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他觊觎朕已久》 1. 第 1 章 正午阳光洒进红鸾楼的天字号套房,一只手从纱帘中伸了出来,懒散地搭在床沿。 这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 手腕上有淡淡的青筋,手指修长骨感,指甲修理得干净圆润。这样的手用来拈花握卷,烹茶焚香,必是极美的。 可这只贵公子般的手,五指指根的位置,却有一层薄茧,似乎是长久握剑摩擦形成的。 “公子……可是准备起身了?”床边跪着一个青衣小倌,“奴来伺候您。” 纱帐内响起了一道慵懒的声线:“嗯。” 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青衣小倌身形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托起对方搭在床沿的手。 一炷香时间后,一位年轻公子走出天字号套房,他笑吟吟地手摇折扇,步履轻盈。青衣小倌垂首跟在他身后。 老鸨早已在门口候立。昨夜这位公子为花魁一掷千金,银票不要钱似的往外撒,一跃成为红鸾楼开业多年来最大的肥羊,可得好好巴结着。 见他出来,老鸨忙满脸笑容地迎上去:“燕公子休息得可好?昨儿是云烟首次接客,难免有怠慢的地方……” “您要是不满意啊,没有关系,咱红鸾楼多得是好孩子,都排着队想服侍您。” 长廊两边站满了穿红戴绿的小倌儿,或羞怯或直白地注视着燕公子,眼含渴望。这位燕公子不但有钱,长得还好看。要是能攀上这根高枝,后半辈子便不用愁了。 燕公子的一双桃花眼顾盼含情,他笑吟吟地道:“张妈太客气了。” 一群人簇拥着他走出大门,临走前,燕公子把折扇合在掌心,拿扇尖挑起了青衣小倌的下巴:“你叫云烟?” 青衣小倌似乎是不敢与那双弯起的桃花眼相对,垂下眼道:“回公子,是。” 燕公子道:“很好。” 老鸨立刻赔笑道:“有您这句话,除了您外,云烟从此不接客,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候着您。” 扇尖从云烟的侧颊划过,落在胸口轻点了两下,燕公子又说了一遍:“很好。” 几十双嫉妒的目光落在云烟身上。 燕公子上马车离去。 直到那辆黑色马车消失在转角,老鸨才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道:“京城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位阔公子?上回礼部尚书的公子来我们红鸾楼,也未见得出手如此大方。” 小倌儿们围着老鸨打听:“张妈您也不知道这位燕公子的来路?” 老鸨冷哼了一声:“瞎打听什么?” 一人道:“他姓燕……” 老鸨道:“这公子神秘得很,除了知道姓燕,其余一无所……” 她的话骤然打住。 燕是皇族的姓氏。这燕公子,难不成是哪位王爷?可如此年轻的王爷只有一位,便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寻王。可寻王远在封地,又怎会出现在京城?既如此,只有那一位…… 有聪明的小倌儿说出了口:“这燕公子,难不成是皇、皇上?” 老鸨疾言厉色地打断他:“瞎说什么!” 心里却信了七八分。世人皆知当今皇帝是个草包,除了一副好相貌外一无所有,只知斗鸡走狗,吃喝玩乐。 可皇帝再怎么荒唐,要是这断袖的名声从红鸾楼传出,这楼就不用开了。毕竟红鸾楼是京城排行第一的男倌馆。 老鸨不敢再往下想,警告道:“谁再多嘴,我打断谁的腿,赶紧走开!” 小倌儿们无趣地四散走了,不少人嫉恨地瞪了瞪角落的云烟。 云烟一直低垂着头,在内心苦笑——大家都以为他攀上了高枝,独得燕公子青睐。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燕公子压根就没碰他。 昨夜花魁初夜叫到了五万两银子,天字号套房中,他一开始故作矜持。可一看包下他的是如此年轻俊美的公子,他便立刻主动起来,要为燕公子宽衣。 他还没摸到对方的外袍,手腕就被冰凉的手抓住——他悚然低头,燕公子眼里一分醉意也没有,冷冷清清地望着他。 “别碰我。”燕公子说。 风月场上的话术与技巧,云烟向来是驾轻就熟。可一对上那双冷淡的眼睛,他便什么也说不出了,唯有服从。 燕公子在床上歇下,他在帐外一夜未眠。 临走前的轻佻和笑意并非调情,扇尖在他胸口轻点的两下,更像是一种警告。 可思及伸出纱帐的那只手,和他托起那只手时的相贴的温度,云烟又忍不住心神荡漾。 马车内,铜盆里的水已经凉了,一双手却仍浸在水中擦洗。 一位太监模样的人跪在地上,恭敬地从铜盆里托起那双手,用软帕擦干净上面的水珠。 “皇上,好了。”太监说。 被称作皇上的人长睫微阖着补眠,赫然就是刚从红鸾楼出来的燕公子。 他闻言睁眼,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轻叹道:“朕最恨和人肢体接触了。” 太监利落地收起铜盆,道:“皇上不喜肢体接触,却又偏偏跑去红鸾楼过夜。现在已过了午时,连大朝会都错过了。” 他年纪不大,说话直率,皇帝竟也没生气,反倒是轻笑道:“满朝都是太后和林相的学舌鹦鹉,朕去了也是心烦。小椅子,你怎么说话越来越没遮拦了。” 太监无奈道:“皇上,奴才姓邓。” “朕难道不知道你姓邓?” 太监道:“皇上,您昨夜彻夜未归,太后和林相知道了,未免又要训斥您一番。” 皇帝道:“朕越是不学无术,越是荒唐,他们便越是放心。” 车帘飘飞,皇帝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神情莫测。 马车驶入宫墙,在暖阁前被人唤停了。 小邓子道:“皇上,是林相。” 皇帝——燕云潇掀帘下车,多情的桃花眼弯起,已换上一副盈盈笑意。 “哎哟,林相是专程在此等朕的?可折煞朕了——”燕云潇大步上前,折扇抵在林相手肘处一抬,阻止他行礼。 林鸿身上朝服未换,显然是刚下朝便在此恭候。 他看了眼一袭白衣拿着折扇的皇帝,又看了一眼皇帝身后的马车,面色微沉:“皇上正值壮年,宜好学上进,怎可无故缺席朝会,溺于玩乐?” 燕云潇满不在乎地笑道:“有丞相在,朝中诸事,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林鸿道:“皇上身为人君,应明白流言可畏。这辆马车昨夜停在何处,今晨又从何处驶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皇上——” 燕云潇长眉一挑,他手腕轻甩,合起的折扇就撑开成扇形,动作如行云流水。他说:“这么多双眼睛里,是否有丞相的一双?” 林鸿避而不答,只道:“皇上身份尊贵,那地方鱼龙混杂。不出今日,流言便会从各府中传出,到时……” “什么地方?”燕云潇笑眯眯地截断他的话,“什么流言?” 林鸿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断袖。” “哦——”燕云潇拉长了声音,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扇尖在林鸿右肩敲了敲,“……流言么?万一朕真的是断袖呢?” 不待林鸿回答,他便乘车离去了。 马车早已驶离,林鸿却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马车消失的方向。 一位小厮模样的人跑过来,恭敬地叫了一声:“大人。”他附在林鸿耳边说了句话。 林鸿缓缓地说:“……没碰房间里的人?消息是否可靠?” 小厮道:“绝对可靠。” 林鸿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被扇尖碰过的右肩也放松下来。他略一点头:“回府。” 马车里,燕云潇早已收起了嘴边的笑意,冷哼道:“老古板。” 小邓子迟钝地反应过来,说:“皇上,原来您是故意的……” “您故意把马车停在红鸾楼门口,又故意在中午人最多时乘车离去,故意挑的大朝会当天……这样一来,太后和林相就会认为您纨绔得无可救药,放松警惕。您就能暗中去做事情。” 燕云潇低垂眼睑,摩挲着白玉茶杯。 他自然是故意的,林鸿的反应他也早已预料到了。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巴不得他不学无术,却还要装作忠臣来劝谏他。 “虚伪。” 燕云潇放下茶杯,冷声又说了一遍:“朕最恨虚伪的人。” 2. 第 2 章 昨夜在红鸾楼歇得并不好,回到寝宫,燕云潇便掩唇打了个呵欠,对迎上来的宫女道:“银烛、流萤,床可曾铺好?朕困死了。” 两位锦衣绣履的宫装女子簇拥着他往殿内走去,其中一位俏皮地笑道:“皇上,早准备好啦。天鹅绒的褥子,江南的织锦丝绸被,巴蜀的绣花软枕,都用您最爱的梨花香熏了整整三个时辰,包管您一躺下,就能舒舒服服做个美梦。” 燕云潇道:“还是银烛最懂朕。” 银烛咯咯地笑起来,娴熟地为皇帝脱下外袍。 另一位宫女眉眼沉稳,柔声道:“皇上喜欢的景山云雾茶香,已燃上一盏茶时间了,浓淡恰好。奴婢伺候您歇下。” 燕云潇任由宫女扶自己躺下,懒懒地道:“流萤总是最贴心的。” 银烛道:“皇上方才还说奴婢是最懂您的呢,果然是骗奴婢的。” 流萤轻斥道:“皇上累了,不可再扰了皇上。” 银烛吐了吐舌头。两人轻柔地放下纱帐,无声地退下了。 帐中的燕云潇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认床,昨夜房间里的刺鼻熏香更是熏得他脑仁疼,一整夜没休息好。现在身体陷在云朵般柔软的床褥中,一缕缕清淡的茶香飘入他的鼻腔,他很快睡了过去。 一觉睡了两个时辰,再醒来已是下午,太监过来禀告:“皇上,林丞相在暖阁候着呢。” 燕云潇接过宫女递来的浓茶漱了口,随口问道:“丞相来多久了?” 太监道:“来了有一个时辰了。” 燕云潇道:“怎么不叫醒朕?” 太监道:“丞相吩咐了,皇上若在休息,不必打扰了皇上。” “丞相那是贴心,你们怎的也跟着不懂事?”燕云潇斥道,“丞相时间宝贵,怎可无端耗在朕这里。” 他虽这么说着,却一点也没有要赶过去的意思。他懒懒地倚在床头,任由宫女伺候穿衣穿靴,不满意束的发,命人解开重束。甚至还让人给折扇熏了香。 等他不紧不慢地来到暖阁,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林丞相端正地坐在暖阁角落的椅子上,见皇帝过来,便起身行礼。 燕云潇熟稔地弯起桃花眼,笑得如沐春风:“哎呀——昨夜闹得晚了些,今儿累得很,补了会儿觉。奴才也不懂事,不知道叫醒朕,害丞相等了这么久,丞相不会怪罪吧?” 听到“昨夜闹得晚了些”,林鸿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但很快便平静地说:“臣并未等待多久——皇上可歇好了?” 他等了快一下午,神情却十分平静,未见丝毫不虞。燕云潇冷眼观察着他,心里暗道此人真会伪装,虚伪至极。脸上却仍挂着笑:“有丞相在这里,朕就算是彻夜未眠,此时也立刻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林鸿将案几上的一沓奏本放到皇帝案前,又把最上面的两页纸递过去:“这是今日大朝会上众臣所议之事,臣已整理成文,剩下的是今日的奏本。请皇上御览,若有不解之处,臣当为皇上解惑。” 燕云潇兴致缺缺地翻开一本,丞相遒劲的字迹写着拟办意见。他合上放在一边:“有丞相在,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必多此一举?” 林鸿正色道:“皇上上个月已及冠,万不可再像之前那般贪玩放纵。理应勤奋好学,准备亲政。” 燕云潇心里冷笑,面上却诚恳不已:“朕对丞相万般信任……” 林鸿拿起最上面的奏本,开始为皇帝讲解。上奏了什么事项,涉及哪些部衙和官员,该如何办理,都一一耐心详解。他语气和缓沉稳,每讲完一桩事情,都要问皇帝是否听懂。 燕云潇单手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桌上的墨玉镇纸和笔搁,随口嗯声应付回答,手欠地把笔毛编成了小辫子。 等林鸿讲完第三本,他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朕还没用午膳,实在饥饿难忍,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进去。能不能明日再讲?” 本以为按林鸿严肃古板的性子,一定会讲完再放他走。哪知林鸿闻言微愣,立刻道:“抱歉,是臣疏忽了。臣这就为皇上传膳。” 膳食很快送过来,燕云潇磨磨蹭蹭地吃着,林鸿倒也不催促,坐在一边翻看奏本,一副云淡风轻的闲适模样。 燕云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今年二十有八,长了一副端正的正人君子相貌,任谁一看都会以为他是忠臣。可他顶着一张忠臣的脸,与太后勾结,将前朝和后宫封锁得严丝合缝,让皇帝连一丝插手的机会也没有。 察觉到注视,林鸿抬头看向他:“皇上不用着急,慢慢吃。” 燕云潇放下碗筷,随口道:“朕记得丞相是朕幼时的武学太傅,不知技艺可曾生疏。” 林鸿淡淡一笑:“臣只会一些花拳绣腿的不入流功夫,忝为武学太傅,自惭不已。” “是吗?” 燕云潇懒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掩唇打了个呵欠,一脸困顿地望向林鸿,桃花眼微阖,喃喃地说:“丞相…… 林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身体,他微微垂下眼睑,不与皇帝迷离的目光对视。他道:“皇上若是累了,便回寝宫休息吧。朝中事务也不急在这一时,臣明日再来为皇上讲解。” 他礼数周到地行礼告退了。 丞相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燕云潇半阖的眼睛睁开,他指尖在桌面轻叩,细细回想着今日种种。 午时他从红鸾楼回宫,丞相在暖阁外就拦下他的马车,一通严肃的说教。细细想来,丞相的反应过于激动,言语中夹杂着隐隐的愤怒。丞相向来古板,不苟言笑,遇事波澜不惊。他在愤怒些什么? 没等燕云潇想出个头绪,小邓子一脸慌张地来禀:“皇、皇上!大事不好了!” “太后、太后命人送了、送了您一个……” 燕云潇奇道:“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送了朕什么?” “一个……一个美人!”小邓子咽了咽口水,补充道,“……男美人。直接送到您的寝宫。” “太后说、说,她今日才知您有这等癖好,是她这做母亲的失职,希望能补偿一番。” 燕云潇道:“朕还当什么大事。”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饶有兴致地说:“备轿回宫,看美人去。” 相府书房,一灯如豆。 林鸿坐在案前奋笔疾书,小厮叩门而入,恭敬道:“大人,小的去红鸾楼再三确认了。” “皇上昨夜先是跟人叫价,五万两银子买了花魁。同花魁入房后,皇上压根没让那小倌碰到他,自顾自地睡了。小倌在帐外等了一宿,今晨帮皇上更了衣,伺候梳洗。除此之外,再没有接触。” 林鸿搁下笔微微一笑,自语道:“难怪今日这般困乏,那地方想也睡不好,是该补补眠。” 他声音太轻,小厮疑惑道:“大人?” 林鸿敛了笑容,淡淡道:“封住那些人的嘴,特别是那小倌。要是有其他人——特别是太后的人去打听,教他们该怎么说。” 小厮道:“大人放心,已办妥了。” “嗯。”林鸿重新提起笔,“下去吧。” 小厮又道:“对了大人,刚从宫里传来消息,太后往皇上寝宫送了一位男宠。” 林鸿握笔的手一顿。 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始末,沉声道:“太后是为了试探皇上。让宫里服侍的人盯紧一些,别让那男宠弄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污了皇上的眼,有消息,随时报给我。” 小厮领命退下,书房恢复了寂静。林鸿重新提笔,可落笔处已泅了一团墨迹,毁了一整篇奏表。 3. 第 3 章 太后送给皇帝的美人来自苏州,会说一口吴侬软语,抚琴拨弦是一绝,还会吟几句诗。皇帝立刻被迷住了,当夜赐住碧辰宫。 连续好几日,皇帝每日用过晚膳后就前往碧辰宫,待到夜深。 然而丞相比皇帝呆得更晚,每日要等到宫里传来消息,确认了皇上已回寝宫就寝,他才睡下。 这日燕云潇用过晚膳,照例乘轿前往碧辰宫。他在轿中痛苦地揉着额角,长叹了一口气。接连几日,丞相每过午时就开始为他讲解奏本,讲两三个时辰,讲得他头晕脑胀,简直没有精力做其他事情,恨不能倒头就睡。 丞相却还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也不知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 碧辰宫门口,苏州男美人——温容早已恭候在侧,提起衣摆盈盈拜倒。 燕云潇用折扇在他手腕上一抬:“在朕面前,不必多礼。” 温容人如其名,一张脸柔美温雅。他含情地看了皇帝一会儿,说:“皇上面有倦色,妾来为皇上放松一番。” 折扇挑起了温容的下巴,扇尖在下颌轻蹭,温容全身颤栗,痴痴地看着皇帝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皇上……” 燕云潇低笑道:“一看到容儿,朕就是再累、再倦,也一下子精神百倍了。” 温容情不自禁地去挽皇帝的手臂,可燕云潇收回折扇往前走去,温容的手便落空了。 “走吧,朕听听你谱的新曲。” 进入碧辰宫,一阵甜蜜的香味扑面而来,令人思绪慢了,全身无力,仿佛醉酒。 香味带着色.欲。 燕云潇不动声色地望向案边,香炉中,白色烟雾正袅袅上升。 他在桌边坐下:“弹一曲吧。” 房中的甜香越来越浓郁,乐曲的音调错处也越来越多。温容手脚渐软,眼神迷离,可皇帝依然坐在桌边品茗。 温容咬了咬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皇帝身边,伸手够向皇帝的衣袍:“妾来……伺候皇上更衣……” 一柄折扇挡在面前,温容的手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低下头,对上了燕云潇轻佻含笑的眼眸。 “美人柔荑似玉,用来为朕宽衣,岂非浪费?” 明明眼里满含笑意,温容却莫名地感受到了冷意。 “妾冒犯了。”他在皇帝身边坐下,提起桌上的酒壶,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按下了机关,满满地倒了一杯酒,“天寒露重,皇上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温容端酒杯的手在颤抖。 接连好几天,皇帝对他柔情蜜意,言语亲昵——可也仅仅止于言语,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谁也不知道皇帝的恩宠能持续多久,他必须趁后宫还没有其他人时,牢牢地抓住更多东西。所以出此险招。 温容捧着酒杯不敢抬头。皇帝接过了酒杯,他悄悄松了口气。可心还没来得及落回肚子里,又提到了嗓子眼——皇帝把酒杯放回了桌上。 他抬起头,燕云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下一瞬,脖颈被一只手用力攥住,温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你就这么想朕碰你。” 温容惊恐地想摇头,可他动不了分毫。掐住他脖子的手那样有力,把他抬离了地面,他双脚胡乱地在空中扑腾,像濒死的鱼一样拼命挣扎。 一个念头浮现出来:西域的美人香极烈,只吸入一口便会全身发软,为什么……皇帝丝毫不受影响? 不知过了多久,掐着他的手松开。温容趴在地上剧烈喘息,满脸泪水。 燕云潇负手立在他面前,面色冷漠:“朕教你一件事。” 温容颤抖着抬起头,朦胧的水雾那头,年轻的帝王是那样俊美,也是那样无情。 “男人不会喜欢脱光了衣服勾引他的人。他会觉得无趣。”燕云潇道,“男人喜欢的,是把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主动去勾引的人。” 燕云潇俯下身,冰冷的扇骨挑起了温容的下巴。他道:“懂了吗?” 温容惶恐地拼命摇头又点头。 碧辰宫门口,小邓子早已在轿中备好了铜盆和热水,为皇帝净手。燕云潇皱着眉看着自己的手,眉宇间的烦躁简直要溢出来。 小邓子道:“皇上这么讨厌断袖,为何还要装作断袖。” 燕云潇道:“不如此,太后送朕的该是十数个女人了。只要其中一个想法子“怀上”龙种,皇位后继有人,朕这皇帝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心情烦躁,说出的话也尖锐。 小邓子为他担心:“温容是太后的人,今天晚上的事情,太后要是怪罪皇上,那可怎么办。” 燕云潇笑了笑:“他使出那样下作的手段,朕要是还能忍耐,那才不正常。” 小邓子一点就通:“对啊!今儿这事,太后顶多觉得皇上年轻气盛。要是皇上真的忍耐下来,太后该觉得皇上心思深重了。” 燕云潇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小椅子挺聪明。” 小邓子憨憨地说:“可就算是这样,太后也少不得要敲打皇上一番,奴才担心您。” 燕云潇不甚在乎地一笑:“想那么多做什么,朕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小邓子道:“银烛和流萤已经准备好了,皇上一回寝宫,马上就能泡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燕云潇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可今夜注定不能安眠,马车很快被人叫停。小邓子道:“皇上,丞相来了。” 燕云潇睁开眼,还有些迷糊。他今天太累,方才竟浅浅睡过去了。听到通报声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已经快子时了,丞相怎么还来找他? 今夜在相府,宫里传来三次消息,皇上仍没有离开碧辰宫。林鸿当即准备入宫。宫里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多如牛毛,他怕未经人事的皇帝着了道。 一路马车疾驰,刚入宫墙,碧辰宫发生的事情便经由太监传入了林鸿的耳中。他一面放下心来,一面仍有隐忧,便在皇帝回寝宫的路上等待。 西域美人香极烈,燕云潇虽有规避之法,但仍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药效现在才生发出来。他身子无力,实在是不想动,便让小邓子掀起了车帘。 美人香让他的声音又轻又软:“……朕身体不适,劳烦丞相上车说话。” 听他声音虚弱,林鸿心下担忧,当即以为皇上被那男宠下了毒。他迅速走上马车,却忍不住呼吸微微一滞——皇帝侧躺着,面色泛着微红,眼睫疲累地半阖着,一缕青丝散落在侧颊。 林鸿问他:“皇上哪里不适?需不需要宣太医?” 燕云潇强忍着疲累和虚软,道:“不过是身子乏力些,睡一觉就好了……唔,丞相有什么事?” 林鸿反应过来,皇上这是吸入少量美人香的症状,手足无力,全身发软,睡足六个时辰方可解除。 他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皇上既然身体不适,那便好好休息。”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那为何半夜急匆匆进宫。燕云潇觉得奇怪,可也没有力气深究,无力地摆了摆手:“丞相也早点回府休息吧。” 马车又向前驶了一会儿,燕云潇强撑着坐起身,掀帘一看,林鸿还在原地站着,望着马车的方向。 “奇怪。”燕云潇自语道,“他到底做什么来了?” 4. 第 4 章 林鸿回到相府已是夜深,思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叫来府上的大夫,细细询问“西域美人香”的消息。 大夫道:“此香传自西域,最主要的原料是罂粟。吸入量多与量少有不同的症状。大量吸入后,意动情迷,渴望被爱抚。若是少量吸入,便只会手足发软,身体乏力。此时若辅以加料的热酒,便会最大程度地激发□□。” 两个时辰前碧辰宫里发生的事情,林鸿对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听完大夫的话,他不语地沉思起来。 大夫从睡梦中被叫起来,困得不行,偷偷打了个哈欠。 林鸿问:“少量吸入,对身体会不会有什么损伤?” 大夫道:“不过是身子乏力些,睡足六个时辰便能恢复。接下来几天可以吃些甜食,补补气血。” 林鸿略一点头:“我知道了,下去吧。” 第二天林鸿早早地起了,去菜场买了新鲜的板栗蒸熟,又在花园摘了桃花花瓣,洗净后碾碎成末,混在蒸熟后捣成泥的板栗中。再辅以糖和面,做成了一道桃香栗子糕。 相爷亲自下厨,府里的下人竟见怪不怪,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栗子糕在蒸笼上小火煨着保温。过了午时,林鸿估摸着皇帝已经补好了眠,便亲手把栗子糕装入食盒,乘轿入宫。 刚入宫,便有一位宫女过来,面色冷漠地道:“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宫女低着头,手掌做出邀请之态。 栗子糕要热的才好吃,林鸿一路上都命车夫加快速度。他叫住一位太监:“麻烦送到皇上寝宫。” 太监听到“麻烦”二字,诚惶诚恐地连声道:“是、是!相爷折煞奴才了。” 林鸿对宫女一点头:“走吧。” 一座偏僻的宫殿里,花开正艳。一位老妇人拿着剪刀为桃花剪枝。她穿着简单朴素的衣袍,面容慈蔼。像是最普通的一位老奶奶。 可花园中所有人都垂头敛目,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生怕举止有一点错处,扰了老妇人的雅兴。 这位看似普通的老妇人,便是大燕朝的太后,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一位宫女走到太后身边,低声道:“娘娘,丞相来了。” 宫女将林鸿带到正殿,林鸿候立在侧,听人禀太后来了,他恭敬地行礼。 太后道:“自家人,多什么礼?” “站着干什么?坐,坐!”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坐在主位,感叹道,“咱们林氏一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年轻的这一辈里,除了你,连一个像样的也没有。” 林鸿坐下,道:“娘娘谬赞了。” 太后道:“你看看,全是斗鸡走狗之辈,在外面逞凶胡闹时借的是哀家的名头,为哀家招了不知多少骂!可林家的老人都走了,只剩哀家一个,我这老婆子,实在是身不由己呐!” 林鸿动容道:“姑母辛苦了。” 太后笑道:“幸亏有你在朝堂上帮衬着,我这老婆子才能好好地安度晚年。唉,皇上也越来越大了,哀家渐渐琢磨不透他了。” 林鸿道:“皇上是难得的孝顺之人。” “是吗?”太后冷眼道,“昨夜碧辰宫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云潇这孩子,终归是太过年轻气盛了些。” 听到那两个字,林鸿心里一动,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拨了个最响的音调,震得他心跳加速。 “他一在气头上,便什么也不顾。可他也应该想想,温容是哀家送他的人,他这般行事,把哀家的脸面放在哪里?朝堂上,别人又会怎么议论哀家?” 林鸿道:“皇上还小,是无心之举。” 太后端起茶盏慢慢喝着,许久才道:“你最近在教皇上处理政事?皇上学得如何?” “娘娘明鉴,皇上已及冠,若不让皇上开始接触政事,恐惹非议。”林鸿道,“但皇上不愿意听臣讲解,非常不耐烦,一心只想出去玩闹。” 太后神情一松,笑道:“云潇还小,你也不要逼得太紧。他还年轻得很,让他多玩玩,莫拘束了他。” “是。” 太后话音一转:“可昨夜之事,终究是他不对。但哀家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不能过于苛责。这样吧,你去替哀家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分寸。” 林鸿垂目道:“是。” 燕云潇睡到中午,美人香的药力总算消退了。他赖在床上不愿起,银烛和流萤分侍两边,为他揉肩捶背。 银烛愤愤地道:“碧辰宫那贱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给皇上下药!” 她骂得投入,手下没留意用力重了。燕云潇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好银烛,肩膀快断了。” 银烛忙放轻力道揉了揉他的肩膀。 流萤责备地瞥了一眼银烛:“稳重些,不可在皇上面前说脏话。” 说完后顿了顿,一向温婉沉静的脸上浮现厌恶,道:“男人果真诡计多端,居然把下三滥的手段用在皇上身上。昨晚皇上刚回来时,难受成那样,奴婢担心得不得了。” 燕云潇笑眯眯地趴着,听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温容。他道:“我最讨厌谁逼着我做什么事。” 银烛立刻道:“是呢!皇上不愿意做的事情,谁也不能逼皇上去做!得要皇上自己想做。” 燕云潇道:“嗯,银烛最懂我了。” 银烛咯咯地笑着,愈发轻柔地为他按摩。 这时太监抱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过来,说是相爷让送来的。 燕云潇正觉腹中饥饿,闻言一骨碌爬起来,总算肯起床了。 流萤替他更衣,笑道:“相府的甜点,果真有这么好吃?” 燕云潇道:“丞相府上这厨子,最拿手的糕点便是栗子糕,连御膳房也做不出来。可丞相老是藏着掖着,不肯把厨子献进宫。” 梳洗完后,燕云潇用过膳,命小邓子拎上食盒,往暖阁去了。 今日丞相竟然没来给他讲奏折,燕云潇正觉奇怪,便听小邓子道:“皇上,丞相往太后宫里去了。” 燕云潇丝毫不意外地应了一声,边品茗边吃栗子糕,翻看一本乡野志异。栗子糕是温热的,桃香扑鼻。吃了几块,他发觉比往日的要甜一些。 过了一盏茶时间,小邓子又来报:“皇上,丞相从太后宫里出来了,正往暖阁来。” 燕云潇吃掉最后一块栗子糕,笑眯眯地起身:“走。” 小邓子问:“皇上,去做什么?” “去堵丞相的嘴。” 想也知道丞相是奉太后之命来说教他的。太后不喜与他相见,便托丞相来敲打他,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正是暮春,朱墙青砖,映着桃红柳绿,一片生机盎然。 在御花园门口,燕云潇拦下了丞相。 “哎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哪——”燕云潇笑意盈盈地踱步到林鸿面前,“朕在暖阁等了丞相许久,真是秋水都望穿了。” 林鸿微微垂下眼,似乎是不敢与那双眼眸对视,道:“臣……” 剩下的话堵在喉口,林鸿微愕地睁大了眼—— 皇帝拿折扇压住了他的嘴。 “嘘——”燕云潇冲他眨了眨眼,“春景如此绚烂,丞相不会说什么扫兴的话吧?如此,岂非辜负春光?” 合成一指宽的折扇扇骨冰凉,压在他的嘴上,却比火还要烫。 林鸿喉结微动,一腔话找不到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两人身量都很高,但林鸿比皇帝还高了一指。他微垂下眸,便对上皇帝秋月春水般的眼眸。皇帝喜欢云雾茶香,衣服上正是这样的香味,清淡又幽凉。 燕云潇收回折扇。 林鸿道:“皇上……” 燕云潇冲他摆摆手,往御花园走去:“朕要去观春光了。” 林鸿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么着急地打断他,是怕他说什么扫兴的话?皇帝如此快乐,他又怎么忍心提起太后。他不过是想问问他身体好了没有,中了那香后有没有后遗症。 “对了。”燕云潇走了几步,又回过身道,“栗子糕很香,替朕谢谢丞相府上的厨子。” 林鸿道:“皇上喜欢,是臣之幸。” 燕云潇穿花拂柳地去了。 林鸿站在原地,看着一身白衣的皇帝走入御花园,摇着折扇,不时侧头和太监说句什么,偶尔摘下一朵花,笑声隐隐传来。 直到身影和笑声都消失不见,林鸿才收回视线,乘车回府。 5. 第 5 章 宫里向来藏不住秘密,不过两天,前朝后宫都知道皇帝在碧辰宫大发雷霆,拂袖而去。温容失宠,皇帝又开始流连花楼,寻欢作乐。 温容在碧辰宫迎风洒泪,还写了几首闺怨诗,流传甚广。便有太监宫女偷偷议论些什么帝王无情,君心似铁的话。 后宫又住进来好几位男宠,都是皇帝在各花楼搜罗的美人。皇帝每晚都去各宫看望,雨露均沾,从不连续两天去同一个地方。 这日天气晴暖,天香楼的临街包间里,一位女子往天青色茶盏中斟满了茶,笑道:“知你要来,我特意从老树根下挖出窖藏的雪,煮了这茶,对你好吧?” 女子巧笑倩兮,竟是京城第一名伎步摇姑娘。 燕云潇接过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笑赞道:“果然清冽。” 步摇姑娘摇了摇头,道:“递给你就喝,你也不提防提防……前几日才被人点了迷香下了药,怎么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燕云潇道:“只因我知道,全天下的人中,只有你是不会害我的。” “燕公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步摇对他抛了个媚眼,“步摇只是个风尘女子,说不定有人给我五千两银子,我就把你卖了。” “原来我只值五千两银子?”燕云潇笑道,“不过若能让你赚五千两银子,置办些脂粉、家具,就算是卖了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步摇嗔道:“得了吧,你这张嘴啊,就会哄人开心。整天一副情场老手的模样,实际上被女孩子摸一下手都会脸红。” 燕云潇奇道:“你怎知我会脸红?难道你见过?” “猜的。”步摇替他满上茶,“我们女孩子的眼睛可毒了,男人是大老虎还是装成老虎的嫩羊羔,咱一眼就能看穿。” “你呀——”步摇伸出手指,娇笑着点了点他的胸口,“小嫩羊羔,就别在姐姐面前装老虎了,嗯?” 燕云潇但笑不语,只慢慢品茗。 步摇正色道:“好了,前几日收到你的口信,我便暗中联络好了,他在下面,你去吧。” 她在床头按下机关,那张铺满天鹅绒的绣床竟直直地弹起,露出一条黑黢黢的暗道。 燕云潇沿着暗道往下走,下了几十级台阶,来到一个黝黑的地下室中,墙壁上燃着三盏壁烛。 一个身穿深蓝色衣服的人立刻跪下道:“主子。” 若是太后或者林相在这里,便会立刻认出此人的身份——蓝卫! 蓝卫是燕朝开国皇帝组建的一只劲旅,代代相传。蓝卫世代习武,练的是失传的秘籍,每名蓝卫都可以一敌十,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利刃。他们认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代代相传的信物。 换言之,若是没有信物,就算是皇帝本人下令,蓝卫也根本不会听令。 蓝卫行踪诡秘,本以为早已失传——先皇突发恶疾而薨,根本没有托付信物的时间。太后在宫中寻觅数年,也未曾找到传说中的信物。 谁知传说中的蓝卫,竟然出现在京城第一名伎闺房的地下室中。 燕云潇负手而立,烛光把他的身影拉长,投射在黝黑的墙壁上。他神情肃穆地道:“朕要你做一件事。” “有一个人,朕看不穿他的深浅。他做过朕的武学太傅,功夫平常,但朕总觉得他深藏不露。” 蓝卫跪在地上静静听着,等着皇帝下令。 “七日后京城有灯会,朕会约他同行。”燕云潇缓缓踱步,道,“届时你们三人联手出击,试一试他的底细。若是未得手,便即刻退走。” 蓝卫依然跪着,他知道皇帝还没有说完。 “若他真的功夫平平……” 燕云潇停下脚步,声音和神情一样的冷漠:“杀掉即可。” 蓝卫的声音响起,没有丝毫感情:“是。主子。” “来吧。”燕云潇神情一柔,“许久没练过,有些生疏了。” 蓝卫沉默地起身,两指如鹰钩,出手快如闪电,伸向皇帝的左肩! 燕云潇折扇一抬,轻柔地抵在蓝卫的手腕处。他动作看起来慢悠悠的,却招架住了那闪电般的雷霆一击。折扇轻轻一拂,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力道。 一击不中,蓝卫又是一招“飞鹤扑云”,左膝曲起,千钧之力顶向皇帝的下腹,同时手上一招“花开并蒂”,探向皇帝胸前大穴。 两招齐发,去势狠辣,常人定会顾此失彼,只要其中一招中了,必是重伤的下场。 但燕云潇唇边带笑,脚下一个迈步,身形飘飘地错了开去,整个人泥鳅般地滑走,鬼魅般出现在了蓝卫身后,折扇点向蓝卫背后的空门。 蓝卫立刻回身来防,抽出腰间的软剑,瞬息之间已刺出七剑! 剑气凛冽,三盏壁烛忽明忽暗,终于熄灭了,地下室顿时一片黑暗。 但两人竟丝毫不受影响。 剑尖所到之处,燕云潇的折扇总能提前抵挡。说来也奇怪,那折扇看着丝毫不出奇,在削铁如泥的宝剑前却未落下风,一点也没损坏。 两人交手了两百招,地下室中喘息声渐重。 又是一招后,蓝卫跪下,毫不含糊地说:“属下败了。” 燕云潇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笑眯眯地道:“蓝九,你疏于练功了。” 蓝九说:“是主子进步神速。”他眼中闪过钦佩。 燕云潇道:“罢了,朕没赢,顶多算个平手。你不可能对朕出真正的狠招,有所顾虑,自然让朕占了两分上风。” 这时,地下室一亮,步摇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天天在人女孩子闺房里打来打去,烦不烦,烦不烦?!” 她快步走下来,看到燕云潇好端端地站着,明显松了口气。 燕云潇对蓝九道:“好了,你退下吧。” 蓝九默然行礼,在墙壁上一按,墙壁顿时分成两半,露出一条暗道,蓝九利落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步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燕云潇,不情不愿地说:“喏,给你,蓝六在西域找的,五毒断肠散。” 燕云潇伸手去接,步摇攥紧不放,僵持了一会儿,她慢慢撒开了手。 步摇恶狠狠地说:“毒死你!你就作死吧!” 燕云潇笑道:“你知道我是全天下最不容易被毒死的人。” 步摇眼睛微红,转身背对着他,恨恨地说:“你可千万别死在我闺房里!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她知道说什么也无法改变燕云潇的想法,她知道,这个人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他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更改。 燕云潇道:“好啦,回去等我。” 步摇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站定,回身看他:“有事就叫我。” 暗道入口再次关上,地下室一片漆黑。 燕云潇收起了笑,服下了瓷瓶中的五毒断肠散。剧痛很快从五脏六腑袭来,他盘膝坐下,静静地忍耐着痛楚。 在他很小的时候,蓝卫便从东海那头带回一种秘药。服下该秘药后,他将不会再死于毒药。所有他服过一次的毒药,往后再不会伤他分毫。 那时他不过七岁。 这秘药能给他一副百毒不侵的躯体,对于强梁环伺中的他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秘药的副作用也很明显——这秘药会千百倍放大痛楚。能获得一副百毒不侵的躯体的确很诱人,可在那之前,他需要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剧痛,才能植入毒药,慢慢将这具身体淬炼成他想要的模样。 剧痛打断了思绪,燕云潇紧咬牙关,冷汗涔涔,一滴又一滴的冷汗砸在地上。 这些年来,他每月将一种毒药植入体内,那秘药已容纳了上百种毒药,寻常的毒药再也不能伤害他分毫。 为此,他感受过数万只蚂蚁在血管中啃噬,感受过万箭穿心,感受过肠穿肚烂,感受过生不如死。但好在,这些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的。 西域美人香不属于毒药,可他的身体非常人能及,能暂时抵御住药性,延缓发作时间,减轻发作程度。所以他那晚才能全身而退。 过了半个时辰,疼痛渐渐减轻,燕云潇轻轻呼出一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走出了地下室。 步摇默不作声地端来一杯热茶,她眼圈泛红,一看就是哭过。燕云潇笑眯眯地接过茶盏,道:“女孩子要多笑。” “你这个人根本没有心。” 燕云潇奇道:“怎么会没有?我的心正跳得欢呢,不信?你来听听。” 他闲闲地喝了会儿茶,道:“对了……” “你又想说谢谢?”步摇打断他,斜睨了他一眼,“想说多亏了我,等你弄死太后,封我个贵妃?” 燕云潇还没来得及说话,步摇又开口道:“我才不稀罕,皇后我也不稀罕。帮你是我乐意,跟你有什么关系。” 燕云潇无奈地摇摇头:“你帮了我这么许多,我要是拿那些虚无的东西来敷衍你,岂不是太没心没肺了。我只是想说,你自己多注意些,要是有事,就让蓝卫来找我。” “你在京城这么多年,到时候若是想出去走走,记得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你要陪我去?” 燕云潇道:“我派人保护你。” 明知道不会有她想要的答案,但步摇眼里还是闪过失落,但她很快掩盖住,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赶紧回宫去,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还有,老娘就喜欢京城这纸醉金迷的生活,喜欢被人捧着,才不想出去逛。你不要自作聪明了。” 燕云潇笑着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从怀里拿出一只木簪,道:“送你。” “什么破簪子,值十文钱吗?”步摇嘴上嫌弃,却立刻伸手接过。 燕云潇离开了。 步摇握着簪子走到窗边,看着那道身影融入人流。簪尾有凹凸,她举起一看,那里刻着她的名字,是燕云潇的笔迹。 “傻瓜。”她低声道,“你在京城,我怎么舍得离开。” 燕云潇先是和蓝卫交手了两百多招,又被毒药折腾得全身没力气,早就饿了。突然闻到一阵糕点的香味,肚子立竿见影地叫了起来。 小邓子掀起车帘,道:“皇上,是糕点铺。” 老板立刻招呼:“公子,来一份?” 燕云潇问:“有栗子糕吗?” “唉哟,公子来得不巧了,最后一份栗子糕已经有客人预定了。” 小邓子道:“我们可以加钱。” 老板憨厚一笑:“不好意思啊公子,对方已经付过钱了。要不看看其他的?本店的桃酥和槐花糕也是一绝。” 燕云潇摇了摇头。小邓子放下车帘,马车又往前驶去。 马车驶出大概一条街,燕云潇道:“真的很想吃栗子糕。” 小邓子道:“等回宫后,奴才马上让御膳房送。” 燕云潇没听见似的,又说了一遍:“想吃栗子糕。”声音有点子委屈。 练武一下午,服毒疼得满身冷汗,饥肠辘辘之际,最后一份栗子糕还不是他的。还有比这更委屈的事情吗? 6. 第 6 章 燕云潇恹恹地靠在车壁上,饿得不想动弹。感觉到马车慢慢驶停,他闭着眼睛问:“到了?” 车外传来一道沉稳的声线:“臣林鸿,参见皇上。” 小邓子掀起车帘,燕云潇便看清了,马车正停在相府门口。这里距离回宫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燕云潇没什么精神地道:“朕只是路过,丞相不必多礼。” 林鸿看清他疲惫的脸色,问:“皇上身体不适?” 世人皆知,京城第一名伎步摇姑娘是皇帝的红颜知己,皇帝隔三岔五就要去天香楼小坐。天香楼从上到下口风极严,就连林鸿也插不进去手。皇帝在天香楼做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皇帝每次从天香楼出来,都是又累又饿。 “唔……”燕云潇道,“有些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林鸿道:“府上刚做好饭菜,皇上若是不嫌弃,不如在敝府上用过晚膳,再回宫歇息。” 皇帝刚从天香楼出来,林鸿就收到了消息。相府在回宫的必经之路上,他在门口等了一时半刻,果然接到了皇帝。 此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两边华灯初上,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荡着白色炊烟。此情此景下,吃饭的提议太具诱惑。 燕云潇没说话。 林鸿便又道:“府上厨子还做了栗子糕,刚出锅,还热着。” 话音刚落,燕云潇便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他揉了揉肚子,叹气道:“如此,便叨扰了。” 林鸿带着燕云潇来到前厅,端来茶和糕点。燕云潇喝了口热茶,又吃了两块栗子糕。熟悉的板栗甜味和桃花清香盈满口腔,他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慢些吃。”林鸿给他满上茶水,温声道,“别吃太多,还要吃饭。” 饭菜很快送来,都是些清淡开胃的菜肴。燕云潇虽然饿,但保持着仪态,吃得不紧不慢。林鸿不时给他添茶水,见他夹哪盘菜多些,就把那道菜换到他面前。 燕云潇道:“丞相府上这厨子,不但栗子糕做得好吃,饭菜也做得不赖。” 林鸿淡淡一笑:“皇上喜欢就好。” 燕云潇今天太累,吃饱后瞌睡就止不住地往上涌,困得眯起了眼睛。 烛灯下,那双桃花眼迷离,林鸿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按住跳动的壶盖,将铜壶从火炉上拎下来。他道:“刚吃饱饭就走路,容易不舒服。请皇上先坐一会儿,喝盏茶再回宫歇息。” 果然是古板老学究说出来的话,开口闭口都是养生。林相要是贴上胡子戴上白色假发,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七十岁的老头,燕云潇懒懒地想着。他单手撑着下巴,接过递到面前的茶,道:“怎么煮茶这种事都要丞相亲手做?府上的仆从呢?” 林鸿道:“臣习惯亲力亲为。” 燕云潇则是个但凡能不动手,便坚决不动手的懒人。听闻此话,他心里暗道:辈际代沟。 坐着喝完一盏茶,燕云潇道:“还有栗子糕吗,能否让朕带些回宫?” “没有了。”林鸿犹豫了一下,温和地解释道,“时辰不早,皇上回宫也该歇下了,再多吃容易积食。皇上要是想吃,臣明日一早送新鲜的入宫。” 燕云潇哦了一声,声音里有淡淡的失落。同时默默腹诽,果然是只知道养生的古板老学究。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虽已是暮春,天气日日转暖,但骤雨还是让空气中泛起凉意。 林鸿让下人拿来披风和雨伞。他身量比皇帝略高,皇帝又穿得单薄,披风在皇帝身上显得有些大。小邓子为皇帝撑着伞走在前面,林鸿单独撑着另一把伞走在后面。 到了相府门口,小邓子掀起车帘让皇帝上了马车,皇帝抬手扶了一下车檐,伞沿一串雨珠便落在他手背上。 林鸿把自己手中的伞递给小邓子,小邓子不明所以地接过。 “冒犯皇上了。”林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条手帕。他小心地抬起皇帝的手腕,轻柔地擦去那手背上的雨珠。 皇帝另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折扇。扇柄是上好的羊脂玉,握扇的那只手白得与扇柄殊无二致。在昏暗的马车中,近乎耀眼。 林鸿放下皇帝的手,从小邓子手中拿回伞。他道:“皇上好好休息。” 燕云潇示意他站住,在怀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个什么东西,往他手里一拍。然后又哥俩好地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道:“走了。” 马车向前驶去,地上留下两道明显的车辙,但很快就被雨水遮盖住。 直到马车消失不见,林鸿才低头看向掌中,那竟是一个玉佩。 这是,饭钱? 林鸿:“……”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不愿意欠别人的。” 冒雨跑来的小厮惊悚不已,他什么时候见过相爷露出这样的表情?笑得如此温柔和……宠溺?他硬生生被惊停了。 林鸿已经看到了他,收起笑容问道:“什么事?” 小厮咽了咽口水:“太后特意关照过的那位林宿来了,在前厅。” 林鸿皱了皱眉,往府中走去。回到前厅,他立刻面色一沉,冷声道:“谁允许你坐那里的!” 前厅里,一个男人正坐在皇帝刚才坐过的位置喝茶。听到林鸿的话,他立刻弹起,惊恐地看了看椅子。看了许久没看出名堂,纳闷道:“表哥,这椅子怎么了?” 他称呼林鸿为表哥,实际上林鸿压根与他不熟,只知道他是林氏某一支的后代,平日里游手好闲,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斗鸡走狗。前些日子搭上了太后的东风,想谋个官位。 “表……”林宿看着丞相冷漠的神情,立刻改了称呼,“相爷,您坐。” 林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坐皇帝刚才坐的椅子,而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林宿摸了摸脑袋,看了看空着的那把椅子,到底没敢再坐下去,便站着道:“相爷,您也知道我的情况,这些年玩够了,也想谋个官职,好做出一番事业光耀我林氏门楣。” “说下去。”林鸿道。 林宿赔笑道:“太后她老人家也知道我的情况,前些日子,娘娘还传家父入宫说话。她让我来找相爷,让我一切听从相爷安排。” 林鸿放下茶盏,问他:“你想要什么官职?” 林宿嘿嘿笑着说:“您也知道,家父是做生意的,我从小就为家父算账……” “你想管钱?” 林宿道:“相爷英明。” 林鸿道:“户部左侍郎不日便要致仕返乡,明日起,你便在户部任职吧。” 天降的惊喜砸晕了脑袋,林宿本以为顶多混个六部小主事当当,哪知丞相直接许了他户部第二把手的位置。他激动得连声道:“谢相爷、谢谢相爷!”他生怕林鸿反悔似的,迅速告辞了。 林鸿冷笑地看着他的背影。 今日刚从宫里回来,他便在相府门口等皇帝,还没来得及处理奏本。换做往常,他能在一个时辰内处理好当天所有事务,哪些该呈报太后,哪些要作为案例给皇帝讲解,都分得清清楚楚。 可是今天,林鸿坐在书房,一道奏本看了许久,什么头绪也没有。烛光下皇帝的困顿眼神、马车里隔着衣服托起的手腕,一刻不停地萦绕在他脑海。 林鸿叹了口气,拿出一张白纸,提笔作画。 他画的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暧昧旖旎的东西,只是蚌壳。 两片坚硬的蚌壳,黑而结实。 夹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蚌壳可以为珍珠抵挡风雨和海浪,漆黑的蚌壳里保护着最漂亮的珍珠。 “我的珍珠。”他低声道。 7. 第 7 章 累了一天后吃饱喝足,燕云潇一夜好梦。 第二天他早早地醒了,便听内侍说丞相让送了栗子糕来。 燕云潇正趴在床上,微阖着眼睛迷糊着。他每日早晨醒来,都会趴一会儿醒醒神,不然一整天都会没精神。银烛给他揉着肩,流萤在床头点上云雾茶香。 听见内侍的话,燕云潇慢吞吞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丞相最近有些奇怪?” 银烛立刻道:“有,绝对有!奴婢正想提醒您注意呢!他每天都来送甜点,昨儿还留皇上在相府吃饭,奴婢看啊,他这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一说话就激动,捏得燕云潇哎哟了一声,便忙放轻力道。 流萤挽起纱帐,语气沉稳:“奴婢觉得,丞相对皇上管得太严了些。这些日子,皇上一在哪位男宠宫里留得久了些,丞相就会立即入宫,劝服皇上回寝宫睡觉。依奴婢所知,过去从来没有臣子对皇帝的后宫之事干涉到这种程度的。” “他这是怕皇上忘了情,做出有损朝廷颜面的事情。”银烛接过话头,分析道,“丞相这种古板严肃的人,为了维护朝廷颜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不让皇上在男宠宫中留宿,次数多了后怕皇上怪罪他,所以日日送栗子糕来讨好皇上。” 燕云潇平日里性子随和,对谁都是一副笑脸,银烛和流萤又贴身服侍了他许多年,说话便没什么顾忌。燕云潇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听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这是他每天早晨的乐趣之一。 他道:“无事献殷勤,总归是想从朕这里获得什么,可朕什么也没有,他想要什么呢?” “……唔,也不是什么也没有,朕全身上下,只剩这一点美貌。”燕云潇玩笑地说道,“他总不会是图谋朕的美貌吧?” 流萤不赞同地轻声道:“皇上。” “开玩笑的。”燕云潇伸了个懒腰,“林相一看就是那种,喜欢长相平凡、勤俭持家贤妻的人。朕的美貌,他欣赏不来。” 银烛咯咯地笑道:“是呢!丞相的那双眼睛只能看到奏折,哪能分辨男人是俊是丑。皇上的好处,只有我们姐妹才知道。” 燕云潇又与她调笑了几句,流萤在一边提醒两人注意分寸。 一炷香燃完,燕云潇不怎么情愿地起床了,吃到香甜温热的栗子糕后,那一点起床气便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下午在暖阁时,燕云潇向林鸿提起了灯会同游之事。 林鸿正坐在皇帝对面,整理刚才讲的奏本,闻言一愣,随即有些仓促地道:“是。” 燕云潇从他整理奏本的动作中看出了一丝慌乱,暗自惊讶,体贴地道:“丞相若是与佳人有约,那便算了。” 林鸿已恢复了平静:“皇上误会了,臣并未与任何人有约。” 燕云潇挑了挑眉,起身缓缓踱步到对面,轻佻地拿折扇抬起了林鸿的下巴,轻笑说道:“丞相位高权重,又一表人才,怎会没有佳人相约黄昏后?难不成……丞相早已心有所属?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般幸运,说出来,朕为丞相做个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扇尖刚好抵在喉结处,林鸿眸色一暗,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中。