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恩断后的第三年》 1. 楔子 昭和三十八年,燕都大雨。 南方涨潮不断,一连十日阴雨,堤坝吃紧,在一个黑云压城的午后,黄河决堤,两江之水倒灌入了上阳关。 万千尸骨,皑皑瓦上霜。 上阳关城破,千万人无家可归,骨肉相离。死在这一场灾祸里的,除了无所依仗的百姓,还有当今圣上的结发妻子,以贤德善让退居冷宫数年的福惠皇后。 关于福惠皇后的死,坊间有千百种说法。 传得最为广泛,也最教人深信的一种事半月之前从宫里传出来的。 说是福惠皇后早年不得盛宠,曾与宫人私通,生下的儿子魏王亦是见不得光的贱种,圣上早就想处死她了,只愁找不到机会,正赶上天灾,恨不得合掌称一声称心如意。 皇室密辛,真相到底如何,没人知道。 当初凤仪万千的皇后娘娘千金之体又为何会出现在上阳关,也没人知道。 百姓们唯一知道的是: 魏王反了。 在福惠皇后身死的第七日,她膝下唯一的亲子,魏王周誉在琅琊起兵了。琅琊地势易守难攻,他背后跟随他的乱军又骁勇善战,地利人和,这份胜算,魏王占了九成。 可棋差一招,在他带兵渡江之时,他最终还是不敌他的授业恩师,最终,在沧浪被俘,披发赤足入京,这个昔日风光桀骜,不可一世的九王满身伤痕,第一遭跪伏在了天子的脚下。 万岁爷对这个儿子失望至极,闭门不出,只肯让护国大将军孟获带着一本鸩酒前去。 “且让他自行了断。” 年迈的皇帝颤抖着双手,说出这一句自行了断。 孟获带着鸩酒出了宫门,还未行至大理寺,却被小妹孟琼带着梁阁的三十个死士团团围住。 孟获喝问孟琼:“你今日难道是要为一人断送孟家满门么?” 孟琼将红缨枪掷在地上,哑声道:“是孟府为了官声要满身血污赠与魏王。” 死士团团围住孟获,孟琼驾马而走,最终在燕都大殿伪造圣人旨意。 魏王御前已经跪三日,神志模糊,孟琼扶他跃马上了车轿。 临出燕都之时,长平郡主玉簟秋带着叛乱六王前来营救。 白鹿野两相交付,玉郡主浅笑吟吟,素手抚发,笑问,“孟千金,昔日梁园十年,你曾言,这一生都不会对魏王有所欺瞒,可如今呢?你明知他只想知道上阳关一个真相,却不肯开口,欺他瞒他,害他走至如今这一步,孟千金,你有何面目再见他啊?” 孟琼手执马鞭于轿中一跃而下。 轿帘被风雪吹起,露出周誉的半张侧脸,墨眉如山峦微蹙,薄唇因为受过刑泛白带血,孟琼知他醒着,只是此生再不愿相见,平复的心绪不及千般痛楚来的剧烈,她良久轻笑一声,从怀间掏出一块玉璧扔给玉簟秋。 那是上好的血玉,亦是这世间唯一可以号令江湖的物料。 “梁阁之人,一诺千金。做不到的事,自当以命相抵。他日再见,定当以死报之。” 玉簟秋不再言语,只是纤白的手指细细地摩挲了一下手里的血玉。 她身后有叛乱六王,有八千护卫。 而孟琼,只一人。 玉郡主微微扬起头,凤眼眯起,在千钧一发可将面前的死士撕碎的时候,轿内传来了魏王极度疲惫的嗓音。 “让她走,若此女他日再敢涉足琅琊一步,本王再亲手剐了她不迟。” 这最后五个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玉簟秋拳头攥紧,微微闭眼,孟琼手执马鞭踏马而上。远山处是皑皑雪山,悠悠西岭。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周誉曾坐在梁阁前轻笑着问过她,“小缘,你觉得这世道还会干净么?” 那时候她怎么说来着。 她说:“周誉,你干净这世道就干净。” “你要是不干净,那就让我来替你背负这满身血污与骂名。” 2. 十日 冬夜里四更钟敲过的时候,孟琼突然感觉没那么冷了。 她的旁边架起了火炉,竹炭烧得通红发出刺啦的声响,她睁开眼的时候,宋月溪翘着二郎腿正抱着一个汤婆子在她的旁边嗑瓜子儿,盈盈的杏眼边眨边笑着打量她。 “呦呵,本小姐还以为你死了呢,看来你那情敌郡主还是对你太过仁慈。” “血灵芝呢?” 孟琼被她扶着坐起,脑海里对昏迷前一刻的片段尚且停留在最后一刻胡人首领身后的那个装着良药的锦盒上。 “在玉簟秋那里,她从胡人那儿把你给救了,东西也在她那儿。” “这药也是她找人特地给你配的,补身子的。” 宋月溪一边将那装了药汁的青花瓷碗递给她,一面啧啧道,“这世上的人真是奇了,我要是玉簟秋,定是一剑要了你性命……不过,她这般体贴入微,也正说明你在她心里不足为敌……” 孟琼不理她的揶揄,只是接过那瓷碗,像是早已经料到玉簟秋的礼遇一样,一边蹙着秀眉喝,一边同她唠家常。 “你的病还能撑多久?” “十天?半个月或是一个月?”宋月溪摊手,少女的神色透着十足的精神气,可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她的嘴唇要比正常人青得多,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身子差了,面对孟琼直白的提问,径直一句,“大不了就是一死。” 饶是孟琼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唇角抽了抽。 她宋月溪想死,可她孟琼不想。 至少,死也该是死在那个人的手里。 也是说话间的功夫,外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宋月溪神情一滞,扔了汤婆子拔腿从窗户前一跃,只听得顶上瓦石泠泠做响。 孟琼被汤婆子砸中脑袋,捂着额角,颇有些闷闷地想,好好的姑娘不做,偏偏要做梁上君子。 等到放下揉额角的手的时候,一双金丝软底绣着祥云的靴子已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大燕皇室向来尊卑分明,像这样的材料和这样轻缓的步子,定是宫中女人走出来的,孟琼没有抬头,将瓷碗放在一边,下床欲跪,但膝盖尚未着地,那带着旖旎香气的素手已然将她搀扶了起来。 “郡主,礼仪尊卑,孟琼自当恪守。” “可你从前不是这样对我的,小缘。” 玉簟秋轻轻笑,周遭婢女皆退下,孟琼下意识地抬眼看她,似是想从玉簟秋的眼里看出她到底有什么花样,但在那双笑吟吟的丹凤眼里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甚至。 连讥讽都没有…… 玉簟秋水葱似的手指轻轻地拨弄着孟琼的碎发,一贯清冷的面上竟是有了几分疼惜。 “瞧瞧,当年你若是肯开口说一句上阳关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又怎会弃你,如今又何至于为了五万金的生意到胡人军营偷盗?” 玉簟秋的手指冰冷,触及孟琼肌肤,亦是凉如玉石。 孟琼恍惚间想起,两年前在上阳关的时候,周誉身边的王洛之也是这样规劝她的,只不过那时候在她面前摆的不是跟她个人荣辱相关的棋局,而是边境几万人的性命和天下人心里的太平。 她那时候多年轻啊,以为爹爹的话一言九鼎,以为凭借自己一个人的毁誉可以让她想护着的人不用在这世道里杀出一条血路也可以顺顺当当得到自己想要的,以为只要缄默不言,终有一日那些事情总归能过得去。 但最后,得到的是一环一环,官官相护,他们解决了她这个能开口的人,却从未从根上去正视过大燕的顽疾。 她所有的无知,在皇家,在孟家都体现的淋漓尽致。 所以当玉簟秋白皙的手从她的额间一路摸到脸颊处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她。 “郡主有什么就说罢,这里是琅琊,或打或死,我都能接受。”孟琼垂眸,很是恭顺。 玉簟秋丝毫不尴尬地收回手,笑了笑,朱唇在炭火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明艳,“你只知这里是琅琊,那你可知这具体是哪儿么?” 窗外有风雪呼呼地灌进来,木栏发出“吱呀”地声响。 孟琼循着声源的方向看去,远处是皑皑白雪蔓延着连绵的雪山,有穿着铠甲的将士挑着水和粮草绕过山脉而下。 这是琅琊不错。 更是最靠近胡人的边境。 “如今大燕已经南北分裂了,这天下大半的势力都捏在周誉手里,元祐即位不足一年便缠绵病榻,你们虽然难攻但琅琊地势却易守,他虽年轻,可活头也不长了,你们连把他熬死都等不了么?” 孟琼略微皱眉,声音却平静。 她不入燕都,不念琅琊,仅做着商人交易,却也把这天下的局势看了个大概。 玉簟秋抿了抿唇,知道她从来了解周誉,便单刀直入,了当直言,“孟琼,胡人那边想要周誉娶他们的公主,你知道的,我这么多年一直筹谋不过是想嫁给他。” 孟琼不作声。 只听她又继续道: “我这几日要去端郡一趟,在我回来前,看住他,不要让他答应跟胡人的联姻,至少这几日不要。”玉簟秋言辞恳切,可神色里却写满了不容置疑。 两年过去了,她其实半点都没变,骨子里还是那个骄矜的皇家郡主。 孟琼本想说,周誉当初因为福惠皇后的事恨她恨的要死,不把她千刀万剐就算好的了,又怎么会听她的? 可玉簟秋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而是轻拍了三下手掌。 房间门被打开,有女子的挣扎呜咽声,孟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两个侍女劫持着宋月溪而来,宋月溪的嘴被堵上了,美眸怒睁着,陆九水教了她十多年虽让她比坊间其他姑娘强些,但到底还是只金丝雀,又怎么能够逃得过玉簟秋的法眼? 孟琼怔了怔,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刃。她动作迅猛,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冰凉的刀尖已然碰到了玉簟秋的脖颈。 “郡主,你我的事情与这个女娃无关,放过她。” 玉簟秋却只是冷笑,“孟琼,孟阁主,你身后有上百死士,带着这个女娃走出琅琊不难,可血灵芝你不要了么?” “你是梁阁阁主,这两年任务没完成一桩吧?江湖梁阁的名声也不要了,那这个女娃的性命呢?” “她可是靠着血灵芝吊命的,你连她的性命都不要了么?” 玉簟秋扬声,一连问了孟琼三句。 字字如刀剑扎入人心。 宋月溪头上的步摇被晃得叮当响,那是她十六岁生辰时陆九水送她的礼物,云桂坊的陆掌柜平生不爱美酒不爱佳肴,心头好就宋月溪一个,他救过孟琼的命,于情于理,她该偿他。 “呸,孟琼,你要是因为我又跟那个混账走近的话,我瞧不起你!” “你以为血灵芝真能吊我的命么,不过就是骗傻子的罢了!” 宋月溪在剧烈挣扎间口中的布条被扯掉。 她不过才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不如眼前二人历经世事修得玲珑心,孟琼苦笑了一下,看着如今的宋月溪却也不由得想起当年熬得苦心劝那人安分的自己。 孟琼收回了手中的刀子,缓步走到了宋月溪的面前。宋月溪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扬起手掌,在她的脖颈上劈了一掌。 宋月溪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颈上一疼,眼前便黑了。 “送这女娃去云桂坊陆掌柜那里,我不做说客,只做死士。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会保魏王平安,尽力劝他,但他最后娶不娶胡人公主,我不能左右。” 孟琼淡声道,眸中沉静。 死士? 玉簟秋柳叶眉稍稍一蹙,本欲拒绝,但一想留着孟琼护周誉平安也是好的,便袖手一挥,让侍婢将宋月溪带了下去后,她不笑了,而是静静扫了孟琼一眼。 她也不多言,而是直接吩咐,“死士就死士,这段时间周誉精气神不是很好,你帮我照料着他,今晚会有下人来领你的,一块血灵芝换这几日我的安心,倒也不亏。” 这最后一句话,纯属是玉簟秋自己安慰自己的言语。 孟琼道了一声好,玉簟秋似是疲了,吩咐完后也就出去了。 琅琊的风雪比燕都要大得多。 屋子里面烧着碳火,孟琼披了件狐裘站在木窗前,纷飞的雪花呼呼地灌进她的脖子里,她觉得冷,但身上的冷却远远比不上心里半分。 她恍惚间想起那一年她奉父亲的命令跟着周誉第一次来封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她在红炉前跟百姓一起参加了知府的婚礼,因为酒过三巡而犯糊涂跟周誉说,孟琼这辈子非君不嫁。 周誉那时候忙军务忙得要死,皇室的弃子只能靠自己拼出一条血路,偶然听她说了这话,竟是脸上连半分笑意也没有。 只是冷冷道。 小缘,不要说这样的胡话。 她是从深渊里杀出一条道来的梁阁阁主,那时候年轻又蛮横。她护着周誉出南陈郡,一路行至燕都,但按照她平素任性行事的风格,没有周誉,其实她也未必能在一片诡谲中活下来。 周誉对她,是少年皇室弃子对一直陪伴的女杀手的感激,是亲人,但不是爱人。 她平素里闹他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有一年,她不识抬举到了玉簟秋的头上,因为他们在帷幄之中谋划而进帐耍尽千金脾气,闹得人尽皆知。 魏王府斯文扫地,那是周誉那么多年很少地如此直白地跟她说话。 他说,孟琼,婚配二字,本王从未对你说过。 她那时候整个人怔住了,可细细一想,他们并肩的十三载好像确实是她多一厢情愿。 那一晚她抱着膝盖在军营的门口坐了一夜,还是梁阁里的副阁主方君寒从树上一跃而下开导的她。 “小缘,你将来是要做燕都最富有的商人的,王妃可不是你的追求。” “小缘,在这乱世,除了命以外可就钱最重要了。” 方君寒的开导远比任何人实际,甚至开始给她清点她多接几桩生意可以多得多少万金,他比她更适合做商人,城门口的大饼画的是一绝。 但她还是没走出来。 方君寒无奈了,便对她说,“小缘,你的喜欢要么会成为周誉脖子上的一把刀,要么会成为自己胸口的利刃。” 一语成谶。 孟琼的目光悠悠看向远方,当年方君寒的话还回响在她的耳边,她那时候那么爱周誉,她一直以为最后是用喜欢来自戕。 但最后却是成为了大兄,孟府,和整个皇室用来让周誉妥协的武器。 她活得那样清醒,却又那样混沌。 而这世上,最难的,不过是一一抽丝剥茧,将过往恩怨缕清。 3. 守夜 “嗖!”地一声,马鞭重重地抽在奴隶的背上。 身形佝偻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肩膀上扣着粗糙的绳索,他的身后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孱弱少年,面黄肌瘦,眼底发青,明显是过度饥饿所致。 “你们背着的是行军的粮草!磨蹭!” “当年火烧王爷后仓的时候不是厉害么?怎么如今在这儿走两圈就不行了?” 又是狠狠的一鞭子。 老人因为体力不支摔倒在地,士兵本想再动手,瘦弱的少年却猛地弹跳了起来,他的眼底隐隐有戾色,受不了父亲被折辱一记窝心脚踹在了士兵的胸口。 反抗,是奴隶的禁忌。 一时之间,老人和少年身边又多了七八个兵士。 天还未及破晓。 孟琼歪在贵妃椅前眯了一会儿后醒来,本想推开营帐去看看这琅琊军营如今是什么光景,可一到外面,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兵士的刀子几近直逼少年的心房。 老人跪地恳求着。 呼呼的寒风刮得她的脸生疼,同时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二话没说,拎起刀子就跟这群兵士干起仗来。她不年轻了,手上的功夫也越发得精进。没两下就将人干翻了。 帐前寻营的就这么多个。 其余的都去守主帅了。 孟琼望着地上瘫倒一片的人,本能的想,如果周誉知道自己动了他的人,将如何? 可这个答案还未思索出。 少年就屈起手指,恶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是你?孟琼!带我们走出琅琊,不然我杀了你!” 孟琼眼底有无奈,她没看少年而是把目光搁在了颤颤巍巍的老人身上。 “左中丞,恨么?” 她低声问。 “臣,从不恨。 ” “不恨悔就好,希望有一天,你仰仗的孟将军并不理会你的死活的时候,你也不恨。” 孟琼笑了笑,一边说着,一边轻松地掰开了少年搁在她的脖子上的手。 骨节发出“咯吱”的声响。 少年痛呼了一声,抬眼之际,却见孟琼已经从帐前解下了两匹骏马。她翻身上马,少年也不含糊,抱了自家父亲便扔在了其中一匹上。 马蹄声在周遭的雪山回荡着。 孟琼熟悉这儿的地势,将两人带到了山脚前的一座密林那儿,她曾为了躲避孟获的暗卫在那里待过,告知他们密林走到头便是柳城,再一路向南便是汴京,人,她也就只能送到这儿了。 昔日风光霁月的左中丞弯着腰谦卑地对她道了声谢。 少年策马,却恼意不减。 父子两人一个说的是,“孟琼,我是这辈子不会放过你的!” 另一个说的却是,“孟千金,孟相是个忠臣。” 不管哪一句,孟琼都觉得有些许刺耳。她早早地知道自己出了孟家门楣也逃不过孟府的束缚。 当她选择对周誉闭口不谈当初两江之水倒灌上阳关的那一晚,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的时候,她就某一个层面,其实已经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官声。 大局。 无论如何不能被捅破之人。 平民如蝼蚁,她厌恶极了父兄冠冕堂皇的话语,可她不承认,最后的最后,她用缄默往上阳关三万枉死的灾民尸骨上扎了最后的一刀。 因果报应。 这天谴迟早有一日得落在她头上。 孟琼没再听他们说,而是勒紧马的缰绳掉了头。他们走进密林里是畅快了,可迎接她的却是踏马而来的几十士兵。 血灵芝在玉簟秋的手上。 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本想下马投降,乖乖被绑,却不料半路杀出一人,是个穿蓝袍的青年,幻影如风,轻轻松松就将这些人的穴给点了。 孟琼有些恼,没等青年跟她开口说话,她一脚就踹在了他的腰上。 “小梁,早说过,踹男人是不能踹腰的!” 青年不满地插腰。 孟琼不理他,只是抬脚又欲踹。 方君寒往后躲了躲,不开玩笑了:“小梁,跟我回南陈吧,陆九水给你的责罚我替你受,我们解散梁阁,我又做成了一桩三万金的生意,我们去开个客栈,做无忧无虑的快活神仙。” 他的眸子黑亮,满是认真。 一边说着,还一边执起了孟琼的手。 孟琼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来。“做什么痴情样子,你在外面那多花草债还完了,来祸祸我了?” “我不要。” 她果断拒绝他,趁着他低头正思索如何解释的时候直言道:“回梁阁去吧,我把这里的事儿处理好就来,梁阁是要解散了,但最后一桩生意是要做好的。” 方君寒低头,过了片刻大概是想明白这丫头存的什么心了,又跟了上去。 “我点了那么多人的穴,你以为周誉会放过你?” “当然不会。” “对啊,而且你还害他不能找到当年上阳关的真相,他说过要把你千刀万剐的!” “那就剐。” 她这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方君寒,方君寒向前两步,直接就拽住了孟琼。 “他要你死你也不在乎你这次来就是为了他对不对?” 他的眼底隐隐有火喷出来,一贯的好脾气也不由得被她逼得低吼了一声。 孟琼见惯了他泼皮无赖的样子,拎起拳头就要揍他,他们在江湖上行走得多了,都是率性中人,方君寒也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在山脚下,两人就这样打斗了起来。 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孟琼虽为相府千金,但幼年时便被父亲送往了梁阁。孟家几百年都是文臣,到了这一代,孟庸昶却偏偏培养出了两个能武的儿女,一个为将军掌南方兵权战场厮杀,一个做死士从白骨里爬出,护持着废皇子十余年从南陈郡走出来成了一众死士的阁主。 她这辈子注定跟皇权孟府是脱不了干系的,但说到底还是江湖里养出的女儿,跟方君寒在一起打闹的状态是最自然的。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 不像是殊死搏斗,倒像是多年前在南陈的梨花树下听老阁主教导练手。 他们的打闹自然是不会维持多长时间的。 因为还没有分出个高下,不远处就有马蹄声传了过来,两个逃奴是不值得将领兴师动众追出来的,尤其是前来寻人的是魏王最得力的副将王洛之。 他的身后还领着上百兵士,明摆着就是冲她来的。 “还不走?”方君寒住了手,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阵仗。 孟琼眸子沉静,微微拂去了袖上的雪,“我前二十年遇事便逃,逃孟家,逃皇城,逃上阳关,这次,我不想再逃了。” 方君寒恨铁不成钢,他咬了咬牙,手上的刀剑微微垂下,本想故技重施给那群兵士点穴,孟琼已经徐步走到了王洛之的面前。 王洛之身着黄金铠甲,翻身下马,左手拿着锋利的□□,恭恭敬敬地对孟琼做了辑。 “将军,这只是个逃奴,您怎么……” 有侍从阻拦。 王洛之回头,不动声色地冷冷说了一声住口,转过头又看着孟琼,仍旧是一副为人属下的姿态。 “孟小阁主,魏王不想见您。” 预料之中的局面…… 孟琼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百般的思绪涌上心头,她强压住心头的那股子难过,低声道:“那如若我硬要见他呢?” “魏王早猜到您这么说,他说您来是郡主的想法但不是他的,他要末将带您出琅琊地界,还说养白眼狼这种事情一辈子做一次就够了,第二次的代价您和他承受不来。” 王洛之沉声,眼底却隐隐有奉劝的意味:“莫回去了,孟姑娘。” “那如若我偏不走呢?” “那魏王说了,您先去他的账外守一夜。”王洛之答。 孟琼点点头,唇角带了点薄笑,没再出声,而是跟着他翻身上了马。 王洛之没阻拦,手握缰绳,护着她往前走,方君寒站在队伍的后面,握住刀剑的手生生攥出了血来。 “小缘,你清醒一点,他早不要你了,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当初那家伙当初在上阳关射你的那一箭了?” 青年的声音一字一句在猎猎风中回荡着。 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王洛之捏着缰绳,怀里是姑娘长发的香气,孟琼没回答,但他却是将方君寒的质问听了进去。 “当年魏王做的也是有些过,但他同福惠皇后是真的母子情深。您也知道,他前半生无所依凭,过得艰难,唯一就那么一个亲人,还被皇帝害死在上阳关了。魏王是有野心,可野心之上,他讨的不过是一个公道,您明明是唯一能给他这个公道的人,却不肯开口。” 王洛之叹了口气,徐徐劝她。 那一年在上阳关的场面还依稀在他眼前回放着,魏王的疲惫,眼前姑娘满身的血。 少年时候的痛苦是真的,可快乐也是真的。 孟琼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 王洛之也不说话了,圈着她往前踏马疾行,主帅的阵营在她所住营帐的百米处,王洛之将她放了下来,孟琼刚想进去,他拦住了她:“魏王说了,守一夜,孟姑娘。” 他低声提醒,似是不忍。 孟琼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周誉的那个要求,她也不想为难王洛之,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边。 而这一等,便是从白日等到了太阳落山。 等到她站得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不远处才抬来了一顶软轿。 随从堪堪将软轿停下,一只雪白的玉足便从内伸出,有嬷嬷在旁边侯着,里面出来的女人着一身轻薄可见肌肤的纱衣,红唇带笑,肤白如雪,怀里抱着一把白玉琵琶。 手指轻拨着,泠泠作响。 4. 芳菲 这是大梁的第一歌姬聂芳菲,当年在乌苍岭的时候,孟琼就见过她,性子傲得厉害,这世上能听得她一曲的男人掰着手指头去数也不会超过三个,没想到竟是在这里遇着了。 也就是那么一个恍惚的功夫。 孟琼突然想起,当年也就是这么一个人将自家兄长迷得神魂颠倒。 她有些许的紧张,嬷嬷将提着的灯笼递到她的手上,聂芳菲水眸辗转,微微扫了她一眼。 那一眼也是奇特。 竟真是嫂嫂看未来小姑子的眼神。 孟琼略微皱眉,也抬眼看她,彼时嬷嬷已经搂住了聂芳菲的腰肢将她抱了起来,继而送进了营帐。 —— “衣服穿上!” 帘上用金丝勾着野狼的模样,男人扔出一套雪白的狐裘的大衣砸在躺在贵妃椅上的聂芳菲身上,嗓音里隐隐带着不悦。 “不是要人侍寝么?” “怎么小缘来得,我来不得?” 聂芳菲不披那衣服,玉足略勾了一下周誉的腿,他的半边身子隐在月华里,暖黄的烛焰没将他的侧脸衬得温和,反倒是使得轮廓棱角更凌厉不少。 他周身都笼着一股子寒气,两年前在燕都被俘,他就很少笑,聂芳菲也不指望这人能够给她好脸色,不再闹,而是直接接过了他递来的衣服。 “我无处可去了,九弟你要收留我。”聂芳菲道。 “孟获不要你?” 周誉的手背在身后,仍不转头,淡淡问。 聂芳菲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但也不避讳,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是啊,他不要我,我刚巧看着孟家小妹在这儿,我可不要做个好嫂嫂?” 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周誉知道她来的意思,冷硬的下颌微微抬起,一双深邃而又漆黑的眸子里有情绪在翻涌。 “做好嫂嫂?你怎知她不开口,会有命回去?” 他的话语浅淡,听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可聂芳菲跟他姐弟一场,到底是明了这其中藏着多少的恨的。 她不想劝他放弃对先帝的恨对孟琼的怨,正如那些年在南陈郡,再难再险,她也没有插手劝孟琼放弃他一样。 “男人事情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只说一句,你我的关系,除了陆九水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如若一日在燕都高台上坐着的那人知道呢?”周誉发出一声笑叹,回头的时候,眼底尽是藏不住的嘲讽。 “他认我,我叫他一声父亲。他不认我,我唤他一声君上。” 聂芳菲拨了拨手指甲,似是浑然不在意。 周誉不置可否,女儿家到底是心软的,被遗弃多年还能做个忠臣孝子,不像他,这辈子注定了是逆子叛臣。 想到这里,他的手指屈起忍不住在檀木桌上敲了敲。 恍恍惚惚间,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孟琼的脸,那个被孟相自小送进江湖里摸爬滚打却还能在冷宫的屋檐上啃着个白面馒头笑着说父亲好的姑娘,她活得太恣意了,恣意到以至于那时候先帝对他周遭的人都充满厌弃却独独偏宠她,哪怕知道她是孟相的女儿,却还一度想着要册封她为郡主。 他捏捏疲惫的眉心,只觉得自己可笑,走到这一步还能念起她的好,刚想跟聂芳菲找些别的话聊,聂芳菲的琵琶俨然已经横陈在了他的喉前。 “阿姐这是作甚?” “孟获的姘头来了,不该绑你?” 聂芳菲冷冷问,俨然已经真有了要杀他的架势。 “阿姐如此说了,那本王还真是不得不从了。”周誉的嗓音淡淡,顺着聂芳菲的话走,下手倒是真不轻,一记窝心脚便将聂芳菲踹在了地上。 “魏王倒是真的半点不体恤阿姐呢。” 聂芳菲一口银牙几近咬碎,半是揶揄,半是恨恨地用一双美眸瞪着周誉。 周誉扫她一眼,还未及开口,帐外的人便已经掀开帘子冲了进来。 孟琼这一年成长了不少,但大体上跟多年前其实也无甚差别,看这世事看得比谁都清,但真遇上事儿还是横冲直撞的性子,提灯进来的时候还不忘从营地上拾一把刀子。 她的面色沉静,但眼睛却骗不了人,带着杀意。 而那杀意,在触及到周誉熟悉的面容时,又转化为了愧悔。她和周誉从少年时并肩走至今日,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上阳关那一场突然漫天的大水,如果不是隔着福惠皇后把唯一一叶扁舟给她时的那一句“丫头,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到如今,她完全可以站在他面前堂堂正正地问一句,周誉,你到底想不想我的。 可正因为那些过去的不可能只是一句过去,她愣怔了片刻后,因为有聂芳菲在场,她没等周誉动手折辱她,她就已经自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魏王。” 她这一声“魏王”叫得不重,却也不轻,像是一道铜墙铁壁,生生地将他们之间的门第和对立的政敌关系划了个干干净净。 周誉面上没什么表情,背对着她立着,深邃的瞳眸只盯着营帐内挂着的那幅陆逊拨剑图,烛火悠悠摇曳着,衬得周遭的事物都有些摇晃,无声胜过有声,聂芳菲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爱恨不是片刻能消的,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便笑着站了起来。 外面的其他兵士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主动地上来拖走了聂芳菲。 孟琼仍是跪在那里,低垂着头,是死士最标准的姿态。 “簟秋让你跟随我?” “嗯。” “那你觉得,你配么?”周誉转过身,没看她,而是行至书桌旁坐下,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水饮了一口。 白瓷的杯盖不轻不重地落在杯口,孟琼匍匐着叩了个头:“不配,但我能护卫好你。” 她不是贬损自己,是真的知道他想杀她。 周誉也不同她饶这些口舌,微微往红木椅上仰了仰,英俊的眉目轻轻拧着,略带疲态。 孟琼抬眼瞧了他一下,试探性地站了起来。 周誉的双目微阖着,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捏着眉心,这一年,他亡母留下的势力他站稳脚跟,元祐虽是个孱弱的皇帝,但行事要比大燕开国以来的任何一个皇帝都暴虐。他忌惮周誉这个兄长,明面上不敢如何,可背地里没少给他使绊子。 孟琼有些心疼他。 伸出手要给他捏肩膀,细白的手指在他肩上肆虐着,其实没什么章法,正如她做人做事,从来如此。 周誉原本紧紧蹙在一起的墨眉微微舒展开了些,他的这张脸冷硬且阴郁,舒展开后倒是多了几分明朗。 但这仅仅是片刻。 她才按了不过十下不到,周誉低沉却带着命令意味的嗓音便响起来了:“本王让你起来了?” 孟琼闻言悻悻地收回了手,又乖巧地跪在了地上。 “你刚刚是跪在本王跟前的?” 她又往后挪了两步。 许是念起周誉这人从来精贵又挑剔,她还贴心地不用他说,自己摆回了叩头俯首的姿态。 她真的很虔诚。 虔诚到手心沾满了这地面上的灰。 周誉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有些铁青呵斥道:“你刚刚用这手碰我?” 他这话一出,她才想到他素来好洁:“抱歉,殿下,我实在没注意……” 她没再站起来,言语甚是谦卑,但其实并不害怕。周誉的唇角带了半点薄笑,正如他倒也不是真的要笑,只是多年的冷宫生涯锻炼出了些似笑非笑的秉性。 “本王乏了,你不是来做死士么,拿着你的刀滚出去。” 孟琼的长眉拧了拧,百般思索后站了起来竟真的是出去了,但没片刻又折回来,原是去净了个手。 “要我服侍殿下脱靴么?” 