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姝》 第001章 还魂 阴穹如盖,空气中弥漫着湿凉的雨意。 “轰隆隆——” 一记焦雷滚过天边,砸得地面阵阵发颤,紧接着,噼哩啪啦的雨点儿便摔将下来,卫姝耳畔响起了一阵嗡鸣,脑袋似乎也被震得晕了,昏昏沉沉地,总也聚不起神来。 她闻到了淡淡的泥土的腥气。 带着草木气息的泥腥气,混杂着浓郁的水汽,令得耳目微寒。 朕不是应该已经……驾崩了? 还记得眼中最后所见,是被无边箭雨掩蔽的漠漠长天。 皇城的天可真低啊。 仰躺于砖地的那一刻,卫姝觉出了身体的冷,仿似那箭阵化作了漫天冰雨,将她的心魂刺了个对穿。 万箭穿心、曝尸于野。这便是大梁朝第三任天子卫姝最后的了局。 承天之命,自当受命于天,天欲亡我,奈何? 没来由地,梁元帝的遗言便这样窜入脑海,卫姝心里却只想笑。 与其说天欲亡她,莫不如说,是人欲她亡 虽然隔着漫漫长阶与阔大的承天台,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叛军中那个躲躲藏藏的身影。 那是被废掉的梁二世。 亦是被她“错认”的“皇儿”。 她无悔于当初那一刹的心软。 那到底也是她打小儿养大的孩子,纵使他们并无血脉上的关联,然而,若没有这孩子傍身,她也不可能以“太后卫氏”之名,携“皇三子”重返京城,更不可能以此为凭,一步一步登上那张宝座。 卫姝紧了紧指掌。 细滑的肌理与粗砺的茧印交叠,掌心之下是干燥的、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的泥土。 这不是朕的身子。她想道。 此处亦非皇城。她随后又想。 死于乱箭之下,当血流成河、遍体鳞伤,而如今她掌下泥土却很干燥,身上唯一的痛处来自于后心。 沉闷地、火燎般地痛,好似流经心肺的血里带着尖刀。 这是内伤,而非箭阵之下的外伤。 此外,皇城之中、双阙之下,又哪得有这样丰润的泥土?梁元帝大兴土木耗时十年建造而成的辉煌宫殿,砖地坚硬如铁,缝隙间寸草不生。 卫姝细细地感知着身下诸物,很快便又发现,她的左侧面颊仿佛正压在什么东西上,毛刺刺地。 她不禁恍惚了一息。 故国的南方有一种用篾丝编织的小簟,最是清凉冰润,盛夏时节,母后时常用它作枕席,还会将幼弟抱在席上玩耍。 故国……母后……父王…… 飘飞的思绪被彻骨的寒意冻住,卫姝的眉角渐渐凝起了冷意,旋即便感觉到了呼吸间的寒瑟,风声与她的吐纳同起,几根发丝挨擦着额角,有点痒。 朕在哪里?何以于一具陌生的身体中醒转?这身体…… 她凝起的眉梢渐而聚拢。 体内脐下三寸处,一股热流正在飞快涌动。温暖、强劲、浑厚,如长江大河般奔腾不息。 这般想着时,卫姝脑中忽然生出幻像,好似看到那雄浑的波涛自脐下三寸直奔心口鸩尾穴,再经膻中、廉泉、王宫等诸穴,送达关元、神阙两穴,最终再返鸩尾,复归丹田。 这是一个小周天。 她几乎是熟极而流地生出了这念头。 周而复始,无止无息,每一轮小周天游走穴窍,四肢百骸便热烘烘、活泼泼地,好似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卫姝轻吸了一口气。 绵长而有力的呼吸,在湿寒的雨意中亦不觉潮浊,而是轻盈得有如上好蚕丝,每一次吐纳皆可拉得极长,换气的间隔比从前慢了至少五倍有余,且吸进之气深达肺腑。 她忍不住再度捏了捏手掌。 指间暖得如握炭炉,再不复她四十有二年纪的妇人独有的冰凉,而是生机勃发,气力充沛。 卫姝突然有种感觉,哪怕此时面对一块巨石,她也能一拳将之击碎,若是梁元帝的五石玉筋铁胎弓在侧,以她此时之力,连开数百下只怕也不会觉得疲累。 我……到底怎么了?何以身体如此康健乃至于强壮? 卫姝脑中混沌一片,竟未曾意识到她此时竟自称“我”而非惯用的“朕”,就好像她从来便是以前者充作思绪的本体的。 再吐纳了一息,体内那股热流运转得越发流畅,每一个小周天环绕,四肢百骸便愈加有力。 这是卫姝平生从未体会过的力量,纵使是二十多年前盛年时的她,亦不及此时之万一。 头痛蓦地加剧,思绪纷乱且嘈杂,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自脑海中疾掠,有那么一瞬,卫姝仿佛记起了什么,可再一转眼,一切又都变得隐约起来,浓雾与黑暗同时上涌,渺茫无所追溯。 “轰隆隆——” 雷霆声沉重而切近,似是云层之上有巨人劈断长天。卫姝奋力张开粘合的眼皮,目及处,漆黑的天幕正撕开一线白亮,大雨如注,头顶如有千军万马奔腾。 她怔怔望着这恍若开天劈地的情景,纵使夜浓如墨,纵使视线始终局限于一道四四方方的窗框之中,她依旧看得如醉如痴。 蓦地,她的耳廓微微一动。 有人? 一道轻细得几不可辨的呼吸声,从侧后方传了过来。 卫姝忽觉悚然,体内热流亦应念而转,刹那间,周遭动静尽落耳畔,清楚得有如近在眼前。 那道呼吸与她的一样绵长,似花叶在狂风暴雨中的一次起伏,又仿若陈木被潮气浸得透了,遂舒放了纹理,松软了轮廓。 若非身体内那股暖流绵延不绝,卫姝很可能会错以为那是草木在风雨中发出的声息,可现在她却分辨出,那是人的呼吸声。 有人正屏息静气,藏身于夜幕。 几乎就在这念头泛起的同时,卫姝后心陡地一寒,脐下三寸顿如沸水,奔腾的大河疾聚于腰、膝、肘三处,身体如被托举,竟是轻飘飘贴着地面向前平移了五尺有余,落地时,纤尘不起,若飞花浮舟。 “夺”,一声闷响紧随其后,声音的来处,便在她一息前俯卧的地方。 卫姝一时间毛发倒竖,温热的双手竟也有了一丝微凉。 那分明便是兵戈与地面相击之声,且从地面震动推断,此物锋锐异常,出手之人下手极重。 有人要杀我?! 第002章 风雨 “诈死可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法子。” 紧随而至的语声里带着蝉鸣般的尖锐,虽然压得极低,但却穿透了风雨雷电,好似那说话之人正与卫姝贴面站立。 这声音令她莫名生出了一股熟悉感,未几时,一张她原该陌生、如今却是分外熟识的、长着麻子的方脸,破开了脑中迷雾,浮现在她的眼前。 “钩八。” 卫姝说出了这个名字。 茫然、却也是断然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个瞬间,她犹如在黑暗里读一卷书。翻动书页的不是她,执掌灯火的亦不是她,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阅读。 此时,书页“哗啷”作响,翻到了属于钩八的那一页,烛火缓缓移动,现出了一些旧事,与一些回忆。 由是,她得以知悉了些许与钩八有关的过往,而更多的消息,则依旧隐于黑暗。 “你来作甚?” 卫姝继续说道,以此平息着心底如怒海翻腾般的起伏。 这不是我的声音。 她想道。可下一个瞬间,她忽然又生出“这正是我的声音”的念头。 在十五六岁花蕊般的年纪时,她也曾有过如此娇软的喉音,可如今,她已是四十余的年纪了。 被点破名号的男子并未回应,仿佛遁入夜色。 一瞬间,寒意如跗骨之蛆,骤然爬满卫姝的全身,体内暖流应念而起,聚于腰腹、凝于肘膝。 卫姝再度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贴地疾掠三尺,旋即拧腰旋身,单膝触地,同时左手已然探入袖中,掌中扣住了三枚细小冰冷的铁器。 当那锐利的锋刃轻抵指尖时,卫姝脑中立刻描摩出了它们的形状: 长一寸半、形若笔尖、单面血槽。 这是三枚精铁打造的铁锥,亦是……我……惯用的暗器。 她有些茫然地想道。 从俯卧而至伏地戒备,这一应动作有若行云流水,体内那股暖烘烘的气息也运转得更加自如,即便于卫姝而言这只是第二次,可她的身体却仿佛早经千锤百炼,用不着多加思索便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豪雨如注,倾倒而下的雨鞭不知疲倦地挥击在屋檐上,似是要将这颓倒的庙宇砸烂。 黑暗中,两个人无声相对,彼此忌惮,却又充满了杀意。 此时的卫姝已经能够看清眼前一切了。 体内暖流不仅赋予了她难以想象的力量,更令她耳聪目明,便连思绪似乎也明晰了几分。 她不仅看清自己此刻正身处一所破庙之中、直棂窗外的墙垣低矮颓败,也看清了前方五尺处身着葛衣、貌若老农的钩八。 卫姝从不曾见过此人。 然而,脑海迷雾中却浮现出了关于钩八的回忆,书卷上亦有着与他数度遭逢的记载。 头痛袭来,加剧了这两种记忆的绞缠,卫姝长吸了一口气,肺腑被寒凉的空气浸润,压制住了这突如其来的隐痛。 钩八此时正身体低伏,面无表情,手中横握着他的兵器——一柄铁钩。 镔铁打造的钩尖长仅寸许,似饿狼亮出的獠牙,于夜色中泛出幽幽冷光。弯曲的钩身上却布满铁锈,像是多年来都未曾好生打磨,那黄褐色的斑点一直蔓延到钩柄前端,方才戛然而止。 卫姝心下凛然。 她知道这兵器的歹毒。 哪怕只被钩尖划开表皮,其后附着的铁锈亦可入肉,所破之创极是凶险,若血中污秽不能及时清除并解毒,纵使只有一丝染及内腑,亦是九死一生之局,神仙来了亦难救。 此刻的卫姝并未讶然于她对这兵器的熟悉,一如她清晰地知晓,钩八是来杀她的。 这废弃的山神庙,便是他布下的杀阵。 虽不明白对方的杀意从何而来,然而卫姝却知道,她同样也想杀了他。甚至,她的杀意比钩八更浓。 她迫切地想要对方死。 抬手向唇角抹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抹下了满掌湿黏,喉头的腥甜更是直冲鼻端,卫姝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这副身子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她兴起这样的念头。 口鼻滴血便是内伤之兆,而脐下三寸丹田处偶尔亦会浮起一丝极阴寒的感觉,内力行经心肺时,亦有着极熟悉的阻滞感,就仿佛这具身体已在这感觉里活过了许久。 卫姝任由思绪依照某种惯例运转着,对眼前情形亦有了一个最初的推断: 借尸还魂。 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说辞了。 在卫姝“醒转”前,那原该存于此身的一缕魂魄已因伤重而消亡。 卫姝取代了她。 而原该属于“她”的记忆,却被封存于脑海深处,只能偶有触及,却无法尽数知悉。 念头落下,丹田处倏然一烫,滚热的气劲顷刻间喷涌至手腕,略作停顿,又飞快分作三股: 一股长且凝、一股短而劲、一道曲复回转,且各自又暗藏着一分隐力。 “嗖——” 三枚铁锥脱手而出,破空声却只有一声。 钩八似是早有所料,想也不想足跟踏地,身形如疾矢般掠向半空。 几乎就在他跃起的瞬间,第一枚铁锥堪堪擦着他的靴底飞过,他身在半空拧腰运力,五尺夺命钩反向一撩。 “当”,巨响传来,第二枚铁锥正撞上钩身,暗器附着的浑厚内力震得他虎口发麻、气血微动,半条手臂亦有一息的僵硬。 他冷哼一声,身形横移,猎猎衣风掀起残破的窗纸,探高的钩尖旋转半圈向上一伸,恰好搭上头顶大梁。 也就在这一瞬,第三枚铁锥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 钩八似是后背生眼,肩头微微一耸,身体如灵猿般急卷而起,翻身跃上大梁,伏定后立时反手探背。 外袍后心处裂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想是被铁锥劲风刮破,贴身软甲却是无虞。 他略略压低身体,暗自调整着呼吸,低垂的眼睛投向卫姝,杀意汹涌,却又隐而不发。 三枚暗器皆未中,卫姝竟也有种习以为常之感,好似她与钩八曾这样交手过无数次,她知晓那柄铁钩的一应路数,一如对方也对她了若指掌,一来便算准了她那三枚暗器的走势。 不过,这世间万物,又哪有一成不变的呢? 便如卫姝原是郑国公主,后为大梁皇后,却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死于大火的先后”、亡命天涯的逃犯,其后则是携子孀居的贵妇、辅佐幼帝的太后、登基的女皇……直至此刻,她变成了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的无名氏。 微微仰首目注着盘踞于梁顶的男子,卫姝垂在腰侧的手向旁一探,缠裹着桑麻的铁柄已然在握。 她拔出了剑。 第003章 谁快 “你也用剑?”目注着眼前执剑的少女,钩八哑然失笑,那语气是明明白白地“就凭你也配”。 “贪多嚼不烂,这道理都不知给你们讲过多少遍,唉……”男子惋惜地摇着头,望向卫姝的视线像在看一个死人: “还是太年轻了啊,箭十一。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吃亏在吃过的亏太少。” 卫姝默然不语,心底却似掀起惊涛骇浪。 这柄黑色铁剑一直便插在地上,两度腾挪后,她恰好便落于剑侧,探手可取。 这是“她”昏死之前便布下的,而卫姝不由自主便循着“她”预先的安排,执剑在手。 全铁打造的剑柄寒意透骨,迫入腕底。 卫姝心中涌出奇异的感觉,就仿佛这长剑便是她的手,与她心念相通,熟知她的每一个念头。 相较于此,“箭十一”这个堪称古怪的名号,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这也好像是出自于“她”的本能。 强敌当前,绝不可分心。 迎向钩八讥诮的眸光,卫姝忽地屈指,向剑身一弹。 “铮——”,剑鸣清绝,她淡然的语声亦于此刻响起: “要塌了。” 话音未落,钩八蓦觉足底一虚,旋即便听到大梁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呜咽,轰然坍塌。 他脸上的讽意,终于是散了个干净。 他忽然想起,他好像并没听见暗器落地声。 以那三枚“跗骨夺魂锥”的走向,至少有两枚的落点是在砖地,另一枚也当破窗而出,而这些声息竟无一出现。 它们落在了何处? 思绪电转间,大梁当空崩断,钩八整个人呈下坠之势,他一时间寻不到借力处,只得一口气沉下丹田,意欲加速落地,再寻杀敌之机。 卫姝长吸了一口气,踏步前移,举剑上挑。 没有任何花哨的变招,平平递出的招式一出即老,几无回旋余地。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嗤嗤”声,狂风自损毁的门窗大股涌入,剑气破空,声若裂帛。 钩八不由心头微凛。 那个瞬间,他全身上下好似尽在这一剑笼罩之下,几乎避无可避,而锋刃所向,亦有风雷之声。 那并非窗外风雨,而是铿锵剑鸣。 剑出无悔。 这一剑,竟有了一丝令人战栗的剑意。 她是何时习得了如此高明的剑术的? 钩八眉目沉冷,下坠之势愈加迅速。 卫姝此时的心情其实并不那么平静。 她从不曾用过剑,也不懂得暗器,更不通晓这些短兵相接的招式。可眼下她却是诸样皆精,便如此刻这一剑上撩,便是烂大街的一式“举火燎天”。 剑招递出时,这名目便自卫姝的心底浮现,体内气劲亦循记忆而转: 天突、膻中居中;曲池、内外关侧应;气海、血海殿后;列缺、太渊、合谷并手少阴、手少阳诸经为先锋,于肩、肘、腰、膝、腕错落布排,就好似元帅调兵遣将一般,将每一分力道皆用在最着紧之处。 不过是一招“举火燎天”。 钩八亦一眼认出了卫姝的招式。 这是极普通的剑招,根本不难对付,若身在平地,他至少有一百三十九种方法可破去此招,后续反杀亦有无穷变数。 可偏偏此际他人还在半空,又正逢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时,那森寒的剑气却已迫在眉睫。这时机委实拿捏得妙到毫巅,令得这末流剑招也散发出了一等一的杀机。 若换作旁人,在这一剑之下纵使能够无伤避开,却也要乱了气息,继而被敌手占去先机。 可卫姝却好像忘了一件事: 她的对手是钩八,而钩八的兵器,是钩。 既勾且连,可荡天下一切雄兵,这便是“钩”这种兵器最刁钻之处。 一线胜算,尽在于此。 钩八猛然吐气开声,“喝”地大吼一声,同时钩交左手,右掌连挥。 “嘭嘭嘭”,断作数截的梁木被凌空击碎,木刺如箭矢般裹挟着劲风直袭卫姝周身要穴,而钩八左手铁钩则灵活地一转,獠牙般的钩尖寒光灼人。 “呛”,一声断响,弯钩不偏不倚搭上了剑身。 时机刚刚好。 钩八心下笃定,蓄于弯钩的汹涌力道亦于一忽间由刚转柔,“粘”字诀下,剑尖已被牢牢钩住。 双手皆可持钩、且左手比右手更灵活,此乃钩八的绝技,知之者共有九人。 这九人自然都已经变成了死人,而再添一人,这个数目便会成为一个整数。 长剑与铁钩瞬间绞紧,一沉一厚两股内力在震颤中相持,再一息,黑暗中便响起了刺耳的兵铁交汇声。 布满锈迹的铁钩沿剑尖急划而下,直逼卫姝执剑之手,一股阴冷的绵劲亦借此力牵引,横向一推。 铁剑竟被一招荡开,卫姝身不由己也侧过了半身,此时回招已然不成,而前方木刺又至,她不得不分心用空着的手将之拍散,一时竟是门户大开。 钩八的拳头,便于此时轰至面门。 卫姝嗅到了一丝甜腻的香气。 那是钩八中指上套着的指虎散发出来的。夜幕中,尖利的铁刺泛出绿沉沉的光,阴森有若蛇目。 “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卫姝嘶声怒吼。 “噗”,利刃入肉之声响起,空气陡然凝固,狂风穿过直棂窗,残破的窗纸终被吹散,飘落了满地。 钩八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拳头。 他的拳头便停在卫姝面前,绿森森的毒刺几乎挨上那个秀气的鼻尖,却……再难寸进。 他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下一息,喉头的冰寒便攫住了他,就仿佛那里突然破了个极大的孔洞,寒风倒灌而入,一点点带走了他的体温。 他慢慢地、慢慢地垂下脑袋,目及处,是一道模糊的乌光。 乌光蓦地流动了起来,水一般自他的喉头回撤,烈烈殷红泼洒如雨,照见那乌光落进了一只白嫩的手掌。 那一瞬的画面美丽而又妖冶,红、白、黑三色交错,竟让钩八看得有些失神。 而后,他耳畔便好似传来了一道遥远而又苍茫的语声: “拳快,还是剑快?” 十七岁那年,他的师父曾经这样问过他,而他那时的回答是: “我快。” 是的,他一向都很快,快过他所有的对手,所以他一直活到了变成钩八。 但现在,比他更快的人出现了。 第004章 乌镝 卫姝小心地后退半步,躲开面前那只僵硬的拳头,弯唇冲钩八笑了笑,启唇吐出了两个字: “藏锋。” 语罢,她俯身拾起落地的铁剑,将一柄仅尺许长的乌金短剑沿剑柄插了回去。 剑中藏锋,便是“她”最后的杀招。 那柄铁剑乃是特制,剑中另有乾坤,而刺死钩八的,便是藏于其内的短剑——乌镝。 这是“她”起的名字。 在江湖上,这类剑中藏剑之器被唤作“子母剑”,只是“她”似乎对这名目很不以为然,改成了如今的“藏锋”。 一念及此,黑暗中的书卷蓦地飞快翻动,卫姝没来由地有些心跳加速。 然而,那书卷旁的烛火却忽于此时熄灭,卫姝只来得及看到极少的一些片断: “她”一直都在偷偷地习剑。 背着所有人,避开一道道不怀好意的视线,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暗自准备着“她”真正的杀手锏。 “藏锋”是最大的秘密,原本无人知晓,如今却被钩八知悉。 不过,再过片刻,秘密便会重新成为秘密,不再为人所知。 钩八的拳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喉头已被一剑贯通。 乌镝剑锋虽仅一指,剑气却摧枯拉朽般震碎了他的经脉,鲜血倾注在前襟上,滚烫、鲜烈,胸腹处如有火灼。 可他却越来越冷。 丹田枯竭,筋脉断裂,疲乏感正漫上全身。 钩八很想要现在就躺下,好好地睡上一觉,最好,永远也不要醒来。 可他却还是挣扎着挺立于原地,张大两眼,望向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女。 少女眉目秀丽、气韵沉静,额角的疤痕一如昔年。 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可他却总会想起她小的时候最爱吮着小手冲人笑,那模样很是可爱。 而就在方才,当看清破窗而入的那道身影时,他实则是吃惊的。 “遇敌先惊,气势上便先弱了三分。” 恍惚中,师父慈和的语声仿佛再度响起,钩八的神情渐渐变得柔和,唇角甚而还浮起了一个笑: “很好。” 他嘶哑着声音,语气中并无怨恨,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解脱,好似放下了沉重的负荷。 “后院……有一口井……”他再度说道。 破碎的喉骨正发出诡异的“格格”声,他的声音愈加颤抖难辨: “小心……还有……玉……” 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身体重重砸进了地面。 ……………… 后院当真有一口井,井畔歪歪倒倒立着个草棚,勉强可避风雨,钩八的确不曾骗人。 只是,有件事他却好像忘了说: 那井沿上挂着一具尸首。 卫姝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勉力张望前方。 那具尸首的上半身垂落于井内,下半身则拖在井外,整个人好似被井垣分作两半,软软地耷拉着,让卫姝莫名想起被宰杀后倒挂控血的鸡鸭。 初春的风浸衣砭骨,茅草棚在暴雨中不停地摇晃,而天光中却带着些许薄白,好似比方才更明亮了些。 卫姝转首四顾,眼前景物仿佛蒙着一层雾,好一会儿后她才看清,此时尚还是半下晌,方才那犹如夜幕般的黑暗实则是大雨所致,如今雨势稍减,天色便也恢复了少许。 只是,昏暝依然。 卫姝再度擦了把脸,汗水混杂着雨水滴落,须臾便又打湿了双颊。 她扛着钩八的尸身,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挪到井边,脚步还没停稳,胸口已是气血翻涌,一阵阵烦恶顶上来,喉头泛起极淡的腥甜。 那气贯百骸、劲透血骨的感觉,在一剑刺穿钩八喉头的瞬间便已远去。卫姝一直强抑着不令自己表现出来,是怕钩八临死前反扑。 如今,敌手的尸身便在她的背上,而卫姝却显然不及驮碑的赑屃那般力大无穷。从大殿至后院这几十步路,几乎将她的体力耗尽。 晃了晃身子,沉重的尸体自卫姝背上滚落,裹尸革散开,露出了一只半旧的皂靴。 看着靴底凌乱的血泥,卫姝再也支撑不住,扶着草棚干呕起来。 丹田有若刀割般地痛,冰冷的阴寒切入经络,偶尔却又滚烫如火,四肢百骸仿似被雪水与烈火轮流打熬,一时血脉贲张,一时体寒如冰。 卫姝的手指紧紧抠着木栏,额角渗出大片虚汗。 伤势愈加严重了。 她模模糊糊地记起,这具身体早前似是便受了暗伤,心肺经脉受阻,始终也不曾将养好。今日又突遭钩八偷袭,被他一掌打在后心,致使“她”当场毙命。 不过,这一掌却也短暂贯通了堵塞的经脉,血气一时大畅,待卫姝“醒来”时,这具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功力。 然而,这外力来得过于凶暴,打通经脉的同时却也加剧了旧伤,如今新旧两重伤势累积,症候反倒比从前更重。 幸得“她”内息浑厚,如今却也还能压制得住。只是功力却只剩下了两成不到,再来个钩八,必死无疑。 卫姝喘着粗气靠坐于井畔,闭目调息了好一会儿,总算攒了些力气,这才强打起精神,扒下了挂在井沿的那具尸首。 尸身之上血渍已干,衣物尽皆潮透,可见在井沿挂了不短的时间,卫姝将之翻转过来时,看见的是一张枯槁如败革的脸,嘴唇和指甲皆无血色。 死者的年纪不算太大,眉眼生得却也干净,生前当是个端正的青年。 在尸体的身上与手足各处,皆有积年旧伤,看上去像是时常被鞭笞;其手掌与肩膀处则生着老茧,显是常年做粗活的;此外,这人中衣上亦缝补的痕迹,针脚很是细密;外衫则是一件青不青、蓝不蓝的袍子。 这外袍的料子倒是颇为柔滑,样式却有些古怪:对襟、直身、高领,颇似蛮夷服色,然而死者形貌却又与中原人无异。 是钩八杀了他。 死者喉头伤口与五尺夺命钩正相吻合,伤口深处还有些许铁锈残余。除此之外,这男子身上再无新的伤口,衣物也干净整齐,显是一招毙命。 此人纵使会武,也不及钩八多矣。 卫姝迅速做出如上推断,旋即又生新疑: 钩八为何要杀一个不太会武的异族人? ………………………… 好长时间没发书,都忘记求票了。亲们如果有月票和推荐票的话就投一下下哈,谢谢啦。 第005章 故梦 卫姝盯着那年轻男人的脸,试图想起些什么来,然而,黑暗一如既往,迷雾也始终都是迷雾。 “她”应该并不识得此人,否则多少也该有些印象。 卫姝如此想道。 她很想要推敲出个中关窍,可两具尸首就摆在面前,脑中嗡鸣声不绝,好似有千百个声音同时与她说话,可她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晕眩感更是不时袭来,丹田处的冷热交集也比此前更甚。 还是先把首尾收拾干净再说罢。 倚着草棚喘息了片刻,卫姝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开始处置尸首,脑海中不断冒出怪异的念头,手法异乎寻常地熟练,同时,一个名字隐隐约约浮现于眼前: 沧河。 这显然又是属于“她”的记忆。 卫姝发现,唯有在触及相应的人、事、物时,那黑暗中的书卷才会翻动、烛火亦会照亮,而她亦可阅读到那些必要或相应之人、之事或之物——就好比方才的钩八,再比如她眼下想到的沧河。 念头渐渐飞散,卫姝又忆及了钩八唤起的那个怪异名号: 箭十一。 这是“她”的名号。 钩八,箭十一。 还真是如出一辙地怪诞且荒唐。 卫姝反复揣摩着这两个名号,推测“她”与钩八很可能是一伙的,至少曾经是。这从他们对彼此武功招数的熟悉、以及这相似的绰号便可察知。 除开他二人之外,卫姝猜想应该还会有“刀七”、“枪十”、“斧十三”诸如此类的古怪名号,对应着一个个的人。 他们……不,我们……是谁? 这念头才经泛起,脑袋猛然“嗡”了一下,喉头窜起一股浓郁的腥甜,卫姝再也忍不住,张开口“哇”地喷出一口血来,丹田内好似扎进万千钢针,倏忽间一阵天旋地转。 紧贴后背的井垣挡住了卫姝颓倒的身体,她面色惨白、浑身战栗,闭着眼靠在井边大口喘着气,胸背处火辣辣地疼。 钩八那一掌怕是用了十二成力,贴身软甲已经碎了。 卫姝反手摸向后背,果然,薄薄的春衫之下,隐着一枚枚尖利的刺。 同样形制的软甲,钩八也有一件。 卫姝已经没办法集中精神去思忖个中因由了。 甲麟已裂,再无护体之功,她索性褪去外衫,解下软甲扔在一旁,再将外衫套上。 仅是做了这些事,她便出了一身的热汗,身体却又阵阵发寒,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打转。 天边响起隐约的雷鸣,雨似乎又大了些,冰冷的雨点携着凉风拂上身,寒意料峭,略略减去了晕眩之感。 然而,黑暗犹自纷涌,脑中迷雾翻滚不息。 卫姝的意识渐渐有些混沌。 她可能昏厥了一小会儿。或是一刻、或是数息。当她惊醒过来时,雨势依然,天光却比之前更加昏黑。 要下大雨了。 穹窿之下,一片行云急急奔走,那是暴雨的前兆。 卫姝挣扎着想要起身,叵奈手足虚软,试了几次皆是不成,浓重的倦意如潮水般漫向全身。 不成……沧河……需得去沧河…… 脑中的念头强烈且执著,逼迫着卫姝再一次积蓄力量,终于爬了起来。 站在漏雨的草棚下,她张开口,用力汲取着寒凉的空气,两条腿软得像面条,站在那里直打晃,眼前金星乱冒,目之所及,一片模糊。 她只得紧闭双眼,竭力调整着内息。 半晌后,丹田中的剧痛终于渐趋缓和,冷热交替感亦稍减。 待身体恢复了点力气,卫姝便立时拾起之前打好的大包袱,将废弃的软甲也塞了进去,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山神庙。 沧河离得不远,出了庙门朝北再过两条长街,也就到了。 卫姝循着记忆走了个来回,待到回转时,手中已是空无一物。 这一路行来,她的神智并不那么清醒,所幸此时正是雨狂风疾,路上竟是一个人都没撞见,自是也不曾遇到麻烦,实乃侥天之幸。 当一角残檐终是现于眼前时,卫姝这才放缓脚步,一只手扶着破败的墙垣,一手扶着膝盖,佝偻着身体慢慢地往前走着,心底泛起模糊的念头: 精于杀人、武技高强、毁尸灭迹手法熟练,凡此种种,皆非寻常人能够做到。“她”究竟是何身份?何以能够如此冷静且迅速地做出判断,并坚定地付诸于行动? “她”的忍耐力又是从何而来? 纵使神疲力尽、痛苦难当,她却能始终紧守灵台一分清明,还能籍此榨取体内不多的余力,完成既定的目标。 到底是何等的经历与过往,才会让一个十来岁的少女有着如此强悍的心智?卫姝在“她”这个年纪时,比人家那可差得远了。 钩八……箭十一……难以猜透的身份…… 思绪逐渐缠作一团,眩晕之感重又袭来,身体似有千斤重。 卫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大殿的。直待脸颊重又贴上那毛刺刺、烂糟糟的破蒲团时,这熟悉的触感才令她惊觉,她竟然又如还魂那刻一般,躺倒在了大殿的同一个地方。 我怎么……又回来了? 念头浮起,黑暗如潮水涌上,卫姝彻底陷入了混沌…… 她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人正追杀于她。那追兵时而是身被重甲的元帝私卫,时而却是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前一刻,贴身护卫百夫长俊秀的容颜犹在侧畔,予她恋慕与满足;下一息,她便独自面对黑衣人的包抄,孤立无援,唯有奋力挽起长弓,刀剑鸣啸声如疾风掠过。 而后,鲜血便殷红了她的视野。 她能够觉出金戈擦身时的坚冷,亦可触及天子宝座扶手处雕镂的瑞兽。丹墀下,文武百官阴郁的表情几乎近在眼前。可很快地,这一切便被浓雾掩去,无边的虚渺与空寂环绕着她。她看不见来路、亦不知去所,轻飘飘地,似一朵无根无凭的飞絮。 一道颀长而优雅的身影,自混沌中缓缓浮现。 带着药香的手轻抚过额角,冰冷地、令人战栗地,却又莫名让人生出了一丝眷恋。 “喝了它。”泠泠语声,好似风吹过玉玦的孔洞。 浓黑的汁液顷刻间化作洪水猛兽,扑天盖地,将一切吞没…… ……………………………… 求票票求票票。 第006章 惊觉 “阿琪姑娘……阿琪姑娘……” 身体变得沉重,耳畔传来极遥远的呼唤,那声音粗嘎、低缓而又迫切,似一道极细极锐的光,穿透了重重迷雾。 卫姝想要睁眼去看,可眼皮上即好似压着一座山,纵使用尽全身的力气,亦无法将之撬开分毫。她唯有聚集精神,细细聆听那个越来越真切的声音。 “阿琪姑娘,你醒醒,快醒醒啊!” 身体被大力地摇晃着,粗大的手掌传来的热度紧贴在卫姝肩头,这感觉异常熟悉,梦中好似亦有一只这样的手贴伏于自己的脉腕。 我被人探过脉……不,是我被“这人”探过脉。 卫姝迷糊地想着,那只手掌却忽地离开,紧接着便是一阵渐远的脚步声,推她的人像是已经走远了。 不多时,脚步声又从远及近,颊边陡然泼上了一股沁凉,就如大雪的天气被那冰珠子在脸上滚了一遭。 昏乱的神智陡然清醒,瑟瑟寒意好似卸去重山,卫姝眼皮倏地一轻,天光乍涌,填满了视线。 风雨声在这一刹变得格外清晰,湿寒的凉意与明光一同浸入眼帘,卫姝微觉刺目,不由自主眯起了眼。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一个男人正蹲在她面前。 此人约有三十上下,生得豹头环眼、阔口高额,斩刀眉下有一粒显眼的黑痣,模样粗犷,颇似江湖豪侠,只可惜打扮得实在……不堪入目。 简言之唯有一个字: 丑。 若以四字概括,便是: 奇丑无比。 好端端一条雄壮的汉子,不知何故偏要将那额发剃去一块,露出了青溜溜、光秃秃一片头皮,头皮之后才是蓄起的长发,却又不曾将之挽起,而是束成数根小辫垂在脑后,辫子上缚着细麻绳,左耳上还戴着两枚铜耳环。 真是不伦不类、怪异万状的装束,纵然是最博学儒雅、最风度雍容之士,换作如此装扮,亦会立时化身成为山野莽夫。 卫姝缓缓转动眼珠,略有些模糊的视线扫向了男子的全身。 他的身形很是高大,手足俱比常人大了两圈,身上套着件鸽灰色素面儿高领直身短袍,样式颇为古怪,倒是与挂在井沿那具尸身的衣着挺像…… 慢着,尸、尸身?! 后院那口井! 卫姝猛然翻身坐起,刹那间一颗心“怦怦”直跳,眼前忽地便是一黑,险些便要栽倒,她连忙双手撑地稳住了身形。 “哎哎哎,又怎么了?又怎么了?阿琪姑娘你可慢着些啊。”那男子咋咋呼呼地叫起来,身体却敏捷地往后一跳。 难为他蹲在地上竟还能跳得那样高,落地后,他立时便将两只熊掌护在胸前,一脸警觉地看着卫姝,口中犹在喋喋不休地嚷嚷: “阿琪姑娘你清醒一点,有话好好讲,莫要动手。是我啊,是我啊!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聒噪声吵得卫姝头疼,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额头已被冷汗浸湿。 闭嘴,朕有恙……啊不是,是朕有事!有大事啊! 卫姝恨不能吼将出来。 之前光顾着把包袱扔进沧河,抛进井里的尸首却还没来得及掩埋,无论谁探头往里一瞧,一眼便能瞧见那两具被她扎得满身刀伤的死尸。 毁尸自是用以伪装,为的是隐去二人喉头的致命伤,毕竟那铁钩太过离奇,而卫姝也不愿教人知晓她手握乌镝。 至于扔进沧河的那个包袱,却是塞着死者的大部分衣物、沾血的泥土、断梁、以及另一些重要的证物,其目的也还是为了不留痕迹,尽可能隐去钩八及另一人的身份。 思至此处,卫姝也终是明白何以自己又会返回破庙,却原来是要去埋尸的啊。 踹断井垣、再抱些断木抛入井中,便可将尸身完美掩去,这便是她彼时的打算。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的身体竟支撑不到处置完余事便即倒下,直到此时方才醒转。 “眼下……是……是什么时辰了?” 卫姝将手臂撑着脑袋,不去看眼前冒出的颗颗金星,嘶哑着声音问那男子道。 脑袋很疼,每吐出一个字便会引发一阵钝痛,所幸眩晕感正在褪去,丹田中的气劲亦平缓了少许。 “啊?哦……那个,才过辰初没多久,姑娘方才没听见钟声?”男子张目望向卫姝。 卫姝无力地摇了摇头。 原来,她昏迷了一整晚。 略缓了几口气,她转眸看向前方。 她还在山神庙的大殿里,殿外已是一片泽国,积水将草木淹去了大半,只有廊下的少许地面还是干的。 看起来,这雨也下了一夜,此刻犹不见小,残檐下雨线如帘,远处雷鸣起伏,天穹亦阴沉得有若黄昏。 蓦地,卫姝心有所觉,眼角余光往旁一掠,便见那男子正悄悄地打量着她,目光中有着隐约的研判,似在斟别她此时所言真假,又像在观察她的反应。 卫姝心头微动,佯作头疼,捂着脑袋转首看向大殿的另一侧。 通往后院的砖地上,有两道特别大、特别大的脚印儿,其上水渍尚新。 他去过后院? 一丝凛然划过心间,卫姝的右手自然而然拢进袖中,似是不禁这春寒侵袭,指尖却已触及“她”亲手缝制的暗袋。 铁锥传来的冰冷触感令她心底稍安。 便在此时,那男子挡在身前的熊掌却是慢慢地放了下去,目中的研判亦被一种更为轻松的审视取代。 他依旧目注于卫姝,神情却显得小心翼翼地,身子往前挪动了一下,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小声道: “阿琪姑娘现下觉着如何了?脑袋还疼不疼?身上可还有难受之处?” 阿琪姑娘?“她”叫这个名字么? 好像……是的。 卫姝作势轻咳了数声,手指自袖笼移开,掩唇道:“略好些了,不难受了。” 眼前的金星终于一个也不见了,她也的确觉着身子舒坦了些,可思绪却依旧是混沌的,无暇亦无力去思忖对方眼神变化的意味,脑中翻来覆去只得一念: 朕这说的这到底是什么鬼话? 求收藏求票票 第007章 异国 数度言语往还,卫姝总算听出自己与那男子所说的竟是一种极为陌生的语言,叽哩咕噜地,吐字发音皆古怪至极,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这闻所未闻、从不曾领略之语,卫姝不仅能够听懂,且说得还很流利。 这里……竟不是大梁么? 如今回想,昨日去沧河的那一路,她确实曾见过几幢奇怪的屋舍,只那时她已是半昏的状态,纵瞧见了也没去多想,而今细加分辨,她才终是察觉,此处或许……并非中原? 一念及此,卫姝登时只觉心底发凉,整个人竟有些无法自持,可冥冥中却又仿佛有个声音在对她说: 此说纵使不中,亦不远矣。 这里果真是……异国他乡? 那朕的大梁呢? 一瞬间,卫姝的心几被怅然填满,便连眼前这可疑的男子都觉着无甚紧要了。 朕的大梁,如今可安好? 何以朕竟会流落在这化外异域? 想她治下之大梁,国土何等辽阔?百姓何等众多?她投身到哪里不好,怎么就到跑这蕞尔小国……只怕都未必是……的番邦之地来了? 卫姝没来由地悲从中来,满腔子的热气都冷下去了一截。 谁成想,朕这一崩,竟崩到了这异国他乡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心头堵得发慌,偏又不能诉诸言语,还须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以免惹人怀疑。 此时的卫姝直是愁肠百转,却也只得再度轻咳了两声,掩去面上异色,眼尾余光则转望去那男子的方向。 那张粗豪的脸渐渐令她生出一种熟悉感。 朦胧中,黑暗的书页无声翻开,烛火拢向了其中的一角。 “周……叔?” 她迟疑地唤了一声。 随着此声,一个名字蓦地迅速掠过脑海: 周尚。 对,周尚。这粗豪男子的名字叫做周尚。 黑暗的书卷上方,烛光陡然大亮,照出了“她”记忆中有关于周尚的一切……不,不是一切,而是少许的记忆。 可即便如此,应付此时情境却也足够了,卫姝崩紧的心弦亦由此得以放松。 的确,这位阿琪姑娘与周尚原本便识得,最近往来犹为频繁。 这样想着时,另一个名字倏然浮现: 阿琪思。 是了,阿琪思。 这才是“她”的全名,周尚方才唤的“阿琪姑娘”,乃是一种本地的所谓简称。 果然是异国他乡啊。 卫姝心底郁郁,然面上却已现出了熟稔的浅笑,语气也变得热络了起来:“周叔是何时来的?” 见她终于认出了自己,周尚一脸地如释重负,“呼”地吐出了一口气,道:“我地个娘哎,姑娘总算是认得人了。” 一面说话,他一面“咣”一声将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人也一屁股坐下,蒲扇般的大手抓起袍摆飞快在脸旁扇着,继续说道: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原本没想到姑娘竟会跑到这里来,试着进来找了找,谁成想姑娘竟就这么睡在地下,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真是急……吓了个半死,就怕姑娘有个闪失,姑娘你是不知道刚才你说梦话的样子有多吓人。” 刚才还说“动手”来着,如今又成了“说梦话”了? 卫姝狐疑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块破瓦片。 刚才周尚扔掉的便是这东西,此时,那瓦片里正泛出丝丝水光,卫姝不由想起了方才脸上的凉意,以及这位周叔此前那熟练的格挡动作。 周尚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呵呵”讪笑了两声,道:“阿琪姑娘莫见怪,事出有因,事出有因哈。刚才你好像被魇住了,我也是没法子。” 果不其然,就是你往朕脸上泼的水。 此际的卫姝并未发现,她又开始以“朕”自称了,就仿似脑海中的那个“我”已然隐去了别的地方。 周尚说完了话,便用力地扯了扯衣领,好似嫌那领口太紧。 不知何故,在那个瞬间,他的眼底竟飞快划过了一抹强烈的厌恶,就仿佛他与他的衣领之间有着深仇大恨。 这情绪来得如此突然,令得他的身上开始弥漫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予人的感觉很是支离破碎,就好像“衣是衣,人是人”,他与那身衣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阿琪姑娘怎么会跑到这鬼……破地方来了?”周尚道,语气和神态皆很殷勤。 那种分离之感再度涌了上来。 卫姝抿了抿唇,苍白的脸上现出茫然之色,脑中却在飞快盘算该如何作答以及套话。 不想,尚未待她思虑清楚,周尚陡地拔高了声音道: “啊哟哟天神保佑,总算教我见着阿琪姑娘了。孩子他娘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姑娘来呢,实在是等不及了,就叫我出来请一趟。 我刚才去金毡巷问过了,才知道阿琪姑娘昨日便请假出了府,我怕姑娘等得心焦,便一路找到了这里,却原来姑娘是在此处躲雨,却是教我好找。” 这番话来得突然,且还说得格外地谦卑,偏他的声音又特别地豪爽响亮,几乎能传到门外去,且在说话时,他还不停地以眼神示意卫姝留心外面。 外面正传来一阵滞重的脚步声。 卫姝其实早便听见了。 不只听见,且她还知道那只是一个路过的行人,不仅未曾往庙里走,且那人在行经庙门口时还特意加快了脚步,可以说是一路狂奔地往前跑,一路跑一路还在喘着大气呢喃着“妖魔辟易”之类的祝祷之语,好像对这里很是避忌。 周尚却显然并不知情,犹自大声地道:“姑娘快随我出去吧,这地方从前闹鬼,老不吉利了,咱们可莫要沾了晦气。” 原来如此,怪道那行人走得这般快。 卫姝正想着,忽听周尚又又耳语般地轻声道:“阿琪姑娘,快走罢,时辰可不早了,我找你便花了不少功夫。” 卫姝点头道好,眸光亦此扫过他几乎湿透的靴子、溅着大片泥点子的袍角,最后,落在了那张满是汗水的脸上。 那张脸油汪汪地,眉眼间满是疲色,望去不只奔波了一早上,昨晚也没大睡好。 这是干嘛去了? 第008章 七杀 察觉到了卫姝的视线,周尚亦自觉形貌欠妥,忙抬起衣袖抹脸,又去扑掸衣袍,态度十分殷切,似乎要在卫姝的面前保持足够的礼仪,哪怕这大殿中只他二人,再无第三双眼睛。 伪装?作戏?有所求?还是……另有图谋? 阿琪思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卫姝心底疑惑得紧。 可是,在记忆的最深处,阿琪思似是对此并不见怪,就仿佛他二人平素相处时亦是如此的。 “我扶姑娘出去罢。” 略事整理妥当,周尚便上前两步,很自然地半扶着卫姝站起来,缓步向殿外走去。 卫姝其实一点都不想走。 她还惦记着后院那两具尸首呢,可此时情势却又迫得她必须得走,且还得立时想清一个问题: 是眼下就点明井下有死人,还是容后再说? 犹豫只在片息,很快卫姝便有了计较: 容后再说。 相较于当场挑明,后者显然更为稳妥。这倒也非是她心存侥幸、寄望于周尚没看到尸首,而是她如今的境地很是不利,贸然开口乃是行险。 少说、多行、多看,尽一切可能拖延时间,将此地之风土人物、此身之亲朋故旧多记起些来,才能在不得不开口之时,少几处错漏。 便在卫姝思忖时,周尚已引着她沿破朽的廊檐走到了小山门外,随后,脚步忽地一顿,朝卫姝微微躬腰道: “姑娘的东西都在这儿呢。方才我便是瞧见了这些东西,才猜到姑娘在此处避雨的,进来一找,果然便找到了姑娘。” 卫姝顺着他的视线望了出去。 山门外墙角处,端端正正地放着几样事物:一柄折起的青布油伞、一双木屐,还有一只盖着油布的竹篮。 昨夜雨横风狂,那篮子上的油布卷起了一角,里头空空如也,显是没放东西。 这是……阿琪思的? 莫名而来的熟悉感再度袭上心头,卫姝走过去,熟门熟路套上木屐、系好了系带。 果然,大小刚刚好,还真就是阿琪思之物,那油伞与竹篮想必也是她特意放在那里的。 如此一想,卫姝脑中恍惚浮现出了昨日的一个片断: 阿琪思冒着大雨急急赶到山神庙,将手头几样东西放置在了这里,随后便闯进了大殿…… 不,她并非第一次来这里! 黑暗中的书页陡然飞快翻动,一幅幅画卷如在眼前: 穿碧裙的少女在小山门前踯躅;著黑衣的少女在深夜巡视着大殿;一袭白裙的纤细身影飘忽如鬼魅,吓得路人大叫逃窜;雪天的黎明,四下寂然,少女身如飞燕,穿梭于山神庙的屋顶…… 闹鬼、晦气、山神庙有怪物……市井传闻渐多,山神庙也渐无人迹,最后终是废弃,而如走马灯般的回忆亦于此际一停,幻化出了最后的一刹: 如瀑大雨中,少女似箭支般跃入大殿,飘飞的裙裾与暗器破空声隐去了她掷剑的动作。 她选了一个绝好的角度,大殿的梁柱、石块并倾颓的塑像乃至于窗外风雨,皆为她的掩护。 阿琪思是故意的。 卫姝忽然有所明悟。 少女频繁在此出没,装神弄鬼吓唬路人,渐渐使得山神庙门庭冷寂、街巷无人,为的便是将这里变成她、以及另一些与她相似之人最为钟意的地方: 一个人迹罕至、闹中取静,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杀人抛尸之所。 这是少女长达一年甚而更久的设局,为的是将有可能追击而来的敌手,引入对方自以为胜算无疑的死地。 而昨日的穿窗一跃,便是阿琪思堆垒泥方、搬动塑像、调整角度再经无数次演练后的结果。 可惜,少女算准了一切,却唯独漏算了对手暴涨的内力。 原以为仗着功力深厚、软甲护体,便可以硬拼着挨下对方一击,再以“藏锋”绝技杀死对方,不料竟直接毙命。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一缕芳魂若是泉下有知,此时又会如何作想? 卫姝的思绪渐渐抛远,很快地,一个极富江湖气息的名号便跃入了她的脑海: 《七杀封脉诀》 是了,钩八定是施展此门功法,才令得内力大涨的。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对方很久之前便拿到了这部秘笈。 这是一门逆行经脉再行封禁以短暂增强功力的功法,每封一脉、便可增加一成的功力,七脉全封,则功力暴涨一倍。 不过,这门功法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施招后要立时开脉顺经,否则非死即疯,而这开脉顺经却至少需要十息的功夫。 换言之,七杀封脉诀若一击不中,便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双手奉予他人。 也正因此,《七杀封脉诀》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许多人视之为歪门邪道。 而钩八在偷袭成功后长时间未再出招,也必定是在开脉顺经,若非如此,纵使卫姝还魂,亦必死于其手。 这难道也是天意么? “来,阿琪姑娘,我来替您撑伞。”周尚的语声响了起来。 卫姝头顶一暗,举目视之,青伞如张开的莲叶,伞面微微倾斜着,周尚的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俨然一副侍奉周到的模样。 卫姝不动声色,抬手轻掠发鬓,眸光扫向伞柄上的机括,微有些好奇。 大梁朝也有华盖罗伞,宫廷仪仗里常会用到,只是那伞面儿却是只张不收的,且也比这大了许多。如今这把伞不仅轻便小巧,还能收放自如,倒也颇为有趣。 如此看来,这化外之地、异国番邦,似乎也不是全然的蛮荒与混乱,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嘛。 卫姝拂了拂并不宽的衣袖,复又低眉整理裙摆。 周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什么,当他将油伞高高举起时,眼前少女那理所当然、从容自若的神态,竟让他生出了一种“我本该服侍于她”的念头,殊为怪异。 周尚皱起粗眉,旋即又松开,卫姝此时亦打理好了衣物,转首看了过来。 各怀心思的二人相顾一笑,一个小心逢迎撑伞、一个半推半就徐行,慢慢走出了庙门。 第009章 落魄 山神庙前少行人,唯风雨如晦。 巷尾处,一株老树孤零零立着,新发的枝芽青绿如洗,扫去了巷子里的岑寂。 油布伞外雨骤风急,行走于伞下的卫姝,心底渐渐浮起了一丝茫然。 回不去了。 这里既非大梁,也不可能是中原。她所熟悉的一切,皆已不在。 卫姝整颗心都是空落落地。 前路渺渺,而来处也隐没于黑暗中,若说不惶惑、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纵是经天纬地的雄主,着落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寄魂于一具全然陌生的身体,多多少少也会生出些无措之感,更遑论素来有自知之明的卫姝了。 她从未将自己视作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于大梁朝时能够登上那张宝座,也不过是凑巧占了老天的便宜。毕竟她的出身便决定了她比常人更有可能登高望顶。而如今,好运显然并不在她这一边。 钩八的刺杀、周尚的窥探、阿琪思神秘的来历……在在皆表明了,此地危机四伏,说不定下一步便会落入深渊。 强抑着心底的不安,卫姝随在周尚的身后走出了巷子,转往东南方向。 行不多远,便是一处闹市,铺面儿鳞次栉比,往来行人不少,反衬出那巷子里古怪的僻静。 卫姝很快便发现,在大多数行人的脸上,并看不到教化之后的温良,只有化外野客之粗鲁蛮横,而当地土人的衣著、口音以及偶尔可见的那种圆顶带尖梢的屋舍,亦无不在确证着她此前的猜测: 阿琪思是异族人。 惘然的感觉堆积于胸,卫姝委实很想叹气。 死都还没死明白呢,如今又活了个糊涂。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亡国灭种之仇、杀父辱母之恨、儿女枉死之怨,三者皆已得报,她卫姝也算是死得其所,大可坦然俯仰于天地了。 只不知朕殡天之后,待到天下大定,那些大臣们又会如何议定朕的谥号与庙号? 约莫就在“伐”、“墨”、“悖”、“费”,或“灵”、“幽”、“献”这些里头挑一个罢。 总之,谥必是下谥,庙号也绝不可能好听。 谁教她卫姝是女皇呢? 牡鸡司晨这种屁话,她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而那些叛军杀进皇城时,举的亦是“诛孽嬖、挽天倾”的旗号。 孽嬖实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江山在手,管甚么孽障祥瑞。对于这一点,卫姝倒是看得很开。 罢了,朕已殡天,管尔等洪水滔天。诸位爱卿爱干嘛干嘛去吧,朕如今挺好的…… “阿琪姑娘可用过早饭了么?”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周尚的语声随食物的香气同时飘来,卫姝登时腹如雷鸣,治国谋政迅速被抛诸一旁,脑海中飞快浮起了三个大字: 朕好饿。 细想下,自昨日“醒来”之后,这一日连着一夜她竟是滴水未曾沾唇,此际被这满街的烟火气这么一撩拨,直是饥火难耐,抓心挠肝地难受起来。 原来,挨饿的滋味是如此地令人……难堪,那肚皮里头竟还会发出如此响亮的……鸣叫,怎样也遮不住,实是卫姝从不曾领教的,且往后她也绝对、绝对、绝对不想再领教了。 “果然的,姑娘这是还没吃早饭呢。”周尚打趣地笑看着卫姝,显是听见了阿琪姑娘肚子里那点儿动静。 卫姝已经饿得有些心慌了,浑身的力气尽皆不见,只虚飘飘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朕还真是……落魄了啊。 卫姝的眼眶子都快红了。 还魂异乡这才第二日,便连饿都挨上了。,阿琪思姑娘,你怎地过得如此潦倒? 周尚自不知卫姝那一脑门儿的感慨,笑嘻嘻引着她来到一处搭着凉棚的小摊,掏出铜钿买了羊肉蒸饼并热汤,两个人找了副座头坐了下来。 板凳短了条腿、碗没洗干净、羊肉膻气犹存、饼皮略干、汤色浑浊…… 早饭尚未入口,卫姝便至少挑出了七、八个错处,可架不住腹内空空,绞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战栗。 自那捧饭的店家离开后,她一双眼睛便紧紧盯着周尚,待见他吃了饼、喝了汤,看起来并无异样,她立时也迫不及待抓起肉饼,一口咬了下去。 香。 带着大块肥油的羊肉以奇异的香料调味,鲜香浓郁,竟不比宫宴炙肉差,咀嚼时直是膏腴满口、齿颊生香。 卫姝复又捧起海碗,满饮了一口热羊汤。 舒坦。 什么不净、什么腥膻,此时尽皆放在一旁,卫姝飞快地一口饼、一口汤地吃喝起来,不多时一张肉饼便落了肚,那空荡荡的心窝子总算又暖和了几分,人也精神了些。 周尚端起汤碗,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眸光自碗沿向卫姝投去,心绪有些莫名。 眼前少女分明饿极,却还是待他先吃了再去吃,这原是知礼之举,可周尚这心里却总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好像……似乎……在为某个人……试毒? 嗯,应该是我想多了。 周尚面色古怪,摇摇头,甩去了这个念头。 此时,卫姝又撕了大半张饼子在手,一面放缓速度细嚼慢咽,一面暗中观察四周的摊贩,估算此地货殖。 虽然地处化外,这里的货殖竟还有些章法,百铜一钱银、十钱银兑足一两银,倒是令卫姝颇觉惊奇。 然而,待看清那铜钿上残留的篆体“宝”字后,这惊奇便又烟消云散了。 说来说去,用的还是中原钱币。 铸币乃是国本之一,而此地却显然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市井流通的银钱也是中原的,可见货殖尚未成型。 却不知这钱币是中原前朝的、还是当朝的,若是后者,则此地离着中原或许也并不太远。 一时饭毕,卫姝便也放下这些心思,与周尚两个人在闹市里漫步消食,没走几步,周尚便又用着恭谨的语气道: “才却是忘了与姑娘说了,姑娘要的蓝月纱裙子已经纺好了,上头的绣花也是照着姑娘给的花样子绣的,孩子他娘可是下了好细的功夫呢。” 卫姝缓缓点头,脑海中模糊现出了一种银蓝色的纱料子,轻盈软薄,有若澄空之下的月华,似是颇为名贵。 她不免疑惑起来。 阿琪思都能穿上这等衣裙了,如何还会挨饿? 谢谢深心小可爱的打赏哈。继续求收藏求票票(* ̄з ̄) 第010章 霹雳 便在卫姝思忖之际,周尚紧接着又道: “等一时姑娘随小人家去,便将那裙子一并取了吧。待献上裙子后,想必姑娘便能得着真主子的欢喜,说不得真主子还能厚厚地赏了姑娘呢。到时候我们也不求别的,只求姑娘好生替我们美言几句,我们便也知足了。” 主子? 赏?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莫非……莫非…… 卫姝莫名心底发慌,伸出去的脚竟仿佛再也找不到地面,眼前的一切瞬间颠倒。 “哎哎哎哎姑娘可慢着!慢着!那可是人家的瓷器摊儿!” 粗豪又咋呼的叫声好似离得很远,随后,卫姝的身子一轻,两脚已然离了地,却是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拎起了她。 惊呼声四起,似有不少行人聚集而来,其间还夹杂着一道颇为惋惜的声音: “哎呀,兄台好大的力气。” “过奖,过奖,哈哈哈,兄台过奖了啊。”周尚向那卖瓷器的小贩打了个哈哈,单膀用力,提溜着卫姝往后退了几大步,同时机警地一指那摊子向周遭行人道: “大家伙瞧瞧啊,没碰着,我们家姑娘没碰着,东西坏了可算不到我们头上。” 一旁众人尽皆附和“是没碰着”、“离得老远呢”。 那黑心小贩原先还用屁股悄悄将摊子往前顶,试图见机摔坏几只瓷盏,以索大笔赔偿,此时见到底挨不上了,便也只得怅怅地吸溜了一下鼻子,又坐了回去。 卫姝并不曾晕过去。 尽管她很想要晕上一晕。 便在她歪倒那一刹,丹田内力陡发,沿督脉上脊中、奔风府、入百会,她整个人登时激灵灵了一下子就精神了。 眩晕感散去,脑海中的迷雾亦就此掀开了一角,卫姝遂记起了一椿她恨不能忘却之事: 阿琪思好像是个……奴。 奴? 奴! 朕、朕竟成了一个奴? 卫姝一时只觉双目发眩,纵使有周尚大力相扶,眼前仍是一阵天旋地转。 朕竟还魂到了一个奴仆的身上? 这算什么? 这叫甚事? 然而,她越是不愿承认、不想承认,脑海中的记忆便越是牢靠且清晰: 阿琪思确系奴仆。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此时再打量身上的衣裙,卫姝蓦然发现,她的衣著竟与死在井沿那男子的衣饰极相仿,同样地青不是青、蓝不是蓝。而在这座叫做“白霜城”的城池中,此等服色乃是豪门贵族府中家奴特有的衣着。 朕记起来了! 朕全(大梁粗语)记起来了! 在白霜城里能穿上此等衣饰,竟还是很了不得的一种荣耀,昭示着其人身份比寻常百姓更高一等。毕竟那豪门之下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尊贵过普通庶民的。 刹时间,一股热血直冲卫姝的天灵盖儿,她浑身都在打着哆嗦。 荣耀你个(大梁粗语)! 这是什么狗屁的荣耀?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想她王侯之女、万乘之躯,何等尊贵?何等骄傲?即便当年逃亡落魄时,她的身边亦从未断过服侍的下仆,又几曾有过如此屈居于人下之时? 可是,这想法却只属于卫姝。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她好像有些什么难言之隐抑或另有目的,于是心甘情愿依附于高门之下,以受人驱使为生。 “……阿琪姑娘,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馆瞧瞧?”周尚兀自大声说着话,路上行人亦多有驻足张望。 卫姝的神智早已恢复,只是心绪尚还起伏不定。 眼开眼闭间,便从天下至尊变作草芥微尘,这谁能挨得住? 用了数息的功夫调整好表情,最后,卫姝总算是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来,扶着周尚的胳膊站直了些,这才弱着声气道: “无……无妨的,方才只是有点儿头晕罢了,想必是昨晚没睡好,如今却是已经不晕了,倒也用不着去医馆。” 说完了,她又依着本地礼仪蹲身行礼:“多谢周叔。” 周尚“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卫姝两眼,松开手道:“如此便好。”旋即又问:“刚才倒是忘了问姑娘一声,何时销假回府?” 回府? 卫姝一下子有点懵住了。 蹙眉想了数息,她才不情不愿地道:“明……明日傍晚前回去就成了。”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连阿琪思是哪家的奴仆都没想起来,但“明日傍晚前回主子府中销假”这件事,却是确凿无疑的。 卫姝简直灰心丧气到了极点,可心底却亦知晓,此乃阿琪思的烟火寻常,她不过是占了人家身子的一缕幽魂罢了,越俎代疱这种事,如今还言之过早。 先把阿琪思该当面对的人与事好生应付过去,才能再说其他。 但是,真(大梁粗语)憋屈啊。 好容易将诸般杂念强行按下,卫姝调整好呼吸,尽力维系着神情与动作的自然,与周尚转进了朝西的一条巷子。 雨兀自下着,噼里啪啦地丝毫不见小,伞面上的声音密集如鼓点,大片雨幕扫过屋檐,在狂风中来回摇摆。 卫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天光只透着些许淡薄的白,看来这雨还有得下,身后的街市之声已被风雨掩去,显得有些遥远。 这条巷子也很安静,街口处的热闹显然并未延及其中,四下里寥无人烟,唯闻风吹雨打声。 卫姝走着走着,渐渐又疑惑了起来。 周尚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观其言行,他对阿琪思应该还是挺巴结的,人前人后都很殷勤。可自打进了巷子,他便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与方才的奉承客套完全两样。 如果不是对方神情间始终保持着一分谦谨之色,卫姝都快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被人换了魂了。 他不肯说话,本就心事重重的卫姝便也越发不愿主动开口。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穿过了大雨中的白霜城,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直到来到了一处生着藤萝的木扉小院门前,方才止步。 “阿琪姑娘快请进罢。”周尚总算开了口,说话间抢上前推开院门,将卫姝让了进去。 第011章 破军 这是一所极小的宅子。 进门后走不上几步便是三间正房,东西两厢并无屋舍,从排布上看,依旧是不成章法的番邦样式。 卫姝亦步亦趋跟着周尚行至屋前,见那房舍不过黄泥所筑,屋顶的瓦片新的叠着旧的,也不知修补了多少回了,最上方的石头尖顶也秃了一半。 难怪如此巴结呢,却原来是个穷家陋户。 两个人先后进了屋,待到屋门阖拢,周尚面上最后的一丝讨好,便也随着黯淡的天光被扫去了门外。 他蓦地挺直了佝偻的腰杆儿,阔步行至桌边,撩起衣袍大马金刀地坐下,抬头目注着卫姝,问: “你见到破军了么?” 破军? 这是何人? 卫姝眉峰轻蹙,脑中却响起“豁啷”一声,恍若轻舟破开重重水浪,黑暗中的书页竟就这般翻动了起来,逐渐幻化成了半挂于井沿的那具尸首。 那便是……破军? 随着这个念头的泛起,脑海里的迷雾似也有了松动的迹象,卫姝屏息静立了几息的功夫,记忆就此逐一呈现: 的确,那模样干净的死者应该便是周尚问及的“破军”,这并非其人真名,而是代号,类似于阿琪思的“箭十一”。 便在昨日,在周尚的提前安排下,阿琪思与破军约在下晌相会,约见地点则是位于城北的一处空屋。 阿琪思依约而至,然而却并没见到破军其人,反倒意外发现了一封夹在门后显眼处的信。 信中说破军已被劫持,如欲救人,便去神庙街那座废弃的山神庙。 因那信中的某几处用字很是怪异,阿琪思由是提前猜到或会遇见“故人”,遂此决定孤身前往,而那封密信则被她当场撕碎吃了。 箭十一的来历,还真是相当地神秘啊。 忆及至此,卫姝不免心生感慨。 那山神庙里后来发生的一切,皆是卫姝亲历,倒也不必再提了。 因阿琪思此前只知破军之名,却从未一睹其真容,故在昨日看到那年轻男子的尸身时,卫姝的脑中才会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地底粮库的地形图呢?破军有没有给你?” 周尚再度问道。 相较于前一问,这后发的连续二问直教卫姝心惊肉跳,记忆也再度被激发。 是了,昨日之约确实是为了拿到由破军送出的白霜城地底粮库地形图。按照原本的计划,若一切顺利拿到了地形图,阿琪思便会于今日转交给周尚,而周尚今日来寻她,想必亦是因为有约在先,故一路寻至山神庙中。 可是……地底粮库? 这岂非一城之机密所在? 周尚要这等图纸作甚? 还有,那破军又是从何处拿到这份地形图的?难道是……盗来的? 卫姝不由悚然而惊,同时也隐隐觉得触到了某个关窍,然而任凭她再怎么想,被黑暗隐去的书页却不肯再亮起分毫。 不过,随着部分记的恢复,破军的身份倒是变得清晰了一些。 原来,这破军乃是掌管白霜城府库的正使家中的一名宋奴,因是个喑人,天然便比常人更易保守机密,故被安置在书房当差,就此知晓了主子藏图纸的地方。 是周尚说动了他。 在阿琪思的记忆中,周尚似乎只与破军见过几次面,破军便慷慨允诺帮他盗取图纸。而若不是钩八斜刺里杀将出来,今日这事至此便已了结…… 慢着,钩八? 卫姝忽地心头一跳。 杀死破军之人,正是钩八。 钩八行凶的因由,卫姝此前一直思之不清,可眼下结合周尚所言,难道……钩八正是为了那份地底粮库图才杀掉了破军? 那他在山神庙守株待兔等的人,究竟是谁? 此刻回思,昨日留在城北空屋的那封密信之语气、用字等等,皆与钩八颇为相似,字体也与记忆中钩八所书极像,卫姝觉着,那八成便是其人亲笔所书。 而从信中措词来看,至少在留信的时候,钩八仿佛并不知与破军相约之人是谁。 若此说成立,则昨日阿琪思出现在大殿时,钩八其实也是……出乎意料的?接下来的生死搏杀,难道也并非钩八专意针对阿琪思设的局,而是一次……不期而遇?! 卫姝一下子攥紧了手指。 越是细想她便越觉着,这猜测八(啊)九不离十。 钩八素来缜密,若提前知晓会与箭十一交手,他必定会在山神庙各处设伏,而不是只守着一座大殿,连个机关都没放。 随着此念,新的记忆涌入脑海。 钩八懂机关术。 虽称不上精于此道,但布置几处机关诱对手入局于他却也不难。 换言之,彼时他等的人,不是阿琪思! 也正因为没想到阿琪思会突然出现,他才会在匆忙间肉身迎战,而为求胜,他不得不冒险施展出《七杀封脉诀》这样邪门的武功。 千头万绪纠结在一起,卫姝只觉脑袋发晕,好在丹田气息平稳,一丝丝热流荡涤着四肢百骸,她的神智始终不曾被昏沉击溃,反倒理出了一条脉络: 先不论其他,眼下的情形是钩八与破军双双身故,至于那份地形图…… 卫姝眼前再度幻化出了破军的尸身。 垂首忖度了片刻,她便哆嗦着轻声道:“破军他……他好像已经死了。” “死了?”周尚倒吸了一冷气,惊声连问:“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死?” 其语气之真切,就好似他对那井底尸身当真一无所知。 然而,通往后院的砖地上那带着水渍的大脚印儿,卫姝可是记忆犹新。 周尚一定去过后院,也一定仔细查探过两具尸首。 而此时他与卫姝言及的粮库地图,一听就非同小可,继续隐瞒那井底遗尸实属下策,当说的必须得说。 不过,眼前这位做戏的本领,却也是不输于前世那分列两班的诸位爱卿了。 卫姝竟没来由生出了重回朝堂之感,一时间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整个人神清气爽,大有如鱼得水之意。而表面瞧着,她的面色却是越发地苍白。 而后,她的身体便开始摇摇晃晃地起来,好似那窗子一启、风儿一吹,她便会当场被大风吹倒。 第012章 美人 “我……我也不知道。”晃了好一会儿后,卫姝终是抖着嗓子说道,语声中有着明显的哭腔: “昨天我去城北空屋的时候,恍惚瞧见有个男人驮着个穿蓝袍的人走了。虽然我不识得破军,但我识得……识得他那身儿衣裳。” 她扯了扯自个儿身上的裙子,以示二人奴仆身份相同,故衣著亦相似,她才凭此认出了对方。 “那你又是如何做的?”周尚语声淡然,神情亦如是。 卫姝轻咬唇瓣,下死力逼出了两颗晶莹的泪豆,一面举袖拭泪,一面抽噎着道: “我……原本是不想理会的,可是……可是那地方本就是我与破军约见之处,是以我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悄悄跟在那男人身后,见他去了神庙街的山神庙,我……我便躲在外头等着,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谁想我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人出来,那时候雨越来越大,又打着雷,我想着他们是不是从别的地方离开了,便壮着胆子进了山神庙,然后……然后我就在后院那口旱井里面看到了……尸首。” “哦,你看到了尸首。”周尚重复了一句,望向卫姝的视线很是冷肃。 卫姝点了点头,打着哆嗦道:“是……是啊,周叔,那井里面有两个尸首呢,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穿着与我差不多的衣裳,如今想来,那可能便是破军了。另还有一个男人,头发白了几根,瞧着有些年岁了,我却……不识得。” 周尚静静地看着卫姝,并不言声,予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卫姝啜泣了几声,又继续说道:“那两个人……两个尸首……满头满脸都是血,也瞧不出面目来,就像是……就像是打架的时候掉进井里死掉的,我也……我也弄不清楚……” 钩八,朕谢谢你。 说出上述这番话时,卫姝发自内心地如此想道。 若不是被钩八暗算在先,受了极重的内伤,此际的她也不会面色惨白、气息混乱,洗脱儿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姑娘模样,与此时的说辞正相契合。 “如此大事,为何在山神庙的时候不说?为何在路上不说?为何直到我问了,你才说?” 周尚陡然出声,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卫姝,锐利的眸光几乎在她身上穿出两个洞。 卫姝哆嗦了一下,颤声道:“我……我实在太害怕了,且醒过来的时候脑袋也迷糊着,待到我想起这事儿来的时候,周叔你又一直在给我使眼色,我就……就以为周叔你全都知道了,不教我往外说,我就没……没说了。” 周尚两个眼睛登时张得老大,连带着额角处都耸起了鼓包:“我……我那是不让你说话么?” 他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好像已经快要维持不住表情了:“我那是听见外头有人走动,就使眼色让你小心些行事。你没听见外头有人?” “啊?有……有人么?可我……我没有听到啊……”卫姝满脸茫然,语声嗫嚅,整个人也摇摇晃晃地,好似下一息便要晕倒。 周尚张着嘴巴,俩鼻孔使劲儿往外出气,半晌没接话。 话至此节,余言皆入榖中。 接下来再怎样说,都只能围绕周尚彼时的那个眼神,而卫姝此前所述便也合情合理了起来。 当然,破绽也并非没有,细翻翻还挺多。但只要卫姝咬死了“领会错了周叔的意思,没敢在庙里就说出来”,则此说便无可指摘。 说谎实则并非上策,卫姝自己也很清楚。可如今的形势对她极为不利,她不得不强说此言。 因为黑暗中的那卷书,实在太难读了。 占着阿琪思的身子,却寻不回阿琪思全部的记忆,卫姝根本无法窥得此事全貌,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钩八临死前的那句“小心”,绝非虚言。 虽二人相遇乃是偶然,但他的杀意却是真的。 钩八与箭十一,乃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他不是第一个欲杀箭十一之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也因此,卫姝不相信任何人,哪怕阿琪思对周尚似乎很是信任,卫姝也决定将钩八其人其事瞒下。 横竖那井里确有两具尸首,又被仔细动过了手脚,即便周尚再如何查也不可能查出端倪来,否则,他也不会多番拿话试探、暗中窥察了。 此外,冥冥中卫姝还有一个感觉: 钩八与周尚是完全不同的两路人马,彼此间并无交汇,被揭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们有麻烦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屋中二人同时吃了一惊,俱皆望向声音的来处。 而其实,卫姝早便察觉到了隔墙有耳,此际不过是佯作吃惊,可周尚的吃惊却是真的,是故看上去他反倒不及卫姝那样“震惊”了。 东次间的布帘不知何时高高挑起,一道风姿绰约的身影出现在帘下。 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上著绿衫、下系红裙,虽然穿着一身布衣,发辫也只是随意地束成一根长辫,却依旧难掩她高挑的身段与清秀的五官,一双眼睛更是顾盼神飞,令人见之难忘。 这便是周尚口中的“孩子他娘”? 看了看周尚,再看了看这清俊的女子,卫姝深觉这夫妻俩九成九是假扮的,正想着这女子又是何人、该如何称呼,蓦地,眼神微微一凝。 周尚此时已经站起身来,叉手向那女子行了个中原才有的见礼,口中唤了一声“叶统领”。 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话! 他们是中原人? 卫姝心下大为诧异,佯作低头行礼,眼中的那一丝讶色自是无人察知。 “坐。”姓叶的美貌女子语声低沉,回的亦是中原口音。 抬手示意周尚归座,他自己也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一举一动大开大合,姿仪极是洒脱。 卫姝顾不得他二人吐露的乡音,视线不由自主便瞄向了叶姓女子突起的喉结。 这……这……这分明就是个男人啊! 卫姝险些惊掉了下巴。 且不说那滚动的喉节了,只说那低沉有力的喉音,也绝不是女子能够发出来的。 然而,若抛开这两处不提,单看其人身段样貌,却是活色生香美人儿一个。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叶统领也未刻意扭捏作态,一行一止发乎自然,但却并不予人古怪别扭之感,反倒让人觉得这“女子”别有一股英气,绝非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想不到,男扮女装也能有此动人的姿容,卫姝只觉心头剧震,一时间竟连话都忘了说。 第013章 间谍 叶统领将手臂支在案上,取了个慵懒散淡的斜倚之姿,见卫姝犹自神情呆滞,一双长眉便挑了起来。 虽然身著女装,这一挑眉却大有君子风流之意,然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既不君子、也不风流的: “傻看什么呢你?别光顾着发呆了,地形图在何处?你到底拿到手没有?” 颇有些不耐烦的语声,被凉风送入耳鼓,卫姝如梦方醒,顿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转开眼眸,不再去看那张宜男宜女的脸,心下却忖道: 此人态度生硬,开口便直指地形图,对破军的生死漠不关心,可见心性坚冷,然其行止又有些喜怒无常,不太好对付。 想到此节,卫姝已然凝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低下头,用着极小的声音道:“那地形图拿是拿到了,如今却不在……不在我手里。” 说这话时,脑海中的迷雾忽尔又散开了一角,她于是想起了这位奇男子的姓名:叶飞。 紧接着,叶飞与周尚的来历也一点点浮现在了卫姝的脑海。 他二人竟是从中原腹地潜入白霜城的探子! 这惊人的消息再度险些惊掉卫姝的下巴,脑瓜子也完全乱成了一锅粥,花了好半天才终是将事情理出了一个大概。 先说白霜城。 一如卫姝此前猜测,这白霜城确系蛮夷之地,乃是中原以北一个叫做“金国”的治下重镇。 因地处金国最南端,与中原边境相距仅百里之遥,故白霜城又一个别号,唤作“百里城”。 至于中原的情形,卫姝也慢慢地回忆起了一些。 如今的中原国号为宋,年号景初,国姓为李。这大宋朝立国至今已逾四十载,眼下则为景初二年。 至于卫姝前世生活的“大梁”,阿琪思并不知悉,周、叶二人也没提过。 再说回金国。 起初,金族也只是一小小异族,以放牧为生,族人逐水草而居。后来金族出了一位雄主,吞并了不少别的族群,金族亦就此壮大起来。待到放牧再也无法喂饱族人之时,金人便开始袭扰临近的大宋,时常抢劫粮食与丁口。 二十年前,金人举全族之力大举进犯,大宋守军不力,竟是一退再退,将北域千里沃土拱手相让。 