸体同亡,被称为“一门忠孝”。 庄纯甫侄孙是状元庄际昌。⑦时际昌卷有别字,又洗补未净。科臣杨涟曰:“以状元而有别字,必三百人皆不识字乃可;以状元而洗补,必三百人皆曳白乃可。” 与小庄同科高中的还有袁崇焕、孔贞运、孙传庭、马士英…… 都是大人物,又跑题了。 李贽这人太叼了。 一般人叼,顶多叼到二三十岁,荷尔蒙过去就乖了。他能一直叼到七十岁不带歇息。何况还是在明代这种大环境下。 李贽被捕后,东林党人冯琦马上跟进,建议万历发动清算李贽思想运动。 随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将李贽定性为:“是人之非,非人之是”,令天下“学术涂炭”。 万历皇帝只是想让他认个错,可李老汉倔强一辈子,岂会在狱中低头?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李贽在狱中自杀。 在这个虚伪的王朝里,他活成了一团火。 老头儿曾说:“我性本柔顺,学贵忍辱,故欲杀则走就刀,欲打则走就拳,欲骂则走而就嘴。只知进就,不知退去……是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日与世交战而不败者,正兵在我故也……” 老头儿曾希望“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大力大贤”的有才之士“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 可惜李自成晚到了三十年。 有多少狷狂,就有多少叹息! 第35章斗彩鸡缸杯 告别张鹏云前,王重新代为求卜。 李自成神叨叨:“老先生重新出仕,或为佥都御史,寻迁巡抚顺天;小辈张尔素过几年就是举人。再往后看他造化了。” 张尔素将来官至刑部左侍郎,又是清朝的。 神棍完,李自成独自前往隔壁山沟。 这条沟在“里坊”制中属于白巷里。 原名黑松沟,因为居民冶铁砍光松树,所以改名了。又因为上、中、下三庄连成一片,白天铁炉相望,夜间火光烛天,人称火龙沟。 沟里有个上庄村,村里有座天官王府。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有别称,分别对应天、地、春、夏、秋、冬。所以吏部尚书又被称做天官。 王国光就是天官,历世宗、穆宗、神宗三帝,他所编制的《万历会计录》是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改革赋税制度的重要依据。 张居正玩完后,他被落职闲住。 【老人渔色】—— 山西阳城王太宰国光,休致时已七十余,尚健饮啖,御女如少壮时。 至今上十八年,则去国凡九年矣。时阳城民白好礼者,病亡,其妻李氏,国色也。王夙慕其艳,托诸生田大狩等诱以为妾。 其翁名白书,初执不从,后以威胁,再以利动,遂许焉。 李氏誓不更适,又力逼之,以刀刎死,一时传为奇事。 按臣乔壁星得之,遂疏以闻。上命查勘后,亦不竟其事而罢。 或云王善房忠术,以故老而不哀。 …… 天官王府妥妥的高门大户,当前在外做官的有五六人。 李自成投上名贴,老王儿子以年事已高为由,推脱不见客。 不见就不见吧。 咱去找他的邻居王洽。 这位王洽不是刚被崇祯下到狱里弄死求的前兵部尚书,更不是王羲之堂弟。 顺便插播一条刚死求的王洽事迹。 崇祯元年东土默特部入犯永宁。战后上报伤亡,南山参将比较老实,报告死了十四个失踪十一个。 结果他被朝廷训斥一顿,认为那十一个就是死了,说失踪是为了掩罪。 而永宁参将根据老办法,只要没到营的全算阵亡,报了二十一个。然后没几天从蒙古人那边逃回来十二个。他又重新上报。 结果他也被朝廷训斥,说哪有这么容易逃回来,肯定是死了虚报。 当时还是工部右侍郎的王洽,上疏信誓旦旦的说永宁之战官军死了八百,损失惨重。 咱也弄求不懂他一个工部的官儿咋知道这么清楚。实际当然没死那么多。 后来甚至连已埋葬尸首都挖出来重新统计了。最终做出阵亡四十名,失踪十一名,伤一百四十九名的报告。 而且此战还打死了东土默特部二首领,大功一件呀——这事还是新任宣大总督王象乾派人去土默特部问抚才得知。 两边都你死我活的开打了,还慰问个求啊?闹不懂。 …… 去年建奴破墙入关,兵临城下。崇祯皇帝归罪于兵部尚书王洽,将他下狱弄死。正儿八经的兵部尚书都死求了,何论袁崇焕…… …… 沁水王洽是万历乙酉举人,刘东星女婿,隐居不仕。当初李贽在他家盘桓数月。王洽祖母九十大寿,李贽写过贺词。 王老汉年纪大,要奔七了。李自成跟他讨论了会儿学术,告辞离开。 离开上庄村原路返回,过中庄村。 此村有李氏,亦商亦宦。初以铁货发家,到嘉靖年时既已富甲一方。出资修建于村旁的寺庙和书院花费银子数万。 之后百余年,李氏历代均有高官。 隔壁王国光也曾在李氏书院读书。 李氏大族,共分四房,各房独立。 李自成跑了两家,连吃闭门羹,遂罢。 方圆几十里内有头有脸的富商缙绅实在太多,山西老西儿们真真不得了。 李自成转不过来,只能挑要紧的拜访。 出了火龙沟,沿沁河北上几里到屯城。 村子因白起长平之战中在此屯兵而得名。 李自成扣响了张家大门。 张慎言是王国光外孙。 他在阉党编制的《东林党点将录》中名列第九十五位,绰号地猛星神火将。 天启时,张慎言被弹劾盗库银三千两,发配肃州(酒泉)戍边。 两年后崇祯上位,将他召回,官至刑部侍郎。然后建奴入寇。 去年,山西巡抚耿如杞和总兵张鸿功分别带兵入卫京师。按照规定,军队到达汛地的当天不给开粮。结果山西兵三天调了三个地方驻守,三天没有领到口粮,遂一哄而散。 三日三调事出有因,和袁督师有关。老袁在蓟州遣散援军,导致张鸿功的5000晋军被这些遣散回去的原军挤得没驻地了,只能连换三个地方。 然后在明朝奇葩补给制度下就悲剧了。结果不光是张鸿功掉了脑袋,把山西巡抚耿如杞也坑死了。 