江湖儿女的落拓并不阻碍她本质上是个温柔的人,她的眉眼跟她的母亲这大梁第一美人傅容芙一模一样,只是那眸子底下更藏着几分坚毅在。 她年少时是极其活泼的性子,按照先帝的话说,是燕都的生机。周誉虽从前看端方雅正的玉簟秋更顺眼一些,但如今看到孟琼突然乖巧跪在他的面前,跟那些费劲了心机想要爬上他床的府门千金没什么两样的时候,又突然觉得内心一阵烦躁和不耐。 “孟琼,你我相识十三载,我同你要的,是你替我脱靴么?” 周誉不动声色避让开她的手。 那一声冷笑极轻极薄,却像是敲在孟琼的心上。 这里是琅琊。 她离她离得那样近,只要他想,弄死她不费吹灰之力。 左右他已经死了一个母亲。 那真相,不如等他们三个一起下去后,再阎罗殿前说得了。 “我知道这不是你要的。” “但除了当年的真相,我什么都能给你。” 孟琼坦诚地开口,烛火在她那一双清明的眼睛里跳跃。她本就是一个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人,可独独那件事,她不能说。 周誉听着她轻描淡写却刺耳的话,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情绪被隐忍在漆黑的瞳眸里。 许久,冷笑着低呵道:“滚出去。” “诺。” …… 5. 梦魇 琅琊的风雪连下了三天,总不见停,反而越来越大。 孟琼被周誉赶出来,无处可去,只能抱着红缨枪在营帐的檐下躲雪。王洛之怕她护卫不成反倒是把自己弄病倒了,擅作主张地领着兵士把她请入了隔壁的营帐。 大雪纷纷扬扬,落个没数。 这帐子是当初为了胡人的公主准备的,但琅琊靠近胡人边境,铁木淙淙这个任性的小公主想要来,也不过是半日的事。周誉不喜欢她在这里过夜,她也听话,从不留下。如今刚好空置出来,就给了孟琼。 军营里炭火不多。 王洛之怕孟琼冻着,竭尽所能地给她找了两个汤婆子,“孟姑娘,琅琊不比京中,你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同我讲。” 将滚烫的汤婆子塞进孟琼的手中,他粗粝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孟琼的柔嫩的掌心时,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红了耳根。 “抱……抱歉……孟……姑娘……” 少年将军一时变得口吃起来,大片的红色又逐渐从耳根开始往整张脸上蔓延。 “不必抱歉。” “是我该谢你。” 孟琼抱着这两个汤婆子,只觉得原先的寒气都被怀里这软乎乎的东西搞得消散了不少。 边境粗粝。 遍野尽是长河黄沙,王洛之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但口吃一出,他觉得自己好似更加说不清,忙弯腰抬手鞠了一躬,慌不择路地退了出去。 孟琼疲极了。 王洛之一走,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也不拘着,抱着汤婆子到榻上就躺了下来。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两年前的上阳关,回到了那个寒光烛照的夜晚。在她被烛台砸中后脑的最后一刻, “来不及了!大人!” “大雨还在下,涨潮涨成这样,堤坝撑不住了!快撤吧!”一个带着哭腔的官差嗓音在她耳边回响着。 “我撤了,这上阳关怎么办?皇后娘娘还在这里,怎么办?” “你们看大堤的都瞎了么?” “怎么会让十几个毛头小兵硬生生把大堤砸出个口子?他们砸了两天两夜,你们看不见么?” 茶盏碎裂一地。 是官袍挥袖的厉声斥责。 对面仍在哭,“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他们,他们是长平王的人,长平王他老人家忠心为国几十载,怎么,怎么会这样……” 孟琼睡得极不安稳,每当在梦里出现长平的名字时,都觉得呼吸一滞,画面一转,是大水后的上阳关。 她躺在一叶扁舟之上,看着四周的万千浮尸,福惠皇后蹲在一个破败的屋子前,水已经漫过了皇后绣着金丝凤凰的宫衣,她的手离她只有咫尺的距离。 “好孩子,好好的,活下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好好的,活下去……” 福惠皇后温柔的嗓音还在她的耳边回响着,什么都没有看到,活下去。 孟琼试图抓住梦里福惠皇后的手,可无论如何挣扎都抓不住她。 她在梦里挣扎着醒来,一身冷汗浸湿单衣,可所依凭之时,却抓住了一只骨节分明,却又沁着冰凉的手。 她睁开混沌的眼。 映入眼帘的是周誉那一张脸,火炉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生到了这里来,他换了衣裳,只穿了件暗条纹的白罗道袍,外头的氅衣被滞留在了他原本的营帐里。 周誉冷眼瞧了一眼,她捏握住他的手。 “自己松。” 孟琼眼神混沌,识时务地松手,许是在梦里还没有缓过来,她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悲悯。 “今日胡人会派人前来,孟琼,本王也不想你那么早死,自己滚去军营的伙房,陪宋月溪去。” 周誉清清冷冷地开口,毫无客气可言。 孟琼这才意识到,她睡了一夜过去,如今已经是青天白日。周誉束发的玉冠戴得刚刚好,衬得他本就白皙明洁的皮肤更增了几分玉色。这一身软底的白罗道袍,衬得他身上的书生气和清贵气更重几分。 玉簟秋临走之前对她的叮咛还依稀在耳。 什么胡人派来的人。 那分明是痴缠他的小公主铁达淙淙。 她刚刚睡醒。 脑袋里尚存着八分清明,二分混沌,可也就是这二分的混沌壮了她的胆,她原本的手是松开的,可立时又捏住了他的袖口。 “周誉,胡人同大燕交好三十年了,铁达淙淙在先帝在时便是被指给元祐的,你跟她走近,逼元祐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诚然,她说出了玉簟秋一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兄夺弟妻。 臣夺君妻。 只为了让先帝在天之灵不痛快,让朝野上下不痛快,白白让史官戳他的脊梁骨,何必呢? “你管我?” “孟琼,你如今配么?” 周誉嗤笑一声,眼底的那份似笑非笑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 过往岁月如朔风之中伤人的利刃,一刀一刀将人凌迟,可哪怕刮到骨头,也绝不会卷刃。从前在南陈郡的时候,她也许是配的,可如今,她没有立场,也没有任何的资格规劝面前的这个人。 孟琼知道是自己僭越了,但她仍不愿意松手。 “玉郡主希望我规劝你。” “食人之禄,担人之忧,我不能白白地拿她的血灵芝。” 她殷切地看着周誉,一方面是玉簟秋给她的东西于她而言,确实值得珍重。另一方面,他若真娶了胡人公主,朝野上下还指不定怎么骂他。 当初先帝在他造反后呕血而死,百官对他就已经骂声一片,说他逼死亲父。更有甚者,大骂其是贱种,说他是福惠皇后与宫人苟合生出来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元祐本就因为炼丹缠绵病榻,要真是再被他活活气死,那大燕届时便要翻天了。 6. 恩怨 血灵芝。 是那个为了五万金去胡人军营盗的血灵芝。 孟琼不提,周誉险些都将它忘了。宋月溪还指着它吊命,陆九水可是出了大半的身家要她做这桩生意。 可若他不允,她凭什么觉得,她仅仅凭玉簟秋空口白牙的允诺,就能将东西带走? “孟琼,这里是琅琊,不是南陈郡。你记住,你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你走之前能从这里带走什么,都是捏在本王手里的。” “至于其他人,无论是簟秋,还是你父亲,亦或是你大兄,他们说的,都做不得数。” 云母屏风处挂着一幅《美人熏笼图》,婀娜的縠衫女手摇团扇斜卧在一张八宝美人榻上,丹唇秀眉,姿态慵懒。 周誉说这话的时候不曾字斟句酌,甚至眉眼里慵倦的神色与画里的美人如出一辙,可这话就是掷地有声。 她可以违逆他。 但宋月溪的命就只有一条。 孟琼识时务地松开了手。 外头天已经大亮,但因为军帐用的布料严实,日光透不进来,里头全靠着两盏纱圆灯发着光,孟琼离周誉很近,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那极其浅淡的杜蘅的香气。 可相顾无言。 却又不知如何拿捏分寸。 一阵脚步声传来,王洛之立在外头,没有掀帘进来,而是道:“王爷,铁达公主已经到了,此刻正从校猎场过来,说是要寻您一同前去。” 他说着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继续道:“铁达公主性子刁蛮,王爷,您看要不要……” 要不要快点让孟姑娘躲一躲。 孟琼会意,赶忙起身下榻,本想提着刀剑就走,可也就是这会子的功夫,一只纤纤玉手已然探进了营帐之中。 帘子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如同满月般娇艳的面庞,十六七岁的年纪,上身穿了件绣着蛇图腾的收腰短衣,下身是藏青色的同样图腾纹样的宽松长裙。脖子上挂了个如意卷云纹金锁,衬得原本就明艳白皙的面庞更加肤白如雪了几分。 见了周誉,她便即刻迎上去,唤了一声,“魏王哥哥。” 年轻的姑娘并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脸色,铁达淙淙见到周誉是欢欣雀跃的,可当看到周誉身边的孟琼时,目光里则带了几分的审视。 “你是谁?” 铁达公主眉梢轻轻扬起,那一张精致的小脸蛋上写满了对孟琼存在的不喜。胡人一族身上喜配鞭子,孟琼毫不怀疑,若非这位铁达公主对周誉仍有敬畏,此刻那鞭子怕是简直要飞到她的身上来。 “孟琼。” 她不卑不亢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铁达淙淙见她这般便知她并非是一个丫鬟,玉簟秋走了,走之前曾警告过她,不要在周誉的身上动太多的心思。她当时同玉簟秋讲,大家各凭本事,她玉簟秋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就是,如今打量着现下这个好生生站着,生得美却话语间温柔与坚毅并存的姑娘,铁达淙淙明了了——她怕就是玉簟秋留下来对付她的招数。 铁达淙淙将孟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继而冷不丁对着周誉笑了,她丹唇红润,笑起来露着酒窝,指着孟琼,一派好似十分天真的模样:“魏王哥哥,我要这个姐姐陪我玩。” 陪她玩? 她半个月前还用飞镖射死了一个侍女。 三日前在胡人的宫中又打死两个,这是陪她玩,还是要人命。 “这是簟秋的人,本王做不得主,得看她自己愿不愿意。”周誉撩袍在太师椅上坐下,对着铁木淙淙温声开口。 茶盏的杯口被杯盖轻磨。 他给过孟琼离开的机会。 是她自己不要。 铁木淙淙扬了扬下巴,“你要不要陪本公主玩一玩蒙射,咱们玩三局,两局定胜负,你要是赢了,我允诺你一个要求。你要是输了,就给本公主端茶送水一年。” 她还真敢说。 动不动便是一年为期。 孟琼本想拒绝她,过了十日,她就走了,她才没有心思在这里陪她这个小丫头玩。可想起玉簟秋的嘱托,想着不如赢了她,过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 “民女若赢了公主,只一条要求,这一个月,公主都不能来找魏王殿下。” 她不像铁木淙淙会一口气说那么长的日子。 她帮玉簟秋解决她一个月,后面如何,便看玉簟秋的造化了。 铁木淙淙冷哼一声,带着几分娇媚和刁蛮,果然,果然她同那个姓玉的是一会儿的。马鞭轻扬,“孟琼是吧,你给我等着瞧。” 说着,又望向不作声,一直在看戏的周誉,“魏王哥哥,这个人愿意陪我玩儿,你没话说了吧。” 周誉摊手一笑,“没话说。” 铁木淙淙见他似是并不怎么在乎玉簟秋给他送来的这个女子,心里头的不痛快削减了几分,“走吧,孟琼!” 孟琼跟着她往帐子的外头走。 蒙射这种东西,她玩得多了,并不曾放在心上,也没指望过这个毛头小姑娘真能赢过她。 “魏王哥哥,你要不要出来看我们比试蒙射?”出帐之前,铁木淙淙突然问。 周誉嗓音温润,显然这两年对铁木淙淙都极有耐心,只轻笑一声,答:“你自己好好玩,不要弄伤自己便好。” 他待会儿还要见她的兄长,还有事要同她的大兄商议。 铁木淙淙嘟起小嘴,对于周誉不陪她的行径有几分不满,可她又从来怵他,不敢多哼唧,只得想着待会儿在校猎场上把账同孟琼好好算一算。 王洛之立在帐前恭敬地对着铁木淙淙鞠了一躬,孟琼从他身边走过时,清晰地看见了几分担忧。 她对王洛之付之以一笑。 示意他不必忧心。 “王爷,铁达公主性子刁蛮古怪,且不是个能吃亏的,属下怕……”王洛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满是忧色。 周誉迈步走出来,两年前孟琼在京中救下他后扔给他的那块血玉被他制成了扳指,在这日光下闪着血玉该有的润泽的光,反问道: “铁达是个不能吃亏的,那她孟琼就是么?” 呵。 他同她认识那么多年,她什么时候吃过亏呢。 王洛之被自家主子的话噎住,却还是硬着头皮直言:“可从前主子您肯维护她,可现下无论是她被铁达公主伤了也好,还是伤了铁达公主也好,都不会有人替她说话。” 周誉摩挲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倒是笑了,“我凭什么替她说话?她孟琼是自己没长嘴么?再者说,洛之,你不是替她说话了么?” 周誉的笑声里带着别样的意味。 王洛之硬生生被周誉这一声轻笑戏谑出了冷汗,“属下不敢。” “你最好不敢。” 周誉迈步走出帐子,他袖袍之上是淡淡的杜蘅香气,一如他这个人,生冷勿近。 王洛之不知该如何劝慰,福惠皇后在时,他虽也冷僻,但到底有个人能懂他的心思。可福惠皇后死了,这世上另一个能揣摩透他八分心思的人又被他视作仇雠。帝王之家,越往高处走越孤独。 “铁达林呢?”周誉问。 “在围场后头的帐子里。”王洛之低声回,想了想后又补充了一句,“他来时带了契纸。” 周誉把玩着手里的扳指,大燕与梁国如今势同水火,长平王在蜀地扎营已经扎了三个月,天时地利,大燕与梁国可以说是平分秋色。如今只差一个人和,有了胡人的援兵,那便是人和了。 云天之上云卷云舒,大漠孤烟,从琅琊向东望,是依依故乡,亦是他回不去的南陈郡和燕都。 周誉松开手,扳指划至指根部,是到了与铁达林坦诚相见的时候了。 “备上一壶好酒,今日本王与他不醉不归。” 周誉抬脚,临走之前吩咐王洛之。 王洛之毕竟是多年心腹,许多事情不需他多言,他就已经备好了,只是还是忍不住多嘴道:“酒已经备下,但请王爷还是顾惜自己的身体。” 十年前在阊门,先帝的兄弟谋逆,那时的周誉还年轻,尚且对父亲抱有期待,曾为了护先帝被叛军用剑刺伤,那一剑正中心脉,能活下来全凭福惠皇后向庙里和尚求来的护心镜和在南陈郡那养伤那几年孟琼的陪伴。 十年岁月流转。 护心镜已碎,最疼他的母亲已死,当年那个陪他的人却为了所谓的难言之隐闭口不言,宁死也不肯说出那一日大水,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这一生越走越远,回顾半生,他曾经以为会一一陪在他身边的,永远不会跟他站在对立面的,却一一离开了他。 …… 7. 不悔 待客的营帐内搁着一方束腰画桌,四张官帽椅稳稳当当搁在四下里,白玉描金楼的隔花插屏旁是两盏立着的宫灯。三四个窈窕的露着水蛇腰的西域舞姬摇响腕铃,钉头磷磷,摇曳生姿。 铁达林身穿一件圆领的缺胯袍,金绣繁丽,脚上踏了一双乌皮靴,腰间挂着的是一柄胡刀。络腮胡,个子不高,但很壮实,此刻正眯着眼一只手在腿上轻拍着,享受着这美人美酒的簇拥。 “周誉,你来得正好,趁着还没有迎娶我妹妹,咱们兄弟好好快活快活!” 铁达林瞧见周誉,肆意地挥了挥手。 窈窕的舞姬会意,妩媚地笑了一声,一双玉臂顷刻之间缠上了周誉的脖颈。 周誉对于狎妓从来没什么兴致。再加上他一贯好洁,是以,在那舞姬的玉臂触碰到他的肌肤时,他不动声色地避让开了,笑道:“酒可以喝,色便免了吧。” 他生了一双温柔含情的凤眼,可笑意总是不达眼底,与那舞姬四目相对之时,愣是看得那舞姬有几分发怵,如瞧见恶狼猛兽似的瞬间将玉臂又缩了回去。 酒肉桌上好谈生意,美人在膝,更是畅快。可惜,遇上的是个一身清正的人。铁达林那被酒色激起来的兴致顿时少了一半。 “罢了。” “既然魏王不喜欢,你们便都下去吧。” 他大手一挥。 舞姬们停止了脚下的莲步,掩着唇望望两两相望一阵,离开了帐子。 营帐内没有了歌舞,一时恢复了清净。铁达林明白人不说暗话,以手示意周誉坐,继而道:“周誉,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也知道。只要你能在你们中原给我们西域建一条互通有无的商道出来,三月内,我调给你三万兵,替你那位舅舅去解决蜀地的燃眉之急。” 周誉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下,也直截了当,“三个月,太久了。” 铁达林笑着眯了眯眼,兴味未尽,却带了些许冷意:“商道如今还没建好,再快,是不是显得魏王您有些空手套白狼了。” 说着,举起酒杯又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 两国谈判,往往就跟谈生意是一个道理。你来我往,有借有还。 周誉早料到他会这样说,不慌不忙地抚了两下掌, “太子是爽快人,本王也是,不带些诚意怎么好来?” 他喉间笑意清朗,营帐外头的侍从应声而入,铁达林只见他们手里托了一个大红酸枝的木托盘,上面安然放置着十万两的银票。 两国之争,若需要他国援兵,难以避免地会牵扯到人力财力。这些东西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讲,所以以往请援兵时得到的只有推脱。 胡人之境,虽矿藏丰富。 可土地贫瘠,地少人薄,多少缺点钱。 “这……” 铁达林意犹未尽。 周誉用眼神示意侍从将盘子搁下,淡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人情这东西太虚无缥缈,本王不跟你讲这个。铁达太子,本王只讲一样,你出兵,我们出钱。” 厚厚的一沓子银票搁在手边,铁达林确实动了心念。 十万两啊,够西域两年的赋税了。 将来屯兵也好,用来给百姓开辟新的致富之路也好,休养生息也好,都够用了。 铁达林爱酒色,但不沉迷,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清醒。 “有了这个钱,你还给我们商道么?” “跟西域通商一直也是大燕的国策,商道自然会开。本王既许诺了你,便不会出尔反尔。”周誉淡淡笑道。 铁达林沉默片刻,没立即作声。周誉也不急,不慌不忙地等着他开口。 过了半晌,这才听铁达林道:“行,这个钱我要了。” 铁达林突然举杯,将青花鸡心杯里的酒喝干后说着,也给周誉倒了满满一杯。 周誉也不拘泥,仰头将这杯中酒一饮而尽。滚酒入喉,倒是驱散了几分寒冬的冰寒。 就在两人推杯换盏之际。 帐外侍从慌慌忙忙地闯了进来。 “王爷,大事不好了!” 军营里的人一贯训练有素,这么慌慌张张闯进来好没规矩,周誉蹙眉,冷着声道:“是你的上峰不曾管教好你么?谁许你这般入帐?” 侍从擦了擦汗,腿一软屈膝跪了下来: “属下有罪,可……可孟……孟姑娘将铁达小公主打伤了。” “她们玩儿蒙射,飞镖刚刚扎进铁达公主手臂上了,见了血……” 侍从许是因为害怕,俨然已经带上了哭腔。 铁达林原先还很是愉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骤然起身,“谁干的?”怒不可遏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人呢?” 周誉站起来,倒是从容。 “在军医那里,已经包扎了。”侍卫低声道。 “公主是在我的军营出的事,太子放心,本王会给你个说法的。”周誉缓声开口,晦暗不明的眼神里瞧不出半分情绪。 铁达林差些就想拔刀杀人了,那是他放在心头的妹妹,是他们西域的心头肉,打小连块油皮都没蹭掉过,到这里竟然还见了血。 他怒火中烧。 可思及两人才刚刚和谈,又把那份恼火给强行压了下去。 “周誉,本太子信你不会徇私。” 铁达林压着火气开口,嘴上说着,人则跟着周誉一道往外头走。 苦涩的药膏气弥漫着整个营帐,铁达淙淙捋起袖子,露出一段洁□□嫩的小臂,飞镖将她的小臂砸出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坑,但不曾见骨,看着渗人。许是因为铁达淙淙自小半点伤都没有受过,军中的大夫给她处理的时候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张脸蛋满是湿汗。 周誉抬脚进来,不见孟琼,只见铁达淙淙。 “发生了何事?” 铁达淙淙见周誉来了,赶忙抹泪:“魏王哥哥,那个女人阴谋诡计歹毒得很,我不过是同她玩闹,她却冲着要我的命来!还有那个姓王的侍卫也是,他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却还护着她!” 提起王洛之,铁达淙淙更是来气。 一个家奴,倒像是个军营里的主子。 她伸手去拽周誉那件云罗纹的白袍子,柔软的吴地布料上带着男人身上一贯清冽的冷香,周誉从前都会避让开她,可今日却不曾。 “公主在本王军营里出了事,本王难辞其咎,公主想要什么?” 周誉任凭她拽着自己,手虽不曾碰她,但嗓音温柔。 铁达淙淙平生最喜的就是周誉这一双含情的凤眼和这一张清峻的好脸,每当他温柔些同她说话,她就觉得天光大亮了。 “那是玉郡主找来的人,怪不得魏王哥哥。” “不过,我要你帮我惩治那个女人,是我要玩儿的蒙射不错,但她也太过大胆。她刺了我哪里,我便要把她拽来刺她哪里。” 周誉来时就瞥到了她的伤口。说实在的,这点伤,他并不觉得到了足以闹一场的地步。 可既然她要。 她兄长也在,那便给她。 “一刀还一刀,合情且合理。”周誉应她,转头吩咐侍从,“让王洛之把人带来。” 侍从曰“诺”。 起身出去,不多时,人便被带到。 王洛之护孟琼护得着实紧,如今瞧着,周誉不像是他主子,孟琼才是。 许是在来的路上侍从已经透露过一丝半点了,孟琼来之后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跪了下来。 “我是西域的公主,你今日伤我,往小了说是目无尊长,往大了说是破坏两国和谈。本公主宅心仁厚,今日放你一马,飞镖在那里,你自己扎自己一刀。” 铁达淙淙扬着下巴,把飞扬跋扈的劲儿发挥到了十足。 “主子……”王洛之急不可耐地出声,祈求周誉去阻止。 可周誉只是将冷淡的目光落在其他地方,并没有半点要插手的意思。 他管了她十三年,做了她十三年的缰绳,到如今,他对她已经仁至义尽。 至于她如今的生死,痛也好,苦也罢,干他何事? 孟琼不是很想再给周誉添麻烦,所以没有半点犹豫地拿起了一旁的飞镖,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镖刀拔出的那一刻,鲜血染透了她胳膊上那层杏色布料。但她什么多余的表现都没有,只是恭敬地将那把带血的飞镖又搁在了一边。 “误伤公主,是民女罪责,恳请公主降罪。” 她认得清局势。 亦深知今时不同往日,这里不是南陈郡,不是梁阁,周誉不会再帮自己。 所以没有辩驳。 而是乖顺认错。 在孟琼拿起飞镖的那一刻,周誉已经知晓她认了。 他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案几上的那一只文竹刻缠枝莲壁瓶上,可当飞镖刺破皮肉的时候,他还是隐忍地闭了闭眼,过往岁月里不那么愉悦的记忆又顷刻间袭来。 这声音。 他在两年前的上阳关也听过。 是羽箭破空带着朔风的声音,是她满脸是泪地看着他,哽咽却无声。 那是他与孟琼行至的漫长的十三年载光阴岁月里,少见地看她这副脆弱且无助的样子。 周誉不愿意再细想了。 每当细想一遍,他都会觉得,她干脆当初也死在上阳关好了,她死在上阳关,至少,他在孤单寂寥时,在这条路越走越艰难时,还能靠着过往细水长流的温情活下去。 “把她再扔进俘虏营里去关一夜吧。” “毕竟她差点破坏了大燕和西域的邦交,罪该万死。” 铁达淙淙还是不满,所以又想出了其他的念头。俘虏营里关押着的都是梁国战败的将领,里头的人都不是善茬。 铁达淙淙不觉得她这么个弱女子在里头能讨到什么好,故而提出这样的请求。 王洛之却是松了一口气。 俘虏营渗人只是吓吓铁达淙淙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女子的,里头都是些梁国的将领,还都在笼子里,对孟琼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更何况,孟琼十岁开始练剑,在一片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梁阁阁主并非浪得虚名,纵然有俘虏逃出牢笼,也没人伤的了她。 周誉点点头,“带走。” 王洛之松了一口气,这才带着孟琼出去,等出了营帐后,他缓缓替周誉解释道:“如今长平王爷已经据守蜀地三个月了,您父亲应该也清楚,倘若没有胡人的援兵,蜀地危矣。主子他如今同西域胡人走得近,并非是为了助长他自己的势力,更是为了拉长平王一把。” 孟琼随手扯了衣裳上的一块布将胳膊包扎了,这伤口虽疼,但同他两年前给她的那一箭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破坏两国邦交,若处理此事的不是周誉,而是我爹爹,怕眼下,我只有喘气的命了。” 孟府家风严谨。 孟庸昶对待子女,严苛得要命亦是出了名的。 王洛之笑道:“世间血亲,再恨再倦,总没有一刀割舍了的道理。当世的很多走上绝路的人总在终其一生寻找缰绳,殊不知,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牵引住世人的那根缰绳是父母。孟姑娘,如今孟相还管得动你和大公子,就已经是子女的福分了。” 孟琼听着王洛之讲话,心里倒是有种莫名的安心。待到行至一个草垛处,他突然从后头拿出了一把红缨枪来。 “关押俘虏的地儿人都用绳子捆着,铁达公主不知道,这个姑娘你拿着。” 王洛之总是考虑得那样细致。 孟琼忍不住道了一声“多谢”。 王洛之摆手示意她不必言谢,可思量片刻后又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孟姑娘,你有后悔过么?” 8. 质问 后悔过么? 两年过去了,倒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当初在上阳关,周誉抱着福惠皇后的尸骨,质问她为什么如今连说句实话都不敢的时候,她确实后悔过。 后来他射她那一箭,咬着牙红着眼同她讲,孟琼,本王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的时候,她也确实后悔过。 她前半生于世上飘零,得到的温暖并不多,南陈郡与周誉那些年是她平生难得的慰藉。可是这些为数不多的温暖与慰藉后来啊终究还是一一被拿走了。 “怎么不后悔呢?可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也许会更后悔。” 孟琼淡淡笑笑。 她知道周誉盼着她死在上阳关。 她也曾无数次地在想,那么多人都死了,怎么就她好好地活着回来了,她多希望福惠皇后当初救下的不是她,这样周誉对她还能残存一份念想。可那些事情,终究是由不得她。 王洛之听了这话,沉默片刻,终究是没有再多言了。 …… 西域离此处不远,周誉耐着性子安抚了铁达淙淙一阵子,她这才安稳下来。 铁达林身为西域太子,亦有许多事要处理,折腾了一会子后,虽心疼妹妹,却还是催着她回家去了。 铁达林前脚一走,王洛之就又把孟琼从俘虏营带出来了。 周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命他将人带到他这里来。 折腾了一日。 孟琼除了胳膊上受了点伤以外,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白里透了点粉。她身体一贯很好,从前天寒地冻的雪地里还能带着梁阁的年轻一点的大孩子去河里面摸鱼。 “本王的死士好当么?”周誉居高临下地看着虔诚跪在地上的她。 “不争风吃醋就好当。” 孟琼一语道破今日之事的症结,这是玉簟秋走的第二日,算起来还有八日的时间,她便可以拿到血灵芝离开。想了片刻后,她抬起脸看着周誉,轻声问:“这八日,铁达公主还会来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与铁达淙淙之间的纷争总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两国的邦交,怎么都是她输,对待这样的人,孟琼惹不起,却觉得自己尚且还躲得起。 周誉冷不丁嗤笑一声:“你不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么?簟秋交代你的事,你不是信誓旦旦要给她做好么?” 孟琼道:“做死士的第一条应当是保命,我只答应玉郡主这十日看着王爷您不娶铁达公主。” 保命。 “是啊。” “为了保命,孟琼,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不咸不淡的一声嘲讽落在孟琼的耳畔。 周誉随手拿起案几上的竹简扔给她,那竹简扔的时候没什么准头,刚好砸到她今日胳膊受伤的地方。她疼得眉眼俱是一颤,知道他是故意的,却还是将那竹简捡了起来。 “南陈郡,熟悉么?” “长平王据守蜀地已经三个月了,铁达林即将派兵支援。南陈郡离蜀地最近,真打起来怕是只剩下断垣残壁,昨夜皇叔来信,说让本王去疏散南陈郡,孟琼,你跟我去。” 营帐之中灯光和暖,几盏宫纱团灯放着盈盈的光。 孟琼从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一日能够回去,南陈郡,那是她和周誉漫长的人生十三载刚开始的地方。 她的人生。 她学剑学枪的初心,都源于那里。 她抬起头期期艾艾地看着周誉,“不是说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头么?”她轻声开口。 当初福惠皇后死时,他射那一箭的时候同他决裂的话还依稀在耳边。 “回头?” 周誉拿起那枚血玉做的扳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本王说不会回头,就不会回头。孟琼,回到南陈郡,只是因为要同你做个了断。” 猎猎北风在外头呼啸着,孟琼抬头看着周誉,“了断”两个字太重了,像把利刃敲在了她的心上。 “去一趟南陈郡,回来之后,我会让簟秋把血灵芝给你。”周誉背对着孟琼,说出这话的时候神色隐隐多了几分的疲惫。 他的衣袍近在眼前,孟琼很想伸手去抓一抓,事实上,她也真的抓住了他的袍角。 “如果我这一生都不愿意开口,我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火光流转映在她那一双始终清澈的眸子里。 周誉很想扯开她的手。 那些伤人的重话,恨不得她死在上阳关的话就在喉间,可说了一次后,对着她那张脸,他又实在说不出第二遍。 “不这样,孟琼,你还想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结局呢?”