两人一坐一站,无声地对视着。 燕云潇只觉得,丞相的眼睛变成了看不见底的深潭,眼看着丞相的脸色越来越僵硬,燕云潇无趣地撇了撇嘴,收回了折扇,心里暗道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罢了,灯会当天下午,丞相记得入宫,与朕一同乘马车前往。” 8. 第 8 章 灯会当天,燕云潇乘轿到了宫门口,那里却停着另外一辆马车。 林鸿从马车里下来,见礼后道:“灯会人流聚集,鱼龙混杂,皇上的马车过于显眼,易招人注目,不如坐臣的马车。” 燕云潇抬头一看,丞相的马车通体漆黑,确实低调,就是看着有些小,一看就知道绝对没有他的马车舒服。 可他也懒得分辩,更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便点头答应了。 本以为丞相的马车肯定是又硬又冷,四面透风,说不定连个坐垫也没有。可现实与他想的大相径庭——马车上铺着厚厚的天鹅绒垫子,中间的小几上摆着温热的糕点和茶水,角落里点着清淡的熏香。马车从外面看着小,里面空间却挺大。 “看不出来,丞相还挺会享受嘛。”燕云潇道。 那日在相府吃饭,他见相府连个仆从也没有,添茶倒水都要丞相亲力亲为,还以为丞相是个清修自苦之人。敢情都是装的!他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不懂享受。 “皇上过奖了。”林鸿淡淡一笑,把盛着栗子糕的小碟子放到皇帝面前,“先吃些垫垫肚子,臣在酒楼订了位置,但今日人多,恐要等候一些时辰。” 燕云潇吃了块栗子糕,听着林鸿继续道:“京城的暮春灯会向来热闹非常,皇上若是想多看看,臣就让马车先绕街一圈。皇上若是想下车走走了,臣也已预订好了停靠马车的庭院。亥正时分有灯会表演,皇上若是想去,臣便去订座。” 林鸿顿了顿,温和地看着燕云潇,道:“皇上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和臣说,臣去安排。” 燕云潇又拿了块栗子糕,默然地含在嘴里。他不过是提了一句要来灯会,丞相就把前前后后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丞相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能力出众,杀伐决断,宛如一柄利剑。可这柄利剑却握在太后的手中。 不属于他的宝剑,再锋利也没有用处。 得不到,那就毁掉。 燕云潇垂下眼眸,接过递到面前的茶水,慢慢地啜了一口。 今日出宫前,蓝九已传来消息,一切都已按他的要求布置好,只等他带着丞相前往。 嘴里栗子糕的香甜让燕云潇微微犹豫了一瞬,但不过是一眨眼,那双被黑长睫毛遮住的眼睛就恢复了坚定,坚定而漠然。 林鸿见他久未说话,温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没事。” 燕云潇掀开车帘看向窗外,天已微暗,街道两边华灯初上。卖糖葫芦的、卖小糖人的、卖糕点的、卖胭脂水粉的都在卖力吆喝,每个摊位上都挂着晶莹剔透的冰灯,好看极了。 卖米的店铺前,一位穿着粗布衣服的妇人正在买米。店家称好了米,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脏污破旧的小布袋,解开好几层,拿出一块小碎银子付了账。 等待着店家找零时,怀里的孩子哭闹起来,妇人一边哄着,一手拉着另一个孩子。 妇人身后还站着个较大些的女孩子,正直勾勾地望着旁边卖糖葫芦的摊子。看了一会儿后她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可没过多久,她舔舔唇,又看向红彤彤的糖葫芦。她满目羡慕地盯着吃糖葫芦的行人们。 “囡囡,走了。” 妇人接过找回的铜板,小心翼翼地裹在小布袋里,拎起那一小袋米,转头对小女孩道。 小女孩又看了一眼糖葫芦,小声地道:“娘,囡囡想吃糖葫芦,只要一串,和弟弟妹妹一起分。” 妇人看了一眼卖糖葫芦的摊子,目光落在“一串五文”的纸板上,轻轻摇了摇头。 小女孩的目光黯淡下去。 此时马车正堵在路上,燕云潇叫停了马车,走到那个小女孩面前,蹲下问道:“你想吃糖葫芦吗?” 小女孩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燕云潇道:“哥哥买给你吃好不好?” 小女孩眼睛一亮,随即又低下头抿紧了嘴唇,拽紧自己的衣角。 那位妇人道:“这位公子,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无功不受禄,还是不要了。”她虽然穿着简朴,谈吐却很温雅。 小女孩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怯怯地看了一眼燕云潇,很快又低下了头。 燕云潇道:“我最近心情不太好,这样吧,小姑娘给我讲一个笑话,要是能把我逗笑了,糖葫芦就当做是我的谢礼。怎么样大娘,这样不算无功受禄了吧?” 妇人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小女孩激动地张开嘴,却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些不成词的字句。燕云潇鼓励地看着她:“不急,慢慢说。” 她便慢慢平静了下来,偏头想了想后,细声细气地道:“从前……从前有一个老婆婆,有老大和老二两个儿子。一天老婆婆遇刺了,刀正插在胸口,但老婆婆却仍活得好好的。你猜为什么——” 她一开始声音很小,越讲口齿越清晰,眼睛明亮地看着燕云潇。 燕云潇故作吃惊地问:“为什么?” “那一刀没有刺到心脏,因为……老婆婆偏心偏到肋骨。” 燕云潇略一思索后展颜笑了,桃花眼弯起,露出浅浅的酒窝,和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这一笑如春风拂面,小女孩愣住了,许久后才道:“美人哥哥,你真好看。” 她想了想又道:“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谢谢你,小姑娘,我家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林鸿说着,把早已买好的三串糖葫芦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激动地看了一眼妇人,妇人笑着点了点头:“要说谢谢。” “谢谢!谢谢美人哥哥!”小女孩脆生生地道,“也谢谢这位叔叔!” 燕云潇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转头看了林鸿一眼,林鸿站在背光的地方,正深深地看着他。 燕云潇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已经不拘谨了,欢快地说:“美人哥哥,我叫玲玲。” “玲玲。”燕云潇郑重地说,“以后你想要任何东西,都可以勇敢地说出来,然后勇敢地去追求它。你很棒,比哥哥见过的很多小孩子都要棒。” 玲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妇人又道了声谢,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玲玲频频回过头看燕云潇,不舍地冲他挥了挥手。 燕云潇含笑地注视着她远去。 林鸿站在他身后一步处,默默地看着皇帝带笑的侧脸,那浅浅的梨涡似乎有灵,把万家灯火都盛了进去,比满街华灯还要耀眼。 林鸿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见燕云潇转身,便递了过去:“刚才多买了一串。” 燕云潇惊奇地看着他:“朕又不是小孩子。” 林鸿道:“三串是十五文钱,四串是二十文钱,刚好合两分银子,免得店家再找零。” “行吧。” 燕云潇接过糖葫芦,看着热闹的人流,提议想逛一逛,林鸿便让车夫便马车停到订下的庭院中。 林鸿始终落后皇帝一步,看着一身黑色常服的皇帝手摇折扇,走入人流。 他想到刚才那个小女孩,想到第一次见到燕云潇时,燕云潇也不过是个那么小的小孩子。 那年除夕,宫里举行宫宴,彼时十三岁的林鸿随着父亲一同入宫。 宴席中途他偷跑出来,好奇地在宫里乱逛。不知不觉来到了御花园,角落里有一棵大树。 大树下面,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林鸿问道:“你是谁?” 小身影动了动,转过身来,没有说话。 林鸿向树下走去,看清了那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梳着羊角辫,生得唇红齿白,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警惕地盯着他。 林鸿蹲下身,温声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子,是跑丢了吗?” 小孩子依然不说话。 林鸿又道:“我是随我父亲来宫中赴宴的,我父亲是朝廷的臣子。” 小孩子眼里的警惕渐渐消失,他抬头看了看大树,奶声奶气地说:“我想上树。” 大树并不是很高,可对于四五岁的小孩子来说,简直算得上参天大树了。小孩子脖子都快仰断了,也望不见顶。 林鸿道:“为什么想上树?” 小孩子依然仰头望着大树,又重复了一遍:“我要上树。” 林鸿注意到,小孩子的一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是抓着什么东西。 “你拿的是什么?” 小孩子看着他,慢慢松开掌心,里面是一块糕点,捏在掌心那么久,已经碎成了渣滓。 乌黑的大眼睛里渐渐氤氲出泪水,小孩子哭腔道:“我的糕糕,我的糕糕……” 林鸿问他:“你刚才为什么不吃糕糕呢,现在都碎了。” 小孩子抽噎着说:“因为……因为我只有一块糕糕呀,吃了,就没有了,呜呜呜……” 他哭得太可怜了,小脑袋上的羊角辫一抖一抖,林鸿一下子心软得不行,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道:“我有糕糕,给你吃好不好,你别哭了。” 油纸包里是府上厨子做的栗子糕,他有时在外面练武练得久了,赶不上回府吃饭,便会随身带一包栗子糕,吃完继续练武。 小孩子渐渐不哭了,用白嫩的小手抹了抹眼泪:“你的糕糕,有我的糕糕好吃吗。” 林鸿笑道:“你吃一块不就知道了。” 小孩子将信将疑地拿起一块栗子糕,尝试着吃了一口,随即眼睛大亮,结结巴巴地道:“好、好吃!” “那你多吃一点。” 小孩子吃得肚子滚圆,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大树,道:“大哥哥,你会上树吗?” 林鸿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手,抖去糕点屑,闻言抬头看了看大树,树高三丈有余。他最近练武进步很快,可面对这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他无法对着这双澄澈透亮的大眼睛说出拒绝的话。 “我试一试。”林鸿斟酌地道。 小孩子眼睛大亮。 林鸿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尝试,终于在第三次成功了。他站在最粗的那根树干上,透过重重树叶,看到小孩子兴奋又崇拜地看着他,大叫道:“大哥哥,大哥哥,带我,带我上去!” 林鸿先是背着他,试了五次都失败了。后来又把小孩子抱在怀里,让小孩子搂着他的脖子,这个姿势比较好使劲,可他自己上去都非常勉强,何况是带着一个人。 他最终也没能上得去。 小孩子眼里闪过浓浓的失望,可他却还安慰林鸿:“没事的,大哥哥,你已经很厉害了。” 林鸿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渴望,他想立刻去练武,提升功夫,带小孩子上树。 远处传来喧嚣,想是宴席已散。 林鸿蹲下身摸了摸小孩子的头:“你等我好不好,我再练一练,就可以带你上去。你叫什么名字?等我练好了,我来找你。” 小孩子仰头看着他,脆生生地说:“大哥哥,我叫云潇。” 林鸿并不知道这是大皇子的名字,只当他是某位官员家的孩子,便温和地道:“好的,小云潇等等哥哥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可等他练就一身武艺,能轻易跃上五丈高的大树,世事早已大变,他再也没有机会抱那晚的小孩子上树了。 9. 第 9 章 燕云潇第一次来暮春灯会,颇为好奇,负着手不紧不慢地逛着,见到新奇的事物就会停下来看一会儿。 林鸿怕皇帝被挤到磕到,一直落后皇帝半步,见有人靠得近了,就不动声色地伸手推开。 若是皇帝看了一件东西第二眼,林鸿会立刻买下,递给皇帝把玩。可皇帝玩一会儿就没了兴致,又丢回给他。林鸿便让小厮拿着。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小厮怀里已经抱满了竹蜻蜓、竹风车、竹雕花灯之类的东西,还有酒心糖果和豹子糖画。东西还在不断地往怀里塞,小厮欲哭无泪。 两人逛了一会儿,来到了长街尽头,灯会表演已经开始。 在台上起舞的,是京城第一名伎步摇姑娘。 她穿着淡蓝色长裙,舞姿轻盈,如一只戏水的仙鹤。水袖飘舞,一盏纯白的丝绸灯轻盈地在她袖间起落。 看台座无虚席,喝彩声和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燕云潇驻足在人群外,隔着一片喧闹嘈杂,静静地看着台上的人。 四周议论声不断: 一位青衫书生道:“这步摇姑娘真是个妙人!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吟诗作赋也是一流。要是能与她相识相知,真是此生无憾了!” 一位大腹便便的商贾感叹道:“去年京城首富秦家的大公子想娶步摇姑娘为正室,可步摇姑娘拒绝了,只说是心里有人,此生非那人不嫁。” 有人好奇地问道:“谁那么好运,能得到步摇姑娘的芳心?” 此时舞曲渐入佳境,步摇的舞姿越发曼妙,那盏丝绸灯从肩头落到手腕,又经指尖轻拍,抛在空中,精准地落在绣鞋的尖上。从头到尾,丝绸灯都未落地。 步摇早在燕云潇站定时,便一眼望见了他。风情万种地冲他抛了个媚眼,惹得这个方向的看客们齐声尖叫。 周围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我看啊,无论步摇姑娘喜欢的是谁,那都一定是个没担当的负心汉!” “不然怎会让她独守空闺这么些年?步摇姑娘年纪也不小了,若非妾有情郎无意,又怎会白白蹉跎光阴?” 旁边的人齐声附和:“对啊,对啊!没良心的负心汉罢了!” “再说了……那人要是真喜欢步摇姑娘,又怎会忍心她在京城抛头露面?步摇姑娘国色天香,他心里不醋?说白了,压根就是没把她当回事!” 又引来一阵附和声。 步摇的目光没有从燕云潇身上移开过,看客们开始感觉到不对劲,频频地往这个方向看。 舞曲进入尾声,步摇一个回风拂柳的飘逸舞姿,刚好落在收尾的低沉宫音上。 “这盏丝绸灯,是小女子亲手编织的。”步摇托着那盏纯白的丝绸灯,含笑说道,“小女子想将它送给一位有缘人。” 看台上顿时响起排山倒海的尖叫声。 步摇唇边带笑,将灯盏抛了出去! 看客们忙不迭从椅子上起身,扑向灯盏的方向。 灯盏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轻飘飘地落定。 看客们没有再去抢了,因为任谁都能看出,步摇姑娘是特意往某个人面前扔的——灯盏不偏不倚,将将好好地落在了一位年轻黑衣公子面前。 一寸都没有偏离。 燕云潇就这样看着洁白的灯盏落在自己面前,他伸出手,接住了灯盏。 灯盏的骨架是木制的,外表用白色的丝绸绣成了莲花模样,灯芯嵌着一颗夜明珠。 台上的步摇虚提裙摆,盈盈一礼,道:“愿君心事添做酒,只生欢喜不生愁。” 说完,她风姿万千地退入了幕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燕云潇身上,燕云潇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林鸿轻声喊他,“怎么了?” 燕云潇微微一震,被这一声叫得回了神,他低头看了看掌中的灯盏,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他转过身,又恢复了平日的玩世不恭,笑道:“肚子饿了。” “酒楼就在旁边,走吧,我们过去。” 林鸿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栗子糕:“先吃一块。” 燕云潇拿走一块栗子糕,心不在焉地走出了人流。走了几步,他把灯盏扔给林鸿,又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林鸿看了眼镶嵌着夜明珠的灯盏,开口问道:“皇上是让臣帮忙拿着,还是……送给臣?” 燕云潇步子一顿,又加快脚步往前走去,依然沉默。 林鸿明知不该问,却忍不住问出了口:“皇上喜欢步摇姑娘?” 他知此话问得逾矩,也知燕云潇不会回答。哪知走在前面的燕云潇突然停了,转过身来。林鸿步子差点没收住,险些撞上去。 燕云潇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风流笑意,桃花眼微微弯起,弧度好看极了。街边的华灯照在那双明如秋月的眼里,简直流光溢彩。 他拿着折扇,轻佻地点了点林鸿的胸口:“丞相这说的是什么话,也许和她相比,朕更喜欢你呢。” 林鸿瞳仁微缩,全身紧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燕云潇挑了挑眉,轻笑道:“怎么不说话?” 林鸿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道:“为何?”这两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憋出来的。 “因为——”燕云潇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扇尖挑向林鸿衣襟领口处,故意往里钻了钻,轻滑过脖颈和锁骨处的皮肤。 直到林鸿全身都在微微发颤,燕云潇才慢悠悠地接道:“因为——朕是断袖呀。” 他笑意盈盈地收回折扇,负着手走入了酒楼。 林鸿站在原地,深深调息了几息才勉强恢复平静,大步跟了上去。 包厢临街,正好能看到热闹的街市。 等待上菜的间隙,一位穿着鹅黄衬裙的美人叩门而入,她抱着琵琶,软语道:“不知奴能否为二位爷演奏一曲?” 燕云潇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道:“美人之命,岂有不从的?” 美人在燕云潇身边坐定,纤纤玉指按上琴弦。她弹的是一曲凤求凰,曲调高亢处,她明送秋波,身子越来越贴近燕云潇。 燕云潇依然懒懒地坐着,微笑地注视着她,手指在桌上敲击着节拍。 收尾处,音调乍高,琴弦竟断了。 美人脉脉含情地盯着燕云潇,道:“此琴乃小女子传家之宝,价值三千两白银,可今日琴弦为知音而断……三千两白银易求,有心郎却无价,不知公子……今晚是否有约?” 她说着,纤纤玉指伸向燕云潇的胸膛,却被一道冷沉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抱歉,我家少爷该进膳了。” 林鸿从怀中掏出三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道:“这里有三千两银票,姑娘不如再去买一把琵琶。” 美人眼睛一亮,动作迅速地拿起银票:“谢谢爷赏赐。” 林鸿道:“不谢,请现在就离开吧。” 美人非常听话地走了。 整个过程中,燕云潇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俩,仿佛置身事外。见人离开,他才对林鸿道:“美人是用来疼的,丞相怎的如此不解风情?” 林鸿脸上的冷硬早已消失不见,他温声对燕云潇道:“皇上不是说肚子饿吗?快趁热吃吧。” 菜肴并没有多珍稀,但都是燕云潇平日喜欢的。他吃得很慢,不时看看窗外的人流,听到热闹俚俗的讨价还价声、小孩欢笑声,他会展颜一笑。 一顿饭整整吃了半个时辰,燕云潇才慢吞吞地放下筷子。 林鸿帮他添上茶水,问道:“皇上可吃饱了?” 燕云潇点点头,深深地看着他:“丞相吃饱了吗?” 林鸿道:“谢皇上关心,臣吃饱了。” 燕云潇又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好。” 说话间,燕云潇搭在桌上的右手动了动。在被茶杯遮挡的地方,他的食指指尖轻叩桌面,敲了三下,动作很细微。 下一瞬,不明物体破空而入,击碎了灯芯。包厢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死一般的漆黑沉寂。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反光,闪烁。 那是三把明晃晃的剑,剑尖锃亮,直刺向林鸿! 10. 第 10 章 在房中灯火熄灭的一瞬间,林鸿已经闪身到了燕云潇身前。 房间骤然变黑,瞳孔还未适应光线变化,人的眼睛会短暂失明。等林鸿堪堪恢复了视觉,三柄剑距他已不过两寸! 三柄剑从不同方向袭来,却是同样的招式和速度。招式看似平平无奇,却封锁了他所有退路。他唯一的逃生之路,就是跃向房梁。 可是皇帝还在他身后,他不能退。 林鸿用两指握住了中间的剑,剑尖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可是另外两把剑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向他刺来! 眼看着剑尖快要刺入身体,“叮”“叮”两声脆响后,两把剑偏离了轨道。原来林鸿在灯灭的一刹那,便已用袍袖卷起了桌上的两只茶杯,此时当做暗器掷出,打偏了那两柄剑。 一击不中,三位黑衣蒙面人果断退后,摆出一个剑阵。只见三人的肩膀两两相接,共同举剑,剑气如虹,震得窗纱无风自动。 此时刺来的已不是三柄剑,而是一柄剑!可这一剑的威压,比方才的三剑加起来更为猛烈,更为精纯! 因为剑阵把三人的力量结合在了一起! 剑尖如毒蛇,向林鸿刺来! “借皇上折扇一用!”林鸿道。 他此时已完全适应了黑暗,从容地拿起折扇,在刺来的剑尖上轻轻一拂。 执剑的黑衣人脸色一白,哐当一声,剑从手中脱落,捂着右肩倒退了几步。林鸿方才那一式“敲山震虎”,已经震伤了他的经脉。 “走。”为首的黑衣人说。 三名蒙面黑衣人齐齐掠出窗户,消失在人流中。 林鸿没有去拦,而是迅速点燃了烛灯,包厢恢复了光亮。 从灯灭到灯亮,不过十数次呼吸的时间。窗外依然人流喧嚣,笑谈嘈杂,甚至隐隐能听到隔壁的丝竹声。 除了碎在地上的两个白瓷茶杯,房内连一丝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方才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燕云潇坐着没动,全身紧绷,脸色苍白。 林鸿站在他面前,担忧道:“皇上没事吧?可曾受伤?” 燕云潇没有说话。 林鸿发现他肩膀在微微发抖,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在快碰到时停住了,犹豫了半晌,手掌轻轻落在那有些单薄的肩头,温声道:“没事了,皇上。有臣在这里,谁也不能伤到皇上分毫。” 燕云潇长睫低垂,遮住眼底复杂的心事。那双眼里是震惊、失望和复杂。 太快了,林鸿出手太快了。他都还没来得及看清,蓝卫就已然败了。 这世上,本不应有人能抵挡住蓝卫的“三灭剑阵”。 可是林鸿偏偏做到了,在黑暗中,在事发突然中,在以一敌三中。 蓝卫彻彻底底地败了。 那换做是他呢?若他与林鸿对上,可有一成的胜算?他本以为最近自己功夫精进不少,还暗自欣喜。但现在他才知道,他和林鸿差远了。 燕云潇默然无语,挫败感让他整个人都灰暗了下去,肩膀无力地耷拉着。 林鸿只当他是被吓到了,便不断地温言安慰。他知道皇帝怕黑——皇帝登基前,一群刺客杀入宫中,彼时只有七岁的燕云潇消失了三天。 后来林鸿才知道,那三天里,燕云潇一直躲在假山下面的暗道中。暗道漆黑不见光,冷风阵阵,蛇鼠成窝。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却孤身在里面躲了三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光。自那以后,燕云潇就怕黑,就算是夜里睡觉,床头也要点着烛灯。 林鸿用干净的碗盛了些茶水,转头却见燕云潇正神色复杂地盯着他,见他看过来,又掩饰似的移开眼,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丞相,我……害怕。” “别怕。”林鸿这下子没再犹豫,手落在燕云潇的肩膀上,安慰地轻轻捏了捏,“臣在。” 林鸿问他:“皇上喝点热茶压压惊吧,能拿稳吗?” 燕云潇慢慢地接过碗,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喝着茶水,脸色始终苍白。 他道:“回宫吧。” 林鸿接过碗放到桌上,见皇帝要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一手扶着皇帝的肩膀,一手轻按在皇帝的后腰,只觉得手下的身体微微一僵后,便疲惫地软了下去——那是受惊过度后的自然症状。 林鸿单手脱下披风,给皇帝裹上,扶着皇帝上了马车。他已经不会在触碰前犹豫了,可是每一次的触碰,都会让他手掌灼烫。扶着皇帝后腰的那只手已经没了知觉,只隐隐觉得,这腰太软了,他的手似乎已经陷了进去。 燕云潇自坐上马车后便一言不发,林鸿担忧地望着他,不时给他理一理散开的披风,又束好马车车帘,不让风吹进来。 马车驶入宫墙,停在寝宫门口。 林鸿扶着燕云潇下马车,关心道:“皇上今天受了惊,让太医开一副安神的药,喝了后好好休息。”又嘱咐太监宫女夜里好好照顾皇上。 燕云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在太监的搀扶下往寝宫走去。 进入寝宫,方才的疲软和苍白一扫而空,燕云潇大步往内殿走去,沉声道:“都退下。” 太监宫女应声退走。 内殿角落里,一块青砖被移开,一个黑衣人从地下钻了出来,俨然就是方才酒楼里出手的蓝卫。 燕云潇直接问道:“如何?” 蓝卫道:“此人功夫精深,属下不是对手。需要二十名蓝卫一起出手,才有可能制服他。” 燕云潇道:“朕与他对上,有几分胜算?” 蓝卫沉默了。 燕云潇道:“直说即可。” 蓝卫道:“并无一分胜算。此人招式毒辣老练,主子您并不是他的对手。” 燕云潇突然一笑:“不对,朕还是有五分胜算的。” 他缓缓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折扇的扇骨,道:“这五分,胜在出其不意。” “丞相并不知朕会武,朕只要在其毫无防备之时,猛然出手,直取其要害,未尝不能胜。不过这招要用在万无一失之时,因为一旦失手,或者等他反应过来,朕便败了。” 燕云潇言罢,又长叹一口气:“罢了,偷袭之道,总归是有失君子之风。明日把蓝一叫回来吧,每日陪朕练武。” 蓝卫道:“是,主子。” 青砖无声地复原,内殿里只剩燕云潇一人。他默默地站了片刻,累极似的地倒在床上,喊道:“银烛,流萤——” 两人立刻进来,熟稔地为他脱下外袍,揉捏肩背。 