耿如杞入狱。张慎言审理老耿一案,为钦犯辩解,被崇祯罢官遣归。 张老汉在书法上与董其昌齐名,思想上对李贽极为钦佩。 他同样认为“人之所欲即天理”,反对道学家们鼓吹的“存天理灭人欲”。 老实说,有几个士人能做到“灭人欲”? 有明一代,理学发展可谓登峰造极。 巍乎岸然的道德之士在台面上天天喊着“存天理去人欲”,但民间广布流传的却是春工图、房种术和各色咸书。 台面上的道学先生,大多数不过是穿禽着兽的衣冠禽兽。 尤其晚明时期,一般男人的枕边大约都放着《金.梅》、《如意君传》这样的不良。 口味更咸重的则是《绣榻》、《浪史》、《痴婆》等极低俗黄物——而且是插图版。 《肉》还要等几年,作者正忙着考秀才,顾不上写。 别说一般士绅,就连张居正高拱徐阶的暖阁里许多器具上都有春工画。 “二八佳人体似酥”,谁受得了?! 而且这年头还盛行恶心的男风。连带“小朋友”这个词都被毁了。 “苏州三件好新闻:男儿桌条红围领,女儿倒要包网巾,贫儿打扮富儿形。” “余乡二三百里内,若辈皆好穿丝绸、绉纱,且色染大类妇人。生员读书人家,尽为女人红紫之服,此乱象也。余每见惊心骇目,近日改得古诗一首: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如果说这是异装癖,人家未必搅基,那么—— 《敝帚斋余谈》:近乃有称契儿者,则壮夫好银,辄以多金娶姿首韶秀者,与沟衾裯之好,以父自居,列诸少年于小舍,最为乱逆之尤。 《万历野获编》:闽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闻其事肇于海寇,云大海中禁妇人在师中,有之辄遭覆溺,故以男宠代之。 这陋习一直延续到清代。 琉球人的官话课本都有记:“兔子,北京的话;契弟,福建的话。男风的人,好男色也。”②大清禁止年轻女演员登台,加重了风气。 《得泰船笔语》—— (倭国儒官)秋岳云:闻及汉土断袖之癖,古今成风,甚者其爱过于妇人,未知古今孰盛孰衰? (中国商人)柳桥云:我邦京师及宦游远客,不能携带妇女者,往往以龙阳为消遣。闽省地方人人皆好,过于女子,故谚有“契兄契弟”之说。 …… 李自成顺利进了张家大门,跟主人又谈了一通李贽。 张老汉颇有偶遇忘年交的喜悦。 两人一起吃罢午饭,茶泡上。 李自成开口道:“在坦诚相待之前,晚生先讲个小故事。很短。” 张老汉颔首微笑。 “到崇祯十二年,皇帝想起老先生了,下诏起用为工部侍郎……” 张慎言眨巴眨巴老眼,欲要开口,李自成摆摆手,“听我说完吧。” “十三年,迁南京户部尚书;十四年,南京吏部尚书。十七年,流寇陷阳城,你儿自尽……” “……”张慎言傻住了。 “也是在那一年,皇帝自挂东南枝……” “妖言惑众!尔竟……咳咳……”反应过来的张慎言怒不可遏,气得直拍桌子。 李自成继续说道:“接下来福王即帝位于南京……不是现在的福王,他会被我弄死,是他儿。” “稀里哗啦!”张慎言抓起茶杯摔在地上。 斗彩鸡缸杯啊!李自成好心痛。 不过现在算不上天价。 《神宗实录》:“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双,值钱十万”。大约也就50两银子一个吧; 《万历野获篇》:“成窑酒杯,每对至博银百金”。50两银; 清初《曝书亭集》:“至鸡缸非白金五镒市之不可”。50; 康熙《在园杂志》:“鸡缸一对,价值百金,亦难轻购,本无多也”。同样50。 斗彩鸡缸杯上百年都没涨价,换算一下也就值五六千斤大米。 张慎言怒摔杯子,旁边伺候的丫鬟回过神后急忙跑了出去。 李自成先把自己杯里的茶倒掉,空杯揣进怀里,“这是酒器,喝茶不合适。我帮你保管吧。” “……”张慎言目瞪口呆。 大统领再说道:“书接上回。南明小朝廷内讧,你不愿干了,辞官。可是你已无家可归。尊夫人会带着孙儿前来投奔。一家人生活窘迫。” “战火很快烧到长江南岸,几个月后建奴攻破南京……” “建奴?”张慎言失声大叫。 他曾在抚顺做过监军道,那时候还是老奴当家。 “然后你背疮发作,旋即病死。冬天,尊夫人带着孙儿扶柩北还,回到屯城。你和谈以训关系不错,他从京师回家,特意绕道来祭拜你,结果也死在半路了。”①谈迁,原名以训,明亡后改名迁。后文提前改,顾炎武等人同。 “还没完。你侄孙张泰如官至浙江巡抚,显贵吧?!鞑子的官。” “张泰如?那是我亲孙!一派胡言!” 张慎言又气又急,拍着桌子憋得满脸涨红。 李自成想了想,“哦……那是我记错了,要不是张泰交?” “没有这个人!”张慎言气的又拍桌子。 李自成笑,“那就是还未出生。” 此时张慎言的儿子听到动静赶过来了。一看这场面,他立马上前挡在老父身前。 “哪里的野头陀!?休得放肆!来人来人!” 张慎言把儿子扒拉开,看着短毛,“后生,之前观你言语,条理清晰,思路敏捷,并无疯癫迹象。何以对老夫口出狂言?” 李自成叹息,“实在话,我也不愿耍这些小把戏。你以为是口出狂言,却不知是命中注定。” 张慎言冷笑,“既如此,敢问贵客前程?” 门口冲进来两个家丁,张履旋摆摆手,让他们先侯在门外。 李自成抬头望向天花板,苦笑,“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看到了光明。后来,后来眼睛被戳瞎了……” 大统领感到深深的无奈,“原本,京师被我打破,可没想到山海关却投了鞑。唉,老子干不过辫子军!我是一路逃窜啊,最后或许是被一老农拿锄头敲死了。” “……” 张家父子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接话。这短毛疯癫了?京城都能攻破,再怎么落败也不至于被老农拿锄头敲死吧? 李自成轻轻的拍两下桌子,“世事无常啊!去年二月二,赵某开了天聪,得了慧根。前尘后事历历在目,三教九流之学问了然于胸……” 张履旋忍不住发问:“那你看我第二胎是男是女?” 