他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这一声清清冷冷的质问。 如金石碎裂,敲在她的心头。 孟琼眼眶蓦地一红。 言语滞涩地同时缩回了扯住他衣袍的手。 …… “你真的要去南陈郡?” 军营后头的伙房里,宋月溪喝着燕窝羹,乐得自在地问孟琼。 南陈郡远在千里,可孟琼没什么东西好收的。她如今在这琅琊,唯一的记挂和念想便是宋月溪。 “不回燕都去么?” “我都不在了,你在这里又做什么呢?” 孟琼看着宋月溪在地上铺的三层厚厚棉花褥子,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何宁肯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肯陆九水那里去。 “你一走,我就走。但回燕都嘛,那不可能。”宋月溪头上的金钗相碰,泠泠作响。 一副谁要赶她回去,她便死的样子。 孟琼见宋月溪这样,忍不住想起前几日陆九水给她写来的信,说是已经找遍了整个燕都都没有找到宋月溪,言语急切且焦灼。 她叹口气,好言相劝道:“我能帮你瞒一世,不能帮你瞒一世,宋月溪,我先提前告知你,明日我一走,就会飞鸽传书给陆九水,告诉他如今你在琅琊这件事。” 宋月溪原本油盐不进,听了这话瞬间就急了,像个猫儿似的抱住了孟琼的胳膊。 孟琼的胳膊才受了伤,冷不丁被她这么一碰,“嘶”地叫出来,连忙抽走。 宋月溪惊的大叫一声,“是谁伤的你,这世上竟还有人伤的了你?”她凑过去要去看她的伤口,孟琼不让她看,直接避让开了她。 “陈年旧伤,没什么可看的。”孟琼遮掩住手臂上的伤口,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宋月溪却直接看出来这伤铁定跟周誉有关,“他疯了么?当初上阳关那一箭差点没射死你,现在又来?” 宋月溪气得一屁股坐起来颠吧颠吧要去找他,却被孟琼拉了回来,“你去找他做什么呢?这是我伤了西域的公主,我应得的。” 孟琼不是很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些年在梁阁受的伤哪一次不比今日重呢?” 她一双清丽的眸子遮掩在长而密的羽睫之下,宋月溪也没法子说清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假的不在意。 但宋月溪清楚。 孟琼这个人自小舞刀弄枪可不会白白伤人。她向来有数得很,若非那西域公主先招惹的她,她绝不会出手。 “你解释了么?” 宋月溪急急地问。 孟琼摇了摇头,“没有。” 宋月溪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周誉同她相识十三载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可当初他说过,他不想再管她了,所以哪怕今日她同他说是铁达淙淙先要出手伤她的,他也不会帮她。 两年岁月流转,他们都在这一条路上都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开口陈情的资格,而他失去的则是维护她的立场。 当昔日那份沉甸甸的情分同如今这份相见不如不见的恨意摆在一起,孰轻孰重,非是宋月溪一个局外人能想的明白的。 宋月溪觉得脑壳疼。 忍不住跌坐回自己原本睡觉的褥子上,掰着手指甲叹气道:“当初福惠皇后那样疼你,我曾以为,你同周誉将来定能成为良配,谁知道,这将来走到这一步呢?” 世间姻缘。 过往种种。 人生的际遇变化万千,他们曾在他们最好的年纪遇见对方,但可惜了,命里面又终究没有对方。 “这人啊,会老,会死,会恨,会怨。你们当初那么好,都能走到刀剑相向的那一步,他看你,都能像看仇人似的。” “那我同陆九水呢?将来又会走到哪一步呢?” 宋月溪虽年轻,但一双眼里透着世故和老成。她砸着舌,托着下巴摇着头,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她如今还是大好年纪,不吹不擂算个红颜吧。可将来呢?她什么时候又会化为燕都的那一抔黄土呢? “阿姐,我不想回去。” “我不想,让陆九水看见我形销骨立的样子。我要死了对不对,你看啊,我指甲上的月牙都已经白的看不见了呢。” 宋月溪伸出自己的纤纤十指,纤细白嫩,却没有半点血色。她少女的语气里带着娇嗔,不知何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你不会死的。” “阿姐会救你,会保你活下去的。” 孟琼不着痕迹地用自己杏色衣袖的一角遮住她越发浅淡的指甲,然后轻轻抱住她。 她想救她。 她前二十年为梁阁做了那样多的事,都是为了成为这天下最富有的商人。只唯独看到宋月溪,她觉得,她是真心想救她。 9. 旧伤 琅琊与南城郡相隔甚远,东风一梦,快走的马儿赶不上就近的水路。孟琼答应玉簟秋护着周誉十日,事实上,他们在船上光漂就漂了五日。船上颠簸,比不得地上,周誉身子骨本就不好,上船的第二日就起了高热。 “周誉?” 江水滚滚,掀起白浪,临到中午,周誉还还盖着褥子闭着眼在休憩,孟琼从甲板上过来,觉得不对劲,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脸色白得厉害,俊朗的眉头微微蹙着,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看上去并不痛快。 孟琼抬了抬手,想要去探一探他的额头。但想到他如今不喜欢她碰他,又从袖口里抽出一方帕子来垫在指尖上,尽管动作已经轻柔至此,但周誉还是醒了。 他没什么力气且满是湿汗的大手勒住了她的手腕。待到戒备地偏过头,漆黑的眸子瞧见是她时,手又没什么力气地松开了。 他身上烫得厉害。 孟琼虽不常侍候人,但也知道他需得喝两副药才行。 所以起身去寻船家,船家是个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花甲老头,三十年来载过不少路程迢迢的客人。他只管渡船,哪里管这些闲事。听了孟琼的话后只道:“郎君身子金贵,还出来做什么?” “既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就该好好在自家府上待着。这千里迢迢出来,还要我这个老船家管这管那,这是给老人家我找不痛快,还是给他自己找不痛快呢?” 老船家捋着胡子,他是个只管渡江的人。 最烦这些事儿多的船客,因而说的话也没有多好听。 孟琼只想同这老人家买些去风寒的药。 哪想到受了一顿阴阳怪气地排揎,自然也不相让,同他拌了两句嘴后觉得也不能就这么耽搁着,所以回去先给周誉煮了些滚水。可这滚水去不了热,她喂他喝了些水后,他仍旧是昏昏沉沉,浑身滚烫。 她没得法子,只好坐在他的榻边守着他。 船舱比不得军营更比不得燕都,连里头的灯烛都要暗些。到了晚间,就只亮着一两盏煤油灯。 周誉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直到子时才稍稍好些,热虽然未散,嗓子也干哑,但好在没有那么难受了。 他偏过脸,一回头瞧见的便是孟琼。 她伏在他的身边睡着了, 他偏过脸,一回头瞧见的便是孟琼。 她伏在他的身边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很均匀,安静柔顺的样子不像是个杀手,倒像是个寻常人家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的手搭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但并非完全的肌肤相碰,而是用块帕子垫着。他的手臂有些酸软,想要动动手,却又忍耐住,不曾动。 掩耳盗铃。 周誉瞧着那块淡紫色的帕子,心底也不知揣着怎样的心思。 两年过去了,还是同从前那般贪睡,还是从同从前那般,该记得的事情不记得,不该记得的事情倒是记得门儿清。 她好像变了。 又好像半点都没变。 周誉静静地盯着她,自打重逢以后,他还真是没好好看过她。当年那个在南陈郡耍得一手好缨枪,曾言要护着他走完一生,一辈子都不欺瞒他的姑娘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他们不知不觉,也走出了那么远的路。 许是因为尚在病中,肺气不顺。 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这两声谈不上重,但还是让原本闭着眼休憩没敢睡得太死的孟琼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不是说要做本王的死士么?” “谁家死士像你一样,睡这样熟,还压着主子的手?” 周誉不自在地移开先前望向她的目光,没什么情绪地训斥她。 孟琼缩回手,隔着帕子的质感,她能感觉到他还热着。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要不要我去煮些热水,擦擦身子,可以去些热?” 周誉闭了闭眼,“嗯”了一声,没什么力气,但也算是应了她。 他早些时候睡着,她其实已经烧好了水,只是不敢碰他,怕他醒来后冷嘲热讽的话能将她骂到脑袋开花。但眼下他醒了,也同意了要用热水擦身子,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船舱空间有限,纵然烧水,也只能放下两个铜盆。出门在外,倘使要燕都和军营的条件那是不能的。孟琼把水给他搁在床头边的花架子上,继而很是自觉地退了出去,坐在船板上开始吹风。 老船夫心疼孟琼给他耗费的红罗炭太多,一面驶着船,一面有一茬没一茬地感慨自己日子过得紧凑。 “你们这可是几百里的路啊,我这个老人家心善,一人啊,只收了你们一两银子,这要是换别的船家啊,不跟你们要上五两银子是不得上船喽。” 他絮叨的很。 孟琼在外面吹风只想清净些,是以,只当听不见他这话,抱着膝盖往旁边挪了挪。 谁成想,这老船夫为了让她听得更清楚些,特地又偏了偏头嚷嚷:“如今啊,世道艰难,粮食贵哦,炭也贵,老头子我啊虽然同那些商家熟稔,人家也都觉得我这老船夫好相处,可卖东西啊总是不能亏本卖给我的,哪哪都加钱喽。” 孟琼实在受不得他这指桑骂槐的劲儿,抿抿唇,忍不住轻声问:“您老人家到底想说什么?” 老船夫笑笑,露出脸上的几条褶子,“没什么,姑娘,只是说哦,我老头子如今买什么东西,人家都跟我说,得加钱喽。” 孟琼这才听明白了。 得加钱。 如今这个时节,许多北方的河面都已经冻上了。也亏得他们离开琅琊的那一日雪停了,天气也渐渐和暖起来,这长江水才不至于也冰冻三尺。两年前上阳关出事后,黄河流域的田地都几近荒芜。朝廷收粮又从不手软,易子而食,烹人饱腹的事多的是,世道艰难,平民百姓活得举步维艰。 孟琼这个人做生意喜欢把账说在前面,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临时加价,于她而言是葬送了生意人最基本的诚意。 可若非两年前上阳关的那场大水,黄河流域也不至于成如今这个样子,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也不会被牵连。 孟琼心里有愧,再加之她确实使了这个老朽不少的红罗碳,后头还会再使,也不多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来。 “我没有碎银子,只有这个。我们加五两银子的碳钱和船钱。” 孟琼倒真不是可以漏富,实则是她确实身上只有一百两的银票。 老船夫瞧见这银票,笑得更加开怀了一些,“姑娘,不瞒你说,我早看出来,您屋子里的那位郎君啊是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人,那一日是我说错话了,他瞧着便是一脸贵气相,将来啊,定然是高不可攀,姑娘若是一直跟着他啊,必然前程似锦。” 说完后又同孟琼道:“老夫那里还有些治风寒的药,那是老夫留着救自己这条老命的。可眼下用不上,这样吧姑娘,一包二十五两,老夫给你四包,便宜些卖给你,算上加上的船费,还有五两就不必给我了。” 这老头子打得一手好算盘。 孟琼实在忍不住问:“您之前怎么不说?” 老头子也实诚,摸着头道:“之前哪想到姑娘你不是富贵,是泼天的富贵啊。” 孟琼活了二十年,倒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说自己,她不愿意与他计较太多,在这滚滚江水之上,能找到药就是好事。所以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 拿了药,孟琼想着这喝药的事情宜早不宜迟,还是需得尽快熬上。于是打帘进船舱,一进去,刚好撞上周誉正在穿衣。他单衣还半敞着,背对着她,露出光洁的脊背。他是个清峻的人,但许是在军营也待了许多年,真正褪下衣服来算不得瘦削,泛着淡淡玉泽的肌肤下仍可见肌肉的线条。 孟琼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脸颊微微有些红热。 周誉察觉到是她了,不紧不慢地将里衣穿好,然后淡淡道:“进来。” 孟琼将药包放在桌面上,乖顺地走了进来。她背对着他,正在翻找熬药的工具时,陡然听到他极其清冽的一声:“衣服脱了。” 孟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生生要她脱衣服干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没肯动。 周誉高热未退,没什么力气,言语之间透着骨子疲惫,“别等我给你扒,自己脱。” 孟琼更不明白了,却还是依照着他的话,将对襟夹袄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可还未全解完的时候,又听见他说:“过来。” 孟琼慢慢地走过去。 这种突如其来解衣服的事到底让她觉得有几分耻辱,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亦是涌现出了无数的其他的念头。是因为他虽然恨他,可她依旧愿意跟着他,所以他便觉得她轻贱么。 还是因为病里起了高热,在清醒时,他尚且还能收敛几分,如今不清醒了,便想着用这样的方式逼她开口,说出当年上阳关的事呢? 周誉见她如赴死一般挪步。 竟难能可贵地在她的眼里看见了畏惧,看见了对他的畏惧。 “你怕我做什么?”周誉嘲讽地笑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面前来。 他上一次用竹简砸她的伤口是卑劣的刻意。 但这一次却是有意避开了那伤口。 对襟夹袄的扣子已然解开,露出里面软底的小衣。她看着瘦,但肉都藏在衣服里,如今瞧见小衣映照出的那段玲珑的身姿,便知道平时没少吃。周誉自问对她藏了几两肉没有什么兴趣,可眼神还是晦暗了一瞬。 她的小衣雪白,只有左臂处存着斑斑点点的嫣红。一如他所想的那样。 “自己上药。” “别到时候手不能动弹了,还要本王守着你。” 周誉从枕下拿出一瓶伤药扔给她,言语里一如既往带着嘲弄。孟琼接过那瓶伤药,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一开始会错了意。 她很是熟稔地将药瓶打开,将药粉洒在伤口上,虽有些疼,却还是可以忍受。 周誉淡淡看着她,许是在病中,他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刚刚拽她那一下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气力,到如今也只有思绪还能动。 她如此信手拈来的上药动作给他一种她这两年时常受伤的感觉。 可簟秋先前倒是同他提过,说梁阁这两年在她手上跟废了没什么两样,她摆烂几乎不接生意,纵然接,也是磨磨蹭蹭没什么心思去完成。 他不知道她这几年到底受过多少伤。 但他想,无论她这两年受了多少的伤,这些伤也许都不会有当初他给她的那一箭来得疼。 世间事,恩恩怨怨,总是教人分辨不清楚。 十三年前作乱的叛军曾在燕都给了他一剑,若非这一剑,他不会在十三岁那一年去南陈郡养伤,也就不会同她一起走过漫长的十三年。 他的剑疤,是他们的开始。 十一年后,他恨孟琼为什么宁肯维护她的父兄,也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纵然只是要她开个口也不能。所以在他最恨她的时候,他给了她一箭,那是他们的结束。 10. 寒霜 割袍断义,恩断情绝。 这些年他们都一一经历了。 “孟琼,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你当年不如死在上阳关就好了。你死在上阳关,我还会觉得我当年不曾有眼如盲看错人,可你活着回来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上阳关三万灾民和我母亲的命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值钱么?” 周誉半倚着墙靠着,过往岁月,好的坏的,一一在眼前浮现,继而轻笑道:“还是孟琼,你觉得我母亲待你还不够好么?” “福惠皇后待我,有如亲女。” “是我不够好。” 孟琼捏着手里的伤药,眼眶发酸得厉害。她避开周誉的目光,嗓音和手都在轻颤。 周誉看着她发颤的手,原本的冷硬的心肠不知何故软了一下。那些伤人的话排揎的话就在喉头,可他却一时之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回南陈郡,把你我的前十三年一把火烧了吧。” “烧了之后,回琅琊,你我两清,从此我们再无干系。” 周誉挪开眼不再看她,所言也只有两清二字。 ……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从琅琊到南陈郡的路,周誉跟孟琼在船上漂了五日。船路颠簸,江水滚滚,上岸的前一夜孟琼抱着膝盖在甲板上吹风。 近乡情更怯。 老船夫看她怏怏不乐的样子,想到他前两日在船舱外听到的她同那位郎君的对话,只依稀记得那位郎君对她说巴望着她死在上阳关。 出于一个不曾见过打打杀杀生生死死的老人家偶发的善心,他咂了咂舌后,忍不住奉劝在寒风中发呆的孟琼: “姑娘啊,看在你那一百两的份上,老夫可要提点你,里头的郎君虽长得俊些,但倘若真要杀你,绝不可姑息,一定得报官才行。” 孟琼本来在想,去了南陈郡,她是该跟周誉回旧邸,还是一人租一间客栈的房间合适,就听见老船夫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她先是怔住。 随后明白了,船家是听了她同周誉的对话。 怎么说呢。 周誉若真心想杀了她,她其实早就死了。两年前的箭锋刻意射偏一寸是存她一条命,如今带她离开琅琊给她伤药,他想她死亦是易如反掌,可是他没有,说明十三载的情分终究让他下不了手。 她一点也不怕死在他手里。 此间种种,孟琼不知该如何去与这船夫说道,于是只好笑笑:“他若真要杀我报官有用么?” “如今这世道,怎么就能保证遇上的是个清官好官呢?” 自打元祐即位后,这世道糟透了。 仔细说起来,身为元祐的舅舅,如今这世道跟她父亲孟庸昶对元祐的疼爱脱离不了干系。 周誉是福惠皇后所生。 而元祐则是她那早死的小姑母所生,据说先帝跟福惠皇后虽是结发夫妻,但一直最爱的是贤娴皇贵妃。早年入宫她的小姑母既非正室,又非像贤娴贵妃那样得到疼爱的妾室,所以在嫁给先帝后没有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只留下了一个元祐。 她父亲孟庸昶怜悯这个外甥,是以,多年护持着他。 一声舅父,叫了二十年。 孟庸昶也在那风雨如晦的朝堂保了他二十年。 于孟庸昶而言,他是一个好外甥,可于大燕百姓来说,他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即位第一年,原本就不算好的世道就更差了。朝廷里党派之争本就严重,多少忠臣良将因为不愿意拉帮结派而被构陷,而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多少忠贤死在诏狱。 地方上就更严重了,乡绅富商互相勾结,满脑子就两个念头,一是挖空了心思要老百姓交税,二是拼了命的屯田,逼得原本就贫苦的百姓无路可走。 所以说,报官? 衙役们哪里有时间去处理普普通通的纠纷,大部分情况是各打三十大板,然后急着去收税。 稻子税,丝绸税,人丁税。 反正只要是个人,是个在大燕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就得交税。普通百姓真想寻一条讨公道的路哪里那么容易? 老船夫怔了片刻,许是也觉得自己说的没那么在理,于是“诶”道:“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是经历过什么事儿么?怎么这般不信官府呢?” 孟琼淡淡笑笑:“我是做生意的人。” 船夫问:“什么生意?” 孟琼道:“什么生意都接,这一年也碰过不少跟官府有关的生意。” 尤其是官逼民反的生意,比比皆是。 船夫摇着桨,听了这话叹口气,“这天底下昏官是多,可总归还是有一些好官的,拿南陈郡如今的太守举例,那倒是个实打实的好官。” 纵使是市侩至极的老人,对南陈郡如今的这个郡守也只有好话,没有半个字的坏话。 孟琼抱着膝盖坐着。 他们此次去南陈郡是奔着快些让南城郡的百姓迁家去的,倘使郡县上的官员是个配合的,那于他们而言,确实是好事。 可怕就怕在,他如若内外两张皮呢? 谁也吃不准。 “郡县上的官倘若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让内阁和户部任命的,那还好。可如若他是买的官呢,这几年,这样的事情不算少见。”并非是她多疑,只是尚且为见面,总要存一丝疑虑。 “这对大燕充斥着不信任的如今都是些垂暮的老人,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不相信大燕的生机呢?” 老船夫直摇头,感慨一代不如一代的同时又解释道:“南陈郡这个郡守李昶他就是被燕都那里派下来的,他并非什么世袭之辈,更并非是光吃干饭的父母官,他为民做实事,是个实打实的好官。” 李昶啊。 孟琼有一瞬间的出神,片刻后才道:“如果您说的是李昶,那确实是我浅薄了。” 孟琼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李昶。 是在燕都南山竹海的那片竹林里,彼时她在吊在竹子上练功,他以为她寻死,将她强行从竹子上拽了下来。那一次,她原本是好好的吊着的,可因为他这一拽,差点没真的摔死。 世上有缘之人的相遇总是出其不意。 孟琼曾经不喜欢李昶。 她觉得这个人,话多事儿多,出口之乎者也,买块砚台能搬个板凳同商贩磨一整个下午的价。 像这样的人,她一直觉着不堪大用,但偏偏他是奔着大燕御史大夫的位置来的。 最初的时候,孟琼想,这样的人做御史大夫,大燕还能有救么? 可后来上阳关大水,当朝廷无数人都在装死,只有他仗义执言,跟那群朝臣比谁的唾沫星子更多的时候,她才真正认清了他。 只有这样的人,当上御史大夫,大燕才能算得上是有救。 “李昶是个好官。” “是天底下我见过的最有入仕初心的一个人,我敬重他,您没有看错人。” 孟琼拿着树枝随意地拨弄着甲板,笑着开口。 老船夫听她这般说,便明白她认识李昶,下意识地问:“姑娘,那你同李大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仅仅是相识一场吧。”孟琼笑笑,最多也不过算是个盟友。 老船夫闻言感叹了一声,“能同这样的人相识,是福分啊。” 孟琼点头,“是福分。” …… 第二日一早,船终于靠岸。 老船家将船泊在陆地上,同孟琼乐呵呵道:“姑娘你的一百两银子可是够我们一家过好多年了,多谢啊。” 孟琼屈了屈身,同那老船家行了礼,也算是告别。 南陈郡在富庶的南方,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在蜀地算得上是一片安宁祥和之所。 周誉病了五日,烧已经退了下去,可面色仍旧有几分苍白,但这并不影响他生了一张好脸。一入南陈郡,就有不少采桑耕田的少女娇红着脸将他上上下下打量。 “听闻南陈郡守如今是李昶,旧人相见,你没什么可说的么?”周誉下了船,虽没什么精神,但并不影响他戏谑她。 他早就知道南陈郡守是李昶。 “我跟李昶算什么旧人。” 他们来南陈郡之前刚下了一场雨,土地泥泞湿润,溅起的泥点子落在孟琼的裙摆上,她弯腰拂去,虽问心无愧,但听他这么问,还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不算旧人,你躲什么?”周誉轻笑一声,唇边却满是鄙薄之色。 李昶当年去往燕都是为了当御史大夫去的,可因为力求要澄清当年上阳关之事,在朝堂上得罪了不少官员,燕都那两年,过得很艰难,若非有孟琼护着他,如今他早已经成了燕都城墙外的一抔黄土了。 李昶得罪言官挨了板子被扔出午门,把他捡回去的是她。 那些盼着李昶早日死在燕都的人派各种杀手想要他的命的时候,抱着把剑守在李家门前的人是也她。 周誉心下觉得有几分可笑,他是远在琅琊不错,可耳朵没有聋,燕都的眼线眼睛也没有瞎。 她与李昶的同盟情谊感天动地。 如此都不算旧人。 那怎样才能算呢? 孟琼听出他话里的丝丝酸味,并不欲辩解,可还是忍不住抬眼看着他,“我没有躲,李昶是个好人。我从前跟他走得近,只是不忍心看到那么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被朝中那些恶人摧折,我只是想竭尽我所能帮这么个人一把。” 她只轻声说了这么两句。 但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 她看到后来的李昶,在他的身上是能隐隐看见少年时候周誉的影子的,一身清正,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忘记自己读书为官的初心。 孟琼抬眼神清澈,这么多年,她剖心剖肝对待的,只有过他一个人。 因为不忍心看到李昶被恶人摧折,所以竭尽全力想要帮李昶,这话周誉是信的。 可周誉唯一不信的是李昶。 这人啊。 看似大公无私,一身干净。当初向皇帝上书自请贬官时说要到下面当一当地方官,感受感受天底下黎民百姓的辛苦。 可请求下放的地方不是别的地儿,偏偏是南陈郡。 他若真不曾藏私。 又怎么会到孟琼生长了这么多年的地方来。 他那样的心思骗得了孟琼,却骗不了周誉。 “走吧。” 周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她同他一起走。 南陈郡是孟琼和周誉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每一条路,每一个铺子,每一片农亩,他们年少的时候都曾经一起走过。十三载岁月悠悠,南陈郡承载了他们的太多。 孟琼很多年以前窝在周誉跟前,抱着手炉子读诗书,翻到书上有一句话,叫做“渐冷香如人意改,重寻梦意昔游非。”她用指着这些字在灯下指着一个一个读,读完还让周誉念给她听。 念完后她觉得这句诗不好,趴在周誉的膝上整个人怏怏的。 人意改。 昔游非。 她那时虽觉得这句诗让人很难过,但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话真的应验在了她的身上。 “你的故人就在前面。” 周誉冷不丁玩味地出声,打破孟琼的思绪。 孟琼抬起头,只见农亩之间,一个穿着布衣短曳的青年人正弯着腰拿着青葱的小麦往地里面插,他的裤腿捋到膝盖处,赤着脚站在泥地里,一旁的衙差弯着腰给他递着麦苗,在瞧见打不远处走来的周誉和孟琼时,低声提醒李昶: “大人,有人来了。” 李昶抬起头,露出青年人一张英俊的脸。许是常年在地里耕作,他皮肤不算白,悠悠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瞧见孟琼的时候眼神柔软了几分。 虽是冬日,可日光甚好。李昶静静地看着孟琼,似乎是早早地知道她要来,静默片刻后,笑着道: “来了?” 李昶目光直接越过周誉,只是望向孟琼。 他这一声“来了”不轻也不重,却像是他等了她很久很久的样子。 周誉捏着手里的玉扳指不作声,只是眼神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一时之间,两人都在等,在等孟琼的回应。 孟琼指尖冰凉一片,她张了张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即看向周誉。 周誉笑了,指指李昶,嗤道:“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叫的你,叫你的人在那里。” 孟琼抿了抿唇,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被捉奸的感觉。 “李昶。” 她唤了他的名字,算是回应他。 李昶淡笑着“嗯”了一声,将手里的麦苗交给一旁的衙役,仆人端来一盆水,他净了手缓缓走到他们的面前。 直到此刻,他的眼里似乎才有周誉,拱手叫了一声“魏王”。 11. 抛下 周誉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李昶也不拘着,用帕子将手上的水擦干净后,对周誉道:“魏王来找我何事,我心里清楚亦有数,你让她先进旁边的木屋子里休息。” 有些话,他并不想让孟琼听见。 可巧,周誉也并不觉得,他今日与李昶之间的对话,她有什么听的必要。 周誉道:“你进去。” 孟琼不明所以地看着李昶,继而又望向周誉。在她的记忆里,这两个人应该是不认识的,可如今,却好像不是这样。 她很想问问李昶是怎么回事,你卖的是什么关子?但周誉在这里,她不敢问,只好对着李昶屈了屈身,跟着李昶的衙役一道进了旁边的木屋子。 田埂之上,到处都是淤泥。周誉今日穿得又是白衣,在这一派农亩之间倒是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李昶瞧着周誉,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满身清贵气的魏王之时还是在琅琊。只是彼时,周誉可不如如今这般体面,满身的鞭痕,一身的血腥气。 “琅琊初见,臣原本以为,叔母的那顿家法已然打掉了魏王您对小缘的最后一点心思,如今看来,显然没有。” 李昶缓缓开口,“多年赠金赶考之情,燕都数次暗中相救之恩,臣没齿难忘。魏王想要迁郡,臣自当配合,只一条,臣爱慕小缘,还望魏王不要阻拦。” 他口口声声称“臣”,看似恭敬。可一个一个小缘,却何尝不是想要告诉周誉,在他不在燕都的那两年里,孟琼与他李昶,曾亲密无间。 周誉听了这话神色没有半分波澜,只是淡淡笑道,“你凭什么觉得,本王当初受姨母那顿家法是因为孟琼受的?” 李昶道:“是与不是,叔母与您最清楚。臣无权置喙,只是,臣的叔母是您的姨母,左右臣与殿下打个八竿子也是能扯上一点关系的,该说的话,需得说清楚才是。” 李昶拱手,直言不讳地看着周誉。他因上阳关一事在朝中多受排挤,后来自请下放,算是贬官。 可尽管官阶不大,可在周誉的面前却丝毫不怵。 周誉瞧着他,倒是忆起了半年前同京卫司副指挥使陈竹一道喝酒时,陈竹对李昶的评价,他说李昶这个人看似谦和,但实则生了一副硬骨头。看似谦卑,但实则是个脑后有反骨的。 