流萤温柔地问道:“皇上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燕云潇长叹一口气,道:“朕今天受了大委屈了。” 银烛瞪大了眼睛:“谁敢让皇上受委屈?” 燕云潇道:“朕今天本来能得到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唔,做栗子糕的厨子。得到了他,朕便能一日吃三笼、四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栗子糕。” 流萤道:“那为什么没有得到呢?” “哦。”燕云潇有气无力地揉了揉额角,“因为没把那厨子的主子给干掉。” “所以现在一天只能吃一笼栗子糕了,还要取决于丞相会不会忘记给朕带。” 银烛咯咯地笑道:“奴婢还以为多大点事呢!皇上想吃,给丞相下旨,让他一日给皇上带三次、四次,不就行了?” 燕云潇无神地盯着头顶的纱帐:“朕不喜欢有求于人。” “您这就是别扭!”银烛打趣他,“要不……奴婢去丞相府上,找那厨子学一学,回来日日给皇上做栗子糕吃?” 燕云潇笑道:“别,朕一个时辰不见你,就想念得紧,怎么忍心让你去那么久?为了时时能见着你,朕只好忍一忍这口腹之欲了。” 银烛笑得欢快,流萤无奈地摇摇头:“皇上这嘴啊,哪个女孩子能招架得住?” 燕云潇趴在床上,掩唇打了个呵欠,道:“多揉揉腰,今日逛得久了,腰酸得紧。” 子时,相府书房。 “可有线索?” 茶已经凉了,林鸿喝了一口提神。宫里传来消息,得知皇帝已经睡下了,他放下心来,终于有空处理刺客的事情。 小厮摇头:“侍卫一直跟着皇上和相爷,可那些黑衣人速度太快,从窗户掠出后分从三个方向逃走,很快甩脱了我们的人。” 林鸿沉思片刻,回想起那个奇怪的剑阵,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道:“老宅有一本剑谱剑阵总集,是先父从鼎鹤真人那里得来的,你今晚就启程去老宅,把它取来。” 小厮应下,利落地转身离去。他落地无声,转眼就在几丈之外,俨然也是个高手。 书房里只剩林鸿一人,他想起那纤软的细腰和略显单薄的肩膀,轻声道:“有点瘦,得补补。” 11. 第 11 章 这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冷飕飕的风直往脖颈里吹,黑暗中隐有窸窣的声响。 燕云潇七岁的时候,曾孤身一人在这暗道中躲了三天。 他登基前那个夜晚,无星也无月,黑沉沉的宫城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彼时他正在窗前发呆,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衫的人突然出现,平静中略带一丝焦急地道:“主子,有一大批刺客正在接近,请让属下护送您离开。”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小燕云潇并未惊慌。他接连丧父又丧母,经历了大悲大恸,再难有其他情绪。他看了看来人身上的衣衫,皱眉叫出了对方的身份:“蓝卫?”父皇给他讲过蓝卫的事情,蓝卫是只属于皇帝的私兵,只由信物差遣。 蓝卫应道:“是。事不宜迟,请主子迅速离开。” 小燕云潇静静地看着他:“我并无信物。” “冒犯主子了。”蓝卫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燕云潇脖子上的挂绳,挂绳下吊着一块纯白的羊脂玉,“此乃信物。” 蓝卫举起羊脂玉,慢慢地在烛光下转动,转到某个角度时,玉的中心出现了一个莲花的图案。蓝卫又取下自己的腰牌,腰牌右下角有一个相同的莲花图案。 小燕云潇吃惊地看着羊脂玉,这块羊脂玉是他周岁抓阄时抓住的,父皇亲手为他戴上,这么多年来从未离身。 “先皇曾下令,让属下誓死护主子周全。”蓝卫侧耳听了听殿外的动静,焦急道,“来不及了,主子,快走吧。” 小燕云潇点点头,蓝卫背起他从后窗逃出,在漆黑的宫城中拐来拐去,来到御花园一座假山后面。蓝卫在假山后轻轻一按,整座假山突然往旁边移动,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入口。 “这条暗道,是先皇告诉属下的。”蓝卫放下燕云潇,擦了擦汗,“您先进去躲躲。” 远处传来刀剑交锋的声音,渐渐逼近。 小燕云潇却没有下去,也丝毫看不出慌张。他看着蓝卫,冷静地问:“我父皇还说过什么?” 蓝卫一怔,随即笑道:“先皇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小燕云潇微微松了口气,眼中的戒备消失了。这是父皇突发恶疾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喊杀声已经来到了御花园门口,蓝卫焦急地望着燕云潇,燕云潇不再犹豫,进入了暗道。 关上假山入口前,蓝卫道:“先皇嘱咐过,在主子您成年之前,不能暴露蓝卫的存在,因此蓝卫不能与刺客正面交锋。属下现在去联系先皇留给您的大臣和将军,很快就来救您。” 蓝卫又道:“您等我。” 小燕云潇发现,这位蓝卫面目稚嫩,是个没比他大几岁的少年。 暗道门关上了,小燕云潇等了三天。 他不敢睡觉,没有东西吃,只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有老鼠啃他的手腕和指尖,蟑螂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半昏半醒,又冷又饿,饿得受不了就咬破手指,喝自己的血。 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三天后,当暗道入口打开,久违的亮光涌入,他以为自己已然身死,来到了天堂。 那晚的蓝卫把他抱了出去。后来,他和蓝卫隐瞒下了这条暗道,除了他们两人、以及已故的先皇,再也无人知晓。 此时,小邓子正举着火折子走在暗道中,燕云潇跟在他身后,笑道:“小椅子,那年你要是再晚一个时辰,朕就变成饿死鬼了。” 小邓子憨憨一笑:“是奴才疏忽了,忘了给皇上准备些吃的。” 两人在漆黑的暗道中走着,约莫半个时辰后,眼前陡然开阔。这暗道的尽头,竟是一个花香清幽、鸣禽间关的世外桃源之所。 百步开外,有一座古朴的小茅屋,茅屋前一湾溪水,几重垂柳。旁边的地里种着些蔬菜瓜果,还种了几株梨花。 梨花树下,有一方小小的墓碑。 燕云潇折了几枝梨花,放在墓前。他恭敬地磕了个头,望着墓碑上的字,神情温柔地轻声道:“母妃,孩儿来看您了。” 他从怀里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泥土和灰尘,将上面的刻字擦得一尘不染。一阵风吹落满地梨花,燕云潇却不去扫,任纯白的梨花花瓣落在墓碑上。 “母妃最爱梨花了。她常说,皇宫上上下下,只有梨花是干净的。” “她还说,她的愿望便是在溪水边结庐而居,吃自己种的蔬菜,有一片自己的花圃。阳光好时弹弹琴,读读书。” 燕云潇轻言细语地说着,唇边带着一丝怀念的微笑。他今日只着一件白色便服,长发未束,梨花花瓣落在肩头发尾,宛如一场暮冬的雪。 小邓子侍立在一边,道:“淑妃娘娘最是温柔了,当年长垣宫上上下下,就没有不赞她温婉贤淑的。” 燕云潇怔了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摘下发尾的一片梨花花瓣,碾碎在指尖,漠然地道:“温柔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落得被歹人毒害的下场。” 他收回目光,望着墓碑上的字,目露坚定:“母妃,您放心。再过三个月,孩儿便能为您报仇。到时候,孩儿必定将奸人挫骨扬灰,以平这些年的怨愤。” 小邓子道:“皇上,起来吧,天儿还没热起来,寒气入体就不好了。” 燕云潇摇摇头:“朕哪有这么娇弱。”他边说着,边站起身,小邓子帮他摘掉身上的花瓣,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小茅屋里面陈设简洁,只一桌一椅,一床一榻。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摆设一应俱全,桌上摆着香薰和茶叶,窗台上有几盆仙人掌。从窗户看出去,刚好看到地里紫色的茄子和绿油油的大白菜。 许多年前,燕云潇误打误撞地发现,暗道竟然直通一座山坳。他便亲自设计并搭建了小茅屋,种了蔬菜和梨花树。 屋内的陈设是按母妃的喜好布置的,他隔三岔五便来打扫一番,因此房里一尘不染。燕云潇心情不好时,会来此处喝茶,去小溪里捉鱼烤来吃,或者种种蔬菜,擦擦墓碑。做这些时,他的心情会一点一点好起来。 小茅屋后有一口水井,里面的水甘甜清冽,用来烹茶最妙。 小邓子轻车熟路地打来一壶水,在红泥小火炉中生好火,将水壶放在上面烧水。 燕云潇闲闲地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折扇,道:“朕已经成年了,你也该把父皇当年留下的名单给朕了。” 当年先皇吩咐过,在燕云潇成年之前,不可暴露蓝卫的存在。面对强梁环伺,他怨过恨过,可最终也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渐渐理解了父皇的安排。 父皇还给他留了一些人,名单在小邓子手里,同样是要等到及冠后才给他。 小邓子擦了擦额头上炙烤出来的汗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腰牌。这便是那年那晚,他展示给燕云潇看的那块腰牌。 他神情肃穆地在左下角轻叩三下,在右下角轻叩三下,又重叩左下角两次。啪嗒一声,腰牌分开成上下两片,一张折叠的泛黄纸张掉了出来。 “先皇曾说,这些人都是可用的忠臣,但时过境迁,如今的具体情形,还需主子您好好斟酌。”小邓子说着,把纸张递给燕云潇。 燕云潇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纸张泛黄破旧,墨迹褪色,是先皇的笔迹。他迅速扫过上面的人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来回看了两遍后,他将纸投入火炉,火舌很快吞没了泛黄的纸,只余灰烬。 “没想到。”燕云潇轻笑出声,“父皇真是深谋远虑。” 水已沸腾,蒸汽冲击壶顶,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小邓子拎起水壶,将水注入天青色茶盏中,茶香很快溢出。 燕云潇道:“讲些母妃的事情吧。” 小邓子挠了挠头,道:“奴才记得,淑妃娘娘最喜欢把皇上打扮成女孩子。” 燕云潇笑道:“母妃弹得一手好琵琶,怀着朕的时候,就想着生个女孩子,教她弹琵琶。哪知生了个男孩子,母妃失望了好久。” “对,所以淑妃娘娘就爱把您当女孩子打扮,假装自己养了个女儿。”小邓子道,“奴才还记得,淑妃娘娘亲手给您绣了红肚兜,还爱给您扎两个羊角辫,绑红头绳……” “咳……”燕云潇正喝着茶,闻言呛得咳嗽了起来,瞪了小邓子一眼,“有你这么话多的蓝卫吗?” 小邓子憨厚地笑道:“奴才现在是您的太监。” 燕云潇望着屋外的梨树,目露怀念:“朕记得,红头绳也是母妃亲手编的,她的手可巧了。对了,红肚兜上还绣着梨花呢。” 小邓子道:“皇上小时候长得漂亮,绑着羊角辫,比小姑娘还水灵。宫里的太监宫女们见了,全都忍不住要来抱抱您。” 燕云潇道:“可是太后却说肚兜和头绳是不祥之人所留之物,让丞相来收走了。那是母妃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燕云潇垂眸看着盏中的茶叶,没什么感情地重复了一遍:“他把我的红肚兜和红头绳拿走了。” 12. 第 12 章 暮时,两人离开小茅屋,却没有从暗道回宫,而是向山外走去。 燕云潇折了一枝梨花,不紧不慢地走在山花小径上,嘴里不时哼几个曲调。不多时便走出了山坳,一辆黑色马车正停在官道上。 马车往前驶去。 “回宫正好赶上晚膳时辰。”燕云潇道。 小邓子打开案几上的三层黄花梨木食盒,拿出几碟精致的糕点,道:“您要是饿了,就先吃些垫垫肚子。” 燕云潇随手拿了块花瓣状的糕点,尝了一口后皱眉道:“御膳房是换人了?怎么手艺变差了许多。” 小邓子道:“没有听说换人。” 燕云潇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看着糕点上精致的花瓣纹路,摇头道:“尽知道弄些花里胡哨的,却不知味道和配方才是最重要的,太舍本逐末了。” 小邓子心中暗道,皇上这是吃惯了丞相府上的栗子糕,才会觉得御膳房做的糕点一无是处。但他怕皇帝还在介怀红肚兜和红头绳的事,不敢贸然提起丞相。便只是道:“您好歹吃一点,饿坏了就不好了。” 燕云潇把啃了一口的糕点扔回盘中:“朕现在不饿,还是等回宫用膳吧。” 自从七岁那年在暗道中饿了整整三天后,燕云潇就格外重视用膳,每日三顿都要按时吃,就算在花楼画舫里胡闹时也不例外。 小邓子知他的习惯,便把糕点收起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燕云潇捧着茶盏,正轻轻吹去上面的浮沫,马车却一个疾停,半杯茶都泼了出去。 四周一片死寂。 小邓子面色凝重,立刻拔出了左靴中的匕首,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车。 透过飘飞的窗帘,燕云潇已看清了外面的情形——十二名黑衣蒙面的大汉,正握着锃亮的大砍刀,以马车为中心,慢慢缩小包围圈。 燕云潇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慌不忙地端起只剩半盏的茶水,慢慢地喝着。握盏的手指修长而稳定,一丝颤抖也没有。 马车外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 小邓子一敌十二。他的匕首只合三寸二分长,敌人的大砍刀却足有一尺三寸,可小邓子凭借灵活的身法,竟能暂时不落下风。 燕云潇依然悠闲地喝着茶,似乎丝毫不关心外面的局势。 即使曾经编号是“蓝五”,武功远高于常人,可小邓子身法再好,也不过是一个人,面对十二个并不弱的对手,他渐渐落了下风。 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大喝一声,锋利的大砍刀劈向小邓子的后背。可大汉突然愣住了——他的刀断了,只剩下一个短短的刀柄!他定睛一看,发现脚边滚落了一颗白玉珠子。 铛、铛、铛…… 连续十二声,所有刺客手中的刀都断了。 每人脚下,都滚落着一颗白玉珠子。 刺客们握着刀柄,颇为滑稽地面面相觑。但到底是刀尖舔血的杀手,他们很快将目光集中在马车上。 车帘依然飘舞着,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闲闲地搭在车窗上,手指间捻着一颗白玉珠子。 为首的刺客声音沙哑地说:“走!” 十二名刺客齐齐后退。 “且慢。” 一道懒懒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明明是好听带笑的声音,却隐隐夹杂着说一不二的威严,“爷的马车,岂是你们想拦就拦,想走就走的?” 小邓子早已垂首恭立在车外,掀起了车帘。 燕云潇走下马车,合成柄的折扇在掌心轻拍着,面带微笑:“嗯?” 十二名刺客成雁阵状往后退,为首的冷冷一笑:“是又如何?” 燕云潇道:“你们害我泼了半杯茶水,或许还要错过晚饭,会饿肚子。饿肚子最不好受了。连一句道歉也没有,就想一走了之?” 刺客们已经退到三丈以外,刺客头子警惕地盯着燕云潇那双贵公子般的手,眼见已退到安全距离,松了口气。随即狞笑道:“爷送你这个!” 十二把刀柄齐齐向燕云潇掷来! 燕云潇笑容不变,轻飘飘地往旁边错了一步,手腕一甩,熟稔地撑开折扇。与此同时,银光从扇尖飞出! 十二名刺客齐齐倒下,眼睛大睁,里面写满了恐惧和不敢置信。 他们的喉口,全部插着一根银光闪闪的扇骨! 上好的霜铁精铸而成的扇骨,见血封喉。 小邓子上前确认了十二人的死亡,拔下扇骨,埋入土中。 燕云潇瞥了一眼死者凸出的死鱼眼睛,嫌弃地啧了一声:“每年都来这么一出,烦死了。那老太婆为了逼出朕身边的蓝卫,还真是穷追不舍。” 旁边便是万丈悬崖,小邓子一次提起两人,扔垃圾似的扔下悬崖。他道:“太后这些年来一直在打探蓝卫的踪迹,但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不能确认您是否掌握着蓝卫。” 处理了人,小邓子又轻车熟路地处理好地上的血迹。整个过程中,车夫一丝反应也没有,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这么一耽误,已经到了该用晚膳的时辰。再加上刚才动了手,体力更是消耗得差不多了。坐回马车的燕云潇揉了揉肚子,催促道:“快回宫,饿了。朕不能挨饿。” 小邓子又拿出糕点劝他吃。 燕云潇却有一点执拗的坏脾气,吃过好吃的,就不愿意再退而求其次了。 “不吃。”他嫌弃地看了一眼花瓣状的糕点,“不是栗子糕,不吃。” 13. 第 13 章 午后,清安宫。 楠木小榻上,太后正在午睡。两位宫女跪侍在左右两侧,举着芭蕉扇轻轻扇风。 太后眉心紧蹙,显然睡得很不好。宫女愈发低眉敛首,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生怕扰了太后。 太后正在做梦。 梦里,一位白衣女子正背对着她。她不用看见正脸,就知道这位女子是谁。 柳淑妃。 一个纠缠了她十几年的冤魂。 白衣女子缓缓转身,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诡异面庞。 太后想尖叫,想逃跑,可双腿却死死地钉在地上,挪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衣女子越来越近。 “你……害得我好苦……”白衣女子僵硬沙哑地说着,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我在……地狱……等你……” “啊——” 太后猛地惊醒,尖叫着坐起身。 旁边的宫女早已见怪不怪,端来早已准备好的茶水。 太后直直地盯着茶水,还未从梦里清醒。梦中白衣女子缥缈阴沉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太后颤抖了片刻,一巴掌狠狠地扇在端茶的宫女脸上:“贱人!” 宫女低垂着眉目,依然保持着端茶的姿势。 片刻后,太后平静下来,道:“去请丞相过来。” 林鸿很快到来。 太后道:“哀家最近老是心绪不宁,睡觉容易惊醒。” 林鸿道:“娘娘是为国操劳太过,以致神思不继,宜静心养神。” 太后摇摇头:“不是,是她……是她来找哀家索命了,今天恰好是她的忌日……” 林鸿显然知道太后说的是谁,于是沉默了。他虽与太后同为林氏一族,但对于后宫之事,他也不便多言。 没等他回复,太后面上闪过一丝狰狞,自顾自地说道:“哀家才是大燕朝的太后,她不过是个媚主祸上的狐狸精罢了。想要哀家偿命,她还没这个本事!” 林鸿沉默地站在一边。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太后很快掩饰好了情绪,平静地道:“前几天灯会上的事,你做得很好。” 林鸿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便谨慎答道:“臣分内之事。” 太后一笑:“那刺客安排得妙极,皇上想必会安分一段日子。” 林鸿略一思索,终于明白过来,太后以为酒楼包间里的刺客是他安排来敲打皇帝的。便顺水推舟地道:“皇上被刺客吓破了胆,这番敲打后,皇上行事内敛了不少。” “但是还不够。”太后冷声道,“皇上今天又往莽山去散心了,名为散心,实则偷偷祭奠。潇儿这孩子,唉……明明哀家才是他名义上的嫡母,他却总挂念着那死了十几年的狐狸精,平时连请安也不来,实在不孝。” 林鸿道:“请娘娘放心,臣一定替您好好管教皇上。” 太后面色微霁:“林氏一族里,幸好有你这个股肱之臣。” “前些日子,慧禅寺送了一批宁神香,都是方丈开过光的。”林鸿道,“臣晚上命人送进宫,娘娘休息时点上,能做个好梦。” 又闲话了几句,林鸿告退,一位宫女送他出殿。宫女脸上还顶着红肿的手指印,正是先前太后扇的一掌。 送到寝宫门口,宫女微微一福,飞快地说了句话。 “大人放心,雨微草一日未断。” 雨微草,一种常见的药草,无色无味。 可若是掺在饮食中,与特定的食材混合,长久服用,便能致人心悸、噩梦不断。 林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暮色四合,林鸿在暖阁旁的办事房中处理奏本,但明显心不在焉。 “皇上可曾回宫?”他放下笔,第三次问太监。 太监道:“回大人,不曾。”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终于有太监来报:“皇上回宫了,正在用膳。” 林鸿应下。 再过了一会儿,太监又报:“大人,皇上用过膳后往男宠宫里去了。” 林鸿笔尖一滞,顿了片刻后道:“等皇上出来,立刻来报。” “是。” “……等等。”林鸿搁下笔,又问,“哪个宫?” 太监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鸿面露不耐,冷声道:“本相问,皇上往哪个宫去了?” 太监忙道:“是朱霞宫。” 上个月,皇帝在红鸾楼流连数日,将花魁云烟带回了宫,赐住朱霞宫。 此时,朱霞宫内。 古琴声悠悠,燕云潇正倚在软榻上,半阖着眼,手指在折扇上轻轻敲着。 云烟正坐在案边弹奏古琴,他技艺纯熟,不用低头看琴弦。便抬起头悄悄地看皇帝。 自从那晚在红鸾楼碰壁之后,他便收敛了许多。即使是被皇帝带回宫后,也依然不敢造次。他这些天观察发现,只要不主动去碰皇帝,不动歪心思,皇帝其实是非常温柔可亲的,御下极为宽宥,常常带笑。 而此时……皇帝似乎心情不佳。 云烟停下拨弦,走到皇帝身边跪下,柔声道:“皇上可有心事?” 燕云潇缓缓睁开眼,审视地望着面前的云烟。 被那双眼睛一望,云烟不受控制地红了脸,略低下头。同时,他感觉一股威压从头顶传来。但他没有退缩,而是轻声道:“让奴为您放松放松。” 说罢,他膝行到燕云潇身后,试探地伸出手,为皇帝揉捏起肩膀。 燕云潇先是一僵,随即慢慢放松下来,重新闭上了眼睛。云烟悄悄松了口气,继续为他按摩。 “放松放松”,自然只是单纯的放松,云烟不敢起其他心思,毕竟前一个起歪心思的,还在碧辰宫迎风洒泪呢。 过了一会儿,燕云潇道:“你有母亲吗?” 云烟低声道:“回皇上,奴的母亲在奴四岁时便病逝了。” 燕云潇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烟回想了一下,道:“奴只记得,母亲的手很温暖,做的馒头又白又甜。” 燕云潇微微一笑:“母亲的手自然是温暖的。” 和平日比,皇帝说的话已经多了太多。云烟在风月场浸淫了这么多年,又怎能听不出皇帝语气中的怀念和柔情?做他们这一行,惯会把握住任何一个机会。 云烟轻轻俯下身,在燕云潇耳边呵气如兰:“奴这里备了一壶阳春雪,酒味甘甜,皇上可要品一品?” 燕云潇皱眉坐直:“不要靠朕这么近。还有,好好说话。” 云烟立刻从善如流地请罪。 燕云潇却没有发怒的意思,云烟知皇帝这是默许了,忙端来酒壶。 淡黄色的酒盛在素白的杯中,燕云潇端着酒盏轻啜了一口,道:“讲讲你母亲的事情吧。” 云烟哪里还记得多少母亲的事情,可皇帝想听,他便只好绞尽脑汁地编。 “奴的母亲是一位洗衣女,冬天都在河边洗衣服……” “她在外面做工,一天五文钱。” “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会给奴买一个肉包子……” “有一回工头拖欠工钱,逼着母亲再蒸一个月的馒头,不然就一文钱也不给……” 燕云潇打断他:“等等,你不是说,你的母亲是洗衣女吗?怎又去蒸馒头?” 几杯酒下肚,云烟早已晕晕乎乎的,就算是真的故事也讲得颠三倒四,何况是他瞎编的。 他连忙道:“母亲同时做了两份工。” 他本想赶紧糊弄过去,等皇帝喝得微醺,便开始施展他的一身本事。观音坐莲他练得纯熟,就算皇帝不喜他如此直接主动,他也可施展一招玉人吹箫。 哪知喝了五六杯酒的皇帝却丝毫没有醉意,抓着他话里的漏洞询问。云烟一双嘴皮子都要说破了,才堪堪打消掉皇帝的疑惑。 好不容易将母亲的话题揭过去,慢饮了许久,皇帝的面颊上泛起了淡淡的酡红。云烟正想乘胜追击,却听太监来报。 “皇上,丞相求见。”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大步走了进来。 来人的目光立刻落在皇帝脸上,随即冷冷地看了云烟一眼。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过来,云烟浑身一抖,立刻吓得酒醒了,往皇帝身后缩了缩。 林鸿对皇帝行礼,道:“皇上,子时已过,该回寝宫歇息了。” 燕云潇定定地看着林鸿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怒火上撞。他这皇帝当得太窝囊了,连夜宿男宠寝宫的自由都没有。虽说就算林鸿不来,他也不会留宿朱霞宫,可不想与不能,是两回事。 他有些醉了,吊儿郎当地躺在小榻上,轻佻地勾了勾手指:“哟,丞相来得正好。来,给朕倒酒。” 周围的太监宫女用力垂下头,心里暗暗地捏了把汗。众人皆知前朝后宫掌权的是太后和林相,皇帝这样言语,非得激怒林相不可。 哪知林鸿脸上一点怒意也没有,亲自倒了杯酒,蹲在榻边和皇帝平视,温声道:“喝了这杯,皇上就回寝宫歇息好不好?宫女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皇上今日累着了,又喝了酒,刚好泡泡澡,好好睡一觉。” 燕云潇一腔怒火撞在棉花上,颇有些没滋没味起来。而且他也确实累了,想念起寝宫的软床来。他撇了撇嘴,也不去接酒杯,只道:“朕不胜酒力。” “冒犯皇上了。” 林鸿说着,拿起皇帝脱在一旁的披风,小心地为皇帝披上,系带子时手指不小心擦过皇帝的脖颈,手指立刻变得滚烫。脖子上露出的一小块皮肤简直白得耀眼,林鸿迅速垂下眼不敢再看,眼观鼻鼻观心地扶着皇帝起身。 “丞相为何不看朕?”燕云潇借着三分醉意,伸手挑起林鸿的下巴,浅浅地一挑眉,“是觉得朕半夜在后宫饮酒,有伤风化吗?嗯?” 林鸿被迫抬头,便看见皇帝面泛微红,眼中醉意氤氲。淡淡的酒香弥漫在鼻尖,他有些仓促地道:“——皇上何出此言?臣……不过是忧心皇上龙体,想早点送皇上回寝宫歇息。” 燕云潇定定地望着他。 林鸿全身紧绷,扶着皇帝后腰的手已泅出汗来。 “唔。”燕云潇掩唇打了个呵欠,“走吧。” 视线移开,林鸿终于悄悄舒了口气,扶着皇帝上了马车。 被冷风一吹,醉意愈发上头。回到寝宫后,燕云潇原本偃旗息鼓的怒气又翻涌起来,不由分说地开始发脾气。 他冷冷地盯着林鸿,道:“相爷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干涉朕的夜间乐事?” 林鸿道:“臣并无此意。” 他顿了顿,问道:“皇上今日心情不好?现在好些了吗?” 燕云潇冷声一笑:“朕原本和爱妾把酒言欢,互诉趣事,眼看着就要一宿温存,被相爷搅了局,心情还怎么好得起来?” “是臣的不是。”林鸿态度诚恳地道。 一个巴掌拍不响,林鸿这种态度,燕云潇自然吵不下去了。他一腔话被哽在口中,简直要憋出内伤,怒气冲冲地道:“朕要喝茶!” 林鸿默不作声地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燕云潇心里堵得更慌了,冷哼一声:“相爷这么殷勤做什么?