自此后,两国边境便时有交兵,二十年来从未间断,每隔上几年更会有一场大战,或是金伐宋、或是宋讨金,而两国胶着的焦点,便是位于白霜城外百余里处的那一大片平原。 说来,白霜城其实原本便是宋国领土,名字也不是如今的这一个,而是唤做“银城”,以其盛产银矿而著称。 二十年前的那场突袭,不仅令大宋损失了大片国土,也令得银城被金军攻陷,守将战死、守军覆没,城中百姓十不存一。 活下来的大宋百姓,并不曾得到金国人的善待。 攻破银城后,金军恨此城坚难攻,于是先行大肆烧杀掳掠一番,而后便将城中仅存的宋人驱赶至城北,划出了一块地方,将他们如牲畜般圈养了起来。 这些宋人生生世世只能生活在那方圆不足三十里的一小块地界,未得允许不能擅离,而其子孙后代也永远只能做金人的奴隶,金人给他们起了个名字,叫做“牧那黑泰”,意为“猪狗不如之人”。 在大宋朝,他们被唤作“离奴”。 去国离乡,可怜为奴。 这与狸奴同音的名号,或许便含着故国对流落在外的子民的一丝悲悯之意。 阿琪思虽然也是奴,却与那些离奴并不一样,因为她的身上并没有“牧那黑泰”的刺字。 然而,在金国人眼里,有无刺字,实则也无甚区别。 至于阿琪思的奴身,似乎也是她假扮的,至于其真正的来历,卫姝却仍旧不得而知。 拿下银城之后,贪婪的金人希望能得到如霜雪一般多的银子,便将之更名为白霜城。而丰富的矿产资源也的确令金人变得富有。 他们很快便建立起了如今的金国,国力日益强盛,隐隐有与大宋分庭抗礼之势。 据阿琪思所知,叶飞与周尚此番潜入敌后,除刺探金国军情之外,还肩负着“尽一切可能扰乱金军后方辎重”的重任。 这般看来,大宋朝似乎并不想与金国开战,至少短期内是不想打这一仗的。 回忆到这里时,卫姝当即做出了如上推断,复又罗列出了不愿开战的几种可能: 国库空虚;朝堂上有别的声音;帝心忧惧、有怯战之意;军队不听调遣。 景初才止二年,新帝即位时间并不长,想必诸事皆未理顺。那些臣子别的本事没有,互相推诿、阳奉阴违的手段却是个个儿精湛,当朝天子若拿不出手段来镇住他们,他们就能给你反了天去。 卫姝也算是亲历三朝,冷眼旁观之下,自是知晓新帝登基面临的种种难处,就如她当年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算将朝堂理顺。 只可惜,阿琪思对国家大事并不了解,周、叶二人就算知晓,也不大可能说与她听,卫姝便也只能胡乱猜测一番作罢。 而除上述这些外,阿琪思还记起了一件事,便是叶、周二人并非孤军作战,而是另有帮手。 这帮手中既有如阿琪思与破军这般被说动的各府宋奴,亦有蜇伏于白霜城中的大宋“间谍”(注)。 所谓“间谍”,卫姝本身那是听都没听过的,可阿琪思对此却是颇为了解,卫姝于是也就此知晓: 间谍乃是混迹于敌方并伪装成其中一份子的暗探,有些本领高强的间谍甚至能蜇伏数载而不败露。 白霜城内的这群间谍,便是此次行动的主力。不过,他们的身份十分隐蔽,阿琪思从未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死去的破军除外),叶、周二人也从不曾透露过这方面的消息。 终于不再是盲人摸象般地胡猜了,且中原子民的身份亦得以确证,更有襄助故国之义举,卫姝堵在心头的那一口气,至此终是得以纾解。 如今回想,昨日与钩八交手时,二人便是一直以中原话交谈论事,这也让卫姝没有第一时间弄清处境,却是险些误了大事。 注:间谍一词南北朝时就有了。《世说新语·容止》中就有“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一段,表明那时便有了“间谍”这个词以及从事刺探对手情报的专业人士,其词意和用法与现代一致。 另注:以上部分内容摘自《古代汉语词典》。 第014章 吾名 “怎么又不说话了?你这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我问你图纸呢?为何明明拿到了又说不在手上?” 叶飞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其语气很是紧迫,句句都不离图纸,听来很有些逼问的意思。 卫姝此时心情转换,倒也真心实意地想助大宋一臂之力,遂启唇说道: “昨天见到破军的尸身后,我就想着原本便约好了要拿图纸的,他虽然死了,说不得那图纸还在左近,我便在那井栏四周找了找,没成想竟真还找到了一份地形图。” “阿琪姑娘的运道可真好啊。”叶飞举目望向卫姝,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便慢慢自后腰抽出了一柄短剑。 刹那间,寒光如水,映得满室阴凉。 卫姝神色未动,袖起的手却扣紧了三枚铁锥,残余内息亦随念而起,沿后腰气海穴至手少阴三经直入腕底,掌心登时一片火烫。 可随后,叶飞却又抽出了一方极为娇艳的水红色汗巾子,以之轻轻擦拭着短剑,神态间一派平静,身上的气息亦颇安稳。 卫姝敛着眸,并没去瞧他,心下却能感觉到,他怀疑归怀疑,倒也并没有暴起发难之意,于是,扣在手里的铁锥也略微放松。 “那后来呢?”开口的是周尚。 他的嗓门儿压低了不少,语气沉着,大异于方才那咋呼的模样。 卫姝以指尖摩挲着暗袋里的锥尖,语气软弱而又无力:“我想着那地形图很是紧要,便仔细看了几遍,硬生生记了下来,然后便将图纸撕碎吃了。 吃了那些纸之后,我身上便有些不舒服,肚子里绞得难受。那时候雨下得很大,又打着雷,天色也很黑,我想着路上肯定不好走,倒不如先在那大殿里头避一避,等雨势小了再去找你们商议。 没成想我才一走到蒲团旁边,后心突然就是一痛,然后我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周尚点了点头,神情间似是藏匿着些什么,一双突起的环眼将卫姝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半晌没说话。 房间里便此安静了下来,好似他与叶飞皆在思忖这宋奴少女的一席话。 好半晌后,叶飞方才停下拭剑的手,慢条斯理将汗巾子折起,徐徐地道: “阿琪姑娘说‘拿到图纸却不在身边’的意思,我如今却是明白了。没想到姑娘的记性竟也这般地好,将图形尽皆记在了脑子里,若换作旁人,怕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的。 看起来,姑娘不仅得天眷顾,运道奇佳,还是个冰雪聪明之人,真是令人赞叹哪。” 他没什么诚意地夸赞着卫姝,旋即停住话声,将换了面的汗巾子继续拭着剑,不再说话了。 周尚等了片刻,见他总不开口,便扭头看了看他,低声道:“头儿,你看要不要请阿琪姑娘眼下就把图形画出来,西屋里正好有文房四宝。” 叶飞头都没抬,只勾了勾唇:“你觉着有必要么?” 周尚愣住了,旋即面上便现出了不解之色,道:“呃,这话是甚意思?头儿,那地形图咱们不用画出来么?可如果没有图形,咱们可就……” 他突然止住语声,转首望了卫姝一眼,嘴巴牢牢闭住,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叶飞便于此时“呵”地笑了一声,凉凉的眼风一转,便转向了卫姝,眼神中的玩味几乎溢于言表。 果然被疑上了。 卫姝丝毫未觉意外。 潜入敌国本就极险,如果他俩再没一点警醒之心,那就真是送死来的。 更何况,卫姝自个儿也曾有过四海逃亡的经历,更曾为重返皇都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后来她在朝堂之上四面皆敌,看谁都像反贼,那疑心病可比眼前二人重多了。 卫姝心平气和,低眉管自抚弄着衣角,纤细的身形如若柳条,又像一朵开在墙角与世无争的小白花。 叶飞望她片刻,再度勾了勾唇,一把声音凉得像窗外的风:“我是觉着吧,这地形图画或者不画并不要紧,却不知阿琪姑娘……” “卫姝。”柔软的音线滑入空气,似上好丝绸迎了风,轻轻一抖,便抖落出了一道温腻且细柔的涟漪。 叶飞一怔,周尚也转过视线,二人俱皆凝目望向眼前的少女。 天光昏晦,满室幽寂,少女的面容好似染了窗外春雨,又像被那身青碧的衣袂洇着,双瞳如剪秋水,长眉如画春山。 只可惜,这般姣好的容颜,却被额角一道深长的疤痕破去,令人徒生叹惋。 “拱卫之卫、姝丽之姝。” 卫姝吐字清晰地说道,拢袖的手缓缓抽出,以指代笔,凌空摩写下这两个字,复又反手朝自个儿一指: “姬姓、卫氏、名姝。此乃我的名字:卫姝。” 她直视着座中二人,神情端庄、举止从容,让人根本想不起她原本不过是一介低贱的奴仆。 “从今往后,还请叶统领和周叔以我的中原名字唤我,莫要再唤我阿琪姑娘了。”卫姝再度说道。 先祖血脉之续、父母爱赐之名,不可或忘。 这是她几经思虑后作出的决断。 无论是公主、太后、天子,还是阿琪思或者箭十一,这所有的身份,如今尽皆托付在了一个名叫卫姝的女子身上。 这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槛儿。 至少在这两位中原故人的面前,她想要以卫姝的面目示人。 而之所以选择于此时挑明,取信于二人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她得知道大梁朝与如今的大宋朝之间,到底相隔几许。 说白了便是卫姝想知道,究竟大宋是她的祖宗,还是她是大宋的祖宗,又或者,这里是有宋而无梁的异世,与她所知的一切,再无关联。 而在说出此言后,卫姝也料定必会引得二人相疑,说不得叶飞还要穷究追问,心下也早已打好了腹稿。 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居然并无疑意。 “原来是卫姑娘,失敬,失敬。”叶飞拱手行了个中原之礼,长眉微挑,不着痕迹与周尚对视了一眼。 那一刻,他二人面上竟同时现出了然的神情,就好像对阿琪思姑娘执著于以中原本名相告之举一点都不吃惊,甚而觉得这很是合乎常理。 卫姝于是就更觉着这不合常理了。 但她还是极好地抑制住了情绪,心跳、呼吸皆无变化,面色也一如既往地苍白着。 第015章 孽皇 “不过,卫姑娘这名字么……” 叶飞忽地开了口,说话时还以指节轻敲桌面,低沉的语声中带着几分回忆: “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这名字的,拱卫之卫、姝丽之姝……卫姝……卫姝……” “我也是,头儿。”周尚此时也接口道。 说这话时,他眉头深锁,一双环眼正望向不远处的窗棂,瞧来是在极力地回想前事:“这名字听着可当真耳熟得紧。” 见过? 耳熟? 前者想来出自于纸墨,否则何以得“见”?后者则定是口口相传,否则何以过“耳”? 莫非朕这是……青史留名了? 卫姝几乎是在以丹田之力抑制着呼吸的急促,却终是抑不住渐渐加快的心跳。 青史留名啊…… 纵使明知这八成就是自个在妄加猜测,以卫姝当年的那点儿微末功绩,离名垂千古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可她却无法禁止自己这样去想,心底里的那一丝窃喜也是抹不去的。 若能得偿所愿,则朕那一辈子也算是没白活了。 然而,这念头才一冒出来,叶飞微冷的语声便即响起: “哦,我想起来了,那伪秦……呃,是大梁朝。那大梁朝有一末代君王,乃是女皇,亦是‘十三孽皇’之一,她的名字便叫做卫姝。对,卫姝,就是这两个字,一模一样。我在《侫幸传》里看到过。” 末代?孽皇?侫幸? 卫姝浑身僵硬,十根脚趾紧紧巴住地面,坚忍地、执拗地,不令自己的身体就此摇摆起来。 可是,这法子似乎起到了相反的效果,眩晕感来势汹汹,竟比此前更甚。 朕还……挺得住…… 她竭力维系着神态与动作的自然,唯独面色不受控制地由苍白而淡青,再由淡青而深青,渐渐地有往那铁青方向转变的架势。 然后,她便听到了周尚粗犷豪放的语声: “哦哦对对对,就是她,就是她,卫姝卫邪嘛。我就说在哪儿听过这名字呢。嘿嘿嘿嘿,茶馆里可有她一段儿书来着,叫做《诛邪记》,头儿你听过没有?” 叶飞摇了摇头,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卫姝,没说话。 周尚并未察觉到他这个眼神,重重地一拍大腿,眉飞色舞地道:“哎呀,这书可来劲了,说的是那伪秦女皇卫姝以魅术惑国,乱了当朝国运,被楚王一眼识破,祭出天子剑将她斩于马下。那邪祟死后现出原型,却原来是一头黄皮子精。” 黄皮子……精…… 卫姝的嘴唇哆嗦着,身子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脸色已经青得能拧出汁了。 那厢周尚却犹自未觉,咂嘴眯眼、摇头晃脑,似是忆起了那段“来劲”的奇书,一脸地回味之色。 “嗯咳、嗯咳咳咳……”叶飞好像突然得了重病,咳嗽声响得能击穿屋顶。 周尚猛地回过神,一转眼,便瞧见了面色铁青立在他面前的、活生生的、卫姝,卫姑娘。 “啊哟,啊哟哟,我我我这可不是说你啊卫姑娘。”他登时两手连摇,迭声往回找补: “我就是说、就是说……就说卫姑娘这名字挺好,真挺好的,特别地容易记。你看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哎哎哎哎卫姑娘!卫姑娘!怎地这又要晕了……” 咋咋呼呼的叫唤声吵得卫姝脑仁疼,她捂着脑袋,身子软软地往下倒去,心底腾起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写史的、侍书郎,你们这群烂臀鬼!朕(大梁粗语)你们的祖宗! 面色苍白的少女到底没撑住,直挺挺地厥了过去,小屋里登时一阵兵慌马乱,但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熟能生巧的周尚单手提溜着昏迷的少女,将她送进了东次间。 未几时,东次间儿便烧起了小炭盆,温度宜人,铺得厚厚的床榻也足以抵御北国初春的寒意。 将床帐拉上半幅,眼瞧着少女似是睡得沉了,两个大宋间谍这才轻手轻脚离开了东屋。 临出屋前,周尚还很细心地将屋门处的布帘也合拢来,在帘后朝院门的方向呶了呶嘴,又以口型比出一句话: “此地不宜多言。” 叶飞颔首示意明白,口中却道:“我去取了那蓝月纱裙子罢,等一时卫姑娘醒了,也好让她拿回去交差。” “我去买米,柴也快用光了。”周尚压着嗓门儿,那说话声却还是刚好能够传进东屋——设若那榻上之人并未真的昏睡的话,便必能觉出他张罗午饭的殷勤: “今儿想必得一起吃午饭,我再去割点肉回来,卫姑娘身子弱了些,得好生补一补。” 这也不过现成的因由,顺嘴说来便是。二人“商议”已毕,便前后脚离开了藤萝小院,将卫姝一个人留了下来。 大宋密探们实则也并未走远,转头便又在另一条巷子的小院里碰了面。 这是他们的一处固定联络点。 那也是一户单门独院的宅子,布局与藤萝小院相仿,唯一的不同便是,那屋檐下悬着一枚擦得锃亮的铜风铃。 此际风雨犹甚,铜铃被大风吹着,间或“叮——”地一响,其声清寥,在小巷中传出去很远。 因此处地势颇高,只消在房顶开一扇小窗,登高四顾,左近街巷便尽在眼底,藤萝小院也一目了然,故他们才会择定在此处秘议。 锁好门户后,周尚先行攀着竹梯在小窗前望风,叶飞便在一方老旧的竹案旁坐了,顺手自后腰取出一柄短斧来,轻轻拂拭。 他的兵器似乎很多,身旁的竹案上一溜排开,刀、枪、锤、刺不一而足,每一种皆不过半尺长,似是当暗器或甩剑来用的。 “老周,你把昨日之事仔仔细细地报上来。”叶飞开口道。 因昨日另有要务在身,不久前方才回转,期间未曾与周尚见面,故他对昨日之事知之不详,此时便向下属询问起来。 房间里有片刻的寂静。 烛火幽微,并不能涤去屋中的寒意,叶飞却似是一无所觉,擦拭兵器的动作舒缓有致,恰好贴合着这一室静谧。 “赵谭没来。”周尚启唇说道,两眼望向窗外,神情沉稳。 赵谭是破军的真名。 他是一名宋谍。 求收藏求票票。 第016章 长锋 依照大宋联调司编撰的《间谍经略》,不可向无关者泄露同袍之真实姓名、身份、来历,此乃每个大宋间谍皆须遵行之则,是故,周、叶二人在卫姝在场时只以破军称呼赵谭。 赵谭原是被掠至白霜城的普通宋人,三年前,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名宋谍,并成功助其脱逃,就此立下了大功。 后经多番考校合格,并由那名宋谍引荐,赵谭也成为了一名大宋隐谍,并被破格纳入大宋联调司麾下,职司“长锋营”校尉。 而长锋营,便是大宋专事培植间谍的地方。 大宋联调司的全称是“大宋朝联合调查司”,乃是延用前朝大汉朝的一处官署,由皇帝陛下亲自执掌。 十一年前,联调司秘密成立了一支隐军,便是长锋营。 “长锋如剑,直取敌囚腹背;孤军深入,此去莫问归途。” 此乃长锋营设立的那一日,由宋太祖亲笔题写于营地正中石剑上的话。 而自成立之日起,数不清的长锋将士便远赴敌国,刺探军情、传递消息,遥助大宋抵御异族侵袭。 疆场上的征战固然壮阔,那些藏于暗处的厮杀,亦有着毫不逊于前者的凶险与惨烈。许多长锋将士就此无声殒落,连姓名都不为人所知。 然而,他们依旧前赴后继,纵使行走于刀尖之上,亦无所畏惧。 “生如长锋、逝者无名”,这是每一名长锋将士入营时皆须背诵的律例,亦是所有宋谍所持的信念。 “我与赵谭原本约定申初在老地方碰头,再由我暗中缀着他与阿琪……嗯,是与卫姑娘会面。可我昨天一直等到申初过半也没见到他的人,我当时很是担心。”周尚说道。 他的语气有些低沉,望向窗外的视线中还有着一丝悔意: “我本不该听老赵的话的。他一力说要多透露一点他的消息给阿琪……给卫姑娘,还说必须由他亲自现身交接图纸,不然卫姑娘只怕不会上钩,我这才被他说动了。” “他说得对。”叶飞接下了话头,拭斧的动作亦随之一顿:“想要赢面儿足够大、足够多,就必须舍得下本钱,不然谁会跟你赌?” 周尚沉默了片刻,似是认同了上司的说辞,很快又继续往下说道: “我没敢去赵谭和阿琪思约见的城北空屋,而是先去巴兰家走了一趟,结果什么都没打听到。我便又回到与老赵约定之处,又等了他约两炷香左右,他还是没来,我在四周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留的记号。” 他语中的“巴兰家”,指的是赵谭当差的府库使的家,那金人官员的名字唤做布日巴兰。 只听周尚此时又道:“那时已近申正时分,离赵谭与阿琪思约定的时辰过去了近两刻,我便冒险去了一趟城北空屋,发现那地方既找不见人,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记号,是以我便回到了这里,将挂在门外的铁马取了下来。” 说话间,周尚两眼紧盯着小窗之外的街巷,只将手指了指屋子东窗的位置。 东窗垂着一挂竹帘,竹色已然有些泛黄,帘下放着一只铁马占风铎。 那铁马约有一尺半长,四蹄腾飞、形制古拙,黯淡的天光自竹帘的缝隙间落下,照见其上斑驳的锈迹。 “好极。”叶飞举目看向周尚,眼中有明显的赞许之色:“进益不小啊老周。从前你就知道往前冲,眼下也晓得使手段了。” “小陆大人教了我这么长时间,我再笨也该学会了。”周尚双眼不离窗口,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昨天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以为赵谭与我皆暴露了,赵谭已然被擒、有人正在暗处盯我的梢。我便想着,这地方就算被人抄了也没关系,至少你们都能活下来。” 周、叶二人皆只是出头联络之人,如赵谭这般的蜇伏的间谍,与他们是极少碰面的。 依照《谍律》,除传递重要信息或必须的秘会商议外,间谍之间应尽量减少见面、最好不要碰面,互相只以记号、暗语传递消息。 那只铁马占风铎便是事先约定的示警信号,悬之则安、落之则危。周尚是在以此举在告知他的同袍: 此地危险、速速远遁。 昨日黄昏回到此处并取下铁马风铎时,他其实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死我二人可活全局”,便是他彼时唯一的想法。 可事情的发展却远超他所料,而今日种种,亦是昨日诸事的余音。 “小陆大人确实有本事,什么都替咱们想到了。”叶飞此时开口道,面上的神情带着一丝钦佩: “我也是跟着他才知道了,深入敌后不只要‘狡兔三窟’,还要‘你不知我窟,我亦不知你窟’;更要‘你知其一、我知其二、他知其三’。 唯其如此,才能于危机时减少伤亡、亦减少更多消息的泄漏,就算被俘也不怕受刑不过供出同伴或机密,因为——” 他忽尔停了一息,周尚立刻适时接下了话头: “无知,便是最好的守密。” “正是如此。”叶飞淡淡一笑,拿起汗巾继续拭着短斧,道:“你接着说罢。” 周尚沉吟了片刻,似是在回忆昨日的情形,数息后才又续道: “我在这里一直等到酉初时分,感觉事情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在外面兜了三大圈,穿插了十来条巷子,换了四身行头,反复地查探斟酌,而后我才猜测,或许并没有人盯我的梢。” “你不曾留记号罢?”叶飞抬头看他一眼。 与其说他是在询问,毋宁说是上司对下属的考校。 周尚立时摇头道:“自是不曾留。说到底那也只是我自个的猜测罢了,万一有金人高手暗中缀着我,就此学去了咱们的记号,那可就不是我一人之祸,而是要让大伙儿都涉险了。” 叶飞十分满意,颔首道:“做得不错。你继续说。” 周尚便又道:“待到发现并没人盯我的梢之后,我便想着,没准儿赵谭也和我一样平安无事,只是被府里什么事情给绊住了,这才没法赴约。 因那时离着宵禁还有些时候,我便加紧赶了一车炭送进了巴兰府,顺道去赵谭的住处看了看。他的屋子是空的,铺盖也很整齐,瞧着并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可我这心里却总有点七上八下地。” 周尚与叶飞对外的身份便是商户,因生意做得颇大,时常进出白霜城各大府邸,打听些消息还是容易的。 停下语声后,周尚深深地吐纳了几息,仿佛是在聚集勇气,最后才道:“我怀疑赵谭前天晚上便失踪了。” 第017章 波及 “你确定?”叶飞抬头盯了周尚一眼。 “八成把握。”周尚两眼直望着窗外,语声低沉:“我给巴兰府的门房塞了好些钱,他偷偷地告诉我说,昨日上晌,大管事突然发了通火,他偷听到有人议论说,府里逃了一个宋奴。” 叶飞的面色立时沉了下去,默然不语。 周尚又道:“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先还抱着些希望,想赵谭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且这意外与我等所谋之事或许并无关联。是以我昨晚回到这里之后,便将那铜风铃挂在门前,一整夜点着灯等他。可是他……并没有来。” 他停住了语声。 依照早先议定的计划,铜风铃的危急程度次于铁马风铎,意为“情况未明,谨慎行事”。 为安全计,那只铁马占风铎如今还不宜于挂上,以免临时生变。 “这般看来,巴兰府逃跑的那个宋奴,多半便是老赵了。”沉吟片刻后,叶飞道。 周尚“唔”了一声,继续说道:“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又赶早去巴兰府送货,结果还是没找到赵谭,只远远地见到他住的地方有人把守。我不敢再找人打听,便换了个方向,从卫姝姑娘那头着手调查。” “非常好。”叶飞打断了他,面上再度现出了赞许之色:“若一味纠结于老赵那头,便是钻了牛角尖,倒不如换一条思路试试。” 周尚便道:“是的,头儿。我先去了卫姑娘家附近,从那开始一路问人,待问到城北空屋左近时,有个担货郎说,昨日申初一刻左右,雨才开始下,他瞧见一个穿着豪门奴仆服色、额角有疤的女子,匆匆地往城东去了。 我一听便知道这必是卫姑娘,便顺着这条线一路问、一路找,最后便找到了神庙巷的那座破庙。” 言至此节,他的眉宇间忽地有了几分悲意,仿佛想起了同袍横尸于后院井底的惨状,双眼却依旧紧盯窗外,没有片刻放松: “我在大殿找到了卫姑娘,她那时候还昏迷着,鼻息很是微弱,我唤了几次都没将她唤醒,便开始四处查探。没多久便在后院的旱井里发现了赵谭和另一个男子的尸身。 他被雨水泡了一整夜,尸体已经有些发白了,身上满是刀伤,似是被乱刀刺死的。另一具尸身也是这样。” 说到这里时,周尚略略停顿了一下,眉头微皱:“从刀锋的走势来看,刺死他们的应该是同一个人、用的也是同一种兵器,两个人的致命伤分布在喉头、肋下及后心这几处。 不过,这几处伤口全都被捣得稀巴烂,根本就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来,感觉就像是故意为之。” “且等一等。”叶飞蓦地开口说道。 周尚停下语声,叶飞则将短斧放回竹案,换过一柄短刀握在手中,复又抬起头,明亮的凤目凝向自己的下属,道: “你先细说说另一具尸首的情形。” 周尚明显有些愕然,盯着窗外望了数息,方才放慢语速说道: “嗯……要说那个人的话,他的脸已经被刀子划得烂了,完全看不出长相来,身上和手足也被划了无数刀,有些地方可能还……还被剥了皮。” 他的面色有些不大好看,显是还没忘记那具尸体可怖的死状,语声稍有间歇,随后又道: “若是这么一比较的话,赵谭的情形还要好上一些,虽然脸上也挨了不少刀,但还能勉强看出长相来,我看他身上也没多少……” 他忽地停住语声,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那具无名尸首,想必才是那凶徒真正欲杀之人。”叶飞的声音响了起来。 语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赵他……说不定只是被波及了。” 周尚原本只是隐有此念,如今听叶飞一语挑明,他先是怔怔地站着,旋即那扶着梯子的手便颤抖了起来。 间谍死于敌手,此乃他们命定的归途,每个人多少都已有所准备。 可是,赵谭却很可能并非死于家国,而是死于一场无缘无故的刺杀,这令周尚既替他不值,又心生愤懑。 而即便如此,他望向窗外的视线亦无一点偏移,就好像他的眼睛被粘在了那里,死也不会挪开。 “还是我来吧。”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叶飞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将短刀搁在案上,攀着另一张梯子爬到了窗前。 直待他的眼睛转向窗外时,周尚方才移开了已有些模糊的视线。 他二人于此秘会,监视卫姝乃是首要,密谈还在其次。也因此,纵使方才心绪如潮,周尚也始终不曾忘却这第一要务。 而相较于神情间的变化,他说话的声音倒还算是平静: “头儿你说得对。我当时就觉得那尸首有些古怪,如今看来,凶手真正要杀的应该不是赵谭。赵谭说不定是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便被人……顺手杀了。” 末了四字像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闭目调息了一会儿,待情绪平定了些,周尚才睁开眼睛继续说道: “那人——我是说凶手——手底下的活儿很干净。除了井底有些血迹外,别处一概没有。此外,凡能表明赵谭并另一人身份的物件儿也全都没了,内外衣裳也皆被扒光,两个人的身上皆是只搭了一块破布。 再一个,我发现大殿和后院的土好像被人翻动过,不过我去得太迟了,昨晚的雨又大,好些地方都成了烂泥浆,是以我也并不能肯定那是被人为弄出来。 还有一件事有点奇怪,便是那大殿里新断了一根顶梁。我爬上去看了看,那断处位于梁木的两端,就像是整根儿木头横着掉下来的,可地上却又没多少碎木。 除了这几处,我没再瞧出更多的东西。那地方可以说是相当地干净,干净到了反常的地步。” 叶飞闻言,面现沉思之色,蓦地双眉一轩,张口便欲说话。 然而周尚已然猜出他想说什么,当先便道:“不是卫姑娘。” 停了停,又添补了一句:“我觉着不像。” 第018章 可疑 “何以见得?”叶飞挑眉反问。 那卫姝分明十分可疑。 自然,叶飞从来便也不曾相信过对方,只是在今天,这种怀疑达到了顶点。 那个在堂屋里可怜巴巴说着“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秀丽少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可疑。 “你曾说卫姝那把伞的分量不对头。还有几次,你想掀开她盖在竹篮上的油布,但每一次都她都巧妙地避开了。 再有方才,她说出自己姓名时的那个语气、那个神态、那通身的气度,怎么看都很不寻常。这样的人物偏偏成了奴仆,这说出去谁信?” 叶飞的话说得很快。这其中既有他与周尚私下的猜测,亦有他方才的观察和推断。 周尚对此却有不同意见,道:“头儿,当初我们找到她、说动她,再以各种法子试探于她,图的不就是她身上这些疑点么? 小陆大人交代的那三大特异——沉默、古怪、介乎起眼与不起眼之间,卫姑娘她一个人可都占全了哪。若不然,咱们又何必非得找上她?” 叶飞张了张口,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自然也记得上锋的要求,可心里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道:“话虽是如此,我却还是觉着这卫姑娘古怪得有点……反常。” 此语一出,他自个儿倒先乐了,摇了摇头道:“罢,罢,我这话分明也不对头,古怪可不就是反常么?” 周尚并没接话,停了数息后,方才用很低的声音道:“卫姑娘的脉息……不大好。” 他从前曾经做过游医,虽然医术很不大高明,粗粗探个脉却还是成的。 “我半个月前曾借故探过她的脉,探出她身上一直都有暗伤。今日上晌我找到她时,又悄悄地探了她的脉。她的伤势越发地重了,气血两亏,且还是大亏。” “你的意思是,卫姑娘干不了杀人解尸这种力气活儿?”叶飞一脸地古怪之色,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周尚神情郑重地点头道:“是,头儿。以她这等脉相,莫说杀人抛尸了,稍微重一些的东西她都抬不动。 至于那油伞和竹篮,今日趁她昏迷时我也查过了,并没有问题。过后我还主动替她撑伞,她不只没拒绝,好像还挺乐意,那伞柄我摸了一路,没什么不对,分量也合得上。 再一个,在来的路上,我故意不说话,暗中观察她的反应,她除了脸色不大好之外,和平素差不太多。” “果真如此么?”叶飞眉毛挑得老高,面上的怀疑浓得几乎化不开。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着那位卫姑娘有点像在作戏,方才有好几次,他竟然生出了正在照镜子的感觉。 当年他对着镜子无数次演练神态,深知若要表现出自个儿难受时,眉毛便需得这样动;若要显得虚弱时,则眼神便要那样飘。总之,只要习练纯熟,无论怎样的情态皆可手到擒来。 今日卫姝的一行一止,就算不是照着这模子套出来的,也差相仿佛。 真是越看越可疑。 “我觉着卫姑娘纵使可疑,也不在这一处。”周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并非不怀疑卫姝,只是医者的良心让他觉着,怀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动辄便要晕倒的小姑娘,有些过于残忍了。 说罢此语,周尚颊边肌肉忽地有些扭曲,眼眶也再度泛红: “头儿你别忘了,卫姑娘可是咱们宋人,还是那金狗家里的奴仆。在那群该死的金狗眼里,宋人还是人么?咱们宋人又有哪时候被善待过?这狗曰的白霜城对猪狗都比对宋人好,我……” 他猛地转望叶飞,眉间有着压抑不住的情绪:“头儿,我……我有件事一直没与你说。赵谭他……他好像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周尚的双手紧紧握住,似是在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 “别看赵谭能走能说地,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他的暗伤却是比卫姑娘更重,我探过他的脉息,已近油尽灯枯。 你还记不记得就在两个月前,小陆大人拟过一份名单,列出了要从白霜城撤离的人,那里面便有赵谭,可后来他的名字却又被划掉了。 我前几日才知道,原来那是赵谭自己提出来的。他可能已经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周尚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睛也越来越红:“赵谭说,他一家老小都被金狗杀绝了,就算回到了大宋,他也没有了家,还不如留在白霜城多弄死几条金狗,是以他拼了命地想要做成这一局,可谁想……” 他的声音一下子哽住,整个人僵立数息,突然一拳打在梁柱上。 “嘭”,梁木震动,簌簌地落下了些灰尘。 叶飞两眼目注着窗外,只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下属的肩膀,以示安慰,复又长叹了一声。 寂然如幽微的烛火,笼罩着这间逼仄的小屋。 良久后,叶飞才启唇说道:“赵谭的仇且先记下,但,此事还有几处疑点。” 他的性情显是较周尚更为冷静,或者不如说是冷酷,说话时语气几无起伏,神色也一如既往地淡然: “卫姑娘说她后心一痛便晕了过去,意思是凶手从背后袭击了她,这话有你的脉息为证,可信; 她侥幸没死,许是凶手一时不察,以为已经将她杀死了,这话也勉强能说得通; 可是,凶手为何单单将她一具‘尸首’留在大殿?后院那口井不会小到装不下第三个死人吧?” 周尚愣住了。 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此际怔怔地听着他的话,下意识地便跟着重复道:“对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扔两个死人是扔,扔三个死人也是扔,为何凶徒偏偏就留下了卫姝? 若说那凶徒有什么污糟的想头,可卫姝的“尸身”却又衣衫完整,从头到脚就只有后心那一掌之伤,且还是内伤。 这的确令人费解。 “此外还有三处可疑。”叶飞淡定的语声又响了起来: “首先,凶手既然抛尸于井,还将周遭痕迹收拾得干净彻底,连你都翻不出有用的证物,则他又为何不把尸首盖上?他不会想不到有人会往井里看吧?这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个疑点便是凶手前后所为自相矛盾。说他缜密,他连掩埋尸首都想不到;说他粗疏,他却又把毁尸灭迹做到了极致,又是扒衣服、又是扒皮地。两相比较,让人不得不怀疑此事或许并非一人所为,而是两个或两个人以上在行事。 第三个、也是最大的疑点是:卫姝说在城北空屋看到凶徒劫走了赵谭,可赵谭前一晚便已失踪了。我们退一万步说,赵谭突然有事未曾回府,到了白天时又有时间赴约,那他也该先赴你周尚的约,才合常理。” 第019章 承晖 赵谭潜伏在白霜城中两年,期间历过无数险境,堪称经验老道,为人也颇沉稳,哪怕发生了天大之事,他也绝不可能放着周尚不管,却去赴并不知底细的卫姝的约。 这不仅违反了“谍律”,亦与其行事风格不符。 周尚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也认为,赵谭不可能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换言之,赵谭一定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劫持并杀死,甚至来不及留下示警的记号。 在这件事情上,卫姝明显没说实话。 然而,目前却又并找不出其说谎的因由。 若说她倒戈相向,向金人出卖了周尚等人,可那边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此说显然不成立;而除却这一条,她又有何缘由非要在这么件并不要紧之事上有所隐瞒? 谎言总有其成因,卫姝也必定有她不得不欺瞒的理由,最合理的解释便是: 她纵使不是凶手,亦与刺杀有关。 然而,周尚的脉相之说,部分推翻了叶飞的怀疑;还有另一个紧要之处、亦是叶飞始终只是怀疑而无法确证的主因,便是—— 除“在巴兰府当差”这一件事外,他们透露给卫姝的关于破军的消息,全都是假的。 而就连这一点“真相”,也是在赵谭再三保证他绝不会暴露的情形下,才假作无意地透出去的。 这便意味着,就算卫姝跑去巴兰府找人,也必定无功而返,因为巴兰府并没有一个“在书房当差的喑人宋奴”。 事实上,放眼整个白霜城,知晓赵谭真实身份的,也只有屋中二人而已。除非他两个之中出现了变节者、故意将赵谭的消息捅给卫姝及其同伙(姑且算是),否则,凶徒是无法锁定赵谭其人的。 而若上述变节者当真出现,则此时的白霜城,早就该是一片血雨腥风,断不会如此地平静。 将上述几条逐一考量在内,此事唯一的解释便是: 赵谭——这个潜伏于白霜城深处的隐谍——极为倒霉地死于一场巧合之下的刺杀。 然而,在间谍的世界里,存在巧合么? 赵谭必定死于一次精深的谋算,只是在周尚看来,卫姝不太像是凶徒或是帮凶。 即便她是目今唯一的嫌犯。 屋子里长久地安静着,两个人皆是无言,惟窗外风声雨声不息,越添几分幽寂。 ……………… 午错时分,卫姝被周尚唤醒,却见小轩窗上一片昏沉,雨依旧未歇,且还下得很大。 “卫姑娘,起来吃饭罢,莫要饿坏了身子。”周尚立在榻边,顺手将帐子挂了起来,又问:“睡了这一觉,感觉好些了没有?” “略好些了。今儿真是麻烦周叔和叶统领了。”卫姝扫了一眼他垂在身畔的熊掌,知晓他应是已经探过自个的脉了。 看起来,这粗豪大汉还通晓些岐黄之术。 这却也不错。 卫姝身上的伤可是实打实挨下的,真得不能再真,方才也是骤然听闻大梁并自个的消息,情绪起伏过大,这才一下子昏了过去,这大半个时辰的昏睡,也是当真在昏睡,半点不曾掺假。 “哈哈,不麻烦,不麻烦。卫姑娘是为我大宋受的伤,我们理当照顾好姑娘的。” 周尚打着哈哈,话说得很是敞亮,然而那语中之意,却又像是掺了些旁的东西。 卫姝眨了眨眼睛,低头细声道:“嗯,也谈不上有多辛苦,是我自己不够小心,下回我会更仔细些的。” 说话间,她又面露痛楚之色,将手轻按在后肩上。 总归她伤重是真,无论哪个大夫当面,皆会说她这病可得好生治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自然,卫姝所忧之事也着实不算少,譬如奸侫啊、妖邪啊、黄皮子……精……啊……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卫姝的脸色不免又有点泛青。 心事满腹的三个人在正房围坐一桌,吃了一顿意味不明的饭,期间,大伙儿皆未再议及山神庙之事,更无人去提卫姝那“街知巷闻”的大名。 吃罢了饭,叶飞不知出于怎样的想头,还是取来了文房四宝,请卫姝将那不知真假的粮库地形图画下来,瞧他那意思,仿佛是想籍此给卫姝吃上一颗定心丸。 趁着这机会,卫姝便也多问了几句大梁之事——没办法,话就顶在嘴边儿上,憋不住她就想问。 然后,她的脸就更青了。 大梁朝距今,竟然已逾千载。 她果然是大宋朝的祖宗。 这也是唯一能让卫姝欢喜点儿的消息了,而余者则令她越听心里便越是发堵。 首先,无论正史还是野史,皆无卫姝这一代女帝的谥号或庙号,只以“承晖女皇”称之。 卫姝真快要笑了。 这“承晖”二字,还是她闹着玩儿自个取的别号。 她还记得那日宫中春宴,新酿的绿醪又甜又香,她多吃了几杯,酒意上了头,便晕沉沉地吩咐侍书郎将此事记下,却也不过一句顽话罢了。 可谁能想到,那群史官儿旁的不记,偏还就正正经经、老老实实地将此事给写下了,且还将之做了卫姝的号。于是,那史书中便也有了这样一段记载: “卫姝,字含光,号承晖女皇。” 号女皇?那意思便是她祭泰山、告天地拿下的皇位,竟还是她自号自称来的? 这岂止是敷衍?这简直就是羞辱! 朕得天下,合乎祖宗礼法,顺乎民意臣心,“自号”之说,辱的不止是她卫姝,更是那天地山川、大梁朝堂。 然而,史载册记,假亦成真。这草率至极的大梁末代女皇名号,如今却是堂而皇之地录于史书,传于后世。 至于么至于么至于么? 朕不就是多打了尔等几只臭臀,且那烂臀朕又不是没赐药给治,你们这些烂臀货就记恨上了? 由此可见,文人手中之笔,实乃世上最利之器,杀人于无形不算,还要诛你的心、戳你的脊梁骨,你还不得不笑着任由他来诛、来戳,否则便是“偏狭”、便是“睚眦必报”、便是“昏君”。 卫姝一边磨墨、一边磨牙。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只盯着那几只臭臀下杖,直接杖毙不就完了? 彼时犹恐血腥太过,如今才悔杀得太少,朕真是大错特错了啊。 卫姝提笔沾墨,挥毫作画,却是将那笔墨视作刀剑,白纸则为人头,一笔一画间,便将那大好人头斩了个七零八落。 第020章 千年 正史中关于承晖女皇的记载,只得寥寥三十余字,叶飞说到这里时,居然还很是遗憾地表示“如果别的帝王纪都只有这么一小段儿,背书可就太轻松了”。 卫姝很想要告诉他,人笨不打紧,若连勤勉都没了,那还不如老老实实种你的地去。 此外,由梁至宋这千余载的光阴里,记有秦、唐、楚、汉四大朝并陈、赵、鲁、齐等十余小朝,这其中又以大秦最为强盛,国祚绵延五百余载,秦始皇更有“圣君”之称。 而大梁之所以被称作“伪秦”,是因为梁朝的开国皇帝——梁元帝——曾自称一统中原,但实际上在他登基之时,尚有关中诸国并未被吞并,只不过是归附了大梁而已。 此外,大梁朝也委实是短命了些,前后加起来竟还没到十三年,与大秦朝那煌煌五百年相比,便如萤烛之于日月,而梁“元帝”与秦“始皇”之号,亦有相似之意,是故后世便将梁朝讽为“伪秦”。 不过,梁元帝的功绩还是被部分史家认可的。在前朝的几部正史中,梁元帝与秦始皇、唐太祖、汉昭帝齐名。其终结大部分诸侯国战乱之举,亦使他有了“雄主”之誉。 这般看来,本朝的开国皇帝倒还真是开明,未曾令史官“褒今贬古”,反将被大宋灭掉的大汉朝中兴之主——汉昭帝,捧上了高台。这也彰显出宋太祖的确是位襟怀广阔、雄才大略的明君。 卫姝旁的皆不在意,唯独对梁元帝,意甚难平。 元帝夺天下于己手,一路上不知踩过了多少人的血肉,卫姝的父母、儿女、亲朋乃致于故国,亦在其中。 然而,转念再想,这世上彪炳史册、功盖千秋的帝王,又有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便如卫姝当年端坐的宝座之下,亦掩埋着无数的尸骨与冤魂。 这般想来,那邪祟、奸侫的考语,用在她的身上却也不算太差,只是……黄皮子精…… 到底意难平呐。 “卫姑娘这是画得了?”一旁陡然传来叶飞的语声,卫姝紧捏笔杆的手登时一滞,旋即心头微凛。 再多用上一丝力,这铁制的笔杆儿便要被她生生捏断了。 暗拭了一把冷汗,卫姝连忙搁笔离座,微微垂首道:“都画好了,请叶统领过目。” 卫姝是真的曾在破军的身上找到过图纸,随意扫了两眼便记了下来。一来那图形并不复杂,二来她记性也素来便好。 而在叶飞背诵的那三十来字的女皇记述里,也的确有“幼而敏慧”之语,这也是卫姝唯一视为中肯的评说。 此时已近未正,天光越发昏黑,叶飞将蜡烛移近图纸,低眉扫了两眼,很是随意地道了句“辛苦”,便转首向窗外看了看。 风雨如故,街巷中不闻人声。 “都这个时辰了。”周尚在旁嘀咕了一句。 叶飞“唔”了一声,大红布裙一转,便自转进了西屋,很快他便又红裙摇动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很精致的绸缎包袱。 “这包袱里头便是蓝月纱裙子,上晌才拿到手的,我看过了,一应都与姑娘交代的相符。姑娘这拿回去交差罢。”他将包袱放在桌上,又回身吩咐周尚: “老周,你把卫姑娘送回去,外面雨太大了,我怕她一个人不好走。” 卫姝探头往外一瞧,果见天穹昏晦,矮墙上方堆满了铅云,那几根藤萝无力地盘曲于墙头,已经被雨水打得蔫掉了。 她模糊地记起,阿琪思似是住在城北“瓦块街”,因那里距圈禁离奴的“离奴坊”颇近,素来不大安生,她一个孤身弱女往那里走的话…… 嗯,确实不大妥当。 卫姝老实不客气地承了叶飞的美意,将绸缎袍袱拿油布裹好,装进竹篮,便与周尚辞出小院,径往城北而去。 半个时辰后,二人抵达卫姝所住的杂院,周尚也没多逗留,约略交代了几句便即离开。 卫姝摸索着回到自住的屋子,委实是这一日几番折腾,又累又困,勉强换了身儿家常衣裳,倒头便睡。 一夜无话。 翌日午后,卫姝自一场酣睡中醒来,颇觉精神健旺,身子也比昨天舒泰了许多,至于心绪么…… 只能说尚可罢。 那句“朕其实一点儿都不难过”,她终究还是说不出来的。 这都成黄皮子精了,还被那好事者编入市井杂说,由得众人口耳传唱,若说她这个被诛的“邪祟”毫不介意,她堵在胸臆间的那口气,可又怎么咽得下? 然而,千载光阴如水流过,功过是非、成败穷通,皆已盖棺定论,卫姝纵是气死了再活过来(还真是),亦是更改不得的,只能自个儿一点一点消磨掉罢了。 抛开这些令人不虞之事,卫姝将注意力聚向了丹田。 内息比昨日似是更深厚了几分,运转也较昨日流畅,她猜测此时的功力约莫已经恢复到了三成,若是再遇钩八这等高手,运道足够好的话,倒也勉强能够讨得一分生机。 此外,丹田亦不再有刀割般的痛,而是传来微微的暖意,内力依旧循小周天运行,每一个周天行过,郁结于丹田深处那有若冰块般的阴冷气息,便会被化去一丝。 唯有后心仍旧发闷,偶尔还会咳嗽。 钩八那一掌显是奔着杀人去的,而阿琪思也的确“死”于他掌下,卫姝自也没指望这伤能好得多快,慢慢以内力温养着便是。 所幸那一掌的贯通之功还在,如今心经肺脉虽然仍有阻滞,却比昨日又疏通了好些。 钩八,朕得再谢你一声。 新伤与旧伤各兑一子,反让那缠绵不愈的身体有了起色,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左右无事,卫姝便也没急着起榻,一面暗运内息继续调理伤势,一面便将两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出神。 这间屋子很是低矮,天光不透,风雨却透,墙面儿上石灰早已脱落,露出了里头发黑的泥坯子,头上不见屋梁,唯一层薄薄的楼板,若是周尚在此,脑袋一抬就能顶出个大窟窿。 第021章 杂院 卫姝安静地躺着,外面天光阴沉,屋檐上雨声嘈切,一如昨日。 这雨怎地下个没完没了地? 卫姝想道,心底渐渐浮起了几许怅然。 中原的春雨,鲜少这般直白。 惊蜇时节风雷阵阵,那声势自是惊人的;待到谷雨节气,那便是细雨纷飞、柳岸画桥,情致却是极尽缠绵悱恻的; 已而清明,雨是疏疏雨、风是瑟瑟风,人则插柳祭扫,别是一番销魂滋味;再到了黄梅天气,东边日头西边雨,堆烟砌雾洇满城,那夏天便也近在眼前了。 而在这远离中土的异国,却是没有二十四节气的。这里的春夏之雨,只以一个“雨季”概括,且也下得毫无起伏,单调无趣得紧。 在床上腻了半晌,卫姝方才懒懒起身,梳洗一番又吃了两口干粮,便倚在窗边继续发呆。 暴豆般的雨点砸上屋檐,像坏脾气的人摔打着锅盆,听在耳中很是烦躁。 不过,那对面残廊下搓麻绳的那小姐弟俩,却是将这吵闹也变得灵动了几分。 那男娃儿只得两、三岁大,梳着细细一根冲天辫,枯黄的头发被红头绳缠了不知多少道,衬得他凹陷的两腮与蜡黄的面颊也有了精神。 他的胸前挂着个很旧的长命缕,原先应是大红的,如今却已泛白发黄,瞧那编织的样式,也不太像是金国本地物件,倒是颇似中原风物。 那女娃儿比他大了好几岁,个头儿高些,也更健壮一些,脑袋上梳着两根羊角辫,皮肤黧黑,一双眼睛水灵灵地,却是个美人胚子。 这姐弟俩是对面一对宋人夫妻的孩子,如今夫妻两个皆在别处做活,差事完了才能回家,便交待一双儿女在家里搓麻绳。 两个孩子很是听话,爹娘让他们做事,他们便不吵不闹乖乖搓绳。爹娘说了,待麻绳搓得足够长了,便能拿去换些钱物,若还有余,便会给他们买奶窝窝吃。 两个孩子惦记着奶窝窝,搓绳搓得格外起劲,小手都红了却犹自张着嘴笑,仿佛那香甜的奶窝窝已经吃进了口中。 卫姝在窗户眼里看得几乎入神。 她还从未见人搓过麻绳。自然,她也从不曾住过这样窄小的屋子。 这院子实则并不算小,格局亦规整,正房三明两暗坐北朝南,东、西两厢各有三间屋子,正房后头还有几间后罩房,当中的院子约有三十余步,院角还植着一株芭蕉,蕉下尚有半截石凳子留存。 多年前,这里想必也是哪个小康之家的住处,如今却是挤进了近十户人家,拢共加起来得有五六十口人,院子里搭着窝篷,又有破水缸、烂箕帚、歪倒的灶台等,挤得满满当当地,简直没个下脚处。 卫姝的屋子位于正房的最西首,乃是西梢间,因房间地步尚可,便在当中以木板分隔成了两间。 那屋顶原先也是高的,只是房东不舍得那点儿地方,便在中空搭梁架顶,将上半截作了阁楼子,放了好些自家的杂物,而卫姝的屋子便也平白低矮下去一大块。 昨日下晌时分,卫姝曾醒过来一回,迷糊间觉着屋中有股子怪味,方才起榻后找了找,发现那味道是从砖头缝里渗出来的。 二十年的光阴,黯淡了浸透砖缝的血色,只留下了铁锈般的腥气,挥之不去。 卫姝想,这城里多半的住处,约莫皆是如此。 这两间屋子阿琪思花钱赁下的,租钱一直付到了今年底。 卫姝先还不明白,这阿琪姑娘既为豪门家奴,何以却不住在主家,偏要在外赁房? 昨夜洗漱时,卫姝才终是有所明悟,且也愈加觉着,“箭十一”的身份来历十分古怪,身上的秘密也相当地多。 在城北的“离奴坊”附近,似杂院这般的屋舍已经算是极好的了,上有屋顶遮头、下有尚算完整的砖地,且因这里住的皆是宋人庶民并各族穷户,倒也不大有人来搅扰。 仅是这后一条,便比离奴坊里人不如狗的情形好上了太多。 卫姝如今已有些适应了阿琪思的身份,虽然昨晚也闹出了一堆的笑话,甚而连洗漱用物都险些弄错,但总算是磕磕碰碰地周全了下来。 相应地,那一部隐没于黑暗的书卷,也就此亮起了好几页。 坚持回家还是对的。 卫姝抠着窗户边的木头,想,这院子里头的人可比那两个精明似鬼的大宋探子容易糊弄多了。 “刷啦啦——” 忽尔一阵大风起,雨点子泼进窗中,浇了卫姝满头满脸,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却见檐下那两个孩童也不妨风雨袭来,俱皆淋湿了衣裳。 他两个“哇啊、哇啊”地叫着,捧起那绳团子连忙往里挪,却不料竟头碰头撞在了一起,姐姐趔趄了几步险险站稳,弟弟却仰面跌倒,摔了个大跟头。 他登时委屈地捂着后脑勺,嘴巴一扁一扁地便要哭,姐姐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疼,忙跑过去替他揉脑袋,又拿手指刮他面颊羞羞,口中奶声奶气地哄他: “乖宝宝、宝宝乖,不哭不哭噢。” 软软糯糯的童音,唱歌儿一般地好听。 弟弟被姐姐哄着,当真便不哭了,只眨巴着两个大眼睛看着姐姐,然后便捂着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 原来,姐姐的辫子已经散啦,偏姐姐并不知道,顶着一脑袋鸡窝还在那里笑。 笑了一会儿,男童便抓着姐姐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踮起小脚、张开小手,东一绺、西一绺去捉那些调皮的发丝,帮着姐姐归拢好。 女娃儿这才知晓头发乱了,又见弟弟这般懂事,她黑葡萄般的眼睛便弯弯地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摸摸男童的小脑袋,夸奖他“真是个乖娃娃。” 两个小人儿“咭咭呱呱”地笑着,卫姝眸光软软地看着他们,眼前恍惚现出了两个细弱的身影。 若能投胎转世,想必她的真真和桓哥儿,也还是一对儿小姐弟,乖巧懂事,惹人怜爱。 卫姝的神情亮了一刹,须臾又黯淡了下去,抖动的唇角似在抽搐,又仿佛是在笑。 也或许,这两者皆不是,就如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事,发生了便发生了,也并没有什么道理可以依循,不过是在当有时,它便有了。 第022章 破门 呆呆地站了片刻,卫姝转首便向身后柜格里掏。 前晚阿琪思从主家回到住处时,很是往那柜格里装了几样吃食,皆是从主家“拿”来的,里头便有一味风干奶窝窝。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这点心风干了也很好吃。 “咣当”,外面陡然传来一声巨响,直震得窗纸轻颤。 卫姝吃了一惊,忙探身从窗眼儿向外瞧,便见虚掩的院门歪倒在地,两个凶神恶煞的金人走了进来。 他二人皆剃着大半个光头,只在后脑极低的位置束着三根小辫,耳朵上则戴着明晃晃的银耳环,手中拿着阔背长刀,也没打伞,就这样冒雨闯进院中,两双凶横冷漠的眼睛略略一扫,便瞧见了屋檐下的小姐弟。 “哈哈,老图,我说什么来着?”二人中那蓄着黑须的金人伸臂一指女童,眼睛里冒出精光来: “你瞧瞧这不就是?这不就是?我就说她必定就在这一带,你还偏要去离奴坊找,白花了好些功夫不说,刀刃喜得贵子卷了,好好儿的雨伞也被你搞坏了,真是……” 黑须金人虽然满口报怨,神情却是极尽欢喜,目中更流露出浓浓的贪婪之色,好似那女童已然化作了一堆金银。 两个孩子明显被吓住了,站在那里只顾着发呆,弟弟手里还攥着姐姐几绺头发。 那被唤作老图的金人生得焦黄面皮、眉高眼吊,身量比黑须金人高了足有一个头,瞧来如竹竿一般。 此时听得同伴所言,他响亮地“啧”了一声,冷淡的脸上便现出不耐的神色来,皱眉道: “怎地藏在这种鬼地方,却是叫人好找。”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挥刀劈砍,将那窝篷与杂物皆砍得乱飞,待到扫清前路,他立时大步上前,探手便朝那女童抓去。 孩子们终是晓得怕了,女童煞白着一张小脸欲往后退,却忘了头发还在弟弟手里,拉扯之间,“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那男童此时已是唇青面白,“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口齿不清地唤着“姐姐”,扑进女童怀中拼命地往里钻,小姐弟俩登时滚做一团。 老图抓了个空。 他的面色骤然变得极冷,俯下身子再度探手向前,一把便抓住了男童的后衣领,直接将他倒提了起来,另一手则揪住那女童的前襟,毫不废力便将这小姐弟俩俱皆提在了手中。 他本就生得极高,两个幼童在他掌中直如玩物一般。那男童被抓得吃痛,扭动着身子哭得越发用力,凄厉的呼号瞬间响彻整个院子。 女童也在恸哭。 只是,她的哭是无声的。 两行泪珠挂在她的小脸上,她大睁着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虚空的某处,整个人呆呆傻傻地,好似已经吓得懵了。 “库伦,接着。”老图头也不回,反手便将女童朝身后一掷。 女童的身体立时划过小半个院子,飞向那名叫库伦的黑须金人。 库伦猝不及防,口中发出“啊呀”怪叫,手忙脚乱踹开脚边几样杂物,抢步上前伸手一抄,将将拉住了女孩的衣带。 却不想,那衣带早在方才女童摔倒时便已松了,兼之老图抛来的力道又大,库伦这一抓竟没抓牢,衣带自他指间滑了下去。 库伦大惊失色,伸长胳膊欲待再抓,无奈他另一手还拿着兵器,单手根本使不上力,只能眼睁睁瞧着女童的脑袋撞向地面。 便在此时,雨势忽地一凝。 在某个瞬间,那接天连地的雨好似被一阵狂风给吹得歪了,女童的下坠之势亦就此滞得一滞,就仿佛是身子凑巧碰到了一旁翻倒的水缸。 这停顿不足一息,快到令人难以察觉,库伦亦根本未觉异样,只知道原以为必定落空的手,居然出乎意料地摸到了女童的一片衣襟。 他立时五指紧握,运足力气向上一提,总算险之又险地将女童抓住。 “好险,好险。”库伦直惊出了一头的汗,只觉得方才那一幕如有天助,似是这大风大雨都在帮他的忙,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后怕。 拿手背揩去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库伦犹不放心,又将那女童往上提了几提,确保再不会掉下去,方才抬头笑骂道: “老图你这头野猪,老子都快被你吓死了。这可是咱们的银口袋,若是摔坏了可就拿不到领甲老爷的赏钱了。” 领甲老爷? 卫姝隐身于窗后,眉心微蹙。 领甲乃是金军官职,领下掌两千兵丁,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怕什么?”老图扭头看了库伦一眼,神情很是不在意:“摔坏了再抓就是,这些猪狗下崽子可勤得很。”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就仿佛说的不是人,而是真的猪狗牲畜。 库伦立时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图你这话可说错了。” 他咧开大嘴,半张脸都被熏黄的牙齿占据,大笑着道:“宋狗行军打仗不成,下崽儿那可也比不过真正的猪狗,又不能割肉来吃。他们啊,就只会跪在地上等着我们去砍他们的脑袋。牧那黑泰就是这样没用,没用得紧,还不如养猪养狗划算呢。” 狂笑声在风雨中回荡,老图勾了勾嘴角,将提在掌中的男童翻转过来,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盯视着那张蜡黄的小脸。 男童犹在放声大哭,小手小脚拼命地舞着、蹬着,想要挣脱出那只大手的钳制。 老图似是嫌他吵闹,皱起了眉,转首问库伦道:“库伦,你看看这小崽子能卖多少钱?” 库伦伸头瞥了一眼,立时嫌弃地摇头道:“不成,太小了,生得也不好,卖不上价钱。领甲老爷喜欢大两岁的,生得也要像这女娃儿一般好看才成。” 老图点了点头,却也并不曾松开男童,而是猛一捏孩子的下巴,迫得那男童张开口,露出了细小微黄的乳牙。 “三岁的崽子。”他扒开孩子的嘴往里看了看,就像看牛马的牙口一般,随后又丢开手,“呸”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嫌恶地道: “真脏!” 第023章 头颅 “走罢,老图,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了,领甲老爷怕是要等急了。” 库伦单手紧抓着女童,另一手将宽背长刀还入鞘中,看样子很想马上回去交差。 男童又大哭了起来。 方才被老图捏住下巴,他出不得声,此时对方松开了手,小孩子只晓得害怕,于是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呜咽地地唤着“娘——爹——” 在他小小的心里,只要爹娘在身边,这凶人便也不敢欺负他和姐姐了。 老图似是被这哭声激怒了。 那凄厉的呼唤不知为何令他神情陡寒,双目如钩子般定定地钩在那哭闹的男童身上。 “牧那黑泰不该这般吵闹。”好一会儿后,他冷冷地说道:“老爷们对这些脏东西太仁慈了。这群小崽子已经忘了牧那黑泰的本份。” “是啊,是啊,牧那黑泰可比外头这些宋狗听话多了。”库伦敷衍地点着头。 老图盯着男童看了一会儿,蓦地舔了舔嘴唇,面上漾起了一丝古怪的笑:“库伦,想不想看摔瓜瓣?” 库伦怔了一息,旋即便知他要做什么,摇了摇头,神情显得有些无奈,想了一会儿,便将倒提在手里的小女孩举到了近前。 小女孩仍旧呆呆地,黑白分明的眼睛黯淡无光,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库伦叹了口气,提高声音对老图道:“那你快些,这一个只怕也要吓坏了,咱们早交差早完事。” 说着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嘟囔着道:“这鬼天气,真想赶快回家烤火啊。” 说罢此语,他便又向那女童笑了一下,露出了满口熏黄的牙齿,尽量用着柔和的语声道: “你可真有福气,领甲老爷看中你了,等我将你献给他老人家,便会得着好些赏钱。我会分给你爹娘半袋谷子的。往后你就留在领甲老爷身边服侍他老人家,你欢喜不欢喜?” 女童依旧呆呆傻傻地,眼珠子转都不转,手足也软软地耷拉下来,犹如痴儿。 库伦脸上的笑容迅速淡去,将那女童提到眼前翻过来、倒过去地检视,口中喃喃地道:“可万莫要傻了,可万莫要傻了……” 此时,老图的手臂已经高高举了起来,眯起的眼睛瞄向了坚硬的地面。 “牧那黑泰应该懂得安静。” 他冲着那男童说道,语气严肃而又庄重。 那一刻,他极力抑平的唇角并无弧度,可眼底深处却有着一丝难以扼制的兴奋。 男童已经哭得脱力了,只能发出猫儿一般的抽噎,却还在拼尽全力地蹬着小脚,好似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大雨滂沱,这细微的哭号被狂风掩去。 “噗!” 闷响声中,鲜血陡然喷射。 漏雨的屋檐下,无头的尸体笔直而立,一颗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上,那剃光了大半的脑后束着小辫,转过正脸时,是一双大睁的眼睛。 此刻,那眼睛里还残留着诡异的兴奋,但很快地,那瞪大的眼珠子便黯淡了下去,鲜血淋漓的下颌徒劳地张了张,似欲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大雨浇注而下,冰冷的空气凝固了那颗头颅所有的表情,光秃秃的脑袋顺着落地的力道又翻滚了几圈,被一只破烂的竹筐兜住。 远远看去,像是那竹筐里滚了只瓜。 “嘭”,直到这时,失去头颅的尸首才笔直地掼在地上,空荡荡的腔子里喷溅出浓稠的鲜血,血水与泥浆混杂,不多时便被大雨冲散。 小院死一般地寂静。 数息后,库伦才发出了一声凄厉如狼嗥般的嚎叫。 他扔下女童飞扑过去,一把抱起地上那颗大好头颅,目眦欲裂。 这刻的他并未发现,他的身后并未传来女童落地之声,一如那男童被老图的尸体丢开后,亦只是平平稳稳落于檐下,旋即闭目昏睡,就好似这狂风暴雨也在眷顾着这对小姐弟,纵使身处险境,亦可安然无恙。 “什么人!”库伦双目充血,神情凶悍,一只手已然飞快探向后腰,紧紧握住刀柄,口中厉喝: “我乃哈尔沁呃……” 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 下一息,鲜血再度飚上半空,与大雨一同瓢泼而下。 库伦的两个眼珠子暴突出来,手一松,怀中那颗沉重的头颅重又滚回地面,而库伦则保持着一手探后、一手环抱的姿势,缓缓坐倒在地,喉头鲜血汩汩流淌。 他就这样僵坐着,脸色一点一点灰败了下去,直至失去了所有生机。 院子里再无人声,唯大雨如故。 卫姝立在窗后,看了看院子里的两具尸首,又举目望向院墙侧后方的某处,忽尔一叹。 雨线似重帷,原该连绵不绝,然而在数息之前,当老图高举起男童的那个瞬间,这剔透的帘幕却无声无息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一线破口带着优美的弧度,恍惚中似有星光弥散,往复来去间,老图的脑袋和身子便分了家。 再之后,卫姝便不得不甩出提前握在手里的木刺,射穿了库伦的咽喉。 这是她才刚削出来的。 那一击用了暗劲,木刺穿喉而过,旋即便粉碎成渣,混迹于满地杂物中,很难被发现。 自窗边退后数步,卫姝摒住呼吸,遥遥感知着屋檐下那对小姐弟的气息。 还好,小娃娃们都没受伤,如今不过昏睡罢了。 再叹了一声,她返身行至后屋,拉开了角落里的一道暗门。 “你慢了。” 语声和着风雨自门外劈面而来,卫姝像是听见了公鸭被人踩住脖子发出的哀鸣。 她抬起头,视线却并未投向倚在墙角的那道瘦小身影,而是凝视着环绕在那身影旁的一线弧光。 尖细的啸声随弧光而起,旋绕不息,雨幕被反复切断又合拢,若不细看,便会觉得那雨里破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钺一零三,你怎么来了?” 道出这拗口面又怪异的名号时,卫姝既觉好笑,又有几分震惊。前者是她自身好笑于这名号之荒诞,后者则是阿琪思震惊于竟接连两日遇见故人。 第024章 逐月 “嘁,我远远缀着钩八来的。怎地,不行啊?”钺一零三的话说得很硬,然底气却有些不大够,只得勉力将脑袋往上抬、胸脯往前挺,以足气势。 “原来是偷跑出来的。”卫姝掩唇轻笑。 只是,这笑声似乎有些过于轻盈了,正如那公鸭般的嗓子听在耳中时,也常会让人忽略那说话者实则手执利器。 隔着半墙风雨,二人遥遥对视,彼此心知肚明,却皆不曾点破对方。 一阵风过,眸光轻触即分。 隐约的记忆沉浮晃动,黑暗里,书卷徐徐翻开,烛光移向一角,照见些许旧事。 钺一零三与阿琪思确实相熟。 就如钩八与阿琪思的彼此知悉。 当然,这两者间多少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阿琪思与钩八的熟悉,仅限于武技招式,那似乎是无数次生死相搏拼杀而来的。而阿琪思与钺一零三的相熟,则不仅止于武技,还附带着几分香火情。 自然,这么一丁点儿的情分,远谈不上亲近,至于善意么,则多少有那么一丝丝。 卫姝抿了抿唇。 善意。 这两个字像压在舌底的梅核,咀嚼愈久,便愈觉硌人。 “啊哈,好教你知晓,我现在可是钺八五了。”公鸭般的声音压得极低,几若耳语,然语气里的情绪却极鲜明。 随后,那墙角的身影便骄傲挺胸、下巴朝上,通身上下皆写着“我很厉害”的字样。 孔雀蓝的绚丽傩具遮住了他的面容,宽大的蓑衣亦掩去了他的身形,但卫姝却仍在那黑暗的书卷上看到了他的画像: 一个发如乱草的少年。 或许,在那张少年的脸上,亦有着一双灿如明星的眼睛。 “你今年多大?可年满十四岁了么?”卫姝错开了话题。 这是出自她本人的好奇。 比阿琪思更年幼的少年,竟练就了如此奇诡的兵器,委实令人称奇。 此时此刻,那雨中旋影兀自转动不休,细啸声中,透明的雨幕仿佛被看不见的风刃撕开,显出了雨后的一线阴穹。 少年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但他还是拼命想要掩去这孩子气的不满,也拼命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大人,于是依旧抬头挺胸。 这夸张的动作并无法掩去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斗败公鸡似的气息,反倒越发显得孩子气,也越发让人忘记了,那细利的风刃是如何破开大雨,取下了一颗人头。 卫姝目中含笑,视线停落在少年与那旋光之间,不偏不倚。 “要你管?”半晌后,少年气哼哼说了这么一句。 语罢,右掌倏地竖起。 啸音立时停歇,绕旋的细光亦止息,现出了它的真容: 一柄薄如蝉翼、弯刃背向的钺。 银月般的钺身,反射出天际昏冥的云色,而钺柄处连接的同样材质的长链,则缠绕在少年熟麦般的手腕上,其间光点流转明灭,与钺身辉映,有若群星追逐着天边明月。 流星钺。 又有别号“流星逐月”。 这是阿琪思记忆中熟悉的兵器,于卫姝而言却是初见,她情不自禁地地生出了几分惊艳。 钺乃是重兵器,原为古时军中近战所用,后又有了江湖上的双手轻钺,单手钺反倒少有人使了。如今,这单钺不仅重出江湖,且其后还连着长链,取了流星锤的形制,施展起来愈加不易。 据传,这一等奇门兵器乃是前朝某位江湖大侠所创,招式古怪、法门特异,可远攻亦可近战,施展开来时美轮美奂,有惑敌之能,若得练成,必可独步一方。 “喂,你没听见我说话么?我现在是钺八五了!钺——八——五!” 少年的公鸭嗓仍旧压得很低,语气却分明有些急了,加重吐字连说了两遍自个儿的位次,隐于傩具后的两眼像夏夜的星,干净、单纯,好似这世上所有的寻常少年。 看着那样的一双眼睛,卫姝莫名生出了古怪的笑意,而话说出口时,却又变成了真心诚意的恭贺: “钺八五,恭喜你,位次又靠前了。” 傩具后传来轻而压抑地“咕”地一声,卫姝眼前好似现出少年想笑又拼命忍住的明快模样。 寒意倏然自后心窜起,手臂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便在这一刻,少年的身形忽地动了动。 在那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流星钺上星点明灭,如疾风吹乱的烛火,旋即,那身影便又抬头挺胸,骄傲溢于言表地道: “不过往前进了几位罢了,不值一提得很。你等着,待我练成后面那一十三式,我定能越过你们所有人,高居榜首。” “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那后面只有六式来着?”卫姝笑道,不待少年回话,她复又掩唇低语: “啊,恐是我记错了。对不住。那我便在此先祝你马到成功了,钺八五。” 少年陡然沉默了下来。 于是,那些飞扬跳脱便自散去,他就像一尊立在墙角的不合宜的石像,阴沉而又古怪。 卫姝拢着衣袖,闲闲倚在门边,对此情形视若未见,犹自笑语嫣然:“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来白霜城作甚?” 阴沉的气息散去,少年身形明显地一僵,犹如淘气时被大人抓了个正着的孩子,好一会儿后,他才又挺起胸膛,虚着声音道:“你、你管得着么?” 方才那短暂的变化好似从未出现。 少年依旧是少年,单纯、干净、傻气,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 有那么一瞬,眼前人好似真的便是那样的少年,而卫姝也几乎便要相信了。 可是,连天风雨袭来,浇灭了这些许的情绪。 “我自是懒得管你。然则你方才又为何要来管我?”卫姝下巴朝旁偏了偏,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在对方身上: “你且说说,你为何砍了那人的脑袋?” 砍下老图头颅的,便是那柄诡异的流星钺。 早在少年出手之前,卫姝便已有所察觉,只是当时情形危殆,她才出手救了那女童,男童又已命悬一线,卫姝无法推断来者意图,只得取后发之势,以免受制于人。 少年闻言,绷紧的肩膀登时放松了些,好似在说“原来你在问这么件不当紧的事”,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 “我看你动了杀机,就顺手帮了你一把。” 孔雀蓝的傩具隐去了他的神情,却令他的动作语气变得更为夸张,每有言语,那傩具之上便有幽细的蓝光浮过,如海潮在月光下起伏,与那诡谲的兵器一样令人惊艳。 第025章 问答 卫姝目注于他,面上渐渐涌起了一丝讥诮: “我以为,我们似乎没必要再继续做这些表面文章了。钺八五,你说是不是?” 说话时,她的手已然完全没入袖底。 少年紧盯着卫姝的衣袖,剔透的雨幕忽又破开,轻细的啸音与雨声混杂,难以分辨。 “方才你那一下,其实是冲着我来的吧?”卫姝的视线再度凝在了少年与流星钺之间。 余光之下,少年的每一丝变化、流星钺的每一次旋转,尽皆无所遁形。 “钩八在哪里?”少年开口问道。 涤去了多余情绪的声音干涩而冷,如年久失修的木轮滚落在冰雪中。 他没有回答卫姝,反倒问了一个问题。 “我怎么会知道?”卫姝的语声比他更冷。 “你必定知道。”少年的眼睛亮得怕人:“刚才我说我是缀着钩八来的,你听了居然一点都不吃惊,可见你早就知道他在白霜城。你见过他?” “我若说我没见过,你会信么?”卫姝拢袖而立。 少年没说话。 风卷起大片雨线,扫上残檐,喧嚣声如马蹄乱踏,填补了小院一隅短暂的沉默。 “他是不是死了?”少年忽地问道。 “你都说你是缀着他来的,这种事难道不是你比我更清楚?”卫姝反问。 “你杀了他?”少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 “你觉得我能杀得了他?”卫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尸首在何处?”少年锲而不舍、继续发问。 “你素来就这么喜欢胡乱猜测么?”卫姝的反问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响起。 一递一落的语声,没有回答,只有提问。 或许,在两个人的心底深处,早便已经有了答案。 “你为何还不动手?”数息后,少年再度开了口。 仍旧是一个问句。 “动手?对谁?你么?为何?”卫姝好整以暇地倚门而立,依旧以反问作答,且还是一连四问。 沉默又一次笼罩了下来,二人的视线穿过风雨,好似隔着万水千山。 尽管他们相距不过十步。 可是,于他们而言,这短短数步,已如天堑。 细啸声不知何时停了,雨幕重又合拢,那一线流光似是从不曾出现,而卫姝缩在袖中的手也探出一只来,掠了掠被狂风拂乱的发丝。 不知何故,那相隔于二人之间的天堑,似也就此化作了一条河,蜿蜒的水波柔和宁静,荡去了那万仞千峰般的压迫感。 “金狗本就该死。”少年的语声极是森冷。 褪去伪装后的他,身上弥漫着汹涌的杀意。 此一语,算是正式回答了卫姝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流星逐月,去不可返。” 卫姝漫声说道,掸去了衣袖上零星的雨珠。 少年沉默了一会,点头道:“是,你说得没错。我不能让我的钺空转而回。你当也知道的,兵器离手若是不能见血,那意便散了。” 杀意一旦凝起,便须鼓足向前,半途而废于己却是有害的。 那柄流星钺飞出之后,要么带回卫姝的人头,要么带回别人的脑袋。总之,绝不可徒劳而返,否则,受伤的便是钺八五自己。 说罢此语,少年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卫姝:“你……不杀我?” 卫姝一脸淡然地拢着衣袖,秋水般的眸子凝向远处,口中吐出短短一语: “你以为呢?” 少年静默而立,孔雀蓝的傩具倏地垂落了下去:“你不杀我是因为我……不配?” 卫姝淡笑不语。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又抬起头,一双眼睛紧紧凝在卫姝的身上:“你别后悔。” “唔。”卫姝闲闲颔首,只以一字作答。 纵悔亦无可以悔处,因为…… 朕有伤!有伤!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她此时唯一的选择。 少年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自打卫姝现身至今,他便有无数次机会动手,可每一次却皆被对方的气机牢牢锁住,竟至于无法出手。 而此时,冷汗已然湿透了他的后背。 我不是她的对手。 在说出“你别后悔”之前,少年便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而此念一出,各种杂念便如野草疯长,再也无法克制: 钩八必定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上; 钩八的武技强我何止十倍,我如何能杀得了她? 早知今日,前晚惊鸿一瞥瞧见她出入这杂院时,便该立时回报,可彼时他不仅鬼使神差将消息匿了下来,甚而连近前查探都不愿,反还远远避开,生恐打扰了她。 