如今看来,这评价当真是错不得。 “你如今是想拿本王的姨母来压本王?”周誉摩挲着大拇指上的血玉扳指,望向李昶。 雨后的田埂一片泥腥味,李昶恭顺道:“臣不敢,臣与叔父家本就是远亲。叔母待臣自然不如待殿下亲近。可世上之事,从来都是爱之深,才责之切。” 爱之深,才责之切。 周誉听了这话,倒忍不住细细品味一番。过了半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轻哂一声,“你不是要她孟小缘么?本王不会横生枝节。可你跟她将来走到哪一步,她会不会为了懦弱自保,让你有苦难言,这可就看你的命了,李昶。” “如若此生能够跟小缘一同并肩,臣愿意安然接受这份命数。” 李昶迎上周誉的目光。 他原本还在担心,担心周誉不愿意放手。当初在琅琊,他曾亲眼看见叔母将面前这位魏王用家法责至呕血,他也曾亲眼见到在燕都数次出手救他和孟琼的侍从腰间的那块牌子,明晃晃的写着“魏”字。他更亲眼见到过孟琼无数次一身湿汗的从噩梦里醒来,哽咽着叫周誉的名字。 李昶明白。 倘使周誉要她,纵然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出现在孟琼的面前,孟琼也绝不会回片刻的头。所以如今,他说愿意让孟琼留下来,无疑是让李昶松了一口气。 人这一辈子太长了。 孟琼如今还喜欢周誉,是因为她的前十三年近在眼前。等日子慢慢过去,在她年近三十,四十的时候,有了新的十三年,有了一个又一个十三年,她也许就会接受身边有一个新的人。 李昶坚毅且清明,他从来都最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周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木屋前,孟琼正坐在门槛上陪着李昶的幼妹李窈玩,因为背对着他们,周誉也瞧不清她到底在给哪个小姑娘变什么戏法,只知道,她手里拿了根绳子,绕啊绕,紧接着那小姑娘便被逗得直乐。 她也跟着笑。 眉梢轻扬,顾盼神飞。 周誉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下不禁捏了捏,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她这么笑过了。重逢以后,他在她的身上已经很少能瞧见当初的影子了。 上阳关的三万条人命和他母亲的死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不敢在他的面前笑,更不敢在他的面前有任何逾矩的举动。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一句,不敢多走错一步。 “明日迁郡。” “今日,你同她好好叙旧吧。” 周誉收回望向孟琼的目光,对李昶平静出声。 李昶想过周誉干脆,但没有想到他这么干脆。当然,这份干脆也正合了他的意。“那多谢魏王成全。” 李昶说着,对周誉又行了一礼。 木屋前,孟琼仍在陪着李窈玩。李窈是家里最小的妹妹,生下来起就跟着母亲一道陪李昶四处做官。一家人日子清苦,除了皂吏,家中也很少来客,难得有这么个漂亮阿姐同她一道自然很是喜悦,抱着孟琼的腿,“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此刻,李昶的母亲葛氏打了井水,在伙房里淘米煮饭。她眼睛如今不好了,看人看物都没有那么清楚,可刚刚背着草药从山上回来时,打远处一瞧,就看见了孟琼的背影,这姑娘的身段,她是认得的。 当初在燕都,每回儿子受了伤或者是受人责难,总有这姑娘在身边。葛氏是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人,见状忙搁下自己药草的筐子,去市集上买了块肉回来。 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升起,孟琼闻到了米饭和刚烧好的菜味道,意识到如今已经正午了,这才不再背对着门槛坐着,而是下意识地去找寻周誉的身影。他跟李昶已经谈了一个时辰,想要说的话也该说完了。 可找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倒是李昶,将田地里耕作那一身衣服换了下来,穿了件刚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常服走到她面前。他素来是个节俭的人,那一身衣裳已然被浆洗的有几分发白,他一面走,一面将挽起的袖口放下,对着孟琼道: “许久没吃我娘的红烧肉了吧,她刚做好,走,去尝尝,还是不是在燕都时候的味道?” “周誉呢?” 孟琼撑着膝盖站起身,不解地问。 李昶道:“走了。” 孟琼神色怔了一瞬,紧接着,顿时明白了这句“走了”的意思。 在来南陈郡之前,他就曾经跟她说过,他带她回来,不是为了要回头的。而是为了要跟她断的干干净净。 既然要干净,那么不要她,抛下她,给李昶一个人情,也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李昶见她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贴心道:“他刚走不久,你要是想知道他这几日在哪里落脚,我可以派人去查。或者说,你要是不想同我叙旧,我亦可以差人将你送走。” “不必了。” 孟琼垂眸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 李昶见她失望,失落,心头也忍不住品味出一阵自己的苦涩来。她有多喜欢周誉,在一年半之前在燕都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一次,他跟孟琼被那个贪了十万赈灾粮的户部大臣派来的杀手追杀,千钧一发之际,她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了断掉对方的性命,却因为对方胡诌的一句“我手里有可以掣肘魏王的东西”而顺从地搁下手里的刀剑,连命都不要 。 12. 安稳 喜欢一个人何止于此呢? 李昶曾经花了很久很久想过这个问题,她是孟府的人,从父亲到兄长无一不是家国柱石。 倘使她愿意放弃梁阁谋生的差事。 纵然什么都不做,有父亲的庇护,世家的荣耀,将来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子弟,也要比跟着周誉这么一个冷血冷心的人好。 他最初的时候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孟琼一定要在周誉这一根大树上吊死。可后来,他跟孟琼数次在燕都遇险,多少次被高手暗中相救的时候,李昶想,他也许也是能明白孟琼的。正如她时常说的那样,“这天底下最想我死的人应该是周誉,可最不会杀我,最不会害我的人也是他。” 可惜了。 有多少深情就有多少憎恨。 恨海情天。 他周誉跟孟琼注定了如今是两个只能站在对立面的人。 李昶的心头突然松快了不少,他不该嫉恨周誉,他该感谢他。周誉将孟琼推得越远,他离孟琼才能越近。 “我从燕都来南陈郡的时候,老相爷猜到,你我定然有一日会重逢,托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孟老夫人想你了,她如今年纪大了,总靠着你送她的剑穗思念你,她说,你再不回家,她都已经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李昶走近孟琼,低叹一声,宠溺的眼神望向她,似是无奈,也似是规劝。 孟琼心头一酸。 偶然想起两年前燕都大雪,她救下周誉后,跪在父亲的书房前请罪。书房之中那盏灯始终亮着,可父亲却一直不愿意出来见她,只托管家邵伯传了话。 “小姐,老爷说了,只要你愿意点头认一声悔,说将来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再与魏王有任何干系。老爷就还认你这个女儿。可倘若你还要跟魏王牵扯不清,那就让你跪死在这里。” 邵伯语重心长地规劝她,提着灯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几欲垂泪。 她可以为了任何事情去糊弄孟庸昶。 但独独在周誉这件事情上,她不愿意。 所以那一日,她是真真在大雪里跪了一整夜。雪粒子簌簌地落在她的肩上,她的膝盖深埋进雪地里,身上两个月之前周誉赠给她的那一箭又还没有好透,只觉得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冷却了下去,到后面感觉不到疼和痛,只有僵硬和麻木。 后来不知是哪个下人透了信儿给祖母,老太太平素身体也不好,愣是在知道此事后,跌跌撞撞到她身边,将冻成个雪人的她,裹进狐皮大氅里头去。 “祖母在,祖母在。” “只要有祖母在,你喜欢谁,那就是谁。你父亲的脸色你不必看,他但凡要再因为周誉那孩子的事儿找你,你就来找祖母,祖母赏他一顿拐棍。” 西暖阁里,老太太把她搂在怀里,碳炉子生在旁边,老太太一面拍着她,一面絮语着让她不要怕。 那一夜燕都的风雪好大好大。 孟琼觉得自己难受得很,她膝盖以下几乎被冻得没有知觉,周誉不留情面射她一箭的样子近在眼前,她的手想要触摸到福惠皇后,却又如何也抓握不到。她强忍住不想哭,可最终还在老太太怀里大哭了一场。 老太太同她讲,说她父亲这个人万事求全,总想着做儿女的主。 又温声细语地告诉她,孟府的命运不是他们这群孩子的命运,她若心里头难过,不如出了孟府把心思放在经营梁阁上。她这个孤老太太,对她别无所求,只希望她常回来看看就行。 祖母当初的话还依稀在耳。 她后来确实为了梁阁离开了家,但整整两年,因为不知道该跟父兄如何相处,所以从没有光明正大地再进过孟府的门。只是每隔两个月会趴在房梁上看一看家里,看一看祖母。 如今想来。 她透过房顶瓦片的空隙瞧见了祖母,可是祖母却并未瞧见她。两年了,老太太确实该想念她了。 “等这里的事情忙完了,周誉把血灵芝给我,我就回家去。”孟琼重新坐在了门槛上,望着远处的云天,静静开口。 李昶听她说要回家去,心里安了几分,又问:“回家然后呢?继续做梁阁的生意么,小缘,你有没有其他的打算?”他试探性地开口。 人生如孤木行舟,孟琼从十岁开始到今天,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打算,这种东西,她倒是真没有。 她托着脸,突然笑了笑,“你是不是又要劝我解散梁阁?” 一语中的。 李昶偶然被她戳破心思,也不觉得难堪,只是直言道:“杀手的宿命是被人杀死,孟琼,我不希望你有这样的宿命。解散梁阁,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么?” “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啊。” 孟琼听了这话,摇摇头,叹道:“怎么个安稳法呢?孟府不能让我安稳,梁阁纵然解散,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如果当初就死在上阳关,我也许还可以得一个安稳。可如今,这个安稳,该怎么来呢?” “本官给你一个安稳。” 李昶静静地看着孟琼,一声“本官给你”倒是让孟琼怔了怔。 孟琼手里正在摆弄着的树枝顿了顿。 她回头望着李昶,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燕都那群人可没把你的脑袋打坏,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 她含着笑。 可说出的话比谁都无情。 李昶也不知她这一点是随了谁,但他们来日方长,她今日会这样说,可不代表一年两年三年之后,她还会这样说。 “得,不逗你。” “去吃我母亲做的肉。” 李昶笑笑,撑着膝盖陪她一道站起来。 孟琼跟着李昶往屋子里头的走,走了两步后想起来什么,又停住,“我说不去找他,就不去找他了。但南陈郡迁郡是大事,周誉一定会亲力亲为盯着你的。南陈郡说到底也是我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迁郡,我还是很想去看看的,但是他肯定不想见到我,所以我就在你家里等你吧。” 她这话正合李昶心意。 李昶原也是这么想的,“好,百姓们在这片土地上实打实住了几十几百年,老一辈都扎根在这里,要他们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纵使明日迁郡,怕是也要耗上个至少十天。除非蜀地那边如今正在开打,不然事情没那么简单。我陪你吃一会子饭,等吃完,我便去郡守府,等待魏王来监工。” 李昶是个痛快人,孟琼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并未全松。 在来南陈郡之前,她曾经也设想过迁郡的事情。这迁郡第一件事是要说服郡守,李昶是故人,又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不迂回,这第一层简简单单便过了。 而这第二件则是要说服百姓。 蜀地跟南陈郡接壤,倘若此刻已经打起来了,大家自然不用说,立即火急火燎地迁。可眼下,还没有打起来,只快了,自然会有一些流连故土的人不肯搬,不愿意搬。再或者说,也会有些市侩之人,趁势作乱。 “南陈郡这个地方,我最了解了。乡邻们大半是好的,但不乏几个地头蛇会在里头搅事情。你母亲和妹妹这里,我会帮你照看着。你万事小心。”孟琼道。 李昶“嗯”了一声,有孟琼在,他确实可以做到万事放心。 …… 李昶这半年一直在地方上面待着,做父母官的,要操心的事情很杂。他从前是个吃饭细嚼慢咽的人,如今半株香的功夫,一碗饭就吃好了。 虽则想同孟琼多待一会儿,但想到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他做,于是换上官袍,嘱咐了母亲几句,就又出门去了。 孟琼如今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睡自家儿子的房间总归不太好。葛氏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出来让给了孟琼,然后同李窈一道睡进了李昶的房间。 孟琼同葛氏本就相熟,当初在燕都也没少蹭过李昶家的饭,也不拘泥,吃完午饭后,就在屋子里躺下睡了一会儿。 船路颠簸,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李窈在堂屋里自己个儿一个人玩了两个时辰,想着过一会子孟琼就醒了,可等了好久好久,她仍在睡,就想着,去叫醒她,让这她陪自己玩一会儿。 却被葛氏拦了下来,“别吵醒阿姐,阿姐累了,让阿姐睡一会儿。” 李窈鼓着胖乎乎的小脸蛋子,奶声奶气地说了声:“好吧。”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拽了拽她娘亲的衣裳,“今天阿姐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不怎么爱笑的跟兄长一样大的哥哥,他是谁呀?” 葛氏顿了顿,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自己的傻女儿这个问题。只得抚着李窈的头笑叹道:“那是阿姐以前很喜欢的人,但是将来啊,阿姐只会喜欢我们昶哥哥,阿姐总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嫂嫂的。” 李窈仰起头,小眼睛笑起来弯弯的。 她喜欢孟琼。 她想要孟琼做她的嫂嫂。 草屋的木门紧紧地闭着,孟琼躺在床上,许是因为太累了,她今日好眠,一个梦,也不曾做,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到醒来的时候,葛氏早早地带着李窈下地干完活了,堂屋的桌子上放了葛氏刚热过一遭的饼。 还有许多块用个木盒子装了搁在桌上。 “孟姑娘,昶哥儿不在,我也不知你什么时候醒,就给你做了点饼,你先吃些。木盒子里还有一些,是我给昶哥儿和魏王他们准备的,刚刚我在路上碰上郡守府的人,说是他们俩昨儿中午开始就一直搁在府衙里头,到现在一口没吃。我本想着待会儿给他们送去,可刚刚下地干活的时候把腿扭了,你看,你要不要受累去一趟?” 如果可以,葛氏也不想让孟琼跑这一趟,她想要自己的儿子同孟琼在一起,自然是想着希望孟琼这辈子都不要同那个魏王相见才好。 可人是铁饭是钢。 这一顿不吃怎么行呢。 葛氏叹口气,虽不愿,虽不想让她再见到周誉,却还是要她跑一趟。 13. 为难 “成的,我去送。” “不劳累的。” 她来此本就是奔着跟周誉一道要李昶迁郡来的,李昶昨日开始奔忙多多少少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孟琼冲着葛氏笑了笑,点头应下这份差事。 郡守府外,乌泱泱跪了一群的乡绅。郡署的守卫用棍子压着这群乡绅的脖子,他们的手边是自己个儿带来的大小不一的家伙,明摆着是过来闹事的。 孟琼提着食盒刚到门口,就瞧见这么一幕。这群乡绅显然已经被教训过,脸上都青一块紫一块,为首的乡绅穿着孔雀绿的绫罗缎子袄,月白色金丝的软底鞋上还残留着挨打是流下的鼻血。 “孟琼!” “周誉这个人,犯上作乱,造反伤人,该杀得很!你跟着他便也是个贼子!一个造过反谋过大逆的人如今竟还有脸来图谋我们南陈郡的事,你们的眼里还有王法么?” 跪在地上这人孟琼认识。 是陈谡。 怎么说呢。 如今这个世道不缺中饱私囊,贪污受贿的官,可南陈郡的风水养人,这些年出的,个个都是好官。 陈谡的父亲陈夷之就是这些好官之一,他是南陈郡的上上任郡守。荒年时他散尽家财只为给路边的乞丐一口饭吃,洪灾时他不顾自己文人体弱打着赤膊上阵,用自己的身躯当沙包替郡里的百姓抗下所有。 这个人千好万好,就是呕心沥血,为地方上的事情操碎了心,死得太早了,这才使得儿子无人管束,容易受人嗦摆。 “你舅舅给你多少银子,教你挑唆这些人闹事?”孟琼将食盒递给一旁有眼力见的皂吏。 陈谡脖子梗起,脖颈上青筋毕露,“你管我?你去问问周誉是怎么对我们的?怨不得他当初起兵会被俘,如此不得民心,怕是总有一日会夭寿而亡!” “啪”地一声。 日头下,陈谡白皙的面庞红了一片。 夭寿而亡。 这个词说得太重,孟琼每听这样的词一次,就会心惊肉跳一次。她不动声色地收回震得发麻的手心,静静地望向陈谡: “你舅舅的商号开遍了南陈郡我是知道的,他为了铺子给你多少银子闹事?” 陈谡被那一巴掌打懵,奋力地挣扎了两下,被身后的皂吏发摁住。 她对他动手,还指望他回答她的话,真是痴人说梦。陈谡冷笑两声,呵道:“你以为你护着他,他就会护着你么?” “孟琼,周誉想你死这件事情,谁不知道啊?你瞒下上阳关的真相,他早就恨透了你,你帮着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啊?”陈谡厉声反问着她。 他额头一片淤青,鼻翼两侧满是鲜血,皂吏下手不轻,他除了那一身绸缎袍子是干净的以外,这一身其他地方都是脏的。如今瞧着不人不鬼,格外可怖。 陈谡年少失怙。 倘使他父亲还活着,庇佑着他,也不至于受他那做生意的舅舅蛊惑至此。 孟琼怜悯道:“你跟周誉对着干对你没好处。” 少年时候如此。 如今天下大局纷纷然变化,更是如此。 陈谡仰起脸看着孟琼,“迁郡便意味着我的舅舅要放弃在这里的基业,孟琼,你们没有朝廷的手敕,胆敢因他周誉一家之人,说迁就迁,你们还把当今天子放在眼里么?” 陈谡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小时候也被父亲逼着读了几年圣贤书。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总是懂的。 周誉虽是当今皇帝的九哥,可到底当初传位的那道诏书没给他。 权柄在手有什么用,名不正言不顺。 孟琼道:“先帝在世时立下遗诏将皇位传给如今的天子是不错,可也给了长平王独立的兵权,说过无论皇位谁错,都不许他人干涉长平王用兵。如今南陈郡上头是蜀地,这场仗是长平王在打,迁郡也是长平王的意思,你有什么不满么?” 她话里对周誉的维护这么多年都始终如一。陈谡扬起带血的脸呵呵两声,显然并不赞同她。 迁郡一事涉及到商人的再生谋利,要闹事孟琼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倘若不迁,战事打过来殃及的便是性命,世上从来没有两全法。 “我可以替你向他求一求。” 人情之上,没有对错。 “看看南陈郡迁到八十里外的芙蓉郡后,能不能给你们原有的经商之人或者土地受损之人一些让利。” 折中之下,这是孟琼唯一能做的。 陈谡却冷笑更甚,并不相信孟琼的话,“孟琼,这话你若是两年前说,我还信你。可如今你给周誉暖床,他都会觉得厌恶,他怎么会听你的?” 陈谡这人说话从不迂回,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他这话也确实说的精准。 她可以求。 但是周誉不会理。 “你说的没错,本王确实不会听她的。”一声鄙薄的轻笑从身后传来,周誉手里拿着一柄薄扇从府衙走出来。 他换了身常服,只穿了一身简简单单玉白色云纹道袍,玉冠束发,衬得他原本就矜贵的气质更冷峻了几分。薄唇上带了三分的笑,只是那笑意让人捉摸不透。 孟琼无所适从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明显带了几分的不知所措。 只是那份不知所措片刻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周誉的目光落在陈谡略微肿起的半张脸上,那鲜明的五指印过了这么久还仍旧在,不曾消下去半分。 “你打的?” 他突然偏头问孟琼,哂笑一声。 孟琼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接,就又听他淡道: “对待这种口出狂言的人,下次该把两边脸都打烂。” “周誉,你!”陈谡咬着牙,陡然被羞辱,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周誉不是孟琼。 他对陈谡的人并没有太多的怜悯。父辈的功勋终究是父辈的,陈夷之是个好官,他拿着他应得的俸禄也拥有了百姓们的爱戴。这份爱戴在陈夷之死后也让陈谡在郡县里横行霸道了十年,除此以外,陈谡的舅舅也沾了妹夫的光,将米铺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 可富没让他们长出良心来。 屯田害民,鱼肉乡里,在灾年低价买米高价卖出的事情可没少干,要不是南陈郡这几十年的郡守都是好人,都能压着他们,这个地方的百姓还不知被嚯嚯成什么样子。 “其他人放回去。七日之内,迁郡。” “这个人,押进去,打烂他的嘴,再扔出去。” 周誉淡淡开口。 他说话仍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皂吏们不敢耽搁,忙将人押进去。 咒骂声从陈谡的口中响起。 孟琼跟着周誉往郡署里头走,走一半才想起,她今日并不是奔着他来的。 “你不是要求我么,怎么不求了?” 孟琼走了几步。 周誉止住步子,耐人寻味地回头戏谑道。 孟琼脚步也顿住,她回望周誉,想到自己跟陈谡说的话,“求”字就在唇齿之间,可她前半生没求过他什么,这样的豪言壮语能放的出去,可真到了他面前,她反倒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舞刀弄枪她在行。 说起话来却笨嘴拙舌。 “周誉……我……” 她竭力想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她这幅吞吞吐吐的样子像极了从前做错了事被孟庸昶责骂的时候。 只是那时,孟庸昶逼她说的话,她若不愿意说,周誉就会告诉她不想说就不要说,至于雷霆一怒的责罚,他会替她挡。 可如今。 终究是不一样了。 “李昶的母亲待你不错,在李家待了一日,气色都变好了。”周誉终究还是没有逼迫她的心思。 她不说。 他也懒得追问。 只是看向她那一张未施粉黛,却仍旧红润的面颊。李家待她,确实不差。 提到李昶的母亲,人难免会触景生情,周誉忍不住也想起了当初的福惠皇后,他的母亲。 孟琼见他的眉眼在顷刻间变得越发的冷峻了下来,也知道他想起了谁。 “李夫人待我很好,当初福惠皇后待我更好。”孟琼没有说讲话,无论时隔多年,无论将来她遇见怎样的人,福惠皇后都是她这一生中唯一可以当做母亲看待的人。 “你记得她的好便好。” 周誉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袖袍下,他转过身,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继而平淡地开口。 孟琼和他站在天井里,这天井做得深且凹,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青石板上尚且存着水迹。孟琼从葛氏那里带来的食盒经过几个守卫的手最终还是落到了李昶那里,李昶从大堂走出来,面上带着一贯的淡笑。 十三年的生死相依,岁月纠缠。中间隔着上阳关的大水,孟琼同周誉但凡在一起,就难免太压抑。 李昶并非是个捻酸吃醋之人。 他如今已经二十七了,再过三年就三十了。年轻小伙子红眼鸡似的把戏他耍不出来,他只是由衷地希望孟琼能够做个鲜活且开怀的人。 不是暗无天日活在阴森沟渠里的死士。 不是被孟府遗弃白白担个克母克姑罪名的二小姐。 更不是站在周誉的面前,却因为上阳关的事情,永远直不起腰来的那个人。 “东西送来了,走,还是留下坐坐?”李昶同她说话向来单刀直入,眨眼笑笑,示意她跟着自己的心走。 陈谡刚刚带人才闹过一场事。 他那舅舅是跟怎样的滑头,认识多少的地痞,孟琼心里门儿清。此时走,她确实不放心。 “我坐坐吧。” “你们谈你们的事情,刚刚过来的时候我听闻过会子,署里的人就会挨个的下到乡野去贴告示告诉大家迁郡一事,到时候人少,我可以照应着你们。” 孟琼冲着李昶微微笑笑,她今日来佩了刀剑,莫说十个地痞,纵然有二十个,也不放在话下。 李昶没说话,只是挑挑眉。 两人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股子心照不宣的默契自然也能被周誉巧妙地捕捉到。他本想放过她,可一瞬间又突然生出了晦暗的心思来。 她奔向李昶,拥有了新的人生。 那他呢。 他的前二十几年就此作罢么? …… 孟琼说要护着他与李昶,就不是开玩笑。在郡署里头走了两圈后,她闲来无事,就干脆抱着剑坐在了府门口。 迁郡涉及众多。 李昶同周誉随便吃了些东西,扭头便又进书房去商量他们该商量的事了。 如何缩短时间,在最短时间内将郡里头的百姓安置好。 那些商人也好,百姓也好,损失遗落的地,没有办法带走的产业,到了隔壁的郡县后该如何处理。这个钱是从郡里的银库里出一部分,还是上报朝廷,让户部想法子,都是需要想到的。 地方官不好当。 事事都需得考虑的全面。 孟琼抱着剑在府门口从中午坐到下午,本以为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可临到傍晚,天将黑不黑的时候,一场大火却在不远处的东街烧了起来。 那是东街的一家绸缎铺子,里面放着的都是些好烧的物件,郡署里头的官吏都去发放迁郡的告示了,铺子的老板也好,邻里也好,都聚集在市口。 一时之间,这火越烧越大,也越烧越旺。 火就这样子烧下去总不是个法子,唯一在铺子里的伙计还是试了试去郡署找人看看有没有谁可以帮忙。 可巧碰巧孟琼正坐在郡署前面。 “姑娘姑娘!救……救火啊……” “这府里头有人嘛,我们铺子着火了,这货烧的老大,再这样下去,只怕是一条街都要烧没了呀!”小伙计灰头土脸地来了,脸上头上都是黑扑扑的灰,明摆着是自己努力地用水尝试着去救了一遭火,可惜愣是没有救成。 声东击西的招数这些年孟琼见得多了。 她不放心郡署里头的周誉和李昶,可不远处确实浓烟阵阵,火光冲天。 “我跟你去。” “等火灭了,我就回来。” 孟琼撑着膝盖站起来,还是决定跟着小伙计走。可是也巧,皂吏们就已经发完了迁郡的告示,东街的百姓们也都纷纷攘攘地回来了。 这房子屋子铺子虽说过两日就不要了。 可人终究是有感情,有舍不下的东西的。 东街这么一烧,一些百姓忍不住哭了起来,伤别离,伤故土。 理智尚存的百姓和路过的皂吏则跟着救火。 可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又传来声音,“不好了不好了,大家快回去,郡署有刺客,好多好多刺客!” 14. 姨母 孟琼意识到不对,赶忙回身,想看看郡署那里到底如何了,可刚刚回头,不知是谁站在了她的身后。 一块湿润的白布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全身的力气好似被抽了个干净,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 郡署内,周誉正提笔同李昶两人跪坐在案几之前,谋划着迁到邻郡后,南陈郡的百姓该如何安置。 两人正思索之时,隐隐约约听到外头有人喊了一声“有刺客!” 这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李昶有些坐不住,率先站起来,撩袍起来后走向门口看了看,又折了回来。 “王爷怎么不慌?” 李昶见周誉动也不动,问道。 “郡署内只有你我二人,和一两个奴仆,倘若真有刺客,早就进来了,又怎会让李大人你听到那一声喊?” 周誉这两年虽在琅琊窝着,但没少跟刺客打照面。真有刺客的话,定然是奔着他们俩的命来的,不会光明正大给人瞧见。 李昶点点头,面上不禁有几分愧色,“仔细说起来,本官在燕都也遭过几次行刺,只是从未注意过这些,当真是不如王爷仔细。” 周誉继续拾笔在文书上勾画,嗓音慵懒,“无妨,你不仔细没关系,燕都那两年,总归是有人仔细的。” 这个“有人”说的是谁,不言自明。 李昶一心向明月,并无意将自己同孟琼的旧情拿出来显摆,奈何眼前这人总是刻意撩拨。他只得温声道:“小缘是比旁人要仔细些,是这半年,身边没有她,下官才有了疏漏。将来,她在,定然不会了。” 她在? 周誉听了这两个字手里的笔顿了顿,“你倒是觉得你们之间情分深笃。” 李昶往回走,“谈不上深笃,只是这些年,本官确实是除了魏王您以外,唯一一个同她如此亲近之人。” 李昶用词坦诚。 并未将他与孟琼之间的关系夸大一分。 也并未将他同孟琼之间的关系削弱一分。 可越是这样真实的话,对听者而言就越是另一番意思。 “李昶,我说过的。这样的话,待到将来有一日,她因懦弱而退缩,因自保而缄默的时候,你再说也不迟。” 周誉搁下手里的笔,神色骤然变冷。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除此以外,还有软轿落地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定然不是刺客,反倒像是贵客。 “报,大人,王爷。” “定国公夫人到。” 郡署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看门的仆役匆匆忙忙进来,对着李昶和周誉行了一礼,紧接着,报了定国公夫人的名号。 周誉和李昶互相对视了一眼,神色都有些异常。 