提壶倒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相爷亲手来了?既如此,相爷是不是还要伺候朕脱靴解袍?” 林鸿顿了顿,道:“皇上之命,臣不敢不遵。” 言罢,他单膝跪地,握上皇帝的锦靴。 这一握,两人都愣住了。 燕云潇从莽山回来,靴子上沾了泥土和青草,回宫便换了双新的。锦靴是素白的,面上绣着金色龙纹。 隔着一层薄靴,林鸿的手握在皇帝的脚腕上。皇帝的脚腕很纤瘦,他的手很大,能完完全全地握住。温热传来,林鸿一愣,像是醉酒的人被风吹醒。他的手下意识一松,却又握紧。 两人一跪一坐,诡异地僵住了。 燕云潇的酒醒了,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 林鸿微微一震,迅速放开手:“冒犯皇上了。” 他站起身,垂着眼道:“臣先告退了。” 燕云潇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脸上的表情渐渐平静,随即又渐渐变得惊异:“他什么毛病?” 14. 第 14 章 林鸿大步走在宫墙中,夜风刮起袍袖,猎猎作响。 他面无表情,看似冷静,可越来越快的脚步和近乎逃窜的身形,昭示着他的狼狈和心绪不宁。 一份感情压在心底多年,本以为早已刀枪不入,不会露出一点端倪。可当那云雾茶香和淡淡的酒香飘入鼻腔,他仍会失控。或许这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太监第六次来报“皇上仍在朱霞宫”时,他心底有多慌,多嫉妒。 所以他失控了。 当皇帝嘲讽又赌气地说出那句话时,他脑子一热,控制不住地做出了那样的举动。 林鸿在宫墙里越走越快。 如今,他已顾不上去想皇帝会不会察觉他的心思,他的全部思绪都集中在右手上——滚烫的,汗湿的右手。 这只手,刚才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锦靴,握住了皇帝的脚腕。 他不知道是他的手太大,还是皇帝的脚腕太瘦,他竟能完全握住。掌心刚好抵在后面凸起的筋骨处,很软,很热。所以他的手直到现在都是烫的。 林鸿浑浑噩噩地一路走着,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回到了相府。 书房亮着灯,被派回老家取书本的小厮已经回府。 林鸿收拾好心绪,推门而入,小厮言语简洁地讲了讲此行的经过,便把那本《剑谱剑阵总集》交给他。 小厮退下后,林鸿坐在案前翻书,有大半个时辰什么也看不进去。书翻到某页,他飘忽的眼神突然沉静了下来,定定地盯着书上剑阵的图像。 灯会那日在酒楼包间,突然出现的三位黑衣蒙面人武功之高,是他平生仅见。而三人之间的配合更是行云流水,那个奇怪的剑阵将三人融为了一人,威力大增。 《剑谱剑阵总集》中记载了那个剑阵。 林鸿出神地盯着图案旁“三灭剑阵”的脚注,想起了另一桩事情。 在他还是个少年时,云渺山鼎鹤真人曾云游至京城,受他父亲之邀,来府上落脚。 他父亲是个武痴,与鼎鹤真人昼夜不分地探讨武学理论,两人曾提起过这个剑阵。 须发尽白的老道人捋须笑道:“这三灭剑阵乃吾派师祖所创,记载于一本小册子中,献于武帝。武帝大喜,御笔亲书“云渺仙宗”牌匾,钦封我云渺宗为道门正统。” 父亲道:“看来这三灭剑阵威力非常,武帝才会如此嘉奖。真人可知,这剑阵妙在何处?” 鼎鹤真人摇摇头,语带遗憾:“老道也未曾见过,自师祖仙去后,这三灭剑阵便在云渺宗失传了。当今世上,会三灭剑阵的,想来也只有武帝亲手组建的蓝卫了。” 父亲也感慨地叹息了几句。 事后,林鸿曾问过父亲蓝卫是什么人。 父亲道:“蓝卫是武帝组建的私兵,武功极高。由帝王代代相传,只听命于持信物的帝王。” 只有蓝卫会三灭剑阵。 蓝卫只听命于帝王…… 烛灯下,林鸿目光如炬,似乎要把书扎出个洞来。 夜已经很深,他丝毫没有睡意,便坐着马车往莽山去。从京城去莽山只有一条官道,他此时的去路,便是皇帝白天回宫的来路。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鸿沉默地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着窗外,想象着皇帝走这条路时,落入他眼中的是怎样的景致。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提醒他山脚到了。 林鸿遣走车夫,一个人在山脚慢慢走着。旁边是万仞悬崖,他立于崖边,不知在想什么。 风停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林鸿从小练武,在战场上更是杀人无数,对人血的味道极为敏感。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旁边的泥土上,翻动的痕迹被小心地掩盖起来,但仍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从土里挖出了十二根沾血的扇骨。 扇骨是霜铁制成,此铁极为珍贵,燕朝全境只有一处矿脉,一年只产五十斤。 很熟悉的扇骨,灯会那日他刚刚握过。 是皇帝那把折扇的扇骨。 林鸿看了许久,轻轻一笑:“小聪明蛋。” 睡前被结结实实地震惊到,燕云潇做了一夜的梦。 梦到丞相变成了他的贴身太监,给他端茶倒水,解袍脱靴,伺候他穿衣洗漱,还要主动给他暖床。吓得他天没亮就醒了。 流萤端来解酒汤,服侍他喝下,给他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燕云潇趴在床上,回想起昨天夜里那一幕,长叹了一声。 流萤温柔道:“皇上怎么了?一大早就唉声叹气。” 燕云潇问:“如果你的敌人,突然做出了很出格的讨好举动,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前段时间燕云潇就和她们讨论过丞相的事情,因此流萤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流萤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道:“皇上,奴婢听说,太后最近身体不太好。” 燕云潇立刻精神了。 宫里高手众多,他不敢派蓝卫去监视太后,生怕暴露了蓝卫的行迹。太后那边的消息,多是靠着银烛和流萤暗中打听,再报给他。 “服侍太后的一位宫女,和奴婢是手帕交。听她说,太后最近噩梦连连,精神很差。”流萤轻声道,“依奴婢看,林相是怕太后一病不起,没了倚靠,他这丞相做得名不正言不顺,故而来讨好皇上。” “您想想,现在林相背靠着太后,天下人最先骂的也是太后。太后若真的一病不起,首当其冲的就变成了林相。他虽然权势滔天,骨子里仍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书生,有着全天下书生都有的迂腐,最在乎清名。他要想青史留名,不被后世指着鼻子骂奸佞,就必须依靠着皇上您。至少面子上要好看些。” 燕云潇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今日用的什么熏香?真好闻。” 流萤红了脸,坐直身体,轻声道:“不过是些俗香罢了……” “俗香,在你身上,也变成天香了。” 流萤低下头,露出一截秀颈,脸更红了:“皇上。” 燕云潇懒懒地翻了个身。流萤的那通话勉强能解释得通,他便不再去想昨夜的事情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只要能逻辑自洽,不管其中有没有隐情,他都不愿意再多想了。 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和放松嘛,何必苦苦纠缠。 15. 第 15 章 从流萤口中得知太后生病,用过午膳后,燕云潇便去太后寝宫探望。 太后眼下青黑,神情憔悴,一看就是睡得不好。 “潇儿来了,坐。”太后道。 燕云潇道:“听闻娘娘身体不适,可宣了太医了?” 太后笑道:“不过是睡得不好,没什么大碍。” 燕云潇哦了一声,靠回椅背上,翘着二郎腿,一副坐没坐姿的二世祖模样。 太后道:“听闻你昨夜在朱霞宫待到子时,玩闹可以,千万不能过了。” 燕云潇满不在乎地笑道:“男人的滋味,啧——朕可算领会到了,实在忍不住沉溺于闺房之乐。” 这说得太不像话了,太后皱起了眉。 燕云潇丝毫没察觉,继续道:“这男人的滋味啊,还真是强劲、猛烈,柔中带刚,刚中带柔。朱霞宫住的那小倌儿,那皮肤,啧啧,嫩得很,比蜀锦苏缎还要滑溜。还有那……” 太后的脸已经完全黑了,重重地道:“皇帝。” 燕云潇这才打住,讪笑道:“娘娘恕罪。” 太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装作随口一提:“你还年轻,玩闹可以,但身为皇帝,为皇家开枝散叶是你应尽之责。” 燕云潇不耐烦地端起茶盏,动作粗鲁,盖子在盏边磕出脆响。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嫌恶,随即又很好地掩饰起来。 “听说你和一位名伎走得很近?”太后道,“你是皇帝,应该自持身份,早些断了的好。我大燕朝的龙子龙孙,可不能从这种人的肚子里生出来。” 燕云潇心里冷笑,面上却不耐烦地一挥手:“朕说了,尝了男人的滋味后,早已……” “皇帝!”太后听到“男人的滋味”几个字,太阳穴就突突直跳,厉声打断了他。 随即又放柔声音:“你不可能永远不封后。林太傅家的孙女,年方十六,蕙质兰心,哀家替你看过了,非常端庄贤淑。” 又是林家。 燕云潇心里厌恶至极,只端着茶盏喝着,满脸的不耐快要溢出来。 太后知道逼他太紧只会适得其反,便转移了话题,问他些其他事情。燕云潇漫不经心地应付着。 突然,一股幽幽的香味传来。燕云潇的目光落在香案上,那里正燃着一根线香。这香味方才就有,只不过太淡,燃了半根,气味才浓郁起来。 燕云潇眸光一闪,笑道:“什么香,这么好闻。” 太后抬头看了看,道:“哦,这是林丞相昨夜派人送的,说是有安神之效。今日哀家点上后,果然睡得好些了。” “朕最近也睡得不好,娘娘分一点给朕可好?” 太后要诓着他封后生子,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连忙让宫女装上一些给他。 又闲话了几句,燕云潇起身告退。 走出太后寝宫,燕云潇脸上的懒散笑意顿时敛去。他盯着盒中的线香,若有所思。 “让蓝六回来一趟。”他低声对小邓子道,“这香的味道,像他之前给朕闻的“梦香”。” “梦香”是一种西域秘香,极为珍稀,少有人知晓。此香有宁神之效,能编织出甜美的梦境。可若是长期点此香,便会使人沉浸于梦中,只愿长睡不愿醒,最后神智混乱,状若疯癫。 “丞相送的?”燕云潇勾唇一笑,“你还真是出乎朕的意料。” 他的眼睛亮得奇异,笑得有三分狡黠,像是捉住了最严谨之人的狐狸尾巴。 已是初夏,御花园中百花盛放。燕云潇穿花而过,不时有蝴蝶停留在他肩头。他心情很好,一路都哼着歌。 他面对的本是两个强劲的对手,可现在突然发现,两人之间并不和睦,其中一位想整死另外一位。他陡然从弱势的一方,变成了坐山观虎斗的渔翁,心情自然大好。 至于二虎相争的结果,那还太遥远,不在他考虑的范畴内。他现在只顾着看戏就好了。反正无论死哪一位,对他而言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此在暖阁对上林鸿时,燕云潇第一次觉得此人看起来挺顺眼。他热情地招呼起来:“哎哟,丞相来了,不必多礼,请坐!小邓子,看茶,给相爷泡一盏江南刚上贡的明前龙井。” 林鸿来的路上忐忑不安,他昨夜那番举动太出格,生怕皇帝窥破他的心思,在暖阁外徘徊了数圈才下定决心进门。哪知皇帝竟只字不提,还对他如此热络。他放下心来。 可心还没放回肚子里,一阵熟悉的甜香涌入鼻腔,林鸿面色骤变。他紧紧地盯着香案上燃了一半的线香,声音发紧地问道:“这香……皇上从何处得来?” 燕云潇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自然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闻言满不在乎地道:“哦,这是太后赏赐的。怎么,相爷不喜欢这味道?” 林鸿面色紧绷,走过去将线香捻灭在香灰中,这才道:“这香是臣献给太后的。此香对于老年人颇有裨益,有宁神安眠之效。可对于皇上这般的年青人却不然,只能令人终日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 燕云潇冷眼看着他,心里越发确定此香不妥。蓝六在西域,最快也是五天后才能到京城,他便想着来试探林鸿一番,哪知真让他试出了端倪。 可他不明白的是,林鸿此人心机深沉,怎会一闻此香,就倏地色变,露出如此大的破绽? 见皇帝不语,林鸿以为他生气了,便温声道:“臣府上还珍藏着一些香,皇上若喜欢,臣晚上便命人送入宫中。只是此香,万不可再点了。” 燕云潇快步走到林鸿面前,握住他的手,深情地道:“没有丞相,朕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丞相在此,是朕之幸,更是我大燕朝之福。” 手上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让林鸿僵住了。 两人隔得很近地对视着,燕云潇满眼深情感动,林鸿则是满眼紧张和无措,被他掩饰在平静的面皮下。 谁也没有动。 燕云潇想着那梦香,心道:丞相胸有沟壑,所图者大,不是什么好东西。林鸿想着三灭剑阵和扇骨,心道:原来皇帝藏得很深,并不像表面这样纯良。 两人都将将发现了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试探地对视着。 然后,林鸿跪了下去。 握着皇帝的手,和皇帝在咫尺之间对视,彼此呼吸可闻。能撑过十次呼吸的时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所以他跪下了。 他庄重地捧着皇帝的手,道:“臣将以此残躯,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愿皇上千秋万岁,岁岁皆欢。” 皇帝的手很凉,让他想起了悬崖边霜铁精铸的扇骨。 昨夜,得知酒楼里的刺杀是皇帝自导自演,只为了杀他。林鸿心里可曾伤感? 或许有一点,可是很快便被满心热流冲散了。 原来皇帝比他想的更重视他,会在暗中针对他布局,会和属下讨论对付他的计划。一想到皇帝那漂亮的唇瓣或憎恶或忌惮地吐出他的名字,他就克制不住心中滚烫。 若是习惯了将一个人奉若神明,那么无论他对你是何种态度,都是无关紧要的。 无论他是爱是憎,是怨是嗔,是漠然是重视,那都不重要。 因为仅仅是记恨在心,就已是无上的荣宠。 16. 第 16 章 一份薄薄的文书摆在案前,燕云潇已反复看了许多次,几乎能倒背如流。 林立本,太后胞弟,在文帝(即先帝)时任中书省大学士。其子林鸿,幼时习武,十六岁随军西征,杀敌逾千,赐封副将军。十八岁返京,父林立本突染恶疾,不治身亡。年二十,掌丞相印。 燕云潇的手指点了点“突染恶疾,不治身亡”几个字,又翻看太医院的脉案,沉吟片刻后向一旁道:“蓝六,你来看看。” 一位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接过脉案记录,只看了一眼,便简洁地吐出两个字:“粉毒。” “此毒入体,症状和脉象都与癫痫相同。癫痫是一种突发恶疾,难溯病根。下毒者借此可瞒天过海。”蓝六补充道,“全天下,能识别粉毒者,不超过三人。” 显然他自己就是三人之一,但他语气平淡得乏善可陈,一丝骄傲也没有。他也确实不需要骄傲。因为皇帝知道,蓝卫中的蓝六,浑身是毒,下毒和辨毒都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燕云潇了然道:“难怪丞相要对太后下毒手。” 他想了想,唇边勾起一个冰冷的笑意:“要朕登基,便先毒害朕的母妃。要林鸿当丞相,便毒死他的父亲,这样才能确保完全掌控在手。太后的手段,还真是乏善可陈,枯燥又无趣。” 蓝六默然地立在一边,枯瘦的脸上一片木然。 燕云潇想到一茬,道:“你方才说,世上能识别粉毒者不超过三人,可是显然,丞相也发觉了其父的死有隐情。” 蓝六嘶哑着嗓子道:“此人从小师从高人,又与云渊宗鼎鹤真人有往来,有异于常人之处也不足为奇。” 燕云潇低头沉思,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越发觉得丞相深不可测。 他抬起头,便看见蓝六直直地盯着桌上的梦香,双目闪烁着狂热的光芒。燕云潇好笑地道:“你要,便拿去。” 他从小便知,蓝六除了毒药,什么也不爱。在西域一呆十年,便是为了研究西域奇毒奇香。 “谢主子赏赐。”蓝六立刻应下,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梦香,痴迷地嗅了嗅,“此香极为珍稀,属下在西域十年,也才弄到一小块。这是属下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梦香。” 燕云潇道:“你此番回京,先找个地方落脚,待到十月祭祖大典结束后,再返回西域。” 蓝六道:“是。” 他顿了顿,迟疑地道:“主子若是想对付太后,属下有一百种方法毒死她,保证一点痕迹也不会留。” 燕云潇微微一笑:“朕不能给天下人留话柄。她必须死,但朕必须清清白白,朕要借丞相这把刀,来取她的性命。” 蓝六哦了一声,想必没有听懂,木讷地补充了一句:“主子要是想毒死谁,请一定吩咐。” 燕云潇好笑地摇了摇头:“下去吧。” 午后阳光正好,天香楼顶层,步摇姑娘的房间窗户正大敞着,屋内的陈设和情景一览无余,一位燕颔虎须、豹头环眼的大汉正靠窗而坐。街上的过客们纷纷驻足,猜测着此人是谁,竟然能入步摇姑娘的闺房。 步摇亲手斟了盏茶,笑意盈盈地递给大汉:“刘统领,请喝茶。” 那大汉笑道:“怎可劳烦步摇姑娘斟茶,太折煞我了。” 步摇道:“堂堂御林军刘统领光临寒舍,莫说只是斟一盏茶,就算是让步摇洗手作羹汤,也是天经地义的。” 刘统领显然被哄得十分高兴,嘴上说着谦虚的话,脸上却掩不住得意。他道:“步摇姑娘平日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刘某一个小小的统领,难以入姑娘的眼。刘某可是约了整整半年,今日才一睹姑娘芳颜。” 步摇娇笑着在他身边坐下,道:“要是早知道刘统领是这样的英雄好汉,步摇早就前往贵府上结交了,哪至于等到今天。” 步摇巧言曼语,逗得刘统领朗声大笑,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往那白皙的脖颈里钻。几杯酒下肚后,他脸色发红,话匣子越发打开了。 “刘统领,听说您掌管五万御林军,奴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呢,简直想象不出来,那得是多大的排场啊。”步摇给他斟酒。 “不大,不大。也就一般。”刘统领得意地一摆手,喝掉了酒。 步摇用手撑着下巴,天真好奇地问:“听说九月的祭祖大典,您率御林军在最里层防守,保护贵人们的安全。那一定很辛苦吧?” 刘统领道:“嘿,那有什么辛苦的。不是我吹,我五万御林军在山上一站,任凭他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突破重围,搞什么刺杀。要说辛苦,比不上姑娘给我倒酒辛苦……” 他伸手想摸步摇的手,被步摇不动声色地躲过了。她借着梳妆站起身来。 刘统领有了半分醉意,越看越觉得她美若天仙,从怀里摸出两千两的银票,色眯眯地又想去拉她的手。 步摇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夹走银票,脚下一个飘逸的舞步,又躲开了他的手,在一边站定:“奴家有个朋友,想与刘统领认识认识。” 她脸上带着红晕,比天边的云霞还耀眼,刘统领全身都酥了,忙不迭地点头。 步摇冲他抛了个媚眼,莲步轻移,推开了门。 一位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手摇折扇,走了进来。 见到来人,刘统领仅有的半分醉意立刻消失了,眼中闪过豹一般的精明与警觉:“皇上?” 燕云潇笑眯眯地拿折扇抵住他的手肘,阻止他行礼:“刘统领乃人中豪杰,何必拘泥于礼节。” 刘统领看向步摇,步摇正背对着他坐在镜前,摘下头上的金钗。 “是朕让步摇姑娘约刘统领在此,刘统领不会见怪吧?”燕云潇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扫了一眼街道,几位暗桩立刻混入人群,消失不见。他收回视线,笑道,“坐,不要客气。” 刘统领迟疑片刻,在皇帝对面坐下。 燕云潇道:“刘统领应该很清楚,朕为何约你在此。” 刘统领道:“臣不知。” “那朕就明言了。”燕云潇道,“太后牝鸡司晨,掌权不让,朝堂上唯林氏马首是瞻。朕不忍我大燕朝百年基业毁于林氏手中,可手中力量着实有限。刘统领乃英豪人物,若肯助朕一臂之力,将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刘统领脸上闪过迟疑。 燕云潇冷眼看着他,面上却激动道:“锦上添花不足道,雪中送炭才是真可贵。刘统领莫非不信朕?” “臣不敢。”刘统领苦笑道,“只是太后娘娘耳眼通天,若是知今日之晤,臣这御林军统领的位置,恐怕难以保住,帮不了皇上什么了。” 燕云潇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抬起下巴指了指街道,意味深长地道:“刘统领以为,太后还不知今日之事?” 刘统领看向大敞的窗户,面色微变。他心里很清楚,只怕皇帝一出现在这房间,消息就已传入太后耳中了。太后疑心甚重,知他与皇帝会面后定会心生疑窦,将来想必不会再信任于他。他算是被皇帝绑上贼船了。 他脸上带着懊恼和无奈,却仍未开口。 燕云潇慢悠悠地又道:“太后多疑,实非明主。而且据朕所知,刘统领不惑之年方得一子,甚为宠爱。可惜此子在闹市纵马,致平民一死二伤。依燕律……”他顿在此处,端起茶盏吹开表面的浮沫,浅浅地饮了一口。 刘统领的脸上终于浮现出震惊。他动用了太后和京兆尹的关系,才把这事压下去,当事人全部灭口。可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他对上皇帝似笑非笑的目光,犹豫片刻后,咬了咬牙,跪了下去:“但凭皇上差遣。” 燕云潇快步上前扶起他,笑道:“朕就知道,刘统领是明理之人。朕向你保证,待朝堂清明之时,你会是朕的左膀右臂。” 刘统领离开后,燕云潇负手立在窗边,神情莫测地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步摇给他倒了杯酒,问道:“他当真会帮你?” 燕云潇轻笑道:“当然不。” 步摇拉上纱帘,隔绝了街上的视线。 桌上摆了一局残棋,燕云潇坐回去,修长如玉的手指执黑,闲闲地落下一子。 “非但不会,还会立刻去太后面前把今日之事全盘托出,说朕是如何如何愚蠢又自大,再对太后指天发誓表忠心。” 步摇坐在他对面,也落下一子,奇道:“你一开始就知道他绝对不会帮你?那你对他说那么一大通干什么?” “这种老油条,哪是我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能说动的。”燕云潇一点也没思索,又落下一子。 这颗黑子落下,几粒白子便被围在其中。他正要伸手提子,步摇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重来。” 步摇扔回他刚才落下的黑子,又捡起自己上一回合下的白子,思索片刻后重新落子。 燕云潇也不恼,笑眯眯地任由她悔棋。 “太后会安抚他,说她依然信任他,并让他继续与我虚与委蛇。” 步摇下了一颗白子,问:“然后呢?” “然后?他便会假意投靠我,实则为太后暗中监视我。”燕云潇随意地下了一子,把玩着竹木棋笥中的黑色棋子,“我是个蠢货,当然看不透他们的把戏,只会以为他是真心投靠,便日日亲近,嘉奖于他。他自然会与我扮演一出君臣相得。” 步摇替他斟满酒,道:“久而久之,太后会怀疑你们假戏真做,渐渐不信任他。” 燕云潇笑道:“至少我刚才有一句话没有骗他,那就是太后多疑。” 步摇道:“你不过是在赌,那万一太后不上钩呢?” “所以我需要有人推波助澜。”燕云潇摩挲着酒杯,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这个人才是关键。我已经给他送了东西去,就等他回复了。” 此时,相府。 下午天香楼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入了林鸿耳中,他正思索着皇帝的言行。若他还不了解皇帝,便会和刘统领一样,觉得皇帝天真愚蠢。可是蓝卫和扇骨已经让他摸到了皇帝的真面目,便知道皇帝此举必有深意。 此时小厮来报,说皇帝送来一个锦盒。 锦盒里是一块锥形的梦香。 皇帝这是在狡黠地提醒他:朕已经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林鸿失笑:“小鬼头。” 联系起天香楼的事情,林鸿略一思索,赞赏地道:“好一招借刀杀人。” 他写下几个字,放入锦盒,吩咐小厮:“交给皇上。” 天香楼。 燕云潇打开锦盒,纸条上写着八个遒劲的字:只要君求,只要臣有。 看到意料之中的回复,他轻轻一笑:“现在啊,就等着这位刘统领夺职回家,御林军统领之位易主了。” 步摇惊奇道:“你是为了整垮他?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将他收入囊中。” “此人反复无常,用不得。”燕云潇道,“祭祖大典的防卫极严,刘勇做了二十多年御林军统领,要是他负责防卫,我的人不好动手,所以他必须去职。” 他沉默了片刻,道:“父皇染疾后,御林军奉皇后之命,包围了父皇寝宫,不让任何人进出。我没有见到父皇最后一面。当时领兵的,就是刘勇。” 步摇想安慰他,燕云潇却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在犄角旮旯的地方落下一颗黑子。他道:“太后和刘勇恐怕会来为难你。我已经让蓝卫安排好,今晚你就离开,去京郊的别院住一段时间。” 步摇拈着手中的棋子,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帮你,因为你怕欠我。” 燕云潇笑道:“谁说的?” 步摇翻了个白眼:“是是是,你不怕欠我,也不知是谁,连一盏不值钱的莲花灯都不肯收,巴巴地给人家送回来呢。” 燕云潇一怔。 步摇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那盏纯白色的丝绸莲花灯,中间的夜明珠正熠熠发光。正是暮春灯会上,她送出的那一盏。 燕云潇完全忘了。他只记得把灯扔给了丞相,之后便没有再管过。 步摇一看他的神情就猜到了七七八八,冷哼道:“你不会告诉我,是你身边不长眼的下人送回来的,跟你没有关系吧?” 燕云潇从容一笑。步摇却从那笑容里看出了一丝尴尬。 “诶我说,送灯回来的人,不会暗恋你吧?”步摇打趣道,“哪有下人不问问主子的意见,就私自把人家送的东西退回来的?这不是醋了是什么?” 燕云潇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丞相这种古板老套的人要是暗恋他,那猪都会在天上飞了,鱼也会在地上跑了。别的不说,丞相要是喜欢男人,他就去把皇宫水池里的水喝光,天天穿着红肚兜睡觉。 “姑娘,别瞎说。”燕云潇道,“而且你知道,我不喜欢男人。” 步摇无趣地撇了撇嘴。 