眼下想要反悔,却是已然太迟了,说不得还得继续将消息瞒住,否则…… 念头纷乱,聚起的杀意亦一丝一缕地散去,少年只觉内息浮动,气血阵阵翻涌。 所幸老图已经死在了他的钺下,也算杀而有得、意未空置,却也不会太过于伤及自身了。 轻轻咳嗽了几声,再开口时,少年的语气变得越发低落:“方才我确实是对你动了杀机,可你的气息……” 很强。 少年死死闭紧嘴唇,断不肯吐出这两个字。 他还年轻,还说不出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且也觉着这样说很像是在乞怜讨好,于是生硬地停了数息后,他方才续道: “是以我才……才换了个目标。” “话虽这么说,可你也用不着就这么杀了那金狗啊。”卫姝叹了一口气,神情显得有些无奈: “那等小角色,根本就不必费手弄死,惊走即可。结果你这一来就弄掉了一个脑袋,搞得我也只好顺手把另一个也给杀了。还好这时候雨大风急,他们又只有两个,外头也没什么人经过,不然又得费手。” “多死两条狗罢了,又能如何?”少年的声音很淡定。 这一刻,他的身上寒意如霜,缠于手腕的流星钺亦轻轻颤动,似是感应到了主人对那两个金人的杀意。 相较于人,卫姝觉着这些死物还更可信些。 那么,少年说的应该是真话。 他的确认为金狗该死。 心下如此作想,卫姝便也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是,他们的确该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就这样死在那对姐弟家的门前,万一有谁撞见了,他一家人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孔雀蓝的傩具向上扬起,天光涌动于其上:“我只管杀人便是。那一家人与我何干?” 卫姝静静地凝视着少年:“那若此刻便有人去报官……” “那就把报官的也一并杀了。”少年以食指轻抚着流星钺的锋刃,语声很是平淡。 在那个瞬间,他的身上弥漫着一种视人命若无物的漠然,与被他砍掉脑袋的老图,并无区别。 第026章 打算 “你一个人、一柄钺,又能杀得多少?”卫姝的语气也淡了下来,垂下眉眼,理了理青碧的裙幅: “这白霜城欺压宋人的金狗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官府杀宋人杀得更多,难道你要把这些人全都杀了?你杀得过来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少年看着卫姝。 在那双鲜有变化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毫不作伪的、可称之为“情绪”的意味。 那是一种不解。 极度、且强烈地不解。 卫姝将手指轻抵着唇畔,面上漾起了一丝笑意:“我想说的是,杀人并不是唯一有用的法子。有些时候,杀人甚至是最笨的法子。” 少年愕然了一息,蓦地嗤笑起来:“你竟然还懂得杀人之外的法子?” 语毕,他忽又凝起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着卫姝,身畔的流星钺啸音如风:“你、你、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的声音里居然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是这样心平气和的卫姝,远比出手杀人的卫姝更为可怖。 卫姝心下生出异样之感,面上却仍是浅笑盈盈:“你想知道?” 少年的眼神飞快地闪缩了一下,旋即便归于沉默,唯身侧流星旋绕,破开千重雨帘。 他并未沉默太久,很快便开口道:“我不想……” “你想……知道钩八的下落么?”卫姝慢悠悠地打断了他,神态淡然、气势笃稳。 其实,她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 黑暗中的书卷纹风不动,阿琪思对“过去”、“来历”有着强烈的抗拒,偶一思及便会头痛晕眩,大敌当前,卫姝不敢行险。 于是,她只得祭出了从前与众爱卿勾心斗角的招数: 当一个人越是心虚、越是没有把握时,便越需理直气壮、昂首阔步,以从气势上压制住对手,而若被问及无法作答的问题时,大声反问乃至于质问,即可扭转局面。 只消一直问到对方露出了破绽,再抓住破绽乘胜追击,反败为胜亦未可知。 自然,这法子也并非一直都管用,那倒也不必急,适时抛出合宜的诱饵,便可破局。 便如此际,卫姝便抛出了饵,而钩八,便是那枚诱人的饵食。 “我应该怎么做?”少年一口吞下了饵食。 “帮我几个小忙便成了。”卫姝笑吟吟地下了钩。 纵使满掌潮汗,她的神情也显得极是闲逸,就仿佛少年应或不应,皆无关紧要。 “可。”少年几乎未加思索,张口便又咬住了钩子。 钩八还真是使得一手好钩,人都死透了,却还能钓起好大一条鱼儿。 卫姝心念飞转,却也不再与少年打机锋,只以足尖轻轻点了点脚下地面:“五日后,此时、此地。” 这是定下了交接消息的时间与地点。 少年点了点头,随后便静静地看着卫姝,等待她接下来的安排。 然而,卫姝却并不曾当先言及此事,而是朝着院落的方向歪了歪脑袋,笑问:“说来,你难道不需要我先帮你个忙么?” 孔雀蓝的傩具忽地一滞。 卫姝两手拢袖,浅笑着道:“那老图的脑袋掉得可太干脆了,有经验的仵作只消随便看上两眼,便能断出他是死在奇门兵器之下,而非寻常刀剑。” 不紧不慢地言至此节,她复又闲闲地拂了拂裙裾:“我是不知你来白霜城作甚,但,过早露了行迹,怕是不妥吧?” 少年身上气息骤冷。 二人对话至今,唯独此语,戳中了他的痛脚。 他的确不宜过早暴露行迹。 尤其此时。 如果他不想输的话。 一刹时,少年的眉心忽尔隐隐刺痛起来,就仿佛那一杆神出鬼没的长枪,已然迫近了面门。 枪八三。 这才是他的对手。 这样想时,少年几乎有些颓然。 若是钩八还在,纵使早露行迹也无妨,因为前辈会当面指点于他、或是直接替他收拾残局,可眼下…… 少年忽地望了一眼卫姝,傩具后的眼旋即微垂,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姝含笑望他,面容温柔,好似薄雾里盛放的一朵白莲花。 虽然记忆仍旧模糊,但她却隐约记得一件事: 在武技大成之前,将本该秘不示人的独门兵器现于人前,乃是大忌。 少年此番的确是跟着钩八来的,钩八便是他此行的师父。 以前带后、以强带弱,似乎是阿琪思与钩八那伙人的惯例。 至于上述诸事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出自于何处,卫姝却想不起来了。 但这也足够令她推断出另一件事: 少年出手杀人,绝不仅仅只是“杀意既起、见血方回”的所谓道上规矩,而是那个叫做老图的金人,的确引动了他的杀机。 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一时激愤、怒而出手,却忘了这奇门兵器若是提前被人发现,必会惹来麻烦。 “我帮你善后罢。如此,咱们便两清了。”卫姝笑盈盈地道。 轻细的啸音再度响了起来。 少年肃立于墙角,身畔雨幕忽起忽落,剔透的弧形破口如一弯弦月,四周有星光流泻。 “外头怎地这般闹腾?”他很快便开了口,说的却非前事,视线也飘向了半墙之隔的院落。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正从院中传来,其间还夹杂着小儿的哭闹、大人的低喝、匆忙的脚步以及锅勺碰撞之声,似是有许多人正在慌乱奔走。 “这院子很快便要空了。”卫姝神色未动,对此丝毫不觉意外。 在紧邻离奴坊的瓦块街,这也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 这里的市面素来便极混乱,当街杀人之事时有发生,泰半是金人杀宋人,偶尔也会有宋人杀金人,或是除这两族之外另有宿仇的几族人互杀。 住在这里的并非一坊之隔的大宋离奴,而是无数因战乱流落至此的宋国百姓,或是本就贫贱的金人穷户,以及另一些混居在这里的异族人。 白霜城对宋人虽然严苛,却也允许他们中的一部分与本地各族人等共存。 金国朝堂似也知晓,宋人的数量远比金人为众,一味地屠杀并不可取,适当地引之入境,再给予一定的庇护,迫使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而为本国效力,这才是良策。 第027章 头羊 如今,不止白霜城里生活着许多宋人,金国皇都也有不少宋人,他们中有一些甚至可以为官为吏,或于贵族家中做西席,勉强也算是体面人。 诚然,再是依附归顺、忠心不二,宋人也终究是宋人,是金国最为低贱、最可欺凌的族群,是故,他们的官做得再高、其学生再是尊贵,也依旧无法获得与身份相应的尊重。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比绝大多数宋人要过得好。 而白霜城的宋人,便属于那绝大多数。 为了养活妻儿老小,被掳至此地的宋人青壮或卖身去银矿做奴工,或在沧河做苦力,或去达官显贵家中为奴为婢,便如破军与卫姝这般,以贱役换取不多的口粮。 而他们中的一些“聪明人”,则会将脸皮与良心尽皆扔在地下,做起了贩卖人口的掮客。 那些极度贫困或走投无路的宋人,会被这些所谓同胞或以“借债”诱入毂中,再以高额利钱迫使其卖身;又或是干脆便被强拉或骗进离奴坊、军营伎寨、皮肉窟等处,做一些最低贱的营生,所赚银钱则大半用来“还债”或上缴昂贵的“人头税”。 自然,若有那上好的货色,人奴掮客们亦会将之贩往皇都,又或卖进城中贵族府邸,以供上等金人狎玩取乐,赚取大笔钱财。 不过,这些金银最终多半仍会回会到金人的口袋。 从皇都到白霜城,不知有多少官员被喂得脑满肠肥,而这些人奴掮客中有些特别幸运且进贡最多的,则会得到白霜城府衙给予的“附籍”。 有此附籍者,虽无法与金人平起平坐,却也拥有了购置土地、开设店铺的权力,地位远比寻常宋人为高。 在金语中,这些附籍的宋人被称作“弗那忽舍里”,意为“听话的头羊”。 这是当地牧人的用语。 一群羊里总会有一只头羊,它不仅能够挟制驱策羊群,更会在每年的宰杀季时,配合牧民安抚待宰的羊群,诱使它们进入屠宰圈中,乖乖引颈就戮。 附籍者自是知晓“弗那忽舍里”之意的,也并不以此为荣。在私下里,他们通常自称为“良民”。 他们也的确是金人眼中的良民。 毕竟,贩卖人口乃是无本重利的买卖,而白霜城位于两国边境,“货源”从来都不缺。 大宋北境本就人口稠密,又因紧临淮水并泗水两条大川,水泽丰润、黑土肥沃,极宜于耕种,每年产出的谷粮不仅可令百姓温饱,还能换取周边一些国家的物产。 既有沃土,便会有辛勤的农人在此生息,由是形成了大宋北境诸多的边城、堡垒并村庄,人丁很是兴旺。 这二十年来,两国交兵不断,被掳掠而来的宋国百姓亦日渐增多,白霜城人奴掮客的“生意”可谓兴隆至极。 他们与被掳百姓本就同为宋人,很容易便能取信于对方,由他们出面自是比金人更好。而坐收渔利的金人也不是白拿的钱,每有纠纷,他们必会主动帮这些良民撑腰。 久而久之,良民们对“金国大人”越发地忠心,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大人们的知遇之恩。 由是便也引出了第二个好处,即某些见不得人的买卖,金人贵族也会交由这些良民处置。 这些恭顺听话的良民总会将事情办得很好,就算一时失了手也不打紧,拉他们出来顶罪便是。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半年前就发生过一起非常轰动的“金人军户之女失踪案”。 因那军户与上司颇为交好,将事情捅到了一位贵族的面前,此案最终得以告破,而不是像其他宋人失踪或被杀那样被束之高阁。 原来,那金人少女因生得甚是美貌,被某个“良民”掮客误认作宋女,遂将之骗进一家黑店灌下哑药,再高价卖进了一位领甲老爷帐下为奴。 没过两日,这少女便一命呜呼。 那领甲老爷在知晓真相后,大是懊恼,赔偿了那军户五十两银子,又亲自领兵去那掮客家中抓人。 未料那人自知错卖了金人少女,当晚便拉着全家老小畏罪自杀了,领甲赶到时,只找到了满院子的尸首。 最后,官府出面将良民掮客全部家产充公,就此结了案。 失去爱女的金人军户明知此事必有蹊跷,却因涉案者尽数身亡、死无对证,也只得默默隐忍了下来。 这便是那些良民的用处。 金人对待他们就像是对待一件趁手的物件儿,若是这物件坏了,那便丢掉再换一个新的,横竖这白霜城货源充足,总会有人甘愿去做这种物件的。 “他们是不是在……逃跑?” 少年的语声响起,孔雀蓝傩具后的眼睛里有着分明的讶色,显是大为吃惊。 不是一家一户地逃跑,而是整个院落的人都在逃跑。 拖家带口、锅碗瓢盆,能带上的全都带上,阖家逃离这才死了人的杂院,这便是那诸多动静的由来。 卫姝被他一语拉回思绪,弯眸笑道:“孺子可教也。” 的确,杂院里的人都在跑,包括她,不久后也会离开。 白霜城的户籍制度素来便极混乱,这其中又以城北为甚,而这里偏偏又还是军镇,城务由军营与府衙共掌,两方面争权争得很凶,到了需要担责时,却又时常互相推诿。 这是一种似有若无的默契。 那无本万利的人口买卖,必定会导致各类凶案频发,而混乱的户籍制度掩去下了其下盘根错节的各方利益,给了所有人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有此前提,生活在城北的宋人便有也了不成文的规矩: 死人莫问,以免引火烧身;若遇凶事,尤其那凶事涉及金人的,能跑则跑,且多半也能跑得掉。毕竟这里出没的金人身份也很低贱,死上几个又有什么打紧? “既然人全都跑了,你方才怎么又说那一家人会有危险?”少年目中的不解更甚。 卫姝叹了一口气:“若官府当真下死力气去查,还是能够查到的。毕竟那死掉的两个人……” 她蓦地收住话声,眼尾余光向少年的身上扫去。 少年并未留意到这半含半露的语意,抓了抓后脑勺,低声嘀咕了一句:“这里的民风当真古怪。” 卫姝笑了。 看起来,少年对这座边镇纵使有所知,却也知之不多。 “且不必管他们了,你近前来,我告诉你如何做。”卫姝抛开此事,含笑冲少年招了招手,姣好的眉眼若洇了江南烟水,连额角的伤疤也不那么吓人了。 可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张清丽的笑靥,少年忽觉心头微紧,后背竟又渗出了一层冷汗…… 第028章 烦恼 达昌安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他在东岭吃了败仗。 那座看似简单的连堡,他带人攻了三天都没攻下来,反倒被堡里那群饿疯了的宋狗冲乱了阵形,还抢去了不少粮草和甲械。 若不是骑得一匹千里良驹,直往老林子里狂奔出去百余里地,怕是他达昌安自个儿的脑袋都要被那群饿红了眼睛的宋狗砍下来煮着吃了。 他单人独骑在林子里走了一天一夜,好容易才寻到回营之路,返回营盘后,甲首赤朗当即大发雷霆,骂他“丢了我哈尔沁勇士的脸”。 过后收拢残部时,达昌安才发现领下的两个头人竟战死了,伤亡兵卒更是达高三百余人。 赤郎闻知,又是大怒,将他叫进大帐狠抽了一顿鞭子,过后还放话说“我红甲军几曾吃过这样的败仗?回城后你自去向大将军领鞭子去”。 达昌安于是知晓,赤朗是不会帮他收拾这烂摊子了。 也难怪赤朗如此暴怒,白霜城已经有近十年不曾在宋人手底下吃过这样大的亏了。 从前两军交战时,那宋兵哪一回不是一触即溃?只消金军铁骑一冲、再来一轮砍杀,胆小的宋人就能把簇新的盔甲和火铳也丢得满地都是。 可这一回,不知那连堡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变得比石头还难啃。 赤朗后来又派了两支千人队去攻打连堡,竟也不曾拿下,反倒又损了近百兵员,其后又因雨季到来,春播在即,红甲军最后只得收兵回城。 赤朗此次率部大举出征,不仅分毫未得,还损失了数百兵员和不少辎重;反观黑、白、蓝三甲军营,却都打回来了不少金银粮谷并丁口,越发衬得红甲军灰头土脸。 在庆功宴上,黑甲军甲首公然嘲讽“红甲军是没用的软脚虾”,赤朗吃酒吃回了一肚子的气,满腔怒火便全都倾泻在了达昌安身上,将他又叫过去抽了一顿鞭子。 连挨了几次重罚,达昌安光养伤便养了快一个月,过后又不得不拿出私藏的五百两黄金并珠宝,悄悄贿赂了白霜城左元帅之子、东城大将军固德那丹。 固德那丹得了好处,亲自出面向父帅求情,看在长子的面子上,左元帅莽泰那丹网开一面,免了达昌安的砍头之罪。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达昌安这一领战损的兵员得自己想法子补足,兵器甲胄等秋后也会减至八成,那不足的两成,须得由他再从宋军那里抢回来。 固德那丹说了,五甲的族人看着他与他的额父呢,若是不做个样子出来,实在说不过去。 在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二十岁的上司面前,达昌安忍气吞声、做小伏低,还发下毒誓要至死效忠于他。 “比豺狗还要贪婪的家伙!固德小贼,哈尔沁山神会降下惩罚的,你给老子等着吧!” 大帐中,达昌安低声咒骂着年轻的上司,将没啃光的羊骨头狠狠掷在地上,解开案头酒囊,对嘴连灌了几大口。 这种名唤“烧白”的烈酒乃是宋酒,纯以谷粮酿就,入口甘醇、回味如火,是他从那个“自杀”的掮客家里搜罗来的。 半年前那件事闹得实在太大了,而若是知晓那小小的头人竟还攀上了固德那丹,他达昌安再有十个胆子,也不会打那头人女儿的主意。 好在那一次他见机快,第一时间便将知情者全都杀得精光,又赔了那头人不少银子,总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从那时起,固德那丹便很少让达昌安去他帐中饮酒了,达昌安知道,他在上司面前已经败坏了名声。 他需要一场胜仗来挽回颜面。 可是,哈尔沁山神显然并不曾听见他的祷告。 他不仅败了,还败得很惨。好在甲首赤朗也没啃下那块硬骨头,这让达昌安心里好受了一些。 仰头又喝了一口酒,达昌安抬手抹去嘴角酒渍,随后打了个酒嗝:“这群宋狗,就会……嗝……糟蹋粮食……” 酒意直冲脑顶,他醉醺醺地放下酒囊,看向座下。 几个小宋奴正在争抢被他丢弃的羊骨头,有两个便趴在他脚下撕咬啃食,瘦弱的小身子死死抵在一处,像两头角抵的乳羊。 不期然地,达昌安又想起了数日前在街头偶尔瞧见的那个小宋女。 那乌溜溜的眼睛、黑漆漆的头发,与半年前那美貌的金女竟有八分相像。 此念一起,达昌安顿觉心底里像有火在烧,拍案大吼起来:“老图!老图!你这懒狗死到哪里去了?” 四下里并无人应答,达昌安登时大怒,抬脚便将趴在近处啃骨头的一名小离奴踹飞了出去: “滚!全都给老子滚!你们这群脏东西!” 他赤红着两眼,脑门上的狐面刺青犹如鬼魅,小宋奴们尽皆吓得面色如土,四散奔逃而去。 达昌安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忽见才被他踢飞的那小离奴犹自躺在地上抽搐,他不由心头火起,大步走上前,伸足狠狠一踏。 “咔”,小离奴的胸骨发出一声闷响,当即向下凹陷了一大块,血沫混合着碎肉自她的口角喷出,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很快便一动也不动了。 达昌安将靴子上的血在那女童身上仔细擦净,烧在心头的火却并未因此而散去,这让他的神情越发阴沉起来。 “扔出去。” 他皱眉吩咐道,脸上划过了一丝嫌恶。 缩在帐角的两名仆役弯着腰走来,其中一人悄无声息地将死去的女童抬了下去,另一人则跪伏在软毡上,拿出软刷与渍布,一点一点清理着羊毡。 达昌安胡乱地扯了扯袍袖,来回在帐中踱步。 他很烦,非常地烦,很想要做些什么发泄一番,可帐中已经再没了可供他发泄怒火的物事,他只得又抓起一旁的酒囊,大口痛饮起来。 灼烈的酒气似一道火线直抵胸腹,他整颗心如入滚油,红着两眼再度提声道:“老图!库伦!怎地一个人都瞧不见?” 老图与库伦原先不过是最下等的士卒,因自幼在城北厮混,熟知那些见不得人的门道,便被达昌安提拔成侍卫,专门负责替他搜罗新鲜货色。 第029章 五甲 自打半年前那件事之后,达昌安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插手人奴买卖,更断了与良人掮客的联络,只暗中派老图与库伦行事。而他二人也果然顶用,每一回都能令他满意。 前两日,达昌安在街边瞧见了那名美貌的小宋女,本想当场动手抢人的,怎奈固德那丹的马车恰好在那时经过,他只得先上前讨好上司,待回头找时,那小宋女早就不见了。 当天他便派老图他们去寻人,如今两天过去了,人还没找到,达昌安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这时,帐门被掀开,一名女仆战战兢兢从帐外走进来,跪伏在软毡旁边,脑袋深深地埋下,哆嗦着道: “禀……禀告主子,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图老爷和库伦老爷都……都还没回来。” “这群蠢货……这群该被黄狼撕碎的蠢货,就没有一个有用的!就没一个有用的!” 达昌含混地嘟囔着,乜斜的双眼扫过女奴雪白细嫩的脖颈,喉头猛地吞咽了一下。 “你,过来。” 他朝那女奴勾了勾手指,通红的眼睛有如野兽,鼻孔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那女奴是个宋女,有着别于金人女子的清秀,此时闻言,她不由面色惨白,全身颤抖,却还是咬着嘴唇哆嗦着爬起来,碎步朝前走去。 外面突然传来了女奴们的尖叫: “啊?这是什么?” “好多血!” “那边有人!” 达昌安的酒登时醒了一半,面色亦随即一寒。 “来人。”他大声喝道,守在帐外的数名亲卫立时躬身而入,他阴着脸看着他们:“去瞧瞧怎么回事。” 亲卫领命而去。 达昌安一时也没了兴致,将那女奴喝退了,旋即返身行至牛角案前,擎起靠放在一旁的金环大刀,想了想,丢下酒囊,提刀走向挂在帐角的重甲。 帐门忽地被人掀起,带进来一阵风雨,那几名亲卫快步而入,其中一人的手上提着个包袱。 “什么东西?”达昌安的一只手还放在甲衣上,眯缝着眼睛在包袱与亲卫之间扫了几个来回,面罩寒霜。 那包袱正往下滴着血水,险些便要弄脏了干净雪白的羊毡。 亲卫却是知晓他的好恶,立在毡前便打开了包袱。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现于眼前。 “有人从外面扔了这包袱进来,守卫说那人全身都罩在蓑衣里,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的人正在追。” “领甲,是老图!”另一名亲卫上前翻看那头颅,很快便认了出来。 达昌安面色未变,身上的气息却越发阴沉。 另一名满脸横肉的侍卫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呈上了手中的一样事物: “领甲,那扔包袱的老鼠逃跑时不小心丢下了这样东西。” 达昌安的眼睛里射出寒光,阴鸷的视线紧盯着亲卫手中之物。 那是一柄打磨得很是精致的短刀,双面开刃、形制尖细,握柄处雕镂着环蛇纹饰,正是黑甲军最喜爱的佩身之物。 ………… “金国大军共分五甲,除金族所领之金甲外,另有白、黑、红、蓝四甲,每甲军丁人数不等,五甲合兵约在五十五万上下。其中又以金族为最,计有军丁三十万余。” 杂院中,卫姝身披蓑衣、手执阔背弯刀,小心地放下了老图的无头尸身,口中犹在低声自语。 金国大军的分布并非头等机密,叶飞与周尚闲谈时,偶尔会有论及,阿琪思便也记了下来。 据叶飞所言,金军对宋军各处分布亦知之甚详,毕竟两国交战已有二十年,彼此都摸透了对方的底细,这似乎也并不能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在卫姝看来,这样的知悉,便是大事,且还是极为反常的大事。 宋、金两国无论人口、疆域、根基还是血脉延续,皆不可同日而语。 宋知金是正常的。 数千年以来,中原大地之上纵使有朝代兴替、有战火纷争,却始终一脉相承,而中原子民便沐着这沉厚的积淀生长,民智早开、人才济济,英雄俊杰辈出。 反观金国,立国至今才止二十年,其国土只占大宋的四成、人口则连大宋的四成都不到,所谓皇帝从前也不过只是区区部族酋长而已,正是所谓的蕞尔小国。 这并非卫姝有意小觑,而是的确如此。 虽然金国从上到下皆瞧不起宋人,视宋人为猪狗,可其治国方略、生民经济、礼仪规制乃至于宗族承袭等等,却又无不在效仿大宋,甚而就连钱币亦是延用的大宋通宝。 这样一个新生的小国,何以竟也能够对强大的宋知之甚详?他们是从哪里拿到这些机密的? 叶、周二人从不曾谈论过此事,但卫姝却猜测,他们可能是知道些什么的。 也正因立国太短,根基不稳,故金国大军才会以各族归拢、划分五甲而计,其中除金甲是最为纯粹的金族人外,其余四甲皆是由诸多小族拼凑而成的。 “五甲分兵,军权归一。然军卒却非只一族,而是多族掺杂。军令贯通上下本就极难,更难的则是……那一个一个的人心呐。” 卫姝低笑了一声,复又驱散杂念,仔细修饰起了一旁库伦喉头的致命伤,手中的弯刀此时已然换成了一支带倒钩的驽箭。 院子里很静,也很空。 除她之外,所有住户皆已举家逃离,而曾经挤满了院落的各类杂物,亦在小半刻的时间里被悉数搬空。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租户们竟还凑钱雇了两张大板车帮着运东西,而市面上竟也有专做此类生意的杂行,那行头亦是宋人,问都没多问一声便将东西装车带走了。 这便是白霜城中宋人的一日。 在死亡与鲜血的夹缝间,他们又活过了大半个白天。至于夜宿何处、明日又会如何,无人知晓。 卫姝眉峰下压,眸光微有些冷,手上的动作却极轻缓,务求每一个细处的完美。 尽最大可能将此事遮掩一二,若能再进一步,引祸于旁处,则她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第030章 移祸 “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卫姝低声呢喃了一句。 事实上,她对自己定下的移祸之计,并无太大的把握。 这世上从不乏聪明人,她自忖也不是算无遗策的那一等天才,如今所为,已是她一人一身所能做到的极限。 大宋一日不强盛,则白霜城类似的惨事,便永无绝衰。 幸运的是,今日之事并非毫无转圜余地,而黑暗中的书卷亦被明烛照耀着,让卫姝读到了不少阿琪思的记忆。 死在院中的两个金人,乃是哈尔沁人。 他们是除金族之外最凶狠、也最善战之族,族中青壮泰半被编入红甲军,是为红甲军的主力。 而黑甲军的主力,则是与哈尔沁族有着累世之仇的索塔族。 相较于哈尔沁勇士天生的勇猛,索塔人体格偏瘦、行动敏捷,擅长追踪及设陷,弓术亦出类拔萃,是天生的山林猎手,其族人则多出斥侯。 那黑甲军甲首名唤黑蛇,乃是索塔族酋长之子,其父当年曾被哈尔沁勇士砍断了一条手臂,且始终不曾寻回。 多年后,老酋长因病身故,入敛之时,他断掉的手臂是以一根木头手臂拼凑起来,方才得以全尸下葬。 据说,如今的索塔酋长黑蛇很会钻营,与金国太子过从甚密,太子殿下有意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黑蛇家的长子,两方面正在议婚。 而哈尔沁与索塔两族,便是诸多归顺金族的异族之一。 在被并入金族之前,这些小族尽皆生活在广袤但贫瘠的北方山岭,为争抢水源与草场,他们长年争斗不休,有一些还积下了很深的仇怨。 索塔族与哈尔沁族的恩怨可追溯至百余年前。一场近乎灭族的屠杀令索塔族元气大伤,而哈尔沁族则获取原先属于他们的了草场与水源。 差不多用了五十年的时间,索塔人才终于休整了过来,并夺回了几处失地,而其与哈尔沁人的仇也越结越深。 后来,金族出了一位雄主,将一从小族尽皆吞并。有那不听话的便被拆散重新编排,还强令其适龄男女与其他各族大量通婚,释去其族裔血脉; 至于那些听话的小族,那雄主便会允许其头领保留一族之首的地位,并将被打散的小族也划出一部分归其治下。 哈尔沁与索塔便属于后者。 在那位雄主的恩威并施之下,这两族最终还是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后又因有了大宋这个共同的外敌在,族间矛盾也越来越少,至少明面上相安无事。 但在私底下,两族毕竟各有亲眷死在对方手里,往上数两代那就是血海深仇,故一旦有事发生,便会爆发私斗,有好几次还死了人。 不过,如今金族势力日益强大,索塔与哈尔沁惧于上威,也只敢私下里解决,战场上倒还是不会使绊子,毕竟金族那些大元帅杀起自己人来也是从不手软的。 为便于统率全军,那位金族雄主在统御各族之后,便将兵丁重新编伍,以五甲营划分,便是如今的金、红、黑、白、蓝。 这其中,红甲主力为哈尔沁族、黑甲主力为索塔族、白甲主力为赖古族、蓝甲主力为布海族。 除拥有三十万大军的金甲外,余下四甲每甲军卒在六到八万不等,每一甲皆设“甲首”一人,名义上是统领整甲大军的最高指挥官。 甲首之下,则设立“领甲”若干,每人各领两到三千人;领甲之下则是“头人”,头人之下则是“录长”、“次录”等大批卒首,其麾下兵卒少则三五十,多则一两百,并无定数。 通常情况下,甲首之上还会有将军并元帅,而这两种官职皆由朝堂派下的金甲军甲首与领甲担任,他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战场上的一应攻守皆由他们下达。 至于余下的官职,则可由元帅任命,亦可由各甲的甲首推举。 如果依战力划分,除人数最多的金甲军外,红甲军的战力是最强的,蓝甲则为最弱,而黑甲军因索塔人高超的弓马之术与出色的侦察技巧,隐隐有取代红甲之势。 也因此,哈尔沁与索塔这有着世仇的两族,如今的关系可委实称不上好。 卫姝命钺八五做的,便是从索塔人那里窃来其独有的兵器,由她伪造死者伤势,而钺八五则将老图的脑袋扔进哈尔沁领甲达昌安的院子,再于“逃跑”途中,“不慎”遗下索塔贵族最喜爱的佩刀。 那柄佩刀是阿琪思收藏的。 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拿到了这东西,一直藏于屋中秘处,卫姝昨晚找到时,脑中便浮现出了相关记忆,知晓阿琪思对这东西似也不甚上心,之所以将之收在身边,不过是此物不好轻易示人而已,倒也没有旁的用意。 既是如此,卫姝便也放心大胆地将它拿了出来。 造伤势、抛人头、遗佩刀。 一个很简单的移祸之计。 只消黑、红两边领甲中有一个蠢蛋,则此计必成,而待到两族互相残杀之时,钱家这种小人物,自是不会再有人想起来了。 卫姝承认自己有一点私心。 她不忍那小姐弟俩受恶人荼毒,遂精心布下此局,以使钱氏一家脱困。 当然,卫姝也并不会小瞧了那些领兵打仗多年的将领。 负责城北兵务的黑甲军领甲芒格、红甲军领甲达昌安,皆是长年与宋军交战的老将,脑瓜子不可能太笨。是故,卫姝还有一招专门应付聪明人的后手,便是将水搅得更浑。 这还要多谢老天爷。 如今正逢春播时节,而往年每到此时,总会有宋军探子在白霜城中生事,以期扰乱金人耕种。 若有聪明人发现两个哈尔沁勇士之死乃是有人设局,则九成九会想到此乃“敌方使计”。 委实是这种挑起两族矛盾的行径,怎么看都很像是阴谋,断不会有人会认为这一计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将哈尔沁人的视线,从那一家四口的身上引开罢了。 毕竟,谁又会为了那些低贱的人而去辛苦筹谋,搞出这样的大的一场动静来? 第031章 削辫 卫姝私以为,除却自个儿的那点儿小心思之外,她这其实也是在行侠仗义。 阿琪思本就是江湖人。 江湖人行走江湖,济困扶危、锄强惜弱,乃是份所应当。而若能以此搅得敌军内部不和,于我中原亦大有裨益。 而“侠义”二字,又怎能止于江湖? 往大里说,天下苍生;往小里说,一啄一饮。只要你想,这天地之间人皆可侠、行皆可义,若只将之囿于江湖,则眼界也未免太小了些。 如此看来,一国荣辱,岂非亦在侠义中? 未几时,库伦的伤口便修整完毕,卫姝收起弯刀驽箭,将库伦的尸身掉转了一个方向,尸体的形态亦由坐姿扳为半跪之姿,随后,她又将老图的无头尸身搬至门边。 经此转换,两个人的死亡时间便也掉换了次序,变成了库伦先被射杀,老图则是在与破门而入的敌手对战时被杀。因那院门已被他们提前撞坏,倒用不着卫姝再费手脚,却也省事。 这样布置下来,那小姐弟一家人,或许便能够自此事中抽身而出了。 卫姝立在院中,举目四顾,脑中不断摹写着经由她重新设局的“杂院杀人事件”,很快便发现了几处不合情理之处,又逐一加以修正。 待到诸事皆妥,她算了算时辰,猜想那些逃亡的邻居们想必已经走远了,心下略觉安稳。 她让钺八五在别处布下了疑阵,以引开追踪老图头颅而来的追兵,这样不仅可以扰乱敌手视线,也令她有了更充裕的时间。 回到自住的小屋前,卫姝踩着那吱哑作响的楼梯,来到了阁楼库房。 库房里的杂物早被房东带人搬走了,如今不过一地的烂稻草而已。 两个哈尔沁勇士就死在他的院子里,这是连金人庶民也不愿招惹的是非,那金人房东来得比谁都早、跑得比谁都快。 不过,提前收取的卫姝的房租,他却并不曾归还,也不知是忘了还是索性就强取了。 卫姝先是并不介怀的。 一国之君,岂可行与民争利之事? 可是,当她翻找出阿琪思用来记帐的小簿子,见到她每个月用于药浴疗伤的那张单方时,卫姝忽然便又觉着,就凭自己这万乘之躯,怎么着也是贵过那小小的金人房东的。 再,贪墨乃国之顽疾,得治。 还得狠狠地治。 卫姝决定,待得了空,得好好给房东治一治这贪墨的毛病。 阁楼极高处开了扇窗,狂风灌顶而入,吹得满屋子草絮横飞,那雨点成片地洒将下来,窗下已经积了水洼。 卫姝仰头打量着最上方的横梁,又撼了撼已然褪漆的柱子,还在阁楼四角沿边走了一圈,偶尔用力踩几下楼板。 一如她此前所料,这屋子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不大牢靠了,她住的这里还好,正房明间的情形堪称糟糕透顶。 她的唇角弯了起来。 未几时,青衣碧裙的少女便施施然地拾级而下,回屋取回一早备齐的行李,最后一个走出了杂院。 暮色将至,天际云霭犹浓。雨倒是变得小了一些,可风却比昨日还大,那疏疏落落的雨星子被刮得有若银珠乱坠,打在脸上竟还有些疼。 呼啸的风声之下,一切声息皆被隐去,那空寂杂院里屋舍坍塌的巨大响动,竟也无人听见。 待到达昌安领下的头人率部赶到时,未及进院,便自那歪倒的门框子里瞧见了正前方的五间正房已成瓦砾,断梁朽木、碎石块滚了快有半个院子,两侧厢房倒还保存完整,院落的前半段亦算空阔。 库伦与老图的尸首便在这断壁颓垣之间,十发醒目。 一众红甲兵卒将二人的尸首抬到一旁,因此行本就带着府衙仵作,那佩戴着金环的头人当场便命仵作验尸,仵作也很快查明了二人的死因: 库伦乃是被强驽射杀,而老图则死于某种带弧度的锐器。 巧的是,与哈尔沁人向来不睦的索塔族,便是以弯刀与强驽独步军中的。 更有甚者,那仵作还在老图手里找到了被人故意塞进去的一截发辫,而库伦脑后的发辫则被齐根割断。 削辫代首,也是索塔贵族独有的癖好。 这是拿着头发权作库伦的脑袋,意为砍下了两个人的头颅。 “哈尔沁山神在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手握着血淋淋的发辫,哈尔沁头人的怒吼几令风雨停歇。 这些凶暴的哈尔沁人与老图他们一样,全都剃光了大半个脑袋,只在后脑极低处束着小辫,每个人的腰畔都挂着长刀。 此乃哈尔沁勇士的标志。 当杂院大门被撞破的那一刹,卫姝心中便已隐隐有了计较,虽然中途出了些差池,倒也不曾离着她的谋划太远,勉强也算计成了。 回首眺望着满城风雨,一时间,卫姝竟有了几分观棋于局外的闲适之感。 此时,她正走在前番周尚所说的“金毡巷”中。 阿琪思卖命的府邸,便在此处。 说来,这巷子离着那所废弃山神庙竟还不远,只是道路颇为曲折,穿街转巷地,能把人给绕晕。 离开杂院后,卫姝当先去了一趟山神庙,自那大殿的某几处找到了一些东西,换至别处藏好,而铁剑、暗器等物则依旧随身携带。 这依旧还是要多谢钩八。 卫姝此前便已记起他通晓机关术,而就在方才回府途中,睹曾经风物、思前尘故事,那黑暗中的书卷竟又翻动了几页,令她察觉到了昨日在山神庙大殿中不曾发现的几个暗记。 卫姝猜测,钩八留在大殿的东西,应该是为钺八五预备的。 因是留予小辈之物,故才会留下较为明显的印记,许是想要籍此考校这个末学后进,又或是提前备下的后手。 这般说来,阿琪思的苦心布置也算起到了效用,钩八便将山神庙视作上好的杀人埋骨之处,想来他为钺八五选的历练之处,亦在这里。 所幸,此事他并没来得及通知钺八五,否则这孩子也不会冒死冲到卫姝家门口讨要消息了。 第032章 帅府 想到这里时,卫姝不由得眉心微蹙。 说起来,钺八五又是如何知晓阿琪思的住处的?他们之前见过? 这念头才一生出,隐隐的头痛便即袭来,卫姝二话不说,立马便将之丢开了。 记不清的事便由他去,不然脑袋可有得疼,且一时想不起的,也一定不是很紧要的,暂且忘了也无没多大关系,这皆是她近两日的经验之谈。 横竖大殿后院的那口旱井已然塌了,方才卫姝还去看过,且还将那井栏四周重新布置了一遭,以使之更符合“被暴雨冲垮”的迹象。 这必定是周尚他们的手笔。 卫姝想。 他们应该比她更不愿看到尸身暴露于人前,尤其那尸身里还有他们的一个暗线。 却不知,他们是将尸首好好安置在了某个地方,还是直接就地掩埋了? “咚——咚、咚” 苍凉的鼓声倏然入耳,拉回了卫姝的思绪。 这是羯鼓声。 阿琪思的记忆自迷雾中浮现,卫姝很快便即记起,这一长两短的羯鼓,乃是“喝道鼓”,乃是金人贵族出行时用来驱散路人的,意为“有贵人出行,庶民回避”。 卫姝高举油伞,引颈望去,便见身旁一堵青砖墙,墙高丈余,长不知几许,瞧来很是眼熟。沿青墙往前数十步,便是一处高阔的门扉。 那门前宽大的青石阶层层垒叠,阶上一字排开立着十余凶横的金人侍卫,门楣上方高悬着一块玄漆匾额,上书“左元帅府”几个大字。 天光犹自晦暗,那漆作金色的异国文字在穹窿下泛出淡淡的辉光,瞧来竟有些刺目。 左元帅府,便是卫姝如今的“家”。 阿琪思乃是左元帅莽泰那丹家的奴仆,服侍的是莽泰那丹的第七个女儿——花真那丹。 昨日周尚所说的“真主子”,便是指的花真。 此时,元帅府华丽的门扉正自开启,一张雕镂着狼首纹饰、四周垂挂珠帘的朱顶马车,徐徐驶出了大门。 这是花真的车驾。 卫姝第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帘幕上头的珠子串儿,还是阿琪思并一众婢女一颗、一颗地串上去的呢。 念及此,卫姝的手下意识便抚向臂弯,却不妨摇动了伞面,雨点溅上指尖,她被那水珠子凉了一刹。 芜乱的思绪就此归于平静,卫姝撑稳青伞,想,竹篮里那条用来交差的蓝月纱裙子,今儿必是献不上去了。 她松了一口气。 能够稍稍延后几日面见这位“正主子”,于她也是好事,若不然,万一在见礼时错了规矩,或是哪句话说得不对,那花真可是瞪眼就要打杀人的。 为奴为婢,便是如此。 卫姝眉峰冷峻,便连眼底也被伞外薄寒浸得料峭起来。 隆隆蹄声踏碎了暮色,数十骑披坚执锐的兵士自门中驰出,将花真的马车拱卫在中间。 一时间,金毡巷中行人辟易,有那躲闪不及的,便只得五体投地跪伏在道旁,大气都不敢出。 车马驶出后不久,另有近百男女婢仆自偏门而出,步行相随,卫姝遥遥顾视,发现其中有几个还是熟人。 脑中浓雾便于此时散去,现出了几个名字、些许旧事,她于是记起,阿琪思的主子花真一早便定下了,要于今日去郊外庄院行猎。 只是,花真出发的时候似乎晚了些,这都快掌灯了,也不知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这样想着时,一种很模糊且复杂的情绪便涌动于心底,其间有轻屑,有恼怒,甚而还有杀意。 那是阿琪思本人的心绪。 看来,阿琪思对这位花真主子并无敬畏,甚至经常想要杀掉对方。 不错,不错。 上不畏天地、下不惧人皇,这才是我中原女儿家当有的气魄。 卫姝一时间颇有老怀大慰之感,很想要拂一拂衣袖以示宽怀,可随后她才发现,自个儿正一手挎竹篮、一手撑油伞,并没有多余的一只手来给她做这个前世常做的动作,不由得微觉惘然,可心底深处却是多少松快了些。 阿琪思,箭十一,果然是朕一眼相中……呃,还中……的好姑娘。 卫姝弯了眉眼,一任伞外雨点打湿了衣袂。 左元帅府门前车马辚辚,喧嚣声很快便随花真车驾的驰远而散去,厚重的大门重又阖拢。卫姝便也收回视线,转望向不远处打横的一条短巷。 那巷子里开着两道角门,举凡元帅府仆役出入,皆从这两扇角门走,阿琪思之前离府时,亦是从这里离开的。 真成奴仆了啊。 卫姝怅怅地看了那短巷好一会儿,方才低下头,认命地走了进去。 说是短巷,实则这巷子也并不短,走一走也颇要花上一会儿功夫,只是相对于长而宽阔的金毡巷显得很短而已,由此亦可知左元帅府邸之豪阔,而莽泰那丹在城中的权势,更可见一斑。 据阿琪思所知,莽泰那丹出身于金国寒族,其父原先只是个普通士卒,随老族长四处征伐,因战功赫赫,后被赐予了贵族身份。 二十年前,长大成人的莽泰承继家族之志,亲执长槊与宋军在阵前厮杀,曾连夺三座城池,还救过三皇子的命,待回到皇都后,金国皇帝便将他封为护国大将。 少年成名、英武有为,许多家族便都来与那丹家联姻,莽泰前后共娶了八房妻妾,养育成人的子女多达十五名。 约在一年多前,莽泰携长子固德、七女花真并几名姬妾离开金国皇都昌黎,赴任白霜城边军左帅,其长子固德那丹则被封为白霜城的“东城将军”。 至于城中原本一家独大的“南境固锁大将军”布禄什富伦,则被朝廷擢拔为右元帅,与莽泰同领十万大军,驻守边城。 莽泰最近并不在白霜城。 半个月前,他不知何故突然匆匆离开,阿琪思偷听到了几个女奴私下的议论,这才知晓了此事。 莽泰好像走得很急,身边只带了数百亲卫,却将他一向信重的长子留了下来。 在卫姝看来,莽泰此举的缘由之一,应该还是有让固德子代父职、守住中军大营之意。 相较于莽泰那丹这个外来户,曾经的南境固锁将军、如今的右元帅布禄什,才是白霜城真正的地头蛇。 第033章 变局 金国皇帝与富伦皇后乃是表亲,少年结缡、中年相伴,至今感情亦颇为深厚,布禄什既是老皇族侄,亦是富伦皇后的亲外甥,与两头都沾着亲,打小便被养在帝后膝下,极受宠爱。 六年前,皇帝降下诏书,册封布禄什为南亲王并南境大将军,据守白霜城。 这些年来,布禄什不仅将白霜城经营得颇具起色,还花去大笔金银与皇都昌黎各方交好,又在白霜城四处培植羽翼,根基越扎越牢。 如今的白霜城几成布禄什囊中之物,从军营至府衙,几乎就没有他足迹不到之处,城中权贵也皆唯其马首是瞻。 可是,莽泰那丹却突然从半路里杀将出来,且一来便是与布禄什平起平坐的左帅,隐隐间更还有压制之势,布禄什表面听令,私下里会是何等心思,卫姝几乎都不用费心去猜。 只看莽泰如今人虽不在,却仍旧留下长子固德并大批人手,便可知这两位元帅只怕明里暗里已经交手了无数回,如今所差的,不过是一个胜负结果而已。 而由此亦可推断,金国皇庭的政令,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且这股变革的力量还不小,便连皇帝最倚重的臣子兼亲族亦受到了殃及。 这是谁的手笔? 是年岁渐长的太子?还是哪一位手眼通天的权臣?又或是某个受宠的外戚?更有甚者,这竟是金国皇帝本人之意? 卫姝反复揣摩思量,觉得无论是上述中的哪一个,皆表明了一件事: 分封列侯之举,在大一统的中原固然已被废止,便在这化外异域的金国,也很受忌惮。 一统天下、四海归心,果然是每一位帝王最终所愿。金国那位皇帝说不得对此亦是默许的,否则又如何会听任自己宠爱的子侄辈明升暗降,还要与旁人同掌兵权? 自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皇权被驾空了。 帝命若是出不了皇都,则这野路子的金国天子或许便会与当年的卫姝一样,死在某种被裹挟的力量之下。 金国……要变天了? 一念及此,卫姝心下竟有了几分雀跃。 金国本就以武立图,手握重兵、功高名盛的武将必定不少,而以目前局势来看,这群武将或许便是首当其冲的变革对象,身为亲王的布禄什,则是最先竖起来的那个箭靶子。 变则生乱,而乱,便意味着机会。 身为中原子民,卫姝自是要为大宋筹画谋算,在她看来,此时便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若大宋能借着金国内部这股变革之风,外削解其兵力、内分裂其朝堂,何愁外患不除? 叶飞与周尚恰于此时潜入白霜城,难道便是为此而来的? 卫姝不由得握紧了伞柄,掌心似都有了些微汗,而她的脚下却是走得四平八稳,青碧的裙幅只微微摇动,似风摆柳条一般。 以阿琪思武技强者的姿质,遵行这些奴婢行止上的规矩,简直易如反掌。 短巷中偶有行人,尽皆为元帅府中仆役,卫姝垂眸缓步而行,不多时便来到角门,亮出腰牌给那守门老翁看了,顺利进得府中。 过二门的时候,府中查验得便更严格了些,包袱衣物皆须翻检,尤其是卫姝这样的宋奴,连发辫都要打散了验看。 那管查验的金人管事一张铁面板得死紧,看人时几乎瞧不见黑眼珠,只有两丸白蜡球滚来滚去。 不过,在卫姝悄悄奉上了一小串铜钿之后,这张无私铁面便化作了细雨春风,翻检也变得很是随意,不过草草看上几眼便罢,末了那管事还向卫姝道了句“懂事的姑娘,沧河之神会保佑你的”。 这管事乃是布海族出身,信奉水神。每逢她这样对旁人说的时候,要么是她银钱拿得舒泰了,要么便是被人奉承得开怀了,遂拿着个不知哪里来的蹩脚土神为由,送上这好没来由的祝祷。 卫姝哪里听得这些,面上却犹自笑眯眯地,恭声谢了那管事一句,想着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我欺。 进了二门,便是一所极大的园子。 北地人素喜阔朗,这园中风物亦有着疏落的气韵,据说从前乃是大宋辽东知府的私邸。 如今,园中人物早已变换,景致亦有不同。四围抄手游廊皆漆作碧色,扶栏则是极艳的一种海蓝色,衬着那藻井的百兽雕饰、廊柱的云纹或是卷草纹,再辅以正当中划出经纬的白石甬路,既有异域风情,又不乏中原法度。 此时春寒未尽,花草不丰,卫姝隔着一院子的风雨看过去,却是觉着有些萧索的。 她没去走游廊,恍惚记得这府里的规矩便是宋奴只配走泥地,这亦是阿琪思那双木屐的由来,而卫姝的眉角由是益发凛冽,生生将一柄油伞也撑出了执剑江湖的意思。 行不多时,远远便见几名金人婢女呵着手,举着长柄的小烛,正在廊下点灯。 黄羊角灯笼流泻出浅淡的光影,灯影里的雨点儿也如碎玉,黄晶晶地。 婢女们也自瞧见了卫姝,俱皆一脸地傲岸,扫眼看罢,再从鼻子里轻哼了几声,便自离开了,倒也没有谁来为难于她,约莫是觉得宋奴不配吧。 卫姝挎着竹篮并小包袱穿过花园,进了垂花门。 垂花门后的园子便小了些,亭台楼榭却是更显精雅,园中花草丛生,春深时节必是一番绚烂好景,与前院的疏拓有致相比,又是两般滋味了。 依照阿琪思的记忆,卫姝很快辨明了路径,回到了花真那丹所住的“百花院”,找到了那位面相严厉、为人刻薄的管事。 这管事的名字只有一个单字,唤作“蓿”,在金语和中原语中皆是苜蓿草的意思,据说是因生在大片苜蓿中而得名。 蓿是花真的乳母,亦是百花院的大管家,手握生杀大权。 在蓿看来,这院子里所有的奴婢都是既懒又坏又贪婪,而宋奴则是其中最最低贱的,她觉着就不该给这些宋奴住处,也不该给她们吃人吃的东西,铁链与猪食才与这些贱奴最为合衬。 当视线触及蓿那张冰冷的面孔时,记忆便也断续浮现,而与之同现的,还有阿琪思隐约的杀意。 这姑娘想杀的人可真不少啊。 第034章 后宅 心下感慨不已,卫姝的行止却是规矩到了极点,便连最挑剔的蓿也不得不承认,宋奴虽然低贱,可若论聪明文雅、论一举一动的体度,却是金女远远不及的。 旁的不说,只将这些宋女用来招待贵客,那的确是非常地体面,客人们也总会满意而归。 不过,聪明文雅又有什么用呢? 蓿的眼底很快便泛起了讥意。 在刀剑的面前,这些雅致聪明的宋女就只会哭哭啼啼,要么就是吓得面无人色,哪里及得上金女的爽利痛快? 蓿冷笑了一声,望向卫姝的眼神居高临下,那眼中射出的光有若寒冰。 卫姝只当没瞧见,十成十地依规矩行事,有惊无险地在她手里销了假,自回住处不提。 接下来数日,卫姝过得异常地忙碌,蓿将她支使得脚不点地,白天黑夜竟没个歇息的时候,她却也趁机将大半个府邸逛了一遍,差不多的地方皆了然于胸。 只可惜,二门之外的前院,卫姝却是去不得的。 此外,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亦时常在她跟前打转,莫说是暗中查探了,便是想要躲个懒儿,也得睁着一只眼睛防备着。 卫姝于是知晓,蓿这是盯上了她了。 从前的蓿亦是如此的么?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好像并不是这样。 不过,卫姝亦未对此深究。 总归是上位者想找下头的人麻烦罢了,那还需要什么理由?便如她当年若想要惩治某个下属,也不过就是张张嘴的事儿。 辛苦劳作并难不倒卫姝。 阿琪思的记忆只是被蒙蔽,而非消散,是以卫姝做这些粗活儿也还得心应手,有时候甚至都不必她去想,她那副身子自个儿便会动作起来,却也没教蓿抓着把柄。 此外,前世的卫姝,也不总是锦衣玉食的。 当年随父侯征战四方,那粮草辎重便皆由她掌理,纵使她不曾真正上阵与敌军厮杀,却也有过千里奔袭、枕戈待旦的日子。 后来,她被梁元帝打入冷宫,为排遣对一双儿女的思念,她亦曾亲手开了两垄地,挖来些花草种植,一应锄地、施肥、浇水诸事,皆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如今这日子也不过如此罢了,唯那一个“奴”字,始终横亘于胸,块垒难消。 除却这些心绪上的烦难,卫姝表现得很是谨言慎行,半句多话不说、半步多路不走,也放弃了夜探外书房的打算。 仅是这花真的百花院……呃,说起来,百花院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每每想起时,竟会让卫姝有种莫名的难堪之感。 且不说这名字,只说在花真的住处左近,如今便有两道莫测的气息,分别来自于一名洒扫妇并一名金人女奴。 自然,这二人的武技是比远远比不上钩八的,便连如今的卫姝也能轻松对付。可从她们被留在家中护院便可知,随侍于花真左右的,必是武技强者。 原本这白霜城便不是个太平的地方,毕竟离着边境颇近,每每两国交兵时,城中也多少会有些动荡。 而于莽泰那丹一家而言,此处便更是危机四伏了,这其中最大的危机,便来自于右帅布禄什富伦。 只要他在一日,莽泰便绝不可能任由一双儿女毫无提防地在城里头乱晃。 花真身边尚且如此,那府中重地如外书房、私库等等,想来更是刀山火海一般的所在,至于莽泰父子身边,那就更不必提了。 卫姝自忖纵是恢复到了十成功力,探查这几处时亦需格外小心,更遑论她如今伤势未愈,又显见得是被人给疑上了,轻举妄动实属不智,还是先老实呆着,待到风头过去之后,再伺机行事。 这一日,恰是与钺八五约定之期。卫姝早早起榻,略事梳洗后,便与众婢女同去大管事蓿的屋前听命。 蓿先是肃容训诫了众女一通,随后便点手唤过几个人,目光掠过卫姝时,微微一顿。 ……阿琪思只要在府中一日,妈妈就要盯牢她一日,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花真那丹甜腻的语声犹在耳畔,蓿抿了抿嘴唇,抬手向卫姝一指:“你也来。” 卫姝乖觉地应了个是,提起裙摆,迈着极为标准的碎步,走到了被择定的那群人当中,立定后,略一回首,便见那会武的金人女奴亦在其列。 那女奴的名字也只有一个单字,叫做“峪”,乃是百花院的二等婢女,平素沉默寡言,容貌亦不甚打眼,若非觉出她武者的气息,卫姝恐怕还注意不到她。 蓿面沉如水,遥遥地盯了卫姝片刻,方转向未曾被选出来的众人,吩咐了她们几件事,便命其散去,她自己则带着卫姝等人离开了花真的院子,来到了位于府邸西南角的库房。 那库房管事一早便得了信儿,早早候在门外,见了蓿一行人,立时眉花眼笑地上前问安,又快手快脚将钥匙开了库房,口中迭声道: “劳您的驾,劳您的驾,这东西我虽都已选得了,总得请您老人家亲自再过过眼才成啊。” 这管库的年纪分明比蓿大些,满头的头发都花白了,职司也不见得低,可在蓿的面前却仍是低眉顺眼,一副谄媚模样。 这并非蓿的体面,而是蓿的主子花真的体面。 花真很得其父莽泰的宠爱,在皇都昌黎时,花真便常被莽泰唤去跟前说话,每得着什么好东西,也必有她的一份儿。 此番远赴白霜城就任,莽泰只将这一个女儿带在身边,可见其宠爱之余,亦有着一分看重。 花真必有其过人之处。 卫姝暗自想道。 惜乎她如今记忆未复,一切便也只能依据所见所闻去推算,到底不如直接得来阿琪思的记忆方便。 蓿此时倒显得随和了,含笑谢了那管事,又与她闲话了两句,道是“你选的东西必是好的”,过后方才领着众女进得库房,指着摆放在东首几张条案上的帐幔道: “你们几个把这些帐卷都抬上,随我去前院儿。” 语毕,冰冷的视线再度向卫姝掠去。 入目处,是一张微微仰起的秀脸,额角那道难看的伤疤迎着窗外天光,眼瞳清澈,好似秋天时沧河的水波。 第035章 睹物 蓿被那双眼睛惊艳了一息,旋即方才看清,那漂亮的眼眸此刻却是直勾勾地,瞧来很有几分痴相,似是被库房华丽的陈设并各色器物给镇住了。 蓿便不免有些得意,想着这些宋人总说“我大宋”如何如何,如今亲眼见到了这些富贵之物,却也与她当初一样地眼花缭乱。 卫姝并不曾注意到蓿的视线。 这一刻,她的心正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东墙高格上的蒙尘之处,呈着一具不起眼的铜爵,透过其上斑驳乌黑的蚀点,隐约可见其形制: 螭纹、三足、前流侧鋬,那流口处还染着一点艳朱。 这……不正是朕最爱的酒爵? 卫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犹记那一夜,她因大梁灾祸连连、乱匪四起而忧心,遂披衣起榻,难得地唤人送酒上来,闷坐独饮了一整宿,却是醉得不轻,不小心便将那朱砂洒在了铜爵上。 过后她虽命人设法袪除,然那朱砂在火上烤了足足三个时辰,色入质中,却是再也清不干净了。 在卫姝的记忆里,这也不过就是乱军攻入皇城前几日之事,那漫漫千余载的光阴,于她而言亦不过昏睡数息的工夫,如今乍见旧物,自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朕的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卫姝颇花了几息方才稳住心神,眸光往旁一转,忽又见那结着蛛网的角落里,一具形若眉月、夔首鼓腹的器物,竟也面熟得紧。 那是……朕的……夔觥? 卫姝瞬也不瞬地盯着那造作夔龙形状的青铜觥,数息之后便即断定,她没看错。 那正是她不久前……嗯,是千年前大梁朝的不久前……才命人搜罗回来的夏朝珍玩。 这东西如何也跑到此处来了? 一时间,卫姝不喜反怖,心底深处竟罕有地生出了几分对天地的敬畏。 在阿琪思当差的府邸,便藏有还魂而来的卫姝的旧物,此即所谓的……天意? 那俗语常说的“冥冥中自有安排”,便是如此的么? 思绪渐而有些飘远,恍惚间,卫姝似是又回到了践祚九洲、独掌天下的时日。 彼时,她曾誓言要做个好皇帝,遂将那好饮的毛病生生给改了,惟以收集酒器为乐。 夔觥以盛酒、螭爵以温醪,再多一枚挹酒的天鸡勺、一只饮酒的云纹觚,则这一套酒器也算齐了。 纵使身为国君,搜罗这些夏商两朝的古物亦颇为艰难,卫姝可是花了不少工夫才集齐的。 如今,曾把玩于掌中的旧物,竟在这异国他乡重逢,卫姝再是强自镇定,仍不免有些蠢动起来。 这可都是朕的、朕的! 那种被人摘了心肝儿似的感觉,令得卫姝万般难耐,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生出了砍翻在场所有人、立时盗宝遁走的念头。 好不容易才搜罗来的奇珍,她自个儿都还没把玩够呢,如今却落在他人手里,且那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将之扔在角落,莫说清理其上锈斑了,便连浮灰都没人去扫上一扫,显见得那持有者一如他的名字,就是个有眼无珠的莽夫。 对,莽泰,朕说的就是你! 你全家就(大梁粗语)是一群白瞎了眼睛的蠢货! 越是恨那莽泰有眼无珠,卫姝那心窝子便越是刀扎般地痛,拢在袖中的手收了又放、放了又收,将那冰凉的铁锥都捏得温热了。 在大梁朝时,这套酒器便已价值连城,千年后的如今只会更甚。谁能想到,这等名物不说拿上好宝盒盛着,竟还见弃于尘土,可见其主人对它根本不在意。 那朕可就都拿走了啊。 “阿琪姐姐,我抬这一头好不好?”略带乞求的温软语声忽地传来,卫姝微吃了一惊,心绪刹时回转。 未及言声,她的面上便先漾起了一抹温笑,便如她从前与众爱卿斗心眼子的时候,也总是这般地未语先笑。 她弯着唇角,笑吟吟望向对面那身形瘦弱的小姑娘,唤着对方的名字道:“莲儿,便听你的就是。” 说完了,卫姝又低头轻咳几声,略喘息着道:“你年纪小,这重的一头定是抬不动的。” “教姐姐受累了。”莲儿低了头,说话声越发地细微:“实是昨儿挨了两板子,胳膊使不力气。” 她的声气里带着浓重的水音儿,却并没敢哭,只将脑袋埋在胸前。 卫姝知道这话属实。 昨日不知谁弄坏了花真小书房的一只笔搁,因始终无人肯认,蓿也懒得审问,一股脑将所有书房内当值的婢仆尽罚了二十鞭子、书房外洒扫的也每人领了几板子,莲儿凑巧在外洒扫,便也受了这无妄之灾。 “无妨的,妹妹便省些力气,我到底力壮些。”卫姝一面说话,一面又轻咳了几声,面色也有些苍白。 莲儿见状,心里愧得紧,又见蓿正与那管库妈妈说话,一时没顾着这厢,便极小声地道:“等完了差事,姐姐来我屋里吃糖。” 她在厨下还担着差事,时常能偷个嘴儿。 “那就多谢妹妹了。”卫姝语声柔软,笑容和善,纵是面上有疤,瞧来也教人心生亲近。 莲儿不自觉地也露出了笑,瘦伶伶的小脸如初生的花蕾,迎着窗缝里的晨光,竟也有几分清秀。 花真那丹很爱美,百花院的女奴便皆生得干净,有几个更称得上美貌。倘若阿琪思的脸上不曾有那道伤疤,姿容亦是极美的,却不知她又是如何入了花真的眼? 思忖间,卫姝已与莲儿卷起垂落的流苏,将那帐幔抬了起来。 没了杂物遮眼,具呈幔卷的条案便也显露出来,却是一张四足方漆案,形制端正、线条简利,虽无丁点雕饰,却丝毫不显陋态,反有种泱泱之气,一望便知是出自中原名匠之手。 卫姝见那案面漆光清朗、色蕴质温,便多看了两眼,蓦觉鼻端飘来一股极幽淡的暗香,一时间竟恍了神。 这是……阴沉木的?! 卫姝怔得一息,不免又自暗叹。 此案理当以书画铺陈,置于明窗之下,再以墨香并书香熏染着,方才合宜。 如今,它却用来盛放花哩唬哨的帐幔,那金光灿烂的锦缎且不去说,只上头挂着的熏香便冲鼻得很,将那木香也扰得乱了。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 跟大家报备一下,作者君应该是中招了55555,虽然没有抗原无法检测,但症状和专家介绍的一样一样的,前两天就是咳嗽咽干,昨晚开始发低烧,喉咙很疼,不同于以往感冒的那种疼法,吞刀片这个形容真的很贴切。 作者君别的不怕,就怕得脑雾,真的不敢想象以后码不出字的感觉,泪目。昨晚上在床上哭了一会儿,生病真是使人脆弱。 大家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哈,能不出门就千万不要出门,现在估计满大街都是阳人,等这波阳的都转阴了,就能在没得过的人四周形成一道免疫屏障,到时候就安全了。 作者君没苟住,小可爱们可一定得坚持住、苟住啊,争取健健康康、欢欢喜喜迎新年。 ——病中仍然很爱你们的作者君留 第036章 遭逢 “你们一个个的可都给我慢着些,若是勾坏了一根丝,把你们全都卖了也赔不起。” 管库妈妈提高声音喝道,语声中有着种难以言说的炫耀,仿佛仅是打理这些华帐,便已经与有荣焉。 卫姝很想要笑。 漫说是这几卷锦帐了,便是将这屋子里的金银器全都加上,恐怕也未必抵得了一张沉香木案。可这妈妈却只顾盯着那不紧要的,倒将上好的物件视作寻常,简直使人发噱。 可再一细想,那千年古物也不过如杂物般被置于角落,与那蛛网灰尘为伴,卫姝便又觉着,这也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蓿原是算好了人数来的,如今见众女二人一抬、尽起帐幔,她便走上前去,逐个地检视,见俱皆完好无损,便与那管库妈妈交接完毕,以指印画了押,当先走出了库房。 众女抬着东西鱼贯而出,蓿便肃容指着西首一条碎石小径道:“从那里走。” 卫姝举目望去,见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在阿琪思的记忆中似也颇为陌生。 可诡异的是,那条路的终点——一所人迹罕至的小院,阿琪思竟然知道,且还好像去过好几次。 她是怎么过去的? 卫姝万分诧异,很想要弄清楚缘由,只是这记忆来得十分突兀,稍一回想,脑中便是一阵钝痛,她立时便止住了探究之意。 如今的卫姝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回忆、以及与之相应的症候,并不强求记忆恢复,一切顺其自然。 沿小径走出没多久,蓿便又领着众人转去一条斜岔路,很快便来到了一扇月门前。 这月门之后便是一条长夹道,一路走到头便是前院儿。 左元帅府实在太大了,那后宅库房离前院尤其远,若是抬着东西从大路走,花上两刻也未必能走到。 蓿倒是不怕这些奴婢受累,惟担心那帐幔被花木给刮坏了,故才择此近路。 从夹道走既省时又省心,且还能避着人,实是诸多方便。 再一个,前院儿最近也不大安生,据说有侍卫染疫死了,那通往前院儿的角门有两日都是锁死的,如今虽然可以通行,蓿却还是觉着,小心些总是不会错的。 卫姝此时已然放下前事,进了夹道后,便暗自估测这一路对应的院落,脑海中的府邸地形图亦趋完整。 只消再将前院儿走上一遭,左元帅府的大致路径便也清晰了。 出夹道、过角门,前院便已在眼前。 此时,院中正是一派肃静,奴仆往来不息,却听不到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到得此处,蓿便严令众女不许交头接耳、更不许四处乱看,她自己亦是低眉垂首,很快便将众人引至一处白墙黛瓦的院落。 院子里已然排开了椅案,院中精舍亦布置一新,来来往往的仆役俱皆蹑足噤声,也不知是要招待哪位贵客。 卫姝随众女去到那精舍中,在蓿的指挥下挂好帐幔,又将上头悬挂的香囊逐个取下,便被蓿带了出来。 才走出院门,前方忽一阵靴声橐橐,旋即便有几名男子阔步而来,打头之人满面虬髯、身量中等,著一身烂银袍子,光脑门儿上刺一只青面獠牙的狼头,脑后七根发辫皆束着红珊瑚珠串,虽然空着两手,举手投足间却如有刀剑在握,兵锋凛然。 居然是左元帅莽泰那丹! 他是何时回府的? 卫姝极是诧异,而迎头撞上莽泰一行的蓿更是吓了一跳,忙领着众女避在道旁,跪伏在地上行礼。 一时间,草木萧然、四下无声,唯沉重的足音渐行渐近。 莽泰那丹对这群女仆看都没看上一眼。 他似是有着很重的心事,眉头紧紧锁着,面色瞧来也有些不大好,精气神亦略逊于往常,就像才是生了一场大病。 紧随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穿蓝袍的男子,此时见状,男子便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道: “大帅公事烦忙,在下这几日便没去搅扰您,却不知大帅如今却是怎样了?” 他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金语,每出一字,便如寒鸦低泣。 便在这声音传出的瞬间,卫姝忽觉后心一寒,四肢百骸竟如冰封,就连血液似也被冻住了。 这声音…… 眩晕感倏然袭来,她下意识紧闭双眼,脑袋也深深地埋了下去。 莽泰犹自沉默不语,那蓝袍男子又略略提高了声音道: “在下明白大帅有顾虑,故才静候了大帅多日,只是时不我待,大帅若是还不明白我主之意,那我……” 侃侃而谈的音线忽一顿,一道修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蓝袍男子身旁。 那是个作宋人文士打扮的青年,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著一袭鸽灰长袍,拦腰束一根松山绿秀碧云绦,五官端正、双眸湛湛,一双宽袖在春风里鼓荡不息。 “怎么了?”声若寒鸦的男子转望身旁灰衫客,神色很是凝重。 灰衫男子静立不语,眼神一掠,看向道旁。 刹那间,一股浓烈的腥厉之气自他身上弥漫开来,仿佛有猛兽张目睥睨,卫姝只觉毛发倒竖,死死咬住了牙关。 黑暗中的书卷此时正在飞快翻动,烛火大炽,映出了一幅画像: 青衫广袖的男子肃然而立、手握铁笔,身后负着一方巨砚。 书……九? 比钩八仅低了一个位次的书九?! 他也在白霜城? 一念及此,丹田内息竟生出了一丝战栗,卫姝却也未作压制,由得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不独是她,此时一众婢女无不两股战战,实是那看似不经意的视线却如利刃加身、凶焰滔滔。在那样的视线之下,众女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武者强手怀气自盛,再加上嗜杀者本能的凶狠,体弱气虚者自是难以承受,更何况百花院这群婢女? 她们常受打骂,身心原就弱于普通人,如今又突然被武林高手厉目而视,一个个直是噤若寒蝉,有几个年小的婢女已经快要被吓晕了。 唯有蓿、峪二人,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书九眉眼微垂,面容上并无多余的情绪,唯落于身畔的阔袖拂了一拂,启唇淡淡地道:“无事。” 语毕,退后数步,没入人群之中。 第037章 暴病 蓝袍男子见状,点了点头,未再言声。 书九一去,跪伏于地的众女顿觉身上一轻,那如被虎狼顾视之感散去,一时间俱是手足发软,若非元帅府规矩极严,她们只怕会立时瘫倒在地。 莽泰也被这小小的变故引去了注意力,却也只是须臾罢了,见并无事发生,他很快便重又皱起眉,提步往院中行去,众人亦尽皆跟上。 只是,那蓝袍男子却一直沉默着,直待跨过院门、行至精舍阶前时,他方才转向书九低语道: “阿九,去院外等我罢。” 被人冠以“阿九”这等极轻贱之名,书九却也毫不在意,袍袖一掠,止步于屋前。 莽泰见状,亦挥退了贴身侍卫,只与那与蓝袍男子相携着进入舍间。 待坐定之后,仆役送上热酒点心,莽泰便挥手命他们也下去了,这才转首直视着蓝袍男子,肃容问道: “为什么是我?” 虽是极简的一问,然而个中意味却极深,显是这几日长考之后的结果。 蓝袍男子执起酒盏,笑着反问他道:“为什么就不能是大帅?” 莽泰望了他数息,眉心渐渐拢出一个“川”字。 莽泰名中虽然有个莽字,为人却颇为精细,此番受命来白霜城任左元帅,明面上是分权而治,实则却是另有所图。 他自知右元帅布禄什富伦很不好相与,且背后势力庞大,是以处处小心,入城这一年多来也算相安无事。 便在半个月前,他突然接到密报说矿地有异,布禄什正在密谋反叛。 因事发突然,且又还极为紧要,莽泰来不及多做布置,只留下长子固德守营,他自己则带着数百近卫快马前去查探。 不料,这竟是对方施下的毒计,莽泰一行进入矿场的第三天,便被围困在了一处山谷之中。 那山谷地势极其险恶,四面皆是石壁,寸草不生。围困他的人已然布局多时,并不主动接战,只在几处要紧关隘埋伏神箭手,举凡有人突围,必被强驽射杀,便连放出去传信的信鸽也无一幸免。 眼见得送信无门,所带食水又即将耗尽,对方显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莽泰活活困杀在那里,莽泰自己也觉得生机渺茫,正欲拼尽最后的力气放手一搏,忽有武林高手乘月而来,竟是一举击杀了那几名神箭手,又在敌阵四处放火。 说来也巧,春天本该以东风为盛,可那晚却偏偏刮起了西风,莽泰他们正处于上风口,浓烟倒卷而上,将敌阵视线尽皆遮断,莽泰赢趁势率部冲阵,终是杀出一条血路,得以生还。 回城后,他不敢就露面,只在家中秘密养伤,同时命长子彻查此事。 他怀疑身边有布禄什的眼线。 不久之后,固德便将几个名字交给了莽泰,再经一番彻查,这份名单最终只剩下了两个人。 也就在那几日,左元帅府突然死了两个侍卫,据说是染了极厉害的时疫,连其家人也未曾幸免,相继暴病身亡,尸首也被一把火烧了。 自然,这所谓的时疫,便是莽泰对背主者的态度了。 挖出了埋在身边的眼线,却也并没令他心情好转,反倒让他越发地郁结。 一连几晚,莽泰夜不能寐,只得借酒浇愁,身上的伤势也反反复复,根本不见好转。 他自忖已足够谨慎,亦足够周全,却还是被布禄什设陷伏击,险些丧命,而他还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只因以他如今的力量,还不足以撼动一位扎根白霜城多年的大金皇族。 若不能一击必中,则一应无必要之举,皆是在给对方递刀子。 莽泰当然不可能这样愚蠢。 他可不像那些生来就是贵族的天之骄子,他如今拥有的一切,皆是他父子两代人拿命拼来的。 得之不易,自是守之更慎,莽泰外粗内细的性情亦是由此而来,否则他也不能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 原本只想扎实守成,待时机到了再作打算,可对方却显然已经等不及了,明刀明枪杀到了眼前,令人措手不及。 莽泰的好些手下已经按捺不住要去报仇了,就连一向稳重的长子固德也觉得,隐忍了这一年多,成效甚微,若再隐忍下去,只怕对方会变本加厉。 那几日,莽泰很有种内忧外患之感,心情极是苦闷。 便在前天夜间,他又躲在帐中喝酒,正自愁烦之际,外面蓦地响起叩问之声,却是有武林高手夤夜到访,自报家门名叫书九、乃是山谷中救他一命的那位高人。 求证此事并不难。 当晚看到那高手面貌之人不止一个,且莽泰身边亦有武技强者,他们中有人记得书九的兵器,还有人辨别认出了书九的武功路数。 书九的突然现身,变相地解去了围绕在莽泰身边那股无形的压力,令他暂且得以抽离,也因此,待书九的身份被确证后,莽泰待他很是热络,又见对方的确身负绝学,便生出了招揽之意。 不过,当莽泰向书九挑明意图时,书九却说自己早已投效于他人,随后便将这蓝袍男子引见给了他。 这男子自称姓王,名匡,字叔济,乃是一名“剑语士”,此番相见的目的,便是要带领一众手下助莽泰击垮布禄什,全取白霜城。 “阿九那晚出手相救,便是在下等的投名状,不知大帅是否满意?” 在言及发生在山谷的事情时,王匡如是说道。 莽泰信了。 与其说他是相信王匡的诚意,毋宁说他认为对方绝不可能是布禄什的人。 阴谋诡计通常都没那么复杂,而骄横的布禄什也绝不可能为他莽泰唱这么一出苦肉计。 更重要的是,一俟听闻那“剑语士”之名,莽泰已是心惊不已。 他是听过这个名号的。 据说,在远离尘世的某处,有一个极神秘的所在,无人知其位于何地、亦无人知其名字,只知这神秘之地每隔数年或十数年,便会派出高人现世。 这些人通常为武学高手,常在武林中掀起风浪,而若他们中突然出现了以“剑语士”为主、“藏器人”为铺、由武林高手护持、又有精通奇门遁甲、机关秘术者相助的一群人时,则必为乱世。 第038章 思虑 天下动荡之际,“剑语士”和“藏器人”总是双双出没。 前者或择明主而事、或于暗中布局,后者则会于最紧要的关头出手。一出手,便是定夺乾坤。 数百年以来,大者如朝代兴替,小者如新旧更迭,皆可见这群人的身影。而他们最后一次现身,则是在汉末宋初、宋太祖挥兵南下之时。 自那时起,他们便忽然销声匿迹,再也不曾出现,似是从此以后远离尘世,不愿理会这些凡俗扰攘。 如今,四十余载光阴过去,“剑语士”和“藏器人”几成传说,可眼下却有其中之一出现在莽泰的面前,口口声声要襄助于他,其麾下亦果然有绝顶高手辅佐,莽泰彼时心绪之乱,说是惊涛骇浪亦不为过,且那余波至今仍未散去。 今日他设宴款待这几位贵客,明面上是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实际上却是想要探一探他们的底细,再从他们口中得一句准话。 毕竟,“剑语士”之名,无人会去小觑。 那绝非寻常武技强者可比的、昭示着江山与社稷兴衰的力量,莽泰如今已然窥得其中之一。 而仅是这管中窥豹的一瞥,亦足令莽泰慎重以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在下明白大帅的意思。大帅是不是觉得,布禄什是比你更好的人选?” 王匡放下酒盏,淡然的视线在莽泰身上掠了掠,复又转去窗外。 春风拂槛,吹得那窗纸“扑楞楞”作响,窗纸上横横斜斜拖着几根枝桠,隐约能瞧见其上新发的嫩芽。 王匡凝望着窗纸,悠悠语道:“中原如今已是老残,而大金便如这初生的新芽,冠绝天下指日可待。 不过我主却是以为,这新枝生发之际若是不能好生地修护整理,却也容易长得歪了。那布禄什和他背后的人便如那旁逸斜出的枝条,与其任由它乱长坏了大局,倒不如……” 王匡止住语声,伸出食指与中指一开、再一合,旋即笑道:“大帅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了吧?” 剪除枝节,留下主干,此乃王匡语中之意。而那所谓的枝节,自然便是布禄什之流了。 莽泰对此当然是明白的。 因而他的面色便也越发地阴沉起来。 听此话之意,王匡并其主子显然对他了若指掌,对他背后那一位也知之甚详,这让莽泰生出了几分忌惮。 他本就有着刀锋般的锐利,如今这脸一沉,那威压直是有若实质,若换作旁人,此刻只怕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王匡却是夷然不惧,不仅以目观之,甚而还闲闲地饮了一口酒,随后便把玩着盛酒的金盏,漫声道: “金樽醇酒,却比东风更醉人啊。” 莽泰看了他一会儿,心下倒也生出了几分佩服。 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却是比有些武夫的胆气还要壮,他们金人最敬勇士,是以他的面色便也缓和了下来,微笑道: “先生好胆量,先生的主人想必也是俊杰。” 王匡扶案笑道:“我主运筹帷幄、视天下如棋局,乃是不世出的奇人。在下今日在此,便也表明了我主之意。 如果大帅愿意,在下等便会暂留此处,辅佐大帅事成。若是大帅不愿,却也无妨。总归你我业已相识,往后总有重逢之日。不过么——” 他蓦地拖长了语声,似有若无地扫了莽泰一眼,手指在酒盏上轻轻点了点: “所谓时机、时势、时局,皆是因时而动、因时而变的。待到异日重逢之时,在下等与大帅又会是怎么个情形,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莽泰肃容听着,连眼角都没动一下。 即便他心底再度掀起了波澜。 此乃威胁。 换言之,这位剑语士和他背后的力量,并非不可以调转枪头。今日是友,他日再见,或许便会为敌。 莽泰的眉头再度锁紧了些。 混迹朝堂多年,让他懂得了一个道理: 不变,比变更难。 便在两年前,朝野各方还是势均力敌,并无人敢于冒进,整个局面便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其实才是最好、最安全的。