这位定国公夫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昶的远房叔母,也是周誉嫡亲的姨母。 定国公一脉曾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是以,身份尊贵,无上荣耀。李昶的父亲与定国公同宗,但是六房的那一支,虽同为李姓,大几十年下来,七拐八拐早就成了八竿子才能打的到的远亲。 可虽不亲,但当初李昶家中没有余粮,为了同母亲葛氏活下去前去讨救济的时候,也是得到过这位叔母救济的,兜兜转转,恩情总归是有一些的。 可她远在定远,按理说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可眼下却来了…… 李昶心里没有底,但大抵猜到该跟孟琼有关。当初福惠皇后在的时候,定国公夫人就不喜欢孟琼。如今福惠皇后死了,定国公夫人就更厌恶她了。 “誉儿,姨母千里迢迢来见你,你怎的不出门迎迎姨母?”带着几分威严的笑意从门口传来。 定国夫人一身金色的直裾深衣,袖口修着大红色的云纹,发髻上插了支镂空凤凰衔珠钗,虽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但皮肤依旧如雪一般白,眼角眉梢虽有了岁月风霜留下的细纹,却并不显得老成。 周誉往前走了几步,“誉儿拜见姨母。”弯腰行礼。 定国夫人扶起周誉,“你如今已经长本事了,满朝文武和元祐眼下哪个不怕你?除了人心,这天下的东西该有的你都有了,姨母可不敢轻易让魏王你行礼了。” 定国夫人含笑着扶起周誉,寒暄了两句后这才注意到周誉身边的李昶。 “李?” “你是李昶。” 许是这两年李家去定国夫人那里打秋风的太多,定国夫人起初没认出李昶,多看了两眼这才瞧出是他。当初那个连口热饭都吃不饱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大了,长成了南陈郡的一郡之首了。 “是的,晚辈是李昶,劳烦叔母还记得晚辈。”李昶拱手行礼,定国夫人也抬手去扶他。 周誉并不希望姨母参与到自己的事情中来,从前不希望,如今也不希望。 “姨母不在定远好好过日子,不辞辛苦来到这南陈郡做什么?蜀地快要打起来,姨母若是想这两日来看看我,可以留下个两三日。可若有别的,恕周誉不能奉陪。”定国夫人这才刚来,周誉便要赶她。 她带了十几个行囊前来,此刻正在软轿之上放着。前来跟着侍候她的仆人也来了七八个,纷纷穿红戴绿的在外头侯着。 自家外甥是什么样的秉性,定国夫人再清楚不过。可他母亲死的早,他舅舅长平王也就是她大兄如今正忙着战事无暇顾忌到他,定国夫人这个做姨母的,自然不能不理会。 “孟府那个丫头在这儿?” 她皮笑肉不笑地望了一圈,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问的。 “姨母……” 周誉冰冷的神色慢慢变了变。 因为孟琼同周誉这个外甥闹不痛快也不是第一次了,定国夫人心里早就有准备。 “无妨,她若是在,你叫她出来见我,也是使得的。誉儿,我还是那句话,她若是肯说出你母亲死的前一晚上阳关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心里,她就也还是个好孩子。” “你也大了,她那样的身份,给你做个妾室,也算是相配。” 定国公夫人了把椅子坐下,虽瞧不上孟琼,但做个妾室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 李昶从一开始就知道定国公夫人不喜欢孟琼,也知道她不是个善茬。 但是,说出让孟琼做个妾室这样的话,实打实是他不曾想到的。 “姨母,一则我不需要妾室,二则,如今我与她,已经没有什么瓜葛。姨母莫要多想了,倘若是为了孟琼千里迢迢来这一趟,那她属实是不配。” 周誉不紧不慢地给定国公夫人斟了杯茶,在提到孟琼时,神色确实没有半分的异常。 定国公夫人仔细打量着周誉,过了半晌才满意地抚了抚自家外甥的手。 “这就对了。” “簟秋你嫡亲的表妹,知根知底要比那只知道打打杀杀的野丫头强得多。你不要为了些没心没肺的人,白白糟蹋了自家人的一片心。” 定国公夫人说话也不避讳着李昶,而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千年的老狐狸修成了精。 纵然这老狐狸不是孟琼的婆母,将来也得够孟琼喝一壶的。 李昶默默退了下去,想着去找孟琼,先告知她定国夫人来了的消息,可出门转头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15. 去哪 孟琼虽在南陈郡生长,但旧人不多。再加之,她是个做杀手的,本也就没有什么走亲访友的习惯,李昶问了郡署前的一圈人,都说没瞧见孟琼后,心里也不由得有些忐忑。 定国夫人身份尊贵,住在普通的民居定然是唐突了的。李昶安排她在郡署里头住了下来,将最好的一间房让给了她。 一直等到晚间,月影爬上枝头,也不曾瞧见孟琼的人影,派人拿了信回葛氏那里问,也说她早上走后,不曾回来,这才更加忧心起来。 他大半夜睡不着,披了件单衣思来想去,还是要去寻她。可又不知她在南陈郡里到底会去哪里,故而不得不前去求助周誉。 周誉此次从琅琊一路来南陈郡,身边没有带婢女和仆从,独独带了一个孟琼。定国夫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打探的消息,此番特地带了些仆从和身边的丫头给他,他不喜让生人进他的屋子,这些人也就都在外面侍候着。 “王爷,李大人说有急事要见您,您看让不让他进来?” 屋子里熏着都梁香,香气淡淡,萦绕人的鼻尖。外头是婢女轻柔小心的声音。 周誉道:“让他进来。” 婢女在外头跟李昶又小声地絮语了几句,不多时,李昶缓步进来,他单刀直入,冲着周誉施了一礼后,直白地望向周誉道:“孟琼人不知去了何处,至今未归。不知王爷可否知道,她曾经在南陈郡最常去的是什么地方?” 他问的恭敬,开口也皆是敬辞。 周誉原本阖上的眼睁开。 窗外月色清凉如水,寒鸦低鸣,卷起暗夜中的尘嚣。 孟琼不会不告而别,纵然晚归,她也会知会相熟的人。 “天色这么晚了,再常去的地方,她也不会现在这个时候去。”周誉望了一眼窗外。 在尸山血海了里行走多了的人,实则最不喜欢黑夜。 周誉搁下手里的血玉扳指,突然从圈椅上站起来。 外头侍奉的婢女往里头瞧了一眼,十分有眼力见地跟上来。替他去拿那件搭在一旁的氅衣,替他披上。 二月末,天已经不像在琅琊的时候那般肃杀冷寂了。但外头还是寒得厉害。 “誉哥儿,你要到哪里去?” 一声轻扬的女声响起。 李昶往门口一看,再度瞧见了定国公夫人,他的叔母。 “我今日左右睡不着,总觉得有事想着过来瞧一瞧,果然是有事。”定国公夫人冷笑一声,如果说白日里她还装上几分,此刻也不愿意再扮演什么大度的长辈了。 “周誉,上阳关那场大水,三万人枉死啊,你的母亲当初那么护她,舍去自己的性命也要换她一条生路,可最后她却连说出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一个懦弱自保之人,你去找她做什么?” 定国公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自己的这位外甥。他有多看重他与孟琼之间的情分,他有多喜欢那个丫头,定国公夫人心里比谁都清楚。 当初周誉兵败,带着手底下跟着他的叛军一路到琅琊去。上阳关的真相被搁置,她曾想着那个白眼狼丫头的命是她那最是良善的皇后姐姐以命相抵换来的,心中抑郁不平,曾多次派人去燕都想要用孟琼的命来给她的姐姐陪葬。 可伸了多少次手,就有多少次被这位外甥拦了下来。最后一次是在燕都的会极门外,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要了孟琼的命。可棋差一招,又是魏王府的人前来阻拦。 定国公夫人与这位外甥素来亲厚,可那一次是动了真气,不惜千里迢迢赶到琅琊去,以长辈的名义忍不住实打实地给了周誉一顿家法。 鞭子加身,满身鲜血。那一次周誉满身都是血腥气,冷汗淋漓,狼狈得很,他敬重定国公府的这位姨母,也明白她是母亲实打实的亲人,所以恭顺地跪下受了这顿责罚。可受完责罚后,却是一句:“望姨母日后莫再把心思搁在她的身上。” 若搁了,他会怎么样呢? 后面的话周誉没有说,定国公夫人猜不真切,可大抵也能顺出个三五分来。 轻则出言警告,重则她派去的人与这位外甥派去的人迟早有一日兵戎相见。 他们是实打实真心实意的亲戚,她又是真的心疼她那位早死的白月光姐姐,一个长辈和一个晚辈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是以,在两年前定国夫人还是收了手。她可以做到不派人去杀孟琼,可她实打实瞧不起像孟琼这样畏死贪生的小人,因此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周誉再被那个丫头看似赤忱单纯的模样蒙骗。 寒鸦声阵阵,外头的寒风透过窗户的漏隙吹进来,教人一阵发寒。 周誉脸色不是很好看。 定国夫人同他说的话,他自己又岂会不知道?他恨透了当年孟琼在上阳关一事上的软弱,这天下但凡换一个人看到真相,选择不说,他都能理解,也都能明白。 可独独孟琼不行。 爱之深,所以责之切。 责之切,所以恨之深。 “天色已晚了,姨母早些回去休息。本王的事情,本王心中有数。” 周誉捏紧袖口,淡笑着送客。 定国夫人却并不打算走,只是立在门口,目光扫向李昶:“你不是喜欢孟家那丫头么?你去找她,还有你既叫我一声叔母,打今儿起,莫要在魏王面前提起那丫头。” 她不愿意跟周誉起正面冲突,就只能将矛头对准李昶。 定国夫人于自己是长辈,李昶也不好发作,只得作揖应了一声“好。” “姨母还不走?”周誉问。 定国公夫人道:“除非你今日派来撵我这位姨母,不然我今日是不会走的。” 周誉点点头。 “既如此,那本王先行一步,等回来再向姨母赔罪。”周誉嘴上说着“赔罪”二字,可眼底并没有半点的恭顺在。 周誉虽自幼不得父皇欢喜,却得到了福惠皇后全部的爱。皇亲贵胄,锦绣堆里长大,周誉的性子本就比旁人古怪一些,定国公夫人也没指望他真的赔罪,只是当他就这么越过自己走过去的时候,还是有一瞬间气怔住。 “她是孟庸昶的女儿,孟庸昶又是元祐的亲舅舅,若非他拼了命扶植元祐上位,这天下早就是你的了……周誉,我是你姨母,我不会害你……” 定国公夫人苦口婆心,捂着心口,就差剖心自证。 周誉走至门口。 脚步顿住。 “姨母只管放心,本王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会同孟琼谈婚配二字的。您担心的,原就不会发生。” 他一字一顿开口。 这话是对定国公夫人说,更是对自己说。 …… 烛影摇曳。 暗沉沉的屋子里,孟琼手脚俱被捆着扔到一边。捂她口鼻的湿布里下了销魂散,她如今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 “要不要杀了她?” 极小声的女声在孟琼的耳边响起。 “不行,杀了她,我们就没有任何跟魏王谈判的筹码了。谡儿之前不是说过么,这个小妮子从前同魏王的关系最好。”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孟琼闭着眼昏沉沉地听着,她大概能猜到他们是谁,应当是陈谡的母亲和舅舅。 绑人也不问清楚点,陈谡都说了是从前关系好。孟琼在心里叹口气,她闭着眼讷讷地想,刀光剑影见了无数,今日若是栽在两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普通人手里,当真是一世英名受损。 16. 想死 “你说的也是,可她都睡了这么久了,会不会死了啊?”陈谡的母亲王氏话语里带了几分犹疑。 孟琼只听得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紧接着就感觉自己的腿被人踢了几脚。 好端端地,说话就说话,踢人干什么?她闭着眼睛继续装死,但心里将他们的一家都问候了一遍。 “死了怕什么?” “埋了就是,左右你也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了,谡儿前两年在左家庄打死两个,去年又在三里铺溺死一个,最后不都是你埋的尸么?” 说话的是王氏的兄长王孝儒。 王氏闻言倒也触到伤心事,“当初谡儿他爹死后,我就该带着他走的。人情凉薄,县丞和当初他爹的部下在他爹活着的时候对我们恭恭敬敬的,他爹一死就变样了。谡儿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难免走偏了路,说起来,也是我教导无方才走到这一步。” 王氏长吁短叹。 王孝儒却没什么耐心听这些,只摆了摆手,“一炷香之前,我让人带信去了郡署,待会子不信魏王不来。” 王氏点点头,“魏王不是个好相与的,谡儿年少时与他交恶。这邻郡我们就不去了,谡儿他爹死前还流了些银子给我们,哥哥,那些钱当初都放在你的商号里,待到事情了结,还望哥哥把承诺谡儿帮忙的五十两给他,连带着他爹留下的三百两都给我们,我们换个地方去过日子。” 陈谡的父亲虽是清官,但临终前多多少少也留下了些积蓄。 这些积蓄先前一直搁在王孝儒的商铺里,如今是到了要拿出来的时候了。 王孝儒神色有些不自然,口中却仍旧安抚道: “妹夫留下的东西我自然是要还给你们的,当初也说了,钱生钱利生利,你要本金,我自然会给你们,等忙完这阵,我就去钱庄给你取钱。” 月色掩映柴扉。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与此同时伴随着一阵叩门声,是给郡署府报信的人回来了。 “老爷!” 小家丁急匆匆往这里走。 王孝儒见是报信的人,上前走了两步:“如何?魏王怎么说?” 小家丁粗喘了几口气,“魏王……魏王……” “魏王说什么?” 小家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魏王今日也不知怎的,这么晚还不曾歇下,他刚要出郡署,听了我的话倒是停住了,回头对我说,给您一个时辰,让您怎么带来的就怎么送回去。还说,如若不送,让让您小心您的发妻和儿子……” 王孝儒脸色变了变,却又强装镇定地出门去喊身边的侍从,“夫人和少爷呢,现下在府里头么?” 侍从忙去房间看,过了会子又回来,“夫人和少爷两个时辰前去十里铺买糕点了,按理说早该回来了,但到现在都迟迟未归……” 听了这句话。 王孝儒恨恨地咬了咬牙, “卑……卑鄙……” 王氏扶住自家兄长,王孝儒抚着作痛的额头,只觉得头脑一阵发懵。 周誉确实不是什么清风霁月之人。 这一点孟琼比谁都清楚。 只是,听了王孝儒的话后,她有点想知道,周誉不是已经决意这辈子都不再管她了么?如今又管她做什么呢? 孟琼的眼睫颤了颤。 许是想念头太过入神,忘了遮掩自己如今已经醒了这件事,她的手指也禁不住动了动。 王氏低头扶着王孝儒坐下,正给王孝儒顺着气,可巧就看见孟琼的手指动了动。她皱了皱秀眉,“这丫头是醒着的?” 孟琼心里一紧。 本想再装一装,可这装疯卖傻又实在不是她擅长的,不得已,她只得睁开了一双不算澄明的眼睛。 王氏盯着孟琼,美眸之中不知在酝酿着什么样的心思,过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吸了一口气,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来。 朝着孟琼就刺了过去。 销魂散让孟琼没什么力气,她挣脱不开身上的绳子,但瞧见刀子的时候本能地偏了偏身子。 王氏似是下定了要杀她的心,这一刀没有刺中,又狠了心要刺第二刀。 好在王孝儒拦住了她。 “你疯了么?魏王要留着她!你杀了她,我的一家老小还活不活了?”王孝儒遏制住失去理智的妹妹。 王兰芝却很是狠心,“可她听到了谡儿做的事情,她活着,谡儿也就活不了了。” 这世上的血亲也有浓与不浓之分。兄妹之情到底是比不上母子父子之情,孟琼呼了一口气,没成想,来这一趟,还能见一遭兄妹失和。 身家性命,至关利益面前,人人都想保住自己的最亲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孟琼有些讷讷地想,纵然是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也是有舐犊之情的,那她的父亲呢,真的把她当过女儿么? 王兰芝跟王孝儒在一道争执不休,陈谡白日里被周誉罚完那一遭就被打出了郡署,但因为脸被打伤,一直没敢回家见人,直到此刻,才跌跌撞撞地回了府邸。 他满身酒气,手里头还拎着一个酒罐子,一张脸被打得肿烂,王氏顾不得哥哥,见儿子这个样子,忙扑上去心疼得抱住他。 “怎么教郡署的人打成这样?” 陈谡推开母亲,手里的酒壶被他砸碎在地上,酒汁四溅的同时,他眯起眼睛,借着柴房内微弱的烛火瞧见了被捆着的光影中的孟琼。 相识多年。 在陈谡的记忆里,孟琼一直是一个拿着剑跟在周誉的身后赶也赶不走的人,她年少时爱打架,南陈郡十里八乡的纨绔子弟都基本上都认识她。她谈不上嚣张,也谈不上跋扈,但自幼打架没输过,如今已这般姿态狼狈地被扔在这里,倒是让陈谡没想到的。 “孟琼,你也有今天啊,我收拾不了周誉,我收拾你还不成么?” 陈谡冷笑两声,正愁一肚子的邪火没有地方发,见了孟琼后,径直夺过了自己母亲手里的刀子。 他走到孟琼的面前,刀光映衬着她那一张足够清丽足够明艳的脸,陈谡本想着用刀子将她千刀万剐来报复周誉,可刀尖碰到孟琼的脸蛋,望向她那一双没有畏惧,只有无畏的眼睛时,又突然生出了其他的心思。 他起身,将刀子收入刀鞘之中。 “舅舅。” 陈谡回身唤了一声王孝儒。 自家外甥向来做事不讲章法,王孝儒妻子的命如今还捏在周誉手里,正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王孝儒原本打得一手好算盘,想着借孟琼来同周誉谈判,没想到,中途把自己的家人也搭了进去。如今半路杀出来自己的这个疯外甥,王孝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得满手心冷汗应了陈谡。 “其他商号的人如今都在府衙门口,早上我带着其他乡绅是去闹事的,他们官兵用蛮力那还说得过去。如今各大商铺的东家是好言好语去谈事情的,他们若再动武,那就说不过去了。舅舅,你要什么,你如今只管去谈好了,这个人,我带走了。” 陈谡收起刀子,阴森森的目光落在孟琼的身上。 孟琼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要做什么,只是用足够冷静的目光回望他。 王孝儒企图阻拦他,“谡儿,你舅母和你表弟还在魏王的手里……” 陈谡不吃这一套,只是走到孟琼的面前拽着麻绳的一端将她提起来,“周誉还是存着要做天下之主的心思的,他只要还想要那帝位,还想要民心,就不会真的动弟弟和舅母的。”他轻哼一声,说着拽着孟琼往外推。 陈谡这些年做了太多欺男霸女的荒唐事了,王兰芝身为母亲最初还是阻拦的,可到如今,那些脏事儿恶事儿做的太多了,王氏自己也涉足其中,想拦也拦不住了。 孟琼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此刻王氏只想让孟琼死。所以也任凭儿子将她带走。 府邸的偏门外放了一匹马,孟琼被陈谡一路拽到偏门处,紧接着,就直接被他扔上了马。 销魂散的药效太强,非六七个时辰不能解,孟琼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只是任由他摆弄。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们年少时候就不对付,那时陈谡的父亲还是前前任郡守,他就总是欺负郡里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孟琼曾经使伎俩教训过他几次,有一次教训的比较狠,让他磕破了头,后来事情闹到陈谡的父亲那里,陈谡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罚陈谡跪了两日的祠堂。 这世间的爱与疼惜分很多种,有的是几乎放肆的宽容也有的是近乎严苛的教导。 孟琼也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陈郡守还活着,如今的陈谡会是个什么样子,是会在他父亲的刚正之下一遍一遍被掰正,还是会永远觉得父亲让他低头,仅仅因为周誉是皇子,而她孟琼又有一个做宰相的父亲? 孟琼不知道答案。 正如她不知道,如果两年前她不在上阳关,她不曾亲历上阳关的那一场大水,那她与周誉的结局会不会比现在好。 “陈谡,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落在这个人手里,孟琼虽已认命,却还是忍不住轻声问。 黑夜漫漫,血月高挂在天上,仿佛要将这黑沉沉的夜里为数不多的温柔吞噬。 陈谡捏紧马鞭,近乎残忍地笑道:“去个老地方。” 他说着,从怀里扯出一块布来,蒙住了孟琼的眼睛。 孟琼瞧不见周遭的一切,心里一下子变得没有底起来,只得无声地抓手底下的马背。 耳畔是连绵不断的马蹄声,狂风呼啸。 孟琼心里没有谱,只是在心里大概的数着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是两个时辰左右,陈谡的马终于停了。 他拽着孟琼下来,走了一段路,又让她坐下来。 出于本能,孟琼伸手去摸周遭的环境,只勉勉强强碰触到了潮湿的石壁。 “当初你们离开南陈郡后,我带人去过梁园,孟琼,你猜我在梁园里头找到了什么?”陈谡笑了笑,耳边是开启木盒子的声音。 孟琼不明所以,却还是缓声道:“陈谡,我不像你,我的梁园里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是么?” 陈谡笑意里带了嘲讽。 一沓子的信笺被扔给孟琼。 孟琼的指尖能觉察出这是信笺之类,先是愣了愣,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信。 “孟琼,福惠皇后每半年来南陈郡看望一次周誉,其余日子里都靠着书信与魏王交流,可你的妆匣里还剩了这么多的信笺,福惠皇后当初给周誉的信,你没有封封都给他啊?” 陈谡刻意拉长语调,似是要探她的反应。 孟琼呼吸滞涩了一下。 福惠皇后从前寄来梁园的信,都是她送给周誉的。她也确实当初扣下了几封,这是她认的。 只是那时候朝中纷争不断。 他为救先帝挨的那一剑极重,前来给他治伤的大夫说了,他需要静养。而那时福惠皇后寄来的信里总还夹着玉簟秋的信,说的无非是些朝堂事。两样信纸搁在一起,她那时也确实有私心,所以有些信就被她藏了下来。 只是没有想到,时隔多年,这样的事情还能再被陈谡翻出来。 “所以,你绑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么?”她努力定下心,反问。 陈谡在这山洞里升起火折子,火折子照亮孟琼的脸,“当然不是,这个地方,十年前你把我扔进来一次,在这里,我磕破了头,被关了两天两夜,可我那父亲却因为权势,反而让我向你和周誉低头,如今风水轮流转,你落在我的手里,我们且让周誉找一找,看看他能不能找到这里……”陈谡笑了笑,用火折子将这洞里的蜡烛点亮。 那是三根红烛,红烛下面是一堆宣纸。 山洞内并非空空荡荡还堆满了杂物。 “红烛烧尽,宣纸便会燃起。倘使周誉那时候还找不到你,或者他不来找你,那你就去死吧。” “孟琼,你从前总帮着他跟我作对,也活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陈谡癫狂地笑着。 如果不是眼睛被布蒙着,孟琼此刻倒是很想看看陈谡的脸。这个人,年少时虽顽劣,但并没有走上绝路。可如今,却一步一步变成了这样。 “他不会来救我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孟琼轻声开口,“我落在你手里,我认命,你要杀我,也尽管来吧。” 她见惯了生死。 倘使是从前的周誉,她也许还觉得他能为她豁出命去。可如今的周誉,见她一面都嫌厌恶。 她不觉得周誉会来。 她更怕。 怕陈谡会当着周誉的面拆穿她曾经藏下信这件事。 福惠皇后已死,她的遗物对于周誉来说,意义重大。她曾经藏下那些信,虽有很大的原因是跟玉簟秋有关,可放在眼下,那就是居心叵测。不肯说出真相替福惠皇后申冤也就罢了,连她的遗物都私藏。 孟琼不想承认。 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可以接受这世上任何人的冷漠与嘲讽,可唯独面对周誉的疏离和讽刺时,心底还是难过的。 “杀你?” 陈谡轻笑一声,“那也太轻易地放过你了,我要看你痛不欲生,我要看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你跟周誉越来越痛苦!” 疯子。 孟琼在心里暗骂。 可心却越发的沉静下来,他不肯给她一个痛快,那她也懒得求他了。她闭着眼倚着墙壁休憩,滚烫的蜡油滴到宣纸上,将轻薄的纸张烫出一个又一个的洞来。 蜡烛越来越短。 时间不多了,只消一个火星子就能将宣纸彻底点燃,再点燃周遭的杂物。 陈谡陪着她一起在山洞里头等,眼见着第一根红烛已经烧完,火星子就快蹿到了宣纸上,周誉还是没有来。 火这种东西烧起来是很快的。 陈谡早已经失了耐心,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恩断义绝,周誉果真是说到做到,看来他真是不管你了,他都不管你的死活,我还在这里坐什么?你自生自灭吧!” 陈谡说着,想到怀里还有从他母亲手里夺过来的那把刀,许是觉得不解气,突然狠狠一刀向孟琼刺了过去。 孟琼应声倒地,陈谡没把刀拔出来,想着这蜡烛熬不了小半柱香就要烧起来了,万一自己也被困在里头就得不偿失了,扔了火折子后冷笑一声留了一句,“我看你今天能有几条命”后就走了。 他的那一刀刺在孟琼胸前的护心镜上。 没伤到皮肉,但实打实唤起了当初周誉射她那一箭的旧伤。她倒在地上,装死是真的,但是难受也是真的。 没有什么比当初周誉射她那一箭的时候来的更疼了。 她将自己蜷成一团,窑洞里开始有火光了,孟琼不必睁眼,就知道火已经烧起来了。 她的命在前二十年被人救下了太多次。 到如今,活着与死了,对于她而言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她的旧伤很疼,她不想动。 可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带着冷意的咬牙嘲讽,“孟琼,你这么想死么?” 是熟悉的嗓音。 没有昔日的温柔与清朗,有的只是想要将她千刀万剐的恨意。 火光在窑洞里闪烁, 火这种东西一旦要烧起来很快,三个蜡烛已经齐齐烧完,周誉赶来的时候,窑洞里已经是火光大亮了。 周誉听王家的人说孟琼被陈谡带走之后,心里大概有了数,以陈谡那样有仇必报的秉性必然不会放过孟琼。 不放过就不放过吧。 理智告诉周誉。 孟琼的事情与他再无干系,她该吃些苦头。可多年生死相依相互扶持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他又没有办法真的看她被人作践。 可迎着风雪找来这里,看着她蜷缩成一团躺在山洞的地上,四周都是火光,她一副甘心赴死的样子时,周誉的心又蓦地软了一下。 “旧伤太疼了,我不想动。” 孟琼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突然一涩。她知道这样的话在他这里如今也讨不到好,可她确实不怎么想动弹。 她说的是什么伤口,周誉又怎么会不清楚。他目光暗沉了片刻,冷道:“你活该。” 可说过说,还是将她拽起来背在了背上。 周誉是个清峻的人,可脊背却总让人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孟琼趴在他的背上,低声道:“我想过李昶会来救我,我也想过我今天就会死在这里,但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愿意来。” 17. 回程 “不来,当真看你死么?” 远处是皑皑雪山,是常年积雪不化的西岭。 周誉无声地笑笑。 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如何。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孟琼膝弯的那一层布料传来,孟琼趴在他的背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像往常一样贪恋这个人身上的温度,但理智告诉她,她不能,所以被背出窑洞后,她轻声道: “放我下来吧。” 两年未见。 她清瘦了不少。 从前四两重的骨头如今只有三两重。 “轻了这么多,是因为愧疚么?”周誉没当即放下她,而是偏头饶有兴味地问。 “算是吧。” 孟琼垂眸,哑然地笑笑,“周誉,你当初给我那一箭好疼啊,疼到我以为我要活不下去了。” 她眼眸低垂,话语里难得带了几分昔日才有的娇憨。 窑洞不远处有一棵大树,周誉将她搁在大树上,俯身替她解去了身上捆着的绳子。再如何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孟琼也是个女儿家,他当初那一箭射的有多重,他心里清楚。那是让他午夜梦回时想起来右手都隐隐发抖的一箭。 “撒娇没有用。” “我又不会哄你。” 周誉弯腰拂去白罗袍上的灰,道:“要想被哄着捧着,李昶倒是个合意的人。” 孟琼被捆了许久,很累了。销魂散的药效未尽,她听了周誉的话很想说自己跟李昶真的没什么,可觉得他也未必真的在意,所以干脆不说了。 “梁阁这几年没做什么生意,但我那里存了几万两的银子,倘使你和长平王用的上,我可以给你。” 迁郡迫在眉睫。 待到郡署的人都迁走之后,此事一了,她好像也没什么机会再看到他了,所以想着不如把银子花在该花的地方。 左右这天下在元祐的手里只会更糟。 周誉听了这话倒是觉得可笑,“孟琼,你是想用银子买个安心么?” 安心? 孟琼听了这个词,心头涌起一阵波澜。她买不了安心,买不了上阳关三万性命,她知道的。 “周誉,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孟琼抬眼,有些示弱地看着他。若非此刻销魂散让她没什么力气,她其实也没有什么脸面同他讨价还价。 周誉见她这副样子,心头倒是有一瞬间的百感交集。 “你不肯说出上阳关的真相是为了你那宰相父亲,他们怎么不对你好点?”他盯着她,话语里倒是有几分遮掩的疼惜。 这两年。 怨她怨不动了的时候,他也想过。她前半生所求除了一个他以外,就是孟府那为数不多的温暖。 倘使瞒下当初的真相能让孟府对她好一点,能让她过上少年时候她希望的安稳日子,那倒也罢了。 不说便不说罢。 可眼下看着她这副样子,又觉得,他当初不如把她从燕都带走。也好过她如今背了一身的骂名,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孟琼听他提到孟庸昶,原本还有几分神采的眼睛霎时间没什么神采了,“他没有拿我当过女儿,所以我也不想拿他当父亲了。” 她的手搭在膝盖上,谈不上悲切,只是坦然。 安慰的话在就在喉间。 周誉滚了滚喉结,这荒郊野外寒风呼啸着,冷得让人一阵发寒。他无声地攥了攥手,最终还是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 郡署里,一片灯火通明。李昶的衣裳自打寻孟琼的时候披上了,就没再脱下过。 几十个商号的东家此刻将郡署围的水泄不通。 “朝廷如今打仗有难处,我们能理解,可迁郡对于我们的损伤太大了,搬到邻郡后,我们的赋税能不能免?” “国库里头的钱可都是我们这些人从前一分一分交上去的,眼下迁郡的损失,国库能不能给我们出?” 商人直白,就是来要钱的。 倘使国库如今充裕,迁郡之后要补商人的损失,倒也不是不可以。可上阳关那一场大水牵涉到南方四十九个郡县,那些受了水灾殃及的稻田和麦迪已经两年长不出粮食来了,朝廷赈灾尚且来不及,哪里有闲钱这样去拨呢。 李昶回屋子里头换上了官袍,他跟周誉商量了两日,关于迁郡的补偿,最后只能是减免赋税。 原因无他。 边境还在打仗。 元祐畏惧周誉这个九哥,若周誉开口,国库里面该拨出来的银子元祐定然是一分不少地会拨。可将来若是其他郡也要迁郡,也来这么一遭,那朝廷是彻彻底底地吃不消。 李昶延请各位商铺东家进了郡署,请人去泡了几杯好茶,茶香氤氲,他抿了一口茶后这才拿出一郡之首的态度来,诚恳道: “李某人这半年在郡上为官,是不是做实事,各位想必都看得到。大家伙的生计也一直是李某为官上任后一直搁在心里头的。如今国家有难,长平王以一当十带着战士们在蜀地日夜奋战,为的就是还我们一个清明的世道……迁郡不是为了我李昶的一己私利,而是为了大家的安危着想,这一点大家应该是认的……” 几位东家虽不知这位年轻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话说到这里也说得确实不错,所以都点了点头。 只有一位钱庄的宋老板开了口:“李大人您上任以来为郡里做过多少实事儿我们是看在眼里的,现在,我们也不跟您多要。这迁郡之后找新商铺的钱朝廷得出,五年的赋税朝廷也得减,还有,我们每家铺子要二百两银子周转,以便去了新郡施展不开。” 这哪里是拿李昶当郡守,分明是拿他当一个冤大头。 李昶挺直了脊背,绯袍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不能。” 他笃定地开口。 几位掌柜的闻言脸色变了一变。 宋老板道:“李大人,您这不能是什么意思?” 李昶道:“我们只能给你们减免十年的赋税。朝廷也好,郡署也好,能做的也就到这一步了,如果大家不愿意,等到长平王跟梁国打起来,殃及到咱们南陈郡,你们也可以不搬。” 李昶说这话时字字认真。 为官者,心中应当装有天下万民。为父母官者,更应该替自己所在地方的百姓着想。 李昶不是不曾替他们着想过,只是舍弃也是一门入仕的学问。 “李昶,你!” “你说这话,你还配做南陈郡的父母官么?” 有人愤而出声,指着李昶。 李昶却很是平静,“我为官入仕只遵循一条准则,无愧于心无愧于人,我李昶对得起南陈郡,也对得起你们。” 这话话音刚落,半空之中不知是谁飞起一个杯子冲他砸了过去。他的额头堪堪被蹭破了一点皮,虽身着官袍,但是看起来到底还是有几分狼狈。 “你们做什么?” 孟琼刚刚回来,就瞧见郡署里有人在为难李昶。她心底所剩的为数不多的血气翻涌上来,虽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冲到他面前护着他。 俨然一副谁要是动手,她就冲谁拔刀的样子。 孟琼从来都是个护犊子的人。 她若不喜欢谁,就绝不会同那个人多说一句话,可要是喜欢谁,纵然那人声名狼藉,她也会以命相护。 周誉同孟琼一同进的门,见她如此护着李昶,虽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心底不痛快了一下。 “誉哥儿,我早说过的,孟家的儿女没有长性,你离了她两年,派人在燕都护了她两年。而她呢,反倒是跟李昶走得那样近,她若是真的喜欢你,不会如此。” 定国公夫人不知何时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这一夜,大家都不曾睡好。郡署里头的声音她也都听得到。 李昶是个好人,是个好孩子。 如果可以,定国公夫人甚至都想让李昶离孟琼远些。可手心手背总有亲厚,倘使李昶的出现,能让自家这位外甥对孟琼彻底死心,不再她的身上栽跟头,倒也是件好事。 宽大的袖袍下,周誉的手不禁攥紧了。可他面色却仍旧如常,似乎孟琼怎样,与李昶到底关系如何,都与他无关一般。 “姨母教训得是。” 周誉云淡风轻地应声,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定国公夫人淡淡瞥了一眼自家外甥,该说的作为长辈她已经说了不少,这个恶人,打从一开始她也就做下了。 她不怕周誉恨她。 她只怕将来有朝一日自家这外甥会落得跟他母亲一样的结局。 “天色不早了,我人老了,也撑不住了先去歇着了。”她徐徐道,身边的丫鬟映红是伺候她伺候了几十年的,听了定国夫人这话,忙接过她手里的汤婆子,提着灯换了个方向。 郡署是官宅。 不似定国公府那般亭台水榭,曲径通幽。定国公夫人本也没有什么欣赏夜色的兴致,只是怀揣着自己的心思走着。 映红替她引着路,引路引到一半才道:“要不要叫玉郡主回来?” 定国公夫人叹道:“手底下这么多丫头,说到底还是你最深得我心,我已经修书给簟秋那丫头了,引狼入室都不知道。以为让孟琼来,便能阻止誉哥儿娶蛮夷的公主。可她为什么能阻止呢?她若不是孟琼,誉哥儿若不是心里头还有她,任凭是谁也动摇不了誉哥儿的心思。这傻丫头,找谁也不该找孟琼。” 将门之女终究是没有在后宅待过的。 这等拆姻缘的事,指望玉丫头是不成算了,还得她这个老太婆亲自下场。 定国公夫人心里早已经有了路数,如今只等着玉簟秋回来了。 “玉郡主大概何时能到?”映红问。 定国公夫人的信是昨日派人寄出去的,玉簟秋早些时候去了一趟玉郡,眼下应该在她的父亲长平王那里,此刻当时在蜀地。 既然是在蜀地。 那来这里,若是快明日便该到了。 “明日吧,最迟玉丫头后日也该来了。她自幼喜欢誉哥儿,倘使不是孟琼那丫头在中间横着,怕是早就结成连理了。若他们早些年就成了夫妇,兴许我姐姐也不会死。”定国公夫人叹口气。 世间没有兴许,也没有如果。 作为福惠皇后的亲妹妹,她没能护好姐姐,亦不曾找到机会替姐姐查出上阳关的真相。人生在世,她已经错过太多。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好这个外甥,让他趁早离孟琼远一些。 映红明了自己主子的心思,点点头,“夫人您最想的就是早日喝一杯王爷同郡主的喜酒,年关刚过,到明年年关之前,奴婢觉着一定能实现的。” “但愿如此。” 定国公夫人捏着手里的一串佛珠,在心里默念了几声佛号。只巴望着所思所想皆能实现。 …… 李昶今日对那群商号的东家说的话很不留情面,他原也没有想给他们脸面,底线亮了出来后,那群商人也知道此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不多时也就都散了。 “父母官这么难当,你跑到南陈郡受什么累?” 孟琼从库房给他拿了药膏,让他自己抹。而她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抱着膝盖休憩,想着养一点精神回来。 是啊。 他好好的御史大夫不当,跑到南陈郡受什么累呢 李昶苦笑了一下,眼睛却不自禁地望向她,“我想看看你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我还想从根上看看能不能改变大燕的吏治。” 他来这里。 一为了她,二为了初心。 孟琼很是直接地忽略一,而是直接奔着他的二去。 “我父亲曾经也是一个有入仕初心的人。我少年时候很敬重他,我以为他年纪轻轻成为状元入仕,后来在官场混迹二十余年,是为了做一个天下人人称颂的好官。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比起一个好官,后来他更想做一个好舅舅。” 提起孟庸昶,孟琼难免还是有些失望。 曾经以为刚正清直的人也是有私心的,确实更让人觉得难过。 李昶对于此事却是看得很开。 他不是孟庸昶的门生,但在朝堂上浸润的那些日子,也慢慢懂得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全清,也没有全浊。 没有绝对的脏污,也没有绝对的干净。 “孟大人是个忠臣,他忠心于朝廷,只是如今皇帝是他的外甥,所以难免在做忠臣良辅之时掺杂了自己的私心。”李昶娓娓道来,他的嗓音很好听,总是温柔又沉稳。 孟琼明白他这是在善意地开解自己,忍不住道:“李昶,你是我这么多年遇见过的最好的人。” “比周誉还好么?”李昶同孟琼开玩笑。 “你无需同周誉去比,李昶,你们是不一样的人,也是不一样的好。” 孟琼仰面看着他,发自真心地开口。 是啊。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可他私心里,总是希望她能够多喜欢他一点。 李昶苦涩地笑笑,心思藏进心底的最深处,想说却又止于喉间。 …… 不留情面的话果然还是有好处的。 第二日一直到正午,商号的那群人都没再来过。 蜀地跟梁国即将来打,蛮夷的援兵就快到蜀地了,万事俱备,如今只欠把郡迁好。李昶昨夜入木三分又不留情面的话无疑让他们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销魂散的药效要好几个时辰才能过去。 孟琼同李昶说完话后便回去歇着了,待到第二日,药效刚好过去,她原本没什么精神,可养了一夜,精神到底要比从前好太多。 许是怕还是有人来闹事,孟琼早上刚刚醒来,就抱着剑又坐会了门口。 她没有等来再想闹事的生意人,这一等,反倒是等来了玉簟秋。 一顶雪白的勾着银丝的软轿出现在孟琼的面前,玉簟秋今日不曾穿些繁复而精贵的衣裳,可是简简单单一身雪白的衣裙,配上发髻上一支简易的金钗,相较于从前,她的眉眼今日稍稍柔和了一些。 见惯了玉簟秋嚣张跋扈的样子,她偶然间变得温柔了,倒是让孟琼眼前一亮。 “郡主。” 孟琼望着玉簟秋,冷不丁就想起了她离开军营前同玉簟秋说好的十日。 玉簟秋听见她叫自己,淡淡地“嗯”了一声,从软轿上走了下来。 “周誉不曾娶蛮夷公主,这一点你做得很好,只是,若非国公夫人写信告诉我,我只怕你如今也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玉簟秋审视的目光望向孟琼,她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不愿意周誉娶蛮夷公主,这才想到找孟琼。还好国公夫人一语道破梦中人,到如今,她才算是清醒过来。 “我对魏王的心思一如当年,这一点,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魏王对我,只有怨念,郡主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孟琼很是诚实地面对她对周誉的感情,在这一点上她并不准备撒谎。玉簟秋知道她不会骗人,在这一点上,她一直很欣赏她。 倘若他们不曾喜欢上同一个人,也许,她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答应你的血灵芝我不会食言,等到此事了,你就带着血灵芝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孟琼道:“我会的。” 玉簟秋这才放心地点点头,侍女跟着她一道往里头走了两步,还没有走到郡署大门的牌匾下,就瞧见周誉一面同李昶谈事情,一面往外头走。 “微臣拜见郡主。”李昶倒是眼尖,一眼发现了玉簟秋的存在。 玉簟秋冲着李昶点头致意,示意他不必多礼后,将目光投向了周誉。 “表兄,来的路上,我脚有些崴了,能扶一扶我么?” 周誉望向玉簟秋,她想什么心思瞒不过他,无非是想同他多些近距离地接触,好求一个安心。 求一个在孟琼面前的安心。 周誉少年时表面上待她比待孟琼好,但私心里曾经为了孟琼出言警告过她多次。这些于玉簟秋而言,都是后来一直在心头耿耿于怀的东西。 “走。” 周誉理解她,脑海里不知为何刚好也出现了昨日孟琼为李昶挺身而出面向那些商铺东家的一面。他将手递给玉簟秋,风尘仆仆赶了一路,玉簟秋面上难得出现些宽慰之色。 两人迎风站在郡署门口,好似一对璧人。 长大 “既然郡主来了,那微臣和小缘也就不打扰您和魏王了。” 李昶看出孟琼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他往孟琼的身边走了走,对着周誉和玉簟秋拱手行了一礼。 “你是南陈郡如今的郡守吧,你的官声很好。”玉簟秋来的时候只顾着周誉和孟琼,眼下才上上下下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个青年人。 身姿如竹,清正廉明。 李昶微微颔首,“郡主过奖了。” 玉簟秋笑了,“过没过奖,天下人自有公论,为官入仕,到底做的怎样,千万双百姓的眼睛看着,终究是骗不得人的。” 李昶道:“这本就是为官者该做的。” “是啊,为天下百姓计本就是为官者该做的,可并非每一个入仕之人都是这么想的,你能这么想已经很不容易了。”玉簟秋淡淡笑笑,出生将门,为了大燕呕心沥血的长平王是她的父亲。 朝中局势,她没少听父亲在家中提起,耳濡目染,也算是个懂得大义之人。 可话锋一转,又突然将目光搁在了孟琼身上,“小缘,你还没有带李大人去过梁园吧,我今日软轿碰巧从那里过,虽是冬天,门口的大海棠树却仍可见生机。你倒是可以带李大人去看一看。” 这明摆着是觉得孟琼在这里碍事,要赶她走。 也好。 本就是奔着也血灵芝来的,只要玉簟秋愿意把血灵芝给她,就已经很好了。 玉簟秋既然这样说了。 孟琼自然没有不走的道理,“离开南陈郡这么久,民女确实很想念梁园门口的那株海棠树。郡主同王爷应当也还有话要叙,那民女同李大人先行一步。” 她屈身告别。 看着倒是十分乖顺。 只是这乖顺的外表下不知有几两反骨。 玉簟秋让她走,可周誉却没打算放过她,“梁阁不是什么生意都接么?陈谡还没有找到,孟琼,本王给你加钱,你现在去寻陈谡。” 周誉神色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也并不是存心想要刁难她。 只是梁园是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他到底还没有心大到让一个不相干的人踏进去。 玉簟秋唇边的笑意凝住,她太了解周誉了,他出言阻止分明就是在意。 孟琼自打重逢以来,不曾违逆过周誉。一来,他如今对她没有什么耐心,上阳关恩断义绝后,他厌恶她,倘使违逆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二来,她要血灵芝,如果周誉不悦,玉簟秋也未必肯将东西给她。所以小心谨慎终究是没有错的。 可眼下这桩生意她不想接。 陈谡自己会回来的。 若捉住他的是她,以陈谡的秉性,难免会将当初她扣下信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出来报复她。 亲君子远小人。 孟琼几年前扣下那些信,既是因为不想让当时的朝堂之言影响到在养病的周誉,也是因为那些信笺里时常夹杂着玉簟秋的话,出于私心,她不愿意让周誉看到。 可这些放在几年前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东西搁在如今定然越描越黑。 孟琼不愿意答应他,所以温声道:“不是所有的生意我都接,这个人,让郡署里的人去找就是了。” 周誉扬了扬眉,“李大人,你的这位心上人可是说了让你去找。” 他随意地望向李昶,唇边带着三分笑意。 孟琼不是这样说的,也不是这样想的。在李昶开口之前,她继续道:“郡署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捉一个人犯不上要郡守前往,我没有这样说过。” 她的目光直视着周誉,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温顺,可维护李昶的意思很是明显。 她挡在李昶的面前,一如许多年前,也是在这个郡,她坐在梁园前抱着剑护着他一样。 周誉一眼明白了她的心思,刁难她可以,刁难李昶不行。他心下轻笑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倒是想问问她,从前不是说这辈子非他不嫁么?不是说喜欢他喜欢的要死么?怎么才过两年就变成了这样? 玉簟秋明白周誉这人看着云淡风轻,但骨子里骄傲得很,孟琼对李昶的维护,于他而言,就是一种折辱。 “好了。” 玉簟秋出来打着圆场,对周誉道:“表兄,姨母说想我了,带我去看看她吧。” 也是巧。 这话话音刚落,定国夫人款步走了出来。她今日头上戴了最简单的金玉珠翠,身上是件蹙金绣云纹的霞帔,一身藏青色的袄裙,看着并不明艳,但很是端庄雍容。 “可算来了,玉丫头,姨母盼你许久了,”定国公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向着玉簟秋走去。 玉簟秋自幼同定国公夫人就很是熟稔,走上去顺势牵住了定国公夫人的手,唤了声“姨母。” 定国公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对着身后的映红道:“你瞧这丫头,还没过门,倒是跟着叫上来了,这也好,迟早你也是咱们誉哥儿的妻子。” 映红也顺着自家主子的话说:“那是,郡主蕙质兰心,同王爷少年相识,成为眷侣也是应当应分。” 这话中的热切,有九分真心,还有一分是说给孟琼听的。 娶妻生子。 周誉听到这话的话不知为何心头一阵热血涌上来,他禁不住喘嗽两声,耳边突然想起母亲在去上阳关前一夜对他说的话。 “人这一辈子,成家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难的事情。” “你若动了要娶一个人的心念,需得问问自己,倘使将来遇到了更好的人,你还会不会待她如今朝。” “誉哥儿,你想好了,只要你是真心喜欢小缘,确定了这辈子非她不可,那母亲便替你走这一趟,订这一门亲……” 昔日母亲柔软的话语还依稀在耳边,娶妻生子,人生大事,最易也最难。 这些话,周誉一直是记得的。 可堆积在魏王府旧邸里的红烛早已经生灰,那些他曾经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替她备下的东西,都在某一个他潜滋暗长着恨意的白日,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成婚娶妻,他如今还能抱有什么样的期待? 周誉心底满是自嘲的湿意,这份湿意让他在面对姨母的那一套说辞的时候,纵然并没有任何要娶玉簟秋的心,却也不曾否认。 孟琼站在不远处,定国夫人来了,她本是该跟着李昶走的,可是心底的本能让她多停留了一瞬。 “走吧。” 李昶微笑着拽拽她。 孟琼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跟着李昶往郡署外头走,东街西巷都是人家,周遭的铺子已经全部关了。 此刻大家纷纷收拾细软和干粮,为迁去隔壁的芙蓉郡做准备。 “这不是小缘么?回来了啊。”西巷卖酒的阿婆老了,在外头收拾着米缸,打眼看见孟琼,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是小缘啊。” “哟,咱们这里最爱打架的孟丫头回来了。” 走到梁园的附近,难免遇上些旧人,大家你一眼我一语倒是让孟琼有些回到了小时候。 长街故人,有些老得她已经认不出了,还有一些,她打眼一瞧就知道是谁。 孟琼一路走一路同看着她长大的乡亲们寒暄着,一直走到梁园的门口,勉勉强强才静下来。 如玉簟秋所说,梁园门口的这一棵大海棠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 这园子本就是梁阁在外头的一处别院,跟着老阁主梁直一起姓了梁。 老阁主死后梁阁里有不少人不愿意再做死士做杀手,纷纷从孟琼这里买了契回去。 杀人见血是要遭报应的。 人越老就越信因果,所以如今阁里面留下的也就是些什么都不信的年轻人。 而那些脱离了梁阁的老人则在离开梁阁后保持着好心,每隔些时日就会来替孟琼将这园子里收拾收拾。 也正因为如此,尘封的蛮子门推开,里头也依旧干干净净,只余几片落叶。 堂屋前的大枣树上挂满了半红的枣子,孟琼跳起来摘了一捧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李昶。 两人坐在台阶上,许久没这么安静地坐过了。 李昶吃了个枣子,打量一下僻静的周遭,好奇道:“这地方这么静,周誉是怎么生出造反的心思来的?” “他有野心,但一开始没想造反。” “那他后来还?” “因为先帝不肯给他一个公道,因为那些知道上阳关真相的人包括我,什么都不肯说。” 孟琼叹口气,抿抿唇,也说不上来自己该是什么感觉。她知道长平王是让黄河决堤的那个人。 她也知道于长平王而言,百姓不是他的性命,他手底下那几个兵才是。 可她更知道,长平王护着手底下的兵,朝廷护着长平王,长平王护着边境。 三万人的生死。 搁谁都担不起。 可总有人能一手遮天地帮手底下的人逃脱罪责。 孟琼无法理解长平王,但也明白大燕不能没有长平王。所以她选择了听了父亲的话,将那真相咬碎往肚子里咽。 怎么说呢。 因果吧。 父亲觉得她克死姑母和母亲,所以她七岁就加入梁阁了。这些年,杀的人里面大多是罪该万死的,可说到底也有一些是罪不至死的。 在上阳关出事前刚好去那里见陆九水是她倒霉,可这样的事情偏偏又落在她头上,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是上天给她的报应。 “李昶。” “嗯。” “你曾跟我说,希望我解散梁阁,担心我有朝一日被人杀死,其实这份担心,我自己也有过。”孟琼抱着膝盖开口。 李昶挑眉,“那孟阁主你还不快解散?” “可是人生至此,都已经这样不干净了,还怎么回头?”孟琼笑容里带着无奈。 人都是会死的。 但她这一生背负了太多血债,不敢下去见阎王。 李昶自打两年前认识孟琼起,就没有见她怕过。可今日却难能可贵地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畏缩。 李昶道:“以前倒是从没有见你怕过。没想到,孟小缘,你也会怕。” 是啊。 她也会怕。 她少年时候不怕是因为无论发生何事,身后总有个周誉给她托底。 前两年不怕是因为总觉得周誉虽跟她恩断义绝了,但未必真的是那么想的。 可如今。 那个一向在她背后给她撑着的人抛弃她了,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昶,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孟琼看着院子里头的枣树海棠树枇杷树和石榴树,鼻尖一酸,突然落下泪来。 “周誉以前脾气也不好,但他从来不会冷言冷语地跟我说话。” “他不会舍得用箭射我,不会嘲讽我。他只会告诉我,万事有他在。” 孟琼鲜少落泪。 李昶怔了怔,突然明白,她心头藏了太多的委屈,这两年一直没有对旁人说过,而如今触景生情,实在忍不住了。 揣测 李昶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坐着。就如同两年前在燕都,他认死理无数次在朝堂之上受挫,狼狈地如同一个丧家之犬被金吾卫用棍子赶出午门的时候,孟琼在他身边陪伴他的那样。 朔风吹得院落里的枣树簌簌作响,成熟了的青红果子落在铺满了落叶的地上。 孟琼缓了一阵后终究还是放下了个人的悲喜,转过头问李昶:“昨日的那群商人还会来闹么?” “会。”李昶捡起地上的枣子在手里揉搓了几下,仰头看这天上的云卷云舒。 孟琼吸了口气,“当真不管了么?” “不管了。” 李昶站起身,拂了拂大红官袍上的土,“明日申时之前,郡要迁完。一味的忍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该补偿给他们的官府和朝廷会补偿,可不该给的,他们一分也别想得到。” 先礼后兵,是李昶为官为人的一贯处事风格。再温润的人也会有棱角,再随和的父母官也会有刚锋的一面。 孟琼撑着膝盖站起来,“南陈郡迁了,你该去哪儿?” “回燕都,向陛下请罪。”李昶淡淡笑笑,回头盯着孟琼,突然问:“这次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去狱中看我么?” 他眼底满是希冀。 孟琼听了他这句既心酸又调侃的话,有些想揍他。 “每天给你送饭。”她说。 李昶听了这话很是满足,他一生所求一是当个清正廉明的好官,二则是能跟面前这个姑娘像是夫妻一样过日子。虽则做个真夫妻,她定然是不愿意。可每天给他送饭,就这么想想,他也觉得很幸福。 他不是个破坏气氛的人,也舍不得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熟稔和温情,可不知怎的,却还是想不合时宜地多说一句。 “可明日迁完郡后,你就见不到魏王了。” “梁阁还在燕都,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见不到,也得走了。” 梁阁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她为他们接生意,她所作所为,从来都不是她想要就能做的。 李昶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样,那我们明日一别后过些日子在燕都见。” “成。” 孟琼应下来,眉眼间又有了昔日的飒爽。 …… 入了夜,郡署外头一片寂静。 打更人打过三更的时候,定国夫人突然有些睡不着了。她今夜醒了许多次,侍女映红也不敢贸然歇息,只是走过来给自家夫人披了件衣裳。 白日里她光顾着玉簟秋,刻意地忽略冷落了孟琼。但如今入了夜,却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 上阳关大水前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多人都说看到过前一日孟琼在县尊的府上,可为什么后来县尊幕僚一一都死了,只有她活了下来? 周誉这些年舍不得动她,舍不得把人捉来用严刑逼她开口。 可定国公夫人则不一样。她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对于孟琼,也只有满心的瞧不起。 “不行。” “我见了那个姓孟的丫头就睡不着觉,我看到她那一张脸,我就总能想起姐姐。” 定国公夫人脸色不是很好看,豆的汗珠浮现在额头之上,她的手抚着胸口,喘息两声后那一双凤眸微微眯了起来。 映红劝她:“更深露重,夫人莫气坏了身子,前些日子您派去查此事的人也说了,大水前一夜孟家那丫头确实是在县尊府上的。她爹爹孟庸昶南下时曾跟上阳关的那位赵县尊是好友,说是赵县尊家当初有个小女儿待嫁,而孟府的大儿子又刚巧尚未娶妻,孟相这才想到让孟家那丫头去相一相未来的嫂嫂。” 映红低声说着,可这些都是定国公夫人派去的探子回来说的查到的东西。 定国公夫人并不全信。 “元祐是孟庸昶的亲外甥。” “孟庸昶靠着逢迎先帝在朝中立足了二十年,最懂得讨先帝欢心。我姐姐死的那时候,正是他一心教元祐如何做个孝子的时候。” 定国公夫人长舒一口气,说到此事,心中只有长恨,“先帝那时身体已经不行了,正在想立谁做太子。我姐姐是皇后,若她在,东宫自然由誉哥儿来做,所以啊,这天底下谁最想我姐姐死呢,自然是他们孟府。” 定国公夫人想到这里,咬了咬银牙。这两年,上阳关的真相如何,她心里早已经有猜忌。 大燕这些权臣谋臣,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 为了夺帝位,死一个皇后,死一些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想到这里,她的手颤了颤。虽已经在心底给孟府定了罪,可她仍旧想要听孟琼亲口说一说当年的事情。 “去,那个姓孟的应该住在李家,你去把她找来。” 定国公夫人伸手,映红轻抚着她的手无声地宽慰她。 “找到她,让她过来,今夜我要好好问问她。” 定国公夫人胸口起伏了两下,人就是这样,越是想做什么事,就越要快些做到。 映红见自家主子如此着急,也不推诿,屈了屈身将衣裳披好,忙替她去叫人。 在南陈郡的最后一夜,孟琼没想过自己会被吵醒。当映红找上门的时候,她先是疑惑,很快又明白了是定国公夫人不愿意放过她。 要说的话,她在两年前都已经说了。 再问千百遍也还是那样。 “我不去。” 孟琼本欲关门,可映红却愣是不走,一只手撑着门框,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角,不让她进去。 “这深更半夜的,孟姑娘你不要歇息,李大人的母亲和妹妹也要歇息,你不同我去,我就不松手,就站在这里,过一会儿就叫一阵子。”小丫鬟长着一张娇俏可人的小脸蛋,做起事情来却泼辣得很。 孟琼算是开了眼。 “我不去你就叫?” “对!”小丫鬟扬起下巴看着孟琼。 定国公夫人出身高门,自幼受父母疼爱长大,后来嫁给了定国公,也是个备受夫君宠爱的女人,所以性子自然跋扈娇纵些,侍女耳濡目染便也是如此。 这样的人,孟琼惹不起也躲不起。 她不想去。 是因为她觉得定国公夫人会发疯。 可想到周誉在郡署府里头,心里莫名地又像有根定海神针似的。 “行,我陪你去一趟。” 孟琼思索了片刻,让映红在外面等了会子,将衣裳穿好头发梳好,这才走了出来。 天黑路陡,二人走得很是小心,等到了定国公夫人那里,左右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 屋内点着四五盏宫灯,这些宫灯将整个屋子照的暖融融的。 定国公夫人原先在榻上坐着,如今挪到了太师椅上。她里头只穿了件软底单衣,外头罩着平日里穿的金丝大氅,望向孟琼的那一双眼睛里只有审视。 “上阳关大水前一夜,你听到了什么我都知道了。你只告诉我,是不是你父亲要扶植元祐?”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 孟琼不知道定国夫人到底知道了什么,但是她父亲一心扶植元祐确实是真的。 “我父亲同元祐甥舅情深,扶植他确有其事。” 定国公夫人又道:“那一日大水,我姐姐的死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定国公夫人望向孟琼,眼底里满是恨意。 孟琼脑海中浮现出福惠皇后的那一张脸,她虽然不是直接害死福惠皇后的人,可当初若非福惠皇后将那唯一的一叶扁舟让给自己,她也不会死。 孟琼吸了口气,如实地恭敬地回:“是。” 岂料这话话音刚落,定国公夫人就再也忍不住了,抄起了一个茶盏就朝着孟琼砸过来。 “你终于肯开口了是不是?” “是你站在你爹爹这一边,为了立太子一事,害死了我的姐姐!” 定国公夫人突然站了起来,她眼睛尖,利落地扫到孟琼腰侧挂着一个南红的璎珞穗子。 这穗子不值钱,可上面雕了个保平安的木头小人。是福惠皇后跟定国夫人的外公幼年时送给她们俩姊妹的,当时一人一个,福惠皇后把它视若珍宝地放在木盒子里藏了十几年。连周誉都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定国公夫人顿时心如刀割,尤其是想到自家那位姐姐从前还格外疼爱面前这个人,于是忍不住指着她: “你怎么还有脸佩我姐姐的东西?” 定国公夫人说着,不顾体面地去抢。 孟琼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下意识地闪身。