张慎言怒瞪儿子一眼。 李自成笑,“我来之前,你命中只有一子。” “那之后呢?”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信不信我一声令下,你现在就上天?” “天降伟人,若不显露些神迹,你们是不会信的。” 李自成起身,从地上捡个碎瓷片,撸起袖子,对着胳膊又扎又划。 “……?!”张氏父子眼睛瞪的老大。 李自成扔掉瓷片,拍着脖子道:“来,不信再拿刀往这儿砍。破个皮我送你十万两银子;反之你给我一万就行。” 张慎言急忙往后一靠,“老汉两袖清风,没钱!” 张履旋不信邪,捡起碎瓷片在大统领胳膊上捣鼓一通。 自然连个印子都留不下。 “没有道理啊!” 张履旋抓着碎瓷片往自己胳膊一划。 “我透!” 剧痛传来,血流如注。 张老汉怒骂:“瞎里疙瘩货!” 李自成放下袖子,云淡风轻,“承惠一万,谢谢!” 张履旋捂着胳膊,“啥?” 张老汉一脚踹过去,“次怂!还不去包扎?” 张履旋这才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 李自成转向张慎言勾勾手指,“一万银子,谢谢!” 老汉眯眼笑,“呵呵!” “还是不信?” 李自成一撩衣摆,重新坐下,“拿纸笔来!我给老先生写下崇祯朝实录,提前看看大臣们都上了啥题本。” 张慎言手抄袖子里,又靠住椅背,“难不成真有星宿下凡?老夫不信。” 大统领自顾自说道:“眼下革命军有精兵三万,万事俱备,只欠个宰相。” 张慎言继续摇摇头,“老夫还是不信……你且坐着,我先去看看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第36章 你啊,还是太年轻 张慎言去了一会儿,再次回来落座,新茶端上。 他那个傻儿无恙。 笔墨纸砚摆开。 “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李自成边说边挥毫泼墨,没写崇祯实录——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秦妇吟》作于黄巢攻破长安时,这首唐代最长的叙事诗和《木兰辞》、《孔雀东南飞》并称为“乐府三绝”。 因为种种原因,韦庄晚年讳言《秦妇吟》,撰《家戒》自禁此诗,并向各处收回抄本。致使历代徒知其名,不见其诗。 重见天日要等洋鬼子掠夺敦煌莫高窟了。 “《秦妇吟》?果真是原作?”张慎言激动的老泪横流。 李自成放下毛笔,“至少以晚生的水平编不出来。” 张老汉边擦眼泪边说道:“后生可畏!焉知不能作伪?从陕西蒲城开始,你的诗书时有耳闻。当的起才华横溢!” “啊?”李自成大惊。 张老汉得意的笑,“意料之外?普天之下有几个不是和尚的短毛?这短毛还是陕西人,又有才,兼是纪律严明的反贼大统领。找的出第二个?” 李自成倒吸三口凉气,“这可有些糟……” “慌了?怕枪打出头鸟?”张老汉一脸戏谑。 “啊?”李自成再惊。 “呵呵!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语出大统领《新编增广贤文》。 绛州的韩家兄弟刊刻发行之后都没给李自成版权费,虽然不要脸短毛也是抄的。 李自成稳了稳心神,喝了口茶,淡定道:“有些鸟儿来到世间,只为秉承真理做事,而不是专门躲枪子儿的。” 张慎言指着桌上墨水未干的字迹,“何为真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与天下百姓为敌,就是真理!” “啊?” “额……口误,说反了说反了。” 张慎言摸着胡子叹道:“老夫真没想到你能寻到府上。革命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连历代官军都做不到十分之一。” 前几月官军来剿贼,牛世威部路经润城、史山等处,因军纪涣散,兵丁四处抢掠。本地乡勇疑兵为贼,飞砖乱石拦截阻挡。官兵畏,不敢相敌…… 地主老财们对“鬼子”唯唯诺诺,对“8路”重拳出击也就算了,对“国军”同样重拳出击呀! 张慎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革命军纸钞,抖了抖,“上面写的纲领和路线何解?” 李自成按捺住兴奋之情,详详细细解释一通。 张慎言听完后直摇头,“你呀,毕竟还是太年轻,想的太简单,不懂时势。天子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李自成没辩驳,先拱手道:“恭喜老人家压中了一半崇祯七年殿试考题。‘与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以复道,何术而可?’” “……”张慎言呆滞。 李自成又说道:“国朝太祖有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张慎言也不好直接反驳朱元璋,只说道:“你怎么不想想‘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有吗?” 老汉起身离座,背着手踱了两步。 “唐代以前,地方多由世族门阀把持;宋以后则是土豪士绅,也可以称之为‘乡贤’。为何?你以为皇帝真能一言九鼎? 后生,你要明白一点,想要天下太平,自上而下的皇权和自下而上的绅权,缺一不可。” 前吏部尚书赵南星说,“乡官之权大于守令,横行无忌,莫敢谁何。” 比如现礼部侍郎王应熊,他弟王应熙在老家四处巴县为所欲为,乡人控告他480条罪状,赃私至170多万两。 还有大学士宜兴周延儒、乌程温体仁、都御史乌程唐世济、翰林宜兴陈于泰,他们的家人子弟在家乡都以横暴违法著名。①16年周延儒被崇祯勒令自尽;10年温体仁病死;9年唐世济坐罪戍边,后投清;6年陈于泰被革职,未投清。 