如果可能,莽泰很希望这辈子都能这样安安生生地过完。 但是,总有人并不甘于这种安逸。 尤其是身处旋涡中心的那几个人,无不在竭力挣扎、拼命求生,以使自己不被淹没。 于是,平衡被打破,而莽泰也不得不接受封赏,来到了白霜城。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踏入这大风大浪之中,而在接到任命的最初,他甚至还动过将家小尽皆带来的念头。 若欲在乱局中谋求自保,远离是非之地乃是极好的选择。 但最终,莽泰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已然身在局中了。 就算带着全家人跑到天边去,他也躲不开缠上身来的麻烦,尤其是此时此境,骑墙看路、左右摇摆之举无异于玩火,一个不好便会成为弃子,届时,他一家老小只怕都得死。 皇都昌黎看着很是平静,暗地里却是波诡云谲,特别是近一年来,朝堂局势更是瞬间万变,纵使远在白霜城中,也能觉出那股蠢蠢欲动的力量。 陛下已经六十多了,身子也不大好,而太子殿下如今却连亲政的机会都没有,反倒是几位皇子常在政事上露脸,那后宫里的风气也渐渐吹到了朝堂。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莽泰最近才学到了这句来自于中原的词。 他深深地觉得,以之来形容此时的金国,实是无比贴切。 原本他还想着多拖些日子,待到朝局再安稳些、棋盘再清楚些,再行落子,可王匡等人的出现,却迫得他不得不将计划提前。 这样一想,莽泰心底郁结更甚,好似正陷于沼泽之中。 “大帅莫急,且先吃杯酒,在下也并非立时便要大帅回话的。”见他似是极为焦忧,王匡反倒劝起他来,还将他面前的酒盏斟满了。 莽泰不住地以手抚额,狼首刺青在他粗大的指掌下越显凶恶,与他此时满脸的苦恼却是大相径庭,望去竟有几分可笑。 第039章 殷勤 好一会儿后,莽泰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两手向膝上重重一按,沉声道: “七日之后,必给先生答复。” 骑快马由白霜城往返皇都昌黎,差不多便是七日。 王匡心底涌出了一丝失望。 眼神滞了滞,他转而却又摆出笑脸来,颔首道:“也好。恰好在下也需要几日工夫处置些杂事,却也两便。” 总算事情有所进展,双方的意思也近乎挑明,莽泰心下略定,便立时唤人进来摆宴,又命人去叫长子固德,他自己则亲自来请书九。 礼贤下士这一点,至少在明面儿上,他做得还是很好的。 书九却是推掉了。 他素喜清静,平生独爱书之一道,于吃喝享乐之上并无讲究。莽泰却也爱惜他是个人才,闻言并无不喜,还命人将好酒好菜送去了他的住处。 未几时,莽泰的长子固德便到了。 他并非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亲随并几个面相凶恶的金人将领,书九认出了其中两个: 一个是红甲军领甲、哈尔沁人达昌安;另一个则是黑甲军领甲、索塔人芒格。 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两甲的若干头人随行,只他们都离着固德颇远,并不敢靠前。 “前辈怎么在外头?不进去吃酒么?”固德那丹远远瞧见书九,立时丢下达昌安并芒格,大步走了过来。 他约莫二十上下,身量比莽泰高些,也壮实些,穿了件织金袍子,足踏黑靴,青溜溜的脑门儿上亦刺着一只狼头,脑后发辫则以五色彩绳系住。 额前刺青乃是金人权贵的象征,以狮虎为尊,鸟雀为末,庶民奴仆只有得了主子或贵人的赏识,才能被恩准刺青。 此外,金人男子身份越高者,脑后辫子的数量也越多。 据说,金国皇帝的发辫上九下五,取九五至尊之意,而其额上刺青是一头金睛雄狮。 那丹家族虽是新贵,这几十年来倒是恩宠不绝,是以其刺青便也是颇为威武的狼。 不过,纵使有着这般刺青,固德亦远远不及乃父有威势。 他生得一双狭长的眼睛,鹰鼻薄唇,面如冠玉,样貌其实颇为俊秀,但那眉宇间却总透着一股子阴沉,此时虽是态度恭谨,那笑容看起来也很像在冷笑。 书九对谁都是淡淡地,此时见了他,也只是微一颔首,唤了一声“少将军”,便再无别话了。 固德却显得很是亲热,笑着道:“父亲让我来陪席,没想到前辈居然就在外面,不如我让人把酒摆在外头,与前辈同吃可好?” 书九负了两手,宽大的衣袖随风摇摆,淡声道:“多谢少将军美意,在下还要值守,不便饮酒。” 被他婉拒了,固德却也是面不改色,含笑道:“就依前辈的意思。” 说着又回身冲达昌安并芒格招手:“你们两个也来给前辈请安。” 他二人并不识得书九,见眼前不过是个宋人,还是个书生,看起来文绉绉地,心下便先有了三分轻视,只是不好拂了少将军的面子,遂上前随意问了个好便罢。 书九仍是一脸淡然,点了点头算作回礼,便飘然而去。 固德含笑目送他行得远了,方才继续向前。 才一跨进院门,他面上的笑容蓦地便是一收,冷声道:“达昌安、芒格,你们是欺我年少,把我的话不当回事么?”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语气神态皆极阴鸷,相较于乃父那锋利的气势,他更像是一支隐藏在暗处的箭,稍有不防,便会被那暗箭所伤。 达昌安是领教过这年轻上司的厉害的,闻言立时躬身道:“小人不敢。” 此时的他再不复帐中独饮时的残暴,看上去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芒格的性情比他随和些,此时虽不知为何竟触了上锋的霉头,也自躬身道:“小人知错,下回定不会这样了。” 固德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忽地勾唇道:“哦,你知错了。那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啊……这个……”芒格一下子支吾起来,两个不大的眼睛滴溜溜四处乱转,偏想不出一点缘由,急出了满头的汗。 固德也不出声,就这么不冷不热地盯着他,直待对方脑门儿上的狐面刺青都冒出了油光,他才慢条斯理地道: “阿力,你来说。” 阿力乃是固德的亲信,素来颇有智计,此时闻言,原先还在看笑话的他立时上前几步,低声道:“是,少将军。小人以为,两位领甲方才错就错在对那宋人不够礼敬。” 芒格闻言,一双绿豆眼立时张大了两圈,似是极为意外,那厢达昌安却已在忙忙地找补:“哦,那小人这就回去再向那宋人……” “不必了。”固德抬手止住了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进去罢。” 语声未落,提步便往前走。 达昌安与芒格呆呆地站着,俱是满心地疑惑。 对于这位总是阴晴不定的少将军,他们其实有点犯憷的。 大帅莽泰看似严厉,实则却是赏罚分明,为人亦堪称磊落,只要不犯下大错,他还是挺好相处的。 固德那丹则不然。表面上他对谁都笑,可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哪句话、哪件事得罪了他,莫名其妙地就被他厌弃了。 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固德,阿力早已心领神会,拉过两个领甲走到一旁,耳语道: “那宋人根本没甚要紧,要紧的是少将军的脸面。方才少将军分明教尔等好生见礼,你俩却是十分里只做到了五分,这岂不是折了少将军的脸面?” 说到此节,他又朝院外抬了抬下巴,面露不屑之色,以口型比出了四个字: “牧那黑泰。” 猪狗不如之人纵是有了几分体面,也是高贵的金人恩赐下来的,而若是没有了金人的赏识,牧那黑泰便永远只能是牧那黑泰,只配在金人的脚下匍匐。 那叫书九的宋人武功高又如何? 也不过一条替人卖命的狗罢了。 固德外和内方、心性高傲,对书九的礼敬从来都只是表面功夫,骨子里却是根本瞧不起此人的。 事实上,能被他瞧得起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 这一番话说得清楚,达昌安与芒格终是听懂了,连连点头称是。 第040章 嫡庶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蠢的人啊! 当达昌安二人发出会意的笑声时,阿力面上带笑,心下却充满了嘲讽。 这两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固德那丹之所以对书九极为礼敬,为的还是他的额父——莽泰。 书九素来很得莽泰看中,身为长子的固德自当遵从额父之意,亦需待之以礼。 而达昌安并芒格乃是固德手下,其一切所为便等同于固德之意,可他们方才却让固德平素的礼敬都变成了阳奉阴违,此其一。 其二,此事也暴露出了固德治下不严的短处,而这才是他恼火的主因。 前几日才闹出来一桩“哈尔沁勇士被杀案”,死者乃是达昌安的手下,而芒格领下的索塔人便是最大的凶嫌。 好在达昌安还算有点脑子,没直接找上芒格,却是先将此事禀报给了固德。 以少将军的智慧,自是一眼便看出此案乃是嫁祸,真凶必定另有其人,遂下令府衙查清此案,又分别安抚了达昌安并芒格一番。 大帅知道此事后,很是满意,夸赞自家长子“年少而稳健”,而今日家中宴饮,少将军特意将达昌安二人带在身边,不只是怀柔拉拢之举,亦是想让大帅知道,事态已然平息了下来。 此外,少将军也顺便将半年前那件事也给抹平了。 那死了女儿的头人虽是平民出身,本身并无关紧要,可他最小的儿子却在皇都太子府任书吏,还时常与太子殿下同进同出。 便是碍于这一层关系,半年前固德才会下了狠手,亲自命人查清案子,事后对达昌安也一直十分冷落,这其中既有惩戒之意,亦是做给昌黎那群人看的。 自那件事后,莽泰对这个长子便越发信重,前些时候连查眼线这等大事都交由长子来做,显见得是认可其能为的。 若想要维系住这样的信重,少将军便必须时刻展现出自己的才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毕竟,相较于阳奉阴为这种小毛病,无能,才是更为致命的缺陷。 尤其是在那丹家,无能之辈就是废人,谁都能欺到头上来。 所幸此处是白霜城,宅子里头拢共也没几个主子,若是在昌黎本家,只怕这会儿就已经有人往莽泰耳朵里吹风了。 这样想着时,阿力的眼底便添上了一抹忧郁。 他抬起头,远远朝着后宅的方向投去了一瞥。 百花院的那位真主子,便是最会吹耳旁风的一个,而她的眼线,也几乎遍布于整个后宅。 却不知,方才之事会不会被有心人记下,再悄悄转告给那位真主子呢? 阿力面上的忧色越来越浓,而达昌安与芒格却并无所觉,犹在那里张狂大笑。 几乎便在同一时间,白墙之外的书九,也正遥遥地望着后宅的方向。 方才行经那群女仆时,他忽然便觉出了一道极不寻常的呼吸,绵长轻盈、朴拙凝实,表里之间,竟似已融入满园花木之中。 武学高手吐纳之际,皆与时、地、势、气同力,越是圆转舒和者,内力便越深,武技也越高。 待到武功臻至化境,则一呼一吸间自然而然便能顺应天地,到得那时,即便其本人就在眼前,你也是似见而未见的了。 自然,书九察觉到的那一道呼吸还远远未至化境,却也达到了高手的程度,是以他才会停步查看。 再之后,他才看到了蓿。 他知道那叫做蓿的妇人乃是七姑娘花真的乳母,而花真乃是莽泰最宠爱的女儿,更是那丹家如今的主母、莽泰的正妻所出之幼女。 若当真论起出身来,嫡出的花真比庶出的长子固德还要高上一个台阶。 这些并非什么机密,庄子上那本《那丹家谱》中皆有记载,书九曾仔细地读过两遍,至今仍有印象。 妻妾成群、儿女众多的那丹本家,其实也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和睦,仅是《那丹家谱》记载的十余则“异闻”中,便有一多半儿桩涉及到了人命。 这倒是与中原那些大家族颇为相似。 人一多,是非便多,再加上眼前之利、身后之名,勾心斗角之事便益发层出不穷。 而在看清那群女仆是百花院的人之后,书九便没再多管了。 如今白霜城正在紧要关头,莽泰又是大庄头亲自择定之人,其家中私事如何、庶子与嫡女又是如何明争暗斗,书九一来不关心,二来也不宜于多问。 大宅门内,许多事都是不能摆上台面儿的。 花真身边莫名多出了一个隐藏的高手,与固德那丹呈给他父亲的那份“眼线名录”,又有什么不同? 前者图的是“利”,后者想要的,也还是一个“利”字罢了。 所幸莽泰并不糊涂,那份真真假假的名单经他的手一筛,真正的钉子立时便被挑了出来,处置手段亦果断彻底,果不负武将之名。 想必花真的那点儿小心思,应该也尽在莽泰的眼底罢。 不过,待到时机合适的时候,还是须得提醒莽泰一声,以免误了大事。 书九很快便有了打算,耳听得隔墙吆五喝六之声传来,更有酒香飘入鼻端,便知宴饮已然开始,遂闭目调息,静待散席。 这一顿酒直喝到黄昏时分方歇。 了却心头一桩大事,莽泰心情很好,直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固德亲扶着下去休息了。 达昌安等人亦是醉得不成样子,散席时俱皆站都站不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被抬出了院子。 王匡倒是没有多少酒意。 他素来酒量极宏,平生几乎不曾醉饮过,此刻步出小院时,亦是神形疏拓、步履从容,唯眉间隐了一丝悒色,纵是东风旖旎,亦拂之不散。 “阿九。”走到院外一隅时,他低声唤道。 书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值守了将近三个时辰,书九身上的灰袍却依旧纤尘不染,好似他才从墨香四溢的书房里出来,而非在外头吹了半天的风。 “这些金人可真能喝。”直到看见了他,王匡的眼底,才终是浮起了些许醺然。 他其实也有些醉了。 第041章 微醺 微微晃了晃脑袋,王匡觉出了鼻息间浓重的酒气。 方才在席上时,因见固德待他甚厚,那群金人将领便也纷纷前来敬酒,王匡足喝了有六七坛的量,只因天生体质异于常人,才能始终保持清醒。 此刻,身边终于只剩下了自己人,王匡便也不再强求自己,任由酒意涌了上来。 暮色四合,北国的春风犹自带着寒意,他轻舒了一口气,感觉那微醺之意也被风吹得淡了些。 “回罢。”他冲着书九笑了笑,负起两手,缓步往前走去。 书九脚步无声地随在他身后,两个人慢慢穿过了薄暮中的庭院。 远处廊庑下,黄羊角灯笼已然亮了起来,微黄的光华好似天边那几粒黯淡的星。 “钩八还没回来么?”踏上抄手游廊的时候,王匡问道。 “是。”书九的声音自后而来,却只有一个字。 王匡并不以为这回答简慢,皱眉思忖了数息,又问:“巴兰家呢?” “听说跑了一个宋奴,我们的人已经将事情捅到府衙了。”书九说道。 王匡闻言,眉头松开了一些,微笑着道:“总算有了点儿进展了。” 沉吟地走了一会儿,他忽地又道:“如今咱们还有几日的时间,你留下枪八三……罢了,我还是唤他小白罢。你且留下小白在此守着,你去办一件事。” 枪八三是随书九来的。 他的兵器并非真正的长枪,而是一根白蜡杆儿,只将前端削尖以作枪用,使的亦是一套精绝的枪法,故才以“枪八三”为号。 因那白蜡杆儿之故,王匡此时索性便以“小白”唤之,既省了麻烦,又显得亲近。 听了他的话,书九沉默地点了点头,并未出声。 王匡便道:“你想法子将钩八叫回来。” “他未必肯听我的。”书九答得很快,语气则很平淡。 他与钩八互虽位次靠近,却鲜少有往来,这十余年间说过的话只怕也没到十句。 “你就说我叫他回来。”王匡将这话的重音放在了“我”字上。 书九默立片刻,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中涌起了奇异之色: “若是他坚不肯回,我可以替先生杀了他。” 说话间,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按上腰间锦绦,烛火在他眼底映出两道金影,如若兽瞳。 这刻的他,就像一头面对猎物的猛兽,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兴奋难耐的气息。 王匡对他的话却是根本不以为意,摇头笑道:“这可万万不成。他手底下有用的不只是那一把钩子,还有别的东西。 我原也只是想让先他做些外面的事,不想他这一去就不肯回来了,看来还得你亲去找一找。” 说着他又回头望住书九,神色很是温和:“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向大庄头讨了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自相残杀的。” 语声落地,眼前金瞳陡然便化作了两团炽焰。 “嗤”,结实的缠锦腰带被一指划断,掉落在地,书九身上的素面儿灰袍立时随风翻卷起来,他的语声亦嵌进了这微寒的风里: “此言,当浮一大白。” 毫无起伏的音线,一如他没有表情的脸。 王匡神色微凝,数息后,忽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向书九肩膀上拍了几下,没再说话。 他的确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相残杀,本就是庄中取才之道。 书九、钩八以及枪八三等人,无不是一级一级杀上了头榜 杀进了前百乃至前十,这才有了被“士”挑选的资格。 而在头榜之下,铁、血、勇、力四部无以计数的武者们,也正是一次次地以命相搏、厮杀不休,才能令自己名著于各部榜上,其中最优者,便会被划入更高的头榜行列。 既有搏杀,自然便会有伤亡,那些能熬过去且足够幸运的伤者,便会退一步进入药、书、乐、言四部,继续为山庄效力。 而另一些不那么幸运、又或是伤得极重落下终身残疾的,则会成为八部中的“熟胚子”,以另一种方式存活。 那是一种比远死亡更可怕、也更痛苦的“活”法,最后的收梢,无不万分惨烈。 依照山庄的规矩,只要能以“熟胚子”之身“活”满两年,则可再入八部,重获新生。 然而,自山庄成立至今这数百年间,能够达成此事者,也只有区区二十一个人而已。 这二十一个人,便成了“熟胚子”最后的希望。 活下去。 这不单是他们的执念,亦是庄中绝大多数人的执念。 所不同的是,“熟胚子”之“活”,乃是自求活命,自证其道;而争夺榜位者之“活”,则是杀戮他人,以血证道。 “活”法虽不一,最终,却依旧是殊途同归。 对自己狠毒者,对待旁人又岂会仁慈?而在杀戮者眼中,亦唯死而已。 位列头榜前十的书九,便是后者中的翘楚。 从寂寂无名的书部末流一路杀至头榜第九,每一次的跃升之果,无不结于那“自相残杀”之因。是以王匡方才所言在他听来,便是“当浮一大白”了。 “找到钩八后,让他马上来见我。”沉默良久后,王匡又说道,语气很是肃杀。 书九并没去看王匡。 便在对方说话的当儿,他俯身拾起地上绵绦,重新束在了腰间,一行一止如风过、如叶影、如弥漫四野的暮光,不着痕迹。 “我试试。”理好锦绦之后,他方才启唇吐出了三个字,语声亦如其人,淡若微风,缥缈无际。 “有劳你了。”王匡振了振衣袖,转眼望向身边疏落的花木,复又皱起了眉头: “别的人我都不担心,最担心的就是钩八那个徒弟。他那把钺委实太打眼了,一旦露了行迹,江湖人必定会跟苍蝇一样地追来,到时候再生出乱子来,处置起来也是麻烦。” “流星逐月,众目所瞩啊。”书九叹息似地道,抬头仰望着天边浮云,目中再度涌动起了异样的光,忽地道: “先生,你说若是钩八死了,我是不是便能换个徒儿了?” 王匡微觉吃惊,不由扭头看向他:“你不喜小白?” 书九淡笑道:“非也。见猎心喜尔。” 王匡哑然失笑。 原来是被那柄流星钺引发了兴致。 可他却是知晓这些高手的脾性的,一旦他们对什么人起了兴致,那人离死也就不远了。 第042章 朱门 “先生还是饶了我罢,我这儿可正要用人呢。” 王匡作势朝书九拱了拱手,面上的神情有些无奈,连称呼都玩笑似地换作了“先生”。 书九也未坚持,一笑作罢。 穿过游廊,自角门而出,外书房已然在望,只此时那屋中并无烛火,唯院角挂着一个织纱红灯笼,瞧来很是冷清。 遥望着那一盏孤灯,王匡眉间又浮起郁色来。 书九与他素来是言语不忌的,此时见状,便问:“可是事有不谐?” 说起来,书九也算是饱读诗书,当年便是因读书有成而入了“书”部,与那些只会好勇斗狠的武夫并不一样。 而王匡此次特意挑了他,多少亦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将他当作了半个同道,有什么事也总会与他商议,自离开山庄后,二人的关系很是紧密。 此时闻言,王匡便怅怅地叹了一口气,信手拨去横在面前的一根杨树枝,道: “莽泰过于老成了。咱们来了这几日,期间不只一次表明身份、露出手段,他却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刚才我将话送到了他口边,他这才动念给昌黎那边传信。我实在有些担心接下来的安排。” 说到此,他又笑了笑:“这却也是少见,一个化外蛮人居然还晓得动脑子、玩心思,论志猜忌来竟是不比我‘言’部那些人差。我方才都疑心是在与同行打交道了。” “金人能立国,自有其过人之处。”书九语声庄重,神情亦然。 有过人之处的人,他向来都是很珍惜的。而每每动手去杀这样的人时,他亦会附着一分敬意,沾其血写字,则落笔流畅、字意深邃,远比江湖人的血更有韵味。 就比如刚才那两个领甲,满身杀伐,远胜于寻常武者。那便是常年领兵打仗锤炼出来的。以其血著书,当以《兵道》、《武略》为甚,方不会辜负那一份沙场血勇之气。 念及此,书九按在腰带上的手指便忍不住动了动。 书之一道,越到了高处,便越讲究一个心境,对笔墨的要求也越高。 如今的他,已经很难有从前那种肆意挥毫的感觉了,原因无他,唯这世间当得他一字之杀者,已然渐少。 至于蝇营狗苟之辈,那倒是多得杀都杀不完,然而这样的人杀来又有什么意趣?他委实是连动笔的念头都兴不起的。 “此言甚是。”王匡笑了笑,却是认同了书九之语,“大庄头此番出手,志在必得,咱们可也不能堕了他的威风。” 他说着又回过身来,望向来处。 夜色已然铺满了庭院,远处灯烛明耀,却也只留下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之外的黑暗混沌而又庞大,根本看不到边际。 白霜城如今的局势,亦如此夜、此时。 王匡再叹了一声。 微醺的感觉漫上来,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伸手扶住一旁的墙垣站稳,半闭了眼睛挥了挥手: “罢了,阿九,你这便去罢,再迟了怕便要宵禁了。我自回屋去,不必管我。” 书九拢袖立着,蓦地耳廊动了动,袍袖一掠,身影已然不见。 ……………… “啪嗒”,半旧的朱漆小门上,铨钩倏然滑落,门扇自外被人推开,戴着孔雀蓝傩具的少年蹑足跨进门中,拉住门环的手反向一推。 朱门无声而又缓慢地虚掩起来,他四顾一番,提步欲行,身形猛然一僵。 不知何时,他的面前立着一个人。 月华如水,照见那人袍带当风、广袖飘举,似是正在月下闲步的士子,纵有腥厉之气扑面,亦被其人身上那股文士般的清朗涤得干净了许多。 少年怔了足有两息工夫,方才忙乱地躬身行礼:“见过前辈。” 颇为惶急的语声,些微掩去了他吐字间的颤抖。 “唔。”书九随口应了一句,淡然的视线扫向少年的身后。 少年身后负着一只铁匣,三尺长、半尺阔,匣中隐约透出了一丝血气 那是流星钺本身便有的气息。 以奇物打造的奇兵,天然地便比寻常兵器不同,便如那传说中高手遇强敌、匣中剑自鸣一般。此刻,因有书九这般高手现身,那流星钺便亦有血意发散,大有一决高下之意。 若是常年以血温养,此钺必定会成为一件神兵。 “尊师在何处?”一眼扫罢,书九的视线重又落在眼前的孔雀蓝傩具上,眸光中隐着一缕兴味。 他是极喜那流星钺的。 只可惜,山庄规矩素来极严,断不许他这样的高位者约战小辈。虽然如今身在庄外,他却也不得不遵行此例,一来他乃读书人,向来自重身份,二来,那“藏器人”身在何处,何时现身,皆是未知。 在山庄中,凡以“藏”字为号者,必是化境高手,从无例外。而这样的高手,绝非此时的书九能敌。 他虽然好杀、嗜杀,却也没得了失心疯。 不过一件奇兵罢了,还不值当他去冒险。 “师父采药去了。”少年的脑袋微垂着,孔雀蓝的傩具之下,额角已经被冷汗浸湿。 四下里夜风轻拂,几株晚梅含芳吐蕊,暗香盈盈。可站在书九对面的他却好似被隔绝于一方囚笼,囚笼之外,正有巨兽盘踞。 此际,那巨兽懒洋洋地盯着他,看似并无恶意,可少年浑身的血液却皆在这注视之下一点一点地变冷。 他忍不住战栗了起来。 自心底深处泛起的寒意正飞快散及四肢,若非他丹田中运转的内力引出了一丝丝的温热,只怕这会儿的他牙齿都要打架了。 书九却是只向他扫了两眼,便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 一股极淡的腥气正自那流星钺之上传出,细嗅之下,仿佛是草药混和着某种动物血的味道。 与钩八平素的气息倒也颇像。 书九目视远处,眼尾余光却滑向了少年垂落于身畔的手,数息后,手指一动: “这也是尊师给的?” 指尖向所,恰是少年的右手。 一枚由精钢打造的指虎,正在少年的食指之上,泛出绿森森的光。 第043章 红榜 少年莫名生出窒息的感觉,仿佛有巨爪捏住咽喉,额角冷汗滴滴滑落。 他停顿了一会儿。 并非他不愿回答这一问,而是他喉头发紧,一时间有些难以开口。 竭力自那濒死般的感觉中挣脱而出,少年方才勉强抬起颤抖的双手,将那枚指虎取下,托在掌中,呈去了书九的面前,口中发出了近乎破碎的语声: “师父说……这个……给我,他再……再做个新的。” 只说了这一句话,浑身的力量便似是已被抽干,少年完全是凭着腔子里那一口倔强之气,才保持住了双手托举的姿态。 书九既没去接那指虎,亦没再看他,唯面上虚浮着一个笑:“尊师厚爱,你当珍惜才是。” 他自是认出了那个指虎。 那的确是钩八之物,指虎铁刺之上的毒汁,亦是由钩八亲手泡制的。 钩八精通毒理,亦知晓些机关术,还会打造简单的兵器,书九对此尽皆知悉,因而他对眼前少年的回答也并未起疑。 毕竟,像钩八这样懂得杀人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了。 在这一点上,书九还是自愧弗如的。 钩八确实很会杀人。 且年岁越长,他杀人的速度便越快。 这并不仅仅是由于钩八武技大成、钩法高超,亦是因了他杀人从不拘泥于形式,下毒、设陷、伏击、偷袭……凡此种种,无所不用其极,身份名声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如若不存在。 就在两年前,为杀死山庄红榜上某个武功卓绝的高手,钩八竟花重金邀来黑白两道人物,以车轮战的法子将那人活活耗死,他自己甚至都没出手,便轻松摘下了那人的脑袋。 这便是钩八越杀越快的缘由。 相较于书九对书道极致的追求,钩八追求的,乃是杀人本身的极致。 据说,钩八的对手在临死前最常喊的一句话便是: “你这卑鄙小人!” 唯其卑鄙,故得常胜。 虽然对这等行径很是不以为然,但书九却也承认,钩八之所以成为钩八,便是因了他所知所行能够自圆其说,杀人之法亦自成一道,也算得上是一名真正的“武道者”,而非寻常江湖草莽。 “咿哑——” 细微的声息惊破夜色,半掩的朱漆门扉终是完全合拢,而门前却已经不见了书九。 面戴傩具的少年独自站在门边,整个人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上下尽皆湿透。 那枚指虎,正是箭十一按约定交给他的“钩八的消息”。 今日黄昏,少年依约前往杂院,箭十一却根本不曾现身,只在那残垣的一角留了暗记,示意他前往城北某处。 他依照指示寻到目的地,可那里却仍旧只留下了暗记,将他又引到了下一处。 就这样,少年一路搜寻着暗记,一路自城北找到城东,再从城东转回城北,最后才在一处废弃宅院的墙缝里,找到了这枚指虎。 他一眼便认出此乃钩八之物。 除了这枚指虎之外,箭十一还留下了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却也并无字迹,只画着一幅画。 画中,背着奇门兵器的少年飞奔向前,高大的城墙耸立于少年身后,巍峨、森严,有若大山般压下,那城垛间有金人兵丁手执刀剑,剃得半光的脑门儿很是扎眼。 “她还会画画么?” 少年自袖中掏出那张纸,在月光下反复端详着,口中发出极轻的呢喃。 他对箭十一所知并不多。 虽然他们曾见过几次面,还互相帮过对方的忙,但那时的他并不知对方名号,直到后来在红榜上看到了少女的画像,他才知晓,那额角有一道伤疤的美丽女子,竟位列头榜第十一位。 只差一步,便可登顶前十。 时至今日,少年还记得站在画像前的自己是何等地惊讶与震撼。 那曾与他笑语往还的少女,却原来早早便站在了他难以企及的高处。而当觉出这一点时,少年心底升起的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强烈到无以复加的斗志。 他也想要如那少女一般,成为头榜上响当当的人物,成为旁人仰视的对象。 可是,同样也是这少女,在记作头傍第十一的同时,竟也被记在了红榜第十七位。 山庄红榜所列之人,皆是可杀、必杀之人,故在此榜还有一个别号,叫做“勾魂榜”。 一“红”加一“勾”,正是死囚法场斩首之意。而登此榜者,泰半也活不过一年。 红榜排名与山庄其余各榜相同,同样是位次越靠前,便越难对付,因这些人中除江湖高手之外,有时还会有朝堂的官吏。 前者倒也罢了,江湖上本就仇杀不断,死得再多都不会有人多问。而后者却需小心处置,否则必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红榜的这一类人物是不允许随意揭名的,亦即红榜的“不可杀”。 这些“不可杀”会由庄头亲自指定八部好手组成一伍,从刺探消息到动手杀人,每一处皆精心布置,而这个过程也往往需要数月甚至半年之久。 在钺八五的记忆中,红榜官吏的死并不曾激起风浪,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得很“寻常”,或是得了“重病”,或是惊马、落水之类的“意外”,基本上是看不见血的。 当然,“不可杀”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数位列红榜的仍然是江湖人,亦即“皆可杀”。 在山庄中,无论你属于八部中的那一部,又或者根本就非八部中人,只消你有能为杀掉这些“皆可杀”,亦能拿到极为丰厚的报酬,且还能提高自己的位次。 是故,每有红榜张出时,庄中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连那扫地小厮都敢于榜前揭名。 而如箭十一这般以一人之身分属两榜,且位次皆在二十以内者,在山庄中亦属极为罕有的了。 可是,如此醒目、理应成为众人议论中心的箭十一,却鲜少有人提及于她,就仿佛那“箭十一”三个字乃是禁忌,稍一触碰,便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更有甚者,在那红榜之上、箭十一的名字之后,居然也始终无人前去揭名。 换言之,庄中诸人不仅不愿提及此女,甚而连杀她的意愿亦无。 第044章 第九 这一年多来,红榜之名已然从头到尾换了好几茬,唯独箭十一,稳居原地,巍然不动,委实堪称奇景。 少年对此自是不解的,却又因了庄中那隐约而神秘的氛围,并不敢找人询问,这疑惑便也越积越厚。 抓了抓后脑勺,暗中感知到四下阒寂、并无旁人,少年快步自门旁行至墙角,将身子隐于暗处,同时将纸条重又揣进了怀中。 他看懂了那张画的意思。 箭十一是想让他离开白霜城。 他也的确该走,毕竟钩八很可能……不,是必定……必定已经死了。 十成十便是死在箭十一的手上。 如果说,在数日前的杂院时,少年对此还只是有所猜测,那么,此刻他的猜测已然化为了肯定。 她……又升了一个位次。 现在的她,是箭十了。 一股热流陡然自心底涌出,少年只觉两手潮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原本便已望尘莫及的少女,此际离他又更远了一些,而他又要等到何时,才能与之比肩? 汗湿的手下意识反抚向身后,铁匣冰冷,流星钺似已沉睡,少年的神情显得有些迷茫。 两日前,他鬼使神差地跑去杀了几头羊。那时他只是想着可以用羊血的气息盖住人血的气息,以瞒过自己贸然出手之事。 可就在前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他不只是想要瞒住杀死老图之事,他更想瞒住的其实是……钩八之死。 少年并不愿旁人知晓此事。 即便明知故意欺瞒必受重罚,更明知那惩罚必定残酷至极、说不得便要为此丢了性命,可少年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 甚至,他还敢于在书九那令人恐怖的威压之下,谎称钩八在城外采药。 “我为何……” 少年再度发出了轻声的呢喃。 那一刻,他的胸前一阵滚烫,那藏于襟间的纸条仿佛化作了一团火焰,将他的双目灼得发亮。 他是该走的。 可是,这一走便意味着认输,且输的并非旁人,而是输给他最厌恶、最痛恨也最鄙夷的那一根白蜡枪。 只消一想起对方那张傲气十足的脸,少年便觉得胸口发堵,血气上浮。 他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钩八已然身死,眼下的他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够赢下这场比试? 月色无声流泻,少年缩身于墙角,面上的傩具幻化出一圈圈银蓝色的光晕,有若雀屏抖动,亦如他纷乱的思绪…… 百花院中,卫姝斜倚着窗台,遥望向檐角的那一弯眉月,心情一派平静。 钺八五应该已经拿到指虎了。 算算时辰,这时候他想必正为那幅画而苦恼,犹豫着是该就此离城,还是继续留下。 此刻,黑暗中的书卷正翻到了某处,映出了阿琪思的一段记忆: 钺八五此行乃是某种惯例,钩八是他暂时的师父,此事卫姝早便有所知悉,而方才她偶遇的书九,想来便是另一个小辈的师父了。 这两对师徒并非随性至此,而是需得依照某种规则一决高下。至于其对决之法,师父却是并不需要出手的,只由二人调教出的徒儿比试,以决胜负。 这似是一种另辟蹊径的考校。 武技高者,不可将眼光只放在自个身上,而是要具备为师之能,可以调理出好的徒儿;而武技低者则需有极佳的悟性,能够领会临时之师的指点,使得武技进益,最终战胜对手。 在路遇书九之前,卫姝尚还不曾忆起此事,如今记忆略复,她便觉着,她那张画恐怕要让少年为难了。 可是,钩八已死,少年此行再无师父,若不离开,难道他还能独个儿打赢对面有名师指点的敌手不成? 更何况,书九……很难应付。 卫姝蹙着眉,心底微有些烦乱。 今日午时,当她跪伏于道左时,她第一次觉出了阿琪思的恐惧。 面对钩八都敢鼓勇一战的阿琪思,却在察觉到书九视线的那一刹,恐惧到战栗了起来。 这情绪自是难免波及卫姝,令得她在每每思及书九之时,心底里也会浮起一丝悚然。 虽然对“过去”依旧极为抗拒,可书九留给阿琪思的印象想必是极深的,以至于纵使原主死也不肯回忆,卫姝却也能够模糊地想起一些来。 而在这一整个下晌的时间,卫姝已经来回细“读”了数遍有关于书九的记忆,越读便越是觉着,此人,甚是棘手。 在第“九”这个位次上,书九已经停留了整整六年了。 这并非他武技不及前面那几个,亦非他每一次都能很凑巧地留在原位,而是因为,他极喜“九”这个数字。 九,乃诸数之最,是一种极致。 而书九平生所求,亦是极致。 为使“书九”之名永固,死在他手下的强者不计其数,而莫名其妙“赢”过他的人,也不计其数。 换言之,所有威胁到“九”这一位次之人,要么跃上高处,要么,便化作了尘土。 在卫姝看来,争上榜首固然很难,而一直将自己的位次固定于某处,更难。 前者须拥有极其高绝的武技,而后者所需要的,则不仅仅是卓绝的武功,还需要精于算计、懂得拿捏时机以及……秉持且坚信着某种……怪异而又偏狭的执念。 且,这执念已然达到极致,远甚于生死。 这种心性上的坚执,才是最为少见的。 书九,朕瞧着你这是有疾,还是重疾呐。 可惜的是,如今的卫姝已然非“朕”,所有“朕”轻易可为之事,于她而言,却是难于登天。 毕竟,她只是一名低贱的奴婢,身份乃是她最大的掣肘,无论她想要做什么,都没那么容易。 卫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阿琪思这身份可真是千头万绪,麻烦得紧。 自午时路遇书九至今,卫姝一直不曾停止思忖,而数度考量之后,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如无必要,绝不可与书九照面。 这并非胆怯,而是伤势在身,不得不暂避其锋芒。 至于那个声若寒鸦的男子,卫姝至今亦不知其名,只知其人之恐怖不亚于书九,但却并非武技上的恐怖,而是……而是…… 月华倏然变得模糊起来,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晃动,天地间也好似再无一丝光亮。 卫姝认命地闭上了双目,思绪亦就此中断。 第045章 怪异 已经是第四回了。 在阖目的瞬间,卫姝心底亦发出了一声哀叹了。 仅是这一个下晌对记忆的掘取,便令她头疼了四次,且一次比一次更难受。 她不得不再行运转内力,令得那一股热流飞快沿督脉至风府、玉枕、百会,再顺任脉下探至神庭、印堂诸穴,梳理着因回忆而引发的症候。 渐渐地,痛楚消隐,脑中迷雾重又合围。 阿琪思的记忆再一次封禁了。 卫姝张开眼眸,强抑下继续探究的念头,放空全部心神,举目望向天边。 眉月如钩,洒下浅淡的月华,几棵春草自高墙上探出头来,似是不禁这北国夜风的寒意,瑟缩地颤抖着。 纵然是春天,白霜城的天气却依旧寒冷,卫姝张开口,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月华下,浅白的气息似一道白练,自口鼻飞出去足足五尺有余,而后渐散。 此乃今日调息之后逼出的寒气。 丹田中那有若寒冰的壅塞,每日皆可通过运功化去一丝,速度虽然慢了些,却也总算有所进展。 看着那一缕缓缓淡去的霜白,卫姝心底郁结稍解。 她眼下乃是武者,武技还很强。 正因了内息浑厚,她呼出的浊气于薄寒中亦可目视,如果她是普通人,仅此一项便难以达成了。 不幸中的万幸,朕如今的身子骨很壮实,而诸位爱卿却已成枯骨,如此一比较,朕可不就是那千古一帝么? 正自苦中作乐地想着这些,卫姝眉峰忽地耸了耸。 有人来了。 一阵轻细的脚步声正自远处渐渐行近,卫姝很快便分辨出了足音的主人。 是莲儿。 说起来,这丫头最近出现的次数似乎有些多啊。 卫姝垂眸思忖着,面上很快便漾起笑来,仍旧仰首凝望着天边残月,直到那脚步声已然切近,才猛一扭头。 “啊呀——” 从门外走进来的莲儿迎头撞见一张惨白的脸,直是骇得花容失色,待看清是卫姝时,她不由得又笑又是埋怨,拍着心口道: “阿琪姐姐可真真是吓煞我了,我方才晃眼还以为瞧错了呢。” 是不是以为撞见鬼了? 呵呵呵。 “对不住,我一时没留神。”卫姝的神情很是温和,语声亦很温柔,面上还现出了合宜的歉然之色,旋即又轻笑道: “万没想到妹妹这时候会来。这也是妹妹脚步轻盈,跟那花儿蝶儿一样,我便没听见,说来妹妹也有错儿呢。” 卫姝这话乃是明晃晃地夸赞,且还赞得有趣,莲儿的小脸便有些泛红。 小姑娘又岂有不爱美的?而被卫姝这一夸,她一时却也忘了方才险些被某人吓死之事了。 卫姝作势向莲儿身后张了张,笑问:“却不知妹妹来这里作甚?是管事让你来的么?” 此地并非下仆的住处,而是百花院的暖房,里头种着些不耐寒的花木。 去年夏天,花真突然便迷上了大宋江南的花草,遂命人建造了这座暖房,待暖房落成后,她的兴致却又转去了别处。 如今,这暖房由蓿亲自照管着,她也是尽心尽力,一直勒令众花奴悉心照料,渐渐地倒也成了气候。 便如此时,那暖房深处便有几盆花儿开着,清香隐约,却也没枉了百花院的名头。 听得卫姝所言,莲儿便将两手来回摆了摆,脆声道:“我是特来找姐姐的,刚才在外头找了一圈儿呢,没想到姐姐竟在暖房。” 卫姝笑着举起手里的铜花壶给她看,又轻声细语地道:“大管事方才命我来浇水,我浇完了花儿便略歇上一歇。不知妹妹找我有何事?” 莲儿张了张口,却又飞快闭紧嘴巴,再往前走了几步,方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阿琪姐姐,峪姑娘说有事找你,让你去西厢找她去。” 说话间,她的面上已然涌起了忧色。 峪是金女,且还是能近身服侍花真的二等婢子,在元帅府也算有些脸面,可以称上一声“姑娘”,而卫姝她们这些贱役便只能以名呼之了。 也正因了身份略高些,峪平素对宋奴是不大理会的,若遇上事儿了,她也会顺势压宋奴一头,莲儿她们便都有些怕她。 “姐姐可千万留神些。”末了说了这么一句,莲儿便匆匆地去了,卫姝也不敢多耽搁,略作收拾便去了西厢。 甫一进屋,便见峪正一个人在案前收拾着,房间里时而传来一两声清脆的瓷器碰撞之声。 蓿不在? 卫姝微觉诧异。 西厢乃是花真的卧房,蓿平素就像母兽护窝一般地护着这里,每到晚间皆于此处起坐,婢女们回事也皆会来此。而通常情形下,蓿会一直在这里守到二更天,再回自己屋中歇息。 今天她这是去哪儿了?没留下来护窝子? “你来了。”峪本就会武,耳力自是比常人稍好些,此时头都未回便知道来的是卫姝。 她一面说话,一面将两只茶盏小心地归置在大瓷盘里,口中道: “我有样东西忘在大厨房了,眼下抽不开身,你去替我跑个腿儿。这个给你。” 随着话声,只见她左手一扬,一样东西便笔直地朝卫姝飞了过来。 卫姝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只觉颇沉,凝目看时,见那是一块比小儿手掌略大些的铜牌,正面刻着精致的团花,反面则镌了金文的“百花”二字。 原来是百花院的腰牌。 有了此物,行走后宅十分方便,巡夜的也不会多问。不过,这腰牌的效用也仅限于垂花门后,若要去二门,却是得有外院的腰牌才成。 “若有人问,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峪扭头看了卫姝一眼。 她背着光,整张脸被阴影笼罩,卫姝只觉出了两道遥远而莫测的视线。 没来由地,卫姝心底竟浮起了一丝熟悉感,好似这样的事曾发生过不只一次,这样的对话与凝视,亦曾有过几回。 她不由一怔。 那厢峪却似是忙得很,很快又回身收拾起案上的杂物来,只背朝着卫姝用力挥了一下手,不耐烦地道: “快去,快去。” 卫姝无暇多想,低头应了个是,便退出了西厢。 第046章 夜会 出屋后,卫姝并没走出太远,在廊角便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将那铜牌的暗扣拴在腰带下,使之有若禁步一般地垂着,心底却是思绪电转。 这可真是……古怪。 她和峪几乎没有往来,可方才发生在厢房中的情形,却又仿佛似曾相识。 阿琪思和峪之间曾经有事发生?方才峪的眼神又是何意? 卫姝不住地揣摩着。 只是,拴腰牌拢共也花不了多点儿工夫,她委实无法想得清楚,反倒是越想越乱,所有一切便如雾里观花,模糊成了一团。 罢了,这才头疼过没一会儿呢,还是先别废这脑子了,办差事要紧。 卫姝并不为难自个儿,挂好腰牌便离开了百花院。 从百花院到大厨房是一条直路,离得也不算远,没多久便也走到了。 此时,那大厨房已然熄了灶火,只留下一个烧炭的小灶,灶上炖着牛肉汤,浓香四溢。 在厨房值夜的几个婆子早早便睡下了,唯一个上了年纪的离奴守灶,卫姝去时,她正依偎在灶台旁边打盹儿。 卫姝轻声唤醒了她,向她道明了来意。 那妇人撩开眼皮看了她一眼,蓦地伸长手臂捞过卫姝腰畔的铜牌,凑到近前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又用手轻轻摩挲,口鼻间发出“咻咻”之声,瞧来犹如犬只一般。 卫姝面色不动,只以眼尾余光向妇人身上扫去。 昏晦的灯火下,妇人面上的刺字如曲行的蛇,随烛影扭动盘旋,丑陋而又可怖。 除此之外,这仆妇的眉眼身量无不寻常,是放在人堆里根本就找不着的那一等人。 似是确认这铜牌无误,妇人很快便又将之还了回去,随后从脚边拿起一只包袱扔给了卫姝,冲她抬了抬下巴: “快些。” 卫姝不明就里,可她的手仿佛自有其意志,熟稔地拾起地上的包袱,打开扎紧的系结,自其中取出了一套衣物: 蓝衣、黛裙、素面儿缎鞋,裙角与衣襟皆绣着狼牙草的纹样,另有一枚镌着同色花纹的铜牌。 这不是前院的腰牌并下仆服色么? 一念及此,脑中忽如撞钟般“咚”地一响,卫姝眼前幻化出了阿琪思著此衣裙、跃出后墙的情形。 她深吸了一口气,飞快换上了衣物。 守灶妇此时已然走到了堆放杂物的架子前,吃力地将那架子挪开,又将近人高的柴禾堆扒出一条尺许宽的缝儿,旋即伸手一推。 “呼啦啦——”,墙上暗门瞬间洞开,夜风裹挟着寒意涌入,烛火几乎被大风吹熄,卫姝的裙裾亦飞卷起来。 妇人似是禁不住这寒意,立时裹紧了身上衣物,下巴也缩进了领口,于是,那打从衣领里发出的语声,便也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我等你到戌正。” 语声未落,外面陡然响起了梆子声,恰是一更,戌初正。 朕要在半个时辰内往返此地么? 卫姝如此想道,下意识看了那仆妇一眼。 妇人低着头,晃动的烛火将她的脸映得明灭不定。 刹那间,似曾相识之感再度泛起,卫姝脑海中多出了一些片段,皆是阿琪思在此处与这妇人说话的情形。 “有劳……葛婶子。” 喉咙里吐出的声音有些不像是卫姝的,可她知道,这的确是她在说话。 妇人未曾言声,只拿眼睛死盯着卫姝瞧,目中有着强烈的催促之意。 卫姝已经有点不知该如何作想了。 阿琪思这一身所缠之事,简直比她想得还要多、且麻烦、且令人难解。 何时才是个头啊? 卫姝的脑袋都快要炸了,所幸此时并用不着她多想,她的身体显然知道该如何做,且还做得很果决。 提步走出暗门后,身后立时传来了关门声,卫姝左右四顾,发现这里是大厨房后院的一隅,她前日来领饭的时候,也曾匆匆一瞥。 不过,因此处格局十分古怪,西首有一个极大的拐角,那突起的墙壁阻住了视线,是以卫姝那日并无法瞧见墙后的情形,如今才终是看清,这墙后头堆了好些大陶罐儿。 原来是用来放置腌制的咸食的。 这倒是个合适的所在,既背阴、又挡风、还能避着人,卫姝此时已然记起,那葛婶子便管着这宗不讨巧的差事,平素想必也就她一个人会来此料理杂物,将暗门开在此处,的确很难被人发现。 到得此处,模糊的记忆已渐渐变得清晰,卫姝快步行至墙根儿下,仰首见那墙头有一块地方砖石脱落,明显比旁处矮些。 就是这里了。 她尽可能以笨拙的姿势逾墙而出,循着记忆走了约有小半刻,便来到了一所荒凉的小院。 看着那院中衰朽的屋舍、零落的花木,支离破碎的记忆至此终是完整了起来。 今日蓿领着她们走的那条小径的尽头,便通往这所小院,彼时卫姝心底涌出的怪异之感,便是由此而来。 阿琪思来过这小院好几次。 行至院门前时,卫姝低眉垂首,停步不再向前,只将脑袋朝前勾着,欲看不看地往那院子里瞄。 阿琪思从前便是这般模样,卫姝现下觉着,这姑娘做戏的天份怕是也不低。 “怎么不进来?” 一道男人的语声不出意外地响了起来。 卫姝心如明镜,面上却现出骇然已极的神情,月华下的脸白得和纸一样,仿佛马上就要吓得晕过去了。 “罢了,就站在那里说罢。”院子里的男人并不曾逼迫卫姝,说话的语气很是温和。 随后,靴声响起,那从容轻捷的步履自院落的东首而来,渐行渐近,随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卫姝的眼前。 “少将军。” 卫姝蹲身行礼,心中已经没有太大起伏了。 能够随随便便搞到前院女仆的服饰,还能买通后宅仆妇,又必须偷偷摸摸地把个小宋奴使唤到这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府里除了固德那丹,还能有谁? 总不至于是莽泰吧? 人家一个边军大元帅,又还是在自个儿的府邸里,更还是一府之主,阖府上下都得听他的,犯得着搞这些鬼鬼祟祟的把戏么? 今天是2022的最后一天了,明天又是新的开始啦。先在这里祝小可爱们在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身体倍棒、诸疾退散、百毒不侵,幸福快乐每一天,天天都有好心情。爱你们,mua~ 第047章 宝钞 “起来罢。”固德那丹温声说道。 卫姝应声起身,眉眼微垂,两只手叠放于腰带下方,然而姿仪却丝毫不显端庄,反倒瑟缩怯懦,一副上不得台盘的模样。 固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然的眸光在触及她额角伤疤的瞬间好似被烫了一下,飞快挪开。 随后,一丝厌恶便自他的眼底浮起,久久未散。 卫姝觉出了他的视线,却也没去多管,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 阿琪思……不,是朕,朕居然是固德的……眼线?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若是以国朝比拟,则前院自成一国,固德为主;后宅亦成一国,花真为主。那一道垂花门便是两国边境,任何一方若欲打听对方的消息,便需借助提前安插下的密探,方可行事。 固德这是往花真身边放了多少钉子啊? 峪、阿琪思,还有那守灶离奴,仅只眼下就有三个了。 这都叫甚事? 阿琪思这姑娘怎地就能活得这般……五彩斑斓? 卫姝冲着地面咬了咬牙,一时间心中直是五味杂陈,所幸低着头,也没人瞧见她面上那古怪的神情。 “我让你找的东西,你可找到了?”固德摆出了自以为最温和的微笑,凝目望着卫姝。 卫姝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她委实没兴致多看。 纵使这张脸实则也称得上英俊。 但是,当这张脸上现出笑容时,就是有种让人想把它一巴掌拍开的念头。 “禀报少将军,还……还没有找到……”在故意停顿了数息后,卫姝方才颤声回道。 鬼才知道固德要找什么东西。 黑暗中的书卷死也不肯动,可见这东西于阿琪思而言应是无关紧要,是以这姑娘连想都懒得想了,卫姝在这儿干着急也无用,只得以虚言应对。 然而,固德却似是对那东西很看重,闻言面色微沉,语声也变得有些阴冷: “果真没找着么?还是你根本就没去找?” “婢子……婢子不敢……”卫姝立时浑身打起了哆嗦。 将丹田里的那一丝冰寒搬运全身,颤抖便也随来随止,若是固德不嫌絮烦,她可以在他面前抖一天不带歇的。 固德盯着她看了数息,脸上的皮肉便又皱成了笑模样:“罢了,我知道你不容易近她的身,那就再给你几日吧。” 说完了,眼风朝旁掠了掠。 一直默立在旁的阿力立时走到院门处,将一张折起的、带着朱印的纸递至卫姝眼前,道: “你且瞧清楚了,七姑娘那边应该有和这一样的东西,上头的印鉴也是这个样式的。” 卫姝低眉望去,心跳有了一忽的错漏。 宝钞? 足足一万两的宝钞? 好多钱……呃不是,是好大一笔数目啊! 卫姝止不住在心底惊叹。 而其实,她本身是不知世间还有此物的,毕竟她活着的时候用的乃是刀币。 可是,阿琪思认得啊。 就如同还魂以来卫姝脑海中不断冒出来的那些新词、新事、新物一般,只要不涉及关键要务,在这千年后的朝代、那些日常起居用到的一切,卫姝做来、想来亦是发乎自然,就好似那本就是她的所知所想,并不需要再多转一道心思。 此刻,无需再多转一番心思的万两宝钞,便这般光明正大地现于眼前,卫姝在震惊之余,心下亦生出了极大的疑惑: 阿琪思这穷姑娘,怎会识得此物? 这东西理应没那么常见罢? 细看那宝钞,其上却是间杂着金文与宋字,宋字是篆体的“钧宝银庄一万两整”八字,金文则写着“恒富钱庄一万两整”八字。 看起来,这仍然是金人延用的中原宝钞,只是在上头多加了一个金文烫金火印罢了。至于宝钞上原应有的花押,却是被阿力故意折了起来,不让卫姝瞧。 固德这是要干嘛? 难道他是要朕……帮他偷钱? 卫姝当即勃然大怒,一时间将那大梁粗语在心底里盘了几个来回,不料忽听固德道: “找到此物后,你可万莫要动手去碰它。你主子精细得很,必定留有暗记,有人动过就会马上被她发现。你只要知道这东西藏在哪里,过后再悄悄禀报于我,旁的便不必管了。” 原来不是偷钱,是让朕去找藏钱的地方。 卫姝心里舒服了一些。 固德语罢,又指了指旁边的阿力,道:“我要出几日门,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管有什么消息都告诉他便是。” 卫姝低低应了个是,那厢固德便又道:“下次见面便定在三日后的此时。你可要着紧些,若再找不着,待你主子回来了,你便更没机会了。” 看起来,花真会在三日后回府。 卫姝自是听出了此言之意,随后便推断出,固德在花真身边还安插了别的眼线,那眼线应该比峪更隐蔽些,竟还跟着花真去了别院。 不过,固德大费周章找自家妹妹藏私房钱的地方,意欲何为? 难不成还是想要偷走? “赏你的。” 阿力的语声陡然传来,而后,卫姝眼前的万两宝钞,便换成了几块碎银。 也不知加起来有没有二两? 卫姝不大有兴致地想着,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竟有点蠢蠢欲动起来。 足足一万两宝钞,她几辈子药浴的花销都有了,若再将那后院库房里的东西取用一些,她或许便有法子将阿琪思的出身给换一换,也免得这辈子都落着奴籍,做什么都不便当。 不过,这些杂念很快便又被卫姝按下,并且,她也拒不承认动念的人是她。 一定是阿琪思。一定是。 “谢少将军。”蹲身行了一礼,卫姝将那几块碎银小心地收进袖笼,心下亦将前因后果回忆了起来。 那丹家这兄妹俩斗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打从卫姝进府时起,这两兄妹就在斗,斗到现在依旧胜负未分,战况也越发地胶着。 顺着这些再往回想,那丹兄妹二人的身世亦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海,简单说来便是: 庶长与嫡幼相争、正妻与宠妾相争,最后落底的,还是利益之争。 第048章 锦囊 卫姝原就是诸候之女,出身于名门,对此自是一目了然。 然而,她的困惑却也籍此而生。 这都一千年过去了,这高门望族家里的事儿,居然还是这般模样? 当初中箭身死时,卫姝还曾隐隐想过,是不是她这“昏君”一死,有明主践祚,便会还世道以清明、许百姓以太平? 可眼下瞧着,这不还一样么? 中原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士族大户只管私斗、不顾苍生;衮衮诸公忙着中饱私囊、拉帮结伙;天子镇日里将“明君”挂在口边,却根本不知何为明、何为君。 一如当初丹墀之上的卫姝。 千年前她未曾做到之事,千年之后,依旧无人能够做到。 秦始皇、唐太祖、汉昭帝,尔等……也不怎么样啊。 卫姝说不出是感慨、失望还是侥幸,有那么一息,她觉着自个儿那“孽皇”的名号,似乎也并不是那般难以入耳了。 那厢固德犹在温言说着话,卫姝分出一半心神听着,听出对方意在安抚,目的不过是让这小宋奴尽心替主子办差,待到事成,必会有“天大的好处”等着她的。 这话就有点不着边儿了。 身首异处、死于非命,那能叫“天大的好处”么? 卫姝隐在袖笼里的手轻轻摩挲着铁锥,低垂的眉眼间有着一闪而逝的讥诮。 好容易说完了勉励之语,固德便垂眸望向卫姝,卫姝心领神会,立时依足金人礼节蹲了蹲身,再用着感激涕零的语气颤抖着道: “婢子谢少将军厚爱。婢子愿为少将军效死。” 固德定定地看着她,淡极近无的眸光中不带情绪,仿佛眼前之人并不存在,他看的只是一团空气。 “去罢。” 他轻声地道,语气仍然很是温煦,还作势虚扶了卫姝一把。 卫姝自是不可能由得他来扶,侧身避开了,又依照礼数退后几步,方才转身前行。 转过拐角,身后便传来了极沉重的脚步声,卫姝听出那是阿力,便故意放慢了步伐,没多久,阿力压得极低的唤声便即响起: “等一下。” 卫姝依言停步,阿力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将个锦囊朝卫姝手里一塞,道:“明日将这个交给苏千河。” 语毕,扭头就跑。 竟是连给卫姝回个“是”字的时候都不肯。 卫姝欲呼而不得,只得眼睁睁瞧着那一道身影飞快远遁,心底里满是茫然。 苏千河? 是谁苏千河? ……………… 其实,是“酥千盒”。 当卫姝提溜着一食盒的樱桃奶酪酥合子,慢悠悠晃过银毡大街那鳞次栉比的铺面时,心下很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闹了半天,此酥非彼苏,这世上也并没有一个叫做“苏千河”的人,倒是有一家唤作“酥千盒”的旺铺。 因卖得极好口味的奶酥、炸奶皮、酥合子等甜食,这酥千盒在白霜城可谓家喻户晓,每日里食客盈门,便连贵族豪门亦多有在它家买吃食的。 花真便是此间常客。 她是贵族姑娘、千金小姐,自不可能亲自来买吃食,便时常使唤婢女出门去买,而这个称得上是巧宗儿的差事,便着落在了阿琪思的头上。 百花院中,很有几个婢仆因此而生出嫉恨,时常给阿琪思吃些不打紧的苦头。 然而,这些人却并不知晓,那每隔上一段时日便跟着大丫鬟出门买酥合子的,有时是阿琪思,有时,却是花真。 此乃百花院诸多辛秘之一。 阿琪思与花真身量相仿、年岁相仿、便连行止间的某些特征,亦在花真的有意安排之下,有着几分相仿。 如此,花真假扮阿琪思便也极为容易,只消换上合适的衣物,拣着人少的时候出门,便不虞被人发现。 这事还是从半年前开始的。 花真出府的时日并不一定,有时一个月都不出门,有时却是一个月里好几回。 没人知道她出去做什么。 据阿琪思观察并卫姝的回忆,恐怕连蓿对此亦知之有限。 这位奶嬷嬷最大的作用,便是领着两三个花真的心腹婢子,帮着主子遮掩行迹。 而每逢花真秘密出府时,阿琪思便会被蓿以各种事由拘在某处,不令她与人照面,直待花真回府后,才准其回屋。 花真仿佛并不是很担心阿琪思在外面乱说。 卫姝先还有些不解,过后再一细想,终是明白了原因所在。 花真的确用不着担心一个小小的宋奴,原因无外乎两个字: 出身。 高贵的金人贵女,与微贱的宋人婢仆,两下里本就有着云泥之别。花真甚至用不着动手指,只消一个眼神扫过去,百花院的所有宋奴便会立时灰飞烟灭。 而花真处置这些不听话、不当用的宋奴时,亦自有其一套法子。 她在后宅北角的兽园里,养了一头花斑猛虎。 爱美的花真素来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那头花斑虎皮毛金黄、纹理华美,她是爱极的。 她豢养着那头猛虎。 以诸多婢仆的血肉。 若你老实且有用,由那猛虎便只是一个威慑,只要你不去触犯某些人或事,你便永远无需面对虎口;而若你做不到上述这些,那么,请君入瓮。 所以,花真从不担心阿琪思或其余婢仆敢于背主,因为背主的下场所有人都看得到,那虎笼外的人骨,便是最好的佐证。 在忆及此事后,卫姝对阿琪思在“麻烦缠身”与“装腔作势”之上的天赋异禀,那是打从心底里地佩服着。 花真之举,反过来也证明了阿琪思伪装之真。 所有人皆以为,这不爱说话的姑娘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宋奴,殊不知人家那是两膀一晃有千斤之力,莫说杀一头老虎了,就算是开山也……呃,这个好像还真不行。 总之,阿琪思姑娘做戏的天份,在卫姝看来堪称登峰造极,却是比其武技还要高出一头的。 再看花真,那也果然是少将军固德的亲亲好妹妹,二人行径如出一辙。 做哥哥的安插眼线偷查妹妹的私房钱,做妹妹的则乔装改扮偷跑出府。 不得不说,在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上,这兄妹俩还真是各擅胜场、无分轩轾了。 第049章 喧哗 说起来,花真还是很有脑子的。 她硬生生将出门买吃食给做成了惯例,一来二去地,那门房查验之人便也习以为常,再加上花真在后宅的积威,每每其大丫鬟带着小婢女出门,那查验婆子恨不能闭眼放人,哪里还会仔细对着脸瞧? 便如今日出门时,卫姝便是跟着个百花院的二等丫鬟一起走的,那查验管事半句多话没有,对了腰牌立时放行。 酥千盒的樱桃酥热着吃也就平平,放凉了却是别有风味,因此纵使花真不在家,她院中的丫鬟出门买吃食,亦无人相疑。 走出帅府角门时,卫姝心下亦自感慨万千。 她可是记得前番自个儿回府时,那白眼管事连她的发辫都要打散了瞧,后来虽拿了卫姝的钱未曾备细查看,但至少还是要看一看长相的,哪像今日这般松泛? 出府时一切顺利、诸般皆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同行的丫鬟脸拉得有三尺长。 没被花真带去别院,这丫鬟自觉受到了冷落,对卫姝便也没个好声气,好似亏欠她的不是花真,而是卫姝。 待走到银毡大街之后,她便寒着一副眉眼,端出主子的款儿来,命卫姝独个儿去酥千盒买吃食,她自己却是逍逍遥遥去了别处闲逛,似是要籍此排遣心中郁结。 卫姝憋不住地想要笑。 这要不是明知道就是个小丫鬟对主子生了芥蒂,她还真就以为这是臣子向皇帝讨封而不得,遂郁郁寡欢、寄情于山水之间、再写上两首歪诗以抒情志呢。 两下里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 将食盒的提栏往胳膊上拉了拉,卫姝的手指不期然滑过袖口,动作微微一顿。 昨晚阿力给的那只锦囊,此刻便在袖笼里揣着。 她没将这东西交出去。 委实是那酥千盒里那么些个伙计并账房先生,她也不知该将锦囊交予谁啊。 从昨晚到此时,阿琪思的记忆始终不肯涉及固德,好似这姑娘对其人其事根本便懒怠多想,这便让卫姝十分犯难,最后只得先将东西好生收着,毕竟这总比贸然送出去要稳当些。 若是两日后阿力问及锦囊,卫姝也已经想好了说辞,就推说身边一直有人盯着,寻不到空儿把东西递出去,过后再多套几句话,想来就能知晓该把东西交给谁了。 提着食盒在银毡大街找了小半刻,卫姝方才在个脂粉摊儿前找到了那二等丫鬟。 那丫鬟正在那里挑东拣西地,根本无暇理会卫姝,只赶苍蝇似地冲她挥手道: “我这儿正忙着呢,用不着你在跟前。你且随便去找个什么地方呆着去,待到酉初一刻咱们在巷口碰头。” 她手上拿着出入的腰牌,卫姝自个儿却是没法子回府的,如今见她显然还要再多逛一会儿,纵使心中不愿,卫姝却也只能笑着道“好”。 那丫鬟见她还算识趣,面色倒好看了些,侧过脸来拿眼角上下刮了刮她,掀动嘴皮道:“少去人多的地方,别给咱家主子丢了脸。” 卫姝自是满口应下,与那丫鬟分开后,便寻了个人少的巷子,往那墙根儿底下一蹲,闭目调息起来,顺带着晒会儿太阳。 今日的天气并不大好,云絮厚积、阳光稀薄,一阵阵北风拂过,似是那冬日犹自恋栈不去,却是将前些时的春暖也给赶去了别处。 卫姝揣着两手,眯了眼睛望向天空,良久后,怅然一叹。 她其实也想在街上走一走的。 银毡大街与金毡巷比邻,繁华犹胜前者,巷陌亦是错综复杂,若是能仔细走上一遭,便可将这一带的地形熟记于胸了。 可是,她不敢。 这几日连续遭逢数位“故人“,她着实是心惊胆战,不想再和谁来个不期而遇。 老天似是听见了她的祈求,遂慷慨地予了她一段独处的时光,她在墙根儿下头蹲了好半晌,竟是连个路过的行人都没遇见,险些不曾迷瞪过去。 好容易捱到了差不多的时辰,卫姝拎着食盒回到了金毡巷,那丫鬟却还没来,也不知逛到哪里去了。 卫姝此时只想早早回去,后宅那地方至少还安全些,莽泰也不会把外人往那里带,如今在这巷口干站着,她那一颗心总有些七上八下地。 便在此时,前方短巷中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其间还杂着几声异响,“啪”、“啪”有声。 那是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卫姝的眉锋瞬间染上了寒意。 兀自站了一会儿,短巷中的喧哗却是益发响亮,男子放肆的大笑刺透了微薄的暮色,卫姝掠了掠发鬓,终是拐进了巷子。 角门那里正挤着一堆人,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的脖子上皆套着绳索,被两骑快马赶牲口一般地赶着,团团堵在门边。 喧哗声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卫姝在巷口处停下了脚步。 那两骑皆是金人兵卒,穿着半甲,战袍下摆撩起系在腰间,露出了带马刺的皮靴,青皮脑门上画着牛首,瞧来地位并不高。 此时,这两个金兵正不停挥动着手中的马鞭,专门拣着人群中的妇人抽打。 那马鞭乃是特制的,末梢带钩,每一鞭挥出,便会卷下一片衣物来。有几名年轻的女子此时已是衣不蔽体,裸露的肌肤上布满鞭痕,触目惊心。 那两个金兵却好似以此为乐,狂笑着加快了挥鞭的速度,同时拉紧手中索套,人群登时东倒西歪,如同被收割的杂草一般。 可是,从始至终,这群人都不曾发出一声哭喊,亦没有一丁点躲闪的意图。 除了拖动双足向前走,这群人就仿佛失去了知觉,既不呼痛,也不反抗,任由那两个金兵一路鞭挞拖拽。而一旦摔倒在地,他们便会迅速爬起来跟上大队,好似相较于挨鞭子,掉队才是更为恐怖之事。 看着他们脸上丑陋的刺青,卫姝知晓,这是一群离奴。 “牧那黑泰”这四个金字,已然渗进了他们的血肉,远远望去,就好似他们生下来脸上便带着刺字。 第050章 乡音 那一刻,卫姝莫名便想起了守灶的葛婶子,想起了她如犬只般抓着腰牌嗅闻的模样。 此时,葛婶子面上那蛇行般蜿蜒的刺字,与眼前这些离奴面上的刺字,重合在了一处。 卫姝下意识地捏紧了袖口。 一刹儿的工夫,铁锥疾飞、直取敌囚的情形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在某个瞬间,她甚至以为这一切已然发生,两骑金人被杀,她夺马出城,而这些离奴得以逃生。 然后,离奴坊高大的坊门、以及那坊门下挂着的一串串风干的人头,便浮现在了卫姝的眼前。 她松开了袖口。 国之衰微,致使子民蒙难。 纵使早非一国之君,这刻的卫姝仍旧觉出了一种身为天子的愧疚与无力。 却不知,当年她治下的大梁子民们,是否亦如眼前这些身处异国的宋人一般,受着苦、挨着痛、挣着命。 平生第一次,卫姝觉出了自己对当年那些叛军竟也感同身受。 他们或许并没有错。 他们只是与高挂在离奴坊门前的那些头颅一样,在万般无奈之下,做了一个选择。 两者间的区别便在于,后者失败了,而前者却闯进皇宫、诛杀女帝,最终扭转乾坤。 “此事,绝非朕一身可为。” 卫姝的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个人的血勇之气,是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的。 若要变局,便需要一股更庞大,同时亦是发自于源头的力量,且这股力量亦必须汇集上至天子、下到黎庶的每一个人,方可最终成势。 聚集这样的力量,需要长久的光阴与上下一心的坚持,可是,大宋如今连仗都不想打,又何谈其他? 而在如此情形下,卫姝能做的,便也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无言着。 血溅五步、快意恩仇,此乃她寄魂之身勃发的意愿。 身为一名武者,她想要拔剑,想要砍下金人的脑袋、剜去难看的刺字,想要将这角门、这府邸、这被鲜血染就的街巷与城池尽数踏平。 可最终,她还是将手轻轻搭在了食盒上,眼神亦归于平静。 她是阿琪思。 但,更是卫姝。 狂肆的笑声在短巷中回荡着。 卫姝微阖双眸,深深地吐纳了几息。 初春的空气似打磨锋利的刀刃,裁开鼻端、切入胸臆,渐渐冷却了她的心。 她将视线压低、再压低,直到低至眼前的方寸之间。 她看到食盒上沾了些灰,便以衣袖仔仔细细将之拭去,又将身上的衣裙整理了一番,还弯腰扫去了鞋面上的泥点儿。 前方的喧哗终于平息了下来。 随着那道狭窄木门的阖拢,一切皆隐没于其中。 卫姝兀自立在巷口,高墙遮住了黯淡的斜阳,她的半边身子沐在暗影里,额角的伤疤显得有些狞厉。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卫姝耳廓动了动。 那丫鬟终于回来了。 转首望她时,卫姝的面上已然现出了惯常的温驯的笑,细声招呼道:“姐姐可算来了,我等了好些时候了。” 那丫鬟也知自个儿回来得迟了,只冲着卫姝点了点头,便高举着腰牌越过她,疾走至角门处拍门。 “吱哑——”木扉立时启开半扇,候在此处的管事伸头瞧了瞧,不大高兴地嘟囔了一句:“天都快黑了。” 她是专意在此候着百花院两婢回府的,等了半晌才等到人,她便也没再细查,见人数合得上,又看了一眼那丫鬟手中的腰牌,核对无误后,便草草在那名录上以朱笔点了几点,便自忙忙地去了。 那丫鬟生怕她着恼,一直在旁赔笑告罪,见她去得急,便也匆匆地追了过去,又将才买的一盒胭脂向她手里塞,两个人你推我让地走得飞快,待到卫姝赶到时,早便没了二人的身影。 卫姝索性停下脚步,伫立在门边。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方才被那两骑金人引动杀机,此刻丹田正如烈油般地翻腾着,那壅塞的阴寒之气亦被搅动,森冷与热流融汇夹击,卫姝便好似同时置身于烈焰与雪窟之中,上半身火烫,下半身冰冷。 所幸此时已然进得府中,又有那丫鬟先回百花院交差,卫姝慢一些亦无妨,她便原地静立调息,待体内那一寒一热两股交锋变得不再激烈,方才提步向前。 守角门的婆子满头白发,背也驼了,颤巍巍地立在檐下,见卫姝终是走了进来,忙讨好地笑着,一面上前关门,一面便用磕磕绊绊的金国话向她问好: “您……您回来了。” 她的金国话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 二十年的光阴,白了她的头发,却不曾变去她的乡音。 卫姝笑了笑,凝目望向眼前那颗低垂的苍白的头颅,好一会儿后,才从裙兜里掏出几个铜钿,熟稔地递到了老妪的跟前。 “阿嬷辛苦了。” 她说的是中原话。 “多谢。”老阿嬷仍旧操着一口生疏的金国话,接过铜钿后,仔细地反复数了好几遍,口中发出了模糊而欢喜的呢喃:“阿囡……有糖吃了……” 阿囡是她女儿的乳名。 她似乎忘记了,早在许多年前,她的阿囡便已经不在了。 “哦,对了,七……七姑娘……回府了……”老妪的声音传来,含着极深的恐惧,苍白的发丝在风中颤抖着,似是“七姑娘”这三个字是什么咒语,一经提及,便会引来吃人的恶鬼。 卫姝轻声地道:“嗯,我也看到了。” 方才那两个画着牛首的金兵,便是随花真前往别庄行猎的护卫。 看起来,花真此番收获颇丰,那群系着绳套的离奴,便是她这几日赢下的“赌注”。 白霜城贵族曾有过一项很残忍的风习,便是将离奴放归山林,再行围猎剿杀,谁猎杀的“猎物”最多,谁便是胜者。 如今,随着金国对宋人安抚之政的推行,这种行猎已然变得隐蔽了许多,只在最顶级的贵族间偶尔进行一次,而离奴也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猎物,一部分则为赌注。 卫姝垂眸掸了掸裙角,脑中倏地浮起了两个字: 当诛。 第051章 砂砾 暮风拂过,扫去了角门前短暂的岑寂。 笑容很快回便又到了卫姝的脸上,她向那老妪点了点头,和声道:“阿嬷快回屋去罢。将要宵禁了,不会有人来了。” 这一回,她换回了金国话。 “等一等。”老妪唤住了卫姝,挪着碎步回到门房,待出来时,两只手小心地捧在胸前,掌心里躺着一只巴掌大的精巧竹篓。 “拿去……玩……”小竹篓殷勤地朝卫姝面前送了送,老妪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光亮,笑容爬上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像个孩子一样。 老妪是江南人,当年远嫁银城时,陪嫁中便有一堂她亲手编制的竹器,每一样都精致秀气。 “好看……柜子……阿囡……装好玩的……送给您……”老妪又是骄傲、又是不舍地捧着竹篓,像捧着她仅有的一件宝贝,用结结巴巴的金国话描述着竹器的用处: 以前是拿来给阿囡装玩物的,放在柜子上很好看,眼下送给您了。 卫姝听懂了,也未曾推辞,接过竹篓郑重向她道谢:“阿嬷的礼太重了。” 老妪的笑脸像皱起的桔皮,没牙的嘴咧开,摇着两手道:“勿要谢,勿要谢。” 淡淡的乡音缠绕在话语中,卫姝好似听到了江南春莺的啼啭。 她忽然有些思乡。 她的故国卫国便位于大江以东,母后乃是江南士族出身的贵女。 年幼时,卫姝最爱听母后哼唱乡谣,那温软的江南烟雨好似能从那歌声里洇出来,柔软了天地,也柔软了她的心。 她不曾想到,在这千年后异国的初春时节,她竟重又听见了那温柔的歌声,余韵袅袅,好似梦回故园。 将小竹篓挂在腰带上,卫姝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走出去老远方有所觉,回首望时,白发的老妪犹在门边向她挥手,昏黄的天光压下来,那瘦骨嶙峋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回到百院时,院子里已然亮起了彩灯,五色斑斓的烛火衬着满院子的奇花异草,将暮色挤得一丝不剩。 花真的确回来了。 比固德说的日子早了两日。 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的婢仆多了许多,蓿也没像往常那样一脸威严地立在廊下检视,卫姝听见她温柔的语声正从东次间传出,偶尔还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花真的心情似乎不错。 于是,有了笑声的百花院也变得明快了些,再不复前几日的寂静寥落,便连那些彩灯好似也比往常更显喧闹。 卫姝并没有近身服侍花真的资格,也只是廊外蹲身行了个礼,便转去东厢交了食盒,又从一个管事妈妈手里领了个跑腿的差事。 出门时,恰见一乘油壁车停在路中间,几个婢女正大包小包从车里捧出东西来,在一旁监督着她们的正是峪。 “闪开些。”峪也瞧见了卫姝,疾颜厉色地低喝了一句,却也没多管她,扭头又命余下的婢女动作快些。 卫姝垂首避在道旁等她们过去,目之所及,是脚下的泥土并不远处的一只车轮。 不消多时,婢女们便将车上用物尽皆取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百花院,峪也离开了。 卫姝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许是天黑路暗,又许是她没留神,才一转身,她脚下忽然打了个滑,“啊呀”一声扑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 几个年小的金人女奴正在抄手游廊里挂灯笼,见此情形,俱皆掩唇吃吃笑了起来,又有人低语“这人样子好丑”。 烛火下,卫姝面上的疤痕极是醒目,衬着她疼得跐牙咧嘴的脸,又是难看、又是滑稽,那几个小女奴直是乐不可支,叽叽喳喳笑个没完,纵是卫姝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她们犹在那里嬉笑不已。 宋奴不可走游廊并甬路,而这两处之外的地方,灯烛却也不甚明亮,有些地方还很黑。 