燕云潇将棋子扔回棋盒中,笑道:“我输了。” 步摇挥了挥手:“输了就赶紧走吧,天儿都黑了,别耽误我做生意。” 燕云潇不以为忤,笑着起身。步摇送他到门口,轻声道:“你不需要愧疚,我心甘情愿。” 燕云潇脚步一顿,没有回头,马车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步摇回到桌边,盯着棋盘看了许久。最后一子落下前,只剩两个落子处。落此处,便满盘皆输,落另一处,便赢数子。 但燕云潇落在了输处。 步摇低骂了一句:“除了哄女孩子开心,还会做什么?” 她走到窗边,怔怔地望向窗外,可哪里还看得见那人。 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想让我帮忙,不想欠我,是怕我让你还吗?怕我让你还一份同样的感情?” “可我知道,你是雁过无痕的风,风怎么会爱别人呢?” 17. 第 17 章 不过几日,皇帝与御林军统领在天香楼碰面的事,便在百官之中传开了。皇帝日日给刘勇送古玩珍宝,在朝会上更是言语亲近。但奇怪的是,太后和丞相竟然按兵不动,连明面上的敲打都没有。 这日子时,皇帝寝宫的地砖被挪开,蓝卫带着一名年轻人从地底钻出来。 年轻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快步走来恭敬地行礼:“臣京城守备谷源成,参见皇上。” 燕云潇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先皇留给他的那张纸上,第一个名字便是谷源成的父亲谷太傅,老先生已于三年前病逝。他命蓝卫暗中监视了谷源成一个月,确定了此人与太后一党没有往来,这才让蓝卫带他过来。 “起来吧。”燕云潇吩咐人赐座。 谷源成坐下后,激动地道:“十三年前,先皇一纸诏书将家父调离朝廷中枢,使我谷家免遭太后一党的迫害,安安心心地在京郊做了十三年守备。家父病逝前,命我韬光养晦,静待皇上传召。臣今日终于得见皇上,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燕云潇并未像面对刘勇一样,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华丽之词,他只是道:“此事极为凶险,若败,只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你可还愿意帮朕?若你不愿,此时离去,朕也绝无怨言。” 谷源成动容道:“帮皇上正朝纲,是家父的嘱托,更是臣的心愿。臣万死不辞!” 燕云潇定定地看着他,谷源成满脸坦然,诚恳地与皇帝对视。 “好。”燕云潇缓缓说道,从怀中拿出一个卷轴展开,“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一份详尽的图案,谷源成一眼便认出了:“这是祭祖大典的排兵布阵图。” 他略一思索后道:“皇上准备在祭祖大典上动手。” 燕云潇道:“不错。” “皇上准备让臣怎么做?”谷源成年纪轻,说话不像那些老大臣一样百般斟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道,“臣手下有京城守备军两万,可趁御林军出其不意之时,集中冲阵,生擒妖后。” “不。”燕云潇轻轻一笑,“朕要你做的,是另一件事。” 谷源成的目光落在地形图上,祭祖大典在京郊的朔山举行,图上标注了朔山每一个关隘、每一条通道,连山阴面的陡峭羊肠小道都标出来了。 他灵机一动:“皇上想让臣堵住每一个隘口,来一个瓮中捉鳖。” 燕云潇眼里闪过一丝赞赏,他指了指地图中间:“祭祖在此处举行,五万御林军在内侧防卫。御林军之外,是你的两万京城守备军。要冲破御林军的防卫很难,你只需在下山的各条路上提前布置好兵力,不让太后逃走。其余的,朕自有安排。” 谷源成知道皇帝有后手,他自然不会多问,只是担忧地提醒道:“五万御林军并不弱,皇上……” 燕云潇高深莫测地一笑:“放心吧,御林军会袖手旁观的。” 谷源成不再多问,将卷轴还给皇帝,郑重地跪下磕头:“请皇上放心,臣保证祭祖当天,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朔山。” 燕云潇站起身,慢慢地走了几步,语带怀念地说道:“朕记得,小时候的开蒙读物,是谷太傅念给朕听的,念一句,讲一句,朕不懂的,他便耐心地讲好几遍。要是谷太傅得知,他的独子如今如此英勇睿智,想必也可含笑九泉了。” 提起老父,谷源成眼中湿润:“家父时常耳提面命,让臣全力辅佐皇上,才对得起先皇对我们谷家的恩情。” 燕云潇扶起他,温声道:“此举若败,朕与你一同下黄泉,若胜,你便是新朝的股肱之臣。” 谷源成大为感动,眼睛通红,坚定地道:“请皇上放心!” 人离开后,燕云潇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指尖轻叩桌面,一道深蓝色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燕云潇漠然道:“继续盯着,若发现他与太后或丞相的人联系,立刻杀掉。” 昏暗的烛光下,年轻的帝王语气凉薄,那张过分俊美的脸冷漠又无情,似乎刚才的怀念与温言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蓝卫领命,无声地退下了。 偌大的寝宫再次安静下来,燕云潇负手走到窗边,静静地望着圆月。 从小在强梁环伺中长大的孩子,是学不会信任的。即使父皇把谷太傅的名字写在第一位,他也做不到信任对方。 计划最核心的部分,他只会交给蓝卫。 地砖一声轻响,送谷源成离开的那名蓝卫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朵娇艳的红色玫瑰。 “主子,这是步摇姑娘送给您的。她说京郊别院的玫瑰开了,让您有空去看看。”蓝卫声音平板地复述着步摇的话。 玫瑰花瓣上沾着夜间的露水,娇艳欲滴。 燕云潇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走吧,陪朕练练。” 蓝卫见他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便把玫瑰放在桌上。燕云潇已经下了暗道,蓝卫跟上去,开始交战。 玫瑰孤零零地躺在桌面,露水渐渐干了,缺水的花瓣慢慢垂下去,不复鲜活。 从小缺爱的孩子,长大后,自然也是不懂爱的。 燕云潇和蓝卫交战了两个时辰,手臂上挨了一刀,沐浴包扎后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睡了没多久,便到了大朝会的时辰。 来不及醒觉,迷迷糊糊地被宫女伺候着洗漱,又胡乱塞了两块糕点,燕云潇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坐到了金銮殿上。 朝臣们开始议事,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吵,吵得激烈了,林鸿会站出来维持秩序,没过多久又开始面红脖子粗。 燕云潇本就没睡醒,又被吵得头疼,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反正他上朝就是个摆设,朝臣又吵得投入,没人发现皇帝在偷偷打盹。 但站在第一排的林鸿目光如炬,视线屡屡落在他身上。燕云潇知他是提醒自己注意仪态,只好强打精神。 可太困了,左臂上的刀口也开始隐隐作痛,雪上加霜的是,早上胡乱塞下去的糕点顶在胃里,他有点想吐。 没过多久他就难受出一身冷汗,只觉得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正好有朝臣上奏封后一事,燕云潇借题发挥,大发雷霆,在太监的搀扶下匆匆离开。 皇帝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众臣丝毫不惊讶,只纷纷看向丞相。林鸿刚才就注意到了皇帝的不对劲,只说了一句退朝,便匆匆地追了上去。 18. 第 18 章 燕云潇难受得紧,刚回到寝宫便吐了出来。吐过之后非但没有好受一些,空荡荡的胃绞疼得更厉害了,头晕脑胀,耳朵嗡嗡作响。 银烛吓坏了,当即要命人去宣太医,被燕云潇制止了。 “没事。”燕云潇接过浓茶漱了口,闭着眼睛虚弱地道,“让我休息会儿。” 从身到心的疲惫让他神思恍惚,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想好好睡一觉。 银烛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心疼得不行,却也不敢擅自去请太医。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都知道,皇帝极其厌恶太医,从小到大病得再重,也决不允许太医进入寝宫。 皇帝平日温柔随和,可银烛贴身服侍他这么些年,深知他性子里冷的那一面。平日里她敢口无遮拦地调笑,可在这种时候,她却丝毫不敢忤逆皇帝的旨意。 她能做的,也只是给皇帝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放下纱帐离开。 脚步声远去,殿中陷入安静。燕云潇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他向来不习惯让人看到他虚弱的一面。 昨夜和蓝卫交战太久,精力损耗太大,本以为一沾枕头就能睡过去,可胃痛却不放过他。他知道自己应该吃些东西再睡,可什么也吃不下,也根本不想吃。疼得越来越厉害,他抱着被子,紧咬牙关,冷汗不停下淌。 他不停催眠自己,睡过去就不疼了,可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林鸿匆匆赶到皇帝寝宫,就见宫女在外殿徘徊,不时担忧地望着内殿的珠帘。 “皇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林鸿直接问道。 银烛心知皇帝性子要强,绝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生病,尤其是在这位宿敌面前。她犹豫再三,只道:“回相爷,皇上只是……有点累,想休息一会儿。” 她说着,却又忍不住望向内殿,神色间是掩不住的焦急和关心。 林鸿目光一沉,却仍语气平和地道:“方才朝会时,皇上便面色苍白,似乎极为不适。若皇上真的病了,请姑娘及时告知,本相也好劝皇上医治,免得耽误了病情。” 银烛本就本就放心不下,刚才的谎话也说得吞吞吐吐,听林鸿这么说,她只犹豫了一下,便毅然决然地出卖皇帝:“皇上回宫就吐了,难受得直冒冷汗,却不肯宣太医。” 林鸿心中一紧,忙问道:“皇上早上吃了什么?” “皇上比往日起得迟,只吃了两块糕点。”银烛道,“昨夜他睡得晚了,所以起得迟。” 林鸿心里有了章程,沉稳地道:“送碗热粥来,再加一碟小油菜。” 银烛忙不迭地去安排。见林鸿往内殿走去,她心里捏了把汗,脑补出相爷被皇帝拿枕头砸出来的画面。但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皇上闹脾气时,自然只有相爷能压住他。 安静的内殿中,弥漫着幽幽的檀香味。 林鸿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便见燕云潇眉头紧蹙,额上满是冷汗,抓着被子的手青筋乍现,一看就没有睡着。 “皇上?”他轻声叫道。 燕云潇猛地睁开眼,眼里满是戒备和警惕。看清来人后,他身体渐渐放松,苍白的嘴唇微动,有气无力地说了句:“相爷怎么来了。” “臣忧心皇上龙体。”林鸿在床边坐下,担忧地望着他,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脉搏,“冒犯皇上了。” 手腕上传来温热,燕云潇轻轻一颤。 其实要说多痛,那也没有。在天香楼的地下室里,他曾无数次服毒,忍受过被秘药放大千百倍的痛,可那是在黑暗冰冷的地下室中。而现在,他在温软香甜的床榻上,耐痛力自然减弱了。 林鸿搭了一会儿皇帝的脉,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放回被子中。 “皇上是否感觉胃中绞痛,头晕气喘,眼前发黑?”林鸿问,立刻又道,“不舒服就别说话了。” 他轻轻握住皇帝的手腕,手掌刚好悬在皇帝的手指上方,他道:“若臣说得没错,皇上动一动手指即可。” 燕云潇难受得紧,微阖着眼睛,手指轻轻动了动,指尖在林鸿的掌心划过。 林鸿道:“皇上这是睡眠不足,又没好好用早膳导致的。待会儿粥送来,皇上喝了后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别担心。” 他知道皇帝讨厌太医,也明白其中的缘由,便没有说请太医来开药之类的话。 燕云潇睁开眼睛看着他,眼中写满了拒绝。他疼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胃里像是有小刀子不停割着,什么也不想吃。 林鸿读懂了他的眼神,温声劝道:“皇上身体不舒服,肯定也睡不着。喝了粥就能舒服些,也能睡得好些。好不好?”他征求意见似的问。 燕云潇缓缓地闭上眼睛。 林鸿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掖好被角。 不多时,门口传来银烛低声的禀告,林鸿轻手轻脚地起身,把热粥和小菜端了进来。转头却见燕云潇撑着床想坐起来,他忙道:“让臣来。” 燕云潇见银烛没跟着进来,松了口气,无力地躺了回去。他有着男人的通病,不愿意在女孩子面前示弱,即使是贴身宫女也不行。 这么一折腾,燕云潇难受得更厉害了。林鸿给他擦汗,等他缓过来些,才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把水杯贴在他的唇边,喂他喝了些热水。 林鸿单手就环住了皇帝的肩膀,只觉得他又瘦了。皇帝浑身无力,身体软若无骨地倚在他身上,因为忍痛,呼吸微重地喷洒在他侧脸上。 林鸿把枕头立起,扶皇帝靠在床头,端过案上的热粥一勺一勺喂给他喝。 燕云潇没有拒绝他的照顾。一来丞相是个大男人,他面对丞相,没有面对女孩子时虚荣的自尊心,示弱也无妨。二来丞相怕他泄露梦香的秘密,跑来讨好他,他不介意给新盟友一个讨好自己的机会。 他胃疼得厉害,一开始吞咽得有些困难。喝了小半碗后,胃里有了东西,疼痛渐渐减弱了。 燕云潇终于有力气说话了:“劳烦丞相了。” “伺候皇上是臣的本分。”林鸿说着,夹了一片清炒小油菜喂给他。 清淡的粥配上淡咸味的小油菜,勾起了燕云潇的食欲,吃完后,胃里钻心的疼痛平复了不少,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林鸿扶燕云潇躺下,又递了个暖炉给他。燕云潇抱着暖炉,身体舒服了一些,困意就开始上涌,他道:“多谢丞相,朕已经没事了。请回吧。” 林鸿看着他仍然苍白的脸色,道:“臣知道几个能缓解胃疼的穴位,让臣为皇上按一按,皇上也能睡得好些。” 燕云潇已经闭上了眼睛,闻言用指尖勾了勾他的衣袖。这是默许的意思。 “冒犯皇上了。” 林鸿低声说了一句,很轻地托起皇帝的手,撩起一截衣袖,在手腕往上三指处的内关穴上轻轻揉按。 皇帝的手腕很白,淡淡的青筋凸显,一层很细的绒毛覆盖着。手指是修长漂亮的,指甲修剪得很短。 没过多久,燕云潇呼吸渐沉,睡了过去。 许是仍不太舒服,他睡梦中也微蹙着眉,长长的睫毛耷拉在眼睑上,显得苍白又脆弱。内殿幽暗,床头的夜明珠散发出淡淡光芒,照在皇帝深邃俊美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林鸿突然发现,皇帝的右耳耳骨上,钉着一个很小的耳饰,米粒大小,一弯银色的月。 他的目光流连在皇帝的眉目间,缓缓地伸出手,想抚平那微蹙的眉心,却在将将要碰到时,停住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细的轻叹,林鸿收回了手。 他起身,却被桌案上一朵红色玫瑰吸引了视线,驻足看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林鸿让御膳房送来了皇帝这几日的膳食食谱,将辛辣油腻的菜划去,换成清淡温和的,吩咐御膳房照着做。 接下来,他本该处理今日份的奏折,可枯坐了一个时辰,连一本折子也没看完。 他望着自己执笔的右手,不久前,皇帝的指尖从他掌心划过,又轻又慢,酥麻的感觉让他整条手臂都在抖。 林鸿长叹了一口气,放下奏本,漫无目的地在宫里逛着。 等停下脚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御花园,站在了玫瑰花丛前面。 他一枝一枝地看过去,想找出花被摘下的痕迹。 桌案上那朵花有些缺水,但仍开得艳,很可能是昨天才折下的。他想知道那朵玫瑰,是从哪一株花枝上摘下,又是何人送给皇帝的。 一共五十八枝玫瑰,每一枝上都结了十几朵,可枝丫整整齐齐,没有被摘下的痕迹。 直到暮色四合,林鸿才反应过来,面前都是黄色玫瑰,皇帝桌上的却是红色。 他这一下午算是白忙活了。 情之一事,果然遮心又障目。 他失笑地摇摇头。 19. 第 19 章 林鸿又在玫瑰丛前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正想回暖阁处理奏本,有宫女来请他去太后寝宫。 太后面色红润,精神很好,招呼他坐。 “你送的那香果然很好,一点上,哀家一觉睡到天亮,还会梦到年轻时的趣事。一醒来,心情也好了。” 林鸿淡淡一笑:“娘娘喜欢就好。” 太后与他闲话几句,状若不经意地问:“丞相有没有觉得,皇帝与刘勇,最近走得有些近了?” 林鸿心里冷笑,心道太后果然疑心甚重,缺乏上位者的气度,难成大事。面上却故作为难之色,一副不知当说不当说的神情。 太后道:“都是一家人,丞相有话直说即可。” “那臣就明言了。”林鸿诚恳地道,“臣以为刘勇此人反复无常,万事以利为先,若是皇上——”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右手掌心传来指尖划过的酥麻,他攥紧右手,语气平稳地继续道:“——若是皇上许了他极大的好处,他极有可能在皇上与您之间首鼠两端。还有三个月便是祭祖大典,届时御林军承担首要的防卫之责,统领的位置,必须要万无一失。” 太后缓缓地放下茶盏,审视地望着他。 林鸿补充道:“当然,若刘勇是清白的,以捕风捉影的苗头罢黜一位重臣,怕是会伤了满朝忠臣之心。臣的建议是,再观察一段时日,徐徐图之。” 太后赞同地点头:“是,你说得不错。” 她叹道:“幸好有你在前朝帮衬,不然的话,这偌大一个朝堂,哀家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林鸿动容地道:“姑母言重了,侄儿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光耀我林氏门楣,让我林氏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太后拿手帕沾了沾眼角,感慨地道:“要是你父亲还在,哀家也万万不会把重担都压在你身上,你父亲走得太早,唉……” 林鸿眼里闪过微嘲的冷意,但很快掩饰下去,提起了另一件事:“慧禅寺的大通禅师昨日出关了,娘娘可要请禅师来宫中讲经?” “大通禅师出关了?”太后道。 人一上了年纪,就喜欢拜佛问道,太后也不例外。她喜爱邀请名寺禅师来为她讲经,一讲就是小半个月。 太后道:“最近朝堂也算太平,你明日便邀请禅师入宫,哀家也正好闭关半个月,清清心,静静神。” 林鸿应下。 从太后寝宫出来,林鸿便去暖阁处理奏本。 暖阁本是皇帝的日常办公之所,但为表示恩宠,皇帝下旨在暖阁角落加了桌椅,专为丞相办公所用。 奏本处理了一半,皇帝的贴身太监小邓子来到暖阁,为皇帝拿几本乡野志异。小邓子手忙脚乱地找了许久,林鸿走到书架前,抽出两本递给他。 那两本正是皇帝平日喜欢看的话本故事,小邓子忙道:“多谢相爷!” 林鸿问:“皇上身体可好些了?用过晚膳了吗?” 小邓子抱着那两本书,道:“回相爷,皇上好多了,下午醒来便说饿了,晚膳也用了不少。这会子想看点书,便命奴才来取。” 林鸿平淡地吩咐道:“夜里照顾好皇上。” 小邓子领命退下了。 把剩余的奏本处理完,回到相府,已是子时。 书房里坐着两人,竟是户部尚书和御史大夫。林鸿命小厮给两人上茶。 户部尚书捋须笑道:“相爷预料的果然不错,林宿来户部任左侍郎,不过月余便贪了一万多两银子,他还以为自己假账做得很厉害,还沾沾自喜,以为瞒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 林鸿轻笑出声:“家里做生意的么,哪能没两把刷子。” 户部尚书道:“相爷这招请君入瓮,着实妙哉。鱼儿上钩,相爷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林鸿喝了口茶,淡淡道:“本相记得,贪两万两以上定罪为流放三千里,现在还不够。他最近和一个花魁走得很近,想办法做做手脚,得一掌按死,不能让他有翻身的机会。” 他放下茶杯,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御史大夫:“上面的人都有问题,你这几天就找人查,弄到证据,准备上奏弹劾。” 御史大夫接过纸条一看,上面有十几个人名,全是林家的人。说准确一点,全是和太后沾亲带故的嫡系。他吃惊地望着林鸿。 林鸿淡淡地道:“林氏在朝堂一手遮天太久,内部早已腐朽。这些都是朝廷的蠹虫,你只管放手去做。” 他顿了顿,又道:“太后明日起闭关半个月,抓紧时间,在她出关前做成铁案,别让她老人家操心。” “是,相爷。”御史大夫恭敬道。 人走后,书房恢复了寂静。 林鸿从怀里拿出一块青色的玉佩,正是那晚皇帝塞给他的那一块。 他摩挲着玉佩,温柔地轻声道:“生病很难受,杀些人让你开心开心,好不好?” 20. 第 20 章 夜已经很深,宫里传来消息,皇帝已经歇下,林鸿这才上床睡觉。 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林鸿坐起身来,唤来小厮沉声问道:“京里什么地方有玫瑰花圃?”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红色玫瑰。” 小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道:“相爷,这……京里这么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可能种几株玫瑰,要说路边生的野玫瑰,那也不少。” 林鸿道:“是那种精心照料,长得极好的玫瑰。” 小厮费心想揣测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道:“相爷是想送人,还是……” “玫瑰很鲜,那必是在方圆五十里内,摘下后及时送入宫中,才能不致枯萎。”林鸿低声自语道,“不对,天气日渐炎热起来了,必然要更近。” 小厮疑惑道:“大人?” 林鸿回过神来,觉出自己的荒唐,摇了摇头:“……罢了。你下去吧。” 小厮满心不解地退下了。 午时,皇帝寝宫。 燕云潇养了两天后,身体已经大好了。此时他正躺在银烛的腿上,享受着纤纤玉指的揉肩捏腿。 他抱怨道:“这两天御膳房送的都是什么菜,寡淡无味,一点油水也没有,朕都饿瘦了。” 流萤给他揉着腿,闻言不赞同地道:“皇上刚刚病了一场,是该吃些清淡的,养好身体。” “朕身体好不好,你们不知道吗?”燕云潇吃下一块喂到嘴边的糕点,“而且朕可没生病,那日不过是没用早膳,给饿的。” “是是是,您没生病。”银烛端走装糕点的小碟子,嘻嘻笑道,“也不知是谁躺了整整一天,才起得来床。今日份的两块糕点您已经吃完啦,再没有了。” 燕云潇惆怅地叹了口气:“丞相说朕身体还没好,不给送栗子糕也就算了,连你也骑到朕头上去了,真是反了天了。” 银烛咯咯直笑:“说起来,相爷对皇上还真是关心有加呢,每日都来问候不说,还带来许多时兴的民间话本给皇上解闷,生怕皇上闷着了。这几天下来,奴婢倒还真没那么讨厌他了。” 她仔细想了想,又道:“所有对皇上好的人,奴婢都讨厌不起来。” 燕云潇高深莫测地一笑:“他对朕好,那是因为他有把柄落在朕手里。” 他动了动,躺得更舒服些,把玩着折扇笑道:“现在他勉勉强强算是咱们的同盟,可以暂停讨厌他。等朕往后通知你们,再重新开始讨厌他。” 银烛立刻举起手指发誓:“遵命!奴婢永远与皇上同进退!” 流萤无奈地摇头笑笑:“皇上这话说得,真是孩子气。” 躺了两天,燕云潇全身骨头发痒,下午便约了云烟去京城游玩。 后宫诸位美妾中,朱霞宫的云烟知分寸,弹得一手好琵琶,又在红鸾楼与皇帝有一夜之缘,最得皇帝宠爱。皇帝隔三岔五就去朱霞宫小酌,可总会在子时之前,被不解风情的丞相劝回寝宫睡觉。 云烟恨透了丞相,每当他想抓住机会亲近皇帝,丞相就阴魂不散地出现了,他简直觉得对方在有意针对他。可他想不明白,丞相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又何苦针对他一个卖身为生的小倌? 今日天气晴朗,皇帝带着云烟去听了戏,吃了西头的蜜渍烤鸭——其实是皇帝自己想吃,又去京郊踏了青,亲手摘了朵山茶花别在云烟的鬓发上。 回宫时日已西斜,马车停在朱霞宫门口,皇帝赏赐的金玉如意、夜明珍珠、金钗银簪一盒盒往里送。云烟却没有多看一眼,在他眼里,俊美无俦的皇帝比珠玉金银好看多了。 但遗憾的是,皇帝始终没有碰过他。 他含情脉脉地盯着皇帝:“皇上可愿送奴家进去?” 燕云潇温柔地说:“朕怕一进去,就舍不得出来了。” “不出来正……”云烟痴痴地盯着皇帝,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参见皇上。” 云烟满腔情话都堵在喉口,转头果然看见丞相那张讨厌的脸。 又是这样! 这人为何如此阴魂不散! 但他只敢默默腹诽,面上却老老实实地行礼告退了。 燕云潇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盯着林鸿:“朕前脚刚回宫,相爷后脚紧跟着就过来了,真是好快的速度。” 林鸿立刻赔罪:“臣有要事要向皇上禀告,故而在此等候,望皇上恕罪。” “走吧,边走便说。”燕云潇负着手,慢慢地向御花园踱步而去。 林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皇帝头戴一顶金冠,一身白衣,腰间一条九龙浅碧玉带,衬得腰身很细。微风吹起衣袍下摆,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小腿。 恍神间,皇帝已经走远了,坠入了御花园的无边花海中。 林鸿大步跟上去,落后于皇帝半步,温声道:“皇上怎么不穿披风?身子才好了一些,当心着凉了。” 燕云潇随手折下一枝粉色蔷薇,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朕身体倒是好得很,就是吃得不太好。饭菜里连油水都没有,难道国库已经空虚到如此程度了?” 林鸿知他是抱怨自己改了菜谱,不由得一笑,耐心解释道:“皇上前两日身体不适,宜吃些清淡温养的菜。如今皇上既已无碍,臣已吩咐过御膳房,晚上便做皇上爱吃的菜。” 他说着,打开手中的食盒:“府上厨子刚好做了栗子糕,刚出锅,还热着,皇上尝尝。” 燕云潇吃了一块,入口即化,是熟悉的香甜味道,只觉得比之前更好吃。甜味让他心情舒畅起来,假意抱怨道:“把这厨子献进宫多好,省得相爷每日亲自拎进宫。相爷可是日理万机的人,多耽误工夫。” 林鸿但笑不语。 