可见缙绅声势之煊赫。 即使本人廉洁正直,门生子弟及豪奴倚势为奸也是难免的事。 赵南星好友,现南京礼部右侍郎、代理尚书职务的钱士升说:“士大夫居乡,止宜闭门不闻一事。若欲作好事,便开罪端。盖身非有私,而因缘旁人安能预察而尽中启也!”②状元出身,致仕归乡后举兵反清,事败削发为头陀。 旁人假借声势,敲诈乡民,缙绅自己还不晓得。 张慎言说到这里连连叹气。 《明太祖宝训》里朱元璋说:“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 最后大明同样走了“失在于纵”的老路。 纵观元、明,除了明初,整个元明两代简直就是士绅地主官僚们的天堂,他们压根无底线无节操,人人都在进行一场狂欢盛宴。 崇祯上台之初儒臣说什么他就干什么,被东林群贤称之为“圣主明君”。后来皇帝发现这帮家伙太会糊弄人了,这才大开杀戒。 可惜,无力回天! 或许不能说是几十万鞑子征服了明朝上亿人,应该是明末官僚士绅们拉鞑子入的伙。因为再让崇祯瞎折腾下去真的就官不聊生了,李自成打破北京后也不跟他们合伙,那就引入外部经理人。 官僚士绅认为投降了大清也可以活的很滋润,甚至幻想着能过上元朝时的好日子。 “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 看上去没地位,但不影响臭老九们在大元过得非常滋润。因为当时地方几乎是士绅自治,他们是真正的土皇帝。 大明官僚士绅们想的很美,再然后,咱大清就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屠刀走来了…… 大清把他们的钱粮抢了,把他们的女人睡了,再顺便屠个城。不听话的杀,写错字也杀,还有哭庙案、奏销案,士绅们跟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唱征服。 有时候跪舔也没用。 比如钱谦益门生谢三宾,被老师把相好的柳如是抢走就不提了,他不光给大清当了带路党,还举报了几次反清密谋大案。 结果呢,因为谢三宾有钱,就被当成反清共犯抓捕,榨干后才放出来。最后弄得钱财没了,名声臭了,孙子都不认自己了。⑤谢三宾在巡按山东兼军前监纪任上平孔有德有功。他儿子在京城被李自成追赃。 士绅地主们认为主圣臣贤,换个主子打工的梦想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于是,那些人中的代表,比如水太凉和吴梅村,他们前半辈子骂大明,后半辈子羞愧难当,又暗戳戳的反清复明。觉得死了以后无颜面对祖宗,哭的嗷嗷叫,整天怀念大明的好。 …… 李自成问:“老先生,你有没有鱼肉乡里?赋税交齐了没?” 张慎言一甩袖子,怒目短毛,“胡求扯!” 他定了定神,顺了顺气,又说道:“老夫既与你有缘,在这里大发慈悲教你两句不传之秘。 欲成大事,你要分清谁是敌谁是友。你要把敌弄得少少,把友弄得多多。至于是非对错,那是另外一回事。不然东林党为何势大?” 说白了政织其实非常简单,你是镖客,身边任何人都是小鸡。 飘客和鸡是什么关系?纯粹的利益关系。所以表子无情,戏子无义。 只要你能满足部分人的利益需求,同时对任何人都无情无义,却要逢场作戏,假装有情有义,你就具备了当高等政克的条件。 当然,这是对绝大多数墙头草来说的。也有些冥顽不灵的迂腐之辈—— 朱元璋在元末明初甚为当时的理学大儒们所轻视,譬如杨维桢、陶宗仪等江南名士,皆坚辞朱元璋征召,不仕明朝而尊蒙元朝廷为正朔。 有些人不用明朝年号,甚至始终视明朝君臣为贼。就连做了明朝官的一些士大夫在私下仍旧对元朝持同情态度,比如刘伯温等;有些人不经意间还流露出对元朝的惋惜和对明朝的鄙视之情,比如叶子奇等。 这种腐儒就不必计较了。 朱元璋有“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大义名分都这样,更别说李自成这种“流寇”。团结多数即可。 一番话让李自成频繁点头,他虚心聆听。 张老汉继续道:“你大概也熟读史书。宋代有这么一场君臣对话。咱挑要紧的说。” “‘安石曰:法制具在,则财用宜足,中国宜强。今皆不然,未可谓之法制具在也。 彦博曰:务要人推行尔。’” 张老汉盯着短毛,“听懂要害没有?” 李自成点点头,“治国就是治吏!所以才要发动群众,不然官僚士绅就会永远骑在百姓头上!士农工商……” 士农工商,士为四民之首。因惟士能代表理想,而率先之,宏扬之,又固守而勿失之。此士之一流品。 “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简单说,士人是三代表五代表之类,士人应以天下为己任。可当前还有几人能做到? “问其师,曰孔孟也;问其书,曰经传也;问其所学之道,曰仁义道德、忠孝廉让也;问其志,曰以为利也。 水旱频仍而不知恤;疮痍宛转而不知矜;坐糜廪食而不知羞;负赤子父母之望而不知省……与世之盗贼等耳。” 李自成洋洋洒洒一通,最后怒道:“……老汉,你说就这种龌龊之辈,我还要把他们供起来?我还要看他们脸色行事?不应该把他们打翻在地?我还要再踩他们一万脚!” 张慎言一撇嘴,“这可谓想入非非了……” 谋官卑如鼠,得官猛如虎。 官字两张口,喂饱上面那个,下面才有的吃。想从上面那张口里抢食喂下面那个嘴,痴人说梦。 治吏喊了上千年,可是谁又治好过? 权力是最好的那个药。人家提弓上马蓄势待发,你若喊一嗓子叫停,谁不急眼? 你一张嘴就是家国情怀,人家失去的可是真金白银呐。 靠个人道德?有几人是海瑞? 靠严刑峻法?朱元璋都“剥皮实草”了,贪官污吏仍然前仆后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百姓没有权利,他们也不知道怎样使用权利。