卫姝专拣着暗处走,没多久便在一所跨院的墙角处停下了脚步。 墙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与远处灯火通明的庭院如同隔了世。 她放缓呼吸,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手掌。 武者的视线不受光影所制,是以她能够看清掌中之物: 一粒灰中透白的砂石。瞧来比寻常的砂砾大了两圈,却也仍旧很不起眼。 它方才便嵌在那张油壁车后轮的缝隙。 以暗劲射出木锥,将之自缝隙间震出,再“不小心”摔倒,这粒白砂便到了卫姝手中。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并寻不见关于此物的点滴,然而,卫姝却是识得这东西的。 此乃银矿石的碎屑,且纯度很高。即便这碎屑很小,却也并不妨碍她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看着手中细小的白石,卫姝不由又有些恍惚。 当年随父侯征战中原时,因掌管着大军辎重,她时常需要率部行经旷野与丛林,也算踏遍了半个中原。 记得有一次,她在一处山岭间迷失了路径,险些便走不出来,幸得一名懂得堪舆之术的道士路过,引着他们从一条废弃的矿道穿过重山,终于寻到了大路。 那条矿道原本便是用以开采银矿的,因矿脉早已被挖空而弃置。也就是在那条矿道里,卫姝向那道士学会了简单的辩识之法,凡金、银、铜、铁四种矿石,她皆可一眼认出。 白霜城素以丰富的银矿而著称,而这些矿山被金国视作重地,由直属皇城的五千禁军把守,防的便是有人私自夹带,其查验更是严苛到了极点,如卫姝此时所见的这类优异矿石,是极难出现在外的。 花真是从哪里搞到这等纯度极高的银矿石的? 她去过矿山? 矿山远在城北百余里处,离着帅府别院极远,左近几无隐藏之地,她是如何自城东跑去城北、且瞒过了那数千禁军并沿路数道关卡的? 难道矿山还有秘道?又或是有什么人将她带了进去? 卫姝的眉头微微蹙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银白的砂砾。 花真此番所谓行猎,到底猎的是什么? 那十余名离奴,当真便是她唯一的“收获”么? 诸多疑问涌上心头,卫姝总觉得花真的行止间透着股子诡异,仿似在秘谋着什么事,叵奈阿琪思的记忆不争气,丁点端倪都想不起来。 第052章 召见 卫姝一脸木然,整颗心皆被凉风吹得透了。 朕怎地就能还魂到这么个麻烦缠身的女子之身呢? 眼她下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依据所知加以猜测。强抑下满心的烦躁,卫姝将相关诸事想了一遍,得出了两个推断: 其一,花真在打猎中途悄悄去了一趟城北矿山,或是见人,或是谋事。总之,她必定有着特别的法子出入矿山而不被察觉。 第二,有矿山来客见了花真,且这来客身份相当不低,夹带出来的银矿屑便落在了东郊别院,恰好被花真的车驾裹夹了回来。 相较于前者,卫姝觉着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 东郊与矿山相距颇远,往返至少需要大半天的时间,而花真却是此次行猎的东主,邀请了不少城中贵族子弟前去庄院做客,若是大半天不露面,却是有些失礼了。 当然,如果她趁夜行事,则往返矿山与别院也并非不可能,只是此地到底是边城,夜行于荒野之间,似乎有些过于行险了。 卫姝抬手揉了揉眉心。 原本这些皆与她这小宋奴不相干,可如今却显然是不成的。 她现下可是固德暗中买通的探子,有些事纵是她不愿理会,却也不得不多想上一层。 若是实在搪塞不过去,就拿这银矿屑之事向固德交差罢。 卫姝最后这般想道。 如此一来,便也可抵消她未曾交出锦囊之过。但在说出此事之前,还得先编好一整套话,将自己识得银矿的缘由理顺再述清,以免横生枝节。 思忖已毕,卫姝便将银矿屑袖了,飞快办得了差事,回来的路上细听动静,又将时辰掐准,“恰好”与那油壁车走了个对脸儿。 她低头退立于道旁避让,那车驾便自她身前缓缓驶过。 也就在两下里错身的当儿,一枚细砂无声无息飞出袖笼,稳稳嵌进了油壁车后轮的裂隙中。 那正是银矿屑此前停落之处,位置不偏不倚,就仿佛它从不曾被人取走过…… “嬷嬷,可命人将车拿去洗了么?” 次日黄昏,恰是雨急风狂,花真对镜晚妆已毕,趁着晚食未至,便将蓿唤至身边,轻声向她问及此事。 那张油壁车,乃是莽泰送予花真私用的。 因车驾形制仿了大宋江南豪门贵女惯用的香车,四壁油亮、宝顶雕窗,十分精致秀气,故得了此车之后,花真很是得意,而本家的那些女人却是个个眼红得紧,花真几个姐妹不知在莽泰跟前求了多少回,那些狐媚子也没少在莽泰耳旁吹风。 可惜的是,莽泰对女儿的宠爱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最后,便连最受宠的妾室亦是空手而回。 也因此,花真对这油壁车越发爱到了十二分,每回出门皆会乘坐着它,车驾亦有专人照料。 一年多前,那丹一家人初入白霜城时,这油壁香车也很是给花真挣了些脸面,如今几成她的象征,每见此车,人人皆知必是左元帅爱女驾到。 这自然不是坏事,花真也很乐于在人前露这样的脸,然而,有些时候,太过于招摇了,却也容易为其所制。 前几日去别庄时,花真便特意命人将油壁车做了些改动,以避人耳目,如今事毕,她犹自不放心,昨晚便命蓿将车子清洗一新。 听了花真的话,蓿的面上便现出慈和的笑来,弯下腰替她整理着裙摆,口中道: “主子放心,奴婢昨晚先去扫净了车子里外,过后才命人拿去洗的,方才奴婢也去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很干净。” 她意有所指地将重音放在末了三字上,语罢,便自袖中抽出一块折好的帕子来,递去了花真眼前。 花真接过帕子,手指紧了紧,面色微微一变。 帕中藏有异物,仿佛是石子之属,她虽不曾打开瞧,却也猜到了那是什么。 “主子的车只在百花院门前停过半刻,有几个婢女把车里的东西搬了出来,然后车子就被送进了角院。除了奴婢,再没别人靠近过。” 蓿慢慢地说道,一面又替花真顺了顺鬓边的发丝,语声温柔至极:“有奴婢照看着呢,七姑娘便放心去做想做的事吧。” 花真提起的心放了下去,搂着蓿的胳膊撒娇道:“嬷嬷真好,嬷嬷费心了。” 说着话便将帕子又还了回去,腻着声音道:“嬷嬷便替我收着好不好。” 这便是让蓿全权处置的意思了,蓿颔首接下,又摸了摸花真的头发,自去不提。 向晚时分,雨势越发地大起来,连天雨点敲打着屋檐,铿锵有若雷鸣。 卫姝与人换班儿用了饭,才回至廊角当值,忽听有人道:“阿琪思,你怎么才回来,主子正找你呢。” 她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一名与自己装束相仿的豆蔻少女,眉眼也就平平,气势却是极足,叉着腰、昂着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这少女名唤吉阿,乃是一名金奴。 她一家从祖辈起便在那丹府中当差,也算是世仆了,然而,他们却并受用不到中原大族世仆的那一份儿体面。 这也是金国立国太短之故。 其一应规制皆在仿中原而习之,却也只得其形而未识其髓。如今,金国各大家族仍旧沿袭着部落时的奴制,视奴仆为狗,一应砍手、剁足、剜目等酷法仍在,只是用得少些罢了。 自然,此处所谓的少,也只是针对这些金人奴仆而言,宋奴与离奴却是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的,自然便也不在这规矩之中了。 “喂,牧那黑泰,我的话你听到没有?”见卫姝笑而不语,纵是面上有疤,亦无损于那张天生丽质的脸,吉阿目中闪过妒意,下巴却是抬得越发地高。 卫姝此时早已融入了阿琪思的身份,并不因吉阿的挑衅而作恼,反倒笑得越发甜美,道:“我听见了,多谢吉阿姐姐传话。” 吉阿如今也不过杂役罢了,除了占着个金人的身份,旁的与卫姝皆一样。 吉阿约莫也自知并不能压着对方一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炫耀地甩了甩脑后的两条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053章 花真 束辫与否,以及辫子的数量,乃是区分宋人与金人的又一标志。 因两国之人形貌颇为相似,若作一般装束便极难分辨,为使金、宋有别,金国在二十年前便颁布了一条律例: 金人不论男女皆于脑后束两根辫子,辫子的数量随身份而变,位高者则发辫多些,庶人及奴仆则是最少的两根。而宋人则需挽发,若要束辫,也只许束一根,且男子不许剃发。 若想变换这等装束,宋人便只有学那些“弗那忽舍里”做个“良民”,才能获准剃发;至于离奴,却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的。 从生至死,他们永远都只能是“牧那黑泰”。 卫姝去自个儿的住处拿了竹篮,静静地走进了东次间。 屋子里点着大牛油烛,明光如昼,进屋时,那暖气直扑了卫姝一头一脸,随后她才瞧见,那屋子四角烧着炭炉,还熏了香,花真那丹此时正偎在狼皮褥子上,让两个小女奴给她捶腿,。 她今年已满十六岁,生得颇为俏丽,肌肤尤其白腻,笑起来时,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看上去很是讨喜。 晚上的羊奶酥油蜜酪很对花真的胃口,她如今心情不错,见了卫姝,便弯着眼睛招手命她近前:“快过来吧。” 卫姝依言上前屈身行了个金国的奴礼,口中道:“阿琪思给主子请安。” 花真眉眼含笑,娇媚的脸庞在明烛之下泛出光彩:“来人,先端碗热汤来给阿琪思暖暖身子。” 热气腾腾的牛骨汤很快送了上来,花真又很贴心地赏下来两块酥饼。 卫姝忙行礼谢过,伸平双臂将装吃食的托盘好生捧着,却并没当着花真的面吃喝。 花真那丹脾性古怪,进食时不喜被人打扰,对不知礼数的下人则犹为痛恨。她的院子里如今都是既知礼又听话的奴仆,至于那些不合心意的,虎笼外头或许还能找着几根骨头。 “来人,把吃的都送回阿琪思的屋里去。” 花真似是很满意卫姝的态度,唤她名字的声音尤其脆亮,只是语速稍快,听起来不像阿琪思,倒像是“阿琪兹”。 阿琪兹对应的中原话是:贱种。 阿琪思、阿琪兹,两者几乎同音,花真特意以前者称呼一名宋奴,很难说她没怀着什么心思,而此时看着她甜腻的笑脸,卫姝脑中的迷雾便又散开了一角,令卫姝想通了一件事: 她此前向周尚并叶飞道出真名时,他二人并不以为异,其根源便在于,他们知道阿琪思的谐音便是阿琪兹。 他们错以为卫姝是因此名充满了羞辱与恶意,这才执意让他们以中原本名称呼的。 理是这么个理,只是,方向却是错了。 就算阿琪思的谐音语意是中原语中的“天王老子”,卫姝也会弃用。 中原血脉,自是要以中原之名呼之,才算合乎礼数。 这些化外异族学着大宋的礼节、效仿大宋的规制,便以为是知“礼”了,殊不知,那根本就是末节。 中原之礼已然承袭数千载,乃是人之于天地、家国、宗族的立足之本,亦是人之于万物的一种态度,绝非多屈几次膝、多磕几个头那样简单的。 有小丫头接走了托盘,卫姝从竹篮子里拿出了那只锦缎包袱,趋前几步,双手奉上:“主子,蓝月纱裙子绣好了。” “放着罢。”花真慵懒地指了指一旁的铁力木柜子。那柜子上描着金漆山水,走笔恬淡,却是中原水墨画派的风韵。 卫姝捧着纱裙走到柜前,身后传来花真的语声:“你们都退下。” 满屋婢仆无声地退了下去,卫姝放好了裙子,转身也要出屋,花真却提声叫住了她: “阿琪思,你且站着。” 卫姝在心里“啧”了一声,于槅扇前停步转身,面朝着花真的方向束手站好,视线则凝向对方脚下的大红软毡。 “我大哥这两日是不是又找来你了?” 甜丝丝的语声回荡在耳边,一刹那的工夫,卫姝觉得手足似是有些发麻,浑身的血液亦仿佛停止了流动。 回忆在浓雾中消隐,书卷也一动不动,阿琪思的记忆并未被唤醒。 于是,寂静亦如水波,飞快铺满了整个房间,唯窗外风起雨落、花木嘈切,好似整个世界皆被不安填满。 让人出不得声的法子有很多。 卫姝安放于腰畔的手指轻抚袖缘,心底深处蓦地生出这样的念头,且,愈演愈烈。 的确,让花真闭嘴很容易。 一锥封喉既便捷又迅速,那红毡子上头溅些血应该也不大能被人瞧得出来,只是,尸首该藏在何处? 卫姝暗自估算着花真的体形,感觉美人榻下的那点儿地步应该是塞不下的,靠墙那具铁力木柜子倒还不错,可惜,那柜底太过平直,血很快便会顺着门缝淌出来。 眼尾余光疾速扫过全屋,透雕芙蓉草的槅扇后那一面镶珠金帐,就此入了目。 那帐后有一张罗汉床,却是个上好的陈尸之所,被褥可将血液吸去,再将四面锦帷垂下,假传花真之命不许人打扰,便能争取到足够的逃跑时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西梢间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呼吸声。 那不是峪,亦非那金人洒扫妇,那道呼吸轻缓而又陌生,比前两者皆要高出不少。 想来,这便是莽泰为爱女备下的高手了。 仅听呼吸,便知此人应该有些手段,自然,比钩八还是差得太远了,若是卫姝不曾受伤,应付三四个这样的高手毫无问题。 可如今这却成了一椿难事,除非卫姝以命相搏。 这样想着时,卫姝的呼吸便益发浊重了起来,丹田中的阴寒飞快搬至全身,她很快便打起了哆嗦。 这些许动静必能传至西梢间,或许便可起到惑敌之效,至于花真,看来只能先打晕再说了。 “咯咯咯”,红毡上的少女蓦地发出了一阵娇笑,丝毫不知自个儿已在某人的意念中死死生生了一回。 卫姝低眉垂眸,两手紧紧捏住裙摆,姿态显得有些局促,袖笼里的铁锥已然在握。 待笑声止息,便是动手之时。 第054章 反间 “啊哟,瞧瞧你这个蠢样子,真真是笑死人了。” 花真蓦地开口说道,一面说话一面笑得越发地前仰后合,仿佛被卫姝这模样给逗得不行,好一会儿后方又喘着气续道: “我大哥将你这笨蛋买通做他的眼线,也真是瞎了眼,想他手里也就那么点儿钱,拿来打点上下都不够,还要抠出来赏给你这么个探子,真是可怜得紧,我都要为我大哥难过了。 可是,你这蠢货却偏偏能骗过我大哥,让他以为你在老实为他卖命。这么一看,我那大哥不仅眼睛瞎、钱袋子空,那脑袋瓜子也是堵死的,真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的狗崽子,哎哟真是要笑死我了。” 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眼泪都淌了下来。 卫姝讪讪地站着,瞧来似是颇为羞惭,却并无人瞧见她低垂的脸上近乎扭曲的神情。 阿琪思! 这丫头身上到底挂了几个主子? 难不成这就是那传说中的三姓家……呸呸呸,朕才不是!不是! 卫姝几乎有点气急败坏起来。 然而,越是在这等情急时刻,便越不能先乱了自个儿阵脚,她飞快地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满心的浮躁,开始逐一厘清脉络: 周尚与叶飞是一根线,其后牵着宋谍; 固德是一根线,其后牵着花真的私房钱; 花真是一根线,其后牵着她对固德的算计。 抛开宋谍那根线不提,如今的情形是:花真知晓固德的打算,而固德却似乎并不知阿琪思实则是花真的人。 此乃反间之计。 明知手下奴仆被固德买通,花真却并不去点破,而是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奴仆倒算其大哥,而那奴仆——亦即阿琪思——真正效力的主子,仍旧是花真。 唔,这也并不能算是纯粹的反间计,尤其花真这一头乃是明着点出了阿琪思,而非暗中观其手段。 不过,若是将这算计的源头放在阿琪思的身上,这还真就是反间计了,毕竟固德、花真乃至周尚等人皆不知晓阿琪思真实的身份其实是箭十一。 “一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我大哥必定又找你了。说吧,他找你有什么事?难道又是让你从我这儿找印章?” 花真总算是笑够了,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抬手拨弄着小几上的一面桌屏,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好似已然看透了一切。 原来,固德从前还曾让阿琪思找过别的东西。卫姝想道。 沉默了片刻,她便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屈膝呈上。 正是阿力前晚予她的那个。 之前卫姝留着没交出去,没想到这一转眼便派上了用场。 而在这样做着时,卫姝的心底一派坦然,全然不觉得这倒戈之举有什么不对。 这一切本就是阿琪思的首尾,与朕又有何干? 更何况,由始至终,她卫姝也从来就没拿谁当过主子。 上不畏天地、下不惧人皇,这话可不是白说的。且真要论起来的话,现如今这世上哪个人又不是她的重孙辈儿? “哦,这是我大哥给你的?”花真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卫姝一眼,探手接过锦囊,一见上头的系绳,不由得笑容微滞:“你没拆开瞧过?” 说着又笑:“我大哥竟也不算太笨,还晓得防着你一手呢。” 她将锦囊倒转过来看了看,面上的笑容便又盛了几分:“嗯,还真是盘龙十方角儿结,只有我大哥身边的绣娘会打这种麻烦的结,解开了就再系不上的。” 她抬眼看向卫姝,神情颇为满意:“阿琪思,你做得不错。” “这是婢子当做的。”卫姝低眉敛首,神态恭谨。 花真随手解开锦囊,却并没将内中的东西拿出来,而是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随后,面上的笑容便冷了下去: “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她启唇吐出了这句话,“啪”一声将锦囊掼在了旁边的小几上,眉眼间浮起了一丝阴沉。 可再过了数息,她忽尔却又甜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目注着卫姝,将她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并不说话。 卫姝由得她去看,脑中则是思绪不断: 看起来,固德很可能已经知晓花真偷跑出府之事了,那锦囊里的东西或许便是交给酥千盒的某人,以求证或揭穿花真的真面目。 如今,这东西却是阴差阳错落在了正主儿手上,而这位真主子亦由此反倒知晓了固德的某些布局。 酥千盒那地方,果然大不简单,还好昨日不曾贸然交出此物。 正自思忖着,便听花真脆声说道: “罢了,你既然这么忠心,我这个做主子的也不能不帮衬你一把。你且记着,我大哥若是过后问起这事来,你就说,东西已经交给老蒲了。” 老蒲? 卫姝眼前立时现出了一张男子的脸:蒜头鼻、倒挂眉、单耳戴着一枚铜环,逢人便笑,一看便是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那是酥千盒的一名伙计。 昨日去买吃食的时候,卫姝曾亲耳听到有人唤他“老蒲”。 他便是固德买通的眼线么? “是,婢子记下了。”飞转的念头至此稍歇,卫姝躬身应道,看上去老实规矩极了。 “除了这个,我大哥还叫你做什么了?”花真又问道。 卫姝思忖了片刻,低声道:“少将军说要出远门,最近几天都不在家,让我有事就找他身边那个叫阿力的随从,还定了三天后的晚上再与阿力见一面。” “还是从峪那里走?”花真白嫩的手指挑弄着锦囊上的系带,漫不经心地问道。 卫姝点了点头。 看起来,花真已将这一整条线都抓在手里了,只不知峪和那个大厨房的离奴是她布置下的,还是看破而不点破的弃子? “峪倒没什么,那疯婆子你可要留神些,你前头那几个都是死在她手上的。”花真似笑非笑地看了卫姝一眼。 疯婆子?大厨房的那个离奴?她居然害死过不只一个假意投靠固德的百花院奴仆? 卫姝心底暗惊,面上惊色亦不曾加以掩饰,花真自是看在眼中,“咯咯”一笑: “现下知道怕了?早知如此,当初你又为何要贪我哥那十几两银子?你也不想想,这垂花门后头的事,又有哪一桩能瞒得住我?” 第055章 四重 卫姝默然不语,心下却在叹息: 阿琪思,你已经穷得连这种钱都不肯放过了么? 然而,想到袖笼里那张写满了名贵药材的药浴方子,卫姝便又生出了一股无力之感。 这还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纵是武功盖世的高手,若无钱傍身,也是诸事皆难,而阿琪思更被“箭十一”的身份掣肘,只肯在这帅府里腾挪,这一年多来干下的最大的事,便是将离得不远的山神庙布成了陷阱。 囊中羞涩,遂以反间为生,约莫便是如此的罢。 卫姝了无兴致地想着,心绪越发沉郁。 美人榻上,花真此时正以手支颐,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从方才被问及固德之事时起,这小宋奴便一直浑身打着哆嗦,到现在哆嗦了都快有半刻了。 这等胆小无用之族,还真是天生做奴才的料子。 花真的眼底划过了一丝轻屑,旋即却又弯了眉眼,放缓语声说道: “阿琪思,你也用不着太过于害怕,那疯婆子又不会咬人,你只消在她面前小心些便是。至于我大哥也不过瞧着精明罢了,其实却是个蠢货。 你瞧,他连你都敢收买,可见就是个有眼无珠之辈,往后你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莫要露出行迹来。” 又脆又甜的语声未落,一连串细碎的“丁铃”声响起,花真拿起案上的一只小银筒,指了指近前的脚凳:“到我面前来。” 卫姝低眉顺眼行至她说的地方,却见一只白生生的手忽地探进视线,几粒银豆子在那细嫩的掌心里滚动着。 “赏你的。”花真仿佛在笑。 纵使她的眼中正有寒光划过,那声音听来却也还是欢喜的。 卫姝自不会抬头看她,便也不知她的神情,此时是一脸地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接过了银豆子,眼瞧着那白嫩的手掌挥了几挥,她便又乖觉地退回到了槅扇前。 打赏已毕,花真便自袖中取出了一方绣着彩蝶的丝帕来,仔细地一根一根揩着手指,闲闲地道: “罢了,我大哥的事先不提。你再与我说说那两条宋狗罢,他们应该也找过你了。我记得当中有一个是叫什么叶飞,是么?” 甜腻脆嫩的语声,听在卫姝耳中时,亦不曾起到方才那平地一声惊雷响的效用。 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 “是的,主子。”卫姝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轻且沉着,若扁舟滑行于微风的水面,除了些微的涟漪之外,一丝丝的波澜都不曾掀起。 既然是反间计,没道理反了固德,便不反周尚与叶飞。 要反大家一起反才是正理。 是以,朕这是以一己之身,来了个双重反间之计,而若是算上阿琪思对花真的杀心,以及阿琪思对周尚等人、对大宋中原的血脉相亲,则这反间计便成了三重……啊,不对,是四重,四重反间计。 哈哈,哈哈哈,很好,很简单明了,一点都不复杂,完全不复杂嘛。 卫姝很想要放声大笑,可她的舌底却偏偏苦得要命,那扑腾扑腾打从心眼子里冒出来的,也都是一颗颗的黄莲泡儿。 四重反间计,既有宋、金两国之争,亦有帅府兄妹之争,还掺杂着钩八、书九等人的江湖之争。 嗯,这世上差不多的纷争,尽在于此了,但凡你想少管一点儿都不成,因为阿琪思姑娘早已经摆好了宴、安好了席,专候着哪个倒霉蛋儿一脚踩进这蛛网般的迷局之中。 不错,朕,就是那个倒霉蛋儿。 卫姝低垂的眉眼几乎拧作一团,完全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仔细想想,这实则也不是甚难事,只消身段足够灵活、心思足够机变、手腕足够丰富、武技足够高强,则这四重反间计也未必不能达成。 前提是,得先活着。 唯有活着,方能觅得破局之机。 可是,此等情势之下,活命……大不易啊。 卫姝神情木然,觉着那黄莲泡儿已然在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炸开,所有知觉悉数不见。 这情形看在花真眼中,便是小宋奴吓得全身战栗,呐呐不能言。 她笑得更甜了。 “说罢,那叫叶飞的宋狗要你做什么?”她张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卫姝。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每当她这样看着人时,通常便意味着,若是你接下来的回话不能令她满意,那么,那张甜甜的笑脸便会立时化身为索命无常。 宋奴少女似也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身体越发颤抖得厉害,牙齿也在格格作响,语不成句地道: “回主子,他……叶飞还没与婢子说呢,只让婢子先……先好生在主子身边当……当差,等何时有了消息便……便知会婢子。” 一语终了,卫姝的额头便已现出了汗珠。 以内力逼出几滴冷汗,于她而言并非难事,至少要比破局四重反间计容易得多。而语至收梢时,她还是决定瞒下地底粮库图之事。 依照卫姝的本意,纵是直言亦无妨,只因那两个大宋间谍在她面前做戏的痕迹委实太重,几乎就差明着告诉她“我俩知道你有问题,这都是装给你看的”了。 然而,也就在这一刻,阿琪思的记忆忽尔醒转,令得卫姝明白了一件事: 此时最要紧的既非宋谍、亦非粮库,而是花真那丹那难以捉摸、忽冷忽热的脾性。 说什么纵然紧要,怎样说,才更为关键。 若是卫姝回话的语气、神态并动作取悦不了花真,那么,花真变脸的速度将会快过钩八的铁钩。 到得那时,卫姝便只能冒着惊动书九的危险,动手杀人了。 而为免局势骤变,卫姝便必须给花真一个不翻脸的缘由,且卫姝亦是打从心底里地希望着,花真自个儿也能惜命一些,莫要用她那颗娇俏的小脑袋,去与江湖武者对赌。 必输之局,何必行险呢,卿卿? 于是,卫姝便用上面那一番话,将梯子搭到了花真的眼面前:那两个宋谍如今尚还不曾表明真正的意图,阿琪思这颗棋子不可废之过早。 想来以花真的精明算计,必定会本着“物尽其用”之则,继续命阿琪思与大宋间谍往来,以套取更多的消息。 第056章 笃定 一如卫姝所料,她战栗的语声、惶然的神态、流露出强烈恐惧的动作,果然换来了一阵清脆的甜笑。 “阿琪思,你现下这蠢样子简直好笑得要命。我如今却是有点明白那两个宋狗探子何以看中你了。” 明亮的烛火下,金人少女红裙艳丽,目中闪动着全局在握的笃定:“我猜他们也与我大哥一样,见你又蠢又呆、话也不多,便以为你必定很容易被收买,却没想到,越是你这样胆小的牧那黑泰,便越是贪生怕死,根本禁不得别人的一点点威吓。” 说到此节,花真在美人榻上换了个更为慵懒的姿态,将丝帕在手指上绕了几绕,悠然地道: “想当初,我也不过就是嘴上诈了你两句,你就吓得一股脑儿将那两个宋狗探子全都交代了,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又蠢又胆小的东西呢?就像方才,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怕得又是哆嗦又是淌汗地,真是笑死个人。” 她说着又是一阵娇笑,好似得意于自己的聪明,又像是不屑于这些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小事,“宋狗探子”从她口中说出时,就如在说蚊虫鼠蚁一般随意。 黑暗中的书卷便于此时翻动起来,卫姝就此“读”到了一段记忆: 白霜城时有大宋暗探出没,此事并不鲜见; 花真以为阿琪思不知道、而阿琪思早便知道的一件事是: 早在一个月前,花真便知周、叶二人的存在,遂制造了几次机会,令得阿琪思被宋谍买通。换言之,阿琪思结识周尚等人并非偶然,乃是花真故意设局,且花真至今亦以为阿琪思被蒙在了鼓里; 花真欲借宋谍之事在其父面前建功,为的是与大哥固德争宠; 花真有一个年方十岁、聪明伶俐的胞弟,这对姐弟并其生母、亦即莽泰的正室夫人,一直想要从固德手中夺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那丹家族世袭的贵族身份。 家族继承人只能有一个,而年长的固德便是花真一家三口最强有力的对手。 固德想必也明白花真等人的心思,是以才会对他们格外提防,平素,他利用公务之便罗织羽翼,不断巩固在莽泰跟前的地位,同时他又于后宅四处安插人手,试图抓住花真的把柄,且近乎成功了一半。 诸多消息破开迷雾,飞快划过卫姝的脑海,而她的动作却无半点迟疑: 两手自然而然松开裙摆,面朝花真屈膝行礼,神情中亦显出了些许尴尬,就好像被主人看穿了自己的无用,于是无地自容一般: “主子恕罪,婢子……婢子还没打听出更多的消息。婢子……婢子太笨了。” 说着话,她又战战兢兢指了指放在柜子上的蓝月纱裙子,怯生生地道: “这裙子……便是叶飞他们给婢子的。他们说,婢子将裙子……献给了主子,主子就会……就会重用婢子了。” “噗哧”,花真当即笑出了声,翘着唇角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怎么你前些时候突然说找到了懂苏绣的娘子,又说绣得好蓝月纱裙子,却原来是那些宋狗在捣鬼。” 卫姝满面羞愧地低下了头,飞速运转的内力令她面红耳赤,额头汗珠一滴滴顺着面颊滚落。 “那你就告诉他们裙子我收着了,我很欢喜。再过上半个来月就是踏青节,我会穿着这条裙子出门见客的。” 说这话时,花真显得极有兴致,似是很乐于配合她的婢女做戏给宋谍看。 卫姝面上现出感激之色,恭声道:“谢主子恩典。婢子回头就与他们说。” 花真的情绪明显好转,漂亮的眼睛也半眯了起来,又问:“除了这条裙子,那些宋狗就没别的动静么?你再用你那笨脑袋仔细想想看。” 卫姝蹙着眉,作出一副竭力回忆的模样来,脑中则是迅速将已知诸事梳理清楚,旋即道: “婢子恍惚听见他们提过一句……巴兰老爷……” “巴兰?”花真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半眯的两眼亦张得极大,紧紧地盯着卫姝追问:“是不是布日巴兰?” 卫姝迟疑了数息,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停了停,又结结巴巴地解释:“城里头除了布日巴兰老爷,也……也没有哪个巴兰老爷会被……宋人盯着了……” 毕竟,布日巴兰乃是白霜城的府库使,掌管着城中大大小小的库房,其中最重者便是粮库与兵器库,这两者皆是关系到边军辎重的大事,有宋谍盯着并不出奇。 花真咬着嘴唇沉吟起来。 布日巴兰乃是右元帅布禄什的远亲,与莽泰向来很不对付,这一年多来给莽泰下了几次绊子,所幸皆是有惊无险,最近他倒是消停了点,然而两下里也仅限于明面上的往来。 花真是能够时常出入莽泰书房的,因而对城中诸事所知不少。她知道布日巴兰虽然掌管着城中各库,但银库却并不归他管,而是由陛下禁军直接管辖,不受白霜城任何一方势力的节制。 但是,莽泰不久前曾接到过一封密报,道是禁军府库使曾私下里去过几次巴兰家。 这让莽泰一度很是忧虑。 若是禁军中有人与布禄什勾结,则白霜城的局面会更加棘手。后来,莽泰因忙于军务,花真去书房的次数少了些,是以并不知此事后续。 但是,如果在这时候布日巴兰出了什么事,尤其是该事件还与宋谍有关,莽泰便有机会断去布禄什一条臂膀,那丹一家身上的压力亦会轻上好些。 “若是那些宋狗再来联络你,你便找机会将事情打听清楚些再来告诉我。”花真很快说道,神情竟是前所未有地郑重: “记住了,阿琪思,不要特意地去打听,而是要装作无意间……罢了,我说了你也不懂,你就这样告诉他们罢:踏青节那天,七小姐会穿着新绣好的蓝月纱裙子去巴兰家做客。记住了么?” 卫姝立时垂首应道:“婢子记下了。” 口中答得虽快,可一个疑问却也于此时掠过了卫姝的脑海: 花真好似从不曾命人盯阿琪思的梢。 好生奇怪。 第057章 不妙 以阿琪思敏锐的五感,设若有人盯梢,她必定第一时间便会察觉到,可是,卫姝翻遍她的记忆,却也寻不到与此相关的消息。 花真为何不派人盯着阿琪思与宋人的接洽? 抛出了鱼饵,却根本不下钩子,是何道理? “我听说巴兰家逃了个宋奴,这件事你可知道?”花真的语声传来,拉回了卫姝的思绪。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婢子没听说过。” 花真默然不语,但卫姝却以眼角余光瞥见,她似是有些失望。 那个逃奴,会不会就是死去的破军? 井垣边泡得发白的尸首浮现于脑海,卫姝心下却并不敢很肯定,只是隐隐地觉着,有些事正以巴兰家为中心,以一种奇怪的、难以预测的态势,向着外部扩散,而推动着它的力量似乎不只一股。 周尚他们也是那些力量之一么? 卫姝想着,随后,那种异样之感便再度泛起。 花真对阿琪思真是太放心了。 可这到底并非家族内斗,而是军国大事,关乎那丹一家老小的命运,花真的态度为何如此漫不经心……不,不只是漫不经心,而是随心所欲,就仿佛这一城一地之得失,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她很……笃定。 卫姝的心忽地揪紧。 的确,花真的态度正是一种笃定。在花真眼中,阿琪思不过是一枚极小的棋子,而她手中还握有更大的底牌。 此念一生,卫姝蓦地发觉,她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叶飞与周尚在花真眼中几如透明,这是否也表明了,白霜城中注视着他们的,不仅仅只有花真?而花真之所以没派人盯着阿琪思,是否亦是因为,她只将阿琪思视作消息来源之一,而非全部? 若以此为前提再加研判,则可引申出一个令人胆寒的推断: 叶飞与周尚身边,可能隐藏着不止一双眼睛。 花真以及她背后的那股大势力,也在盯着他们。 卫姝的心提了起来,耳中却听花真笑吟吟地道: “阿琪思,你来说说,我若是把这个消息禀告给父亲,父亲会不会夸我比大哥聪明?” 果然,事到终了,还是脱不出后宅的这些勾当。 卫姝略略抬首,却见花真一脸期待地看了过来,纯真的面容好似一个等待夸奖的孩童,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可卫姝却知道,那张甜蜜的脸不过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死在花真手下的人并不比战场厮杀的莽泰父子更少,而得罪这兄妹俩中的任何一个,显然也并非明智之举,聪明的做法是: “大帅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帅一定能……能将这些探子全都抓起来问罪的。” 卫姝以稍有停歇的哆嗦的语声,作出了顾左右而言他的一番回答。 花真翘起手指轻点着下巴,笔直地看着卫姝,渐渐地,那眼眸便添上了一些别的意味: “阿琪思,我记得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 她说的乃是大宋官话,虽然发音略有些生硬,但吐字清晰、腔调端正,若闭眼听着,几与宋人无二,随后她便又换回了金语,声音甜得像掺了蜜: “当我说你蠢的时候,阿琪思,你最好真的蠢。不然,我就会很想杀掉你的。” 她拖长了声音,面上的笑容可人极了:“就好比现在,我突然就觉得,你其实一点都不笨。” “婢子……婢子不敢……求……求主子饶命……”卫姝僵硬地微微曲着膝盖,似是整个身体已然失去了行动的力量,竟至于无法跪倒在地,却是籍此掩去了她绝不肯向这金人少女下跪的执念。 西梢间的那一道呼吸并不曾远去,那位高手想必是得了花真的指令,秘密守在一旁,以防不测。 花真对阿琪思,并非毫无提防。 这个听从其调遣、在固德与宋谍身边埋伏的小小棋子,虽然不被主子重视,却也不曾得到主子完全的信任。 看起来,这金人少女对“用人不疑”这句话,并不信服。 花真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不远处面色苍白的卫姝,眼睛再度眯了起来。 阴冷的眸光被长长的睫羽夹住,有若阳光下不曾消融的残雪。 最终,她还是柔和了这阴沉,笑容重又浮现在脸上。 “你们这些牧那黑泰可真有意思,有时候我会以为你们能站直一些,可你们却总是跪得比谁都快,为了一条烂命什么都肯做、也什么都能丢开。” 抬手拨拉着耳畔的金珠坠子,花真用着惯有的娇软语声说道: “我看哪,你们根本配不上牧那黑泰这个名字,因为你们比猪狗不如的东西更没用,如果不是我们好心养着你们,你们早就该去填城墙了。” 不紧不慢地说完了这些,她站起身来,转望向窗外。 黄羊角灯笼在狂风中晃动,百花院彩烛流离、花木摧折,廊下的地面早被大雨打湿,候在屋外的婢仆亦是衣裙半潮,却一个个有若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 “阿琪思,看在你这么想当贱种的份上,我就留下你这条贱命,你可得好好守住了,别让我总想要拿你去喂我的小黄。” 此乃花真最后的警告。 那头花斑猛虎的名字便叫做小黄。 “谢主子恩典。”依旧是无须思考便自流出的话语,卫姝双目低垂,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 花真仿佛对她失去了兴趣,懒洋洋地向窗外看了数息,提声唤道:“来人,更衣,再去个人瞧瞧父亲在做什么。” 话音一出,泥塑木雕终于有了动静,几名婢女拿着伞飞快走出院门,想是去前院打听消息去了,花真的贴身女奴则去内室捧来菱镜、妆匣等物,安静地围在花真左右,替她梳妆打扮,同时小心地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花真打小便不喜人近身,沐浴更衣也只要蓿一人服侍,如今年纪渐长,她的性情已然改了不少,但这个习惯却一直保持了下来。 因并没得到主子的指令,故卫姝便一直屈膝留在原地没动,直到花真穿着新裙子经过时轻轻说了句“滚吧”,她才埋着脑袋,以最谦恭的姿态退出了正房。 夜雨犹急,院中的花草泰半颓倒,狂风扫过空寂的庭院,彩灯管自绚烂,连隔院虎笼里的那头花斑虎也悄无声息。 卫姝缓步行过庭院,身影渐渐没入黑暗。 第058章 宋师 花真并未将叶飞的消息禀告给莽泰。 五天后的茶宴上,卫姝听吉阿炫耀地说及当晚之事,才知道那一晚莽泰并不在府中,花真寻之未果,便去找她的宋人师父求教。 那位师父是三个月前被莽泰俘获的,据说是个饱读诗书的举子,人物韶秀、品性端方,于众俘之中如鹤立鸡群,一下子便引起了莽泰的注意。 近两年来,皇都昌黎的贵族很时兴在家里请上一两名宋人西席。 自然,这些贵族老爷对宋人老师未必便很看重。然而,风习便是如此,若是不请上那么一位宋师过府教书,贵族的脸面便总像是缺了一角似地。 莽泰那丹在昌黎本家也延请了一位宋师,如今正教导他的孩子们一些宋人的学问,因莽泰对这位宋师十分看重,甚至还曾亲手抽了几个庶子鞭子,只因他们对业师不敬,就此树立了其人在府中的地位。 自那以后,阖府上下无不对这宋师礼敬有加,便连最受宠的花真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然而,这西席如今还留在昌黎,白霜城帅府的宋师之职,却始终都是空着的。莽泰素来又很珍爱他带来的这一双儿女,希望他们的学业不要荒废掉。如此情形下,那被俘的举子便显得弥足珍贵了。 莽泰将那举子单独带回帅府,先是以厚礼相待,后又将威逼利诱的戏码轮番唱了一遍,最后再由莽泰亲自出马,破格替他求来了皇帝亲赐的金籍,并赐下了一个金人庶民的姓氏,终是令此人应下了莽泰的请求,填补了帅府西席的空缺。 卫姝从未见过这位宋师,只知道他姓吴、名国、字芥尘,据说是因投奔敌国自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敢再沿用旧名,遂以吴国指代“无国无家之人”,再以“草芥微尘”为字,以示对故土之羞、对故人之愧。 旁的不提,单看这姓氏名字,便颇有读了一肚子酸书的那股子腐朽劲儿,令得卫姝很是怀念上辈子结识的那些个高士雅客们。 细想来,她还真是有许久都不曾与酸言者论交、和腐语人称友了。 “……那吴先生就告诉咱们七小姐说,中原有句话叫什么谋什么动的,意思就是要先把能做的准备都做好、把能想清楚的事情也全都想清楚了,然后再去做事,不然的话就很容易手忙脚乱,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谋定而后动。 那位宋师当时必是说的此语。 卫姝听着吉阿的话,面上适时现出了很不服气的神色,“哼”了一声道: “姐姐这也是听别人说的吧?你和我一样就是杂役,在主子身边服侍的聪明漂亮的姐姐多得很,主子又怎么会带你去见那位宋人老师啊?” 这话说得极明,吉阿立时便听出被对方暗嘲“既不聪明、也不漂亮”了,当下又急又怒,两手叉腰尖声道: “放屁!阿琪思你这蠢东西,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告诉你,主子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呢。那宋人师父脸儿白白的、眼睛亮亮的,别提多好看了。” 卫姝扬眉翻眼,一脸地“我才不信”,吉阿见状急得脸都红了,跺脚道:“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是真的。主子真的带我去见那俊俏师父了。 主子还和宋人师父说,她会等一个好时机再去做什么事的,后来主子还把那难听的宋话解给我们听来着,叫做什么机什么事来着。” 见机行事。 卫姝在心中补全了此语,视线扫过吉阿那张通红的脸,知道这丫头肚子里的货也就只有这么些了,于卫姝而言,虽然少了些,却也聊胜于无。 那便安心等着花真下令罢,只要花真有所动作,卫姝便也可伺机动手,只希望届时能救得叶、周二人并那些宋谍的性命。 这样想着时,卫姝又觉出了一种深切而浩大的无奈。 这满城的中原同胞,茫茫然不知有几多,她又能救得下几个来? 吉阿犹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卫姝思绪散漫,一面敷衍地听着,一面举目环视。 这是一所颇大的花园,修竹依依、桃花寂寂,竹枝与树影倒映于一池碧水间,景致颇为秀丽。 只是,北国的春天来得晚,如今桃花还未开,那枝头只有零星几个花苞,竹子倒是生得茂盛,看得出是有人精心照护的。 却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府邸,瞧来竟不比元帅府差。 卫姝心下暗忖,眼尾余光掠向一旁的吉阿,见她还在口沫横飞地自吹自擂,一时却也插不上口,只得抿唇不语。 无怪卫姝两眼一抹黑,实是这几日来她被花真罚在屋中做活,若敢出屋,哪只脚离了门槛就砍哪只脚。 花真那丹的好话可以不听,歹话却必须得听,只因前者未必是真,而后者则绝对假不了。 也因此,卫姝老老实实在屋中窝了数日,却也顺势躲过了与阿力的约定,她甚至觉着这可能就是花真的目的,故意不令她与阿力见面。 能够得来几日清静,卫姝自是欢喜。然而她也知道,最终该当她面对之人、之事,终须由来她面对,躲是躲不过去的,而只要一想起阿琪思身上那诸多的线头,卫姝便觉着这几时间太短,她如今还是满头雾水,许多事都想不明白。 至于今日过府随侍,也是花真突然下的令。 那传话的小丫头丢下一句“快换好衣裳准备出门”便跑了,卫姝不及多问,只匆匆换了身衣裳,那厢吉阿便带着个婆子大摇大摆走进来,将她给拖了出去。 待走在路上时,沿途街衢风物也并不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到了地方后又是从角门而入,是故直到此时,卫姝亦不知这里到底是哪一家、哪一府,邀请的客人又有哪些。 此时,吉阿总算结束了她的长篇大论,卫姝连忙见缝插针地问她:“吉阿姐姐,你可知这里是谁家?这花园可真大啊,我怎么好像从来没见呢。” 吉阿闻言,马上又得意起来,拿鼻孔对着卫姝道:“嘁,我当然知道这是哪里了。这里是富伦老爷家的后花园。” 原来,这里是布禄什的府邸。 前尘(番外) 马蹄扬起的烟尘已经渐渐地散了。 深深浅浅的灰霾勾勒出大梁皇宫巍峨的轮廓。阙楼下,白发披散的女子手挽长弓,独立于宫门之前,玄色冕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汉白玉长阶如白浪翻卷,自女子足下一路蔓延向前,潮尽处,是黑压压挤满了承天台的叛军。 他们中有一半未曾著甲,手中的兵器亦是五花八门,除却正当中帅旗下那数百披坚执锐的精骑外,余者皆是一望而知的庶民,有不少人的面上甚至还带着菜色,显然是不久前还在饥馑中度日的流民。 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宫墙后传来的喊声哭声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便是这样一支由流民、农人、小商贩与庶民组成的所谓“义军”,却将号称“三十万铁骑扫八荒”、每年靡费巨万的大梁护国军杀得大败。 自西北边陲起兵至今,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竟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便杀进了皇城。 皇城禁军已然溃退,将领不知所踪,宫人内侍一哄而散,煊赫华丽的殿宇正燃起滚滚浓烟。 朕难道……真的错了? 卫姝挽弓的手轻轻颤抖着,飞散的白发时而遮蔽她的视线。 一刹儿的功夫,四十余年人生路如漫漫潮水,不期然掠过眼前。 她本是卫王膝下长女,幼而敏慧,一岁识字,五岁能文,七岁挽弓,十五岁随父逐鹿中原。 其时,江山失序,诸侯早已不存,中原大地被七国割据,曾经的卫侯也早已自封为王。至卫姝父王时,这场战火已绵延两百余载,各国纷争不休,天下群雄并起,谁都想成为一统江山的霸主。 正当壮年的卫王,亦有此志。 只是,卫氏族中叔伯兄弟虽众,父王所出子女除卫姝外,便唯有彼时尚不足月的幼弟了。 当此用人之值,年方韶龄的卫姝一肩挑起了掌管大军辎重粮草的重任。 她是卫王唯一放心将后背交出去之人。他们不仅有着相连的血脉,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至亲。 马上征伐的日子,卫姝过了足有四年,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尽皆消解于无边战火与漫天征尘中。 十九岁时,卫国与楚国相争,卫国势弱,颓势初显。 便在那一年,卫姝放下弓箭、拈起绣针,亲手为自己备好嫁衣,以卫国最受宠爱的公主身份,以卫国的一座城池为陪嫁之礼,捧国书、乘华盖,嫁入梁国,成为了梁王的第二任王后。 自此,梁卫结盟、互为倚仗,熬过了彼此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 三年后,梁王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反目,大举兴兵伐卫,彼时恰逢卫王病重,幼子无力,群臣各怀心思。不过短短数日,卫国覆灭,卫氏王族被屠戮一空。 变故来临的前夜,被秘密囚禁于寝宫的卫姝在亲信的冒死襄助下侥幸脱逃,可她的一双儿女与那近百宫人,却尽皆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 东明殿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她整个人亦似被这火光焚烧成灰烬。 她痛、她悔、她恨。 可她却并不曾哭。 那跗骨锥心之火熬煮着她的心、灼烤着她的魂,让她在往后余生再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梁王厚葬了“死于大火”的卫后母子三人,王陵里的遗骸被珠贝宝器环绕,尽享死后哀荣。 卫后的确死了。 活下来的,是卫国遗姝。 逃亡之路困厄不断,艰险如影随形,梁王派出数百私卫,对卫姝一行展开了不死不休的追杀。 这位国君不放心的,并非卫姝这个亡了国的先王后,他担心的是,卫姝并非孤身出逃。 既然能逃出一个来,便未必不能再多逃几个,比如……那两个流淌着卫氏血脉的孩子? 诚然,东明殿的废墟中确有两具孩童遗骨,可谁又能保证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骸,便是正主? 哪怕这种可能性微小到完全可以忽略,梁王也不放心。 他必须亲见逃遁者身死于前,方能安枕无忧。 卫姝与他夫妻数年,自是猜透了他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便如了这位好夫君的意又何如? 于是,出逃后不久的一晚,卫姝素服淡妆,诱得她的侍卫百夫长作了她的入幕之宾。 年轻俊秀的百夫长从卫姝出嫁时起便伴在身侧,她知道,他一直偷偷地爱慕着她。 九个月后,卫姝于逃亡途中产下一子,是个男孩儿,眉眼肖似她。因孕中时常担惊受怕,这孩子生来便有些羸弱,性怯而心善。每每看着他时,卫姝总会想起死于大火的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时常会幻想着他们依旧活着,在她的身边嬉笑玩耍。 时间便在这一追一逃中缓缓流逝,两年后的某日,追兵突然销声匿迹。卫姝后来才知晓,半个月前,梁王险些死于吴国刺客的刀下。 随着梁国版图不断扩张,被梁王吞并的国家也越来越多,一些亡国志士集结成伍,暗行刺驾之举,梁国都城也不知混进了多少刺客,刺驾之事时有发生,整个都城风声鹤唳。 为保自身安危,梁王不得不抽调回最忠心的这支私卫,以之替代了此前的亲卫,而对卫姝的追杀,亦就此搁置。 很显然,在一统中原的宏图大业与捕风捉影的猜测中,他选择了前者。 卫姝深以为此举明智。毕竟那时她身边可用之人也已所剩无几,年轻的百夫长也死在了一次围杀之中。 她在北国一座小城安顿了下来。 待风声稍稍平定了一些,她便派出仅余的人手,沿逃亡路途回溯,逐一清除掉了当年的知情者。 自此后,她膝下的娇儿便是年满四岁的孩子,乃梁王嫡出血脉,只是生得瘦小些,瞧不大出来罢了。 卫姝学会了等待。 安静地、耐心地、漫长地,如蜇伏于地底的蝉,只等着有朝一日天光现,便要嘶鸣了整个季节。 二十八岁那年,梁王终于吞并了最后一个国家,完成了他的统一大业。 是年秋,这位千古第一帝于泰山之巅布下告天地书,自封为元皇帝,昭示着他古往今来天下间唯我独尊的野心。 惜乎,天吝于予。 这位雄才大略的梁元帝在登基后不到半年,便死于一次刺杀。 其时,王驾犹在京外,随行大臣不敢声张,对外只说元帝伤重,直待回京稳住朝堂后,方才公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此后长达个一月的国丧期内,拥立皇长子的大臣、与拥立皇次子的大臣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梁元帝膝下有两子,皇长子乃第一任王后所出。因幼时惊过风,这位皇子便落下了痴病,平素瞧来与常人无异,发病时却状若疯魔,连人都不识得; 皇次子乃元帝宠妃所出,身子倒是康健,然性情乖戾、残忍好杀,尝与人当街斗殴,家中奴仆折手断脚者众,百姓畏之如虎。 两害相权,却是无轻可取。长不是长、贤亦非贤,众臣无不忧烦。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国丧尚自可为,待国丧期满,那一张宝座总要有人来坐,而两位皇子似乎都不大有明君之相。 便在此时忽有人言“卫后未死,似携子潜于野”。 朝堂剧震。众臣这才想起,当年梁王灭卫,卫王后悲痛之下带着一双儿女自焚于东明殿。事发后,梁王匆匆将母子三人下葬,连停灵都免了。如今想来,的确有些蹊跷。 自然,皇长子与皇次子的拥立者们皆斥此说为无籍之谈,可更多朝臣却以为,事出必有因,查一查并不是多难的事,若当真有一位皇子流落民间,亦是国朝之损、百官之失。 而更紧要的是,相较于两位成年皇子,一位年纪尚幼的皇帝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至少小孩子不会动不动发疯或者杀人,且教导起来也更容易些。 唯一的问题是,幼帝身上流淌着卫氏的血,而卫氏与梁王有灭族之恨、亡国之仇,如之何也? 其实也不难,去母留子,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商议已定,众臣立时着手此事,很快便拿到了元帝私卫证言,当年撰写追杀秘令的侍书郎亦现身作证,而梁王对卫后长达两年的追杀,亦反证出皇三子依旧还活着的可能。 于是,以左相并护国将军为首的众臣当即起程,来到那座北部小城,见到了面貌肖似卫姝的“三皇子”。而当卫姝现身时,众人不由大是惊艳。 卫国多出美人,众人亦早知卫后美貌。当年她初入梁宫时,便曾因过人的美貌而引得阖宫仿效,一众佳丽皆以卫后之妆容服饰为美,其中又以“卫髻”最为著名。 众人皆未想到,多年的乡野生涯竟不曾消磨了美人颜色,反使她平添了一段韵味,烟视媚行,艳光夺人。 是夜,左相一头拜倒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再数日,护国将军亦步其后尘。 待一行人回到都城时,“去母留子”之说已无人提,“弱女不堪”、“弑母不祥”的说辞渐渐传开。 再不久,便是皇次子最为有力的拥立者——右相,亦倒戈相向,坚定地站在了皇三子身边,而大司空更是痛心疾首于朝堂高呼“我大梁万里疆土竟容不得一介女流”,竟至涕泗横流,令百官羞愧不已。 不过,最终了却此事的,却是皇三子在几位司徒面前垂泪泣问:“吾已无父,将无母乎?” 自此后,再无人提及卫氏血脉之事。 幼帝即位,后称熹宗,卫姝被敬为太后,入主未央宫。 是年,她二十九岁。 时隔七年重返宫城,物是人非、风景殊易,便连卫姝自个也像是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接下来的每一日,于卫姝而言,皆如临渊。 她藏着太多的秘密,这其中最大的那一个更是悬于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便会落下。她无一日不在为此事忧心,亦无一日不在图谋着更大的企图。 一年之后,她终于为自己赢得了辅佐幼帝亲政之机,光明正大出现在了朝会上。 她紧紧抓住了这机会,一点一点布置人手、蓄养私兵,又与各大门阀士族交好,渐渐罗织起了一批羽翼。 到她三十五岁时,大梁的半个朝堂已然在握,太后娘娘的飘飘广袖几乎无处不在,而不少大臣也开始习惯了天子宝座旁那一幕锦绣织就的垂帘。 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的谕旨已经不大作数了,只有加盖了太后宝印的诏书、或太后亲口颁下的旨意,才能被顺利执行。 走到这一步,母子反目几成定局。 没有哪个帝王甘于被驾空——纵使驾空帝王的那个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同样地,也没有哪个复仇者会止步于终点之前。 母子相残,又岂只是输赢二字可以轻言?而轩丽的皇城遮蔽了一切血腥,外人眼中看到的是皇帝体弱,不幸病故,太后悲痛之下只得亲政,就此稳固了朝堂,大梁朝也依旧歌舞升平。 从太后到皇帝,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亦是卫姝这辈子走过最艰难、也最伤痛之路。 这一路行来,自是少不了党同伐异、戗害士人之举,对那些欺她是女子之身、总以为从她手上抢回帝位易如反掌之人,卫姝也不吝于赐他们个剥皮充草、诛连九族。 鲜血渐渐沾满了双手,蜿蜒的血河淹没了皇座下的每一寸土地。 不是不心惊的。 夜寂无人时,扑天盖地的血色总会浸透梦境,惊坐而起的卫姝亦会诧异于镜中那个陌生冷厉的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是何时变成了这样? 当年那个温柔美丽的江南好女,又去了何处? 不过,这样的心绪起伏也只在须臾间罢了。多年前火光如血的那个夜晚,抚平了一切,也成就了一切。 尔予朕国仇家恨,朕夺尔万里江山,很公平。不是么? 四十岁那年,卫姝终于完成了登基大典,于泰山之巅祭告天地,是为大梁朝第三任皇帝。 国事繁忙,让卫姝多年前便已生白发,如今年岁已长,又怀揣着无数心事,她的疑心病变得越来越重。 渐渐地,她的视线开始长久地凝聚于朝堂,凝聚于那些鬼鬼祟祟、心口不一的所谓忠臣,她全副的精神也笼罩在都城之内,始终坚信着,天下子脚下安稳、朝堂固若金汤,则天下也必安宁。 而今她终于知晓,朝堂,并不等同于江山。 可若真如此,那谁又来告诉她,何谓江山?何谓天下? “轰隆隆——” 雷声突起,卫姝心神微颤。 铅云将天际压得很低,大雨将至,光线愈加昏黑,宛若夜幕降临。 卫姝大张着两眼,遥遥望向汉白玉长阶下的刀林与枪阵,望向那一张张沉默的庶民的脸。 尔等为何造反?为何选择了这样一条大逆不道之路?为何情愿以死相拼、也不愿活在朕的治下? 卫姝想不明白。 莫非是因为连年的天灾么?是因为久旱不雨喻示的神明降罪么?可她分明已命人设坛祈雨,又降下了罪己诏,还减去了各地税赋、免除大半徭役,并于水患泛滥处兴修水利,为此将国库都给掏空了,宫中用度也削减了一多半。 这还不够么? 上好的牛筋弓弦紧勒着卫姝的手指,僵麻的感觉正遍及全身。 她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拿起过弓箭了,而空气里越来越冷的潮气,也在一点点涣散着她的意志。 这一刻,她就像一截僵死多年的枯木,正等待着一场大雨后彻底的腐朽。 而后,她便看到了人群中那个已然有些陌生的身影。 那是多年前“病故”的梁二世——她的亲生骨肉。她到底没能狠下心来,那毕竟是她此天仅余的一点血脉。 而此刻,她的血脉视她如仇,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恨意。 高举的玄袖缓缓垂落、放平,“铛啷——”,金戈声乍起,铁弓在砖地上弹跳了两下,压抑的空气似也被搅得松动。 卫姝空着两手静立片刻,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朕死后,将朕的头颅挂在城楼之上,朕要看着尔等……” “嗖——” 破空声忽至,撕碎了她的语声。 她被如蝗的箭雨淹没。 第059章 暗讽 左帅府的姑娘到右帅家赴宴,这也只是寻常事罢了。 卫姝想着,口中发出了一句并不由衷的赞叹:「这里就是富伦老爷家啊,难怪花园这么漂亮呢。」 吉阿鄙夷地横了她一眼,下巴便抬了起来:「胡说,明明是咱们家的花园更好看一点,这园子也就桃花开得好些。前年主子带我来的时候,我还在那边帮主子折过花呢。」 她伸臂指了指远处的几株秋海棠,卫姝顺势望了过去,却见林外的六角亭中,坐着七八个插金戴银的金国贵女,正在那里吃茶闲聊。 著着身遍地金长裙的花真便坐在左首第一的贵客之位,而主座上那个皮肤微黑、眉眼爽利的少女,想必便是主家布禄什的某个女儿了。 「阿琪思,你的记性也太差了,居然连富伦老爷家都不认得了。」吉阿的语声响起,卫姝转回视线,却见对方正张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莫不是忘了去年秋天的时候主子还带你来吃过酒呢。你这脑袋难道真是从牛尻里挤出来的?」 末了一句乃是金语中极为羞辱人之语,对应的中原话意为「驴骟的蠢材」。 卫姝勃然大怒,面色却是分毫未变,唇角的浅笑反倒愈加温煦,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说话声亦是软和温柔的: 「去年秋宴那几天我恰好生病,主子跟前都去不得,哪里能够跟出去服侍?吉阿姐姐,你这记性才是不好呢。」 吉阿这一回却是根本便没听出这话里的反讽,闻言面上有些茫然,扯了扯胸前的辫梢道:「啊?是这样的么?」 卫姝很是遗憾于对方的迟钝,却也不好挑明,只得含笑点头:「嗳,是这样的呢。」 阿琪思的记忆中确有此事,去年秋天她病了两日,刚好错过了富伦家的宴请,而顶替阿琪思的,是莲儿。 说来也巧,莲儿今日亦在随侍婢仆之中,卫姝的念头才一转至她的身上,耳畔便传来了莲儿细声细气的说话声: 「姐姐莫要理她,她惯会胡说乱道的,嘴巴又臭,讨厌死了。」 她拉着卫姝的手,语声压得极轻,说完了便又向卫姝笑,小脸上满是亲昵。 卫姝面上的神情很是宽和,拍拍她的手,没说话。莲儿自觉受到了鼓励,便又朝着吉阿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眼中颇有不忿之色,似是替卫姝方才挨骂而鸣不平。 卫姝浅笑着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开口,那厢吉阿却似有所觉,一下子扭过脸来,盯着莲儿道:「你这牧那黑泰是不是在我说坏话?」 莲儿倒是不怎么怕同为杂役的吉阿,张口正要回骂过去,卫姝忙轻轻一扯她的衣袖。 也就在这个当儿,一个身穿姜黄袍子、头发花白的金奴老妇不知从哪里走了来,压着嗓子厉声道:「吵什么吵?还不都快给我闭上嘴?皮痒了自己找人剥去!」…. 众婢仆登时俱皆噤声,莲儿一时吓得脸色都有点变了。 这老妇乃是百花院的副管事,位次仅在蓿之下,亦是服侍花真多年的老仆了,十分忠心可靠。因她的名字里有个「柯」字,众人便皆以柯婆婆呼之。 凡百花院中一应惩戒、教导婢仆之事,皆由柯婆婆带人处置。而每当她那张马脸拉长的时候,奴仆们便总要有几个挨打受骂的,若论威重,却是不比大管事蓿差。 不过,如今是在别人府中做客,当着主家的面儿惩戒自家奴隶,多少有些失礼,是故柯婆婆也只是口头训斥罢了。 纵使仅有这寥寥数语,却也足以吓得一众婢女花容失色。 吉阿仗着自己是金人,便乍着胆子奉承柯婆婆道:「婆婆今天穿的袍子真漂亮。」 那袍子是花真特意请绣女做来送予柯婆婆 的,于奴仆而言,此乃极大的脸面。柯婆婆闻言,果然面色稍霁,不再说话,转首望向了不远处的六角亭。 花真与几个贵女正在亭中吃茶,果物的清甜与奶酥的芬芳混杂着竹香,连过往的风都变得清和了起来。 如今还在雨季,前两日的雨更是下得极大,可喜今儿却是个难得的晴天,布禄什富伦的长女珍珠便下了帖儿邀手帕交过府吃茶,花真也得着了一张。 这种表面上的应酬,花真自是不好推托的,且还必须欢颜以对,以显示两位元帅之间的和睦。 在事情未至穷途之时,轻举妄动并不可取,而这种表面文章也必须得做,做得越漂亮便越好。纵使这两家人心底里恨毒了对方、恨不能啖其肉拆其骨,那一张面皮却也必须刷得光亮如新,才能粉饰好这太平,以安皇都昌黎某些人的心。 这般看来,莽泰了确实不曾白疼了花真。 花真的应酬工夫很是了得,在亭中与众贵女谈笑风生,一应明枪暗箭躲闪自如,偶尔的回击亦是不卑不亢。 此时,六角亭中的贵女们才聊过一回皇都时兴的布料,珍珠富伦亲执茶壶,一面向花真面前的茶盏注着果茶,一面啧啧叹道: 「宋国的人虽然不如猪狗,可造出来的器物却真好用,花真妹妹你看,这宋瓷盏是不是像雪花一样地洁白?还有这壶嘴上烧制的细细的银边,就像月光一样地皎洁,咱家可是很喜欢的呢。」 她操着一口道地的昌黎腔调,那「咱家」之语更是标准的皇族用语,虽在说着器物,意思却在别处。 花真自是听出来了,颊边的笑容却依旧甜蜜讨喜,道:「他们哪,也就在这种事情上强些,上阵打仗却是不如咱们大金的。 等到咱们占了中原,就让这些宋人给咱们做奴隶,这些精致漂亮的东西也不许他们用,他们的脏手只配抓泥巴。」 众贵女俱皆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随春风四散。 花真也在笑,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又坐了片刻,她便起身歉然地道:「我去梳妆,诸位少待。」 说完了话,她却也并未立时便走,而是转过一双漂亮的杏眼,目注着主座上的珍珠富伦,静候她发话。 这不仅是「客随主便」的礼仪,亦是一种隐约的退让,表明了左帅府并无意与右帅争锋。 在这些微末细处,花真的确表现得很是得体。. 姚霁珊 第060章 劲敌 珍珠富伦先是怔了怔,过后才明白花真是要去净手,当下便露出古怪的神情来,然而一息之后,那古怪便又换作了艳羡,故意用着大些的声音道: 「啊呀,花真妹妹这是与宋人学的规矩么?可真真文雅得很呢。听说你家的宋人老师很有学问,什么时候将他请来也教教我们南边的礼仪呀?方才妹妹这样说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和宋国的姑娘们在一处吃茶哪。」 亭中诸女闻言,登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皆吃吃笑了起来。 珍珠的话里含着尖刺,明赞暗讽,谁都能听明白。 今日受邀而来的贵女,泰半与珍珠交好,花真这个外来户几如孤身一人,便有人跳出来给珍珠帮腔: 「是呀是呀,花真妹妹端茶盏的手势也像宋国的姑娘,手指头翘翘的。」 「花真姐姐,这条裙子也是你家宋人师父画的花样子么?怪模怪样的,就像被大雨打残了的花儿一样呢。」 「花真妹妹,听说你家宋人师父可俊了,何时带过来给我们瞧瞧呀?我就不信他能比我姐姐养的那几头牧那黑泰还要好看。」 言来语去、夹枪带棒,句句不离「宋」字,末了更将离奴扯了出来,却是将花真比做了金国最为低贱的宋人贱民了。 东风袅娜,吹动着竹影桃枝,似欲缓和那六角亭中暗涌的潮水,却终究徒然。 珍珠富伦笑吟吟地托着腮,眼瞧着众女七嘴八舌地围攻花真,却是连劝都没劝上一句,反倒还满脸地兴味,仿佛听得很欢喜。 花真面上的笑容亦是甜恰恰地,漂亮得能摘下来当花儿戴。待到诸女的声音终是停息,她方才抿了抿鬓边发丝,启唇笑语: 「你们呀,一个一个地真像小孩子。你们可知道,老师可是很重要、很该被尊敬的人呢,他教导我学问、教我做人的道理,我这个学生只能听从他的召唤,哪里能随便把他喊出来呢? 珍珠姐姐你可别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皇帝陛下说的呢。我还记得在昌黎皇城的时候,陛下便和家父说过,那些学问深厚的宋人老师,就像那高山与大河,我们要虚心向他们学习高山之高、大河之大,要将他们的长处全都学回来。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大金的勇士也打到了中原,然后,我们就能反过来让那些宋人做我们的学生,由我们教导他们做人、做事的道理,让他们顺从我们的管教,接受我们的统治,成为我大金最听话的臣民。」 不紧不慢一席话,直说得六角亭中一片寂静,而远在亭外的卫姝,亦是心下惕然。 此语何其险恶? 其意又何其深远? 花真是绝说不出这等话来的。 以她的年龄、阅历并阿琪思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有如此见地,可见这一席话的确是她听来的,而若口出此言者乃是金国皇帝,则金国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已经不仅止于「师夷之长以制夷」了,而是「以金代宋」、「将邪为正」,最终达到「以少治多」的目的。 若金人果然夺取中原并施以此政,则用不上两、三代的工夫,中原百姓便会将金人那一套走了样的教化奉若圭臬,反将祖宗本源视作歪理邪说。 设若金人再以「血脉优劣」为由,行贬宋扬金之事,则中原的子孙后代便会以中原血脉自鄙,而视金人血脉为高贵,进而自轻自贱、自甘为奴。 这哪里是教化? 这分明是要断了我中原的根啊! 朕绝不能答应! 一时间,卫姝只觉心头火起,丹田内息一阵浮涌,连脑门儿都突突地跳疼了起来。 旁的都行,唯「祖宗」二字,她是断然不会让予旁人的, 更不会让给这心怀鬼胎的化外异族。 那些后世子孙孝敬的香火,只能由中原正统来受,旁人那是一星都休想拿走的,否则,朕诛了他。 卫姝微阖了目,用了数息抑下起伏的心绪,方才重又张眸,换过一种赞赏的眼神,遥遥望向亭子里的花真。 看起来,花真还真是没白与那宋人老师学习,这绵里藏针的一番对答,不仅抬出了金国皇帝撑住场面,其言辞之雄阔、语意之深邃,比珍珠之流不知高出了多少。 此外,那位金国老皇,亦当得一赞。 卫姝将视线投向了更远的北边,那里是金国皇都昌黎的方向。 原先不过一个少民小族,却能迫得大宋也不得不与之连年征战,而以武立国之后,又却懂得虚心学习大宋之长,更不耻于效仿宋规宋矩,还将那宋人之中忘祖背宗者拉拢到身边来,百般示好,甚至许以***厚禄,将这些宋人用来对付大宋。 毕竟,这世上最了解大宋的,只能是那些宋人,他们知道大宋的薄弱之处,便专拣着大宋的痛脚去打,假以时日,必是一股远比金人雄兵更可怕的力量。 如此心胸、如此手段,这位金皇并不比古往今来那些圣明君主差。 只消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卫姝便也不得不承认,江山代有才人出,而这一代的雄主,不在中原,而在异域。 这般看来,大宋北边儿的这位邻居,委实是个很不好相与的主,若大宋还不赶快警醒起来,只怕花真的这一番笑语,便会成真。 这样想着时,早已并非国君的卫姝,不免又生了出些杞人忧天的念头来,惜乎她如今身在异国,又还是个奴身,便是有天大的志向,也只能在脑子里过一过罢了。 六角亭中,花真说完了那番话,也不去管亭中诸女听懂与否,便迈着轻盈的步履离了席。 柯婆婆在远处瞧见了,立时点手唤过一众婢女跟上,一行人围随着花真去了竹林深处的一处精舍。 那精舍傍着蔷薇花障而设,用作净房却也合宜,屋子里里外外皆熏了极浓的香,隔了老远便能闻见。 据说,此香乃是金国特有的一种奇香,其金文名称亦十分拗口,卫姝只记得它的中原语意为「千里香」。 这名目倒也还贴切,真真是香飘千里而不散,待到了近处,气味却又反倒没有那样刺鼻了,只是左近花木气息皆无,全都被这千里香给盖了下去,可见此香之霸道。. 姚霁珊 第061章 午时 花真进了净房后没多久,柯婆婆忽又急步而出,先低声吩咐了吉阿她们几句,末了朝卫姝一指,道:「阿琪思,你腿脚快,快去把车上那宝石花的包袱拿来。」 卫姝早便听见了净房的动静,知道花真是临时来了癸水,虽然府中也有提前备下的东西,却并没带在身边,是以才要人去取来。 卫姝应了一声,快步去外院找来管车婆子,由她带去马车取了包袱,便又匆匆往回赶。 回程的路上,需得行过前院的一道角门。也不知是哪个仆役疏忽,那角门只关了大半,卫姝才行至角门边,恰见那门缝里走过去几名拿刀仗剑的侍卫,其中一个戴斗笠、负长刀的身影,十分眼熟。 直到将包袱交给了柯婆婆,卫姝方才想起那戴斗笠的人是谁。 达昌安。 他是东城大将军固德那丹手下的一名领甲,与芒格并另几个领甲偶尔会出入左元帅府,有时亦会携同家眷前来拜访,阿琪思曾远远看过他们几次,是以知晓其形貌。 左帅麾下的将领,如何竟跑到右帅家里来了? 这事情本就透着怪异,更怪异的是,这达昌安藏头露尾地,不仅打扮成了布禄什家侍卫的模样,还用了那样大一个斗笠遮住颜面,便是以卫姝非凡的眼力,也是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将他的名字给安对了地方。 此事必有蹊跷。 只是,尚未及将此事想明,那一头柯婆婆又在唤「阿琪思过来」,见她神色颇为不虞,卫姝便也捺下心思,走了过去。 柯婆婆将她拉到无人处,方才沉声吩咐道:「主子这会儿用的东西有些不服贴,你马上回府跟蓿说一声,让她重新备好东西送来。」 卫姝闻言,心下一阵暗喜,口中则乖巧应了个是。 柯婆婆从腰间解下两枚铜牌交予她,又唤过花真的一名贴身丫鬟,从其手中取过一粒金绞丝盘花扣来,一并递给了卫姝,面色阴鸷地叮嘱道: 「腰牌你自是知道如何用,这金扣子你且交给蓿,她就会知道首尾了。若有人问起你来,你就说是回去帮我拿披风的,蓿知道我的披风搁在哪里,到时候你拿披风裹带着东西回来。 记住,把你的嘴巴给我闭牢,若是走漏了一点消息,我只找你问话。」 末了一语近乎厉喝,卫姝立刻适时颤抖了一下。 从前她也在后宫待过,自是知晓这女子月事看似是阴私小事,实则却有大把文章可做,柯婆如此反复叮咛,又还送去金扣取信于蓿,想来从前在这上头吃过不小的亏。 卫姝躬身接过东西,才说了句「我知道了」,旁边倏地传来了一道怯怯的语声:「柯婆婆,我……我肚子痛。」 是莲儿的声音。 卫姝循声望去,却见莲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因离得有些远,她的声音便显得越发地轻,那张小脸亦是苍白如纸,说完了话,她便一脸局促地用手去拉裙摆,那裙幅后头有几点殷红,颇是醒目。…. 她也来癸水了? 柯婆婆扭头望住莲儿,眉毛挑了挑,蓦地大步上前,低头向她的裙幅上看了数息,面上便泛出了一个既非笑、亦非怒的古怪神情来,冷声道: 「你与我说这些作甚?难道你还想回府歇个午?那用不用我让人陪你一道回去、再命人服侍你换上干净的衣裳,拿你当小姐给供起来?」 这话一如柯婆婆面上的神情,阴阳怪气地,莲儿的面色登时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咬唇轻声地道:「我……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快些找地方把裙子换了,要么就把你那脏东西洗干净,我只给你半炷香工夫。」柯婆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莲儿的身子渐渐摇晃起来,可却 并不曾倒下,也不知是她自个儿强自撑住了,还是被柯婆那冷冰冰的眼神给吓住了。 卫姝站在柯婆婆身后,远远朝着莲儿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风,复又温柔一笑,转身离去。 将将行至拐角处,她的身后便再度传来了声息,先是「啪、啪」数声脆响,而后便有女子极低的饮泣声响起。 卫姝趁着转弯的间隙回望,便见柯婆婆手里拿着根裹着布的皮鞭,正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一个宋奴的脸上,那婢女被两个金奴拉着,颊边已然渗出了好些血印子,瞧来甚是可怖。 卫姝隐约记起,这婢女似是管着出门的包袱的,在宋奴当中,这也算是颇体面的差事,如今她却又因未曾备好用物,当场便挨了罚。 拿鞭子抽了那宋奴左右面颊各数次,柯婆婆便也收了手,命吉阿并另一个金奴将这婢女架了下去。 这位副管事手下还是留了分寸的,若是在帅府,这少说也得挨上一顿鞭子,没准儿还要罚跪一整日、水米不许沾牙。 卫姝一眼扫罢,又将视线放远,莲儿跌跌撞撞的背影便即入了目,想必这丫头是找地方换裙子去了。 卫姝的面上现出几分玩味,唇角亦微微一弯。 然而,这也不过眨眼所见罢了,待拐过小径,身后的一切便皆被花木掩去。 