燕云潇也不再说话,也不问他有何事禀报,只悠然地往前走着。 林鸿始终落后他半步,不时替他摘去肩上的落叶和柳絮。中途皇帝的衣袖挂在了花枝上,林鸿帮他解下。有蜇人的大蜜蜂嗡嗡地飞来,林鸿就捡起小石子打落。 一路沉默,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御花园角落,站在那棵大树下面。 燕云潇已经吃完了栗子糕,伸手往怀里却没摸到手帕,太监也被他留在了御花园外。 林鸿道:“冒犯皇上了。” 他从怀里拿出手帕,小心地托住皇帝的右手手腕,擦去那指尖上的糕点屑。 燕云潇笑盈盈地任由他动作,那双桃花眼弯起来笑时,看谁都像是满目深情。 只一眼,林鸿就像被烫到一般,不露声色地移开目光。他望向那棵大树,想到那一年,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他为那个小孩擦去手上的糕点屑。 可是……皇帝还记得吗? 暮时的凉风吹散了枝上的桃花花瓣,一片花瓣飘然地打着旋,堪堪落在皇帝的侧颊上,不动了。 晚霞初露,皇帝白衣带笑,桃花花瓣让他面露晕红,让晚霞失了颜色。 林鸿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摘下那片桃花花瓣。 那一瞬间的柔软触感让他失了控,问出了那句忍了十几年的话:“皇上可还记得那晚……” “丞相。”燕云潇突兀地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丞相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朕?”他说着,往一边的黄玫瑰丛走去。 “是。”林鸿敏锐地捕捉到那丝一闪而过的冷意,压下心绪,跟了上去。他道,“太后已经对刘勇生疑了。臣料想,御林军很快就会易主。” 燕云潇道:“这里面一定有丞相的功劳。” 他弯腰摘下一朵黄玫瑰,再抬头时又恢复了笑脸,动容道:“没有丞相,朕简直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宝剑赠壮士,娇花送能臣。”燕云潇用手指挑开林鸿的衣襟,将那朵黄玫瑰别在了衣襟开口处,轻声道,“天大的事情,都要仰仗我们同舟共济啊。” 皇帝凑得很近,林鸿鼻腔里满是他身上清淡的茶香味,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林鸿伸出手扣住了皇帝的手腕。 燕云潇挑了挑眉,疑惑地望着他。 “手是不是刺伤了。”林鸿声音沙哑地道,“我看看。”他连敬语和尊称都忘了。 玫瑰花枝上有尖刺,皇帝的食指指尖上,果然沾着一点殷红。 林鸿拿手帕小心翼翼地擦着,问道:“疼不疼?” 燕云潇道:“破皮而已,何至于此。” 皮肤相触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倏地抽回了手:“好了,朕要回去用晚膳了。” 他说走便走。 林鸿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穿花而去,背影消失在御花园门口。他低下头,手指颤抖地拿下别在前襟的黄色玫瑰。 燕云潇回到寝宫,回想起林鸿握着他的手,帮他擦食指上血迹的那一幕,皱眉道:“也太腻歪了,讨好朕也不至于这样吧?” 银烛帮他布膳,笑道:“说明他落在皇上手里的,是个大把柄。” 燕云潇觉得有理,不再纠结了,认真地开始用膳。吃着吃着,思绪又转到那棵大树下,他想起丞相那一句被他打断的问话,冷哼了一声。 “虚伪。” 21. 第 21 章 几日后的大朝会,燕云潇难得地早起,兴致勃勃地赶往金銮殿上早朝。丞相昨晚告诉他,今日朝会上有好戏看。 果不其然,朝会一开始,御史大夫就抱着厚厚的奏本,开始弹劾官员。 朝臣们百无聊赖地开始打呵欠,眯着眼睛补觉,起晚的官员开始抠眼屎,整理朝服,后排的开始交流姨太太的风姿。无他,御史台每次朝会都要例行弹劾,但不过是走个过场,以表示御史台在兢兢业业地工作,没有尸位素餐。 御史大夫那扁平拉长的声音,简直就是朝会的暖场曲,很是贴心,官员们该补觉的补觉,该整理的整理。 可是很快,昏昏欲睡的官员们清醒了。 因为御史大夫今天弹劾的不是一般人,竟是户部左侍郎林宿。这林宿是何人?是太后的远方表侄,是相爷的表弟,是太后开了金口,相爷亲自安插到户部的。 得罪了林宿,便是同时得罪了太后和相爷,这御史大夫不要命了不成? 林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听到御史大夫一条条陈列自己的罪行,还嘿嘿地笑出声。他比之前胖了整整一圈,很明显在户部养得油光水滑。 御史大夫翻开下一页,语气平板地弹劾第二个人。第二个也是林家的人,太后的表亲。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一共念了十八个,全是林氏的人。 御史大夫终于合上奏本,道:“臣启奏完毕,请陛下圣裁。” 朝堂一片安静,连后排议论姨太太的官员都闭嘴了。 大家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御史台为了展现存在感,经常弹劾官员“礼仪不周”、“生活豪奢”之类不痛不痒的罪名,连丞相也被弹劾过,理由是经过青楼不绕道。 可如此条陈清晰、证据确凿的弹劾,并且一次性弹劾了十八人,还是头一遭。 这十八人都与太后沾亲带故,是林氏一族的半壁江山。若是真的一齐倒了,林氏在朝中的风光怕是会削弱不少。 朝中许多清流文臣不满林氏已久,可有太后在后宫顶着,相爷在前朝撑着,谁又敢多说一句?他们又不是活够了。 御史大夫是活够了吗? 他一把年纪还夜夜笙歌,八个姨太太左拥右抱,显然也不是活够的样子。 更诡异的是…… 相爷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百官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事恐怕和相爷脱不了干系。 满堂寂静中,林鸿抬头看向皇帝:“皇上怎么看?” 燕云潇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他:“朱御史所陈罪行,证据确凿,依燕律当如何?” 林鸿道:“回皇上,挪用公账银钱两万两以上者,流放三千里,家眷发配为奴,永世不得为官。余下十七人,按罪行严重程度,流放八百里到三千里不等。” “喔。”燕云潇懒懒地靠回椅背上,“朕觉得不妥。” 林鸿道:“皇上以为什么地方不妥?” “左侍郎挪用了御花园修缮费用一万两……朕没记错吧?难怪昨儿朕去御花园赏花,竟被杂草割破了手指,朕就说嘛,那杂草怎么这么久没修剪过,敢情是银子被挪用了?”燕云潇伸出无名指对着林鸿比了比,“相爷看看,割得好深,现在还疼着呢。” 皇帝语气有些委屈,还带着娇嗔。 无名指的侧面,果真有一道新的伤痕。林鸿心里一紧,立刻道:“上药了吗?” “唔,上了药也疼,相爷又不是不知道,朕最怕疼了。” 林鸿道:“臣有一瓶止痛消肿的金疮药,效果最好,下朝后就帮皇上抹药。” 他说完,冷冷地扫了林宿一眼。林宿正惶然着,被这一眼瞪得冷汗直冒。 百官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这皇上和相爷怎么就当廷闲话起来了? 燕云潇又道:“还有什么……御膳房的糕点费用被挪用了五千两?难怪前天,本该一碟子四块的梨花糕,却只有三块,害朕半夜饿肚子饿醒了,一整天都没精神。” “采买的费用也被挪用了,送到宫中的苏绣蜀锦少了两成,朕本该五日便换一幅苏绣织被,被他害得竟然六日一换,难怪昨儿睡得不好,今儿头疼得不行。”燕云潇说着,蹙眉揉了揉太阳穴。 百官暗地里交换了眼神,知道皇帝骄奢,没想到竟还如此娇气。少吃一块糕点就会饿醒?迟一日换被子图案就睡不好?这简直和那民间话本中的“豌豆公主”一样嘛! 一国之君,如此娇气又难伺候,百官心里齐齐为未来的皇后和嫔妃捏了把汗。 燕云潇微垂下眼眸,声音低而委屈地道:“相爷看看,他害朕至此,除了相爷,谁还会为朕做主?” 金銮殿寂静而阔大,皇帝微嗔的清亮嗓音回荡在殿内。 林鸿耳根一麻,语气沉稳地道:“皇上以为当如何?” 这时,百官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只要皇帝开口,相爷会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哪怕是当堂砍了林宿的脑袋。 燕云潇勾唇一笑,但很快就敛住:“但凭相爷处置。” 他动容地道:“朕知道,相爷一定不会让朕失望的,是不是?” 目光信任而专注,林鸿有些仓皇地垂下视线,道:“那就发配六千里,去极北沧州之地挖两千斤煤,再去极南瘴毒之地开垦一千亩地,最后去苏州为皇上织一千匹苏绣。对了,在发配之前,命他刷干净皇宫上下所有马桶,皇上以为如何?” 燕云潇语带遗憾地道:“如此……” 林鸿温声道:“皇上若觉得不够,可以和臣说。若是不好开口,私下和臣说也行。” 燕云潇轻笑道:“就按丞相说的办吧。” 百官震惊了。且不说定罪前要刑部和大理寺会审,相爷位高权重,直接开口定罪也就罢了,至少量刑要严格根据燕律来吧?怎么皇上动动嘴皮子,这刑罚就重了无数倍? 就因为皇帝少吃了一块梨花糕,晚一天换了被子上的苏绣图案? 莫名其妙多了三千里发配、两千斤煤、一千亩和一千匹苏绣的林宿,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相爷是来真格的,相爷是真的不打算保他!他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相爷、相爷,下官是冤枉的,下官冤啊!” 方才还一脸温情的林鸿顿时面沉如水,冷声道:“朝堂咆哮,罪加一等。” 燕云潇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欣赏着百官或震惊、或不解、或不满的表情,手指下意识摩挲着羊脂玉扇柄。 散朝后,燕云潇前脚刚回暖阁,林鸿就跟上来了。 本以为是来禀告朝会上的事情,哪知林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道:“皇上手指是什么时候割破的?” 燕云潇不甚在意地道:“唔……前天,昨天?忘了。” 林鸿道了声冒犯,小心地托起他的手。修长如玉的无名指上,果然有一条寸长的暗红色伤痕,并未结痂,能看到伤口处翻起的皮肉。 林鸿心里一疼,很轻地把药涂在伤痕处。涂好后他抬起皇帝的手至唇边,轻轻吹着。 伤药涂上去的感觉又麻又痒,温热的呼吸从手指钻入袖口,燕云潇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手指,指尖刚好从林鸿嘴唇上划过。 燕云潇并未察觉异常,只收回手,拍了拍林鸿的肩膀,笑道:“好了,相爷的温柔体贴,还是等以后留给相府女主人吧。” 林鸿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全身僵住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嘴唇被石化了,随即又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相府的。在书房呆坐至夜深,一个胖胖的黑影像球一样滚进了书房。 “表哥,表哥救我!” 黑影拉下斗篷的帽子,露出林宿那张惊恐的胖脸。他砰地一声跪下,膝行过来抱住林鸿的腿,哭腔道:“表哥救我!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不能被流放啊!求你了表哥!” 林鸿眼里闪过厌烦,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的手,面上却动容道:“表弟,不是我不想救你,是律法严苛,我也无从更改啊!” 他站起身,叹气道:“你要问问你自己,为何挪用宫中银钱?我让你去户部,是让你做出一番成绩,为百姓为朝廷谋福祉,光耀我林氏门楣。哪知你……唉!” 林宿拼命摇头,胖脸滑稽地挤成一团,声泪俱下地连声道:“太后,还有太后娘娘!娘娘一定能救我!我不能入宫,表哥你帮我去求求太后娘娘,求你了!” 林鸿摇摇头,面露遗憾:“太后娘娘在闭关,听大通禅师讲经。不是表哥不想帮你,而是太后娘娘早已吩咐过,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可在她闭关时打搅她。” “可是……可是我怎么办!”林宿失声痛哭,不停砰砰砰磕着响头,“相爷啊!您想想办法,拖到娘娘出关,等娘娘出关我就有救了!相爷,这次您一定要帮我!” 林鸿冷眼看着他,缓缓喝着茶水,摇头悲痛道:“表弟啊,我也是爱莫能助。要怪,就怪你当初财迷心窍,贪了那些银子啊!” 林宿止住哭腔,抬起头来,面露愤恨:“林鸿!我知道,今天的事情,你是想拿我开刀!可你怎么不想想,你这样做,林氏族人还会不会信任你,支持你!” 见他挑明,林鸿收起了故作的悲痛和遗憾,看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喝着茶。 林宿见硬的没用,又软声哀求道:“表哥,是我做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改过自新!我知道,是那狗皇帝威胁你的对不对?那个草包皇帝娇气又做作,故意在朝会上那么说,害你下不来台,只能……” 他猛然打住,便见林鸿阴恻恻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全身一个哆嗦,屁股着地后退了两步。 林鸿沉声道:“你说什么?” 林宿咽了咽口水:“是那狗皇……”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全身两百斤肥肉在冷风中打颤。扼住他咽喉的手是这样冰冷而有力,那双漠然阴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林宿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他用力地睁大眼,可眼前一片模糊,原来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只是他不明白,区区两万五千两银子,区区两句骂皇帝的话,为什么就能要了他的命?百官暗地里不都会骂皇帝吗?百官不都会贪墨吗?他可是林家的人,煊赫光辉的林家,他是太后的表侄,丞相的表弟,为什么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一炷香时间后,林鸿放开手,那具肥胖的身体滑落在地,已经没了生机。那双凸出的死鱼眼睛依然不甘心地大睁着,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招来杀身之祸。 林鸿漠然地盯着地上的人,倒出茶壶里的水清洗右手。他洗了很久,茶水浸湿了尸体身上的绸缎。 “娇气又做作啊……”他蹲下身,轻声道,“但是本相喜欢。” 22. 第 22 章 半个月后,听禅师念佛讲经的太后出关了。 她身着缟素,精神很好,神情平静喜悦,命身边的大宫女送大通禅师出宫。可这喜悦很快就被打破了。 宫女低声禀告:“娘娘,左侍郎的父亲已在殿外候了三天,求见娘娘。” 她递上一张纸。 太后接过看了起来,脸上和风细雨的笑容消失了,满脸阴沉愤怒,看完后,她气得手指发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 她冷冷道:“传丞相入宫。” 林鸿似是早有准备,听到传召,面色如常地跟着宫女去太后寝宫。左侍郎的父亲仍跪在殿外,林鸿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刚走过去,身后传来阴恻恻的愤怒声音:“林鸿,你不得好死!我儿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林鸿面色不变,连脚步都丝毫没有顿一下。 殿内,太后娘娘正背对着他修剪盆中兰花,像是没有听到请安声。 一炷香时间后,太后终于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冷声道:“丞相如今羽翼丰满,早已不把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放在眼里了。” 林鸿跪得笔直,道:“微臣不敢。娘娘不但是燕朝的顶梁柱,更是我林氏的主心骨。微臣能有今天,全然是倚靠娘娘如天之德,娘娘这话,真是折煞微臣了。” “是吗?”太后转过身来,冷眼看着他,没有赐座,依然让他跪着。 “宿儿那孩子,虽说是顽劣了些,但到底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太后道,“他的父亲是哀家的表兄,从小对哀家爱护有加,在外做着生意,年年都把最好的货品御贡给哀家……但哀家却连他的独子都护不住,他就在外面等着哀家给他一个解释,丞相啊,你让哀家怎么做?” 林鸿沉声道:“左侍郎犯下滔天大罪,现畏罪自杀,朝廷不株连其族人已是法外开恩,娘娘何须交代?何况,娘娘是君,他是臣,他若敢强行要所谓的‘交代’,臣立刻命人收监关押,以燕律定罪。” 太后冷冷地道:“丞相还想株连族人?要不要连哀家一起株连了?” 林鸿立刻低下头:“微臣不敢。” “就算他做错了事,到底是林氏族人,你连族人都不保,你让其他族人还怎么信你,怎么看你?” 林鸿肃然道:“臣只知天下,不知林氏。” 他这话说得强硬,太后的脸色却缓和了些:“你啊……就是不懂得圆融变通,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就算他真的犯下滔天大罪,你难道不能压一压,等到哀家出关再行决议?天大的事情,拖一拖,也就变小了。你倒好,一人自尽,十七人发配到沧州,都走出两百里地去了!” 林鸿动容地道:“娘娘不知,这些人仗着娘娘的祖荫,在京里横着走,强抢民女、纵马伤人、抢掠嫖赌的腌臜事不知做了多少。娘娘懿德淑娴,怎能由着这些人败坏声名?不给他们下一剂狠药,难道要天下人说我林氏一家独大、无视法度?微臣这是壮士断腕哪!” 太后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脸色好看了些,许久后道:“起来吧。” 林鸿感叹道:“微臣知道,这事情做得不够圆融,若是臣的父亲在,想必能处理得更妥当。” 太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掩唇轻咳了两声,转移了话题:“皇帝与刘勇,最近还走得近吗?” 林鸿把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了两声,面上却沉思后道:“皇上几天前给刘勇送了两名美妾,刘勇喜欢得不得了,当天就进宫谢恩。昨日皇上约刘勇去京郊打猎,还交换了猎物。” 太后面上闪过厌恶:“这狗东西最爱美色,非得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不可!再看看,不行的话,把他换掉。还有两个月便是祭祖大典了,万万马虎不得。” 林鸿领命,又闲话了几句,太后让他退下了。 人走后,太后缓缓地喝着茶,又看了一遍那张纸。她抬起头审视地盯着殿门,自言自语般说道:“丞相对皇帝,是不是太好了些?” 宫女给她添上茶水,低着头道:“皇上毕竟是皇上,相爷这么做,也是维护朝廷的脸面。” 太后闭上眼睛,宫女点上一根梦香。 “哀家最近梦到很多年轻时的事情,真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多好……” 宫女低眉敛目给太后捏肩,很快,太后就睡了过去,嘴角挂着一丝甜蜜的笑容。 先皇留给燕云潇的那张纸条上,写了二十多个朝臣的名字。这些人大多是默默无闻的小卒,可都在各自部衙上担任着关键的职司。集结起来,便能布下一张暗网。 燕云潇命蓝卫暗中监视了两个月,筛选出十六人,一一经由暗道,带到他面前。 其中有一人在皇帝面前一腔忠心赤诚,从暗道离开后,却通过送菜老翁向太后传递消息。当场被蓝卫抓获。 燕云潇最恨背叛,当即令蓝六去施展手段。蓝六兴奋不已,十八种毒药齐下,那人被折腾了三天三夜才痛苦地死去。死状和天花一模一样,太医一点也看不出端倪。 令燕云潇略微舒心的是,京城守备谷源成没有异动。 这段时间,他日日与蓝一交战。蓝一武功最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即使对着皇帝,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燕云潇身上挨了不少刀子,武功却日益精进。现在的他,自诩能与丞相交手五十招内不露颓势。 此外,他又吞服了三种毒药。 祭祖大典前一个月,燕云潇布置好了所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余下的,就只剩等待了。 等待向来是最漫长的,好在燕云潇别的不会,却最擅长挥霍时间。这日,他叫上后宫所有美妾,搞了个百美宴。 御花园里百花盛放,一条清澈的小溪涓涓流淌,燕云潇让美妾们坐在溪流两边,来了一出曲水流觞。 溪流边的草地上,摆满了精致糕点,笔墨纸砚,夜明珍珠。侍墨的太监跪在一边,皇帝雅兴突发吟一首诗,太监就负责写下来。 夏季天光长,过了亥时,天才慢慢地黑下去。今夜无月,漫天繁星铺散在夜空。 满地夜明珠把御花园照得如同白昼。 皇帝斜卧在软榻上,身边簇拥着十来个宫装美人,争着抢着给皇帝揉肩捶背。没抢到的,便跪在一边,举着轻罗小扇为皇帝扇风祛暑。冰镇过的葡萄和荔枝新鲜香甜,由一只只纤纤玉手去了皮儿和核儿,递到皇帝唇边。 皇帝拈着一枚剔透的白玉铃铛,他一摇,美妾们就交相传递一朵洁白的栀子花。铃铛声停下时,花落在谁手中,谁就施展一番才艺。或是吟诗作赋,或是抚琴作画。 铃铛声停了,花落在正为皇帝捏腿的美妾身上,他委屈地嘟起嘴,泫然欲泣地望着皇帝。他身后的人眼睛放光,显然只等他一离开,便要抢占皇帝身边的这个位置。 燕云潇轻轻一笑,拿折扇抬起那人的下巴,柔声道:“彤儿,去弹一曲别阳关,朕身边的位置,给你留着。” 名叫彤儿的美妾顿时转悲为喜,哀戚的乐曲被他弹成了送亲曲,又欢快又着急。 皇帝果然不骗他,等他回来,皇帝便拉他在榻上坐下。 周围几十双嫉妒的目光刷刷射向彤儿,彤儿却一点也顾不上。皇帝的身体和他相贴,那么滚烫又有力。 “彤儿不乖。”燕云潇用折扇挑开彤儿的衣襟,露出一片莹白的胸膛,低沉缓慢地说道,“朕要听别阳关,你却弹了一出送新娘,朕该怎么罚你……嗯?” 冰凉的扇骨滑入衣襟,如滑腻的毒蛇。彤儿早已忍耐不住,低低娇喘着伏在皇帝有力的胸膛上,泪眼盈盈地道,“奴……任凭皇上处置……” 燕云潇用扇尖抵住他的胸口,推开一寸距离。 彤儿娇若无骨地又倚了上来。 燕云潇挑眉笑道:“不许靠着朕,自己解决。” 刚处理完奏本的林鸿来到御花园,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皇帝斜卧在榻上,金冠松松地戴在头顶,墨发披散下来。左肩的衣衫滑下了一半。 林鸿大步走过去,一手提起一个想往皇帝身上靠的人,远远丢开。两粒小石子弹出,正为皇帝剥葡萄的人手臂一麻,葡萄便骨碌碌滚走了。 这么一来,皇帝身边就空出来了。 林鸿走过去单膝跪地。 走近了才发现,皇帝只穿着一件雪白而透的蚕丝袍子,侧卧在榻上,单手撑着下巴。这个姿势下,山高海低的身体曲线展露无疑。 肩上的衣衫滑下一半,露出锁骨。 林鸿的一腔话都堵在喉口,只觉得御花园的风都燥热了起来。 燕云潇垂着眼,目光朦胧地看着他:“朕的葡萄掉了。” 林鸿默不作声地剥了一粒葡萄,递到他嘴边。燕云潇缓缓伸出舌尖,卷走那粒葡萄。林鸿张开手掌,接住他吐出的葡萄籽。 “他们都会去了籽儿再喂给朕吃。”燕云潇调笑地道。 林鸿终于能开口了:“是臣伺候得不好,以后慢慢再学。” 他顿了顿,伸手把那滑下来的衣衫拢上去:“回寝宫休息好不好?” 燕云潇点头。 林鸿便扶他坐起来,为他穿上鞋袜,看了一眼那薄如蝉翼的白袍,一声不吭地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 燕云潇道:“朕又不冷。” 林鸿道:“夜里风大,皇上又喝了酒,着凉就不好了。” 乐师依然在演奏着,丝竹管弦声悠然。 林鸿扶着皇帝起身,转头冷冷地瞪了一眼名叫彤儿的美妾,彤儿一个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云烟倏地一愣,他想起丞相一次次地阻止他与皇帝亲近,想到丞相那阴鸷警告的眼神,一个荒唐的猜测涌上他的脑海。 他不敢置信,神情复杂地盯着丞相扶着皇帝远去。 燕云潇走了几步又晕乎乎地回头,像是在找什么。 “这里。”林鸿把折扇放入他手中,温声道,“臣帮皇上拿着的。” 燕云潇果然就不找了。 他喝了大半天的酒,即使在有意克制,也不可避免地喝多了。且不知为何,明明方才还很清醒,可丞相一来,尤其是那件外袍裹在他身上时,他好像就醉得厉害起来了。 祭祖大典日益临近,燕云潇和丞相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为了一个相同的目标,他们结成的松散同盟,越来越牢固了。 做戏也好,真心也好,他们都必须表明立场。 至少在祭祖大典结束前,他们都会不遗余力地维持亲密的同盟关系。 因此,当丞相在马车里问他,是否头晕,需不需要借肩膀给他靠时,燕云潇没有拒绝。 燕云潇靠在林鸿坚实的肩头,感觉对方似乎僵了一下。这肩膀真宽阔,真有力,燕云潇想。比那些全身都软得一塌糊涂的侍妾好得多。 “丞相才是真男人啊。”燕云潇道。他要说醉也没多醉,脑子是清醒的,却控制不了言行,想到什么便说出来了。 不等林鸿回答,燕云潇伸手揉着太阳穴,蹙眉道:“头疼。” “让臣来吧。”林鸿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紧绷。 两根温热有力的手指缓缓帮他揉着额角,燕云潇一下子便舒服了许多,轻轻喟叹了一声,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带着酒香味的呼吸钻入脖颈领口,林鸿全身僵硬着不敢动。马车停在寝宫门口,皇帝呼吸微沉,似乎是睡着了。 “皇上?”林鸿轻声道。 燕云潇眼睫轻阖,呼吸平稳。 林鸿伸出手,很轻地按在皇帝的后腰。 皇帝依然沉睡着。 林鸿深深地闭了闭眼睛,颤抖而缓慢地伸长手臂,单手揽住皇帝的腰身,手掌很轻地贴在侧腰处,轻轻一握。 他高估了自己。 他以为自己能不露一点破绽,可他没有办法在如此贴近时,忍住不去碰他。就像他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手掌陷在柔软的衣料中,握着皇帝的腰。很轻的力道,没有惊醒睡梦中的人。 两个时辰后,天已经蒙蒙亮了,燕云潇慢慢地醒了过来,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酒意已散。 “相爷?”燕云潇坐起身,歉意地道,“抱歉,朕睡着了。” 林鸿声音沙哑:“皇上永远不需要对臣道歉。” 他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扶皇帝下马车:“臣已经吩咐过了,解酒汤马上送来,皇上喝了再睡一会儿。” 燕云潇解下身上的披风还给他,动容地道:“相爷也早点回府休息吧,今日不用来宫中了。” 他走出几步,从怀里摸出一颗夜明珠,转身塞到林鸿手中。 林鸿想到御花园的满地夜明珠,紧紧地盯着他,问:“是只送臣一人,还是别的侍妾们都有?” 