你敢交出去?你可以看不上旧士绅,你可以自己培养人才。然后呢?结果还是出来一代新士绅,毅种轮回罢了。 甭管哪朝哪代,人家士绅永远是爷! 张慎言长篇大论一番。李自成如小学生听师长训导一样,苦着脸挠头不语。 即便是满清,入关重新分配利益之后,很快就跟士绅同流合污了。毕竟八旗才有几个兵,不拉拢士绅怎么办? 乾隆能不知道他爹改革的意义?可是再继续胡整下去,弄不好人家官绅又要换经理人了。他只能暗搓搓的搞些“文字狱”,杀一杀那帮人的气焰。(只是其中一个原因。)①雍正“朕览本朝人刊写书籍,凡遇胡、虏、夷、狄等字,每作空白,或改易形声……殊不可解。揣其意盖为本朝忌讳,避之以明其敬慎,不知此固背理犯义,不敬之甚者也。嗣后临文作字,及刊刻书籍,如仍蹈前辙,将此等字空白及更换者,照大不敬律治罪。” 士绅很难办!李自成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曾经朱元璋也发动群众了。 《大诰》说:今后布政司、府、州、县在职的官吏员,赋闲的官吏,以及城乡中那些老奸巨猾的顽民,若胆敢操纵词讼、教唆犯罪、陷害他人,勾结官府,危害州里,允许当地的贤良方正、豪杰之士将这些人抓起来,绑送京城。如有人胆敢中途邀截,则枭首示众! 看上去,朱元璋让屁民翻身了? 怎么可能。 朱元璋有很大的功绩,但政绩也就那样。 他只把自己朱家人当作人。至于之外的存在,无非是猪狗和牛羊的区别罢了。“代天牧民”嘛!牧的就是猪狗牛羊。 所以自己养的狗咬了自己养的羊,朱元璋还是可以打狗两棍子为羊出气。 朱八八最根本的立场和出发点还是维护家天下,其他的都是顺带。 不然他为啥不把混账儿子们剥皮?他要真是爱民仁善为啥要弄一堆贱籍?为啥跟曾经的敌对势力区域百姓歧视性收重税?老朱干的龌龊事多了去了。(后面会洗地,别骂扑街) 虽然朱元璋屡次重申:“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后世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论无赦”。 但他去世的第二个月,建文帝就暗搓搓的废了《大诰》,“发动群众”这张皮干脆也不要了,弃如敝屣。 …… 张慎言又语重心长道:“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祸患必至也。” 他长叹一声,“天下大同固然美矣,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革命军的纲领路线说归说,真照那么做,不智!何况根本办不到!” 李自成问:“老先生,晚辈还是想试试,可有好法子赠我?” 张慎言笑了笑,“老夫充其量是个狗头军师罢了,要真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还有你什么事啊?! 今日老夫以长者的身份就那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如此而已。” 李自成一揖到底,“多谢首辅老先生教我!” 张慎言慌的往后一跳,甩袖道:“扯求淡!你这短毛不要拉我下水。老汉五十多的人了,只求安度晚年。” 李自成再作揖,“黄忠六十岁跟刘备,姜子牙八十为丞相,佘太君百岁才挂帅。先生何敢言老?” 张慎言回到桌旁坐定,“不用拿这些话挤兑。说破天去老夫也不可能随你出山,顶多是坐等革命功成吧!来,喝茶!” 李自成很难过,跟着坐下。 他润润嗓子放下茶盏,想了想,反问道:“因为食君之禄,所以忠君之事?可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天下百姓供养?” 张老汉道:“即便卓吾(李贽)复生,八成也不会随你造反。你可以认为是气节操守,或者旁的什么,随你怎么想吧。” 李自成不太同意,“卓吾先生时,天下还算富庶,他老人家要是看了现在的光景,大概早就跳脚造反了。” 张老汉送短毛一个冷哼,外加鄙视的微笑和蔑视的眼神。 李自成又欠身问:“晚辈自认有经天纬地之才,革命必会成功。但眼下急缺得力人手,不知老先生可有良策?” 张慎言呵呵一笑,“等你打的官军屁滚尿流时,士绅自然会蜂拥而至。” 李自成气愤道:“一群腌臜泼才!老子要发配他们去西伯利亚种山药蛋!” 抛开这个话题,两人又闲聊了半晌。 临别时,张慎言问:“你果真刀枪不入?” 李自成笑,“然!” 张慎言琢磨了下,又问:“障眼法?” 李自成笑,“然!” 张慎言怒,正要发作,李自成大笑而去。 “你真能预知后事?”张慎言紧跑两步,扶着门框追问。 李自成回眸一笑,“然!” “孽畜!”张老汉捶胸顿足。 李自成走了几步,忽然去而复返。 “明日想去拜访孙老爷,容后生在此凑合一晚。” “柴房还有一间,住不住?” “行!” 张老汉真把李自成安排去柴房了。 又再次送了壶“加料”茶水…… 张慎言回到屋里越想越气,拍着桌子叫道:“去唤二老爷来!” 稍顷,他弟来了。 大老爷无名怒火起,“你孙子不许叫张泰交!” 二老爷皱眉不解,“娃都没成婚,哪来的孙?” 大老爷拍桌子啪啪响,“老子不管!你要敢起名张泰交,老子就敢把他扔茅坑淹死!” 第37章 后生可畏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李自成一觉睡醒,仍然生龙活虎。他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八段锦。 张慎言暗地里愁眉不展,毒药都放不翻?这短毛后生难道真是个奇葩? 吃过早饭,两人相跟着去串门。 屯城东面山沟里住着孙氏。 一门三兄弟,同朝为高官。 老大孙居相,原户部尚书衔,总督仓场,也称仓场尚书。①仓场就是官设仓库,大银库大粮库之类。