回到金毡巷时,已是将近午时,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左元帅府的金字招牌亮得格外耀目。 因拿着柯婆婆的腰牌,守门的老仆很快便放了人,卫姝顺顺当当入得二门,大花园中往来仆役俱皆行色匆匆地,有些小婢手里还提着食篮,看样子是去厨房领饭的。 卫姝放慢脚步,缓缓穿过泥径,待行至中途时,身形忽尔一转,却是不曾转去垂花门,而是拐上了一条人迹寥落的小径,且越往深处走,那小径便越是声息悄然,连个人影都不见。 她打算去前院转转。 非是她托大自负、以为凭着如今的四成功力便能躲过帅府重重守卫,而是诸般因缘巧合之下,今日、此时、此刻,竟成了天赐良机,甚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若是因怕行险而放过,委实太过可惜,是以卫姝在回来的路上便已做出了这个决定。 ://.Β./. 姚霁珊 第062章 秘信 常人皆以为,若欲做这等见不得人的事,当以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为上,殊不知,在这白日时分,尤其是在午间的饭点儿,守卫才是最为松懈的时候。 此乃卫姝前世得来的经验,其间亦包含了一点她从阿琪思断不肯回顾的「过去」中挖来的记忆,再结合左元帅府目今的情形,方才有此推断。 当然,还有最为紧要的一点便是:书九不在帅府。 今日出门前,卫姝凭借武者的好耳力,听见几个路过的侍卫闲聊,说是莽泰好像找到了一部什么秘传兵书,从中习得了一套「八卦连环阵」,若是此阵练成,必能绝杀宋军、夺回上一次没能夺取的那几座连堡,一雪前耻云云。 此即表明,莽泰目今是在军营操练阵法,这又岂是短时间能成的?约莫这几日他都会宿在营中,而书九必是其贴身护卫。 除上述两条外,固德也在早几日前便离开了帅府,且至今未归。 这父子俩一走,必会带走大批侍卫,此时的帅府正是防备力量最薄弱之时,加之卫姝又被柯婆婆支使着回府取物,连腰牌亦是现成的,前院于她而言已非龙潭虎穴,而是大可以闯上一闯了。 沿着那条早就相中的泥径,卫姝一路有若穿花蝴蝶,不出十息便绕去了大花园南角,耳听得四下里并无人声,她足尖轻轻在地上一点,身形陡然如惊鸿般掠起,不过一个眨眼,人便已出现在了高墙的另一侧。 东风缓缓拂来,有饭菜的香气送入鼻端。 虽然并不知帅府巡卫的详细安排,卫姝却也能猜出,侍卫护院们这会儿必定在轮班吃饭的,这整个过程最短也要半个时辰。 足矣。 卫姝脚不沾地,身似飘絮,在屋舍与林木间轻盈穿行。 说起来,她对前院的地形并不熟悉,只能粗略估算外书房的大致方位。所幸帅府从前是便是宋人的住所,格局与旁处大同小异,卫姝只须将阿琪思的记忆翻开,很容易便能找到目的地。 约莫小半盏茶后,一角屋檐已在眼前,那檐下的灯笼在风里徐徐晃动,偶尔还会打个转儿,现出其上的金文「左」字。 便是此处了。 卫姝凝了凝神,半隐半现地站在一处假山之后,很快便察觉到书房外有四道呼吸,其中两道位于南边,另两道位于西角,而书房内则是一派寂静。 果然,午时的守卫相当松懈,拢共也就四名侍卫当值,其中二人守门,另二人则在西窗巡卫,听其足音并说话声,便知他们并不经心,有人甚至还连连打着哈欠。 卫姝犹不放心,又闭目细细感知,待见无误后,这才提气纵身,悄无声息地掠至外书房院墙南则一片竹林,到得此处,身法蓦然一变,足尖轻点竹枝,恍若一阵轻风拂过林梢,两个起落之后,书房大花斛的阴影里,便多出了一道秀致的身影。…. 若有江湖同道在此,定会惊异于这一套「燕子三抄水」身法之怪异,从头到尾竟不见换气,纵跃之间亦无那种行云流水之感,而是形同鬼魅,又好似那虚飘飘的幽魂,稍一眨眼,那纤细的身形便已出现在了下一处。 也唯有武技高、眼力毒的高手,方能看出那身法变幻之际飘忽的轨迹,进而惊叹于这少女年纪虽小,一身内力竟是异乎寻常地深厚,仿佛打从娘胎里就开始习武了。 卫姝自是不知这些武技上的关窍,伏在花斛旁时,她的心下竟还有着几分雀跃。 这一切比她想象中更容易。 诚然,她早便料知此行多半会很顺利,可这刻的她却仍旧惊叹于江湖武学之神乎其技。 有武技在身,可真真是诸事方便啊。 她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若是换作前世,便是 翻个院墙就能难为死她,更遑论无声潜入有侍卫巡守的重地了。 纵是如此,卫姝亦不曾掉以轻心,反倒静伏于窗下,慢慢调整着呼吸,直待那吐纳之间的轻、重、缓、急,恰与帘边东风、窗前花树,乃至于侍卫的脚步声、呼吸声与说话声同调,这才蹑足向书案走去…… ……………… 步出小院时,王匡抬头看了一眼墙畔的青柳。 这棵柳树已然有些年头了,一枝一叶却犹自婆娑,阳光筛下,树影微斜,春风蔓卷枝条,似美人衣带翩舞,管自多情。 拂了拂宽大的袍袖,王匡负了两手,缓步踏上了铺着碎石的小径。 今日他比往常用饭迟了近一刻,此时出门,便觉出了四周风物的细微不同,只他并无心赏玩这大好的春光,而是眉头紧锁,满腹忧思。 他接到了昌黎送来的一封加急秘信。 在这封写于一天前的秘信中,他获知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金国六皇子已然秘密离开昌黎,不日便会抵达白霜城,随行者除六殿下的亲信外,还有少将军固德那丹的几名亲卫。 王匡猜测,六殿下应是一接到固德的秘报,便立时着手启程离京,想必他是欲借着固德那丹回城的那批人马,一同混进白霜城。 若非此事干系太大,王匡会认为这是个聪明的做法。 固德离开白霜城是以回昌黎送信为由的,走得光明正大,随行人马约有两三百,在回程途中,他可与六皇子先行秘密汇合,再与之互换些人手,便可安然将六殿下送进白霜城了,剩下的那些人手或可分批乔装入城,或可直接潜回边军大营,于莽泰父子而言,两者皆非难事。 然而,事情毕竟关乎六殿下,王匡便觉得,此举实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这样想着时,他不由轻轻一叹。 才一接到山庄的消息便立时赶来,竟是一刻都不肯多等,可见六皇子心情之焦切。 看来,六殿掌管户部这三年,那亏空怕是已经大得连银矿都填不满了,而其不惜冒险离开昌黎,必定亦是为着此事。 只是,就算他跑到白霜城来,又有何益?难道他还能平白变出大笔银钱来,填上户部那个无底洞? 不是王匡瞧他不起,而是以六殿下如今的力量,还做不到在短时间内便将户部的窟窿给堵上。 轻举妄动,实属大忌啊。. 姚霁珊 第063章 接手 既是秘密离京,则六皇子在皇都还得有个明面儿上的理由,信中亦言说,六皇子是得了一种会传人的「恶症」,遂闭门在家养病,除了皇子府的大夫外,谁也不能见,而由他监理的户部,也在两日前转交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此乃陛下亲口颁下的旨意。 许久不曾接手政事的太子殿下,终于又能出现在朝会上了,这对于某些人来说,实是可喜可贺的大事。 便在太子殿下接手户部的当日,皇后富伦氏便离开了皇宫,前往昌黎城外的神庙拜祭诸神、为大金祈福,需得静修半个月才能回宫。 外人可能会觉着皇后娘娘心系大金、诚意敬神,唯有知情者才明白,富伦氏这是变相地将整个后宫,让给了如今风头正盛的皇妃——赫哲氏。 而赫哲氏,便是六殿下的母妃。 这一进一退之间,金国的后宫与朝堂,必是一场风云变幻。 太子殿下倒是表现得很勤勉。 自监理户部后,他连续两晚宿在户部公事房,带领下属将那公文册录尽可能地翻了一遍,又命人请来了几名荣养在家的老吏,让他们将库房里的积年公文并账簿,也尽皆从那不知锁了多少年的樟木箱子里取出,细加翻阅,以尽快将户部诸事熟悉起来。 王匡素知太子殿下的秉性,深知那就是个暴躁自负、残忍好杀之徒,根本不配在储君的位子上呆着。而这位金国储君突然一反常态、变得如此认真谨慎,其用意几乎就在明面儿上。 富伦氏打算对六殿下动手了。 不知他们动用了何等手段,竟将一直由六殿下监理的户部直接转给了太子。 若是由这位储君亲自揭发户部旧弊,甚而检举出贪墨大案,则太子既能在老皇面前立功、于朝臣心中立威,又能一举拿下赫哲氏,将挡在面前最大的障碍扫去,实是一箭三雕的好计谋。 读罢秘信之后,王匡原本便有些愁烦的心里,又压上了一块巨石。 银矿哪有那么容易挖? 布禄什富伦就像一头睁着眼睛的恶犬,正死死地盯着那些银矿,富伦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并他自身之利益,尽皆牵系于此,他又怎么可能任由这大笔进项被人夺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富伦家可不是什么软杮子,六皇子这么个聪明人,竟也犯下了这样愚蠢的错误,由此可知他如今面临的是怎样一个糟糕的局面。 说起来,六皇子是他们大庄头看中的人,亦是莽泰背后的主子,而莽泰此番调任白霜城,便是六皇子并其母妃家族赫哲氏联手操弄、再由山庄暗中助力,方才成行的。 赫哲氏对白霜城的银矿眼红已久,早就想插上一脚了,只是,布禄什将此地视作私产,守得铁桶也似,赫哲氏想尽了办法,却是连一个银毫都摸不上。 他们自是恨布禄什恨得入骨,亦曾不只一次地想要除掉他。…. 然而,赫哲氏的手段与野心显然并不相衬,派去的杀手连近布禄什的的身都办不到,还险些打草惊蛇。若非山庄后来露了一手,镇住了赫哲家那群蠢货,只怕那些无脑莽夫还会继续做无用功,将一堆一堆的麻烦事儿往六皇子的脑袋上扣。 摊上这样一个母族,六殿下想亦头疼得紧。 在王匡看来,六皇子秉性聪敏,为人温厚却又不乏果断,实在称得上是一棵极好的苗子,而其外家赫哲氏,那就真是从上到下、由内而外地透着种愚相,比市井小民还不如。 这或许便是民间所谓的「歹竹出好笋」罢。 偏偏六殿下又还是个极其孝顺之人,这三年间殚精竭虑、穷尽手段,拼命想要周全家事与国事,最终却还是不得不铤而走险,秘密离开了皇都。 想必, 他是想尽早拿下白霜城,以平息事态,而他第一个要做掉的,必定是布禄什。 这只看门狗不死,白霜城的银矿便入不得手,则户部的亏空便也填不平,而赫哲一家并六皇子的头上,便会永远悬着一把随时都会落下的利刃。 「六殿下啊六殿下,您这是情急之下,出了个昏招啊……」 王匡喃喃自语地道,语罢,长叹了一声。 布禄什的确得死,且越早死便越对己方有利,这一点上,王匡与六皇子是一致的。 可是,布禄什必须得死得清楚明白、光明正大,必须死得合乎大金律法、皇族规制,最好是由金国皇帝亲自颁旨砍了他的脑袋,他才算是死得其所。否则,那便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对谁都没有半点好处。 捏了捏空落落的衣袖,王匡眉间的忧色更浓了。 秘信已经烧了,可那种烫手之感,却犹未淡去。 如今的局面,已然将近图穷匕现,而相争的双方则是两大外戚:富伦氏与赫哲氏。 富伦氏打从金族还是部落时起便是贵族,其在部落中声望极高,又还与开国皇帝古尔泰氏沾着亲。自金国立国之后,富伦氏便是朝中最大的一股势力,爪牙遍布大金朝野。 而反观皇妃母族赫哲氏,却是大金立国前不久才封的新贵,其在金国的地位与同是新贵的那丹家族差相仿佛。 这也是六皇子与莽泰联手的最大缘由。 同为新贵,同样地不受那些底蕴深厚的贵族待见,却又同样有着振兴家族的雄心壮志,两下里合力,既可说是形势所迫,亦可说是水到渠成。 然而,就算有莽泰从旁相助,六殿下此举却还是太过于莽撞了,且还犯下了大忌。 无论哪一朝、哪一代,皇子无诏之下擅自离京,便等同于谋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金国如今正在竭力效仿中原,却不知这一条他们有没有学去?而若事发,陛下对六殿下的宠爱,又会不会就此而冷却? 王匡倒是不太担心六皇子的生死问题。 金国老皇膝下共有十九子,成年皇子计有十人,这其中,六皇子乃是最出类拔萃、亦最受宠爱的,甚至比他几个年幼的弟弟还要受宠。 而金国朝堂除了坚定的「立长」派之外,亦不乏有人论及「立贤」。 若以声势论,前者居前;然若以声望论,则后者在上。 此时说「民心」尚嫌太早,但人心向背,却是自有其规律可循的。. 姚霁珊 第064章 雅舍 六殿下的确是品行端正、处事周全之人。 这三年间,至少表面看来他将户部管得很好,当拨的款项从不拖延,不该给的钱则坚不吐口,在户部这么个最易被人诟病之处,竟赢得了众人交口称赞,可见其为人。 与之相比,太子殿下除了名份上占优,旁的皆不及他。 在王匡看来,若是脾气暴躁的太子殿下终得践祚,这金国的国运,约莫也就要走到头了。 也正是因为六皇子人物出众,山庄在金国皇都的布置便也一直都在明里暗里帮衬着他。 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六殿下终是被拔高到了可与太子一争高下的地步,而老皇对六皇子的宠爱亦越来越明显,局势一片大好。 大庄头命王匡等人于此时入局,便是看到了这大好局势之下隐藏着的危机。 所谓危,自是户部亏空日甚,六殿下犹在作困兽之斗,赫哲氏已然危如累卵; 所谓机,则是山庄助六皇子解此危局,不仅可由暗转明,亦可令六殿下从此将重心由赫哲氏转向山庄,待他登基之时,便是山庄布局天下之日。 是故,王匡才会从白霜城入手,主动与莽泰接洽并直接挑明身份,再由莽泰出面联络上六殿下。 如此一来,一可避开皇都昌黎那多如牛毛的各方眼线,二来,亦可避免六殿下心生反感。 毕竟,任是谁发现自己常年处在旁人的视线之下,心情都不会太好,而从莽泰这里打开局面,一切便会显得自然得多。 王匡相信,以山庄之力,纵使户部事发,保住六殿下一条命还是可以的。 自然,事情不走到这一步最好,活命虽易,让六殿下重获老皇信重,却并不容易。王匡不希望这样大好的局势被打破,更不希望山庄多年的布置付诸东流。 六殿下到底还是太年轻,太沉不住气了。 王匡轻捻着颌下短须,再度叹息了起来。 然而,事情已然发生,他在这里长吁短叹亦是无用,如今他能做的便是: 好生将人接下,再好生地将人送走,莫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所幸此地乃是边城,军营多而且大,没进去几百号人马也不打眼,是以王匡方才便命枪八三骑上快马,前往大营送信去了。 书九便在营寨中保护莽泰,王匡在信中交代他,在接下来这段时间内,须得倾尽全力护六皇子周全,绝不能有一点闪失。 至于莽泰那一头,倒是无须王匡再多说什么,六皇子与他本就订下了攻守同盟,想必他很快便会收到消息。 立在花圃前出了会儿神,王匡便徐步绕过院墙,再穿过两道宝瓶门,眼前便现出了一所小院。 此处是小书房,亦是固德兄妹平素读书之处,王匡也是前不久方才得知,帅府中竟有一位举子出身的宋师任西席,而固德兄妹那一口流利的宋语,亦是这位宋师悉心调教出来的。…. 数日前,王匡闲来无事,曾来此地拜访过一回,倒也与那名叫吴国的宋师相谈甚欢。 今日,他被这秘信搞得心绪不宁,便又来找这位宋师闲聊了。 「咿呀」一声,推开精致的朱漆院门,迎头便是一架藤萝。 北国春色犹寒,那藤萝倒也不曾尽数枯萎,盘绕的枝叶间时而冒出几点新绿,瞧来极富于生机。 真是好个闲在之处啊。 望着眼前的茸茸嫩绿,王匡不由得深深地吐纳了几息。 便这一架子藤萝在前,他便已觉烦恼尽消,心情也好了不少了。 说来也是有趣,这藤萝立在院门之后,倒与那中原庭院的影壁相似,却又比后者更显得通透,那柔软的枝叶间隐约现出 院子里的风物,别有一番情致。 王匡放缓了步伐,转过这藤萝架,便见前方是一处极具江南意韵的庭院,两边抄手游廊,当中碎石铺径,又有精舍数间、闲花几处,兰草修竹、假山清溪,那水中游鱼时而跃出水面,溅起碎玉般的水珠,说不出地灵动。 行至此处,王匡心底的躁动已然尽数平息,面上的忧色亦随之消隐。 吴国先生很是喜静,故这院子里也就一名离奴老仆服侍。那老仆已然年近六旬,耳朵有些背,王匡进门时,他犹在那里埋头洒扫,竟不曾察觉到有人来。 王匡便也没去叫他,双袖一摆,施施然拾级而上,口中高声笑语:「吴先生可在?」 「王先生请进。」屋中传来一道温凉的语声,说的乃是金语,那声音说不上动听,吐字间还有几分生硬,但入耳时,却又自有一种朗然之质。 这位吴国先生的金国话并不大熟练,约莫是说得不够多的缘故,但读与写却是没问题的,甚而在一些艰深的字句之上,他比王匡还要更精通些。 「如此,在下便叨扰了。」王匡笑吟吟作势拱手,旋即缓步上前,掀开了厚重的棉帘子。 帘启处,便见那东次间槅扇后碧色如云,凝目再看时,却是两大盆芭蕉摆在那里,将人的视线尽皆挡住了。 王匡不由笑了起来:「吴先生好雅兴,这是要洗叶还是要折扇哪?」 「不过图个眼底青罢了。」回话仍如方才那般温静,显见得说话之人并未离座,如今隔着几丛蕉叶听来,那声音竟似也有些离尘之意,仿佛说话的人不在这人间,而是在天上。 王匡转过槅扇,入目是大丛舒展的芭蕉叶,新绿叠着浓碧,满室皆苍翠,待到再细看时,他才发现这屋中竟不只有两大盆芭蕉,还摆放着数盆生得极好的紫竹,那竹叶泼泼洒洒直探上大梁,却是连房顶都快掩去了。 「有趣,有趣。」王匡颇觉新奇,也不待主人相邀,便自拉过一把椅子,径向那窗下坐了,抬头目注着那蕉叶竹风之下手捧书卷、斜坐倦懒的白衣男子,笑着问道: 「先生在屋中造景,在下却要请教先生一句,不知须得何等的名家大篇,才能与这满室的春光合衬?」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便投向了白衣男子手中书的卷,面上神情似是玩笑,又似别有意味。. 姚霁珊 第065章 走空 屋顶房梁上,蓝衣碧裙的少女隐身于横斜的竹叶间,视线被大片青碧阻住,只能瞧见下方一角白衣并展开的书页,却见那纸页上写的是: 「……赤须汉手按长剑,厉声喝道:‘兀那贼人,可敢与某一战?,那张凌儿便张大了一双白眼,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放马过来!,,不待语罢,一柄小剑便自他泥宫丸飞出,‘唏溜溜,一声直袭……」 「不过是‘蕉下读子曰,罢了。」白衣男子一展衣袖,质料柔滑的袖缘如一脉水波,将书页尽皆遮住。 随后,他便将书本翻转过来,向着来客举了举,那书皮上头明晃晃写着《论语》两个大字。 这不睁眼说瞎话呢么? 伏于梁上的卫姝张大了眼睛,心说这人分明在看俗言演义,哪里是什么《论语》,可耳畔那白衣男子温凉的语声复又传来,竟是还在那里大言不惭地往下又续道: 「也不过就是信手一翻罢了,实则是不愿辜负了这大好光阴,又怕我这陋室配不得圣人言,这才命人将芭蕉竹子都给挪进来,好让我这俗人也沾些高古士人的风雅。」 随着语声,这本挂羊头卖狗肉的《论语》便被放进了一旁的抽斗,卫姝自竹叶的缝隙间看去,却见那抽斗里放了满满一屉的书,居然全部都是《论语》。 这是连演都懒得用心了啊。 附庸风雅假作读圣人著作,实则却在偷看演义话本子,这也就罢了,偏生还这般惫懒,这一抽斗的闲书都不说换个封皮的。 卫姝挑了挑眉,伏在梁上的身形放低了些,吐息轻得几不可闻,身上的碧裙亦与竹叶同色,纵使屋中之人抬头细看,也定然分不清何为裙色、何为叶影,也就更看不到这位梁上淑女了。 将身形隐好之后,卫姝稍稍抬头,视线探向了大梁的前方,却又因了眼前大片竹叶阻隔,并不能瞧清来客的样貌。 但她还是听出了那个寒鸦般的音线。 这位访客,正是前番路遇的那位蓝袍「故人」。 这一次,卫姝本就是有备而来,甚至都想好了若是再遇钺八五该如何让他再替自己办几件事,是以此刻的她并未因这突然到来的访客而战栗,只是,那种抗拒的、厌倦的心绪,却还是受到了阿琪思的影响。 阿琪思对此人之忌惮,竟也不比书九少。 「王先生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丛生的绿叶间,白衣男子神情闲逸,远山般的眉峰,淡若长空的眼眸,一如他温润凉静的语声。 王匡向他面上望了望,暗自叹了句「可惜了这般的好人物」,口中却是笑道:「在屋子里实在坐得发闷,又见外头天气晴和,便想着来与先生说说话。」 吴国笑了笑,执起一旁的青瓷茶壶,向那茶碗了注了八分满的茶水,微笑着道:「在下这里只有这种粗茶,先生将就着喝罢。」…. 青枝碧叶间,一只修长的手托着仿冰裂纹白瓷茶碗,骨节分明的指节,形状优美,却又蕴着力道。 这样的手,可以执笔,亦可以握剑,乃是极标准的通六艺、知古今的读书人的手。 卫姝居高临下地看着,心下已然确定,这假正经、真惫懒的白衣男子,想必便是帅府的那位西席——吴国吴芥尘了。 此时,这吴国先生与对面之人所操之语,乃是中原话,而那声若寒鸦的男子,则是第一个改换言语之人。 从说及《论语》之时起,他二人便不约而同地转以宋语交谈,或许是觉着以金国人的语言,难以更好地论述这部中原圣人的著作吧。 「先生亲手赠的茶,那便是雅茶、好茶,匡却是愧领了。」声若寒鸦的男子接过茶盏,开了句玩笑。 吴国低笑了一声,开口时,语声 中似是带着几分感慨:「先生便唤我芥尘罢。先生乃是府中门客,于大帅乃是半师,身系大帅的前程,与在下乃是云泥之别,称一声‘先生,自是应该的,在下却并不敢当。」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叹,语声变得低落起来:「在下虽然也读过几年书,那也是从前的事了。如今不过就是个坐馆教书的罢了,在下这里的茶,也断断称不上雅,先生不嫌弃便好。」 「吴先生太谦了。」声若寒鸦的男子笑着说道。 从二人的对话中,卫姝却也知晓了此人的姓名——王匡。 脑海中的迷雾浓郁如常,并不曾因这姓名而有丝毫变化,甚至还比方才更严密了些。 卫姝便也只好任由记忆继续迷失,在横梁上又调换了个方向,环视着四周。 她比王匡只早来了一小会儿,在此之前,她在大书房耽搁的时候并不长,原因便在于: 她不大认识字儿。 确切地说,是阿琪思不大识得金国那种古怪的公文句法并官场用语。 那是一种混杂着中原文与金文的古怪文体,其所用中原字的字意与其本意已无关联,若是以原意去解,几乎便是南辕北辙。纵是以卫姝这「博古通今」的还魂之人来看,亦有若天书一般。 于是,面对着被翻出来的那些邸报,卫姝便也只能徒呼奈何。 那刻的她就如那些只认识「天地人」等简单字词之人,乍然读到了一篇骈四骊六的官样文章,连断句都勉强得紧,更遑论通读了。 阿琪思果然也不是万能的啊。 这样想着时,卫姝还是有几分遗憾的。 这位中原武者的金语说得极好,予了还魂后的卫姝诸多方便,然而,在金国的公文面前,她却也差不多就是个睁眼儿瞎。 而自还魂之后,卫姝一来麻烦缠身,二来那百花院的差事又用不到金国文字,是以直到现在才有所察觉。而她却也就此明白了何以阿琪思在帅府潜藏日久,却从不曾想过探一探外书房。 一个半文盲你让她翻案牍,那不是胡闹么? 而在明晰此节后,卫姝失望之余,亦觉出了一丝悚然。 短短二十年间,金文便已从最初的简单记述、言语交流,发展到了如今拥有与中原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精深用语。 这等速度,说是日行千里亦不为过。. 姚霁珊 第066章 棋局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金人还是大量借鉴并仿效了大宋,然这番邦异国所蕴含的那种勃发的向上之力,却也足令人心生警觉了。 既然读不懂邸报,卫姝便退而求其次,快速通搜了一遍大书房,倒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获悉了两椿大事并诸小事,其中的大事是: 一、外书房并未设机关。 二、金国普通邸报的封筒之上,会有一枚狼牙草的印鉴。 这种草卫姝还是识得的,前院仆役的衣襟上便有,那种齿状草叶很容易辨认。 至于另几件小事,则皆与莽泰私下里的习惯有关,比如他在书架的角落里藏了壶酒之类,卫姝也都暗自记下了。 离开外书房后,卫姝便又直奔少将军固德的书房,倒是在那里找到了一只与众不同的邸报封筒,那封筒上的印鉴是一朵朱色六瓣花。 卫姝猜测,这或许便是紧急或重要消息的标志。 只可惜,那封筒却是空的,看起来固德也并非如花真所说的那般粗疏,这些紧要事物他还是随身藏好了的。 除此之外,卫姝还在抽斗暗格里的寻出了几块金子,若折算成银子的话,约莫百两有余。 这些钱财自是不好拿走,卫姝纵是满心不甘,亦只得将之又原样放好,旋即便又摸到了这处小书房。 她也知道固德兄妹是有专门的读书之处的,他们的老师又是个宋人举子,她便想着,小书房里或会有些线索也未可知。 便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卫姝辗转寻至此处,因见这屋中又是芭蕉、又是竹子地,实是天造地设的藏身之处,便翻窗而入,隐于大梁之上。 她这厢才一稳住身形,那厢王匡便在屋外说话了,两个人倒也算是前后脚。 因思绪有些分散,卫姝便没大听得清王匡与吴国后来又聊了些什么,待她转回心神时,便闻王匡呵呵笑道: 「……左右无事,天时又长,在下邀先生手谈一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看起来,他对这位曾经的大宋举子还是存着敬意的,那「先生」之称亦未省去。 「敢不从命。」吴国含笑应诺。 语毕,两个人便在那竹枝与蕉叶之下铺开棋枰,执子对弈,清脆的落子声很快便在回荡在了屋中。 当第一枚黑子点上纹枰时,房梁之上的竹影间,便少了一抹翠绿。 这变化微小到近乎不存在,专意着棋的二人亦似皆未察觉,兀自安静地落着子。 这一局棋直下了约有半个时辰,纹枰之上的厮杀方才止息,二人最后点数棋子,却是吴国以半子落败。 「承让,承让。」王匡拢起宽袖,笑眯眯地朝对座的白衣男子拱了拱手。 吴国亦拢袖还礼:「惭愧,惭愧。」 二人相视一笑,王匡便将自执的白子一粒粒收入旁边的棋盒,复又转首望向窗外。…. 日影微斜,廊下拂过和暖的风,有淡淡的草叶气息扑入鼻端。 一局棋终了,他的心境已完全归于平和,再不复来时的焦躁,再算算时辰,枪八三应该也快从大营回来了,他心下到底有事,将棋子收好后,便即起身告辞。 吴国这一回倒是不曾怠慢来客,起身直将他送出门外,二人相约过几日再行着棋,方举手作别。 目送王匡的身影转过藤萝架,消失于院门之外,吴国方才独自转回东次间,低头继续收拾棋子。 纹枰之上只剩下了他的黑子,一枚枚如滴落的浓墨,镶嵌于横平竖直的棋格之间。 他一手挽袖、一手拈子,东一个、西一个拣着黑棋,看似毫无章法,然而王匡若是在此,便会发觉他拣子的顺序是从最后落下的 那一子开始,一步、一步依倒序复盘的。 此人的记性竟是出奇地好,纵是中盘双方缠斗最胶着的那一块乱棋,他拣子的倒序亦无一错乱,不紧不慢地将一粒粒黑棋放归棋盒,直至那纵横的棋盘上,只留下了最初落下的那一枚黑子。 也就在那个瞬间,他倏然抬头,澄空般淡远的双眸,凝向了被翠竹掩映的大梁某处,数息之后,双眉微微一轩。 那一刻,白衣胜雪的男子面上带着种难以言喻的纾解之色,就仿佛压抑于心底的沉荷,皆在这一眼之后卸去。 而后,他的眸光缓缓下移,自梁上那绿竹掩映的一角,转至下方离披的枝叶,又沿竹叶一路下滑,直待望向那把安置在芭蕉树旁的六方扶手椅时,方才停住。 将仅剩的那枚黑子收回棋盒,吴国撩袍径向那椅中坐了,信手拉开书案一侧的抽斗,修长的手指自诸多《论语》中滑向最后放进去的那一部,将之握在手中,复将单臂撑在扶手上,取了个斜坐之姿。 这坐姿与王匡进屋时所见别无二致,甚而就连衣袍的折痕、倾斜的角度,亦尽皆复现,就仿佛是拿尺子量出来的一般。 保持着这样的坐姿,吴国慢慢打开了手头的那部《论语》。 一时间,屋中只余册页翻动之声,再无旁的声息,衬着那满室寂然泼洒的苍翠,越显出一种清寥来。 书页很快便翻至某处,男子的视线缓缓移动,自「赤须汉手按长剑」开始,一直看到「‘唏溜溜,一声直袭」那一处,方才重又举首,望向大梁。 「也就这些了。」 一管温凉的音线,缓缓滑入春风。 恰此时,「哗啦」一声,数尾游鱼跃出清溪,深红的背鳍在阳光下划出漂亮的弧度,复又「哗」地一声潜入水波。 轩窗之外,白发的老仆仍在兢兢业业地扫着地,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 吴国合上书,想了想,又将那写着《论语》的封皮捻开,露出了其下的第二张封面,上面是张狂潦草的五个大字: 《盲侠张凌儿》 这才是那部演义话本的名目。 略扫了一眼,吴国便又抬起头,远空般的视线悠然掠过藤萝架前那道老迈的背影,修长的指尖却是灵巧地一抹。 《盲侠》的封皮竟又被他划去,现出了这部《论语》的第三张封面—— 一张薄如蝉翼的封皮。. 姚霁珊 第067章 酒歌 近乎于完全透明的薄页,也不知是以什么材质制成,又是施以何等手段,竟是紧紧粘合在了《盲侠张凌儿》的封皮之下,需得以手指捻动方能分开,而那轻纱般的薄皮上也并无字迹,只歪歪扭扭画着一幅图: 六个实心墨点、五个空心墨点,其后便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方框、三角、箭头等等,似是小儿信手涂鸦。 吴国并不曾凝目细看,只以眼尾余光飞快扫视,而他眸光的终点,依然是藤萝架前那个忙碌且苍老的背影。 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眼扫过,随后,那张透薄的封皮便被他揉做一团、连根撕下,再浸进了一旁的水盂。 薄如轻纱的封皮遇水即透,涂鸦般的墨色亦飞快洇散,不过数息,清水之下便已再瞧不见那浅淡的轮廓,就如冰雪消融于阳光之下。 吴国站起身来,执起水盂,将里头的水倒进紫竹盆,再以小花锄翻了翻泥土,旋即温声唤道:「老张,去打些水来。」 清清冷冷的音线,吐字间还带着几分不熟练的生涩,入耳分明,如若金玉相击。 这一回,那老离奴终是听见了。 他动作迟缓地转过身,冲着窗户里那个面容清逸的男子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牙。 ……………… 「来人,上酒。」 富伦家前院北角的金帐中,布禄什粗豪的语声如春雷炸响,里里外外的人都能听得见。 很快便有奴仆领命而去,布禄什两手扶着牛角案,看向坐在下首的达昌安,咧着大嘴笑道: 「哈尔沁的勇士一来,我的好酒就能派上了用场,痛快!痛快!」 他豪放的笑声震得那锦帐微微颤动,达昌安也跟着「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已经连干了五大碗烧白,酒意略有些上头,不过,那一双眼睛倒还如往常般透着精明。 他是再也没想到,富伦家的半个家主、高贵的南境亲王——布禄什老爷,居然会纡尊降贵、主动请他这哈尔沁牧人的儿子过府吃酒。 这够他吹好几年的牛了。 收到布禄什派人送来的秘信时,达昌安直是激动得整晚都没睡好,来的路上也一直心神不宁地,生怕半路上出岔子。 所幸一切都很顺利,富伦家的银刀侍卫也极是尽心,连换装的衣服配饰都提前备好了,神不知鬼不觉便将他带了进来。 达昌安并不笨,他自是明白对方的用意。 左帅莽泰与右帅布禄什不合,这在军中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连底下的头人都一清二楚,达昌安又岂会不知? 今日的这顿酒,就是富伦家送来的进门帖,打从达昌安踏进那道高高的门槛时起,他的态度与对方的意思,就已经放在了桌面儿上。 达昌安并不觉着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原先,瞧在那丹家老族长提拔有恩的份上,他对莽泰也是忠心耿耿地,凡是与布禄什沾边的人与事,他都是能躲就躲,对白霜城老营更是提防得紧。…. 他们这几个领甲,全都是莽泰麾下新营的人,也算是莽泰的心腹,而老营那群人则多半都是布禄什的走狗,两边大营也只有在总操练时才会合兵,平常都是各练各的。 便在一年多前,莽泰受命来白霜城守边,他自是要带上听话的兵,于是费尽心机将达昌安他们从老骡子口调了过来,进城后,莽泰也曾反复交代过的他们,要小心白霜城老营的人,达昌安也将这些话全都记在了心里。 可是,他的忠心又换来了什么? 直到现在,他还只是一个小小领甲,旗下兵卒比芒格少了近两成,再加上前些时候战损的兵员,更是矮了芒格一个头,芒格最近在他面 前耀武扬威地,达昌安这心里憋屈得厉害。 再看左帅莽泰,把他们这群老人拉来这么个天天打仗的地方,不说多多照顾他们一些,反倒把他自己的亲儿子拉上了将军的位置,却将达昌安这样追随他多年的老领甲,交给了这头牙都没长齐的小狼。 这小狼崽子本事不大,胃口倒是大得很,一口就吞掉了他达昌安几年积攒下来的身家,事后还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 是,他是不及赤朗位高权重,可他好歹也算是那丹家的老人,这些年来跟着莽泰出生入死,好几次险些命丧阵前,他几时叫过苦、叫过累? 当兵打仗,若是只有苦累、却没有进项,那他卖命杀敌又为的哪般? 念及此,达昌安便觉得更憋屈了。 自打来到这白霜城,一年多来军功没捞上几件,挂落倒是天天吃,尤其是那固德小贼,只在赤朗那几个甲首面前才有好脸色,却完全没把他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达昌安早就对他不满了。 布禄什的秘信送到的时候,达昌安心里忽然便有了种「总算来了」的感觉,那埋在心底的种子,也在一夜之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虽是个粗人,却也知道草原上的那句俗语:寸草不生的地方,便找不到牛和羊。 你莽泰只记得自己的儿子、不记得我达昌安,那我达昌安又何必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 再说了,比起那丹家这种两脚踩在泥里的破落户,富伦氏脚底下的金砖地,那是真正的尊贵,和富伦比起来,那丹算个屁。 不是他达昌安瞧不起自己人,你看看人家黑甲军甲首黑蛇,人家就晓得哪个金贵、哪个不值钱,人家的女儿都快嫁给太子殿下做庶妃了,哈尔沁的甲首赤朗却只晓得闷头打仗,跟着莽泰这种小气的狼首新贵,又有什么奔头? 那富伦氏男儿的脑袋上,可是刺着熊头的。 细算下来,整个大金也就只有皇帝陛下的金狮刺青、皇子殿下的黑虎刺青,能在熊首之上了。 达昌安深深地觉着,能够攀上富伦氏这条大腿,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一定得牢牢抓紧了才成。 「不能喝了,大帅,真不能喝了。属下怕……怕误事。」 念头转得飞快,酒意渐渐地便有些上了头,达昌安口齿不清地说着话,两手挡在酒碗前,看上去既老实又持重,那一声「属下」说得更是顺口之极,就好像他已经是布禄什多年的老部下了。. 姚霁珊 第068章 买通 布禄什眼底闪了闪,旋即便放声大笑了起来,连着说了几个「好」字道:「好,好,好。误不了事,误不了事的。哈尔沁勇士最是勇猛善战,本帅还愁不能成事么?」 此乃一语双关,达昌安显是听懂了。 他摸着光溜溜的脑门儿,笑容憨厚得像草原上放牧的牧人,语气亦是真挚乃至于淳朴的: 「边军本来就是一家人,不分你我,也不能分你我,不然就打不了胜仗了。我达昌安别的不懂,听令打仗这种种事多少还是懂的。从今往后,大帅就是属下的大帅,大帅下的令,属下一定听。」 「好,好一个边军本就是一家。」布禄什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响得几乎能掀掉帐顶。 便在二人说话之时,酒已送上,布禄什亲自捧起一只小酒瓮,起身走到了达昌安的面前,将那酒瓮高高举起,蓦地竟开口唱起了歌: 「草原上的勇士啊,那勇敢的哈尔沁英雄,饮下这美酒啊,走上那开满苜蓿花的大路,哈尔沁雪山正在召唤你,我的英雄,饮下这美酒,请收下山神的祝福。」 这是草原牧人的祝酒歌,每有贵客到来,牧人们便会捧出家中酿好的奶酒,唱起这支歌,向贵客敬上美酒,并送上美好的祝愿。 听着那有些走调的歌声,达昌安一时间只觉心潮起伏,眼眶都有点发红了。 他已经离开了家乡许久,这首古老的祝酒歌,他也许久不曾听到了。而现在,尊贵的富伦家的老爷却亲开尊口,唱起了这支穷苦牧人的酒歌,向他这个牧人的儿子送上了祝福。 达昌安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脸也越来越红。 他达昌安何德何能,竟能被高贵的富伦氏奉若上宾,布禄什老爷居然拿他当贵客看待,还亲自唱歌敬酒,这简直……这简直…… 达昌安只觉得脑中轰鸣,胸腹间一股热血冲上来,那酒劲儿也随之涌上,激动得两只手都在发抖。 布禄什满意地看着一脸触动的达昌安,知道对方是真的被自己打动了,遂停下歌声,大笑着道: 「来,哈尔沁的勇士,一口气干了这瓮酒,那匣子金锭就是你的了。」 他伸臂指向旁边的大案,那案上摆着三只锦匣,每只锦匣里皆放着金锭,数量不一,加起来总共三百两。 正是达昌安此前孝敬给固德的那些金珠的数目。 达昌安仍旧是一脸地感沛,脑袋也卑顺地垂了下去,然而,他贪婪的眼风却在听到对方的话声后便转去了锦匣处,纵是低着头,那双发亮的眼睛也无一刻离开那些金子。 好多金子啊! 这个瞬间,他自然而然地便想起了用于贿赂固德的那些金珠,以及这位少将军居高临下的态度、颐指气使的言语,还有不久前在那丹家酒宴上发生的事。 他居然被固德要求向一个低贱的宋人问好?….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可是,在听过了布禄什老爷的祝酒歌、再看到了案上的这些金子之后,不知为什么,达昌安忽然便觉着,那一天发生的种种,让他分外地不快。 从头到尾,少将军固德都不曾将他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对他们就像对待家中的奴仆。 当这念头腾起的时候,达昌安心底里的那棵参天大树,又往更深处扎下了根。 「怎么了,达昌安?跟着固德那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时间长了,你也像他一样变得女里女气起来了?」布禄什笑哈哈地说道。 他似是吃得有些醉了,脑门油亮、衣袍半敞,那额头与胸前皆纹着熊首刺青,张开獠牙的熊口与他咧开的大嘴十分相衬,看上去倒是没什么架子,与那些粗野的领甲、头人无甚两样。 相较于莽泰的外粗 内细,布禄什无论在样貌还是气度上,皆有一种不似皇族的蛮横。 然而,反过来想,也正是这种蛮横,才更显出了金国皇族的骄Yin与尊贵。 那是凌驾于众姓之上的一种底气,而这种底气亦需要有合适的土壤,方能渐渐养出一方豪强的气势来,而非皇宫里那些皇族子弟唯唯诺诺的模样。 布禄什显然早便做到了这一点,于是,反朴归真,看上去反倒不及莽泰更有气度。 可是,在达昌安看来,莽泰父子身上的那种宋人般的文气,才更令他不适。 他还是更愿意和气味相投者打交道,并且,固德那丹也太年轻了,为人处事又有点娘气,他打从心底里看不上眼。 没有再做犹豫,达昌安将两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小心地接过了那瓮名叫「秋露」的中原酒。 才将酒瓮送到面前,一股浓烈的酒气便冲进鼻端,仅是这样闻着,便已让他有种喝醉了的感觉。 他捧着酒瓮,脸愈发地红,脚下也有些不大稳当。 「这才对嘛。哈尔沁的勇士就该喝最好的酒、骑最烈的马、睡最美的女人。」布禄什粗豪地笑道,忽地伸出双掌,「啪」地一击。 刹那间,帐门应声开启,几名衣轻纱、赤雪足的金族美女鱼贯而入,齐齐拥至达昌安的案前,尽皆屈膝拜倒在地,口中娇滴滴地唤道:「奴婢们见过老爷。」 「挑吧,看上哪个就挑哪个。」布禄什大方地挥了挥手,又冲达昌安一挤眼儿,用一种「是男人就会懂」的语气说道: 「要是咱们哈尔沁勇士全都看中了,那她们就全部都归你,这帐子够大,足够你折腾的了。」 达昌安的眼睛已经直了。 他素来好色,尤好年少的美女,而布禄什想是知晓他的癖好,眼前美人皆是年不过十三四的少女,且还并非低贱的宋人,而是金族女子。 虽说在私心里达昌安更钟意娇弱柔软的宋女,觉着她们比金女更合他的口味,可是,眼前美人乃是上官所赐,且赐的还是比宋人更高贵的金女,这予了达昌安极大的满足。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那一整瓮烈酒饮尽的。 待他回神时,身边已是莺声燕语环绕,那美人身上的香气醺得他脑袋发晕,哪里还想得起其他。. 姚霁珊 第069章 规矩 「来人。」 金帐之外,听着那紧闭的帐门后传来的种种不堪的声音,布禄什拧紧眉头,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嫌恶。 一名仆从捧着金盘趋步上前,布禄什拿起盘中一方烫得滚热的布巾,反复地擦拭着手掌上并不看见的灰尘,拧紧的眉头很快松开,神色亦恢复了肃杀。 「你们都在帐外守着,什么时候里头叫人了,你们再进去。」他沉声吩咐道,又换过一块新的布巾,继续擦着手。 此时的他眼神清明、面容淡定,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一众侍卫仆从尽皆应是,布禄什扔掉布巾,招手唤过一名亲卫,肃声道:「都给我把眼睛睁大些,穷鬼家的狗也是会咬人的。」 那亲卫会意,叉手应道:「属下明白。」 达昌安来的时候便是由他率部打的掩护,一路上并没惊动左帅府的人。 毕竟,如今左帅父子都不在城中,左帅府撒在外头的人手不便似前些时候那般密集,他们行动起来也要更容易一些。 亲卫很快领命而去,布禄什拢上外袍,草草系好腰带,大步走出了院子。 右帅府几经改造,已然不大瞧得出从前的格局了。 这里原本是大宋辽东行省按察使的府邸,乃是正三品大员的住处,按照布禄什的理解,便是「横五纵三」的布局,十分之规整,占地亦非常之广,附近的几条街巷皆住着这府里的下人,当地人将亦这一带直接唤作「三品巷」。 如今,三品巷左近也依旧住着富伦家的侍卫、仆从和随扈等人,而那横五纵三的院落,则在布禄什的亲自监督之下,或切割、或勾连,再不复从前规制,而是变成了一处毫无规矩可言、却又隐含着某种规律的宅院。 帅府改建之后,每一次布禄什大宴宾客,皆会有客人被那些纵横交错的夹道、短巷与回廊给绕晕,又或者会在突然出现的、铺满砂砾的大片空地上茫然失措。 这样的事情多了,布禄什便又将两处院落重做布局,改回了此前方方正正的样式,专门用以宴客,而右帅府的排布,亦就此变得益发古怪起来。 布禄什对此是很满意的。 在他看来,一个人若是在规矩里活得久了,自身便也会变成规矩的一部分,而一旦这种规矩被打破,其人便也不复存在了。 所以,他讨厌一切的规矩。 但对于规律,他倒并不讨厌,甚而还很遵从,这世上万物万事的规律皆是天生地养,乃是天地运转之则,若连这个都没有,那就真乱了套了。 而规矩,则多半是人为定下来的,除了用来被破坏,它什么都不是。 就如眼下的大宋。 也因此,对于皇都昌黎的某些风气,布禄什是很不以为然的。 学什么不好,偏要去效仿宋人的规矩?那又有什么好学的?那个老朽的国度如今都快要被自己的规矩给玩儿死了,他们大金却是正当强盛,为何要把那些没用的破烂玩意儿拿回来当宝贝?…. 闲得慌么? 自然,这些话是不能对人说的,尤其在那些至亲好友的面前,更是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非但如此,布禄什还必须要做出诚意奉行的样子来,跟着做上一些符合昌黎风气之事,将那些破烂东西拿来几样装点一下门楣,以取悦被他喂养得满肚子肥油的那些族老,以及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姨母。 他一直做得很好。 如今,富伦家的大事小事他都能说得上话,而这些年来奉上的大笔金银,也令得族中不少人视布禄什为主。 他已经打算好了,再过上个三五七年,将白霜城该拿都拿够,他便回去昌黎本家荣养,顺便拿 下那族长之位,再将自己看中的几个人安置在他看中的位置上,过后,便能清闲度日了。 事情也果如他的安排,进行得非常顺利且隐蔽。 如果莽泰那丹不曾出现的话。 这个边军左帅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突然一天便压在了布禄什的头顶,哪怕他布禄什是富伦氏的嫡枝、是南境亲王,他在边军中的某些号令,眼下亦有至少四成的人不会听。 手里的兵不听话,则这座由兵把守的城,很快也会变得不再听话了。 布禄什忍耐将近两年。 然而,他越是退让,对方便越是嚣张。眼下事态已经严重到了他无法再退的地步,而昌黎的那些蠢货除了知道跟他要钱,一件经正事都办不好。 直到现在布禄什都不敢相信,富有天下、权势滔天的富伦氏,居然想不出一点办法来让太子殿下获得老皇的重视,反倒将赫哲家的小崽子给显了出来。 这是拿着自个家的真金白银,去替别人家养孩子,且还养出了一头白眼儿狼? 虽然布禄什素来视宋人如猪狗,但有时候他也必须承认,这个老得牙都快要掉光了的族群,还是流传着一些很有道理的话的,比如: 为他人做嫁衣。 布禄什觉着,他在白霜城的这些年,都在这句话里了。 身边渐渐地没有了声息,布禄什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四顾而视。 侍卫们都没跟上来。 他已经走到了后宅附近,此处的布防皆为金刀暗卫,银刀侍卫却是无令不得擅入的。 此时,四下里静寂无人,早开的春花亦只在那东风里悄然盛放,倒是不远处的垂花门后,传来了一阵细碎而迢遥的笑语。 布禄什想起,长女珍珠今天在家摆宴,请来了不少要好的手帕交,花真那丹也来了。 他站了数息,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仿佛下一息那只拳头就会举起,向他的暗卫传下号令,一举打破那束缚了他近两年的某种「规矩」。 然而,他的拳头到底还是松开了。就如他这个人,最后也总会不得不屈从于某种「规矩」之下。 背着两手,淡淡地扫了一眼垂花门的方向,布禄什自垂花门前行过,转向东行。 穿过数道回还往复如迷宫的小巷,再走过一片大得有些过分的沙地,一座两层小楼便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姚霁珊 第070章 孤楼 这座小楼伫立于沙地的南角,被几株格外粗壮的松柏掩映着,其楼体本身亦漆作碧色,与那些长青的树木色泽相近,远远瞧着,就仿佛不存在一般。 布禄什在楼前的石阶上停了一会儿,将靴子上的黄沙跺了下去,又整了整衣冠,方才踏入楼中。 二楼临窗处,一名身穿黑袍的男子垂首凝望着楼下,当布禄什的身影没入最后一级青石台矶时,他收回了视线。 宽且长的飞檐遮住了午后的阳光,使得二楼的光线有些阴暗,黑袍男子的面容亦被隐去大半,只露出了一个显著的鹰钩鼻。 他并未剃发,满头花白的头发披散着,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年纪,额头勒着一圈枯藤与干草编织的东西,像是发带,又像是草冠。 他安静地坐在桌旁,好似阴影中一团更深的阴影,些许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描摹而出的轮廓,亦是沉暗的。 「小子来了。」布禄什的脚步声随着语声同时响起。 而后,他高壮的身形便遮住了黑袍男子回望的视线,就仿佛后者的面前突然竖起了半截铁塔。 这位南境亲王有着古尔泰家族的高大体形,却并不曾承袭与他血缘更近的富伦氏的俊秀,那分得很开的五官甚至连端正都算不上,其中一只眼睛还有些斜视。 如果他现身于以多出美人而著称的富伦家,可能会像个异类一般地格格不入吧。 「进来吧,我等你多时了。」黑袍男子的语声有些含混,仿佛一团搅不散的砂浆。 布禄什走到他的面前,微微地弯下腰,捧起他的一角黑袍贴在了额头上,口中发出了深切而又低沉的呼唤: 「牧温额父,您终于回来了。」 金语中「牧温」对应的中原语意有两重:一是「空远的、辽阔的」,二是「雄壮有力之人」。 而当它与「额父」相连使用时,便是中原语中「义父」的意思。 此刻,「牧温」二字所寓意的,既是黑袍男子与布禄什的关系,亦是其人之名。 他是布禄什的义父。他的名字便叫做牧温。 「我的孩子,看到你从远处走来,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那支箭了,是么?」牧温轻轻地拍了拍布禄什的肩膀,身子也朝前探去。 阳光倾泻在他的下颌,照见他带着皱纹的唇角,而在他张开的口中,可以看到他的舌头比常人缺了一小截。 那应该是被某种利器割下的。 不过,事情想必已然过去了许多年,伤口早已结痂并脱落,又在与齿关的反复磨合之下,渐渐化作了一个紫褐色的、略有些厚硬的印痕,就好像他的舌尖上长了一块胎记。 这明显影响到了牧温说话的速度与吐字发音的清晰。 好在,布禄什对自己的义父极有耐心,且似也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二人的对话并未受到影响。…. 「是的,牧温额父。那支从背后射向野狼的箭,已经被我握在手里了。」布禄什的语声很低沉。 语罢,他慢慢直起身来,向着他的义父露出了微笑:「三百两金子,还有几个美女。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牧温也笑了。 笑容令他的口角张开,现出他涂黑了大部分的牙齿,有几枚上还画着奇怪的细小的图腾,再衬着那红褐色的缺舌,以及唇角因笑容而更加深刻的纹路,这个笑由是而显得并无温度,反倒诡异得有些瘆人。 「做得很好,我的孩子。」牧温语声温和地说道:「有些代价是必须要付出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够办得到。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那批东西了,那些听话的鸽子还没有回来么?」 「鸽子飞回来了两只,其余的还 在外头收集消息。」布禄什退后数步,在桌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牧温低低地「唔」了一声,伸出长着老人斑的手,拿起了一旁的金酒壶,那倾斜的壶嘴很快便流淌出了奶白的酒液,空气里飘来一丝极淡的奶香。 他将盛着奶酒的金盏推到布禄什的面前,隐于暗处的身形一动不动,似是在等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布禄什显是知晓义父的意思,接过金盏后,他便又低声地道:「今年开春以后,发往白霜城的船比往年多了三成,沧河比过去几年更加繁忙,码头上的货物堆积成山。 我们的东西……并不那么好运,可能还要再等上些时候才能找到适当的机会发船。」 他捧起奶酒,在那醉人的香气里眯起了眼睛:「牧温额父请放心,我已经派人日夜盯着渡口,只要船一到,消息也会第一时间送到我的面前。」 牧温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就像个垂暮的老人那样,喉咙里发出了混浊的呼吸声。 而后,他忽地便站了起来,从阴影中踏进了阳光里,而他的整张面容,亦就此呈现在了布禄什的眼前。 布禄什抬起头,仰望着义父的脸。 在那张脸上,一条细长的黑布沿右边的面颊绕过后脑后,蒙住了右眼,就好似那里被划开了一道漆黑的伤口。 那一瞬,布禄什的目中涌起了悲悯,一种细微的伤怀弥漫在那张不甚端正的面容上,而随后,他的唇边便现出了真切而又亲近的笑。 他们其实是有些像的。 他的一只眼睛有些斜视,而他的义父,盲了一只眼。 布禄什用着一种近乎于崇敬的目光,凝视着牧温完好的那只左眼。 那只眼睛是深青色的。 有若深谷幽潭倒映而出的天空的色泽。 那是一种介乎于蓝与绿之间的、极其罕有的瞳色,而这美丽且稀有的眼瞳,为这张苍老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瑰丽,再辅以较之常人更为深邃的轮廓,可以想见,年轻时的牧温,定然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即便此际的他已然年过五旬、华发丛生,且只剩下了一只独目,舌头亦被人割去,然而,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韵却是如此地独特,如此地令人难忘。 于是,阴鸷被忧郁美化,可怖亦转作妖冶,就连那牙齿上那些诡异的图腾,此刻瞧来,亦显得那样地与众不同。. 姚霁珊 第071章 消息 「牧温额父,您又瘦了。最近还是睡不好么?」 布禄什的语声很轻,仿佛眼前的人是一尊脆弱的水晶雕像,稍有触碰,便会破碎。 这声音与他的外貌形成的反差是如此剧烈,几乎有些可笑起来,而牧温也的确笑了。 那笑容里的温度一如洒在他身上的阳光,明亮、温暖、安静,仿佛整个春天都融化在了这一笑之中。 这一刻,天生的容貌上的优点,很好地中和掉了他身上那种瘆人可怖的气质,而此刻这样抿唇而笑他,亦有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问题皆可迎刃而解。 「你应该把精力放在正事上的,我的孩子。」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点温和的责备: 「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没有什么大事,都只是老毛病而已。和你、和银城相比,一切都无关紧要。」 他仍旧延用着白霜城的旧称——银城,而布禄什显然也听到了,且对此似是有些无奈,于是温和地纠正他道: 「牧温额父,小子都告诉过您多少次了,不是银城,是白霜城。」 他说着又略略加重了语气,道:「在小子面前也就罢了,到了外头,您还是莫要再这样讲,万一被有心人听去,您的身份……」 「我没有身份。」牧温打断了他,左目的那只青瞳有若亘古冰封的湖,寒意迫人。 「我没有身份。」他又用着清冷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旋即咧开嘴,涂黑的牙齿在阳光下时隐时现: 「如果有,我也只是在草原上流浪的一名巫医罢了,一个比灰尘还要更卑微的人。无论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会像刮过山谷与草场的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布禄什怔怔地看着他,数息后,垂下了眼眸:「是,牧温额父。」 说话时,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在金族的礼仪中,这是对至亲长辈最高的致敬。 「小子听您的。」他说道。 牧温低眉望住他,青色的眼瞳被眉骨遮住,教人并瞧不见他的神色。不过,他的语声还是一如往常地温和。 「孩子,昌黎来消息了。」他俯身拿起了桌上的一张纸,那张纸已经在他面前放了许久了,他此刻将纸页举起,向义子晃了几晃。 那与其说是在转开话题,倒不如说是在以此安抚布禄什的情绪,就如每一位试图安抚儿子的父亲一般,有些生硬,也有些笨拙。 「信上说了什么?」布禄什放下触额的手,抬起头来,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牧温的眼神似是并不大好。他将纸条一直凑到眼面前,青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就着窗外灿烂的阳光,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第六头虎崽得了重病,已经有好几天不曾现身了;放满金银的宝藏被最大的虎崽夺走,现在,它正在清点里面的每一块铜币。…. 狮后终于离开了它的巢穴,她的身边环绕着苍鹰与鬣狗;披着狮皮的母狼占据了那里,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将会成为那里的主人,埋伏在四周的苍鹰和鬣狗必须得小心些了。 年老的狮王可能并不曾睡去,他垂下了头,却睁开了眼睛。」 抖了抖薄脆的纸张,窗外的风将那「哗啦」之声刮得稀碎,牧温发出了一声古怪的低笑:「呵呵,古尔泰家总是这样地热闹。」 布禄什坐了数息,蓦地抓起酒盏一口饮尽,旋即「笃」地一声将之搁在案上,面色有些复杂。 秘信中所写的狮子与虎崽,全都是他的亲族。 但转过来想想,这或许亦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人家愿不愿意认他这个亲人,还得两说。 「你的皇后姨母看来是要对赫哲氏动手 了。」 牧温似是知晓了义子心情不佳,适时敛起笑容,而后,一丝担忧便爬上了他的面颊: 「独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头独狼说不定已经变成了头狼,它的身边已经有了狼穴,而群狼都听从他的号令。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白霜城里的这头野狼,是不是也已经变成了狼群中的一员?如果真是那样,我们的敌人将会很难对付。」 布禄什淡淡地「哦」了一声,如杂草般的浓眉向上挑起,神情间有着明显的嘲讽: 「所以我就在奇怪,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动手?其实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的,等那窝野狼成了气候、等到它们把整个狮巢都给占去,那时候再动手也不迟嘛。」 他这是明显的反话,牧温自是听出来了,也知晓义子的心中藏着不少怨气。 他朝前倾着身子,青色的眼瞳专注地凝视着布禄什。阳光下,他的眼眸比青金石还要剔透: 「愤怒只会烧红你的眼睛,埋怨也只会蒙蔽你的心。我的孩子,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不要因为挡在面前的高山,就遗忘了山外的天空。」 歌咏般的话语,一如那幽深如水的眼瞳,令人没来由地便生出了信服之感。 布禄什面上的讥意就此散去,双眼微阖着,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不要气馁,孩子。你比你以为的更强大,也比我以为的更沉着。」 低且和缓的语声中,一只遍布老人斑的手,轻轻按在了布禄什的肩膀上。 那凶目裂口的熊首刺青在这只手之下,仿佛婴儿一般地乖顺。而牧温的语气亦柔和得好似安抚稚子: 「你始终都要记得,这白霜城里每一棵草、每一粒砂,都是属于你的。只要你拿稳了手里的东西,远在昌黎的狮子和幼虎便永远都会倚重于你。你说的话,也永远都有人会去听。」 他略略加重了手的力道,似是想要籍此令义子感受到他的内心,语声愈加地舒缓起来: 「孩子,记着我的话:风暴与狼群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战斗的勇气。眼下你最该做的便是做好一切准备,痛击那群野狼。我相信,你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布禄什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 每当他迷惘或愤怒的时候,义父总能予他慰籍、给他光明。那些话语就像一盏盏牛油烛,为他照亮了前路,让他不再徘徊于迷途。. 姚霁珊 第072章 逃奴 布禄什是笑着离开小楼的。 那曾经遍及身心的疲惫与愤懑,尽皆留在了身后的青松翠柏间,他行过沙地的步履很是轻快,就如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矫健。 然而,当他回到议事堂、看到布日巴兰那张谄媚的笑脸时,那松快的感觉便又飞快地离去,阴云重又堆积在了他的眼底。 「你怎么又来了?还是为了那逃奴的事?」布禄什尽量用着平静的语声问道,眉头却皱得极紧。 布日巴兰家逃了一个宋奴,不知怎么就被捅到了府衙,且被正式记录在案。 这委实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莫说是逃奴了,便是杀人放火的大案,只要布禄什发一句话,也能立时抹去。 可不巧的是,备案那天恰逢京差前来收取岁税,这宗逃奴案便连同积压下来的府衙卷宗一并交由他们带回了昌黎。 当布禄什知晓此事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事实上,纵使布禄什当时便即收到消息,亦很难找出由头来去阻挡那群京差。因为,这群京差是由「金虎卫」充任侍卫的。 金虎卫乃是大金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军伍,而能与京差同行的金虎卫,则泰半都是贵族出身。 当他们现身是,便代表着大金朝的皇命,连皇子也不敢轻易上前招惹,布禄什自忖脑子还没坏掉,自然就更不可能去捋这虎须了。 此外,坊间亦有传闻说这「金虎卫」中隐藏着一群神秘之人,他们散落于大金各地,专事收集隐私消息,就连某些朝官家中的私密事,亦能被他们刺探到。 一边是逃奴,另一边是声威煊赫的金虎卫,两桩物事放在一处,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 不过,布禄什还是留了个心眼儿,将此事记了下来。 一桩小小的逃奴案,居然能够凑齐诸多巧合,最终上报到了昌黎,这本身就很反常。 当然,他并不曾大张旗鼓地去追查,眼下的白霜城正是暗潮汹涌,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有可以引发局势变动,是以他在接报当晚便命人飞鸽传书,让在昌黎的人手盯紧些,有情况再行回报。 接下来数日,布禄什越发加紧了部署,埋在城中多年的暗线亦被尽皆启用。只因他相信,待到万事具备的那一刻,连同这桩逃奴案在内的一切问题,皆会烟消云散。 在手握雄兵、稳坐南境的「南境王」的面前,纵是当今圣上,那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是的,这一回,布禄什不打算再隐忍了。他要将戴在脑袋上多年的那顶「亲王」银冠,换成金珠「王」冠。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白霜城以及城外那几十座银矿,得由他说了算。 布日巴兰对此却是不知情的。 他与布禄什虽然沾着些亲,又还管着城中府库,却也只是因为他生性愚笨胆小,布禄什用着比较放心罢了,而在一应大事上头,却并无他置喙的余地。…. 原先布禄什也以为,这个胆小无用的下属干不出什么大事来,可如今看巴兰竟为了个逃奴如此着紧,布禄什便又觉着,他还是小瞧了巴兰。 此案有异,布禄什自是早有所料,而巴兰的表现却很令他意外。布禄什眼下就很怀疑后者是否还有隐情未报,否则,一个素来庸碌之人,何以突然变得如此勤勉? 有些人,的确是欠敲打了。 布禄什负着两手,淡然的视线掠过巴兰弯腰打躬的肥胖身形,眼神微微一闪:「嗯?怎么不说话?」 「没……没……属下、属下想等大帅入座了再说。」巴兰抬起头,被肥肉撑得极为鼓胀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堆笑褶:「属下今日求见,是有要事向您禀报。」 「哦?」布禄什扫他一眼,大 步走向议事堂正中的熊皮椅,当那异常雄壮的身躯挤进座椅的刹那,布日巴兰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那张椅子发出的颤抖,就好似被一整座大山压在了上头。 「你想说什么?」布禄什左手按在扶手上,右掌支着下颌,并没去看自己的属下,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侧的窗户,面上没有一丝情绪。 分明并非疾言厉色之语,布日巴兰却觉出了一股彻骨的寒意,登时便觉面皮发紧,脑门儿上的狐首刺青也跟着颤抖起来。 抬手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他束着两手道:「大帅,属下……属下不敢骗您。其实是在那宋奴逃跑的那天,属下发现书房好像……好像被人动过。」 布禄什望向远处的视线陡然一收,尚未转首,布日巴兰已经「噗嗵」一声跪了下去,两手扶地颤声道: 「大帅息怒……大帅息怒,请听属下说。属下今日就是来向您禀报这件事的。属下已经查出了一点……一点眉目,因不敢自己做主,是以收到消息后马上就来向大帅禀报了。 大帅您要相信属下啊,属下真的……真的已经查出眉目来了。都是宋狗干的!是那群该死的宋狗探子搞的鬼!」 布日巴兰不停地以头抢地,脑袋在砖地上撞出「砰」、「砰」之声,浑身更是抖得如同筛糠: 「是属下该死,属下不该瞒报消息,属下犯了大错。只是那时候属下也不能……不敢断定那逃奴必定与此事有关,又怕贸然上报消息坏了大帅的事,这才……这才……」 他的光脑门儿上此时已然布满了汗水,可他却连擦都不敢擦,一任那汗珠如雨滚落,扶着地的两条胳膊不停地打着哆嗦。 布禄什从来就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豁达。 无论是犯错的手下,还是暗算他的族人,甚或是无意中得罪了他的朝堂***,最终,总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有时,这报应来得直接而迅速,而有时,报应却是降临得缓慢而又漫长。那种钝刀子割肉凌迟般的痛苦,不曾亲身领受之人,根本无法明白。 布日巴兰虽不曾亲身领教,但却曾亲眼见过,是以他才会如此地惶遽。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布禄什也的确出手很大方,凡有功者或有恩于他之人,他总会回以厚报,布日巴兰便是因了听话这一条,被他提拔了上来。 也因此,布禄什的身边总会聚着一群人,忠于他的人也相当不少。. 姚霁珊 第073章 黑巫(加一更) 在这一刻,布日巴兰只希望自己能够将功折罪。赏他是不敢想的,唯望那「罚」能轻一些、快一些,毕竟他这一身的肉再是肥厚,也是经不起那千刀万剐的。 熊皮座椅上,布禄什垂眸看了看脚下抖作一团的物事,眉眼间浮起了几分戾气。 看起来,自己平素对这些手下还是太宽和了,是以才会养出这样一无是处的家伙。 唔,这么说也不对,那身儿肥膘拿来炼油还是不错的。 一些画面浮现在布禄什的脑海中,他捏了捏手指,杂草般的眉毛越拧越紧,那眉间戾气亦越来越浓。 可再下一息,一管淳和的音线便忽地响起在耳畔,就仿佛那只湖水般剔透的青瞳,正向他投来专注的视线。 「……独木难成林,再强壮的狮子也斗不过一群鬣狗。你需要帮手,我的孩子。你需要一群听命于你、效忠于你的鬣狗一样的帮手,因为你是注定要成为霸主的那个人,而霸主应该一呼百应,而不是孤家寡人。 所以,要多用你的脑子,少用你的脾气。驯养鬣狗也是需要技巧的。鞭子抽下去的那一刻,效用也就到头了,而鞭子拿在手上时,起到的作用才是最大的……」 记忆中的语声渐渐远去,布禄什面上的神情亦柔和了起来。 他在熊皮椅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低沉的、有若掺着砂砾的语声穿过空堂,落进布日巴兰的耳鼓: 「查到了什么?说说看。」 布日巴兰登时长出了一口气。 没有马上发怒,而是先让下属禀明消息,且语气很沉稳,此即表明,右帅的心情还不错。 看起来,右帅的义父——「青瞳黑巫」牧温——已经回来了。 布日巴兰是知晓这么一号人物的。 虽然他得不到布禄什的重用,但布禄什却也乐于与他分享一些秘密,因为这位亲王看人很准,知道巴兰绝没那个胆子往外说,更不敢背叛自己。 说句实话,布日巴兰直到现在都没太搞懂,高贵的古尔泰氏与富伦氏的亲族——布禄什富伦,为什么要认一个低贱的黑巫为义父? 诚然,富伦氏待布禄什确实不太好,昌黎本家那些族老至今仍旧将布禄什当做狗一样地使唤,不少嫡支子弟亦对这个「南境亲王」嗤之以鼻。 在大金,亲王并不值钱,二字亲王则要加上一个「更」字。 富伦氏本家如今就有十来个亲王,其中有一半还都是「一字亲王」,从品级上便比布禄什更高。 而在一字亲王之上,还有「三字王」、「两字王」和「一字王」,这其中又以一字王最尊,乃是皇子分府而居后获得的王位,而「二字亲王」,在诸王之中则是垫底。 不过,就算再是垫底,那也犯不着认个黑巫当义父啊。 对于这么件事,布日巴兰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还曾借着酒意问过布禄什,而布禄什彼时看他的眼神,就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佛望向脚下的蝼蚁,那种不加掩饰的冷酷与淡漠,吓得他当场便醒了酒,往后也再不敢提及。…. 如今看来,这牧温倒也真有两分本事,布禄什每回见过他之后,总会变得比较好说话,行事也比较温和,便如此刻一般。 在心底里念叨了一句「多谢黑巫大人」,布日巴兰口中应了个「是」,随后膝行上前,两只手紧紧攀牢熊皮椅的椅腿儿,压着声音道:「大帅,属下查到……」 几若耳语般地将所知的消息尽皆禀报了上去,他方才手足并用倒着爬了回去,伏地跪好。 布禄什静静地坐了数息,忽地咧开阔口,「嗬嗬」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早就猜到了,真是 一点也不让人意外,这些宋狗向战场上硬不起来,就会使这些阴招。」 他的语声充满了讥诮,很快地,笑容便自他的脸上淡去,他的视线越过前方巴兰的头顶,投向了虚空中的某处。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收回视线,冲着巴兰抬了抬下巴:「起来吧。」 巴兰如蒙大赦,「砰」地一声重重磕了个响头,颤声道了句「谢大帅」,这才两腿打晃地站了起来。 他本就虚胖,身子骨也早被酒色掏空了,如今不过跪了这么一会儿,瞧着便像是有些支持不住。 布禄什看都没去看他,张口骂道:「还站着干嘛?自己不会找地方坐?在我这儿装什么小狗崽子?」 话虽说得凶横,可他的语气却还是透着亲近的,看得出,他的怒火已经消了。 「谢……谢大帅赐座。」布日巴兰一脸地感激涕零,心底里却是再度说了句「黑巫大人好本事」。 布禄什今天的脾气异乎寻常地好,可见是从牧温那里听到了不少好话。 说来也奇,每日里奉承布禄什的人多不胜数,布禄什手底下也不乏真有本事能进谏的谋士,可这么些人绑在一块儿,也及不上黑巫牧温的一席话。 据说,布禄什从小在家中就不受宠,他亲爹娘只疼那几个小的,对这个长相丑陋、体壮如牛的长子很不待见,总说他「不像我们富伦家的孩子」。 或许便是因了这个缘故,他才会将个低贱的黑巫当亲爹一样地敬着。 「那些宋国密探就像老鼠,你发现了一个,后头必定藏着一窝。」布禄什沙哑语声忽地传来,巴兰立时转回了思绪。 他定了定神,满脸堆笑地道:「大帅高见,大帅高见哪。属下如今查到的宋国探子并他们在各府的暗线就有不少,只是……」 他讪笑着挪了挪屁股。本就只坐了半边儿的椅子,就此又空出了一块,他整个人的坐姿便显得有些岌岌可危起来,一如他不那么稳当的语声: 「……只是,那两个宋国密探很是警觉,属下的人才盯了他们半天,就被他们发现了。属下没敢打草惊蛇,就把人手又都给收了回来,大帅看……」 「这事你不必再管了。」布禄什接口说道。 他实在太清楚自家这个烂事无用的远亲了,但凡要动点儿脑子的事,你就不能指望他,不然准定砸在手里。. 姚霁珊 第074章 空院 果然,听了布禄什所言,巴兰登时如释重负,点头哈腰地道:「是,大帅,属下领命。」 布禄什委实懒得理他,只将两眼望向正前方的大门,口中续道:「从现在开始,你只管照旧办你的差事,多余的事一点都不要做。至于那两个地方,你也用不着专门加派人手,本帅……」 微阖了双眸,布禄什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了那只透若水晶的青瞳,不由自主地,他的神态间便也有了几分牧温那笃定而又平静的模样,放缓了语声道: 「这样吧,过几日,你再约乌勒克见一面,然后告诉他……」 他招手唤过巴兰,凑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末了又咧开大嘴一笑:「……如此一来,咱们便能专意吃酒看戏,就看那一窝老鼠怎么和他们斗去。」 布日巴兰心领神会,没口子地奉承起来:「大帅高明,大帅实在高明哪。属下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布禄什自己亦觉此计甚妙,心情大好之下,面上的笑容也越发地畅快:「快给老子滚吧!你这头肥得流油的野猪。今天你也是算立了功,我就不罚你了,但有句话你给本帅听好了。」 笑声便于此际蓦然一止,布禄什那张笑得很开怀的面容,亦在一瞬间变得狞厉凶悍。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冷冷地吐出了这八个字。 布日巴兰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后心一阵发凉,好似有冷风自四面八方袭来。他颤抖着两片嘴皮儿想要说些什么,可嘴巴却根本不听使唤,唯有牙齿「格格」打战。 「来人,送客。」 布禄什挥了一下手,好似挥去了空气中的灰尘。 几名侍卫闻声而入,将布日巴兰拖死猪一样地拖了下去。 布禄什兀自坐了片刻,方才提声唤进一名亲卫,低声问他:「达昌安走了没有?」 侍卫躬身道:「回大帅,人已经送回去了,路上并没遇见野狗。」 布禄什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亲卫乃是银刀头人,府中公务不少皆要过他的和,此时他便自怀中取出一份公文呈了上去: 「禀大帅,刚才接到府衙发来的公文。最近几日码头积压了不少船只,他们怕那几家苦力行闹事,要咱们派些人手去帮忙。」 布禄什一怔。 随后他便坐直身体,接过公文翻看起来。 ……………… 沧河最大的码头通济码头的货物,已经堆积如山了。 卫姝走在临济巷里,只觉得眼前身后尽皆被人与货填满,下个脚都得先找准地方。 她倒也想施展轻功来个「穿花绕树」,自人缝中穿插过去。只可惜,那人墙委实太过于厚密,而货车又是一辆紧挨着一辆,几乎每一点缝隙皆被塞得满满当当地,除了慢慢跟着人流往外挤,也就唯有打从大伙儿头顶飞过去这一招可使了。…. 但那样一来,只怕她人还没回到帅府,书九就已经杀到了面前。 卫姝被人潮裹挟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脸上心里尽是无奈。 早知道临济巷这般挤法,她就不从这里走了,如今再要退回去却也不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不时还得躲过那踩鞋的脚、撞过来的胳膊肘以及挨近袖笼的偷儿们的黑爪子。 前两样都好办,唯后者有些费神,卫姝擒着劲儿只拿出三根手指尖儿来,来一个便拍一个,却也是轻了怕打不疼、重了又怕打太疼,倒累出了她一头的汗。 