他不该这么问的,可是一夜的温软与煎熬,让他神思恍惚了。 “相爷何出此言?” 燕云潇握住他的手,满眼深情:“这九州四海,人来人往,朕也不过只有丞相一人而已。” 23. 第 23 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皇帝不是在后宫夜夜笙歌,便是在京里斗鸡走狗。 丞相每日公务缠身,晚上还要哄皇帝回寝宫睡觉,皇帝竟也很乖,少有不从的。时间久了,后宫的莺莺燕燕一见到丞相,就条件反射地腿软发抖,老老实实地低头站成一排。 距离祭祖大典只剩七天,太后召来丞相,提出更换御林军统领一事。她故意在大典临近时才提,便是为了尽量减少变数。 林鸿沉吟片刻后道:“许副统领可用。他熟悉御林军的布防和分营,此时提正,他也会心存感激,卖力为朝廷做事。” 太后端着茶盏撇去盖子上的叶片,眯起眼睛盯着他,许久后和颜悦色地道:“哀家疏忽了,丞相最近事务缠身,这等小事,丞相就莫管了,哀家来安排就是。” 林鸿面色如常地道:“是。” 人走后,太后坐着没动,依然缓缓地喝着茶。 她虽然已经老了,但眼睛还没花,耳朵也并没有聋,况且她还有着数十年宫斗培养出来的敏锐嗅觉。一场风暴正在接近,她已经听到了隐隐的风声和雷声。 “好戏要来咯。”太后眼睛发亮,“是皇帝,还是丞相?不,不,皇帝没这么大能耐,不过也不一定,要是蓝卫真在他手里,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哀家倒真要重新审视他了……” “唔……就算他有五千蓝卫,又怎么抵得过五万御林军?” 太后轻声地自言自语,宫女们低头侍立,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那么……是丞相?难道他知道了他父亲之死的真相?可他又怎么会知道呢?”太后长长的指甲叩击着桌面,“不过没有关系,知道了也没有用。” 太后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容:“只要哀家有五万御林军在手,任凭是谁想反,哀家都能摘下他的项上人头。” 所以接任御林军统领的人,必须是她绝对信任的人,一个永远不会背叛她的人。 太后放下茶盏,道:“让秦焕极来见哀家。” 大宫女领命退下。 很快,一位青衣武将过来了。 太后慈祥热情地招呼他坐,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最成功的作品。 二十年前,秦焕极的父母惨遭奸人杀害,八岁的他流落街头,行乞为生,被人贩子抓住正要卖去男倌馆,太后救下了他。不但秘密地把他养在军中,还为他的父母报仇雪恨。 当年八岁的秦焕极,看着面前杀父杀母仇人的人头,跪下磕头起誓,发誓一辈子效忠于皇后娘娘。 这样的人,才是绝不会背叛她的。 “从今日起,你便是御林军统领。”太后道,“七日后的祭祖大典,哀家的安全就托付于你了。” 秦焕极跪下领命,满脸赤诚感动:“当年娘娘为微臣报仇雪恨,微臣这条命便是娘娘的,任凭娘娘差遣。” “好,你起来。”太后道,“大典上,皇帝若是搞鬼……” 她声音骤冷:“杀无赦。”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秦焕极脸色丝毫未变,立刻道:“谨遵娘娘懿旨。”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此间事了,你便是哀家的左膀右臂。” 秦焕极道:“这不过是微臣应尽之责,娘娘何需如此。” 太后笑得更慈祥了:“好好干,以后封侯拜相,不是难事。” 秦焕极坚持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后,才领命退下。 “寻王也该入京了吧?”太后低声问。 大宫女道:“回娘娘,按脚程,明儿就该到了。” “皇帝要是不搞鬼,哀家就让他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想睡男人睡女人,玩儿翻了天去都无所谓。要是他嫌命长了……”太后重重地把茶盏放在桌上,砰的一声,茶水飞溅,“寻王也姓燕,哀家不介意换个人当皇帝。” 翌日一早,寻王的车架便入了城门。 寻王先去拜见了太后,随后提着个超大号的鸟笼,气喘吁吁地往皇帝寝宫跑。一路上遇到的宫人都避瘟疫似的避着他,来不及跑的,便战战兢兢地停下,苦着脸叫道:“寻王殿下。” 无他,这位爷简直太可怕了。 皇帝已经能算是纨绔了,这位爷却比皇帝纨绔十倍,一百倍。 寻王名叫燕寻,和皇帝是同母的亲兄弟,两人从小就是一对混世魔王,弄得先皇头疼不已。小时候,扒太监裤子、在茅房中放香蕉皮、往花盆中扔火炮的事情屡见不鲜。 寻王自去封地后,耐不住苦寒,想出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首先就是养鹰。据说他为了培养鹰的野性,将活人关在笼子里,给鹰当靶子,人叫得越惨,鹰越狠厉、越兴奋。 此时宫人看到大鸟笼里的鹰,双腿瑟瑟发抖,偏偏燕寻还怒道:“没看到本王拎不动了?不知道来帮忙?什么不长眼的狗奴才!” 四个太监抖抖索索地过来抬笼子,笼里的鹰一个俯冲,太监手一抖,笼子差点掉下去。 燕寻横眉喝道:“给本王仔细点!这宝贝可是本王千里迢迢从沧州带来,要给皇兄看的!要是掉了一根毛,小心你的脑袋!” 可怜的太监们大气也不敢出,抬着笼子小步小步往前挪,心中暗暗叫苦。寻王在沧州呆得无趣,只能趁着每三年一次的祭祖大典回京一趟,每次都赖着不愿走,不把皇宫上上下下搅得天翻地覆不罢休。偏偏皇帝还很宠他,由着他胡来。 到了皇帝寝宫门口,燕寻便扯着嗓子叫开了:“皇兄,皇兄!快来看臣弟给您带了什么好东西!” 门口的宫女太监们用力低着头,噤若寒蝉,假装自己是门口的蟠龙柱。显然,寻王用活人喂鹰的行径已经人尽皆知。 燕寻抱着笼子,兴冲冲地往内殿里去,边跑边喊皇兄。 内殿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你把这畜生带进宫,是要朕煮着吃还是蒸着吃?” 换做旁人这么说他的宝贝“紫豹”,早就被关笼子给鹰当靶子了。可这么说的是皇帝,燕寻腆着脸笑得更开心了:“这肉柴得很,不好吃。皇兄要是想吃,我去给皇兄打新鲜的野鹿。” 内殿中,燕云潇含笑地望着燕寻:“哟,长高了,也壮实了。” 燕寻一进殿便屏退了宫女和太监,脸上的纨绔笑容褪去,压低声音道:“皇兄,都准备好了。” “按皇兄的安排,我在沧州训练了三百死士,扮成歌姬仆从,随我一同入京。接下来要怎么做,大典上直接硬冲,生擒太后?” “不。”燕云潇面对亲弟弟,没有任何客套话,直接了当地拿出朔山布防的地图,指着图道,“丞相已给了我确切消息,五万御林军会袖手旁观。两万京城守备军已被我分散至各个关隘,蓝卫可直接生擒太后。你的死士要做的,就是保护好你的安全。” 燕寻茫然地道:“啊?我的安全?谁会来杀我?” 燕云潇耐心道:“太后被擒后,我会让蓝卫封住她全身经络,让她口不能言,全身不能动弹。届时我与丞相都不在,你便是场间身份最高的人,我要你稳住局面,直到我回来。” 燕寻更茫然了:“你为什么会不在?还有丞相万一和御林军勾结的话怎么办?他的话不能尽信啊!” 燕云潇高深莫测地一笑:“这其实是同一个问题。” “朕当然不能尽信丞相。”燕云潇慢慢踱着步,声音沉稳地道,“但他与朕有相同的目标,那就是让太后死,所以他对御林军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一定是袖手旁观。” “可万一太后留有后手,以丞相的圆滑,一看局面不对,极有可能见风使舵,反过来围剿朕。所以等局面一乱,朕就要把丞相拐跑,让他来不及下第二道命令。这样才能保证御林军不会擅动。御林军不动手,便没有人能抵挡五千蓝卫。” 燕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可皇兄你怎么那么肯定,丞相能控制御林军?” 燕云潇淡淡一笑:“他既然如此说,那必然是可以的。抛却其他,丞相的能力,朕还是非常信任的。” 说着,燕云潇在榻上坐下,燕寻坐在地上,像小狗一样把脑袋放在皇帝的膝盖上,问道:“皇兄,咱们这次能成功吗?” “多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撒娇。”燕云潇失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沉吟片刻后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定下了计划,那便只顾向前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 “刚才太后把我叫去,把我当三岁小孩哄骗,她当我是一串糖葫芦就能骗走的傻子。”燕寻用下巴蹭了蹭皇帝的膝盖,闷声道,“可是我记得啊,母妃死得那么惨,七窍流血,分明是中毒之状,太医院却硬说她是不注重养生,身体虚弱造成的血崩……” “我那时候五岁,皇兄你也才七岁,太医院拒不施救,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妃一点一点没了生机……”他在皇帝的膝盖上蹭去眼泪,哽咽着道,“母妃那么温柔,善良,一生没有害过一个人,却死得那么惨……” 燕云潇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道:“好了,不哭了。” 燕寻擦了擦眼泪:“我知道,皇兄肯定比我更难过,我在沧州还能发泄排遣,你在宫里,千千万万双眼睛都盯着你。” “若是成功,皇兄把我改封到京城旁边的州吧,以后要是有谁再欺负皇兄,我就进京来弄死他。” 燕云潇笑道:“若是成功,我就把你改封到苏州,给我织苏绣去。” “哪里都行,只要能离开沧州!沧州简直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一年到头什么趣事都没有。”燕寻来了精神,叽叽喳喳地抱怨,“只有鹰多,我便只能天天训鹰。” 燕云潇好奇道:“你真的把人关笼子里,给鹰当活靶子?” 燕寻趴在他膝盖上,笑道:“当然是真的。不过那些人都是太后派来的奸细。” 他看了看笼中威武神气的“蓝豹”,阴恻恻地道:“这次若事成,我非要把那老妖婆关笼子里,让蓝豹吃一顿饱饭不可。” 燕云潇失笑地摇了摇头。 燕寻想起路上听来的流言,贼兮兮地道:“对了皇兄,听说你……啧啧,这男人的滋味到底怎么样?” “……”燕云潇道,“这个问题不如去问问寻王妃,她想必清楚得很。” 他却顺着这个问题想了起来,莫名地想到那日在马车中,他喝得微醺,靠在丞相的肩膀上。那些娇弱白嫩的侍妾在他眼中,压根不算是男人,所以他第一个想起的是丞相。 毕竟那是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男人的滋味么…… 大约就是坚实有力,带着一点点皂角味吧。 反正他也不会去体会。 大典前夜。 燕云潇顺着寝宫的暗道,来到了京郊别院。 天气泛凉,红玫瑰已经谢了,步摇坐在庭院中看星星。 看到燕云潇过来,她没有质问他为何这么久都不来,也没有像往日一般调笑,而是温柔地一笑道:“来啦。” “嗯。”燕云潇笑着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朵刚从御花园摘的栀子花。 步摇把花别在鬓角,抱住他的手臂,轻轻地靠在他肩头。 两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燕云潇打破了沉默:“要是明天出了什么意外,这里便不安全了,让蓝卫带你去西域,或者海外。银票在你梳妆匣的夹层中,应该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步摇唇边带笑,娇声道:“还用你吩咐?难不成你以为我会留在这里为你殉情?” 燕云潇笑道:“哪有。本真龙天子已经去地府吩咐过阎王了,若是看到一位全天下最美女子的魂魄,绝对不能收,非但不能收,还要给她的寿数再加一百年。” 步摇咯咯地笑出声来,眼泪却悄悄滑落,她道:“若是你赢了呢?” 燕云潇故作沉思:“赢了,我把坏人都杀光,你便不用躲在这里了。能在京城、在整个燕朝都横着走。” 步摇无声地笑了笑,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比我还矮,就是个小萝卜丁。这么多年过去,你都比我高一个半头了。” 燕云潇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喷出来,无奈道:“姑娘,这种话让男人很没面子的。” 步摇切了一声,站起身来向玫瑰丛走去:“臭弟弟,在姐姐面前还要什么面子。” 地上是凋零的花瓣,大多都与泥土混为了一体。她弯腰在花丛中找着,竟然找到了一朵还盛开着的小玫瑰:“过来,云潇弟弟。” 燕云潇笑眯眯地走过去。 步摇把那朵小玫瑰别在他衣襟上,又替他理了理衣服,轻声道:“好了,回去吧,出来久了怕引人注意。明天……你自己小心点,能活着就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姐姐带你逃走,姐姐养你。” 她说到这里,背过身去,声音有些断续:“行了,去吧。” 燕云潇从背后抱了抱她:“放心。” 他转身离开,步摇却又叫住了他:“要是你成功了,我……你……我们……” 她顿了许久,也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口。 燕云潇耐心地等着。 步摇却道:“罢了。” 子时,相府。 一个全身被黑衣笼罩的人从后门进入,悄无声息地来到书房。 他拉下兜帽,露出的竟然是秦焕极的脸。 前几日他对着太后大表忠心,满脸赤诚。此时却一脸肃穆沉静,整个人宛如一柄正待出鞘的利剑。 “相爷,都布置好了。”秦焕极道。 “坐吧。” 林鸿温声道:“蛰伏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好在大仇将报,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沉眠了。” 秦焕极沉声道:“那老妖婆杀害我父母,后又假意为我报仇,只为让我为她效力。若非相爷告知我真相,我怕是要一辈子被她蒙在鼓里,认不清她的真面目。” 林鸿道:“斯人已逝,你父母若还在世,肯定也希望你好好活着。报仇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相爷怕我失去了目标,会自寻短见?”秦焕极豪爽一笑,“相爷放心吧,秦某七尺男儿,自然不会做出那等愚蠢之事。相爷待我的恩情,天高地厚,秦某愿在相爷手下做出一番事业。” “错了。”林鸿摇头道,“你要记住,这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朝廷,你是为皇上做事。” 秦焕极肃然道:“是。” “明日的安排,本相再与你说一遍。”林鸿道,“明日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要你按兵不动,除了一种情况——那就是皇上若遇到危险,你必须第一时间保护皇上。” 秦焕极立刻道:“是。臣誓死保护皇上。” 林鸿又道:“记住,等明日事了,本相交到皇上手中的,必须是一支清清白白的御林军,因此御林军绝对不能沾上谋杀太后的罪名。所以你必须按兵不动,只全力配合皇上即可。皇上自有打算。” “是。” “去吧,这是你在皇上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 秦焕极离开后,宫里竟派来太监传话,皇帝请他入宫一叙。 半个时辰后,林鸿进入皇帝寝宫。 燕云潇见他过来,递给他一杯酒,自己端起另一杯,动容地道:“军中惯有摔杯为号的传统,朕没在军中待过,便不画虎类犬了。不过这二两薄酒,总要与丞相分一分。” 林鸿接过酒杯。 燕云潇笑道:“祝我们马到成功。” 林鸿顿了顿,道:“祝皇上千秋万岁。” 酒杯轻轻一碰,两人喝下了酒。 便听燕云潇又道:“古来知己最爱抵足而眠,丞相今晚不如留下,与朕同卧一榻。” 林鸿那杯酒刚刚咽到喉口,闻言猛地呛咳起来,在燕云潇惊讶的目光中,呛得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24. 第 24 章 林鸿好不容易才止住咳。 燕云潇善解人意地道:“朕不过是随口一提,丞相若不愿……” “没有不愿。”林鸿仓皇地打断,在皇帝疑惑的目光中,他道,“外臣留宿皇上寝宫,不合礼制。最重要的是,臣怕扰了皇上安眠。” 他怎会不愿。 可是不行。 皇帝眼神清亮,带着些许的疑惑。像天上闪烁的星星,一尘不染。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他怎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将一腔龌龊的心事掩盖在看似光风霁月的君臣关系中? 他怎能亵渎他的珍珠。 他会尊重他,爱护他,或许,只是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若皇帝明了他的心事后,依然允许他陪在身边,那他会迈出九十九步。 林鸿抬起眼眸看着燕云潇,声音沉静而温柔:“时辰不早,皇上该休息了。臣这就告退。” 宫女放下纱帐,燃起幽幽的檀香,夜明珠在床头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燕云潇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朕都不介意,他介意什么?” 翌日天色灰蒙,乌云蔽日,远方隐隐传来雷声,似乎马上要下一场雨。 在这样的天气中,皇帝和太后带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往朔山出发了。 到了中午,雨非但没有落下来,天反而放晴了,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焦灼的气息。 在礼官的指引下,燕云潇首先登上祭台,依次点燃十二支香烛。跪拜祖宗牌位。 紧接着,太后在太监的搀扶下登上祭台。燕云潇侧立在一旁,微低着头。太后经过时,他冷淡地瞥了一眼,唇边勾起一个微嘲的笑容。 太后似有所感,猛地回头,却见皇帝吊儿郎当地把玩着折扇。 她皱眉道:“皇帝,祖宗面前,注意仪表言行。” 燕云潇懒懒地道:“是。” 太后接过礼官递来的火折子,躬身点香烛。 她有些老了,气力不济,点到第五盏时,已经有些气喘。 阳光更盛了,百官额头上渗出汗水,林间的风大了起来。 第九盏。 一阵狂风呼啸而至,吹倒了一根香烛!太后陡然色变,祭礼中发生这样的事情,极为不吉利。 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扶,那根香烛却滚落在祭品中。又一阵狂风吹来,火势陡然猛烈起来,点燃了祭品! 干燥的天气加上林间的阵阵风吹,火舌一瞬间卷入了所有祭品,整个祭台都燃了起来。 御林军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慌乱起来,但很快被丞相冷静的声音指挥住:“快,救火,保护娘娘!” 太后满脸冷汗,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被御林军扶下祭台。祭台燃烧,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莫不是祖宗知道了她这些年的行径,降下天罚? 御林军手忙脚乱地去救火,可山林里全是易燃之物,火势一时控制不住,竟越来越旺。 百官躁动起来,纷纷和旁边的人议论交谈,不时震惊地看一眼太后。 林鸿一面安抚太后,呵斥百官,又有条不紊地安排御林军救火。 就在场面混乱不堪之际,燕云潇背在身后的手动了一下,做了一个手势。 一声尖利的啼啸! 数不清的黑衣蒙面人突然从山林各处蹿出,明晃晃的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有刺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祭台上的火势越来越大,无数刺客又在逼近,百官齐声哇哇乱叫起来。 林鸿沉声道:“救驾!” 方才还惊慌失措、面色惨白的太后却突然平静了下来,淡淡地看了燕云潇一眼。 燕云潇一直暗中观察着她,见状心中咯噔了一下。与此同时,他耳朵微动,听到了林中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在惊叫声和兵戈声中,极不容易分辨。 太后留有后手!五万御林军依然不能使她完全放心,她还藏着一队私兵。 燕云潇眯了眯眼,一个眨眼的时间,他便迅速平静了下来。 战前他已和蓝卫推演过无数次,只要五万御林军不出手,那便没有人能抵挡五千蓝卫的进攻。 一队私兵成不了气候,只要他能控制住御林军。 控制住御林军,也就是……控制住丞相。 燕云潇望向旁边,丞相正在主持局面,即使面对着这样的乱局,丞相依然有条不紊。 “丞相。”他叫了一声。 他的声音在遍地嘈杂中并不算大,可林鸿马上就听到了,迅速来到他身边,道:“臣在。” 燕云潇出手快如闪电,抓住林鸿的肩膀,往旁边掠了三丈,来到悬崖边上。 崖边的山风猎猎作响,吹起两人的衣袍和袖口。 林鸿早在皇帝的手按在他肩上时,便放弃了一切抵抗。此时他和皇帝在悬崖边,相对而立,狂风把两人的头发吹来缠在一起。 燕云潇唇角一勾,伸手把林鸿推了下去! 随后,他收起折扇,紧跟着跳下悬崖! 刺客已经杀上祭坛,与御林军交斗在一起,百官人人自危,抱团瑟缩着,一开始没人注意到悬崖边上的情形。 可当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接连掉下悬崖,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惨叫道:“皇上——” “皇上啊——” “丞相——”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混杂在厮杀声中。 燕寻看到皇帝跳下悬崖,惊了一大跳,但很快记起皇兄交给自己的任务。他早在刺客出现时便缩在了最角落里,三百名死士垒成厚厚的人墙,把他围在中心,保证他的安全。 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们在圈外,瑟瑟发抖地抱团取暖,还要听燕寻大声惨呼:“救驾啊,救驾啊啊啊!快来保护本王!本王一根汗毛都不能掉!” “御林军、御林军何在?!本王要是掉了一根头发,你们担当得起吗?!” 文臣们一边抱头躲箭雨,一边拼命翻白眼。 当皇帝的手按在他肩上,轻轻一推时,林鸿脑子里是空白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往下坠落。 那一瞬他的心情是平静的。 可当他看到皇帝跟着跳下,便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血气冲上他的头颅,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让他全身痉挛。滚烫。 身下是万丈悬崖,是千万年来无人探索的原始山林。 他和皇帝将双双坠落,死亡,尸骨纠缠在一起,无人知晓,无人目睹。也许亿万年后,当沧海变作桑田,当深谷变成山巅,他们的白骨才会被发现。 而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在一起躺了千年,万年。 千千万万年都在一起,这是一种比前世今生更永恒的厮守。 多么浪漫啊。 林鸿快意地笑出声来。 “皇上,臣其实……” 话还未说完,他停止了下坠。 诶……停止? 噗通! 他狠狠地坠入了水中,然后又浮了上来。原来这里是一处深潭,哪有什么万丈悬崖。 林鸿正沉浸在满腔疯狂浪漫的幻想中,陡然被浇了个透心凉。他还未回过神来,便觉得喉咙口抵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到了燕云潇冰冷的漂亮眼睛。 那柄霜铁制成的折扇,正抵在他脆弱的喉口处。 “朕想与丞相做一个交易。”皇帝的声音和眼睛一样的冷。 皇帝全身湿透,黑色常服紧紧地贴在身上。眉眼漆黑如墨,面色白皙如雪,轻抿着的唇却是淡粉而湿润的。发冠早已掉了,一头湿润的墨发披在肩上,哒哒地滴着水。 更要命的是,水下面,皇帝的腿紧贴着他的腿。水冰冷,两人的身体灼烫。 林鸿想往后退一退,可他一动,皇帝眉目骤冷,扇尖向前递了一分。林鸿只好停住,有些艰难地说:“皇上请讲。” 燕云潇轻声道:“朕也不想如此,但为防万一,只能委屈相爷一下了。” “山上有蓝卫五千,加上京城守备军两万,只要御林军不出手,朕是稳操胜券的。” “……所以,只好委屈相爷和朕在这荒郊野外待一晚,待到明日大局已定,再随朕回朝。” 林鸿何其聪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皇帝担心的是什么。皇帝在担心他见风使舵,指挥御林军当墙头草。 皇帝依然拿着折扇指着他的喉咙,水珠从扇尖,一滴一滴淌入他颈中,滚烫。 湿透的衣服紧贴在皇帝的腰身上,衬得那腰身更细了。那眼波也是水做的,冰凉地流转在他身上。 洛水之神。林鸿心里浮现出这个词。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一腔官话堵在喉中,林鸿沙哑地道:“冷不冷?” 燕云潇皱眉,扇尖又往前指了一寸:“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林鸿轻叹道:“臣早已说过,只要君求,只要臣有。” 燕云潇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林鸿又道:“蓝卫以一敌十无惧,皇上定能控制局面。” 燕云潇眸色一冷:“你还知道些什么?” “臣还知道……”林鸿轻声道,“这扇骨是霜铁所制,瞬间便能刺入臣的喉咙。” “臣还知道,那日在酒楼出手的是蓝卫。” “臣知道,皇上从来没有真心信任过臣。” “可是……”林鸿轻轻一笑,温声道,“那些都没有关系。” “只要君求,只要臣有。皇上无论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臣都绝无怨言。” 燕云潇静静地盯着他,许久之后,缓缓收回折扇。 林鸿往后退了一步,在水中避开皇帝灼热的腿。他道:“先上岸吧,皇上莫要着凉了。” 说完,他转身往岸上走去,大大方方地把后背空门留给皇帝。 燕云潇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上岸后,林鸿扯下一截衣袖,道:“皇上头发湿了,披着容易着凉,让臣为皇上绾发。” 燕云潇点头。 林鸿轻轻托起那湿润的发,稍微拧干水,用衣袖绑起来。 两人要在一起待一个晚上,气氛太僵自然难捱,丞相既然已经言辞恳切地表了忠心,燕云潇自然不介意让气氛缓和一点。 他挑了挑眉,拉了拉林鸿那短了一截的衣袖,恢复了平日的风流笑意,调笑道:“哟,丞相这可是为朕断了袖了?” 说着,他轻佻地用指尖划过丞相的手腕:“难怪丞相……” 指尖下,是一掌剧烈跳动的滚烫脉搏。燕云潇每次在后宫挑逗侍妾时,侍妾的脉搏就是这样的剧烈。 燕云潇猛地打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眼前是一双黑沉得看不见底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