定国公夫人今日折腾了一夜,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精气神不是很好,因为孟琼躲了那一下,她一个留神没注意顿时磕到了旁边的桌角上。 那一下磕得还很深,尖锐的桌角蹭破了她雍容华贵的皮囊,一时之间,鲜血直流。 “夫人!” “夫人!” 映红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进来。 定国公夫人虽头破血流,可私心里仍想保留住姐姐的东西,虽狼狈得十分不体面地趴在地上,却还是忍不住伸手要去拽孟琼腰间的流苏。 孟琼往后退了两步,没让她拽。 “这是福惠皇后给我的东西,我不会给你。” 孟琼看着定国公夫人,眼神里半点怜悯也没有。 映红护主,见孟琼面无表情,指着她开始哭骂:“你这人怎么这样冷血?我主子如今成这样,定然是你害的。” 孟琼蹙了蹙眉。 倘使定国公夫人不曾动抢她东西的心思,她还愿意伏低做小。 可福惠皇后送的东西,她同样珍视。 没道理要这样白白被人抢走。 “是夫人要抢我的东西。” “纵然身份尊贵,也不能如此强取豪夺。” 孟琼轻声开口,她骨子里是个认死理的人,琅琊军营那一次低头是因为不想给两国邦交惹麻烦,可这一次,她真没觉得自己有错。 映红见她态度强硬,不算软和,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门口侍奉的小厮丫头见状,也忙报了信给周誉。 天色不早了,周誉早就歇下了。小厮去他的屋子禀报,他这才命侍奉的人点上灯,重又起来。 因为走得急,他来的时候不曾束发,只穿了件简单的道袍,目光扫了定国夫人的寝屋一圈后,先命人去请了大夫,后又让丫鬟将人人先扶到了榻上。 “誉哥儿……” “她认了,她是故意在上阳关拖着你母亲不让她走的。她知道上阳关要有那一场大水,却故意要害死你的母亲!为的就是跟她父亲一起让元祐在太子之争中少一个你做对手!” 定国夫人捂着带血的额头,却仍旧颤着声音声嘶力竭。 刀子 上阳关一事,孟琼瞒下当初的真相,多多少少跟孟府脱不了干系。 可若说她存心要害死他的母亲,周誉是如何也不信的。 他的目光淡淡扫向定国夫人,来治伤的大夫还有一会子才到。 “姨母受惊了。” “天色不早了,有什么事等大夫来了之后,您歇息好再说。”周誉站在定国夫人面前,波澜不惊地开口。 他言语看似是对定国夫人的关切,实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对孟琼的一种维护。 定国夫人从前留着孟琼,是给周誉这个外甥情面,可今日,在瞧见孟琼腰间系着的东西后,却只想要她去死。 “誉哥儿,如果不是孟府,如今坐在那燕都高台上的人就是你了。” “昔日唾手可得的帝位,你母亲的性命,上阳关的三万人,都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你还要舍不得她到什么时候?你是非要我这个做姨母的再请家法教训你一顿么?” 定国夫人一只手捂着额头,一只手捂着心口,咬着牙只有恨意。 重重叠叠的光影里,周誉就那么立着,他身姿挺拔俊逸,半张脸拢在烛光里,教人看不清他的情绪,只是听了定国夫人的话后,摩挲着玉扳指的手微微顿了顿。 孟琼瞧着周誉,对于定国夫人说的家法,她一无所知。但大抵也能猜到分毫,上阳关一事,她两面不是人。 想要查清真相的人觉得她懦弱,觉得她畏死贪生。 希望真相永远掩埋不见天日的人巴着她死,毕竟这个世上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她这两年活得可谓是危机重重,如履薄冰。无数次被人追杀,又无数次得人支援。 她曾经想过是他。 又不敢想是他。 “周誉……” 孟琼不解地望向他。 周誉没有回应她,只是望向定国夫人,与这位姨母进行无声地对峙。 虽则过了这么久。 他还是护着她的。 一如从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被仇家打上门也好,被孟庸昶骂个狗血淋头也好,他永远陪在她的身边,替她挡下那些风刀霜剑。 定国夫人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子深深的无力感,“誉哥儿,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么?你说过的,你不会再跟这个人有任何的纠葛。” “我是你姨母,我不会逼你。但如今你舅舅在蜀地打着仗,为朝廷卖着命,朝廷这几年一直忌惮他,觉得他功高震主。这个丫头,你不能放她走。她在,孟庸昶就还有顾忌。她不在,万一孟庸昶作妖,给你舅舅使绊子,这该如何?” 定国夫人歇斯底里过后恢复了理智。 她既然要这个丫头的命,就得先留着她。 这里不是燕都,没有梁阁那么多的死士。趁着她如今一个人翻不了天,困着她,再想法子弄死她。 “孟相从来就没管过她,姨母,你留下她有什么用呢?” 周誉一眼看破定国夫人的心思,直白地开口。 “总有用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孟庸昶一点都不顾念她。” 定国夫人今日铁了心要同孟琼死磕,见周誉没有松口的意思,心里已经灰了一片。 “誉哥儿,你还记得你母亲很多年前在燕都染了恶疾,是我千里迢迢向我那还在世的公爹求了药前去救我那苦命的姐姐么?你那时当真你母亲的面曾说过,姨母就是母亲,将来我这位姨母若有所求,无论是什么事,你必然会答应一件,你还记得么?” 定国夫人嗓音里带着隐忍的泣音。 周誉骨节分明的手藏在道袍宽大的袖口里,听了这话,眼神阴沉了片刻。当初答应定国夫人的话是当着他母亲的面亲口说的。 他活到如今,在这个世上已无亲人。如若反悔,跟欺骗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区别。 定国夫人见他静默,心底已然有数,“把她关起来,半个月,等你舅舅蜀地那边的仗打完,我就放她走。左右你也是要去蜀地的,你舅舅刚好想要谈一谈你同簟秋的婚事,誉哥儿,你同我们一同走,也算是在她的身边了,半个月,我会放了她的。” 困住的鸟儿哪里还有飞的出去的道理。 孟琼明白听着定国夫人的话,知道今夜自己就不该来。不止不该,她就该在今夜之前就同玉簟秋要了血灵芝离开。 眼下周遭侍卫不多,也就只有四五个。 她若想走,完全可以打得过。 可在动手之前,孟琼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周誉,她若留下来,就是奔着死去的。 周誉长身玉立,似是也在做决定。他目光不曾移向她,只是在思索。过了半响,才终于淡道:“不过是个死士,姨母要,命人捉了她便是。”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 不多时之前孟琼还觉得他到底还是维护自己的。可如今听了这话,她的一颗心在瞬间就沉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孟琼很想问问他,你是真的不管我的死活了么? 可又觉得这样的话本就无须开口。 孟琼腰间插了一把匕首,留下是不可能的,她吸了口气,愣怔了片刻后果断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你本性终于暴露了!你如今是要对我们拔刀了?” 定国夫人冷哼一声,颤颤巍巍从榻上起身,指着孟琼。 孟琼正愁不知道该把刀子对准谁好,见定国夫人一副又要朝她扑过来的样子,她干脆伸手将人拽了过来,冰冷的刀剑指着定国夫人的脖子,没真划出血,但瞧着也骇人。 一片幽暗烛光里,满是丫鬟和侍卫的尖叫厉喝。孟琼迎上周誉的目光,一个无畏,一个随意。 “放下。” 周誉修长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盘子上面的花生,寒声开口,仿佛早已经料到她会拔刀一般。 周誉生了一双含情眼,这一双眼睛纵然不笑的时候也足够摄人心魄。 孟琼被他不久前那一句,“不过是个死士而已,姨母要,派人捉了她就是”伤到,怔了怔后,摇摇头。 她手里的刀尖仍在定国夫人脖子上。 其他人不知道孟琼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来,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周誉料定她不会真的刺伤定国夫人,往前走了两步。孟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后退,一直退到墙边,“周誉?” 她秀眉微蹙,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伸手握住了她抵在定国夫人脖颈处的刀子。 孟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钳制着定国夫人的手一时之间松开了。 定国公夫人感受到孟琼卸了力,忙喘了两口气,逃一般地离她远了一些。 烛火摇曳,周誉离孟琼倒是很近,咫尺的距离,她连他的呼吸都能感觉得清清楚楚。 “你的手?” 孟琼见他指缝渗出鲜血,明明见惯了那么多的生死,可嗓音仍旧是发颤。 指缝间的疼痛让周誉吸了一口气,但到底是皮外伤,“孟琼,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刺本王,然后滚。下一次,你死了本王都不会看你一眼。” 他嗓音一如既往地低沉醇厚,略带几分喑哑的味道。 孟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没动。周誉却是眼疾手快,在他那位姨母下令之前,握着她的手,毫不留情地将那匕首对准了自己。 刀子深入皮肉半寸,捅的地方跟他两年前射她那一箭的地方一模一样。 他强忍住那一声闷哼,拔出的刀子的那一刻推开她,“滚。” 孟琼眼前一片迷蒙。 一时失语,却也明白,他受了伤,此刻其他侍卫们和他姨母的心思自然都放在他的身上无暇顾忌她。 她愣了愣,耳边是一片嘈杂的声音。咬了咬牙,忍住泪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定国夫人知道周誉对孟琼的心思重,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重到这样的程度。 “誉哥儿,你……”她指着周誉,涕泪涟涟,一时之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映红生怕自家主子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忙去抚她的胸口。一时之间,屋内乱作一团。 定国夫人哭道:“你觉得我是故意刁难那丫头,可誉哥儿,纵然害死你母亲的不是她,可她十三年前怎么就那么巧,专门来这南陈郡陪着你呢?” “天底下那么多地方,她千里迢迢怎么就特地到南陈郡来呢?” 定国夫人哑着嗓子。 周誉胸口疼得厉害,额前一片冷汗津津,见孟琼走了,心下才安了一些。他身子骨本就不好,定国夫人的话只在他的脑中翁然,他头痛欲裂,一阵眩晕,咬着牙强撑着站了起来,岂料还没有站稳,就一口心头血呕了出来。 继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农亩之间,满是犬吠之声。李昶累了几日,睡得死,所以映红敲门的时候他根本不曾听见,也不知道孟琼出去了,直到这人满手是血的回来,他才知道她出去了一趟。 “你怎么了,受伤了?” 李昶瞧见孟琼手心里的血,一惊。下意识地以为是她的血。 孟琼无措地摇摇头,再抬眼时,眼圈已经红了,“周誉的。” “他会死么?” “他几年前替先帝平叛的时候本就受过重伤,我怕他死。”孟琼竭力让自己镇定,可担忧的言语还是出卖了她。 李昶都不需要再问别的,便知晓一定是周誉身边的人先难为的她。 他若是周誉,有这么个姑娘十几年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别说让周围的人难为她,就是为她死,也是甘愿的。 所以,周誉受了多少的伤,流了多少的血,李昶私心里都觉得那是他该的。 “他不会死。” 李昶温声劝慰她,虽则不需要问,可还是耐心等她开口,同他讲一讲这事情的前因后果。 孟琼开口将今日所经历之事都说了一遍,定国夫人对她误会至深,除非她有朝一日真有那个胆子指着长平王,说就是他害得上阳关成了一座死城。不然,她与定国夫人之间的恩怨不会善了。 这世上,仁善并不意味着一味的容忍。 李昶太了解孟琼了,倘使不支开她,让她尽快走。她只会因为周誉,对试图加害她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心软。 “还是明日走么?” “血灵芝还在玉郡主那里。”孟琼蹙了蹙眉头。 李昶却是直接了当,“收拾你的东西,你今日就走,血灵芝我替你去找玉郡主要。” 玉簟秋这个人虽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但她说出的话不会反悔。 孟琼也觉得自己再这么待下去,迟早出事。她心里担心周誉,可又清楚,自己的担心于周誉而言是负累。于是接受了李昶的提议。 离开南陈郡,今夜就走。 山雨 屋子里烛光温软摇曳,玉簟秋坐在云影屏风处的矮凳上绞着手里的帕子,蹙着一对柳叶眉看着面前眉峰紧蹙,面庞冷峻而又略显苍白的周誉。 周誉衣襟半敞着,胸前横陈着半个时辰之前因为孟琼受的伤。纵然是昏迷着,他也睡得很不踏实。 有多少的爱,就有多少的恨。他一路走到如今不受先帝疼爱,不受百官认可。孤零零一个人,半辈子为数不多的温暖是孟琼给的。 十三四岁时她曾抱着剑坐在梁园的门口,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也是,以后什么好东西有我一半也就有有你一半。” 十五六岁,她出落得楚楚可人,性子也越发沉稳,可遇到些纳罕的事情还是会叭叭”地跟他讲个不停。他素来喜静,却也不觉得她吵,反倒觉得日子安宁。 到后来,二十出头,他们离开南陈郡,前往琅琊的封地。他终日泡在军营里忙着军务,她则一面忙着梁阁的事情一面替他扫清朝廷里的政敌。 偶尔闲下来心最静的时候,他看着躺在身旁祥和睡去的姑娘,也曾想过,他们守着对方,就这样过完下半辈子也很好。 可惜了。 在他们最好的时候,老天给他们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 周誉阖着眼,伤口处是闷闷的疼,可那疼却比不上心底半分。他昏昏沉沉,五更天的时候又发起低烧来,玉簟秋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照料着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只听见他的薄唇动了动。玉簟秋凑近了,才隐约听见他喑哑的嗓音。 “小缘走了么?” 他恨她那么些时日,也只有在不那么清醒的时候才会这样叫孟琼。 玉簟秋心下一涩,那一双柔夷却仍旧搭在周誉的手背上宽慰着他,“她走了,你安心养伤吧,我会替你劝姨母,让她不要再动小缘。” 周誉“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这两年处理军务也好,治理封地也好,行事手段都十分不留情面。他待人客套却又疏离,唇边噙着笑意可眼底里满是冷意。就连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的玉簟秋也看不出他的心思来,甚至有些畏惧他。 他是琅琊的主心骨,更是将来可以取代她父亲在大燕军营之中地位的人。 可如今这副为情所困却又逼着自己不得不断情的样子,配上这副病容又稍显得有几分脆弱。 玉簟秋瞧着他苍白却依旧冷峻的面容,低低叹了口气。 孟琼跟了他十多年,陪了他十多年。 她又何尝不是呢? 玉簟秋苦笑了下,“厨房的药应该熬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子,小缘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去给你看看药。”说着,缓缓起身。 房梁之上传来零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瓦片掉落碎裂。玉簟秋听到这声音脚步顿了顿,却可迟疑只有片刻,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没有关。 孟琼蹑手蹑脚地从房顶上跳下来,又悄悄地关上门,走到了周誉的面前。 他的伤处已经用纱布包了,此时微阖着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昏着。 孟琼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碰他,所以只敢凑近看他一眼,见人脸色虽苍白,但大夫和玉簟秋照料得很好,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从怀里拿出一瓶上好的金疮药给他搁在床头,想到此后一别,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所以细细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 清隽的眉目,高挺的鼻梁,皮相和骨相兼具的一张脸。孟琼见他的眉头是蹙着的,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帮他抚平眉头,可那手伸出来后,又立刻缩了回去。 “灵芝还在簟秋那里。”他不曾睁眼,却察觉到是她,喑哑出声。 孟琼联想到刚刚自己有一瞬间想要碰碰他,开始庆幸,幸亏没有真的上手。 “我知道,你好好养伤,血灵芝李昶会替我拿的。我今晚就回燕都了。” 她本想说,如果有缘,大燕那么大,将来他们也许还会有机会再相见。 可转念一想,这话说了,也是自讨没趣,干脆就咽了回去。 天南海北,他下辈子应该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周誉提到血灵芝,原意是允诺她的事情不会变,她若没法子去问玉簟秋要,他也是可以想法子将这东西直接交给宋月溪那丫头的。 可眼下,倒是他多此一举,自作多情了。她早就有了别的靠山,早就有了旁的可以帮她的人。 回燕都去。 刚好等李昶也回去了,同他双宿双栖么? 周誉心下冷笑一声。 “你什么时候回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让你活着,已经是本王对你最大的仁慈。” 周誉嘲讽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表明了他对她的厌恶。这样的厌恶很是伤人,重逢以来,纵然他没对她说过一句好话,她也本该习惯,可这样的话,还是听一次难受一次。 “那我走了。” 想到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这人还这样说话,孟琼一时有些无措。 屋子里一时没有其他声音。 过了半晌,门被开启又关上。 几乎是孟琼转身的那一瞬间,周誉睁开了眼。他看着她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明明说伤人的话是为了刻意刺伤她,可真刺到了她,心头却没有半分的快意。 玉簟秋端了一碗药汤进来,走到榻前,就瞧见了那扇云母屏风前的矮几上搁着的药瓶。 她装作没瞧见,将还滚烫着的药汁搁在一边,道:“刚刚前头传来消息说是一个时辰前,陈谡被捉住了。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他带着那群商人干扰迁郡,身上还背着多少桩欺男霸女的人命债,刚用律法狠狠治他。” 周誉如今受了伤,玉簟秋也不想同他讲什么不开心的事,碰巧刚刚她去厨房,听见外头的侍从在传这件事。想着告诉周誉,能让他心头爽利些。 周誉躺在榻上低咳两声,有事做人便不会瞎想。他这两年把自己困在琅琊的军务堆里也是这个道理。 “人呢?” 他问。 玉簟秋道:“被关进牢里去了,等着明日李昶来审他。” “不必了,现在就把人送到我这里来。” 初衷 他才刚刚受伤不久,如今脸色这副样子,如何审人? 玉簟秋瞧不惯周誉这副自己折腾自己的样子,道:“人就在大牢里,那么多的守卫巴巴地看着,总不至于让他跑掉的。表兄你还是要多顾虑自己的身子。” 她这话话音刚落,也是不巧,一个侍卫刚好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 郡署府的人都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的,这般慌乱也是出了奇。 玉簟秋扬眉,“怎么了?” 那侍卫摊开手,掌心都是血。 玉簟秋神色一冷,“怎么回事?” 侍卫打着磕巴道:“陈……刚刚被捉的那个陈谡在大牢里面闹着要自尽,几个人看都不看住,愣是让他自己以头撞墙碰的都是血。他现在就在牢里面嚷嚷,非说自己要见王爷。” 这个陈谡,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既要见本王,那就让他来。” “本王也想听听,他有什么话要同本王讲。” 周誉饶有兴味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牵动到胸口处的刀伤,疼得略皱了皱眉头,但很快,神色又变得自然起来。 小侍卫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将目光投向玉簟秋。 玉簟秋吸口气,闭了闭眼,“去吧。” 小侍卫这才敢去将陈谡带来,在深山老林里藏了两天,许是遇上了野兽,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衣衫褴褛,额头上是刚刚撞墙留下的伤,看着格外的渗人。 “听说你在狱中一直想着要见本王,如今见了,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的?” 周誉倚靠着榻边一面把玩着榻边的折扇,一面看着陈谡。 山洞大火,陈谡在逃跑之前留了个心眼,将孟琼先前藏下的那些书信都留了下来。 如今这时候刚巧派上用场,他将它们从怀里掏出来,用伤痕累累可以见到骨头的手将那些信都递了过去。 周誉嫌他脏,让丫鬟去接。 接了之后,丫鬟顺势将那些信都拆开。里头一张张都是当初福惠皇后写给他的。 其中一些信因为是当初福惠皇后跟玉簟秋一起写的,被装在了一个信封里。 周誉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意味不明起开,把玩折扇的手顿了顿,“怎么来的?” 陈谡就等着他这句话。 “魏王爷,我一介草民怎么能够有机会拿到皇后娘娘从燕都寄来的信。” “这些东西都是当初你同孟琼走后,我去你们住过的旧屋里翻出来的。” 陈谡抬眼看着周誉,他一张原本还算白净的面庞此刻漆黑,额头一片血红,额前的头发上还粘着尚未干涸地如同血痂一般的血浆。 “我曾经羡慕过你身边有孟琼这样的丫头,一心一意跟着你,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我少年的时候身边有这样一个傻子该多好啊,可周誉,你猜怎么样,去了一趟你们的旧屋,看见这些信后,我突然就不那么羡慕了。” 陈谡笑了,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周誉搁下手里的折扇,去拿被丫鬟拆出来的那一堆信。那些信上有的是福惠皇后提醒他天冷要多穿衣的,有些是玉簟秋三言两语提及到的边境军务,还有一些是跟元祐和孟庸昶有关的。 “周誉,魏王爷,这些可都是孟琼当初藏起来的。” “她不是奔着陪你来的,打从一开始,她就是奔着害你来的。她在梁阁接到的第一桩生意,就是接近你。” 陈谡一字一顿地开口,笑得宛若一只鬼魅。 没有陈谡想象中的暴怒,周誉静默了片刻,将信纸搁到一边,“来人,备一只油锅,” 云淡风轻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屋子里,让众人起了一身的冷汗。 玉簟秋从椅子上坐起来,“表兄……” “油锅。” 周誉轻轻敲了敲床榻,耐心已经耗尽。 一个能在边境和朝堂之间游走的人,一个仅仅用了两年时间就将这天下的大半兵权收入囊中的人,自然一直都是个狠角色。 玉簟秋素来怵他,听他耐心已经快耗尽了,瞬间泄了气坐了回去,“积德行善”这四个字劝劝李昶那样的人还行,劝周誉属实可笑。她不说话了,只如坐针毡地待在原地。 郡署里刑讯的东西向来备得很齐全,像油锅这一类,也一直在郡署后头的大牢里放着。 周誉行事的狠绝在几年前陈谡就见过,他知道自己总是逃不过一死的,可眼见着院落外头真架起了油锅来,还是止不住地发怵。 “周誉,这里是郡署,不是琅琊你魏王府设私刑的地方!” “你可以用大燕律法审我,但你不能这样对我!” 陈谡仰头,在侍卫的手碰到他的胳膊肘时,他剧烈地挣扎了一下,肌肤不自然地抖动着。 周誉见惯了这种场面,略微抬了抬手,烛光映在他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他冷笑了一声,“陈谡,挑拨离间,你不该用在本王的身上。” 他懒懒地掀起眼皮,三分的随性,七分的让人捉摸不透。 陈谡咽了咽口水,求生的本能让他明白,他那番话不仅不能让周誉对孟琼有疑心,反倒是将自己往粉身碎骨的路上逼。 可没法子。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不得不再搏一搏。更何况,那些事儿确实是孟琼当初干出来的。 “我有没有挑拨离间,只有那个姓孟的丫头清楚。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周誉,你可以自己派人过来拿!” 陈谡忍着惧意,在一条腿快要被放到滚烫漆黑的油锅里前,深吸了一口气,抖着嗓子开口。 “去拿。” 周誉偏过头,对一旁的丫鬟漫不经心道。 丫鬟低垂着头,听从自家主子的吩咐,迈着步子赶忙到了陈谡那里。他的胸口处放了一块木牌,那木牌是金丝楠木做的,日久年深,不但没有褪色,反倒是随着岁月的积淀更加光洁。 梁阁每年都有几百上千桩生意要经营,每一桩要做什么都会写在木牌之上。 觉得自己有能耐去完成的去靠自己的本事去抢。 孟琼从前每回接了生意后都会带回这么一块牌子,每年到了年三十,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翘着腿,一块一块数牌子。 他曾在她的宝贝牌子上看过各种各样的任务,各种各样的名字。 而今时今日,火光照着那么一块木牌,他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其上。 “周誉,当初那个姓孟的丫头接近你只是为了记录你的衣食住行和福惠皇后的一言一行。。” “梁阁里走出来的死士杀手,有哪个是干净且有长性的?从前十年,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陈谡笑着看着周誉,一个畏死且将死之人,此刻眼底竟然有了悲悯。 院落里火光亮成一片,侍卫点着灯恭顺地站在一边。周誉捏着手里的那块木牌,情绪莫辩。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玉簟秋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她瞧着周誉那一张越发漠然的脸,只觉得从脊背开始都有冷气在往上窜。 周誉拨弄了一下手里的木牌,却突然嘲讽地笑出了声。 “你瞧瞧,这牌子后头的小字是不是她孟琼的字?”他随手将牌子甩给玉簟秋。 牌子的最后头刻了一个“缘”字,她每接下一块梁阁的牌子,都会在后头刻上自己这个“缘”字。 这世上,任何人的挑拨离间,周誉都能不信。可这字,这木牌,当真是铁证如山,没有半分冤了她。 这个字刻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孟琼的手。玉簟秋蹙了蹙眉,“把人叫来问问?” 碳炉子的火光映衬着周誉清峻且阴鹫的眉眼,他倏地低笑一声,“叫来?” “她现在已经在回燕都的路上了,从南陈郡到燕都只有一条路,让他们去把她捉回来,生死不论。” 他将手里的血玉扳指摘掉,伴着这一声轻笑,话说的不重,可从他的话里听出对孟琼的杀心,这般不留余地,还是头一次。 玉簟秋起身。 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还庆幸,还是该悲悯。 …… 南陈郡县,诸事不断。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燕都也是不得安宁。 当今天子是个病秧子,多疑敏感还残暴,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孟庸昶入朝为官几十年,也辅佐了几任明君,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外甥是个什么样子。可权柄在手,得如今的上位者唤一声“舅舅”,元祐的命运就是孟府的命运。 他必须要保住自己外甥的皇位,为了孟府,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死去的妹妹。 “蛮夷的援兵如今已经到蜀地了,周誉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说动了那帮蛮夷。大梁是铁了心要跟咱们打到你,蜀地是大燕的口子,这一仗已经熬了太久了,若输了,势必会影响士气,父亲,您真的不出手相助长平王么?” 孟府内,孟庸昶脱去早朝后的官服,拿着鱼食在逗弄缸里的玉锦。 孟获一身落拓青衫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高大,剑眉星目悬胆鼻,腰间还挂了柄鋄金错银两尺场的宝刀。说话恭敬,可眉峰始终桀骜的扬着。 孟庸昶不紧不慢道:“长平王身经百战几十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不会输。” 孟获听父亲如此说,便知道他是不会出手相助了。 “没有援军,那军粮呢?”孟获问。 孟庸昶喂食的手停了停,半月不见,他这儿子哪里是来看望他这位父亲,分明是来逼问他的。可叹他孟庸昶在朝堂之上圆滑游走了半辈子,最后竟有了一双这样的儿女。 “军粮之事,由户部管。你如今是兵部主事,同户部侍郎不是很熟么,此事你该去问他。” 孟庸昶并不正面回应他。 如今的朝廷,一盘散沙,官官相护却又层层推诿。底下的税收一分没少收,百姓们的皮一寸没少刨,可到了要打仗的时候,一分军粮都拿不出来。 “问户部,没您的准许,他们敢给长平王发粮么?” “上阳关为何决堤?” “你拿家国大义去诓骗小缘,让她闭嘴,可长平王真的怕东窗事发么?他手里的兵好端端是疯了么要去砸大堤?你跟小缘讲,当年的事若说了,长平王会反。” “那你怎么不敢跟她讲,朝廷在大堤决堤的前一日曾在上阳关安插了一百伏兵,想要长平王的命呢?” 孟获一字一顿,嘲讽出声,“你们以为长平王是个打了几十年仗没有心眼的人,殊不知老实人也是会反击的。父亲,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做官为什么读书么?