直花了比往常多了三倍的时间,她才终是拐进了临济巷的一条岔路,穿过路上往来不息的人流与车马,回到了宽敞的银毡大街。 饶是身怀武技, 这一路走下来,卫姝也颇觉累心。 原想着避开这些繁华之地,以避免与书九等人的「不期而遇」,却不想反倒耽误了工夫,最后竟还又回到了银毡大街。 若是直接从这里走,这时候她应该已经到地方了。 眼瞧着离约定的时辰已然颇近,卫姝脚步如飞,只花了一刻多点的时间,便赶到了城北的一所空屋。 这里原是她与破军约见之处,如今破军已然身死,这空落的院子却一如当初,墙角边、屋檐下、房舍中,凡有泥土处,必有蔓草疯长,离离如荒原一般,比卫姝前番来时更显芜乱。 周尚早便已经到了,卫姝尚未进门,便听到了他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待她拐过几道颓垣,那个比常人高出一头的身影便自隐身处走了出来,朝卫姝招了招手:「卫姑娘,到这里来。」 破败的础柱旁,周尚的面上带着笑,看向卫姝的眼神很是亲切。 卫姝面上亦现出笑来,快步上前,行了个中原女子的裣衽礼,轻声地道:「周叔等了好久了吧?我也没想到那临济巷这么难走,也不知打哪里来人和车马,我好半天才挤出来的。」 她细声地说着话,又举袖拭了拭额头的汗水。 周尚的视线自她的额角滑向她微微泛红的双颊,似是在确认她有无撒谎,面上的笑容却是憨厚得像头拉犁的牛: 「无妨的,我也刚到。听说最近码头货船积压,好些货物都卸不下来,临济巷紧挨着通济码头,自然就不好走了。」 卫姝轻轻地「嗯」了一声,身上的裙带被风拂着,轻盈得有若草间精灵。 哼罢了这一句,她便垂首掸去粘在裙裾上的草叶,没来由地,心底里一阵凄惶。 天色阴沉,重云压在墙头上,空院中芳草萋萋,犹似经年来无人打扫的坟塚,埋葬于其间的,是风化的岁月,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蓦地,一两声鸟啼穿空而来,孤寒地、凄恻地,教人打从心底里凉了下来。 这情绪似以也波及到了周尚。 他凝目望着眼前的少女,总觉得这刻的她就像是一片飘零的叶,风大一些,就能被吹走。 不由自主地,他的声音也变得低缓了起来,问道:「卫姑娘,花真那里最近有什么动静?听说莽泰父子都去了大营,你可知详情?」. 姚霁珊 第075章 同伙? 卫姝的心本就是偏着大宋的,闻听此言,便也将那莫名而来的愁绪收起,略略斟酌了一番言语之后,便将前些时候的发现通说了一遍。 语至收梢,她又自袖中取出一个揉得乱糟糟的纸团,声音很小地道: 「这个……周叔拿着罢。」 周尚接过纸团,入手便觉得内有硬物,展开看时,便见里头裹着一粒灰白色的砂砾。 「银矿?」他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卫姝。 在潜入白霜城之前,长锋营有专门的人教过他们一些必要的学识,其中便包括白霜城最重要的物产——银矿。 白霜城中的每一个宋谍,几乎都对这种矿石略知一二,是故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就是银矿么?」卫姝妍丽的眉眼间满是懵懂,面上的好奇亦恰如其分,就仿佛她对这东西一无所知:「这是我在车马房拣来的。」 这话自然无一字是真。 她不只识得银矿,且这东西也并非拣的,而是从蓿的眼皮子底下偷来的。 那天晚上,花真命蓿将此物处置掉,过后便是审问一般地问了卫姝许多话,晚上还去找了莽泰,自然地,那个保护她的高手也随其离开。 于是,趁着百花院守卫空虚,卫姝便拿了一块差不多的石子儿,换下了蓿手头的银矿。 这事儿说来容易,做起来么……咳咳,其实更加容易,毕竟蓿也就只是个精明些的普通人罢了,对付她几乎不废吹灰之力。 倒是后来要将这东西收好,时不时地就得换个地儿藏着,却是颇费了卫姝一番手脚,今日将东西夹带出来时,也是挺惊心动魄的,所幸卫姝如今的功力已然恢复到了五成,一切还算顺利。 周尚此前已然听卫姝提过花真的车驾,此刻便问:「你刚才说花真马车的车轮里卡了个奇怪的石子儿,就是指的这个?」 卫姝轻轻地「嗯」了一声。 周尚沉吟了数息,很快便将银矿收起来,正色道:「这是个很重要的消息,卫姑娘有心了。」 卫姝腼腆地低着头,敛眉不语,越发柔弱得像一朵娇花。 周尚此番倒没去观察她,只将一双斩刀眉紧紧地拧着,面上现出思索之色。 他也知晓花真与固德斗得很凶,这兄妹二人都想在莽泰面前立功,同时又拼命地想要将对方踩在脚下。而叶飞命周尚故意接近并买通阿琪思……嗯,是卫姑娘,亦是出于这个因由。 利用那兄妹俩的矛盾制造机会、引开对手视线,最好能够挑起金人内斗,以此为长锋营同袍争取更多的时间。 可他是真没想到,花真居然能搞到银矿。 这已然超出兄妹相争的范畴了,这位左帅府的七姑娘倒是手眼通天,只不知她是从何处搞到的银矿,又或者是谁将这东西给她的? 无论如何,这消息于他们而言都很重要,而花真其人也需要重新再做研判了。…. 脑中思绪飞快掠过,周尚转而又将注意力拉回眼前,旋即发现那纸团上似乎还写着些什么,扫眼看去,那双环眼一下子张得老大: 「嗬,卫姑娘,你这画的是……印鉴?大金邸报封筒上的那个?」 卫姝自然又是一脸「啊那个是邸报的封筒么我不知道呀」的无辜表情,随后便表示,这是在服侍花真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 周尚对此并不怀疑,而卫姝亦据此反证出了一点: 这两个大宋间谍对花真的了解,远比她以为的更多、也更细,他们甚至知晓花真时常出入莽泰的书房,能够接触或是读到官府邸报。 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那么,他们找上阿琪思的目的,是 否便如卫姝此前的猜测:是为了通过花真去做些什么? 「我也有东西交给你。」周尚的语声再度响起,卫姝转眸望去,便见一只熊掌抵到了眼前,那掌心里叠成方胜模样的纸块简直小得可怜。 她作出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来,翘着兰花指拈起了方胜,那厢周尚便道:「这是地底粮库第一层的地形图,那地方最近似乎在改建,我们重新绘制了一份新的,姑娘仔细收好了。」 既没说东西从何而来,亦未言明地底粮库改建的缘由,就这么直捅捅地把个图纸交了出来,什么意思? 虽然明知这只是一场戏,卫姝还是觉着有些怪异。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疑惑,周尚便又解释地道:「只是在姑娘这儿留一份底罢了,毕竟帅府比我们的住处更安全些。」 「我知道了。」卫姝蚊子哼似地应了一句。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明面上看这是对她的信任,又有一重「最危险处则最安全」的之意,很有大宋密探的行事风格,然而实际上,这又是一重反间计。 他们必定早就看出阿琪思乃是花真派来的细作,于是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对方往回送消息。 换句话说,这地底粮库绝对就是个假机密、真幌子,这群宋谍真正的目的必不在此。 可是,花真手底下的细作可不只卫姝一人,还有别人潜藏于这群宋谍身边,甚至说不定叶飞与周尚中的一个,就是那根暗线。 卫姝捏着方胜块儿,心底里的黄莲泡又开始往外冒。 如今,反间计赫然已经来到了五重,估摸着第六重、第七重也在不远处了,却不知待到反出第十重的时候,缠在她身上的那些乱麻,能不能把她给裹成个大粽子? 卫姝有点苦中作乐地想着,一面便将图纸仔细地收进袖中,耳畔忽一阵鸟啼声疾,旋即便听到了周尚的低语:「不早了,回吧。」 卫姝应了一声,抬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清澈的眸光有若流波,轻轻一转,便转去了院子西侧的那面土墙。 土墙已然坍塌了大半,离披的野草几乎没过半个墙身,远处瞧着,便好似重重碧浪冲破墙垣,在大风中翻卷不休。 那草丛里藏着个人。 此外,再远些的那几堆乱石后头,还隐着另两道呼吸。 这是两伙人。 乱石后的二人来得极早,打从卫姝与周尚见面伊始便已隐身于彼,而杂草后的这人来得却迟,他们这厢话都说完了,这人才潜行而入。. 姚霁珊 第076章 阿兰 卫姝掠过发丝的手自然而然地垂在裙畔,轻轻拢住了衣袖,转头睇了周尚一眼。 周尚正往院门处走,一面走一面还戒备地四顾而视,卫姝注意到,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错开了西墙,就仿佛那杂草并乱石根本不值当他多看。 他知道有人盯梢。 明知如此,却依旧与卫姝说了半天的话,就连议及银矿屑这等重要消息时,时亦不曾有所避忌,那么,乱石后头的两人是他的同道? 至于杂草里的那位,卫姝记得这人才一来,那不知哪里来的鸟儿便突然叫了起来,周尚随后便提议离开。 唔,两个在近处望风,一个在远处给暗号,这群大宋间谍倒是挺懂排兵布阵,却不知杂草中的那位又是何方人士? 离开空院之后,卫姝依旧循原路返回,周尚却是直奔北坊,说是「还有事要处置」。 估摸着是要处置杂草里的那位仁兄罢。 卫姝遥遥地替那人哀了一息,倒是不曾跟上去瞧。 宋人与她本出同源,纵是对方拿她行了反间计,她也不恼。 国事当前,这一点轻重她还分得清。更何况,人活在世上哪有不遭人算计的?从前她也没少算计旁人,连皇位都是算计来的,相较于此,眼前这些那就真是轻风过身,不萦于怀。 卫姝走得比来时更慢,若有人想要在后头缀着她,却是丝毫不难。 可那两伙人显然皆对她不感兴趣,直待她走到了城北与城南交界的封元里,她依旧连个盯梢的都没发现。 这并未令她放松,反倒让她微觉不虞。 从花真到周尚,就没一个人想着来盯她的梢,可见两边儿皆将她当成了一步明棋。 这自然也好,明棋明到了透明的程度,倒也可以躲过众目所瞩的风险,然而,明棋的坏处却也不小,比如—— 随时可能成为弃子。 卫姝立在街角,对着买糖糕的老妪露出了一个甜笑。 这可不就巧了? 朕也正想弃你们呢,不如,大家同弃? 吃了一块甜得倒牙的糖糕,卫姝最终确定了自个儿「未来弃子」的身份,心下却也越发笃定起来。 然而,当一道熟悉的气息倏然晃过不远处的巷口时,她的那一点笃稳,便又被讶异所取代。 是花真身边的那个高手?! 这人怎么跑出来了? 卫姝一直以为那是个女子,可此际,巷中行出的却是一个身量颀长、气质阴柔的男子。 这男子脑袋上扣着一顶薄薄的帷帽,卫姝眼神极好,自是看清了此人样貌,却见他五官扁平,眉眼细长,颧骨却是高耸,一双眼睛死沉沉地,予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他穿着身玄色宽袍,衣袖窄瘦,足下蹬着一双云纹靴,靴筒很高,直到小腿膝盖下方,左右腰畔各悬着一把剑。 江湖上使双剑的好手并非没有,可这男子的双剑却很奇异,乃是左黑右白,那黑剑的剑柄下方吊着白玉坠,白剑柄下则为墨玉坠。…. 「阿兰,过来。」 双剑男子现身之后,一声轻唤便自巷中飘出。 即便那声音故意变粗又压低,却也并不能掩去它带给卫姝的熟悉感。 卫姝勾了勾唇,在一个卖草扎的小摊前蹲下,随手挑拣着摊子上各色的草扎小兔子小马,眸光却始终笼在那巷子左近。 未几时,便见那叫做阿兰的剑客与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快步走了出来。 果然,还真就是花真。 卫姝唇角的弧度扩大了一些。 她一直对花真这半年来的动向很好奇,却不想今日竟能 撞个正着,这可真是瞌睡碰上枕头,怎一个「巧」字可得? 说起来,卫姝今日偷潜出府,自是因了莽泰父子如今皆在边军大营长住,左帅府守备越发松驰,她才会择机而出。 想必花真亦是看中了这一点,故此女扮男装偷跑了出来,而不是像从前那样让阿琪思配合她唱双簧。 坦白讲,如果不是先行觉出了阿兰的呼吸,过后又听到了略有些耳熟的说话声,单凭两个眼睛去瞅,卫姝是断断认不出扮作随从的花真的。 这位七姑娘不知用什么东西把脸涂得黢黑,脑袋上又压着一顶硕大的雨笠,约莫衣裳里还塞了棉花,走起路来两膀晃动,竟是将个矮胖少年的模样仿得惟妙惟肖。 花真此行显是极秘,身边只跟着阿兰一人。行出巷口后,那阿兰便挡在花真身上,两手抄在衣袖里冷眼扫视了周遭一圈,约莫是观察四下环境,待见并无异常,方才扭头向花真微微颌首,二人便径直转去了封元里大街。 封元里大街乃是城南最热闹之处,市面儿比银毡大街还要繁华,其店铺林立、行人如织,商号多不胜数。 一些与金国接壤的小国如新丽、可汗等国的行商,也时常往来于此,他们或是将大金南部盛产的香料、木材以及边军从大宋掳掠而来的玉器、衣料等贩回本国,或是将本国特产在此售卖,以换取大宋通宝或更精当的纹银。 据说,一锭大宋雪花银在可汗国能换到多出三到四成的银币,而新丽国通行的货币亦以大宋通宝最为稳定,其本国铸造的铜钱却因料次质差而十分不稳定,货殖变化极大,新丽百姓们亦有一拿到铜钱就立时将之兑换成大宋通宝的习惯。 眼瞧着花***仆渐渐走得远了,卫姝这才不紧不慢地买了个草扎小鹿拿在手里,远远地跟了过去。 追踪他人这等事,阿琪思似是经验极富,卫姝便也只须遵循身体的本能,时而驻足、时而疾行、时而绕上一小段路,总能赶在那对主仆融入人群的前一息,重新锁定对方且还不被发现。 花真想必并非第一次扮作男子,这一路她走得很是从容,行止也颇坦荡。 看得出,她对封元里这一带是极熟的,领着阿兰在巷陌间兜兜转转,到得人少僻静处,她便走得飞快,而到了人多的地方,她便会放慢脚步,亦步亦趋跟在阿兰身后,两个人就像是出门闲逛的富家主仆一般。. 姚霁珊 第077章 三春 穿过封元里,再拐上几个弯儿,前方已是店铺渐稀,巷弄幽寂,那风里渐渐地还带上了一丝脂粉香。 到得此时,卫姝便已然觉得有些不对了,而待再见那阿兰领着花真笔直地跨进了一所叫做「三春馆」的小院时,她着实是吃了一惊。 这是……私娼馆吧? 悄立于街角的一隅,卫姝探头望向那幢小楼,面上难掩讶色。 她本人自是不识得此处的,但阿琪思却好似在类似的地方出入过,那黑暗中的书卷此时正徐徐翻动,一些模糊的记忆涌进了脑海。 只是,这些记忆一如往常般地不连贯,想来是出自阿琪思的抗拒。卫姝也不急于一时,仍旧打量着前方不远处的「三春馆」。 在封元里这等市面繁华之处,官妓与私娼自然也不会少,眼前这条不知名的长街,很可能便是城南这一带的烟花之地,且看上去还颇成气候,想必是积年经营而成的。 卫姝引颈张望,见那三春馆便位于这条南北朝向的长街中段,左近相仿的馆舍还有不少,每一户的门前皆挂着花枝彩灯,到得夜时,想必是五彩灼烂,别有一番风情的。 如今却是才将过午,街市寥落,行人也瞧不见几个,显得有些冷清,唯有春风迢迢暗递,远处偶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却也是隐隐约约地,一如那忽远忽近的脂香。 「哟,阿兰公子来了,快快请进,您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我们家丫头可惦着您呢。」 三春馆中,阿兰与花真甫一踏入小楼,那鸨母立时笑脸相迎,几个小丫头也上赶着前去问好,一片莺声燕语,扫去了方才的寂静。 那鸨母年轻时想也有些姿色,如今却是只能将浓妆点抹了,才能盖过岁月留下的痕迹。只见她扭着水蛇腰,三步并两步走到阿兰的面前,亲昵地向他的胳膊上轻轻拍打了一下,在阿兰的眼底浮出厌色之前,便又及时地收回了手,退后两步笑道: 「公子这便进去罢,咱们春儿这些日子总是愁眉不展地,公子这一去啊,她必定就能欢喜了。」 这春儿姑娘便是阿兰每回来时都要点的,因阿兰出手阔绰,春儿姑娘眼下已是很少会见外客了。 花真此时缩着脑袋,只在阿兰身后两步处站着,瞧来就是一名普通的随从。 那鸨母自也是见过这黑胖小厮的,并不多予理会,扭头便高声吩咐楼子里的丫头备茶水点心。 阿兰惯来此处,自是知晓规矩,鸨母的这一声唤,便是讨要茶水钱的意思。 他僵硬地冲着那鸨母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将那些小丫头都打发走了,那鸨母这才换过一副殷勤的笑脸,当先引着二人穿过小楼,来到了后院。 后院也有一幢小楼,比之前头的楼宇更加精致,楼前的地步虽不大,却也有假山流水、石廊朱桥,若要去至楼中,还得九曲十三折地绕上几步。…. 这却也是摸准了飘客的心思,让他们有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待到心魂都被勾了起来,那千娇百媚的姑娘们才能将恩客的口袋给掏空。 阿兰与花真熟门熟路走了过去,挑开那小楼门前垂落于地的锦帘,便有个穿着点银翠衫、洒花罗裙的女子含笑上前,屈身行礼道:「公子可算来了,奴候得心焦呢。」 女子说着一口软糯的金语,吐字较之常人为轻,脸上搽着极白的粉,朱唇含丹、弯眉如月,姿容并不见得有多美,唯行止间别有一种风流体度,既不似宋女,亦不似金女,倒有几分异国情调。 阿兰眉眼不动,大步行至东窗之下,径向那早就备好的软垫上跪坐了下来,那女子亦款步相随,在他的对面入座,二人之间横着一张窄长的小几,几上已是水陆铺陈,竟连酒菜都已备齐,就好似 这女子一早便料知他会来。 「孟春儿呀,好生招待咱们阿兰公子,莫要怠慢了去。」鸨母立在阶前笑语,一探手,便自身旁小丫头的手里提起了一盏坠着流苏的精致大红宫灯。 她将那灯笼挑上屋檐,扭头冲阿兰媚笑了一下,这才领着丫头摇摇摆摆地去了。 此乃花街的规矩。有了这盏灯笼,便表明春儿姑娘此时屋中有客,不见外人。 「公子可要先饮一杯酒么?」孟春儿执起仿青东瓷的酒壶,眉眼含春地向阿兰面前的酒盅里注了酒,眼风忽尔一飘,便飘向了一旁的花真,微微冲她呶了呶嘴。 花真亦向她颔首致意,道了声「叨扰」,便即绕过相对而坐的这一双男女,竟是拾级而上,独自上了楼。 彩帘低垂、东风温软,小楼之上窗牗坠锦,处处一片旖旎。 这二楼原是姑娘们与恩客春宵一度的地方,细长的楼道两头皆陈着香案,此时已是熏香缭绕,扑人口鼻。 花真却也没去那装饰得极香艳的大房间,而是目不旁视地一直走到朝西的香案前,方才突然朝旁一拐,却是拐进了水舍。 这水舍乃是丫鬟们烧茶煮汤的地方,逢有客人过夜,她们便会及时送上热水,又或是客人并姑娘们饿了,亦是由她们做些点心吃食送去。 此际,水舍中轩窗微启、炉火犹温,却并不见明眸善睐的婢女,而是端坐着一个男人。 「孙大手久等了。」花真款步行至那男子面前,单手触肩,行了个大金男子的见面之礼。 那男子转过头,蓄着短须的脸上双目如电,向花真面上扫了一扫,方朗声道:「七公子有礼。」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与小楼相距两所院落的一棵泡桐树上,卫姝单手扶着树枝,借着那风动树叶之声,身形亦随枝条起落,凝目打量着水舍中那被唤作「孙大手」的中年男子,面上隐有疑色。 大手,乃是暗行里对某一行首领的尊称。 在白霜城中,边军与府衙共同执掌着那些寻常人能够看到的诸事,而在水面之下,还有另一方世界。这世界糅杂了江湖、黑道与诸般下九流杂行,其所涉范围上至官员贵族,下至偷儿乞丐,几乎无处不在,亦无孔不入。 可是,在阿琪思的记忆里,白霜城似乎并没有孙大手这一号人物。. 姚霁珊 第078章 山石 诚然,阿琪思自潜入这座金国边城之后,一直都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然而,她到底还是个江湖人,对黑道杂行的规矩素来了若指掌,亦知想要在此地混得下去,且还能于危机关头找到退身步,就必须要先将这些地方摸清。 是以初入白霜城时,她便曾暗访过几次,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大手或行头,她都曾远远见过,知道他们的长相。 孙大手却并不在其中。 脑中不住思忖着,卫姝双足轻踏树枝,将身形拔高了些,引颈望向楼中的情形,蓦地心头一动。 孙大手居然没剃发? 他不是金国人? 此念一生,卫姝不由盯着他的装束细瞧,却见对方束着道髻,髻上贯着一根中原形制的男式长簪,簪首如团云,簪尾如笔尖,内着白色交领衫,外披灰缎圆领袍,腰杆挺直地盘坐于软垫之上,身旁还放着一顶黑纱长帷帽。 那帷帽的款式倒是与阿兰的颇为类似。 卫姝的眸光缓缓扫过孙大手周身,一个念头忽然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这孙大手难道是……新丽国人?! 随着这个念头,卫姝眼前不由浮现出了阿兰高耸的颧骨与细长的眉眼。 这正是新丽男子标准的长相。 再看这孙大手,亦是颧骨耸立、双眼细小的样貌,那鼻梁倒是比阿兰更挺直些,面上的胡须亦修剪得很整齐,瞧来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卫姝眸光微凝,转望向了楼下正与阿兰吃酒的孟春儿姑娘。 她与阿兰倚窗对坐,想必是给楼上二人打掩护的,是故那窗扇开得极大,纵是隔了两所院子,亦能一眼瞧见那春儿姑娘发鬓间细小的花钿,笑语声亦不时飘入耳畔。 她应该也是新丽人。 卫姝很快想道。 原先只觉此女风韵别裁,颇具异国情调,如今再细听其说话,这位春儿姑娘的金语其实说得并不那么流畅,只因其口齿软糯、吐字与金宋两国之人皆不同,又说得很慢,却是将这一点不足很好地给掩去了。 阿兰、孙大手与孟春儿三人,皆是新丽国人。 当这念头浮起的瞬间,盘桓于卫姝心底的那一丝异样之感,亦随之散去。 难怪打从瞧见阿兰的第一眼起,好便觉着此人无论气韵还是兵器,皆让人很不舒服,却原来他根本就是从新丽国来的弄武者。 朕还魂以来,怎么竟睁见这些番邦人啊。 卫姝在心底里感叹了一句,旋即便颦眉沉思了起来。 花真到底是从哪里识得这些新丽人的?她一个金国武将之女,私下里却与这群新丽人暗通款曲,所为何来?难不成竟还是为了跟固德斗法? 这是斗得疯魔了么? 遥望着小楼中的两对男女,卫姝的眉心越蹙越紧,面色亦变得越发地凝重…… ……………… 未正方过,天际的阴云化散成了雨丝。…. 那飞花乱絮一般的水沫子,沾衣欲湿,恍若一阵湿凉的风拂过街衢;再一时,那水沫子便成连了一根根透明的线;继而那雨线又化作了连片的雨帘,最后,终是转作瓢泼大雨。 便如此际,那凌厉的雨鞭一记记抽打在屋檐上、泥地上,「噼里啪啦」声若击鼓,将前几日才晒硬了的泥地砸得稀烂,封元里大街上黄浆流淌,泥腥气一股股往上窜。 卫姝撑着一柄阔大的青布油伞,缓步走在被急雨赶得狼狈不堪的人群中,一脸地悠然。 她是不急着回府的。 花真并阿兰才离开不久,她这厢若是脚程太快,没准儿就能和他二人来个「逾墙之遇」,到时候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相 ,说不得还得见点儿血。 这大好的天气,卫姝可不乐意跟人动刀子。多煞风景啊。 再者说,她现如今对「偶遇」这俩字儿也已经有点怕了,是以才会故意放慢脚步,给花真他们留出了充足的翻墙的工夫。 再过两日便是踏青节了。 按照金国的节序,过了踏青节,雨季便也告一段落,真正的春天才会到来。 许是节日将至的缘故,封元里的店铺中,时有大姑娘、小媳妇出没,且大多集中在卖头面并胭脂粉的铺子里,想是为着踏青节做准备。 从这一点上看,这踏青节倒与中原的上巳节有几分相似,只是两边的习俗并不相同,唯女子们装扮自个儿的心绪是一样的。 卫姝饶有兴致地赏玩着沿街风物,心情颇是不错,只觉得这忙里偷闲的雨中漫步,亦很令人愉悦。 自然,风雨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亲眼瞧见花真在那新丽人孙大手的手底下吃了瘪,被人硬生生扣掉了近千两银子。 阿兰花真是一头的,按理该当回护于她。 只是,阿兰的身份似乎并不太高,在孙大手的面前尤其束手束脚,当孙大手走到他的面前时,他连直视对方的眼睛都做不到。 即便他手中有剑。 然而,既无剑意,又失了剑心,则手中的剑再是锋利,也不过是一根带尖儿的烧火棍罢了。 反观孙大手,虽然他并不懂武功,可他整个人的气势却隐着一股锋锐,在花真的面前亦是稳压了一头。 不是卫姝灭自己这些武者的威风,就连那个孟春儿孟姑娘,都比阿兰的气势更足一些。 也就是在察知此节后不久,卫姝才知晓,阿兰原来并非莽泰派来的护卫,而是花真自个儿找的,而莽泰在考校过阿兰的武功之后,认为此人堪当其职,便也顺了爱女的心意。 「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还不如留下父亲给我的人呢。」 左帅府北角一处石子洞里,花真此时亦是满腹怨气,一面说话,一面恨恨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脚上精巧的木屐也被她踢掉了一只。 她已然换回了女装,绣着折枝桃花的裙幅将及脚面,方才的那一阵急雨濡湿了裙缘,浅黄的裙色变成了更深的鹅黄。 「你的剑也只有在对付没用的人时候才用得上,旁的时候就是个摆设。」花真用着既恼火、又轻屑的语气说道,旋即便朝着空气抬了抬下巴: 「鞋。」 她用一个单字发出号令,却连一丝眼风都吝于投向她的侍卫。. 姚霁珊 第079章 无肠 阿兰俯身捡起了木屐,沉默地放在花真的脚边,目之所及,是一只著着雪袜的秀足,翘起的足尖上沾着几粒雨珠子,晶莹剔透。 他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忽地像有什么东西划过,就仿佛野火烧过了荒原。 他放在身侧的手突然握紧,手背青筋浮突,指节亦有些泛白。 但他很快便又将手松开,直起身来,后退了两步,站在了上风口的位置。 山石子中有不少孔洞,其间最大的那个已被阿兰遮在了身后,狂风不时将雨点扫进来,他的后背很快便被打湿了。 不知为什么,那粘在后心冰冷潮湿的衣衫,竟让他死板的神情在一瞬间柔和了下来,就好像能够为他的主人承担这些许风雨,已然足慰心怀。 「你不是说王世子有信来么?信呢?」花真套上木屐,旋即低眉摆弄起了被雨丝打湿的裙裾,将那上头的几点泥星子抖落了下去,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也仍旧不曾向她的侍卫望上一眼。 阿兰侧过了脸,面上那点隐秘的柔和在顷刻间便黯淡了下去。 其实,瞧了又能如何? 纵是那双像星星一样漂亮的眼睛看向了他,也就和瞧了一棵草、一块石头没什么不同,那随意的、轻忽的眸光,就似是并没瞧着一个叫做阿兰的男子,而只是看到了随便的什么物件儿—— 可有可无的、放在哪里都不起眼的物件。 静静地站了片刻,阿兰便从怀中取一只大红洒金信封,交予了花真。 花真被他掌中明丽的红晃了眼,瞳底都被映得亮了,她迫不及待地接过信,拆开看了起来。 信写得很长,足有整整两页,她的眼眸急切地滑过笺上的花饰,捕捉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渐渐地,笑容攀上了她的唇角,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了一种明亮欢悦的神采,面上亦浮起了淡淡的红晕,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儿。 阿兰细长的眼睛朝着这个方向转动了一下,面上的黯淡一如山石子外阴霾的天,很快便扩散到了全身。 只用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他便重又变成了那个死气沉沉的剑客阿兰。 有的时候,他其实会希望自己变成被那白嫩手指轻托着的信笺,或是变成那些他并不识得的信笺上的字迹,那样,他就也能成为那明亮眸光下真切的存在,能够被那样热切地注视与期盼。 雨下得很大。 大风掀起雨幕,整个天地仿佛都在风雨中飘摇,这一小方石子洞亦不得幸免。 阿兰又往左侧挪了两步,溅进孔隙的雨珠扑上面颊,可他却像是察觉不到,两只手无意识地盘弄着剑柄下的玉坠。 黑鬼面、白勾索,剑柄上的裂痕一如往昔。 那个瞬间,心里的火热被冰冷烧熄。他想,那些正视他的、真正站在他面前的人——或是死人,他们全都无法予以他这样的切盼。…. 他屈起的手指痉挛似地伸直、绷紧,想起了江湖上自己的名号。 无肠剑。 多可笑啊。他又想。 分明是那些死人被他掏空了肚肠,可为何他却每每觉着,他才是那个被掏空了的人。 他剜着别人的心,可他自己却早已没有了心、没有了肺,在许多时候,他甚至也没有了剑。 他就像这座千疮百孔的山石子……不,他可能连这山石子都比不上,因为他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并不能予眼前人更多的庇护,而这座山石子却能够堪堪容得下一对躲避风雨的男女,他们的灵魂从未像此刻这般靠近。 他转过眼眸,凝视着低头看信的少女,凝视着那个抵近自己下颌的戴着珠花的发髻。 只要抬一抬手,他便能触上珠花上那粒颤巍巍的珍珠。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男子眼中的野火又烧了起来,按剑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 玉坠微凉而沉,这触感似是某种警示,又或是提醒,告诉他,那并不是他能够抚触的发丝。 那光滑细柔的发丝,便在离他咫尺之距的地方,那是他终此一生亦无法寸近的绝堑。 谁教他是贱奴的孩子呢? 阿兰心底仿佛传来了一声巨响,那声音是如此巨大,他整个身体都震了震。 是啊,他的贱奴的孩子。 他连姓氏都没有,只是被人唤作阿兰。 父母给了他生命,却无力予他一个过得去的出身,而在来到金国之前,他是时常痛恨着这样的出身的。 可现在,看着那花儿一样的异族少女在他的眼前笑着、恼着、埋怨着,他便又觉得,幸好他是这样低贱的出身,幸好他只有一个被贵人恩赐的简陋的名。 于是,王世子将他放逐到了这异国他乡,让他护卫这自己远在异乡的情人。 若是能够永远这样护卫着她,阿兰想,他愿意这少女永远都是王世子的情人。 山石子洞里,倾天风雨皆被石块与犹如石块的那道身影遮去,花真读完信时,信笺上竟连一滴雨都不曾沾上。 她却并未注意到这些,只将漾着甜笑的脸向上扬起,欢喜地冲着她的侍卫晃着手中的花笺: 「阿兰你瞧,王世子其实早就已经知道那姓孙的干的好事了,他告诉我说他会处置掉那个死老头子的。真好,我早就看那死老头子不顺眼了。 你记得替我去收他的尸,到时候去把那死老头子的脑袋和手风干了带给我,阿黄的笼子里正好还缺几个吊坠。」 方当盛年的孙大手在她口中成了「死老头子」,又备述要将孙大手的残肢拿来装点猛兽的笼子,可见花真对其人之厌恨,然而,在言及「王世子」时,她的语声却又轻柔得如若飘落于水面的花瓣: 「王世子说他已经卖掉了他手上的一些干股,过几日……」她掉转信笺仔细核对了一遍上面写着的日子,复又弯眉笑了起来: 「嗳呀可真巧呢,他派来的人手到咱们这儿的时候,正好就是踏青节。我一早就应下了巴兰家姑娘的邀约,那天要去她家赏花吃酒。 父亲和固德应该也会在那天回来过节的,不过父亲肯定不会拘着我的啦,到时候咱们就悄悄地从巴兰家偷溜出来,拿了钱再悄悄地回去。」. 姚霁珊 第080章 凑齐 言至此节,花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容一下子绽放,灿烂得像是大晴天:「对了对了,那天可一定得把阿琪思带上,咱们还是照旧换了身份再走,嘻嘻,真是老天都站在咱们这边儿呢。」 她眯着眼睛,唇畔的笑容极是甜蜜:「你看,那天我们正好在巴兰家做客,又正好那群宋狗在打地库的主意,如果就在那天,我的一名很受宠的婢女突然被人杀了,那我不就可以向父亲请求小小地搜一搜巴兰家,找到杀掉婢女的凶手了么?」 她转动明眸,难得地正眼看向了阿兰,笑靥如花:「阿兰,你那天可得千万要忍一忍,别去剜她的心,割下她的脑袋就成了。」 她在这里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沉默良久的阿兰知道这是在等待他的回应,于是按住了剑柄。 那一息,他紧握的手指因那双明眸的注视而战栗,胸腔里的每一次跳动,都仿佛重重撞上了喉头。 「是,***子。」他以手抚胸,垂首应道。 极低的语声,掩去了这四个字里些微的颤抖,而花真则是一如既往地并无察觉。 「你也不用急。」穿着折枝桃花裙的少女笑眯眯地看向山石子洞外,漫天风雨皆作那数茎桃花的背景:「等事情过去了,尸首还是交给你处置就是啦。记得把手脚给我留下,别的都随你。」 她大度地挥了挥手,复又转望向自己的侍卫,好奇地问:「可是,阿兰,你真的会把她的肠子都给掏出来么?」 阿兰抬起了头,然而没待他开口,花真便一脸嫌恶地摆手道:「算了别说了,我不想听。」 阿兰的嘴唇抿紧了。 低头站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向后退去,直至后背抵上了坚硬的山石,方才止步。 花真并不曾注意到自己的侍卫在那个瞬间近乎灰寂的眼神。 她伸手前面扇了几扇,仿佛要扇去那些肮脏且令人不快的想象,随后又正色道:「这已经是最后一笔了,母亲问我要的钱和我自己要用的,全都凑齐了。」 她再度侧首,目注着山石一角的某个孔隙,语气平淡。 这在她是很少见的情形。往常她无论说什么,总是会用着很轻快的语调,眉眼间也总是带着笑。 不过,数息后,笑容便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罢了,不说这些了。总之呢,手头事情已经办妥啦,等将母亲那边的人应付走,接下来就是我自个儿的事了。 阿兰,你说我该怎么买通昌黎皇宫里的那些人呢?陛下虽然有意与新丽国联姻,但会选中谁却难说得很。我其实有点害怕落选的。再一个,你不知道宫里的那些人有多坏,一个个胃口大得很,嘴巴又毒又贱,我那些钱也不知能不能喂饱他们。 还有还有,你说你们新丽国的冬天特别冷,那你告诉我,你们那里的冬天有咱们这边的老林子那样冷么?春天呢?蔷薇花是三月开呢,还是五月开呢?」…. 她的话题跳脱而欢快,一如这世上每一个憧憬着未来、无忧无虑的少女。 阿兰面上的死沉被眼前的笑颜映亮,他张了张口,可尚未待他言声,花真却又已经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 「告诉你实话吧,那姓孙的死老头子手头必定不干净,恨只恨我没法子亲自审他,我告诉你哦,撬开人嘴的好法子有很多很多,剥皮放血虽然管用,但是太慢了,而且也有点脏。 我觉得挑筋最好,又干净见效又快,只是不知道你们那边有没有精通这些手段的人,如果没有,我可以把峪借给你们使。虽然她是我大哥派来的细作,但她其实也是我的人。 真可惜啊,王世子远在你们新丽国的千秋宫里,我和他递送消息实在太 慢了。」 她嘟起嘴,又是抱怨、又是娇嗔地跺了跺脚:「王世子也真是的,都不说养几只飞鸽,老是靠行商送信,四条腿的骡子哪有鸽子飞得快呢?」 阿兰再度闭上了嘴,连同脸上的些许明亮,也一并被泼进石洞的风雨扫去。 她从来都不需要他的回答。 是啊,谁又会指望着一棵草、一块石头作出回答呢? 阿兰将两手抄进袖中,侧首望向一旁的孔洞,可眼角的余光却仍旧轻柔地包裹在少女的身上。 他没办法阻止自己的眼睛,一如他没办法管住自己的心。 花真对他自来是不在意的,此时亦犹在絮絮地说着小女儿家的话,只是那话中所涉却并不仅止于女孩子的心思,也包含着银矿、宝钞与两国眼下的局势。 这一刻,阿兰连呼吸声都摒住了。 他喜欢听她说起这些。 从前他并不太懂外头的事,王世子对他的要求只有杀人,他只需利索地收割掉那一条条的生命,便能得来王世子的赏赐与赞许。 当他杀满一百个人的时候,王世子赐予了他这世上最大的奖赏——阿兰。 一个真正的名字。 为了证明这名字是他应得的,他必须不停地杀人,就像王世子手里的一把刀。 后来,王世子有了更好更快的刀,他便被留在了金国。 幸好是这样的。 阿兰的眼睛望向外面,耳朵却专注地倾听着那红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 自从成为了花真的贴身护卫,这一年多来时常听她在耳旁念叨,阿兰才知道,这世上不只有杀人与被杀,还有许许多多既新奇又有趣的事物。 也或许,那些事物其实既不新奇、也很无趣,只是因为那是从她的口中说出的,所以才会变得有趣了起来。 开始时,阿兰的金国话还没那样好,只能听得懂一点点。但后来,他的金语越说越流利,听得也越来越明白。 这变化似是也令花真欢喜,她在他的面前几乎口无遮拦,什么都会与他说。 于是,那个从前只知道杀人的剑客阿兰,现如今已经对当下的时局有了些了解,他所知的金国秘闻也比有些官员更多。 阿兰欢喜于这样的倾听,这意味着主子对他的信任,且这份信任是独一无二的。 有许多事,她只说予他听。. 姚霁珊 第081章 干股 阿兰一直觉得,他是花真在这尘世间唯一的倾听者,与她共同分担着许多秘密。 事实也的确如此,比如他知道那位孙大手真正的身份。 对外,孙大手只是一名普通的新丽商人,而实际上,他却是掌管着王世子殿下与新、金两国黑道交易的一个没落的贵族,这其中最大的一笔交易,便是银矿。 孙大手是一位矿主。 他私自开采了新丽国境外的一处银矿。而这处银矿原本的归属地,则是金国、白霜城。 白霜城的矿脉是一条狭长的曲线,绵延长达千里,但却并不连贯,而是一段一段地间隔开来的。 新丽国位于大金的西南方向,与金、宋两国皆有接壤,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个国家离白霜城并不近。 但是,新丽与大金的国境线却有一段横向的重合,其中约有数十里地,恰好衔住了白霜城矿脉的末端。 孙大手奉命偷挖的银矿,便位于那矿脉的尾巴尖儿上,位于金国边境线的一隅。 那实则那也并非什么大富矿,矿藏虽然称不上贫脊,却也只是勉强够看,远远及不上白霜城外的那几座。 也正因此,新丽王族偷偷采矿的行径至今未被发觉,毕竟如今那几座富矿已经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去维系,以金国如今的力量,还做不到将整条矿脉一网打尽。 而相较于如今财大气粗的金国,地处偏远、物产也并不丰富的新丽国,却对这座小银矿很是看中,至于其背后的主子,自然也不可能是那位混江湖的孙大手,而是新丽国的王世子殿下。 三年前,金国老皇寿诞,这位王世子曾携国礼前往皇都昌黎贺寿,并与金国签定了互不侵扰盟约,就此结识了花真。 一个是不受新丽王宠爱、曾经两度废立的异国王世子,一个是狼首新贵、在皇都贵女中地位极其低下的朝官之女,两个人同病相怜,又皆在青春年少之际,于是,暗生情愫。 那王世子在昌黎时便曾数次携美同游,后又因听闻金国老皇有意与新丽国王族联姻、以加固两国盟约,待花真便愈加地温柔起来,并许诺花真,若她能嫁去新丽,将会成为世子嫔。 这并非空口白话。 王世子迫切需要一切能够支持他的力量,他的父王素来只重大宋,他便将希望寄托在了新近崛起的金国身上。 花真自个也并不反对这个提议。 即便留在金国,她的婚事也只会被莽泰用来联姻,这与父亲宠爱她与否无关,而是那丹家族需要通过一次次的联姻来获取助力,守住贵族的身份。 所以,花真很快便在私下里与王世子定下了婚约,二人由是也越发地如胶似漆。在王世子滞留昌黎那月余里,二人便时常秘会,互诉衷肠。这对年轻的爱侣很快便发现了他们最大的共同点: 缺钱。…. 为夺回那丹家族的继承人之位,花真的母亲需要上下打点,已然花去了大笔钱财;而新丽国的王世子要养私兵、夺王位,所需钱财比花真只多不少。 也就在那时,莽泰即将赴任边军左帅的消息不胫而走,花真便与王世子说起了白霜城的银矿。 说者有意,听者亦有心,这对野心勃勃的未婚夫妻一拍即合。王世子便拿着花真从莽泰那里偷来的舆图,对照本国的堪舆图,划定了两国边境的一段区域。 老天对这对年轻的爱侣似是十分眷顾,便在王世子划定的区域不远处,还真教他们发现了一座银矿。 回到新丽后,王世子便秘密派人开始挖掘,待发现那银矿果然有所出产后,他便以共同开采为名,将这处矿产拆析成若干干股,通过孙大手暗中出售。 他急需用钱,而开采银矿 需要的时间太久,他等不及。 自然,此事仅靠他一人是难以达成的,且这些干股也并不宜于在新丽国大量出售。 于是,王世子慷慨地将其中一半的干股赠予了花真,一来,花真的确助他良多,二来,他也需要有个信得过且身在异地之人替他料理诸事。 经过近两年的筹谋,此事如今已近尾声。这半年来,花真通过孙大手将手头的干股卖出了一多半儿,如今还剩下最后的半成。 今日与孙大手在「三春馆」会面,她原是想着将这半成出手的,恨只恨孙大手心太黑,将价钱压得极低,花真断不肯吃这个亏,两个人不欢而散。 原以为此事纵有转圜的余地,也需要再等上十天半个月才成,却不想,新丽国王世子不仅有野心,手腕亦是不缺。 虽然远在新丽国王城,并不能亲临边境,但孙大手的身边却埋着好几根王世子安插的眼线,那些暗地里的勾当,亦全都不曾逃过他的眼睛。 今日花真收到的信,便是王世子送来的一颗定心丸。 他在信中说,他已经为花真那半成干股找到了合适的买家,他的亲信将会在踏青节那一日抵达白霜城,并于当天的晚些时候达成这笔交易。 至于孙大手,自然也会被王世子的亲信取代。 「真嫔莫要心焦,你所期待的一切吾都会为你办到。」 花真捧起信笺,重读着写在最后的这段话,纸页上那略有些潦草的官体金文,让她想起了王世子清秀的面容。 一抹红晕,悄然攀上了花真的脸颊:「王世子殿下真聪明,眼下已经能用最标准的金文给我写信了呢。」 她弯着眉眼,将那大红的信封与花笺按在心口,好一会儿后,方才依依不舍地递给了阿兰: 「还是你帮我收着吧,我过几天再问你要来看。」 阿兰死气沉沉的脸上并无表情,安静地伸手去接,然而,便在手指即将触上信封的一刹,他忽地面色一变。 下一息,黑白双剑陡然划出两道交错的弧光,寒光没处,他整个人已如疾风般掠了出去。 花真似是久经此等场面,见状立时飞快缩身于石洞深处,同时用力将信笺揉作一团。 这信绝不可被人发现。. 姚霁珊 第082章 踏青 约莫五息之后,阿兰带着一身血腥气回到了洞中。 他的衣袍很干净,除了靴底沾了些湿泥外,身上连个血点子都瞧不见。 但花真知道,他杀了人。 「是个牧那黑泰。」阿兰双手按住两侧剑柄,死沉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已经处置掉了。」 花真轻吁了一口气。 自打听到「牧那黑泰」四字之后,她提起来的心便落回了肚中,而待闻知处置已毕,她便想如惯常那样地微笑起来,再夸赞她的侍卫两句。 然而,视线微转,却是不经意扫过手里的信封,于是,她尚未达至眼底的笑容在便一瞬间彻底冻结: 「该死!真该死!」她紧紧地攒着眉心,眉眼间有着难以掩饰的憎恶:「牧那黑泰真该死!每一个都该死!」 她的声音压得又低又厚,像用锤子将那言辞里的厌恶与怨毒一记一记夯实。一面低声地咒骂着,她一面又爱惜地将信纸细细展开、抚平,想要令其恢复原状。 可是,花笺与信封皆是浆了好几重的新丽硬纸,这一揉再一抚,纸上便现出了明显的折痕,有些地方还露出了灰白色的胶浆,瞧来竟有些脏污,再不复数息前那华丽耀目的模样。 花真面上的神情由阴沉而狰狞,再由狰狞转至平静。 「该死的!」她最后咒骂了一声,抬手将信纸朝阿兰手上一掷,唇角的两个笑弯亦拉得平直,这让她的面容显出了不同于以往的阴沉: 「等一下你去把那牧那黑泰剁成肉泥……不,不要肉泥,给我剁成肉块做成肉汤,然后喂给那些牧那黑泰吃,再告诉他们这是他们的同类的肉,谁吃得多,谁就能拿到赏钱。」 阿兰依旧不曾言声,只静静地将信收好,转头望向洞外。 雨势渐弱,风也变得和缓了些,天却依旧阴沉着,看来这雨可能还要下很久。 「回去吧。」花真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天色。许是觉着离开百花院的时候也颇久了,低声说了一句,提步往外走去。 阿兰身高腿长,只一步便越到了她的身前,执起倒放在一旁的油伞,先行在她的头顶撑开。 斜风细雨中,黑衣颀长的男子伴着浅黄春衫的少女撑着油伞,缓步并行。四下里春草如茵,枝头新绿点点,端是一幅赏春图。 然而,洞外十余步处,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便倒在地上,硬生生破去了这如画美景。 风轻柔地卷起雨丝,抛洒在那颗被一剑斩下的头颅之上,纷披的白发已然被雨打得湿透,紧紧粘住面颊,因而并看不清那具尸首的脸,唯可见血水如蜿蜒的河向着四周蔓延,斑驳的殷红落满泥径。 花真提起裙摆,踮起足尖,小心地跨过地上那些湿红的斑点。不知怎么,心情似乎又变得好了起来。 她朝着那满地腥红弯了弯眼睛,轻轻地踏着木屐、启开唇瓣,和着雨声与那木屐踏地之声,唱起了眼下最时兴的一支歌:…. 「春好处、秋千懒,落红满地无人管……」 ……………… 桃花将要开了。 纵使是远离江南的北国,春天向例要比旁处来得晚些,桃花也终究是要开的。 和着渐渐温软的风,和着越发澄澈的天,那埋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鲜烈,终将绽放。 时序更迭,就如花开的时候,有一些人,便也不在了。 卫姝并不曾寻见竹嬷嬷的尸首。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竹嬷嬷死了。 那个悄立于黄昏中向她挥手的单薄身影,便是卫姝关于她最后的记忆。 她知道,这白发的老妪一定便在左帅府的某处:地下、井底、水塘 的深处。那具瘦弱而苍老的身躯,一定正冰冷地蜷缩在这些不为人知的地方,独自分解、风化,直至融入泥尘。 没人知道竹嬷嬷是怎么死的。 她只是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如消失在白霜城那无以计数的离奴。 一个牧那黑泰的死并不比死掉一条狗更要紧。白霜城的繁华、热闹与欢愉,亦从不会因为死了几个宋人而受到影响。 雨季过去,春暖花开。 巴兰家的花园里,桃花已经打了满树的花骨朵儿,踏青的贵女们三五成群、衣锦著罗,缤纷的衣裙比桃花更娇艳,名贵的熏香更是染得春风欲醉。 在这满目的绮罗香泽之中,花真身上的那条蓝月纱裙子,便像是湖中的一滴水,泯然于众。 事实上,偶尔有人错眼瞧着,会觉着那一身的蓝与各府婢女青衣碧裙的衣著,竟还有着几分相似。 于是,自赴宴伊始,那些带着各种意味的眼神,便不时向着花真的身上扫去,少女们轻盈的笑声亦偶有所闻,而每每花真回望过去时,那笑着、看着的贵女们或是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眸,又或是看似友善地回以一笑,就好像那些窃窃私语和无声地讥诮皆只是一场错觉。 纵然那绝不可能是错觉。 这样的眼神、议论与那种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的侧目,几乎贯穿了花真并不漫长的一生,如今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些人物罢了,内里的那点儿东西,一成未改。 她早便已经习惯了如此,且明面儿看来,亦是处之泰然。 自然,眼力好的人还是能够看得出,花真身上的蓝纱裙轻若浮云,宛若苍天落下的一颗泪,其上的绣花更是精致秀雅,远非婢女们的装束可比。 可即便如此,踏青宴上的花真,亦因了这一身衣著,再度被一种若有若无的寒冷所包围。 而相较于巴兰家的五女穆儿巴兰所著的重锦百蝶裙,以及珍珠富伦所著那一千两一匹的鲛绡透纱衫,狼首新贵那丹家的女儿,也依旧是底蕴浅薄、衣饰简陋的土包子。 哪怕她的父兄执掌着半数边军,哪怕白霜城有一半儿的势力都在莽泰手中,那丹家也仍旧是贵族里提不上筷子的存在。 这就是新贵与老牌勋贵之间的区别。 花真立在一株玉兰树下,眼底的冷意有若刀剑,杀向那莽莽东风,然而唇角的笑却还和往常一样地甜蜜。 ://.Ьb.. 姚霁珊 第083章 归乡 「我就在这里稍微站会儿散一散,等一时赏花会开了,我必定要好生瞧一瞧的。穆儿妹妹也不必特意陪着我。」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故作亲热贴上来的穆儿巴兰,花真转首四顾,凛冽的眉间倏然添了一抹轻快,向侍立在侧的蓿递了个眼色。 蓿点了点头,退后数步,转身离去。 「啊呀,富伦小姐的衣裳好漂亮,巴兰小姐的裙子也真真好看,肯定很值钱很值钱吧。」 巴兰府花园的墙根儿下,站着好些各府候命的婢女,众人尽皆束手噤声,唯有吉阿张大了嘴巴,一双眼睛显然已经不够用了,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如果不是惧怕柯婆的鞭子,她这会儿只怕已经尖叫大笑了起来。 卫姝没去看那些华裳,亦未去瞧那满树花枝,只凝目望着吉阿,望着她鬓边那枚精巧的紫竹簪。 两天前,花真忽然破格将卫姝提作二等婢女,还当众赏了她十颗银豆子,百花院上下俱皆震惊不已。 此等殊荣,几乎从不曾降临在宋奴身上,堪称绝无仅有,消息才一放出来,便不知引来了多少婢仆的艳羡。 花真似是逢着了什么欢喜事,不只破格擢拔了卫姝,还很大方地赏赐了百花院其余仆役,只是赏下来的东西并不一样,有些人拿到了钱,有些人则只得着了物件儿。 吉阿并莲儿等一众杂役,便只被赏了些物件儿,而在这些物件中,有不少都是竹器。 那是在白霜城极其罕有的江南竹编:竹簪、竹椅、竹箩等等,每一样皆精巧万分。 只可惜,东西虽好,但却并非新的,不少竹件皆微微地泛着黄,有一些上头还起了毛刺、生了霉斑,显见得是摆了好些时日,如今才拿出来见人的。 杂役们自是不敢多说什么,也都将赏赐好生地收了起来。倒是吉阿运气不错,得着了一枚很漂亮的紫竹簪,那簪身是以整截紫竹削成的,还上了好几层的绿漆,簪首则是竹雕的小兔儿,那兔子的两个红眼睛竟也不曾褪色,瞧来很是有趣。 吉阿对这竹簪很是喜欢,今日随侍花真赴宴,便将这簪子戴了出来,到处显摆。 「哈哈,阿琪思你是不是看呆了?我这簪子漂亮吧?」见卫姝的视线直往自个儿发鬓边飘,吉阿立时得意起来,抬手摸了摸簪子,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 卫姝不曾言声,眸光自那枚紫竹簪上掠过,眼前却好似浮现出了竹嬷嬷托着小竹篓站在她面前的模样。 很像。 卫姝手头的竹篓、吉阿鬓边的竹簪,以及其余那些花真赏给杂役们的竹编,很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是花真杀了竹嬷嬷。 杀掉一名离奴,对于任何一个金人来讲都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花真还是竹嬷嬷的主子。 卫姝这样想着,心底里微微地凉着。 竹嬷嬷曾经视若珍宝的那些竹器,如今被花真四散于百花院中,各色各样的人拿着那些竹件,嫌恶着、抛弃着、炫耀着,就好似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属于他们的。…. 卫姝空漠的眼神投向远处,心绪亦是空的。 她以为她会愤怒,但却并没有。 她只是觉得很空,就像还魂那晚在山神庙里做的那个梦,茫茫然不知所以。 竹嬷嬷……应该已经归乡了罢。 二十余年未曾改去的乡音,如今,已经再也不会困扰到这个打从江南来的女子了。 她回家了。 真是个好时节啊。 草长莺飞、花开如锦,此时的江南,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嬷嬷,一路走好。 「阿琪思,过来。」大管事蓿领着两个小婢女忽地 走了过来,冷肃的语声带着命令的意味。 卫姝应声上前,蓿也没去看她,扭头又唤一旁的峪:「还有你,也来,主子有事交代你们做。」 听得此声,吉阿当即引颈看了一眼远处玉兰树下的花真,又看了看身旁的卫姝,一时间拿不准是该顺从本意像从前那样刺上两句,还是该当遵循婢女等级的高低,好生巴结卫姝一番。 那张矛盾纠结的脸令得卫姝笑了起来,转眸处,便见身后的莲儿正一脸地艳羡。 这小姑娘的神情倒是真切的,见卫姝看了过来,便轻轻地呶着嘴,小声地道:「姐姐快去吧。」 那厢峪已然越众而出,正立在众婢女之前等着卫姝,在那张鲜少能有笑模样的脸上笼着些阴郁,似是颇不耐烦。 卫姝束了束衣袖,提步走了过去。 蓿吩咐完了,便又领着小婢女转行至玉兰树下,在花真身后两步处站定了,随后便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道: 「主子,这里风大,要不还是先找个地方歇午罢?」 此时才过午正,酒宴已毕,赏花会却还不曾开始,贵女们或三五成群聚在亭中说话,或带着婢女散步消食,前头小校场还有金奴角抵、离奴斗兽,亦有射箭、投壶等雅致些的博戏。 自然,巴兰府也备下了供贵女们小憩的精舍,转过前头那十来株桃花便是。 花真选在这时候去更衣,自是再寻常不过。 「也好,我还当真有些乏了。」花真似是心绪欠佳,说话的声音亦不及往常轻快。 语罢,她便搭着蓿的胳膊,缓步往前走去。 「主子要去更衣,你们两个好生服侍着。」柯婆此时也走了来,说话间,又将卫姝唤至近前,将个小瓷瓶交给了她,同样用着不高不低的语声吩咐道: 「这里有几粒解酒丸,主子吃的时候要温热的水送下去,切记不可用凉水。」 花真席间确实吃了几杯酒,更兼听了不少风言冷语,正所谓酒入愁肠,如今有了些醉意,亦是顺理成章的。 果然,柯婆语声方落,不远处便有几道视线飘了过来,一两声轻屑的嗤笑亦随风而至,这其中又以珍珠富伦表现得最为明显,眼角的讥意已经快要藏不住了。 柯婆目不旁视,吩咐完了便又退至一旁,卫姝依言收好瓷瓶,垂首跟上了峪。 花真此番只带了蓿、卫姝、并峪三人服侍,一主三仆缓步转过那几树桃花,再走了约五十余步,便是专事小憩的精舍了。. 姚霁珊 第084章 短刀 「去那里罢。」 花真朝着位于最西首的一处精舍抬了抬下巴。 那是呈品字形的三间小屋,前面两间设作净房与起居之处,后一间则是卧房,一应家什摆设皆是上好的。 一行四人行至门前,早有候在此处的巴兰府婢仆躬身相迎。蓿自不会去为难旁人家的奴婢,只命她们远远地候在外头,无召不可近前,便又转向卫姝并峪道: 「你们两个跟紧些,咱们先去里头的内室。」 恰此时,一阵东风席卷而来,有馥郁的香气扑入鼻端,细嗅之下,正是如今最时兴的「千里香」。 此香一出,众香皆寂,便连春时花木独有的芬芳气息,亦尽皆被它掩去了。 穿过前头两重屋舍,便是供贵女们休息的卧房,那屋子的地步虽不大,却以槅扇分了内外间儿,蓿引着花真走进内间,复又转首吩咐道:「都先进来服侍主子更衣,然后你两个再分班儿守在屋门口。」 说这话时,她与花真皆立在槅扇下头,门外的阳光穿堂入室,自雕镂着喜鹊登枝的槅扇之间漏下,一老一少两张面孔被那光影覆着,些许明、些许暗,偶尔还会随她二人的动作而变幻,殊为诡异。 卫姝低头应是,峪也含混地应了一声。 她二人的声音并不齐整,动作也不同步。卫姝说完了那个「是」字便继续往前走,可峪却停足足了两息,方才提步。 也就是这两息的功夫,令得原本两两前行的四人,就此一分为三,花真与蓿居前、峪断后,而卫姝则被夹在了中间。 卫姝对此似是浑然未觉,依旧低眉顺眼地挪着小碎步。 进得内间儿,花真便放下了扶着蓿的手,径自行至卧榻边,转头与身旁的蓿对视了一眼,忽地掩袖一笑。 便在她甜腻的笑声中,走在最后的峪,抬起了头。 那张总是欠乏表情的脸上,此时依旧无甚情绪,平静的眼睛如两口深井,定定凝向前方的卫姝。 花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峪微一躬身,身形陡然一晃,眨眼间便如鬼魅般紧贴在了卫姝身后,袖底翻处,寒光乍现。 一柄短刀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那刀刃打磨得雪亮,在阳光下泛出剌目的光,顷刻间映亮了花真的眉眼。 她张大了漂亮的眼睛,身体习惯性地微微一侧,仿佛想要躲开那即将泼溅而来的某些事物,一旁的蓿则是面色淡漠,苍老的眼眸迢遥地看着犹自低着头的宋女,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嘭——」 房门陡然阖拢,整个房间陷入了昏暗。 ……………… 阿兰在巷口缓缓地踱着步。 东风浩荡,吹软了沧河的水波,吹绿了岸边的那一排白杨,引来新生的乳燕绕树翩飞,初试啼声。 大大小小的彩舟、花船与画舫泊在岸边,那舟中时而响起一两声锣鼓与号角,每有声出,必会引得两岸游人欢呼叫好。…. 每年的踏青节,白霜城皆会举办盛大的春祭,由金族并哈尔沁、索塔等其余五族轮流主祭。今年恰好轮到布海族,因这一族信奉的乃是水神,故每逢主祭之年,沧河便会变得十分热闹,那花船、彩舟并画舫便是布海族祭司献祭祝祷之所,而满城百姓亦皆到河边看热闹。 阿兰沉默地看着远处的河景,心底一派宁静。 他在等人。 等他一直以来总在等候着的那个人。 他是欢喜于这样的等待的。 在下雨的时候、在大雪的天气里、在偶尔明媚时常阴郁的街衢,在这一场春风里。 他欢喜于这样的等待,更欢喜于 那俏丽甜美的少女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个刹那。 他知道,这样的等待或许已经不会再有了。因为他默默注视着的那个女孩,很快便将达成所愿,再也用不着担惊受怕地与那些地头蛇见面、偷偷摸摸变卖手头的东西以积攒银钱。 也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那爱笑的女孩便会成亲,而他将会以「嫔下」称呼于她,再以「殿下」称呼她的夫君。他们一定会很和美、很恩爱,说不定来年便会生下他们的孩子。 这并非是阿兰的凭空想象,而是近在眼前的事实。 这让他有一点的伤感。。 却也只有一点而已。 一个连名字都是由别人赏赐的低贱的奴的后代,不该、亦不敢奢求太多。 只要她好,那么,他便也会欢喜。 水浪轻拍着河岸,阿兰阴气沉沉的眼底里有了一丝波动,就仿佛风吹乱的湖面,有粼粼的波光映上面颊。 他有些不胜那明灿光影的耀目,禁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好一会儿后他才惊觉,耀眼的不是波光,而是她。 她来了。 轻盈得宛若羽毛般的蓝纱裙,在春风中飘拂摇曳,那大片纱罗就像是托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飘向了等待中的阿兰。 这一刻,阿兰死沉的脸生动了起来,细长的眼在阳光下变得明亮,那近乎不舍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越来越近的纤秀身影,半晌后,一丝疑惑方才涌上心间。 她怎么是一个人来的?怎么也没换衣裳? 在短暂而剧烈的喜悦之后,这位等候在春风里的新丽剑客,才终是注意到了这么一个算不上太大的问题。 以往潜行出府时,花真身边总会带着女仆,那女仆多半是峪,有时也会是体格强健的金人女奴,而花真自己亦会乔装成不打眼的婢女。 那套婢女的装束阿兰是看过许多回的,纵使闭着眼睛,他也能够凭借迎面而来的风识别出那乔装而来的丽人。 可眼下,少女一袭华服、头戴帷帽,及腰的白纱帽裙遮住了她的上半身,东风不住掠过,吹动着那飘舞的白纱与蓝裙,曼妙的身形几令人挪不开眼。 沧河两岸众多的游人中,已然有一些视线凝聚在了少女的身上,委实是那身影实在亮眼得紧,由不得人不去注视。 阿兰细长的眉眼间浮起了忧虑。 不及多想,他立时纵步上前,那道黑色颀长的身影如一头大鸟,将少女挡在了身前,亦挡住了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好奇的眼神。. 姚霁珊 第085章 寂巷 「在这里。」垂落着黑纱的帷帽下,阿兰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复又伸手指了指他方才驻足的巷口,心底的疑虑却并未散去。 他们约在此处见面,如今恰逢其时,花真来得很准时,只是,这一路似乎有些过于招摇了。 她为何没换衣裳? 这念头第二次浮起,且,再也不曾被抑下。 阿兰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深深地凝视着走在前面的那道纤秀身影,眸中的忧虑转而为疑色所取代。 巷子里很静,城中百姓尽皆聚集于河畔等着看画舫游河,邻近的巷陌反倒寂无人烟。 少女似是并未觉出身后男子的迟疑,步履轻快地踏进巷口,翻卷的裙裾间传来极浓郁的香气,被东风吹得四散。 走进巷弄后,少女便转过头,向着她的贴身侍卫俏皮地偏了偏脑袋,似是在观察着什么,又好似像往常那样地轻笑。 不知何故,那娇俏侧首的身形令得阿兰心跳忽急、脑海剧痛,整个人仿佛被巨斧劈作两半。 血腥气! 他停下脚步,脑海被翻涌的情绪填满。 在那个刹那,在「千里香」浓郁的芬芳里,那极淡的、铁锈般的味道,如一枚细针,刺穿了漫天的温软与旖旎,亦刺穿了阿兰被欢喜短暂蒙蔽的心。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味道。每当他掌中黑白双剑破碎喉骨、断去首级之时,那飞溅而出的犹带着温热的鲜血,便是这样的味道。 阿兰帷帽下的眼睛瞬间冰冷,两手飞快按向剑柄。 这不是他等的那个女孩。 可她却穿着花真的衣裙。 阿兰的面色苍白了起来,眼底的冰冷陡然化作冲天杀意。 「呛啷——」 剑鸣铿锵,那声音一如往常般地熟悉,阿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动手腕,脑海中已然现出了鲜血、蓝裙与破碎的洁白纱罗交汇的情景。 然而,那熟悉的黑白色剑光却并未如期出现。 他的双手正被一股巨力压制。 一丝寒意自后心泛起,阿兰猛然低下了头。 两只纤白秀气的手,正稳稳地按在双剑的剑柄之上。 确切地说,那其实是两根手指。 两根纤嫩而又柔韧的食指,看似娇弱、实则却是精准无匹地,牢牢锁住了剑柄绷簧,且,力道大得惊人。 她是何时欺身近前的? 后心的寒意逐渐扩大,四周的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冰冷。 有那么一瞬,阿兰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腕很可能已经在拔剑的过程中断了,因为他既感觉不到手掌抚及剑柄的触感,亦察觉不出那剑柄下黑白玉坠敲击的微凉。 这两根纤细的手指就像两个千钧重的铅块,将出鞘的双剑硬生生按回了剑鞘。 阿兰细长的眉眼陡地立起,多年来刺杀形成的反应令得他在刹那间撤步换气,卸去剑柄之力,同时身形晃动,力贯双臂,两手第二次按向绷簧。…. 也就在这一刻,那压在剑柄的巨力忽地一轻,阿兰一时收势不及,脚下微微一晃,他不由心头骤紧,下意识双手离剑,交错于胸前。 狂烈的劲风便在此时袭来,那曾令得他无法拔剑的巨力若山峰倒倾,径直袭向了他的胸骨。 「嘭——」 阿兰硬接下了对方的一掌,手臂传来的剧痛令得他意识到,眼前这具娇小的身体里蕴含着怎样可怕的力量。所幸他撤步及时、身法未乱,就此卸去了大部分力道,手臂亦未曾受伤。而即便如此,后心的寒意亦就此遍及全身。 她识破了我的武功路数。 阿兰想道。 拔剑术。 一种脱胎于东瀛拔刀术、被新丽武者融会贯通的剑术。 阿兰修习的,便是其中最简单、最质朴的一式: 出剑即杀,从未落空。 即便在他受伤最重的那一次,他也在最后关头拔出了剑,斩下了对手的头颅。 很显然,这女子忌讳他的剑术,是以取猱身近击之势,绝不肯与他拉开距离。 心念电转间,阿兰的身形已然先一步动作起来,脑海中亦不期然响起了师父当年的教诲: 「敌所忌、吾乃攻」。 越是对手避忌的,便越当击其短而展己长,如此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脚下步伐再度一变,巷中「刷刷刷」之声如飞叶掠地,阿兰整个人亦如狂风中的落叶,疾退向后,同时旋身侧肩,人在半空时,那交击于胸前的双手已然再度按向了剑柄。 他要拔剑。 只消双剑在手,他自信可在三招内废掉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女武者,再打断对方全身的骨头,逼问她花真的下落。 花真一定出事了。 这念头并不曾击垮阿兰的意志,反倒激发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手腕骨节陡然突立,被磨出硬茧的五指坚硬如铁,闪电般按下绷簧。 「锵——」 剑鸣再起,黑白剑光弹射而出,阿兰的眉眼亦被这寒光映亮,那眼底正涌动着滔天杀意。 然而,那腾起的寒光却只有区区两寸。 少女似是早便料知对手意图,纤白的手指以一种匪夷所思之势陡然前探,灵蛇般在双剑的剑柄上各自一点。 弹起的剑身再度落回鞘中,而那一声剑鸣,便是双剑同时入鞘之声。 以一指之力,竟使双剑同时归鞘,阿兰眼底的杀意如破碎的寒冰,现出道道裂纹。 没有第三次机会了。 飘舞的蓝纱在这个瞬间有若扑天盖地的罗网,每一寸网隙间都布满尖针般的利刺。 阿兰面门的汗毛根根倒竖,呼吸几乎难以为继,眼前女子的内力超乎想象地浑厚,那如有实质般的压迫感令他不得不张开口,用力攫取着略显清冷的空气。 「咚咚咚——」 吉时已至,千帆争渡,花船与彩舟尽皆驶离码头,船上乐师奏响了祈神之乐,伶人与巫女献舞祝祭,祭司高举着五谷百虫旗,吟唱起了古老的歌谣,号角声、锣鼓声与挤满两岸的百姓的欢呼声充斥于整个世界,喧阗热闹、沸翻盈天。 小巷之中,已然没有了人迹。 白霜城难得一见的盛景,自是引得万人空巷,而巷中发生的一切,自也无人得知。 东风款款拂来,卷起了北地干燥的尘土,巷中地面踩踏而出的杂乱足印,亦很快被尘土掩去。. 姚霁珊 第086章 不见(加更) 设在后园花厅的赏花会已经开始了,穆儿巴兰的心却还不曾静下来。 四下里围着帐幔并遮屏,些须挡住了风,然而,北国春时的清寒却并不曾被遮去。所幸此时阳光极好,晒得人身上暖暖地,倒也没觉着凉。 穆儿巴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的脸已经快要笑得僵住了。 今日的踏青赏花宴,乃是他们巴兰家首次举办的大宴,仅是应邀请赴宴的女眷就有近百人,前院的男客就更多了。身为巴兰家未出嫁的女儿中最年长的一个,穆儿巴兰便成了当仁不让的招待各府贵女的主事人。 这是个累人的活计,劳心劳力不提,还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提防那些明里暗里的勾当,面上又还得不显,一张笑脸那是绝不能少的,顾此失彼就更不能够了,总得一碗水端平了才好。 今日穆儿巴兰笑的次数,比她去年一年加起来还要多,她也是第一回发现,笑也能把人笑得倦乏起来。 「主子,您要的热巾子。」一名女仆悄步行至案边,呈上了温热的软巾。 穆儿巴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接过巾子敷在脸上,一时只觉得面上毛孔舒张,将近麻木的脸也终于有了几分知觉。 「妹妹是不是累了?」坐在一旁的珍珠富伦关切地问道。 穆儿巴兰忙挪开软巾,面上已然堆起了浓浓的笑,摇头道:「不累的,不累的,就是这风有些凉,吹得脸疼。」 珍珠富伦端详了她两眼,面上现出了然的神情,掩着嘴巴一笑,凑近些小声地道:「妹妹这是笑得脸疼了吧?」 被她一语点破,穆儿巴兰便也不好再行否认,将巾子放回盘中,含笑道:「姐姐好眼力。」 穆儿的眉眼称得上清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肤色偏黄,那热巾子在脸上一抹,便将才补上的香粉也抹去了一些,面色便也显得不大匀净。 贴身女仆很快又送来了镜子和粉膏之处,两名婢女围在她身边,细细地替她重又匀上香粉。 这些皆是当着众宾客的面儿做的,金人的规矩原也没那么大,众女自也不以为意,只有富伦家几个才从昌黎来的姑娘见了,眼中划过了讶异之色。 在皇都,这等当众梳妆的举动是被视作失礼的,而白霜城却显然还不曾兴起这股风习。 穆儿巴兰并没瞧见那几道异样的眼神,纵是瞧见了,她此时也没那个力气多想。 珍珠富伦倒是瞧见了,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故意抬起下巴,用着不轻不重的语声道: 「我就喜欢妹妹这一点,不装模作样,不去学那些虚的东西。我其实也和妹妹差不多,每次办茶会的时候,我也都觉着比打猎还累人。可是,没法子,如今是讲礼数的时候,不像从前那么自在了。」 她状若无奈地叹了一声,看向穆儿巴兰的眼中满是同情。…. 穆儿自是不敢接这个话茬的,只笑了笑,随口说了句「今日天气真好」,岔过了话题。 巴兰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族,若非父亲攀上了布禄什大人,得来了如今的差事,他们家只怕还在昌黎替人跑腿呢。 眼下的日子虽然是好了许多,脸面也有了,但该守的规矩却也不能乱。便如此时,富伦家的姑娘便能含沙射影地既骂了狼首新贵、又对如今昌黎时兴的宋人礼节表达不满,可穆儿巴兰却绝不能对此有任何表示。 身份本就分了高低,当说的话、当做的事,自然也要分出个高低来。 打从踏青宴的前一个月开始,额娘便对她耳提面命,穆儿自是知晓,富伦家的姑娘开口抱怨的一些事,她却是连跟着附和的资格都没有的。 「说起来,我怎么没瞧见狼家的那一位呐? 」珍珠富伦转首四顾,似是在找什么人。 此时,那赏花会正当中的小戏台上,有人抱上来一盆珊瑚珠与枯枝粘成的红梅,因做得精巧,瞧来就与那真红梅无甚区别,众贵女便也赏脸地击掌为赞,这盆花的主人——某个领甲家的女儿便在人群中点头致意。 如此一来,珍珠富伦的语声便也只得极少几人听见,穆儿这一回自不能再装哑巴了,便细声道:「花真姐姐去歇午了,我看她今日宴上很吃了几杯酒,只怕眼下还在睡……」 一声尖叫蓦地响起,那声音是如此尖利、如此惊恐,纵是离得极远,亦令得穆儿的语声瞬间中止。 花厅里也静了一静,旋即便响起了轻细的议论声。 贵女们都是有身份的,自不能当场乱起来,但也有不少人面现惊异,转着脑袋四处看。 「怎么回事?」珍珠富伦亦吃了一惊,引颈向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蹙眉问:「是从西边儿来的声音。妹妹也听到了吧?」 穆儿巴兰的心跳已经加快了好些,面上却还维系着合乎体度的微笑,一面冲着贴身婢女使眼色,一面做出不甚在意的模样道:「我自是听到了,约莫是奴婢们不听话挨罚了吧。」 说着她便又将声音抬高了些,向着众女笑道:「对不住,真是对不起。奴婢们不懂规矩,吓着了姐姐妹妹们,我在这儿先跟各位赔个不是。」 语罢便学着金族男子的礼节,以手抚肩团团一礼致歉。 她笑得和软,模样又俏皮,诸女纵是不信她的话,却也不好当真驳了主家的面子,便也一笑作罢,此时那赏花台上又有人适时捧来了玉珠串起的铃兰草,引去了大伙儿的注意力。 趁着这个工夫,穆儿轻轻一拉珍珠的手,悄声道:「姐姐可要随我去瞧瞧?」 旁人皆好糊弄,唯独富伦家的姑娘不能怠慢,即便拉她同去很可能会让人瞧了巴兰家的笑话,这个面子却不能不给。 珍珠富伦想了想,摇头道:「罢了,我还是在这儿坐着吧。妹妹放心,我会替你招呼她们的。」 这话说得极是贴心,穆儿自是领了她的情,低声谢了她几句,这才领着婢女匆匆走了出来。. 姚霁珊 第087章 香杀 「主子,奴婢听着那声音像是从桃林后头传出来的。」 走出花厅后,方才捧巾的女仆便上前轻声提醒了穆儿巴兰一句。她是最受主子信重的金奴,向来都很能说得上话。 穆儿沉着脸点了点头,率众径往西行。才转过那十余株桃树,迎头便见一名管事打扮的中年仆妇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许是路上摔了跟头,那仆妇头发散乱,身上粘着好些草叶并泥土,瞧来极是狼狈。 「主子、主子,不好了,不好了,杀……杀人了!杀人了!」跑到穆儿近前后,那仆妇方才「噗嗵」一声跌跪在地,浑身哆嗦着禀报道。 她倒也晓得事情轻重,不曾大老远地便叫将起来,而尽管如此,穆儿的脸也在一瞬间沉了下去。 此时离着花厅已然颇远,她便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规矩,拧着眉头上前几步,抬腿就是一个窝心脚,直将那仆妇踹得滚了几滚,方才厉声道: 「还不给我把嘴巴洗干净些?主子怎么不好了?主子若当真不好了,你们这些贱奴早就该死成灰了!」 她素来御下极严,虽然不怎么喜欢沾血,惩戒婢仆的手段却层出不穷,在她手底下鲜少可见断手断脚的奴婢,倒是因内伤过重而不治身亡的,每年总会有那么十来个。 那仆妇自知说错了话,忙抬起胳膊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迭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旋即便又连滚带爬地扑倒在穆儿脚边,以头触地颤声道: 「主子,真……真出事了,那边兰舍死了……死了三个人,血……血流了一地……」 她几乎是气若游丝地禀报着,说话间几度想要爬起来跪好,竟是不能,只得就这般瘫软在穆儿巴兰的身前,像一条濒死的狗那样张大了嘴喘着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穆儿巴兰冷眼扫了那仆妇一眼,见她两眼翻白、浑身抽搐,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被方才那一脚踹的,竟是出气多、入气少,穆儿的面上不由现出一丝嫌恶,挥手命人将她拖了下去,旋即唤过两名亲信吩咐道: 「们两个分头去请额娘和阿玛来。记住,不得声张,不要惊动了贵客,不许把不相干的人招来。」 两名婢女战战兢兢地领命去了,穆儿巴兰略站了片刻,待调匀了呼吸,再凝了凝神,便又领着众人继续往兰舍行去,一面沉声问此前那捧巾的婢女:「谁在兰舍?」 死几个人并不算什么大事,那些牧那黑泰就算成百地死亦无关紧要,怕就怕死的并非普通人。而从方才那仆妇的表现来看,情形只怕不大妙。 只可惜那仆妇脑筋不大清楚,话说得含含糊糊地,也不知死的是谁。 这样想着时,穆儿的呼吸不由得些发紧,脑海中竟莫名浮现出了方才与珍珠富伦的那番对话。 花真一直没来参加赏花会,她分明答应要来的,该不会是……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穆儿巴兰用力摇了摇头,似是要将这不吉的念头甩去,便在此时,那捧巾婢女颤抖的语声却飘进了耳畔: 「回……回主子,奴婢才前听下头的人禀报,在兰舍小歇的是……是……那丹家的姑娘。」 穆儿巴兰的脑袋登时「嗡」地一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连晃了几晃。 那金奴忙抢上前扶稳了她,好一会儿后,穆儿巴兰方才转过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用着连她自己都陌生的颤抖语声问:「你……你说什么?你再……你再说一遍。」 那婢女仿佛没听到。 她的眼睛在这一刻张得极大,眼珠子几乎要挤出眼眶,呆呆地望向穆儿巴兰的身后,那张因恐惧而失去血色的脸青白发灰,令得穆儿巴兰的后心亦生出了一丝凉意。 她僵直着身体,慢 慢地、慢慢地转过头。 兰舍已经到了。 