明代六部及某些衙门衔职分开,比如户部可以有两三个尚书,但主事的只一个,其他类似于本职+职级+荣誉称号,享受xx级待遇或者xx级。 前头刘伯温多少代孙就是被老孙奏参砍的。然后果然出现了星变,老孙“星变应诏,言时政十二事,并触忌讳。”打脸了。 去年七月,孙居相跟阳城老乡户科给事中杨时化书信往来不断。某次被锦衣卫搜罗到了,内中有言“国事日非,邪氛益恶”。②杨时化先投顺后投鞑 崇祯皇帝闻之大怒,立即逮老孙下狱,寻遣戍边。 老二孙可相,前左都御史,刚亡故。 老三孙鼎相,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提督军务。天启时被阉党弹劾,罢官回乡。崇祯元年,起户部右侍郎不就。 孙鼎相深知朝堂险恶,当什么官呢,在家读书养花盖园子多舒坦。 老四孙立相在村里开私塾,不说他了。 此地富商甚多,做高官的也真不少。可能算相辅相成吧。 有张慎言陪同,李自成顺利进入孙家大门。 三人扯些闲话聊了聊,接着谈起朝政时局,顺带说起了孙居相。 李自成拐弯抹角提醒三孙,大孙没两年好活了,要不要想办法“接”回来。 孙鼎相哪敢胡说,万一来的是锦衣卫呢? 好在有张慎言帮衬,为李自成担保。 “叔享兄,你别看这位后生是短毛,学问通百家,堪称天纵之才!五百年难得一见。” “哦?”孙鼎相大感意外。张慎言的为人他清楚,绝不会胡乱吹捧。 他刚看完《梦溪笔谈》,于是随口道:“短毛,我且问你,‘月有阴晴圆缺’,为何有‘圆缺’?” 李自成笑了,“老先生,咱能不能聊个高深一点的话题?比如小学四年级五年级的?” “……” 孙鼎相尽管不太清楚小学四年级五年级是个啥,但也知道短毛在鄙视他的问题肤浅。 “嘿!你个短毛!”老汉一歪脖子,“你且答来再说。” “呵呵。”张慎言饶有趣味的看着两人。 李自成说道:“东汉张衡有言,‘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 孙鼎相追问,“那你也认为是月亮本身不发光?张衡还说月亮被‘暗虚’挡着就会发生月食。以为然否?” 这老头还挺好学,李自成也就不吝赐教了。 “‘暗虚’嘛,西晋刘智解释了。‘言暗虚者,以为当日之冲,地体之荫,日光不至,谓之暗虚。几光之所照,光体小于所蔽,则大于本质。今日以千里之径,而地体蔽之,则暗虚之荫将过半。夫星亡月毁,岂但交会之间而已哉,由此言之,阴不受明,近得之矣。。 宋元之际的马端临说的更明白,‘月本无光,受日为明,望夜正与日对,故一轮光满。或月行有迟疾先後,日光所不照处则为食。朔旦之日,日月同宫,如月在日上,掩太阳而过,则日光为所遮,故为日食’。 直白说,月亮本来无光,受太阳的光,所以朝太阳的半个是明的,背太阳的半个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对太阳,所以人眼看见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实,月球并无分别,只是半个明半个暗,盈亏圆缺,都是人眼睛现出来的景相,与月球毫不相干。” 这原理连宋徽宗都知道,“月假日光,行於日所不烛,亦以为蚀。日月之光,盖未始亏,人望而然。古之人以历推步,先期而定,实数之常。” 但是他又说,“然日为阳,人君象也,为阴所掩,不可不戒。” 历代皇帝们常常因为日食之类的下罪己诏,他们明知道是自然现象,可还要搞迷信活动。不是因为无知,大概是因为“若古之训,罔敢怠废。” 还有,皇帝祭祀山川是为了拜神迷信?《淮南子》早说了,是为感恩。山川阻挡了湿润的空气,才有雨水形成,有了雨水才有粮食丰收。 愚昧的只是老百姓。 祖冲之都知道日食形成原因了,然而到一千四百年后的抿国,老百姓还敲锣放炮怒赶“天狗”,要把太阳从“天狗”嘴里“解救”出来。他们不是闹着玩,是真的以为有舔狗。①忘了是南京还是哪,有个名人还登报吐槽了。 再比如,南下出巡的康熙在观星台上问李光地哪个是老人星。李光地回:“据书本上说,老人星见,天下太平。” 康熙炫耀道:“甚么相干?都是胡说!老人星在南,北京自然看不见,到这里自然看见。若再到你们闽广,连南极星也看见。老人星那一日不在天上,如何说见则太平?” 上位者并不愚昧无知。再比如说磷火。 陆游清楚,“予年十余岁时,见郊野间鬼火至多,麦田稻穗之杪往往出火,色正青,俄复不见。盖是时去兵乱未久,所谓人血为磷者,信不妄也。今则绝不复见,见者辄以为怪矣。” 磷火虽然不是人血化出来的,但人家起码知道跟妖魔鬼怪无关。 至于传说中见到鬼火后“忽忽如失魂”,或许是因为惊吓,又或许是因为吸入磷化氢、五氧化二磷等导致的中毒现象。古人就没法研究了。 可是一般老百姓呢,还以为是鬼魂作祟点的鬼火,愚昧观念延续千年。 再水一个。 西汉董仲舒说:气上薄为雨,下薄为雾,风其噫也,云其气也,雷其相击之声也,电其相击之光也。 跟雷公电母压根没关系,什么指望去庙里求龙王爷下雨的靠边站吧。 …… 李自成解释完月亮的事,孙鼎相捋须赞:“后生倒也博学。” 张慎言一扬眉,“如何,老弟所言不虚吧?” 孙鼎相继续考校,“宋人杨万里有诗‘旧传月径圆千里’。沈括说‘日月之形如丸。何以知之?以月盈亏可验也。月本无光,犹银丸,日耀之乃光耳。’‘日、月,气也,有形而无质’。你来说说,月亮乃是一个径圆千里的气球?” 李自成答:“月径大概有六七千里吧,记不清了,具体大小要算一下。太阳可以看做是气球,月亮不是,月亮上面有山有土。等明年晚辈送老先生一架望远镜,一观便知。” “哦?” 孙鼎相看了眼张慎言,又转回头,“你不是唬老汉吧?敢不是看了唐代笔记《酉阳杂俎》?难不成月亮上真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修的是广寒宫?住着嫦娥?” 