你做官的初心难道就是为了成为皇帝的走狗么?又或者是自己沉溺在这权力的温柔乡里?嗯?” 他腰间的腰刀动了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最后的最后,他曾经一心敬佩的父亲终究成为了他心中的狗官。 孟庸昶听完儿子的这一通发泄却很平静,他回头直视着自家儿子缓缓道:“脏的事干净的事,都要有人做。大郎,你如今也要学你小妹,为了一个周誉,舍弃孟府舍弃为父么?” 庭前花开又花落。 孟获听着孟庸昶的话,突然觉得眼前的父亲变得熟悉又陌生。大权在握,他分明已经什么都得到了,又分明什么都不满足。 “父亲,直到今日,儿子终于明白了小缘当初的那句话。”他低低地嘲出声来。 “说说。” “孟府是孟府,我们是我们。” 孟获轻嘲完,似是失望至极,摇了摇头,最终捏紧腰刀头也不回地出了孟府。 束手 孟琼的马儿在半路上被周誉的人拦了下来,那群人莽莽撞撞,她及时勒马才没摔个狗啃泥。 “拦我的马做什么?”月色下,孟琼很是疑惑。 拦马的侍卫也是个跟了周誉很多年的,虽不如王洛之那般同孟琼熟稔,但她是个什么性子,手头上的功夫如何,他心里也有数。 魏王下的令是生死不论,但若真捉了个死的回去,这生死不论指的是谁的生死可就说不准了。 拦马的侍从并不打算硬来,只打算用软的招数将她带回去。 “魏王胸前的刀伤刚刚反复了,眼下起了高热,玉郡主说让您不急着走,回去一趟。” 孟琼捏着辔绳的手紧了紧,听了这话呼吸一紧,“他十几年前受过重伤,不能服用太多药石,大夫现在去瞧了么?” 侍从听她这么说便知道用软的招数是有用的,于是恭恭敬敬回答,“大夫现下就在郡署侯着,但从前那些年无论什么事都是您陪在魏王身边的,大夫侯着归大夫侯着,玉郡主还是希望您回去一趟。” 先前还好好的,还能嘲讽她,怎么就这样了呢?各种缘由,她来不及多想,也没法子多想。 “那我同你回去看看。” 纵然有定国公夫人在,她的日子不会好过。可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没有办法舍下周誉。 “多谢姑娘配合。” 侍从松了一口气,他来时最怕遇到的就是跟孟琼动刀动枪,眼下如此顺利,他当真觉得是上天给他的福德。 孟琼身上是李昶早早给她收拾好的包裹,南陈郡田地泥泞,马儿并不好走,所以这一个时辰下来,她也才堪堪行个几里路,一来一回,等到了郡署时,天还黑着。 庭院里火光一片,亮着灯,一架大油锅正搁在院子中央,柴火搁在油锅底下,锅里头焦黑色的油“咕咚咕咚”直冒泡,一个衣衫褴褛,满头是血的人正跪在油锅旁边双腿发着抖。孟琼手里拿着马鞭翻身下马,她一开始没认出来跪在油锅边的那人是谁,直到后来往前走了几步才堪堪认出那人。 是陈谡。 她不明所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瞧见陈谡的时候心里隐隐有预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侍从告诉她,周誉伤处不大好,她这才来的。所以进了院子后自然是往周誉的房间去,可还没有走到门口的台阶处,刚刚带她来的那几个侍从就眼疾手快过来摁住了她,强硬地押着她跪到了地上。 “你们做什么?” 膝盖磕到地上,腿骨与冷硬的地面相碰,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孟琼下意识地挣扎。 屋子里的丫鬟搬了一把太师椅出来,玉簟秋想要搀扶周誉,被他抬手挥开了。 孟琼的视线刚刚好落在周誉的身上,他胸口虽有伤,唇色也确实有几分发白,可这模样跟几个时辰前她见到的时候比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说你伤重起了高热,除了伤口,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孟琼抬眸看着他,虽不知为何他们这样待自己,但还是下意识地问。 她虽历经这世间的风刀霜剑,但到底是个有点痴的人。 玉簟秋立在一旁,听她这么问,心中悲悯倏忽之间深了一层。 “他们骗你。” 周誉毫不掩饰,“一如你从前骗我一样。”他唇边噙着的尽是寒冷的笑意,嘲讽得很。 孟琼不明白,只不解地看着他。 周誉伸手,示意玉簟秋将那块木牌子给他,在接过那块木牌子之后,他直接扔进孟琼的怀里。 “松开她。” “让她自己看。” 他眉宇间浮出淡淡的倦意,嗓音凉得骇人。 孟琼被那木牌子砸的生疼,其实也不需要多仔细地去看,她自己的东西,她怎么会没点数呢?她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周誉……” 孟琼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角。 他想要扯开她的手,可低头的那一刻看见她那一双从来赤忱的眸子里的星星点点的哀求,扭过头去,终究没有动手。只是冷笑着嗤她,“孟琼,你最好想想谎话该怎么编,十几年如一日的虚情假意,也真是难为你了。” 大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在两个时辰前已经不知道被他丢到了哪里。 周誉说这话时明明伤的人是孟琼,可不知怎的,玉簟秋却总觉得那是一种自伤。 “最初接近你是因为梁阁的生意,我认。” “可周誉,我后来放弃了的……” 孟琼不知道自己的话周誉到底能听进去多少,却还是红着眼解释。 上阳关那一次,她不开口,他虽恨她却依旧能因为过往那十年总能对她存一分不舍。 可如今这一次,她也不确定了。她殷殷地看着周誉,如果他们这辈子因为上阳关一事注定了不能再成为亲近之人,那她也希望他们是好聚好散的。 那十多年,她待他是真心的。她有多喜欢他,他应该是知道的。 她怎么可能陪他十几年只为了获取他的信任呢? “那那些被你藏下来的信呢?” “孟琼,你是不是真觉得我有眼如盲啊?” 周誉低笑一声,话语间尽是苍凉的意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此刻半跪在地上的人,很说一句,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就不说? 可此刻这样的话又似乎没有什么必要。 还说什么呢? 说了就能掩盖她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他这个事实么? 说了她从今日起又真的能够做到对他再无欺瞒么? 周誉自嘲地笑了笑,在火光中撇开眼去,突然觉得无比的荒唐和心酸。 上阳关大水那一日,他死了母亲,他恨她三缄其口,有口不言,却也庆幸过,还好她还在。 琅琊下雪,雪落得最大的那一日,他突然很想她,坐在火炉前烤她从前总是给他烤的地瓜,却怎么也吃不出来当初的滋味。 这两年,他听燕都的探子提及她跟李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多少次他都听到不想再听。可最后又自虐一样地让探子继续禀报。 “周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耳畔是她诚恳的嗓音。 可此时此刻,周誉瞧着孟琼这张看似无害且赤忱的脸,只觉得可笑。 “是么?” 许是院落里的动静太大,原本已经躺下歇息的定国公夫人披了件衣裳也走了出来。 在不久之前自家这位外甥还因为这个姓孟的丫头跟她闹得不愉快,可眼下,却又一副杀人的阵仗。 定国公夫人在映红的搀扶下出来,“誉哥儿,你这闹得是哪一出?” 周誉不曾正面回答定国公夫人的话,只是有些倦了,“姨母不是要问她上阳关的真相么?姨母问吧。问完了让人把她扔进牢房里,什么时候她开口,再什么时候把她放出来。” 他神色倦怠。 是真的已经不想再理会她了。 许多误会,一日不解释,就会堆积一日。到了下一日,就会更深。 孟琼从前遇见这样的情况,定然拔刀就走。可今日,她却不想走,走了,她就再也没有为自己解释的机会了。 她看着周誉的背影,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还是乖顺地将自己腰间的匕首和刀剑交给了前来绑她的侍卫。 如今天色这么晚了,定国公夫人也没什么询问她的心,只是命人摘下她的刀剑的同时也让映红将她腰间的木头人也给取了。 那是福惠皇后是她姐姐的东西,孟琼不配戴着。 孟琼可以交出刀剑,但是没有办法让人抢走福惠娘娘送给她的东西。 所以当映红过来取她身上的那个小木雕时,她避让了一下并不肯给。 “阶下囚还这么嚣张?给我!” 映红骂道,许是因为拿那木雕拿的过于心急,那木雕一整个摔了出去。 孟琼不搭理映红,只是生怕那木头人摔坏了,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够那地上的木头人,却被映红一脚踩在了手背上。 她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只是轻轻地闷哼了一声。 那一声很轻。不算重。 周誉背对着她往屋子里走,听了这一声,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信任 长平王守着蜀地,蛮夷的援兵也已经到。迁郡是板上钉钉火烧眉毛的事,大家都忙着迁地界儿,没人顾得上孟琼。 是杀了她给孟庸昶一个下马威。 还是留着她,让誉哥儿自己个儿冷落她,将从前的感情一寸寸磨光,定国公夫人倒是思忖了会子。 不久前她才刚因为这个姓孟的丫头跟周誉闹得不欢而散,眼下誉哥儿的脾气秉性在这里,绝不是一时就能好了的。 “这个人,我不问了。” “玉丫头,你还是把她关起来交给誉哥儿自己处置吧。” 定国公夫人虽厌恶孟琼,但最恨的最怕的也是她将来跟周誉再有什么牵扯。 但眼下,誉哥儿这副态度,定国公夫人突然不想做个明面上持刀的恶人了。 玉簟秋最是个嘴毒心软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听定国公夫人此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既如此,那现在我便让人先把她押到柴房里,明日李昶会带官兵去押解天牢里那些犯人。李昶素来看重孟琼,若让他知道人没走成。恐生事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定国公夫人也不想跟李昶闹僵,“你想的周全,明日迁郡就能完成了,李昶是郡守,总还有些事需要他上上下下去周旋。倘若闹得不成样子,终究不是好事。” 玉簟秋“嗯”了一声,将目光投向孟琼,冷淡吩咐侍卫,“把她押到柴房里去吧。” “得令。” …… 折腾了一整夜,整个郡署没人是睡好了的。周誉的伤口因为频繁走动而崩裂开,大夫来了三趟,他都不肯让人治伤。从前福惠皇后在时,总还能有一个人劝住他,劝不住动家法也能治住他,可如今福惠皇后死了,连个劝住他的人都没有。 玉簟秋提着灯去了几次,他也仍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我从前总想着同他成亲,想着他不喜欢我,同他成婚后就好了。可彩屏啊,你看看,我如今拿捏不住他,将来也定然是如此。” 出了屋子,玉簟秋轻轻地对着她的丫鬟彩屏叹了口气。 玉簟秋出生将门,父亲长平王是大燕战功赫赫之人,她生下来就是郡主,身份尊贵,所以这些年一直都是个骄傲的人,可遇到周誉,硬碰硬,总有一个人要软和下来,自然是喜欢的更多的那个人先低头。她的性子也是一日一日被磨成这样的。 “郡主别多想,魏王殿下他对谁都冷淡而疏离,对郡主您已经算是很好了。等他日你们成为夫妻,他为人夫君,自然会有不同。” 彩屏缓缓相劝。 “为人夫婿?” “他心有千千结,这些结,不是我能解的。”玉簟秋笑笑,苦涩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放开他的手会更好。也许是人过了岁数,心气儿也慢慢磨没了,这些日子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天底下男人这么多,我不是非要嫁给他。他喜欢谁,贪恋谁,那就让他去,我何必要横叉一脚。” 这是她曾经想过的妥协。 彩屏看了一眼柴房的位置,迟疑道:“可魏王殿下如今都把人关起来了……” “爱之深啊,所以恨之切。你不会明白的。” 玉簟秋也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牢房,继而轻叹道。 彩屏不曾经过世事,对于男女情爱更是一无所知,懵懂地看着玉簟秋,并不十分懂她话里的意思。 玉簟秋见她不懂,只摇头:“罢了,回去歇着吧,再过两个时辰李昶就要来了,他要向我讨东西了,不能让他知道小缘还没走。” 是了。 折腾这么久,一刻都不休息也是不成的。彩屏会意,扶着自家主子回了房。 天光大亮,鸡鸣声响彻整个南陈郡。李昶今日要去押解犯人起了个大早,到了正午,总算安排好了官差,准备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往隔壁的芙蓉郡去。 孟琼在柴房里被关了一整日,放出来后,又被人塞上了马车。 她的刀剑都被卸了,但奈何是个杀手出生,侍卫们担心她跑了,所以把她捆得死死的,扔了进去。 扔进去之前,耳边有哭声。 “周誉,你草菅人命,不得好死!”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微风掀起马车的帘子,孟琼往外头一看,是陈谡的母亲正跪在地上哭。 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已然全白了,正被官差押送着。 陈谡这个人欺男霸女,不知多少妙龄少女被他祸害,死有余辜。 但孟琼见了这一幕还是忍不住垂了垂眼,轿帘被人抬手掀起,孟琼正出神的时候,周誉已经抬手进来了。 “你把陈谡怎么了?”她问。 “你昨儿没看见那油锅么?”周誉虽是病容,可威压仍在,说话时虽轻描淡写,也依旧让人发怵,“那本是给你准备的,最后倒是便宜他了。” 孟琼背后浮现出一片冷汗,这样的事情,她知道,周誉是做得出来的。 “我留下,就是为了解释,我最开始是为了梁阁的生意才接近你的。可我只给梁阁传递你的消息传递了一个月,后来我所作所为,皆是真心的。” 孟琼看着周誉,低声开口,是她做的,她认。可是她不曾欺瞒过的,她不愿意他误会。 她更不愿意见他就此事大做文章,做个暴虐的人,给后世史书戳他脊梁骨的机会。 “周誉,你不该牵连旁人。” 她轻声地,一字一顿道。 “牵连?” 周誉找了个空位置坐下来,“我不牵连旁人,只每日盯着你,那你承受得起么?” 他嗤她,倘使想要折腾她,他有千万种法子。 “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孟琼尚且能动弹的手攀扯住他。 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她? 周誉听了这话只觉得可笑,他拨开她的手,“南梁如今的带兵过来攻打蜀地的将领是沈遣,明日去蜀地。你会见到他。若你能取下他的头颅,我便信你。” 他这话看似为他们之间的感情留了条后路,但实则又什么都没有留。 沈遣难不难杀,孟琼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是,以往周誉从不会让她做这样的险事。他从不阻拦她给梁阁做事是因为他知道梁阁是她向孟府证明,证明没有孟府,她依旧可以活得很好的媒介。 可这不代表他从前不担心她,以往她每次出去为梁阁做事,他都会等她,纵然到半夜,他也从不会睡,直到她回来,他才会安心地歇下去。 “那你会等我回来么?” 孟琼巴巴地看着他,眼底的那一丝希冀教人生怜。 周誉捏着折扇的手指紧了紧,却嘲讽道:“不会。” 短短两个字让孟琼明白,他是真的已经对她失望至极。 “那你允诺了,我去取沈遣的头颅,你就相信我。” 事到如今,她只希望他相信她不曾骗他。 周誉“嗯”了一声,似是连同她多说一个字都嫌烦,“嗯”完后便不再同她说话。 当初他谋反,孟琼曾将梁阁号令天下的血玉赠给他,重逢以后,她在他的大拇指上还是曾经见过那块血玉磨成的扳指的。可今日却不曾见。 “等我取下沈遣的头颅后,你能不能把那个扳指再带回来?” 孟琼仰面看着他。 周誉昨夜取下了扳指,但仅存的理智让他没把它扔了。可此刻,她问了,想到她这些年对自己的欺瞒,他淡道:“早扔了,孟琼,本王不会把一个骗了本王这么多年的人的东西留到现在。” 孟琼抿抿唇,听了这话顿时没再吱声了。 李昶负责迁郡的事宜,芙蓉郡与蜀地之间只隔了一个南陈郡,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孟琼人在马车里,也不欲叫他,所以李昶一直到分别都不知道孟琼不曾回燕都。 傍晚的时候,玉簟秋送吃食给孟琼,忍不住问:“你今日但凡叫住李昶,你就能跟他走了,你怎的不叫他?” “我不叫他也是想走就能走。” 孟琼吃着甜津津的糕点,纠正玉簟秋的同时,也发自内心道:“他有他的大好前程,他只要想,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在史书上都有名字的人。” 至于她嘛。 就不好耽搁人家了。 前夕 孟琼从来是一个豁达的人,玉簟秋听她这么说,只当是自己多嘴了。 “表兄如今在你面前看着好好的,但伤口昨夜又裂开了,你们在一处,你稍稍照看着他。” 纵然周誉从未允诺过她婚约,可即使做不成夫妻,亲人的情分终究是在。玉簟秋也希望他好。 “嗯。” 孟琼嘴上“嗯”了一声,但心里却明白自己是如何被骗过来的。 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过被骗过来也好,等真回了燕都,头上多加了一桩罪,她都不知道去何处为自己申冤。 “玉郡主。” 孟琼在玉簟秋将要离开之际突然抬头叫住她,从袖口间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她。 那匕首的刀鞘之上刻着祥云纹,还有一朵凤凰花。 “我虽在梁阁做了数年的杀手和死士,但我并非不懂道义之人。我父亲护着元祐,一则是因为我姑母是为我死的,他有愧他的亲妹妹。二则是元祐没有至亲,此生独他一个亲人,愿意把朝堂的权力交给他。” “可手握权柄的人走着走着,就会迷失自己的初心。我若没能取下沈遣的头颅,那必然凶多吉少。此生唯有一念,还望郡主成全。” 孟琼将那匕首打横递出,低声开口。她眸光坚毅,提到梁阁,目光里总还存着一分温暖。 “你说。” 车轿内位置不大,念及往日情谊,玉簟秋愿意允她一个安心。 “两年前我给周誉的那一块血玉玉佩本是用来号令梁阁众人的,但如今没了,这把匕首给你。我若活着回来,会同你要回这把匕首。我若不能活着回来,烦请郡主替我跟方君寒说一声,他不想做这个生意那便不做了,梁阁的其他人若想散的便散,若不想散的还请郡主替他们谋一份差事。” 孟琼这话说得很诚恳。 梁阁于她,跟家是一样的。老阁主当初把梁阁交给她,并非只是因为她的剑法和枪法卓绝,更是因为她内心柔软。 梁阁在大燕活了几十年,纵然这个组织不是落到孟琼的手里,也依旧有日子可过。 可相同又不同。 它在旁人手里照样能好,可死士终究是死士,活得没有感情和温情。 只有孟琼,能真真切切地将梁阁里的每一个人当做人来看。 “托孤么?” 玉簟秋没接那匕首,只用帕子擦了擦指尖,道:“我可没那么多功夫发善心做这样的事情,你要交托他们,只管自己等活着回来自己去。” “本郡主可不是什么善茬。” 玉簟秋语气平静,一双柳叶眉轻轻扬起。 孟琼收回匕首。 “玉郡主,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好人。” 孟琼这话发自真心。 南陈郡十年,她见过这个人无数次,虽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厌恶。 玉簟秋这些年所有的好名声来自于父亲,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跋扈且不通人情,到孟琼这里却得了个美名,出奇也并不奇。 “孟小缘,你这话是真心的?”玉簟秋笑了一声,眉眼间难得露出妙龄女子的娇俏。 “真心。” 孟琼摆好食盒里的碗筷,坦然开口。 “可即便你如此说,我也不会第一个放开表兄的手。世家大族需要联姻,孟琼,我父亲需要魏王这一支的势力。”玉簟秋刚刚还有的笑意,也渐渐收了回去。 她喜欢周誉,更需要周誉。元祐即位后对她父亲长平王的忌惮很深,倘使不联姻,她父亲独木难支一个人能在朝廷撑多久了。玉氏倒了,也就意味着周誉的母族倒了,相辅相成,世家的光辉从不是靠一个人撑着的。 玉簟秋的话,孟琼多多少少能明白。 “我如今早已经想不到这里了,我只是希望,我们的前十年,多多少少能干净一点。” 纵然不能在一起。 前半生最干净最温暖的日子也不至于是脏的。 孟琼眼神澄澈。 玉簟秋点点头,有话想说,但终究又什么都没有说。 蜀地到南陈郡只有一日的路程,周誉白日里在孟琼的车轿里,到了晚间,她本以为他不会来了,所以早早地倚靠着车轿休憩了一会儿。 车轿颠簸,周誉中途还是上来了,孟琼倚靠着马车的一边,瘦弱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如果不是知道她做了那么多年死士,他倒是真会觉得她有几分孱弱。 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周誉胸口的刀伤疼得睡不着,本恶劣地想把她也弄醒,可最终又没下手。 孟琼睡得很安稳,呼吸均匀得很,长长的羽睫垂在眼睑处。她睡得很沉,直到马车经过一段泥泞的石子路,孟琼被磕绊了一下,这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你怎么来了?” 她刚睡醒,还有几分恍惚。 周誉被她气笑了,“孟琼,这是魏王府的马车,本王到哪里还需要向你禀报么?” 孟琼摇摇头,寒风透过车轿的帘子拂进来,吹得她一个激灵。 “到蜀地了么?”她问。 “快了。” 她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蜀地,周誉倒有些诧异。他的气性现下已经消了些,让她去砍沈遣的头颅也是些气话,敌方的大将,哪里是她说杀就能杀的。 周誉想,如果此刻,她说几句软话求求自己,他就顺势给她一个台阶下。 于是,先把话茬子抛给她,“这么想去蜀地,这么想去送死?” 死不死的太难听了。 “死不死的太难听了,周誉,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背了许多人命债的人最是信鬼神,孟琼前半生有亲人等同于没有亲人,身边也没个担心她生死的人,私心里还是希望周誉能对她说些好话。 可惜了,隔了这么多的生死和误会,他们之间哪里还有什么吉利话可以说。 “孟琼,你就是真死了,本王也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本王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初觉得你无家可归,很是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愿意让你陪在本王的身边。” 周誉敲了敲手里的折扇,疏离地开口。 他往日说话杀伤力很大,但也没有这般伤人。孟琼原本脑袋还混沌着,听了这话难过到清醒。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知道的。” 周誉听她的低低的嗓音里一下子也没有了波澜,心里蓦地紧了一下。 分离 车夫快马加鞭,赶在天亮之前,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到达了蜀地。 他们来得很不巧,在来之前的一个时辰之前,长平王刚好带着属下去夜袭梁军的粮草营了。 “长平王爷刚走,说是不把对面的粮草都烧光,绝不回来。因为是偷袭,他要属下换上他的甲胄,频繁出入这城门,给沈遣一种他还在蜀地的感觉。” 王洛之早所有人一步来到蜀地,此刻在城门后面迎接周誉一行人,换上的是长平王的甲胄。 “一大把年纪了,火烧粮草这种事还自己上,哪个主将做成他这样?” 玉簟秋从轿辇中下来,抚着自己的一双素手,冷冷清清开口。 长平王在众将士的心里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可在玉簟秋这个女儿眼里,就是一个有些作的老父亲。她母亲死得也早,死后父亲再没有娶妻,是以,这些年玉簟秋总想着多操心父亲一点。奈何自己这位父亲是有反骨的,根本管不住。 王洛之倒是负责,主动替长平王打圆场,“沈遣阴毒,长平王爷怜惜下属,担心他那些年轻的兵招架不住沈遣那么个老滑头,这才跟着他们一同去。郡主莫要担心,他很快就能回来了。” 玉簟秋望了望紧闭的城门,“刀剑无眼,希望那个老头子小心些。” 王洛之见玉簟秋松口了,也没什么好安慰的了。于是乎,带着周誉一行人进了军营。 军营里头贴着沈遣的画像,长平王恨毒了沈遣,连教练场的靶子上都有这个人的像。 “他是沈遣?” 孟琼一路走,一路看这些画,一路问王洛之。 王洛之不解道:“是他,孟姑娘,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琼的剑周誉已经命人还给她了,此刻她摸了摸腰间的剑,只轻声道了两个字“杀人。” “杀谁?”王洛之不明白。 “该杀的人。”孟琼也不打算同他讲清楚,见周誉同玉簟秋在一起一道叙着话走远了,回头温声问王洛之,“你能带我上城楼看一看沈遣么?” 他不知道长平王准备偷袭粮草军营,所以人定然向以往一样照旧守在自家军营门口,站在城楼上的位置,孟琼应该刚好能瞧见他。 王洛之是个聪明人,“姑娘要杀的是沈遣?” 孟琼怕他追问,“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王洛之这些年就不曾拒绝过孟琼,虽欲言又止,却还是带她上了城楼。 北风吹倒战旗,远处是连绵青山,孟琼远远地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了不远处正在教手底下的人练兵的人。 虽然隔得远,但很是巧合,不远处,沈遣也向着向她投来了一瞥。 四目相对,两人眼神交汇之时都带着杀意。 沈遣这个人,孟琼曾经听过他。他武功极高,是南梁的禁军教头。 倘使能活着杀了他,她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行军打仗的事王爷会去做,他如果跟你说,让你做什么险事,一定是说说而已,你不要当真。” 王洛之不需要问就大概能猜到自家主子定然又说了口是心非的话。 孟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突然见城楼之下一片骚动。 南梁的军营突然就乱作一团。 “王爷他偷袭梁军的营草成功了!” “不仅烧了他们东营的粮食,还有西营的粮食也烧了!” 耳畔是侍卫们的喊叫声。 孟琼充耳不闻,只从旁边的士兵手里拿过了长枪,对准了城楼下那人。 狠狠一枪砸了过去。 相较于剑,她耍得更漂亮的一直是枪。沈遣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人,躲了一下,这才只被扎中了胳膊。 孟琼趁着这个功夫拔出了手里的剑,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到了地上。她屈膝,单手撑着地,面露杀意地看着沈遣。 军营里的人都忙着救火去了,沈遣胳膊虽被刺中,但于沙场之人而言,这算不得什么。 “十年了,小姑娘。你是唯一一个伤到本元帅的人。”沈遣拔出自己的弯月大刀,也不跑,看起来当真想同她比试的样子。 孟琼的剑尖在在地上蹭过,她站起来,对着沈遣一笑,“那有没有可能,我也是第一个能杀你的人呢?” “狂妄,呵。” 沈遣亮出大刀,紧接着便是一片刀剑碰撞的声音。 王洛之知道沈遣的斤两,也知道孟琼的斤两。前者身经百战多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后者是天赋型选手,但持久性不行。他不得法子,只得去找周誉。 “姑娘,你出剑虽狠,可不留气力,最后害得是你自己啊。”沈遣看出她剑法里的纰漏,朗声笑笑。 “聒噪。” 孟琼说:“我今日就是要取你的头颅。” “那不如换个地方。” “老子我也很久没遇过对手了!”沈遣倒是很畅快。 在这城楼下打,待会子梁军都回来了,这以多欺少,她太不占优势了,用剑身挡住他的弯刀,孟琼几乎是没有思考,就道了一声好。 两人一直打到不远处的山脚下,又从山脚下打到山上。孟琼从前杀人都是一刀致命,没这么耗力气,打到山上后确实有些不行了,但是手上动作却没停。 “大燕如今是没人了么?派一个女人来做杀手?”沈遣话语轻蔑。 他越是轻蔑,孟琼下手就越狠。可他躲闪的快,两人打斗了两个时辰,孟琼已经数不清自己身上多少刀伤了,但沈遣除了一开始那被投掷的一枪外,毫发无损。 “大燕不是没有人,是解决你只需要一个女人就够。” 孟琼打不动了,以剑撑地。 沈遣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倒是觉得有几分兴味,“小姑娘,你今日若及时收手。我倒是可以放你一马。” 孟琼鬓角处尽是冷汗,听这话倒是笑了,“怎么放?” “做本将军的干女儿,为南梁做事。”沈遣看重了她是个好胚子。 “什么?” 沈遣见她没听清,走近了重复一遍,却在走近她的那一瞬间被她用刀抵住了脖颈。 “干女儿?为南梁做事?你去死吧!”孟琼没什么力气了,只狠狠地想往他的脖子上切一刀,可沈遣又哪里是个善茬,在她的刀子才切下去一寸的时候,他猛地一挣扎,将孟琼整个人掼摔到了山崖边。 沈遣的脖子鲜血淋漓,求生的本能让他往军营赶,去寻找军医。 孟琼被掼摔在山崖边,脑袋昏昏,沿着山路滚了一段,整个人要掉下悬崖的时候,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旁的摇摇欲坠的枯树。 沈遣受了伤尚且有军营可去,有家可归。 那她去哪里呢? 她没有家。 有亲人又好似没有。 想杀沈遣又还差那么一点。 刀伤蛰得她生疼,她所剩的力气也不多了。就在快要抓不住那棵摇摇欲坠的树想要松手的时候,她抬眼看见了不远处策马而来的一张熟悉的脸。 一贯冷冽的面容上竟出人意料地看上去很是焦急,孟琼狼狈地看了他一眼,刚巧两人目光对上,他翻身下马,步履匆匆地向她走来。 如今还是寒冬,天明明很冷,可是周誉勒住她的手背想要把她往上拉的手竟然有些汗湿。 “我拉你上来。” 许是看到了她身上的刀伤,周誉目光黯了黯,难得好言好语同她说话。 嗓音里是微不可闻的轻颤。 孟琼的另一只手攀着山壁的边缘,这边缘本就有一道裂缝,承受不了他们两人的重量,反而很可能把他也拽下去。 “对不起,我没能杀的了沈遣。” 她眉宇间是受伤后浮出的冷汗。 “杀不了他就杀不了,先上来。”周誉见她没有半点要动弹的意思,咬咬牙,心底慌乱得厉害。他胸口的伤口在来的路上再一次崩裂开,可伤口的痛比不上此刻心里的闷痛。 “听话。” “是我不该让你去杀沈遣。” 他咬着牙,难得放下身段哄她。 孟琼摇摇头,另一只手抓着的石头已经撑不住重量,突然碎裂。 周誉原本抓住的她的手骤然一滑,最后只拽住了她的大半个衣袖。 头上的银簪被孟琼拔出。 “周誉,沈遣的刀子太疼了,比你那一箭还疼。周誉,我们就到这里吧。”孟琼眼眶一热,耗尽全身所有的力气,用银簪划开了被他拽着的衣袖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