李自成笑,“这个三言两语说不清,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证实。老先生若有兴致,咱以后慢慢谈。” 孙鼎相又问:“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呢?” 李自成挠头,“这话有些道理,要从狭义相对论讲起,更复杂了,三五年都讲不清楚。” “狭义相对论?你给我用三五句讲清楚。” “……” “这个相对论……譬如老先生与美女玩耍半个时辰,会觉得似乎只过了一刻;但如果让你坐在烈日下暴晒一刻,你会觉得似乎已经过了不只半个时辰。相对论又分广义和狭义,实在不好讲。” 孙鼎相听得龇牙咧嘴,琢磨了一下,“姑且信你。” 他又说道:“张衡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黄帝内经》也说‘地为人之下,太虚之中者也。大气举之也。’果然否?若是,不可解处就太多了。” 老汉一跺脚,“另一边的人岂不是头朝下?大气也能托着他们不掉下去?” 李自成还没回答,张慎言先纳闷了,“老哥,你啥时候开始弄这些学问了?” 孙鼎相笑呵呵道:“窝在家里一天天的没事干,闲得慌。” 张慎言转头,“短毛,你且答来。” 李自成放下茶杯,“这个很复杂……” 孙鼎相吹胡子瞪眼,“你可别再说三五年讲不清楚。问了半天,你啥都没说清楚!” 李自成又开始挠头,“怎么说呢……比如磁石吧,能吸铁……” 张慎言一跺脚,“你说这玩意儿能吸人?” 他又一拍桌子,“万物都可吸?” 李自成点头,“答对了。万有引力嘛,万物都可吸。” 孙鼎相开始挠头,“会说话就多说两句,不要老是遮遮掩掩,听不懂。” 李自成愁啊,“还是比如磁石吧,能吸住铁,你要用点力,能把两者拉开。两者若靠近到一定距离,会自动吸引;若离的太远,自然无效。同样道理,我们脚下的地球虽然能吸万物,只要你力气够大,往天上扔块石头,若能高到三四百里它就一去不复返了。” “神奇!” 俩老头两脸懵。 李自成说道:“这个好理解吧,你往天上仍石头,是不是越用劲扔的越高?人力当然是有限的,可以看炮仗和火箭,飞个十丈二十丈高都有,若用更多火药……太复杂了,说不清了。” 孙鼎相非常不满,“你就说你能说清啥,说来听听。要新鲜的。” “改天我给老先生写本十万个为什么……” “改天的改天再说,你现在给我说个今天的。” “……”李自成喝口茶,酝酿酝酿,看着杯子想起来了,“拔火罐知道吧?” 孙鼎相道:“‘纸纳于罐,用火点燃,放于壮夫腹上,挈之不坠。盖火气使之然也。’宋代就知道了,我如何不知?” 李自成叹道:“可惜古人没有引发氧气的研究,转而发展出拔火罐的体系了。” 孙鼎相大口呼吸几下,“这个就是氧气?” 李自成解释道:“不确。眼前看着空无一物,可是气无处不在,可称之为空气。这个空气啊又由好几种气组成,氧气只是其一。 咱们吸进一口气,其中氧气为我所用,其他气无用,呼出去了。不信拿个大罐子罩头,把缝隙都封住,人很快就会感到憋闷。就是因为氧气耗完了。” 孙鼎相点点头,“有些道理。” 李自成继续说道:“烧火也是同样。若没有氧气,火就要熄灭;扇风火就旺,就因为补充了氧气。还有炼铁,也要鼓风。再说回拔火罐,为什么能吸住?里面氧气消耗了,这个,又牵扯到大气压……”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李自成让老汉找来硬纸、杯子。 杯子加水,略超出杯口,因为有张力不会溢出来;再覆纸,稍等片刻。 如果杯子小到毛笔杆粗,其实都不用加纸,除了张力外还有什么扰动正反馈之类的,反正水也不会流下去。 李自成一伸手,“老先生可端起杯子,倒过来看看。” “那水不就洒了?”孙鼎相边说边动手,小心翼翼翻转杯子,“嘿!好玩!” 张慎言撇嘴,“纸张怕不是被水吸住了?” 李自成说道:“那你倒掉半杯水再试,看水能不能吸住纸?” 孙鼎相依言照做,水洒了。 李自成耐心的解释一通大气压。 两位老汉啧啧称奇。 张慎言做了个纸筒,一吸气,扁了,“这就是外面大气压的?大气压强这么厉害怎么没把短毛压成肉饼?” 孙鼎相急忙道:“这个我能解释。人人都要呼吸嘛,腹内有气,和外面大气压抵消了。后生,是不是这个理?” 张慎言反驳:“你胳膊腿里也有气?脑袋里也有气?” 李自成无奈,“这又要说起血压了,咱们不扯远。总之,人生天地间,早已适应了大气压,不然人就没了。” 大统领又给他们科普了为啥“按下葫芦浮起瓢”。 张慎言惊说既然和重量无关,岂不是可以用铁造船也能浮起,简直无稽之谈。 李自成懒得辩,只说能不能浮起自己试一下就清楚了。铁片要薄,要么就把铁船造大一点,计算方法就不提了,“你们一时半会学不会”。 他又说了说虹吸和连通器原理,这个容易验证。古人早在应用了,只是不知其所以然。 虹吸被称为“注子”、“偏提”、“渴乌”或“过山龙”等等。 至于连通器,唐太宗李世民还用之逗弄来朝觐的铁勒部。搞得蛮子们大为惊骇,纷纷表示:“天子赐我曹此瓶,还部落中倾之,岂不常足酒也?” 等李自成说完几匹马拉不开的半球实验,孙鼎相彻底拜服了。 “后生可畏!学问精深,闻所未闻!” 三人又聊了些闲话,顺嘴提起了星座。孙老汉说短毛博学多才,星宫定是宝瓶。 李自成说我七脉已改,脱离天道,不在五行之中。 张慎言说韩愈是磨羯,苏轼是磨羯,我也是磨羯,可见我们三位文采都差不多。 孙鼎相对他翻个白眼。 直到吃过午饭,三人说起正事。 第38章 大明混账王八迟早嗝屁着凉 孙鼎相大概是想通了,于是开口问:“润之老弟可有妙法,让皇帝赦还老汉长兄?” 这个真没有。 李自成说道:“塞外苦寒之地,孙老先生又年届古稀,若不及早请回来安养,那就是七年九月四日的事。”① “……”孙鼎相没听懂。 张慎言担忧道:“此话当真?” 李自成点点头。 张慎言揪着胡子说道:“我可不愿死在外头。短毛,你昨晚说的我是死在宣城?” 李自成点头,“对,入祀敬亭山五贤祠。逝后五十年,你侄孙张泰交时任江南学政,往宁国府主持岁考。宁国学子摩肩接踵,随从学政登山,对你进行了一次集体膜拜。” 张慎言猛拍桌子:“屁屁屁!再胡几把说翻脸了啊!老子死在宣称就够糟心了。” 李自成笑道:“也有好处嘛。你结识了当地沈寿峣等名士;和仙克瑾结为姻亲;和赶来求学的谈迁悠然林下……”②仙克瑾曾是山西巡抚,崇祯三年陕西农民军入晋,老汉移镇汾州,被乱民刺伤,告老还乡。 张慎言愁得直摆手,“行了行了,别说了。老子这辈子都不去宣城。” 孙鼎相听得一头雾水,“藐山老弟,你说什么瞎话?你跑宣城作甚?” 张老汉唉声叹气,“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接下来他把李自成来历、本事详细讲述了一番。 孙老汉听的一惊一乍。 “这……” 孙鼎相来来回回瞅着张慎言、李自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自成坚定道:“天下乱相已显,欲拨乱反正,非解放全中国不可。” 孙老汉问:“何为解放?” 李自成答:“解民倒悬曰解;放伐桀纣曰放。此谓之解放。” 张老汉挠了挠头,抓住个虱子,嘎巴捏爆。 他慢慢道:“我是不会造反的,但也不反对润之举旗。叔享兄,你是个什么章程?” “我……” 孙老汉受的冲击太大,一时半会儿脑子跟不上。 张老汉转头说道:“短毛,天下再乱,总有个稳妥去处吧?我也不愿死在外头,潜居历山如何?” 李自成笑道:“欢迎之至!” “……”张老汉懵了。 “不瞒你说,历山是我老巢。”李自成补充一句。 “那我去王屋山!” “也好。我正在那边勘察地形,准备选址立寨。” “太行山!” “一样。” “岂有此理!不给人留活路?” “看老先生说的,您是晚辈的上宾啊!” “屁!” “粗鄙!” “嘁!”张老汉一扭头不愿搭理了。 这时孙老汉已经回过神,搓着胡子问:“润之小兄弟打算怎么接回我大哥?” 李自成道:“花重金打点,弄个替身假死。不过那也要老先生愿意才行。” 孙老汉犹豫了下,“我也吃不准,姑且派人传信探探口风。” 张老汉瞪着眼惊讶道:“叔享兄,怎么?你这是准备上贼船了?” 孙老汉怒目,“屁!就你精明!?你都不上凭什么撺掇我上?” “那你……” “那是我亲哥!我能眼睁睁看着死在外头?”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你敢违命,就是犯上作乱!” “去他吗的!老子不做杨文孺!”②杨说“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张慎言忽然哈哈大笑,“看吧!皇上诏你出仕,你不就。老弟早知你脑后有反骨!” 孙鼎相吹胡子瞪眼,“你也不是好鸟!你没拍过魏忠贤马屁?” 张慎言怒:“你侮人清白!” 孙鼎相怒:“你胡搅蛮缠!” “……” “……” 李自成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喝着茶,坐看俩老头儿斗嘴。 张慎言大叫:“有本事你反一个?” 孙鼎相大叫:“大明混账王八迟早嗝屁着凉!有本事你也反一个?” “好好好!佩服佩服!” 张慎言转头对李自成一笑,“这老汉虽然年纪不小了,给你当个宰相也凑合。” “……”孙鼎相傻眼了。 老汉抬起颤抖的手指点着张慎言,“你……你……我……我……” 他气急之下甩袖而去。 李自成有些不好意思了,“先生,是不是太过了?” “哎哟哟,老夫大费周折还不是为了革命事业?你个短毛倒埋怨我?” “不敢不敢……”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李自成无语。 张慎言忽然奸笑起来,“来,跟我一起倒数十个数,十……” 刚数到五,孙鼎相返回来了。 “这是我家!我凭什么出去?你们出去!走走走!” 李自成急忙迎上前,“老先生息怒,且宽坐。容后生讲个孔圣人的故事。书上没有……” “话说孔夫子周游列国,途中被一凶汉拦住去路。 问:一年几季? 子曰:一年三季,春夏秋。 凶汉满意而退。 众弟子不解,问师因何四季改三季。 夫子曰:凶汉乃屎壳郎成精,每年冬季入粪堆,其一生只见三季。所以这种屎蛋变的货色,别跟它较真。” 孙鼎相、张慎言开始真以为后生要讲圣人故事,结果是这? 孙老汉一指张老汉,笑道:“这种屎蛋变的货色,我不跟它叫阵!” 张老汉回道:“你才屎蛋变的!” 眼看俩老头又要争论,李自成急忙把他们各自拉开。 张老汉气未消,一指短毛,“你这颗屎蛋!从哪抄的?” 李自成脸上不动声色,心下暗惊。 张慎言喝口茶,翘起二郎腿,“短毛,你自诩后知一千年,甚至连内阁奏本内容都知晓。我私下一琢磨啊,那后世名宿大作是不是也知晓?然后你就抄来了?” 这老白菜帮子还真精明! 李自成答:“然!” “咳咳咳……”张慎言被茶水呛的直咳嗽,“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李自成回:“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嫂数百年。” 孙鼎相一竖大拇指,“不愧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张慎言掏手绢擦擦嘴角,“重阳刚过,以此为题再抄一首来听听。” 李自成脱口而出,“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孙鼎相不由抱拳,“后生可畏,吾衰矣!” 张慎言摇头,“我还是不信。” 孙鼎相鄙夷道:“一把年纪活到狗肚子了。后生有才,大方承认又如何?” 张慎言唉声叹气。眼前这短毛果然成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