那呈品字形的屋舍原就分得很开,所有人的视线皆可毫无阻碍地穿过左侧净室与右侧起居室所形成的中空地带,一眼望见大门洞开的卧房。 此刻,一具无头女尸正伏卧在门边,上青下蓝的衣裙泡在血泊里,已经变成了黑色。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将「千里香」的香气拂得越发悠远,就仿佛那顺着台阶流淌而下的大片鲜血、以及那具无头的尸首,从来就是这样香气迷人、馥郁芬芳。 穆儿巴兰恍惚地想起,「千里香」似是有一个极雅的绰号,叫作「香杀」。 「香……香杀……」 她中口发出了轻声的呢喃,两个眼睛直勾勾地定在那女尸身上,就仿佛那尸首有着一种魔力,令得她无法移开视线。 那是她第一眼瞧见的兰舍,亦是她的最后一眼。 便在她摇摇欲坠险些摔倒的那一瞬,布日巴兰赶到了。 这位巴兰府的家主收到消息的时间显然比女儿更早些,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来了大批护卫。 那些身穿轻甲、腰配长刀的巴兰府护卫,不出片时便将兰舍围得水泄不通,阻去了一切好奇的、意味难辨的窥探。 巴兰夫人来得也很快。 纵使她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却也还是尽可能用着温软的态度,将一应女眷尽皆请进了前头的大花园,并分别安置了在几处轩舍之中。 布日巴兰也抹着油汗、陪着笑脸,将男宾也暂留在了府中,并亲自向莽泰禀报了此事。 这毕竟是出了人命的大事,且事涉左元帅一家,男宾女客倒也未觉得被怠慢了,只在私底下议论不休。 安置好贵客后,巴兰府所有在精舍附近服侍的婢仆便被悉数关押在了一间空屋里,由侍卫严加看管。 至于随侍花真的那丹家的奴仆,巴兰府不敢专擅,全权交由左帅处置。 再过不久,整件事的主事人便从布日巴兰变成了莽泰那丹,而随着莽泰父子的现身,巴兰府后宅的侍卫数量又多出了一倍。 布日巴兰深知凶案就发生在自己家里,他这个家主实在难辞其咎,遂见了莽泰二话不说,当先请罪,暗中则派人给布禄什报了信。. 姚霁珊 第088章 验尸 布禄什赶到的时候,莽泰的人已经将巴兰府通搜了一遍。 这种送到眼面前的机会,莽泰自然不会放过,惜乎并没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令他颇有种空落之感。 由此亦可知,布日巴兰确然不大受重用,想必是布禄什嫌弃他太过平庸了吧。 两位边城大帅在巴兰府会面,倒也相安无事。 半个时辰后,莽泰从军中急调的仵作便到了,固德亦审完了百花院的一众婢仆,并将柯婆并两名婢女一并带了过来,莽泰辞了布禄什,带人径去了兰舍。 这些奴仆是来认尸的。 三名死者的脑袋与手足俱被砍下,不知所踪,仅凭那光秃秃、血淋淋的身躯,实在很难认出谁是谁来。 而莽泰素来又对花真很是放心,整个后宅皆由爱女一手掌理,他自己鲜少过问,就算是偶有相询,那些奴仆也断不在他的视线之内,故直到事发后他才惊觉,百花院奴仆的名簿与人数并对不上,此时欲待追究,却也无从查起了。 这一刻的莽泰,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虽然他并不曾表现出来。 但是,熟悉他的人却皆能看出,今日的他远不及往日沉稳,眉眼间有着明显的焦躁。 待到了案发地,看着那血流成河的情形,莽泰的面色便越发地阴沉。 按理说,那浓重的血腥气早该被人闻到,只是很不凑巧,这几处精舍皆点了「千里香」。此香本就霸道,是以左近之人竟无一知晓兰舍发生了凶案,直到瞧见了自门缝里渗出的鲜血时,才惊叫出声。 「启禀大帅,因尸首残缺得厉害,许多事无法断定,属下接下来说的也只是属下自己的推测,并不一定准确,望大帅恕罪。」 小半个时辰后,在与兰舍相距不远的梅舍中,那仵作躬身向莽泰禀报道。 此处由莽泰麾下亲卫把守,并不虞有旁人窥伺,仵作的说话声却还是压得很低。 「本帅恕你无罪。」莽泰目注于他,神情很是专注,显是在等他的下文。 仵作再度躬了躬身,方才续道:「依属下看,凶手只有一人,且是个武林高手。他先杀了门边女子,乃是一刀割喉。 经属下勘验,此女应是比较强壮或是会些武技,其骨骼较常人更为粗大坚硬,只可惜手足俱被砍去,无法细加查证。 槅扇后的两女则应死在此女之后。属下在她们后肩相同的位置找到了相似的伤痕,很像是拳印或是掌印,而门边那女子肩膀处却没有。 从伤痕的大小来看,凶手很可能是个身量中等的男子。不过,因地面并不曾留下凶徒的脚印,屋舍四周的脚印也大多被风尘吹乱,故而这也只是属下的猜测罢了,并不一定作数。 据槅扇后二女伤势及衣着来看,凶手是先行将她们击昏,再以二人衣带将她们捆绑并塞住了嘴。属下在床榻下找到了打结的衣带并沾有口涎的厚布。…. 接下来,属下猜测凶手很可能是逼问了一些事,再之后便将这两人也杀了,仍旧是一刀割喉。凶器便是这把短刀。」 言至此处,仵作便奉上了搜检出的衣带、裹成一团的破布及一柄短刀。 那短刀的刀刃打磨得极为锋利,只此时却已有些卷了刃,刀尖亦已不知去向,刀身之上布满了血渍。 「这把刀凶手用得不是特别顺手,若依属下所见,这可能并非凶手惯用的兵器,而是临时从什么地方找到的。 因刀子有些短,故在砍下脑袋与手足之时,凶手用的力道比较大,刀刃便卷了,刀尖亦就此断裂。属下刚才在那老妇的尸身旁边找到了断去的刀尖。 而属下之所以认为凶手武技高超,是因为方才听了少将***述的 口供,那些仆人都说,在七小姐带人进入兰舍后、直到众人发现死尸前,兰舍里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 由此可见,凶手是在瞬息间格毙一人、击晕二人。属下想,除了武林高手,这世上也无人能做到这一点了。」 仵作的语声一停,固德那丹便上前两步,拿起他手中那柄失去了刀尖的短刀,迎着光看了一会儿,便转身低声向莽泰禀报道:「父亲,是我们的兵器。」 莽泰沉着脸接过短刀,见那刀柄上隐约可见狼牙草的纹样,他不由得闭上了眼,光脑门儿上的狼首刺青亦随着这个动作低垂着,瞧来竟有了几分疲态。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张开双眼,语声嘶哑地道:「应该是真真的女侍卫所用的兵器。」 莽泰派给花真的女护卫共有二人,其所使兵器亦是帅府侍卫常用的,标记便是狼牙草。眼前这柄短刀比男子用的短刀更精巧些,很显然是女护卫所属。 「你确定这就是凶器?」固德转头看向那仵作,目中隐有疑色。 巴兰府的侍卫是最先赶到兰舍的,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动手脚,说不得真正的凶器已经被他们藏起来了,却将这柄帅府自用的短刀留在了现场,以混淆视线。 这怀疑十分合理,不过,仵作的回答却很坚持:「回少将军,属下仔细比对过尸体的伤口与短刀,它就是凶器。」 莽泰并没说话。 这仵作是他从皇都昌黎带来的,其人原先便是昌黎府仵作,乃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经验十分老道,他相信对方的判断。 那仵作此时又道:「这般看来,凶手应是知晓门边女子是护卫,所以才会一上来便先将之击杀。属下以为,凶手要么眼力过人,要么一早就知道其身份,要么就是提前踩过点。」 说罢此言,仵作躬了躬身,便弯腰退去了一旁。 失去了脑袋与手足的尸身,勘验起来本就有诸多不便,更何况这三名死者乃是帅府内眷,就算她们只是低贱的奴婢,也不是一个军中贱役能够多看的。 事实上,除了那老妇之外,另两具年轻女子的尸身,这仵作皆不曾细查,就怕万一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徒惹麻烦。 不过,他还是很尽责地最后又补了一句:「大帅,属下本领低微,只怕验得还不够准。属下记得府衙配有专门的医女,她们应该比属下更有经验一些。」 莽泰明白了他的用意,点了点头,挥手命他下去了。. 姚霁珊 第089章 寻人 这宗凶案,府衙绝不可能会来插手,纵使莽泰想要他们帮忙,那群官油子也必定会极尽推诿之能事,到时候一个「拖」字诀,就能将此案拖成悬案。 再退一步说,此乃那丹家族的私事,无论花真是生是死,莽泰都不希望将此事托付给不相干的人。 两手拄膝沉吟了片刻后,莽泰站起身来,缓步行至窗边。 阳光倾泻在窗纸上,描画出窗前老树的枝影,横斜间隐有画意。 在这无人之处,莽泰便也不再隐藏情绪,他目视着窗外的那株老梅,眉头渐渐拢出了一个「川」字,面上亦有着明显的忧色。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道:「阿德,你打听来的消息属实么?」 他的声音沉重且迟缓,再不复战场之上挥斥方遒的威势,而是有如这天下间所有的父亲一般,心事重重、忧虑万分。 进入兰舍的有四人,尸体却只有三具,而以目前所知,花真去向不明。 这已经不是莽第一次问及此事了,固德的回答却依旧周全而仔细: 「回父亲,消息应当是属实的。儿子亲自审了巴兰家的奴仆,守门奴并这附近的好些婢仆都亲眼瞧见七妹妹独自离开了兰舍,口供全都对得上。 另外,儿子派出去的人也找到了不下三十个在河边看热闹的百姓,他们都说瞧见七妹妹去了附近的一条巷子,还有不少人瞧见七姝和阿兰在一起。 父亲也知道的,阿兰的兵器很是特别,就算那些百姓不识货,认出那兵器也不难,更何况他们所说的衣着打扮身量等等,也都与阿兰并七妹妹一样,可见七妹离开巴兰府后便去了河边。」 莽泰是一早便知晓阿兰的存在的,固德却是到前一刻方知,花真的贴身护卫竟是一名新丽剑客,使的亦是极罕见的黑白双剑,据说武功相当不错。 在获悉此事的最初,固德的心绪有一刹的低落。 相较于他这个长子,莽泰对花真的宠爱显然更多一些。不过,如今看来,这份宠爱带来的也并非全都是幸运。而那些总是被幸运眷顾之人,亦终有一天会被这幸运反噬。 想通此节后,固德胸中的那一丝不平,便也很快淡去了。 「卧房门口的尸首应该是峪,槅扇后的老妇是七妹的乳母蓿,剩下那个则是一个叫做阿琪思的宋奴,据说她最近才被提拔成二等婢女,七妹还重赏过她。 就在刚才,柯婆婆在她身上找到了事发前亲手交给她的解酒丸,为防那药丸有问题,我已经将其中几枚交给信得过的人去验了,想必晚上就能有结果。」 语毕,固德便自袖中取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碎掉的瓷瓶并一枚沾着血的药丸,他将布袋打开,放在了窗前的条案上。 窗缝里漏下些许天光,投射在他的身上。 这刻的他无论语气还是动作,皆极尽恭谨与温驯,就仿佛是想籍此告诉他的父亲,死去的三人都只是低贱的奴仆,那丹家族的掌上明珠如今依然安好,身边还有高人护持,很可能不久后便会归家。…. 只是,花真就算真的能够回来,往后的名声,只怕也好不了了。 大金的规矩确实没那么严,可身为贵族之女,私自离开赴宴的客邸,离开前都没说知会同来赴宴的父亲和兄长一声,走的时候更是一个仆人都没带,又还是是与贴身男护卫在河边私会。 凡此种种,就算是在风气较为宽松的白霜城,亦足可引来蜚短流长。 而在这世上,这些关乎女子名节之事,往往比什么都传得快,只怕不久后昌黎那边便也会有传闻,到得那时,花真的生母——那丹家族如今的主母,想必有得头疼。 固德垂下眼眸,嘴唇抿紧,面上的神情越发端肃 。 「你派了多少人手出去?」莽泰并不曾去看自己的长子,问话时依旧眼望着窗外,似是在细细端详那老梅枝桠。 固德躬身道:「回父亲的话,儿子把手头能调用的人手都派出去了,约莫有三百余人。」 说到这里,他又上前一步,声音极低地道:「父亲放心,儿子是悄悄把人手散出去的,对外的说辞是有贼人偷盗帅府钱物,这也并非虚言,内库管事的确报说丢了几样东西,儿子便……」 「用不着了。」莽泰打断了他。 在这个瞬间,这位左元帅的身形竟显得有些佝偻,就仿佛他与那窗前的老梅一样,在霜刀风剑下虬结了身躯。 他单手扶着窗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阿德,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眼下看来,事情已经根本压不住了。 巴兰家今天来的客人有多少,你也看到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必已经全都知道了。这事越往后拖对我们便越是不利。如今全城的人都在看咱们那丹家的……」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那末了二字,到底收束在了一声长叹里。 数息后,他方才又挺直了腰背,续道:「再加派三倍……不,再加派五倍的人手下去,若再不够就从营里调兵。就算把白霜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尽快找到你妹妹。」 言至此节,他语声忽止,失神的两眼怔怔地凝注着窗外,良久后,方才一字一顿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父亲。」固德躬身应下,停了片刻,又温言宽慰他道:「父亲也不必过于忧虑。七妹吉人天相,天神一定会保佑她的。」 莽泰没说话,只挥了挥手。 固德沉默地站了一会,转身便往外走,孰料耳畔忽又传来了一声低唤: 「阿德,等一下。」 固德闻言,立时回转身形,肃声道:「不知父亲还有何吩咐?」 莽泰沉吟了片刻,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转首看着他道:「你去请王先生来一趟罢。」 他的语气已不复像方才的倦怠,一面说话,他一面行至条案前,低头向案上扫了一眼。 案上早便备齐了笔墨,似是有人提前料知他一定用会到这些。. 姚霁珊 第090章 援手 莽泰脑门上的狼首刺青陡然变得狰狞了起来,而他的眼底却又含着一丝笑,似是觉得眼前情形颇为有趣: 「这么说来,巴兰能混到今天的位置,也是有一些缘由的,至少在看人眼色这件事上,他也算是天赋异禀。」 略带讥意地说罢此语,莽泰便提笔沾墨,飞快写下了一封信,待字迹晾干后,他便将信笺交予了固德,沉声道: 「阿德,你一定要亲手把这封信送到王先生的手上,就说是我说的,请他务必、务必回来一趟。」 两个「务必」,情辞恳切,剖开来看,不过是一副慈父肚肠。 固德一脸郑重地应下了。 王匡等人如今皆在新营之中。 依照原本的打算,莽泰父子其实也只在踏青节这天进城吃个席、应个景,过后便会立时返回大营。 可如今却是突发血案,那丹家死了人,最紧要的是,花真至今生死未卜,父子俩便也不得不变更计划,在城中多呆几日。 固德很快便去了,巴兰府中热闹也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时辰里归于平静。 赴宴的贵客们分批离开,巴兰府的赔罪礼亦随后送到。至此,事情在明面儿上已然终结,众人似也谨守着贵族的礼仪,三缄其口。 而在暗底里,流言四起,各种各样的猜测并一些不堪的议论如野火般传遍全城,左帅府如今正在焦头烂额,一时却也难以顾及。 王匡抵达巴兰府时,暮色已然渐浓。 脉脉斜晖铺散在重叠连绵的屋宇上,那金与红交织的色泽,宛若奔涌的鲜血,浸没了整座府邸,亦将偌大的白霜城笼罩于其中。 「大帅见谅,在下稍稍耽搁了一会儿,却是来得迟了些。」 梅舍轩窗下,老树枝影摇曳,风里携着微凉干燥的气息。 王匡立在莽泰身前,神情间带着些许歉然。 他其实已经尽快赶来了,但却还是比预计的晚了一个时辰。 这也是无法之事。 新营里可还有个擅离皇都的六皇子,那才是山庄最为看重之人,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而与之相较,莽泰一家还得往后靠一靠。 哪怕帅府死了人。 哪怕七小姐花真如今下落不明,甚而很可能业已身亡。 然而,大势当前,便是权贵之女,亦不过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其生死亦不比一缕烟尘更重。 这便是乱世。 乱势之中,人命本就微如草芥,无论贵贱。 诚然,王匡还是给足了莽泰面子,来得也还算及时。 莽泰并非不懂分寸之人,见对方终是应约而至,他当先便松了一口气,面上的感激亦是毫不作伪: 「先生言重了。先生能来于我而言便胜过千万,却不知我向先生讨的人……」 「大帅安心,人我已经带来了,眼下正在外头候命。」王匡撩袍在在莽泰的对面落了座,端起茶盏饮了几口,复又笑道:…. 「大帅见谅,赶了半日的路,实是口渴难耐,在下失礼了。」语毕,转向门外提声道:「阿金、阿福,你们都进来罢。」 话音落地,屋门无声开启,一对男女联袂而来。 莽泰抬眼看去,便见那男子约有四十许的年纪,八字眉、小眼睛、蒜头鼻,生得其貌不扬,体形亦十分肥硕,身上的衣著倒是颇为华贵,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富家翁。 那女子则是一副消瘦的身材,面上覆着厚重的黑纱,并看不清相貌,只能瞧见祼露在外的一双手又细又白,肌理滑腻、骨节圆润,指甲亦修剪得干净整齐,想来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三十。 他们是王匡 临时从山庄抽调来的人手。 因六殿下突然驾临,王匡怕书九一人难以兼顾,遂飞鸽传书,从山庄调来了数人前来「护驾」。 这对男女便是在山庄头榜位列前五十的高手,因男子的兵器是一对镀真金八棱钢鞭,其人又特爱锦衣华服,出手阔绰,故王匡便唤他「阿金」; 那女子所使的兵器则是一柄淬了剧毒的长剑,剑名「福禄寿喜」,是以王匡便以「阿福」呼之。 以名号而非以头榜位次称呼他们,乃是王匡的一种「礼贤下士」之举。身为山庄最为重要的「剑语士」,他倒也并不自矜身份,而是很愿意与这些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江湖草莽交好。 待二人进屋后,王匡便指着面罩黑纱的阿福道:「阿福曾在山庄学过几年医,略通药理,经手的尸身也有一些。」 说完了,又一指阿金道:「阿金从前在大宋行省干过刑名,颇见识过几桩凶案。」 他说得极尽简致,然莽泰却是知晓,王匡口中「一些」、「几桩」,绝不可能真的只有一些或几桩,而是至少成百上千,甚而成千上万。否则,也不可能被他叫来帮忙了。 山庄本能人异士辈出,不说旁人,便是以书九之武技,便已足可笑傲于江湖,是以莽泰对眼前二人也不会小觑。 这其中,又以那名唤阿福的女子更为特异一些。 打从她进屋的那一刻起,莽泰便在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子怪味。 那是风干了的死尸的味道。 在沙场上,尤其是在大战过后的沙场上,这样的味道时常可闻,莽泰并不陌生。 「有劳两位了。」他于座中冲着二人微微颔首,复又转向王匡道:「先生可要先歇上一歇?」 王匡搁下茶盏,振袖起身:「不歇了。趁着眼下天还亮着,先将事情办了再说。」转而又问:「大帅可要同往?」 莽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面上的神情有些阴沉:「我便不去了,右帅方才派人送来口信,邀我去前头小酌两杯。」 王匡「唔」了一声,转头朝阿金并阿福打了个手势:「你们俩先去吧,我稍后就来。」 莽泰见状,便知他有话要说,遂吩咐侍卫将阿金等带去兰舍,那厢王匡已然重又归座,执起茶壶向盏中倾了些茶水,淡声问道:「大帅是怎么看的?」 他问的是莽泰对布禄什及其同伙与此案的关系。 此乃询问,亦是隐蔽的考校,考校莽泰其人是否堪当山庄重任。 换言之,王匡对莽泰并不十分满意。. 姚霁珊 第091章 浮动 莽泰如今正自忧心不已,是故并未察觉到王匡隐藏的意图。 自案发时起,莽泰便一直在反复思忖、不断斟酌,此时闻言,他的眼底便涌现出了几分迟虑,好一会儿后,方才低语道:「不瞒先生说,我……不知道。」 此乃实言。 直到现在他都有种茫然之感。一是手头掌握的消息还太少,无法多做辨析;二来,他本人实则是不认为此事与布禄什有关的。 虽然将一切推给对方乃是最简单的法子,情理上也能勉强说得通,可在心底深处他却隐隐觉得,事实很可能正相反。 杀一方、冤一方,才是此局真相。 若换成宋人的说法便是,「此乃移祸江东之计」。 有第三方势力犯下血案,挑动左帅右帅内斗,以坐收渔人之利。 「大帅之疑,正乃在下之惑。」王匡放下茶壶,捧起茶盏饮了一口,顺着莽泰的话往下道:「若说此案乃右帅并其手下所为,时机不对,地点就更……」 他皱紧了眉,话亦并不曾说完,但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若此案当真是布禄什派人作下的,至少他也得先把自己人给摘出来,而不是一上来就将布日巴兰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也未免太过草率了。 布禄什虽是有些骄横,可他却绝对不蠢。 一个能在富伦家杀出血路、又盘踞边城多年的地头蛇,若是没点儿脑子的话,他能混到如今风生水起、几成北境一霸,甚而就连山庄都将其视作拦路虎,欲除之而后快? 「我与先生想的是一样的。」莽泰说道,停了一息,又道:「若是抛开彼此恩怨,仅从利益上去考量,我倒是觉得,此事很像是宋谍所为。」 王匡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山庄挑中的人从来都不简单,虽然莽泰此言仍旧有些差强人意,但眼光却已放得足够长远,俨然已有纵观全局之相。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王匡心下宽慰,面上亦浮起笑来。当然,这并不表明他认同莽泰的推断。 不是王匡瞧不起宋谍。而是那所谓「长锋营」,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实则不过是一群既缺钱又缺人的穷酸、活在阴影里见不得人的鼠辈。以其能为,还做不下这等惊天大案。 「罢了,事情如今尚还不明,说什么都太早了些。」莽泰挥了挥手,似是要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挥去,旋即又转过了话题: 「说起来,右帅今日倒是很好说话,被我硬留在巴兰府也没发火,还说愿意帮忙找真真。」 「大帅……想必是推拒了罢。」王匡抬眼将他望了望,便又转向了窗外。 暮风徐徐,窗纸上枝桠婆娑,虽无花影,却似有暗香浮动。 一如此时屋中那些微起伏的氛围。 莽泰知道,王匡是希望他接受布禄什的帮助,以将后者拉进这滩浑水的。…. 但他却并不愿这样做。 若是旁人之事,他自然会顺水推舟,就此将局面搅乱。可花真乃是他疼爱的女儿,他委实不想用女儿的命去换取些什么。 所以,他的确婉拒了布禄什的提议。 甚而他亦知晓,正是因为看出他绝不会同意,布禄什才会故作姿态。 念及此,一丝疲惫便涌上了心头,莽泰吐出一口浊气,沉默了下来。 王匡观其神色,便知他是铁了心不肯顺势而为了,就算强行说动了他,两下里也会生出芥蒂,于今后大局不利。 儿女情长,到底还是误事啊。 王匡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而,换个角度再看,莽泰此举却也 是自曝其短,于山庄而言,倒也并非纯然是坏事。 「大帅公务繁忙,在下便不叨扰了。」事无可论,王匡便也不再多坐,将茶盏轻轻放下,起身告辞。 莽泰亦忙起身回礼:「先生慢走。」说着又提声唤道:「来人,送先生去兰舍,再多派几个人守着。」 王匡拱拱手,袍袖一掠,洒然而去。 那派来引路的乃是莽泰的一名亲卫,因知道自家主子对这个宋人师爷十分看重,是以态度亦颇恭敬,直将王匡送至兰舍卧房门口,方才领着几个手下四散开来巡卫。 或者不如说,是捎带着监视王匡一行。 莽泰过于谨慎的性格,王匡本人并无所谓喜恶,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有些无力。 举首望向天边尚余的几抹残阳,王匡强抑住了发自胸臆的那一声长叹。 当此乱世之中、大局变幻之际,一切还是「稳」字为上。 他低下头,看向脚下的台矶。 青石矶上血迹斑驳,那干涸的血色就如发黑的霉点,在风中泛出隐约的腥气。 面色淡然地拂了拂衣袖,王匡拾级而上,推开了房门。 卧房中亦是遍地血渍,只因窗户还开着,气味倒也不算难闻,各处陈设亦颇井然,瞧来并不凌乱。 由此可见,那凶手的确如前头仵作所言,是个武林高手,而三名死者从头到尾连一声惊呼都不曾发出,便即毙命。 进屋后,王匡反手阖拢门扇,却见地上的尸首已经被移去床榻,那榻前的帐幔此时垂落了下来,隐约可见一具年老的女尸半露于外,另两具年轻女子的尸身以及阿福本人,则皆在锦帐之中。 王匡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浸Yin药部多年的老手,很懂得个中窍。 那窗外时有侍卫巡视,偶尔亦会往屋中瞄上一眼,可眼下却是也不能保证那两具……不,是其中一具女尸的身份,贸然当众验尸,是为不妥。 毕竟,这世上从不乏李代桃缰之事,凶手特意将死者的头颅并手足带走,本就透着怪异,而七小姐花真大摇大摆与侍卫私会,亦颇反常。 总之,小心不为过,想必莽泰亦是存了一分这样的心思,才会在信中请求王匡带上「懂刑名的女子为盼」。 徐步跨过地上黑红色的血泊,王匡找了块稍稍干净的地方站着,尚未及开口,阿金蓦地自屋角笔直地走了过来,仿佛要从他身前越过走向门边。 便在二人错身的刹那,王匡忽觉袖口微动,一样东西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 姚霁珊 第092章 再验 王匡心下了然,却也不曾马上去看,仍旧施施然地负手而立。 那厢阿金亦顺势走到了门前,蹲下来细瞧地上的血迹,似是在研判些什么,两个人皆是神情自若、行止从容,看不出一丝端倪。 不多时,阿福验尸已毕,便自床帐中转了出来,又将帐幔高高挂起,现出了榻上三具衣衫完好的女尸。 「凶手是女子。」 她启唇说道。 她的声音好似磨毛了的竹片,入耳时带着尖刺,听来很是令人不适。 她自己想必亦是知晓的,是以言辞极简,能少说一个字便少说一个字。 王匡曾听固德转述过前头仵作的话,此时见阿福推翻了前者的说法,便问道:「可是找到了脚印?」 阿福摇了摇头,提步走到那老妇的尸身前,单手将她翻转过来,拉下后领,露出了她后肩一枚青黑色的掌印,用戴着皮套的拇指在那掌印边缘用力搓了两下,复又举起来给王匡瞧。 王匡发现,那指套的前端已经黑了,而老妇肩头掌印的颜色则似乎淡了一些。 「原来是染上去的。」他说道。 以特制的颜料将拳印扩大,伪造出凶手是男子的假相,同时又小心地不在屋中留下足迹,凶手的经验堪称老道。 不知何故,在思及此处时,王匡的眼中倏然划过了一丝异色。 他凝视着榻边的阿福,目中隐有询问之意,阿福似是早便在等着他这个眼神,一俟他看过来,便微不可察地朝他点了点头。 便在此际,窗外恰巧行过一名侍卫,两个人立刻同时转开了视线。 待那侍卫看向屋中时,阿福便当着那侍卫的面指了指紧挨着老妇的那具女尸,惜字如金地道: 「常骑马。」 这一回,她并不曾翻开这女尸的衣物,只隔空示意此女大腿内侧的位置,又道:「香膏。」 单挑了此女来说,却不言及其他,可见此乃该女独有、而另两具尸首却并没有的。 王匡面色未动,背在身后的手却一下子握紧了。 这世上能够经常骑马、且以香膏润泽被马鞍磨损的肌肤的女子,往往非富即贵,庶民女子仅是接触马匹便极不易。 而阿福此时所指尸身,便是那个名叫阿琪思的宋奴,据说此女从来只在百花院当差,连郊外别庄都没去过,又哪来的机会骑马? 反倒是香膏,若是上头主子赏的,底下的奴才倒也能得手,只是所用的位置却也有些怪异。 「玫瑰露。」阿福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 王匡略略回神,便见阿福先后在那个名叫阿琪思的女尸的两腋、后腰及胯下点了点,口中吐出了两个字:「南洋。」 「南洋来的玫瑰露?」王匡追问了一句。 阿福点了点头。 仍旧是只说此女一人,可见这又是其独有之处。 王匡面色微凝,紧握在背后的拳头反倒松开了。…. 玫瑰香露本就是罕物,尤其是南洋来的玫瑰露,其香绮丽、其味持久,乃是香露中的极品,纵是权贵也很少有人能够用得起,庶民那是连听都没听过的。 这样名贵的玫瑰露,会出现在一个卑贱宋奴的身上么? 王匡一手负后,一手捻着颌下胡须,阿福此时又在那女尸的前胸并左侧腰间点了点,道:「痣,各一。」 王匡颔首不语。 此乃尸身原本的印记,若有人看过并记得阿琪思与花真之中任意一人的身体,则此女的身份便可揭晓。 不过,此时的王匡却已然有了自己的推断: 此女当是花真无疑。 而众人在河边瞧见的「花真」,想来乃是凶手假扮,至于凶手是谁,不言自明。 那个名叫阿琪思的宋奴,应该便是那位「武林高手」了。自然,这名字显然也非真名,其人很可能…… 念头转至此处时,王匡神色微凝。 在来的路上,固德曾向他描述过阿琪思等人的形貌,据他说,这阿琪思容颜甚美,但额角有一道伤疤,容色便也损了好些。 此刻,在听了阿福的话、又看到了她方才示意的眼神之后,王匡不由想起了某个人。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将脑海中浮起的那张画像暂且抛开,又接续起方才的思绪。 总之,阿琪思若是……不,是必定是凶手,在此前提之下,则该案所有反常且匪夷所思之处,全皆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比如被砍下并带走的头颅及手足,再比如招摇过市与侍卫私会的「花真」。 这般想着时,王匡不由又忆起了在来的路上匆匆翻阅的口供: 花真的性子有些古怪,平素只许乳母一人近身服侍,沐浴换衣时亦是如此; 花真时常会乔装成婢女出府游玩,而其所假扮的奴仆,便是阿琪思。 还需要更多因由么? 仅此两条,再加上阿福验尸所得,则阿琪思行凶杀人、假扮花真之事便已基本坐实,至于其杀人动机,王匡亦已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只是如今却还不好提及。 天光渐暗,窗外斜阳散尽,远处桃林的边缘,正涂抹着最后的一抹苍青。王匡拢袖立着,袖袋里阿金塞进来的事物坚硬方正,微有些沉坠。 一如他此际的心绪。 那一刻,一些被遗忘的人与事,亦如那窗外夕光、袖中物事,在他的脑海中不住地浮沉起来…… 是夜,明月如水,闲云浅淡,满城霜色如银,那高居天上的一弯月轮对人世间的生死算计根本毫不在意,一任澄辉遍洒,清光漫天。 当此良夜,最宜登高揽景、把盏言欢,酬唱于三五知己之间、依偎在一二红翠之侧,将那古往今来的兴衰尽付一叹,再于那花前月下辗转绸缪,便是人这间赏心乐事。 然而,左帅府一处无人的院落里,王匡却显然并无这等雅兴,垂首立于他身前阿金与阿福更是满身地肃杀。 「是咱们的人。」首先开口的是阿金。 他指着王匡手中捏着的一枚石块,语气很是笃定:「江湖上可没人敢冒咱们山庄的名头。」 王匡垂眸打量着那石块。 石块比小儿拳头略小些,其中一面刷着雪白的油粉,另几面则是普通的砖色,上下边角平整有如刀削,很明显是被人以利器从墙上切割下来的。. 姚霁珊 第093章 码子 这石块儿便是阿金在兰舍时悄悄塞给王匡的那样东西。 今夜月色极好,那画在石块正面的血色印记亦清晰可辨,画的竟是他们山庄的标志: 一张傩具,一柄长剑。 傩具万千,是为众生相;利刃出鞘,当可破乾坤。傩具在前、便如锋锐藏于众生之外;长剑于后,便如山庄隐于尘世之中。 藏剑山庄,便是由此而得名的。 江湖上知晓藏剑山庄标志者不多,却也不少,而慑于山庄之威,从无人敢于假山庄之名行事。 除非这人想以一种极为惨烈且痛苦的方式,告别这莽莽人间。 事实证明,就算是真正的疯子,也绝不愿如此死去。 「钩八。」阿福蓦地启唇,道出了两个字。 她认出了那个特殊的标记。 或者不如说,是她认出了那个标记所寓意的头榜位次: 头榜第八位。 藏剑山庄头榜前十之人,其标记是很特别的,便如眼前石块那张傩具笑面的右眼,便画作了苏州码子的「八」字,即一点连三横。 此即表明,留下记号的乃是位居头榜第八之人,即钩八。而若是换作书九留记,则傩具的右眼便会画成苏州码字的「九」——一个很像是中原的「文」字的怪异符号。 王匡闻言,略有些讶然地看了阿福一眼,似是惊讶于她竟能认出来。 头榜前十的特殊标记虽非秘密,在庄中却也只有少部分人知悉,比如阿金对此便一无所知,此时听到阿福说起,阿金的面色犹自茫然,显是不明白怎么忽然便提到了钩八。 王匡自不会同他解释,只向阿福颔首道:「不错,这的确是钩八留的记号。」 这句话阿金倒是听懂了,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地道:「嚯,居然是钩八这老小子,他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谋杀……」 「不是钩八。」王匡打断了他。 记号虽为钩八所属,但杀人者已然确定是阿琪思了,与钩八又有何干? 更何况,无缘无故地,钩八杀死花真作甚?莫说花真与其毫无交集,就算是花真当真狠狠地得罪了他,若无王匡下令,钩八也绝对不会动花真一根手指头。 莽泰一家如今正为山庄所用,杀之便等同于叛出山庄,钩八想来还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他在江湖上的仇家可是多到数不胜数,若非有个藏剑山庄立在他身后,他能好好地到活到现在? 诚然,从某种程度来说,藏剑山庄的确很像是一座牢笼,只要身在其中,便很难摆脱其桎梏。 然而反过来看,山庄又何偿不是一种庇护? 一旦脱出了牢笼,庇护便也不复存在,届时,江湖追杀、山庄围剿,将会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能够逃出生天者,万不存一。 思及此,王匡忽尔面色微动,目中似有什么飞快划过。 阿金并未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 在「剑语士」的面前,这个看似富商的高手其实还是很老实的,眼见对方态度断然,他立时便敛声不语,心下却颇有几分失望。 若凶手是钩八,他倒是挺有兴趣摘个人头、发笔小财的。 藏剑山庄对叛庄者标出的花红一向很高,而今日那血流成河、残尸满地的情形,在阿金看来,却是着实称得上美妙动人的,至少能排他进所见过的凶案现场的前十。 不过,此时再仔细一想,钩八这老儿最是无趣,这等惊才绝艳之案他根本做不出来,若说是书九前辈做下的,倒还有那么一丝的可能。 在思脑这两个头榜高手时,阿金的态度截然不同。对钩八只称「老儿」,而对年岁 比他小了许多的书九,却要称一声「前辈」,可见他心中对书九还是很服气的。 「不过,凶手很可能还真就是山庄的人。」王匡此时又道。 「哦?」阿金的眼神再度闪烁起来,似是看到了猎物的野兽,满脸地兴奋难耐:「那会是谁?需要属下去杀了他么?」 王匡没理他,只目注着阿福,仿佛是在等她说话。 很快地,那厚重黑纱后便响起了竹刺刮耳般的语声:「化瘀膏。」 依旧是能简则简的回答,却是直指核心。 凶手用来伪装拳印的染料,乃是山庄特制的一种化瘀膏,因其效用极好,又无味道,还兼具染色之能,常有人以之抹了脸用以易容,是故山庄中人外出办事时,总会带上一些。 此前在兰舍时,王匡看到阿福发黑的指套后,便隐隐觉出了此点,曾以眼神加以询问,而阿福则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王匡才将视线从大金国与白霜城,转向了自己身后的藏剑山庄。 不过,为保万全,此时他还是出声相询:「的确是咱们药庐做出来的化瘀膏么?」 阿福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本就是药部出身,精通药理与毒理,她若说是,那就一定是。 这番话阿金却是听明白了,因为他当时也在场,此外他也是最先看见并切下那枚山庄印记的,此时便用着一种赞叹的语气道: 「这人怕是位次不低,约莫接的差事也不少,那凶案现场处置得干净利索,几乎找不到多余的线索,仅有的这枚山庄标记也是隐在床脚之后的墙面,看上去很难找,实际上应该是凶手故意留给咱们的。 假如属下是便是那凶手,想要以这宗案子嫁祸给钩八,那么,属下能做到的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王匡淡笑起来:「那是自然,都是一个师父教的么。」 藏剑山庄有专门教授各种杀人及善后手段的师父,凡八部之人皆须学,且还要经考校合格后方可结束学业。王匡从前也是学过的,至于阿金他们,那就要加一个「更」字了。 而其实,这世上最好的刺杀,乃是「自然身死」,比如重病、意外或是一些不引人注意、官府不会多管、亲眷亦不会追究的死亡方式。这也是王匡最为推祟的行刺之法。 只可惜,山庄这些高手们更青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少有人会去精研此等润物无声的杀人之法,常被王匡引为憾事。. 姚霁珊 第094章 动机 「有人来了。」阿金忽地说道。 他凝起神色,耳廓微动,旋即那嘴角便往旁一咧:「哟,居然还真是固德那小子!」 言罢,他便用着佩服的眼神看向王匡,由衷地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固德小子还真来了。」 王匡掠了掠衣袖,面色淡定:「他自然会来。」 今日上晌与莽泰论事时,有一句话王匡没说,莽泰亦未提,但两个人却皆是心知肚明。 花真一死,最大得利者不是旁人,正是那丹家族的庶长子、少将军固德。 正室之子与妾室之子争夺爵位,这种事在任何贵族家中都不鲜见,那丹家也一样。而花真乃是大夫人的一员智将,更是正室一系夺回爵位的关键助力,有她在前,固德这个庶长子纵然是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睛。 可现在,长房的助力被杀身亡,于固德而言,这无异于少去一位强敌,尤其是在远离那丹本家的白霜城,固德几乎再无后顾之忧,从今往后可以横着走了。 这不正是最好的杀人动机么? 此外,案发的时机于固德亦极为不利。 当他远在大营之时,花真便平安无事。偏偏他这厢才一回城,他承爵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便惨死在了花宴上,更要命的是,固德竟还与死者同赴宴会,二人相隔不过几重院落而已。 这世上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约莫就连固德自己都是不信的。 所幸莽泰还没那么糊涂,至今仍未对自己的长子起疑,诸事亦皆多有托付。可问题是,固德自己显然却并不相信这样的信任。 或者也可以说,是他对来「自于父亲的这份信任能够维持多久」这件事,没有一点把握。 人心本就易变。信与疑,看似是两个极端,实则也只在一念之间而已。 于是,案发之初心情极好的固德,眼下其实是有点慌的。 他原以为花真是被人撞破了与侍卫的私情,于是行凶杀人,后又与侍卫双双私奔。而为了突显出自己与这不成器的嫡妹的差异,固德一直表现得十分完美,父亲交代下来的几桩差事亦皆办得很是妥当。 可后来,藏剑山庄的能人异士现身,却挑明了那「阿琪思」的尸身实际上就是花真,而与侍卫私会的「花真」则是阿琪思假扮的。因她二人从前便时常互换身份,是以阿琪思穿上花真的衣裙、再以帷帽遮住脸,便能够以假乱真。 听了这话之后,固德便有了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若花真还活着,固德便是不战而胜而屈人之兵;可花真这一死,素来与花真极不对付的固德,便也岌岌可危了起来。就连他自个都觉着,他这庶长子实在太有杀掉嫡妹的动机了,设若与莽泰易地而处,他肯定头一个就要起疑。 若仅是如此也还罢了,偏偏固德还暗中收买了阿琪思。…. 虽然他做得很是小心,也没惊动到莽泰那一头,但总也有那么几个知情人,而眼下的固德甚至无法出手收拾残局,委实是那「杀人灭口」几个血淋淋的大字就在他头顶悬着呢,举凡他稍有异动,这顶帽子便会扣在他的脑袋上,到得那时,他就真是跳进沧河也洗不清了。 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固德却突然收到了王匡派人送来的密信,约他于今夜子时见面。 这不啻于落水时伸过来的一根救命稻草,除却一把抓住,固德别无他法。 王匡虽对内中详情并不尽知,却也凭着手中掌握的消息推算出了八成,深知这位少将军如今已是走投无路,必然入榖。 「昌黎那边可有信来?」王匡此时低声问道。 阿福摇了摇头。 她在头榜的位次比阿金低,但因是 药部出身,心思缜密,又不喜多言,王匡对她却是比对阿金更为看重。 见了阿福的动作,王匡没说话,一颗心却直往下沉。 太子殿下真的要来了。 两日前,他收到昌黎发来的加急密信,得知太子殿下即将动身前往白霜城,从那时起,王匡的心情便无一刻轻松。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比六皇子偷入白霜城更糟糕的事,那便是——太子殿下手携圣命、以户部监理之名堂而皇之地来到白霜城,核验银矿历年账目。 这几乎就是将绳索套在了六殿下的脖子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六殿下在皇都的替身还没露馅,又有贵妃从旁遮掩,局面尚算稳定。 但这也是暂时的。 一旦富伦皇后重返皇宫,替身之事早晚会被查出,届时,就算有山庄在,赫哲一族也很难挽回颓势了。 不过,眼下离着皇后回宫还有些日子,转圜的余地也并非没有,只是,若要反败为胜,难度却是不小。 富伦氏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夺回白霜城,可见其与六殿下母族赫哲氏的争斗已到生死关头,王匡原也做好了图穷匕现的打算,而这桩突如其来的凶案,却让他在乱局之中,看到了一丝破绽 就当是下了一步闲棋罢。 王匡拂了拂袖,神情一派闲逸,举目望向天边明月,如赏月的士子。 不一时,固德与随从阿力便到了,引路的枪八三在门边向着王匡等人躬了躬身,退后数步,大枪一晃,便又消失在了夜幕中。 他今日负责巡卫四周,以防有莽泰的侍卫误入此处。 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阿福在帅府今日的晚食中加了些料,莽泰的侍卫们此时多少都会有点「耳背」,行动亦较往常迟缓,反应也会慢上两分。 自然,若是当真遇到危险,这些人——尤其是那几位武技较高的高手——在运功使力、血行加速的情形下,还是能够冲破药物束缚,发挥出与平素一样的实力的。 但今夜的帅府,安静得有若坟墓。 百花院中彩灯寂灭,府邸后宅亦近乎半空,许多婢仆如今仍被关押着,留下来的亦不敢乱走,后花园漆黑一片,偶有几盏灯烛晃过,亦是飘忽如鬼火一般,唯有檐上冷月、庭前凉风,一如从前。. 姚霁珊 第095章 画像 「少将军这边请。」见到固德主仆,阿金招呼一声走了过去,肩膀忽地晃了晃,却是一下子便分开了固德与阿力二人,又伸臂将阿力的肩膀一搂,笑嘻嘻地道:「这位小哥,咱们去外头聊聊啊?」 阿力原也是会些拳脚的,可在阿金的面前,他却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只觉得一股难以匹敌的巨力袭来,竟是身不由已便被阿金裹挟了出去。 固德原就不大好看的面色,此时变得益发阴鸷。 但他也知晓,如今他是人在矮檐下,强项却是最最要不得的,遂很快便又抹去了神色间的不虞,迈步跨进院中,向着那仰首望月、阔袖翻卷的身影举手行了一礼,恭声道:「王先生。」 王匡转首望他,面上是一抹淡然的笑:「少将军见谅,此乃在下的意思。在下与少将军接下来要说的话,最好不要被第三个人听见。」 固德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阿福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荒院中唯他与王匡二人,夜风掠过,满院草叶起伏,「哗啷」作响。 「少将军眼下的处境如何,想必您自己也是清楚的。」王匡并未与固德打机锋,开篇便直奔题眼: 「在下在吃晚饭的时候听人说,大帅已经派人去昌黎接大夫人去了。待到大夫人入了城,少将军若是还想不出好的对策的话,您的处境……」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将话说完,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大夫人虽不及花真那样难对付,但在身份上却是固德的嫡母,又是莽泰的枕边人,那枕边风的威力,亦是不容小觑的。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固德艰涩的语声方才响起:「先生……」 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的语声忽地一止,数息后再开口时,说的却是:「那么,小子能为先生做些什么呢?」 「少将军果然爽快。」王匡满意地笑了起来。 听得出,固德原先想说的应是「先生要我怎么做」,后来却临时改成了「我能为先生做什么」。 两句话的意思虽然差不多,但态度却截然不同,固德应该是想通了,所以姿态摆得很低,居然破天荒地在王匡的面前以「小子」自称。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对方态度既明,王匡便也不打算否认自己的意图,直言不讳地道:「在下的确想要请少将军帮一个小忙。」 固德并未说话。 然而,那低沉的、发自于肺腑的一声吐息,王匡却是听到了。 得知王匡需要帮忙之后,立时便松了一口气,可见这位少将军果如王匡推测的那样,平素待山庄诸人虽只有表面的客套,私下里对山庄解决麻烦的手段却还是极为笃信的,是以才会下意识地松泛了下来。 王匡面上笑容愈胜,似是深为对方如此识趣而欢喜,笑道:「眼下却是还没到需要少将军出手的时候,少将军只要将此事记在心里就可以了。咱们还是先说说少将军最头疼的这桩凶案吧。少将军,在下或者能找到令妹的……遗骸。」…. 固德的呼吸有片刻停滞。 遗骸?被凶手……不,是被阿琪思那女凶徒砍下带走的那几个脑袋与手足么? 不过短短半日,山庄竟已经查明其所在了? 这个瞬间,固德心底的惊异直是难以言表。 便在一个时辰前,莽泰还命固德再加派五百军卒,秘密找寻花真残缺的尸首,他的父亲红着眼睛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丹家的孩子「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父帅悲恸的语声犹在耳畔,而王匡彼时分明在场,却是一脸地超然于物外,根本不为所动,现在他却突然表明说已经查到了线索。这藏剑山庄的能量,果然不容小觑。 固德的眼皮飞快地眨动了一眼,嘴唇也跟着翕动起来,似是想要说话,然而最终,他却也并不曾问出那句「你怎么知道的」。 此等蠢话,说亦无益。 王匡见状,倒是又将他高看了一眼,觉着这少将军虽然有些心高气傲,也并非愚顽之人。 不过,当王匡开口是,却是又拓开一笔,论起了别事: 「听说今日内宅库房丢了几样东西,在下方才找人问了问,却原来是丢了几样青铜物件儿。且不去说那几样东西价值几何,只说如今少将军所思之事。不瞒少将军说,在下也是在听闻了偷盗之事后,方才推断出了令妹的残骸所在。」 言至此,他略停了一息,见固德正一脸紧迫地盯着自己,便又微笑着道:「少将军安心,在下已命阿福去寻了,她手脚很快,想来再过上一刻半刻地便会有消息传过来。」 语毕,他忽地将衣袖一展,俯身自脚边拿起了一样圆筒状的物事。 固德微吃了一惊,再细看去,却见那原来是一只画筒,瞧来也并无甚出奇处,其上亦花样纹饰一概皆无,就是坊市里最便宜的竹筒,也不知王匡拿来作甚。 正自疑惑间,便见王匡已然拔开筒盖儿,自筒中抽出了一张画儿,招手唤固德近前:「少将军先来瞧瞧这画儿。」 固德的一颗心就像在滚油里煎着,委实没那个兴致去看画,然而,迟疑了片刻后,他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横竖也是要等消息的,看一眼便看一眼罢。 王匡此时已将画卷朝着月光的方向展开,固德行至他身畔探头去瞧,见那画上画着一名手挽长弓、背负箭囊的少女,那少女姿容秀丽,十足是个美人胚子,唯一的缺憾是,在那美人的额角处,有一道显眼的伤疤。 「阿琪思!」固德脱口而出。 这画中少女,正是阿琪思。 他双目大张,反复端详着那幅画卷,很快便又皱紧了眉,面上亦现出迟疑之色。 画中少女眉眼冷冽、气势凌厉,似一支蓄势待发的箭;而固德记忆中的阿琪思却是胆怯沉默,说话时连头都不敢抬的。 若说样貌,画中人与阿琪思十分肖似,然而若论气韵,两者却是大相径庭。 这真是同一个人? 一时间,固德又有些恍惚起来,面上的神情亦是变幻不定。. 姚霁珊 第096章 叛徒 「此女乃是我山庄的叛徒。」 王匡将画卷展平,语声中似是含着几分感慨,神情亦然,启唇吐出了一句话: 「她便是阿琪思。」 固德怔怔地站着,一时竟有些失神。 他自是听见了王匡所言,可那话里头的意思他却仿佛有些解之不能。直到王匡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那字字句句入耳亦入心,固德那与呼吸同时停止的思绪,才终是一点、一点地转动了起来。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念通、诸疑解,固德的思绪陡然变得万分清明,前因后果亦在一瞬间想得通透。 原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做阿琪思的宋奴,那原本就是个假名,此女的真实身份,乃是逃出藏剑山庄的叛徒。 为了躲避追杀,此女改名换姓隐身于左帅府为奴,那老实胆小的模样乃是一种伪装,为的是不惹人注意。 至于其行凶杀人的因由,想来也是因其身份被人窥破,遂杀人灭口,又带走了花真等人的脑袋并手足,再假扮成花真,大摇大摆出现在沧河边,混淆视线,让人误以为花真仍旧活着,就此从容脱身。 这样想着时,固德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道:「那阿兰……」 「十死无生。」王匡的语声极淡。 固德沉默地点了点头,心下既觉失望,又有一点庆幸。 若是阿兰能杀掉阿琪思,自是永绝后患,可若是阿琪思杀掉阿兰并成功脱身,于他而言,结果也是一样的。 王匡此时又道:「不瞒少将军说,此女武功高强、狡诈多智,山庄追踪其行迹已有很长一段日子了,寻常的江湖高手是奈何不得她的。」 「藏剑山庄的高手,自然是天下无敌。」固德真心诚意赞了一句。 就在这片刻间,他忽然便觉着,死兰身死其实是件好事。 这人可是花真的贴身侍卫,天知道他掌握了多少秘辛,万一花真曾向他吐露过什么,仅是固德明知花真私藏宝钞却不向莽泰禀报这一条,就够固德喝一壶的了。 这般看来,阿琪思纵然并非固德的手下,可她杀的每一个人,都杀得那样地准确、那样地合乎固德的心意。 花真并其亲信,还真是死得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固德扭头望向天上的月轮,良久后,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少将军想必知晓,我藏剑山庄之事,向来不大与外人言。这张画像,在下实则完全可以不必拿出来的。」 王匡平静的语声传来,固德心头才将浮起的一丝喜意,亦在顷刻间冷却。 他听懂了王匡的意思。 的确,若王匡不主动提及,这世上又有谁会知晓,阿琪思竟是藏剑山庄的高手? 而此事若不挑明,则固德身上的嫌疑便很难洗清,待到大夫人来到白霜城之后,等待着固德的,将是无休无止的算计、猜忌、辩解与缠斗。…. 到得那一日,莽泰对他这个庶长子的信任,又能耐得几许消磨? 固德的呼吸变得格外地浊重,宛若溺水之人正坠入更深的水底。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转过略有些僵直的脖颈,定定地望向王匡,艰涩地吐出了一句话:「先生……有心了。」 他竭尽所能地调整着呼吸,面上也维持着恭谨的神情,以掩去那莫名袭来的窒息感。 藏剑山庄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 虽然他还不知王匡要他帮的「小忙」是什么,但他可以断定,那绝不会真的是一个「小」忙,毕竟,对方抛出的诱饵如此香甜,他这条这钩的鱼即将付出的代价,又怎么可能会小? 他面色苍白地转过身,面朝王匡抚平衣袖、躬身揖手,行了一个中原的弟子礼,肃容道:「晚辈请先生赐教。」 「好说,好说。」王匡轻捻着颌下短须笑道,旋即卷起画纸,再将那纸筒遥指着荒院的一角,道: 「在下方才瞧见前头那山石子倒是清奇得很,少将军可愿与在下同去赏玩一番?」 「晚辈遵命。」固德的语气恭谨极了。 在这不到半刻的时间里,他的心绪直是大起大落,此时也的确需要外物加以平复。 于是,冷月之下,两道身影渐行渐远,那说话声便也渐渐地微了,直至不复可闻…… ……………… 试问,如何才能完美地藏下三颗人头? 水淹?土埋?火烧? 以上皆错。 正确答案是:造京观。 想那人头垒叠之处,莫说是多出三颗脑袋了,就多出十几二十颗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不过,如今的白霜城却是并没有京观的,而左帅府就更是一片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纵使这繁华万千的气象乃是以宋人的血肉供养、是以无数老幼青壮的尸骨铸就,那一番锦绣胜景,却也是与京观这等异物毫不相干的。 然而,在有心人看来,京观这东西听着可怖,实则却是一点不难找,比如左帅府后宅现成就有一处—— 虎笼。 被花真爱宠着的花斑虎阿黄,便是时常以人为食的,其笼中残肢枯骨遍地,腥臭冲天。 为掩去这股气味,花真还特意命人在旁边建了一座香龛,将那不值钱的粗线香大把地点着,烟熏火燎之下,倒也令得百花院香风旖旎、春娇秋柔,断不会有人想到那隔不多远的血腥场面。 花真很爱看猛虎扑食活人,而以离奴的尸骸投喂她的阿黄,她亦时常以为有趣,每每看的时候,她的面上总会带着甜美的笑,像看着心爱玩物的小女孩。 那个时候的她可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自己的脑袋亦会与那些被她轻贱、被她肆意虐杀的牧那黑泰的脑袋同笼而处,且,还被她的爱宠嫌弃地丢在了一旁。 阿黄不喜食人头。 谁的都一样。 在察觉此节时,卫姝还有点不大高兴。 你一头畜生还挺挑嘴。 惜乎彼时她正在逃命的紧要关头,自也无暇管教这铁笼里的山大王。将那堆残骸丢进虎笼后,她便溜进百花院搜检了一番,末了又潜进内库,取回了她心心念念的酒器。 对酒当歌,自当以爱物为承载,否则那歌何以能唱?酒又何以堪饮?. 姚霁珊 第097章 阁楼 原物归主、失而复得,乃是卫姝逃出生天的倒数第二步,而最后亦是最紧要的一步,便是寻一处安全的藏身之所,躲过那即将到来的追杀。 回忆至此,卫姝便微微仰首,看了一眼几乎抵在脑门儿上的低矮的梁架,又将手按了按膝下尚算结实的楼板。 嗯,还成。 除却地方窄了点儿、窗户小了点儿之外,白霜城府衙后院税库的这座小阁楼,倒也是个挺安逸的所在。 卫姝伸展开手足,换了个姿势向窗边倚了,望向楼下的院落。 恰是夜半三更,敲梆子的才走过去没多久,府衙后宅烛火昏暗,隐约可见细密的雨丝斜过灯影,大块青砖铺就的地面已然被雨水打湿,倒映出数点灯火,恍若稀星。 卫姝单手支颐,凝望向空寂的庭院,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畔的小竹篓,窗外微寒浸上面颊,复又凉了她的眉眼。 当短刀抵上那咽喉要害之时,花真的乖张、凶戾乃至于怪诞,便全都不药而愈了。 为了活命,她不只交代了与阿兰约见的地点,还将几桩秘密合盘托出。而当卫姝问及竹嬷嬷时,她却是一脸地茫然。 她已经不记得这事了。 就如她早已不记得死在她手下的牧那黑泰到底有多少,不记得被她抛进虎笼的婢仆姓甚名谁。 在她眼中,杀死几个人就和踩死几只蚂蚁一样,而谁又会去记下那些蚂蚁的长相姓名? 看着花真那绝非作伪的茫然的脸,长久以来盘旋于卫姝心底的两个字,倏然便冒出了头: 当诛。 鱼肉良善、戗害无辜,当诛。 犯我国土、屠我子民,当诛。 灭绝人性、禽兽不如,当诛。 砍下那颗漂亮甜美的脑袋时,堵在卫姝胸口的那一团浊气,终是稍稍得以纾解。 但,还不够。 卫姝并不知大宋如今到底是怎样的方略,又是因何不愿向金国示强,但她却知晓,若是任由这群蛮族野人在大宋的边境耀武扬威,任意屠戮我中原百姓,于国不利,于民,亦是一种无形之痛。 痛之再三,便会生出畏怯、寒了心胆,到得那时,一族之根、一国之骨便会被硬生生地打断,那亡国灭种也就离得不远了。 千年之前,卫姝便曾为此夜不能寐、痛楚难当。如今的她虽已再非国君,却也还是希冀着,多少能够为她的子孙后代做些什么,以涨我族之威、灭他人之势。 哪怕只是极微小的一星火苗,便如这窗外残烛,亦足可彻照这漫漫长夜,令得那浓黑不再压抑得令人难以呼吸。 是故,在取回酒器后,卫姝并不曾依照阿琪思老道至极的江湖经验、趁着节日四门大开之际逃出白霜城,而是掉转方向,一头扎进了府衙。 此乃卫姝思忖再三后择定的地方。她觉着,整个白霜城最安全之处,便是这里了。 身为边城总署,白霜城府衙的地位,其实一直都是有些尴尬的。 在许多事情上,府衙屈居于两帅之下,并无处置之权,可同时,无论城中发生何事,它却又都能管上那么一点儿。而长此以往,必定会养出一群以惫懒推诿为能事的官油子,而卫姝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 发生在巴兰府的凶案,乃是莽泰与布禄什双方角力的中心,而府衙这群禄蠹最好的选择,便是将脑袋往龟壳里一缩,打死不露头。 如此,则卫姝便也安好。 藏匿于此便如置身于两股风暴交汇形成的中空地带,任尔南北西东,朕自巍然不动。 而事实亦果如卫姝所料,潜进府衙的过程堪称轻而易举。 那踏青节原本便是 金国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官署依例休沐两日,卫姝抵达府衙时,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府衙有一大半的官吏皆在案发时休沐在家,值守的府承并两班皂吏也都无心公务,或偷偷聚赌吃酒,或干脆便跑去外头会友狎妓,三春馆那一带想必极为热闹,而府衙却安静得如同一座空城,卫姝扛着阿兰那么大个尸首跃下高墙时,四下里悄无人声,连猫儿狗儿都不见一只。 于是,手刃四贼的某江湖女侠便大摇大摆扛着尸首,直奔府衙后花园,找了几块大石头绑在阿兰的身上,将他抛入了池塘。 那池塘里种着好些荷花,又养了不少游鱼,到得六月盛夏时节,那池中荷花想来会开得格外地好看,那鱼儿也会养得格外地肥美。 可惜,到得那时,卫姝应该已经回到中原了,那肥美的鱼儿却是吃不到口的,真是白费了她一番投喂的苦心。 说起来,卫姝抛尸的动静不可谓不可大,而她也绝非任意行事,而是因为她察觉到,府衙后宅也是空无一人。 当时她还挺奇怪,后来她才知晓,踏青节那日,府领大人阖家皆去沧河看布海族春祭去了。他府中婢仆本就不多,自是尽皆随行服侍。巴兰府发生命案之时,他一家子还在画舫吃酒赏景呢,直到掌灯时分方才登岸。 那急疯了府衙的吏员直到那时才终是将消息禀报了上去,府领大人惊闻此事,立时派出人手各处打探消息,然后……便再无下文了。 左帅麾下兵卒满城缉捕凶嫌,右帅隔岸观火外加暗中煽风点火,整个白霜城风声鹤唳,府衙对此却是不闻不问,便如那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佛像,不动如山。 与其夹在中间难做,倒不如什么都不做;与其插手管不了也管不动的事,倒不如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于是,卫姝得来了几日安闲。 放下手里的小竹篓,她懒懒地欠伸了一下,猫腰行至阁楼正中,直起身来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 此处乃是阁楼地势最宽阔之处,能够容她直身而立,而阁楼四角则极为低矮,以她的身量也只能屈身而行。 今晚后厨蒸了好大的肉馒头,卫姝连吃了五个,方才一直蜷在窗边,实是有些撑得慌,此时这一番动作,自然是在消食。 「嗒」,才将手脚活动开,一声轻响忽地入耳,卫姝身形一晃,人已在窗边。 有人来了。 第098章 书吏 阁楼小窗中,卫姝隐身于暗处,如水明眸凝视着行过楼下的一道身影,眉心渐渐蹙了起来。 这三更半夜地,如何还有书吏在院子里头晃荡? 随着那道身影渐渐行近,卫姝亦看清了来者的面容。 那书吏打扮的男子年约三十许,生得宽额方面、吊眉立眼,面相很是不善。 他一手提着府衙巡夜的灯笼,一手撑着粗布油伞,背着一只府衙公文褡裢,身著府衙文吏公服,头上没戴巾帽,露出了束在脑袋两侧的发纂儿,一侧衣角卷进腰带,那腰带乃是土黄色的,上面绣着样式古怪的草木纹样。 卫姝盯着那腰带看了数息,心下已是了然。 原来是赖古族人。 那奇怪的草木纹饰乃是赖古族的特征,这一族信奉土地之神,而树木生于土中,是以树木便是他们的图腾。 在阿琪思的记忆里,赖古族人是不剃发的。 相较于红甲哈尔沁族、黑甲索塔族的骁勇善战,白甲赖古族便显得羸弱了一些。 在五甲军中,赖古族所属的白甲军乃是战力最差的,其族人多为传令兵、旗官、守营卒或辎重役夫等等,不少赖古人在军中担任文职,府衙中的文吏也有好些是这一族的。 此时,那赖古族书吏已然沿着青砖地的边缘走出了卫姝的视线,零落的脚步声次第传来,不急不缓,好似闲步。 卫姝颦眉思忖了一息,探手搭上窗弦,侧耳听了听那足音的去向,足尖向地面轻轻一点,身形如飞燕般轻飘飘地掠出了窗外,只用了两个起落,便来到了第一进院落的后墙之上,微俯身形,打量着尚未行近的那名书吏。 不是她疑心重,而是这人看上去有些古怪。 若说这书吏心系公务、秉烛案牍,他那样子实在是不够坦荡,走路都是专挑着灯烛照不到的地方;可若说他行止鬼祟、另有图谋,他却又不曾隐藏行迹,手里的灯笼亮得光明正大。 不多时,那书吏便走到了二进院墙下,自腰间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咿哑」,门扇开启的声音在雨夜中传出去很远,那书吏竟似是并无所谓,大摇大摆便出了院门,卫姝几乎疑心他是故意要招人来了。 然而,等了片刻后,夜幕中的府衙依旧一派岑寂,唯细雨轻扫屋檐,其声低微,如若风吟。 居然还真就教他这样走了出去。 卫姝一时也不知是该赞其人胆大,还是该叹其人心大,却见那书吏进了二院,却是转过方向去往东首,很快便来到了位于南墙的架阁库,而后,又是一阵毫无顾忌的门户开阖之声,却是将库门也给打开了。 说起来,这白霜城府衙原为银城县衙,其房舍规制乃是标准的宋制。二十年前金军攻占银城之后,并未对县衙再作改建,因此,整个府衙仍袭旧制,前后共有三进院子,前两进办公,最后一进则为府领大人及其家眷的住处。而架阁库也仍在原来的位置,其用途也依然是放置案卷公文的地方。…. 便在那书吏打开架阁库之际,卫姝已然无声无息地掠进了屋中,那书吏只觉身畔似有凉风拂过,殊不知那房梁上头已然伏下了一个人。 卫姝现下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这书吏明目张胆地夜闯公事房,所为何来?难道真是来办公的? 依照白霜城府衙吏制,书吏乃是负责文书的,是故这名书吏对架阁库显是极熟,挑着灯笼三转两绕,便来到了标注着「河道」字样的公文架前,踮脚在尽上头的一层翻拣了片刻,便挑出了摆在最里头的一卷公文。 直到他拿起那份公文的时候,卫姝仍旧猜不透他的目的,但在下一息,她终于知道这人是来干嘛的了。 他 是来篡改公文的。居然。 卫姝心中讶异极了,心道这人干坏事竟能干得如此光风霁月,直是见所未见。 找出那份公文后,这赖古族书吏便慢条斯理从那公文褡裢里取出笔墨、印匣、漆筒等办公用物并一只墨绿色的小瓷瓶,将之依次放在架子的空白处,而后便将那卷封着火漆的公文放在灯笼上烤。 未几时,火漆被便火烤得稍软了些,他便拿起那墨绿的小瓷瓶,向那火漆上滴了两滴殷红的汁液。 那汁液不知是何物所制,竟在眨眼间便软化了火漆,且还在那漆料外裹了一层似是油脂的东西,使得那火漆化而不散,滴溜溜顺着公文向下滴落。 那书吏动作熟稔地用小水瓮接下油珠子般的火漆,紧接着便打开公文,将那文书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回,旋即取出早就备好的空白的公文录薄,依葫芦画瓢照抄全篇,只在关键处略作改动。 卫姝在梁上看得清楚,那公文是记录白霜城最大的几个码头货船进出情形的,包括船只名称及数目、货物种类及数目、往来商号名称、货物出入码头的时辰等等。 而那书吏更改的,便只有船只数目、货物数目这两处,或添或减,并无定数。 这人到底要干嘛? 卫姝心下越发疑惑,却见那书吏手脚麻利地抄写并修改完毕,其誊写的公文无论字迹、纸张还是印鉴,皆与真本无异。 待字迹晾干后,他便将改过的公文替下原本,重新封上火漆,放归原处。 卫姝以为这就算完了,孰料那书吏竟又在架上翻找起来,没多久便寻出了另几份外县公文,仍旧都上报码头货船之类的,他还是用同样的法子重新誊抄并作修改,也依旧是只改数目,不及其他。 看着那书吏的举动,卫姝不由想起了前些时候在莽泰书房匆匆读到的白霜城埠之事。 白霜城位于沧河中下游,又与澜江支流相接,原先还是银城时,便是大宋北疆漕运重镇,时有官商船只往来,运银矿的船只更是舳舻相继,可达数十里。 被金国攻占之后,因金人不大懂得漕运,头十年里只知以陆路运送矿石,那沧河码头便也冷冷清清地。 后来,大金国力渐强,金人也发现了漕运的妙处,加之掳掠来的宋人中亦有一些擅操舟的船工,金人便重启漕运,沧河码头才重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姚霁珊 第099章 神像 如今,上游几个县城的商户多以水路运送货物,白霜城亦成为了水路枢纽,往还公文便也集中在了白霜城府衙。 卫姝当年亲政时,便曾时常批阅各地呈上的奏折,其中便有不少关于河工、河道与河运的。待到登基后,她处置此等奏折已然很有经验了,很是知晓那奏折中数目的含义。 那些数目看着枯燥,实则才是最有用的东西,往往涉及钱粮、工料、丁口等等。有时候,整份奏折通篇皆是废话,也就这几个数目能看。 卫姝由是也越发地惊心。 那书吏修改的数目都不太大,几份公文加起来也没多少,与真实数目出入有限。然而,观此人行止,显然并非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而若照此类推,则被篡改的运输船只并货物总量,将会达到一个惊人数目。 再细算其改动的这几份文书,可知其所改数目比真正的数目是要少上一些的,这让卫姝有了几个猜测: 第一便是贪墨。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毕竟这世上不贪墨的官员几如凤毛麟角,金国再是国力上升,也不可能没有中饱私囊的官吏; 其次便是设陷——那书吏可是将所有公文原本都收了起来,若他意欲陷害某位官吏,只消届时出首告发,再将真本拿出来即可; 再次则是谋逆——比如借商船私运兵器甲械之属,事后再行更改数目,蒙混过关。 一念及此,卫姝忽地心头一动。 慢着,她好像漏掉了极重要的一处关节: 宋谍。 若这书吏乃是宋谍,则其偷改公文之举,便是宋人暗中布局了。 虽然明知这猜测近乎于异想天开,但卫姝还是打从心底里希望着,最好便是如此。 这样想着时,她不免便又想起了周尚与叶飞。 这两个人的消息很灵通,想来眼下已然获悉了阿琪思身死之事,又或者花真身死之事业已被人发现。总之,无论死的是谁,皆会乱了他们的谋划。 其实,卫姝此举倒也并非专为摆脱宋谍的身份,而是由明转暗之后,她才能助他们更多,且她自个儿亦有筹画,若是能两下里呼应起来,于人于己皆是有利而无害的。 却不知,这两个大宋间谍如今可还安好?前番与周尚在城北空屋分手时,周尚他们似是在围捕某人,事情可曾达成?若是事败,周尚有无危险? 一念及此,卫姝的心便又往上提了提,叵奈她如今身上背着命案,根本无法露面,也只能干着急罢了。 窗外春雨细密,点点滴滴、迟迟漫漫,一如卫姝纷飞的思绪,然而,尚未待她完全凝下心神来,外面便再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两个人,是冲着架阁库来的! 卫姝心头微凛,手腕翻处,三枚铁锥已然扣在了掌中。 要不要提醒这书吏一声? 这个瞬间,卫姝竟难得地有些迟疑起来。…. 那梁下书吏敌友莫辨,贸然示警或许便会引火烧身。可是,若是置之不理,万一他乃是为大宋效死的壮士,岂不可惜? 不过,再数息后,卫姝便又按下了此念。 来人的脚步声很重,走得也不快,其中一人的腿脚似乎还有些不便,步履间屡有拖拉之感,另一人亦是呼吸虚浮,显见得这两人既无武技在身,亦没有隐藏行迹的打算。 不太像是来抓人的。 几个念头起落,脚步声已是越来越近,偶尔还有两个人的说话声传来,寂夜中显得格外地清晰,那梁下正收拾公文的书吏也听到了。 他略站了站,倒也没显得太紧迫,仍旧不慌不忙依照原先的步骤将公文依序放归原处,又仔细抹去了先前留下的印迹,再将带来 的笔墨等物全都收好,最后,方才从褡裢里掏出了一个…… 神像?! 咦,神像? 竟还有人随身带着这东西的么? 卫姝张大了眼睛,仔细盯着那书吏手中之物看了半晌,终是确定,那陶土捏就、粗劣不堪的古怪玩意儿,它还真就是一尊神像,只是就算以卫姝的眼力,也无法瞧清那是男神还是女神,只觉得那泥坯造像形貌怪异,仿佛还生了三头六臂。 这又是要唱哪一出戏? 此时,脚步声已然近在门外,说话声亦清晰得如在耳畔,却听那门外一人惊道:「啊呀,这门怎么是开着的?莫不是进了贼?」 这声音冒冒失失地,一听就是个不经事的年轻人。 另一个老成些的语声便笑骂他道:「你小子是不是傻了?没瞧见里头还亮着灯么?谁家的贼偷东西还点灯的?你见过?」 二人说着话,已是推门而入。 此时,那赖古族书吏亦已将神像放在了正东的一块空地上,「噗嗵」一声五体投地跪了下来,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卫姝听不懂的话,似是在祈祷,看上去虔诚得不得了。 那进屋的二人循着灯光找来,见到的便是某书吏伏地跪拜、礼敬神像的情形。 「伊罗,你这是在干什么?」那年轻人是个毛躁的,根本藏不下事,一俟看到那赖古族书吏,立时便叫着对方的名字问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语声惊碎了屋中的寂静,却并不曾得来只字回应。 那名唤伊罗的书吏依旧旁若无人地继续参拜着那尊神像,就仿佛没听到。 另一个年老的吏员却是知晓些门道的,他先是示意那年轻吏员不要说话,随后便用力捶了捶走得有些酸痛的腿,待到腿脚舒服了些,方才慢慢地道: 「傻小子,你这就不懂了吧?这是人家赖古族的风俗。夜半子时,正是露水开始凝结的时候,赖古族的人把这看作是土地之神的馈赠,是以他们会在这个时候礼敬神明,祈祷来年有个好年景。」 「啊?是这样的么?」年轻吏员伸手抓了抓剃光了一半的脑门儿,满脸地不解:「可眼下这才开春,为来年祈福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老吏登时语塞,支吾了半晌,到底无话可回,只得作势踢了那年轻人一脚,骂道:「你小子懂个屁!」 年轻吏员真当自己不晓事,「哦」了一声,倒也不再说话了。. 姚霁珊 第100章 海捕 这老少二吏皆是金族,乃是金国最主要的族众,按族群划分是高过赖古族的,不过,他二人却是民役。 所谓民役,便是从庶民中挑选出来在府衙当差的吏员,乃是以役代徭或以役抵税,论身份却是府衙中最低的。 而那叫做伊罗的赖古族书吏却是正正经经的职役,比之民役又高出了一截,两下里也分出了尊卑,是以明知那书吏拜神拜得古怪,后来的两个人也不再多言,只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伊罗倒也没耽搁太久,很快便祈祷完毕,再拜了几拜,便从地上捧起神像,放进了褡裢。 「您忙完了?」那老吏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 伊罗看了他一眼,倨傲地仰起了脸:「我跟府领大人禀报过的。」 言下之意,他夜半在此拜神,乃是上官亲口应允的。 那老吏立时陪笑道:「是,是,那您可真辛苦了。」 大半夜地跑来拜神,辛苦二字倒也勉强搭得上。 听了这话,伊罗登时面朝东方,一脸虔诚地行了个赖古族的敬神礼,复又用着无比谦卑的语气道:「在神的面前,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语罢,又看回两个民役吏员,抬着下巴问:「倒是你们两个,这么晚了来此作甚?谁让你们来的?」 那老吏连忙道:「前头来了份儿加急文书,小的们报给了值宿的府丞老爷,府丞老爷说了,先把文书放在这里,过几日他再转交给府领老爷瞧。」 伊罗没说话,面上却现出了疑惑的神情,梁上的卫姝亦觉着有些奇怪。 都说了是加急文书了,又还是连夜送来的,可见其紧急。那府丞不说立刻禀报上官,竟还要将文书先在库里扣上两日,这不是硬生生把加急变成延后了么? 「嘿嘿嘿嘿,那画像上的女贼还挺好看的。」心里不藏事的年轻吏员这一回又没管住嘴,张口就来,其声虽然不算高,但屋中三人……不,是四人,却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伊罗面上的疑惑一下子便转作了好奇,两个眼睛都快冒光了,口中也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与那年轻小吏竟是出奇地一致,便连那边笑边耸动肩膀的动作亦是一样,透着股子色迷迷的味道。 那老吏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了句「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便将文书拿了出来,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左帅那边送来了一份兵厅下发的海捕文书,还有缉拿凶犯的画像。原来是巴兰老爷家的案子破了,杀害左帅家七小姐的是一个叫什么思什么琪的女逃犯,那画像上头的便是她。」 他这厢说着话,那毫无眼色的年轻吏员已然劈手夺过文书,自顾自地将之打开,献宝似地送到了伊罗的面前,咂嘴道:「啧啧啧,你看你看,这女贼是不是挺好看的?」 朕自是好看,用不着尔等蛮人夸赞。…. 卫姝在房梁上挑了挑眉,提起一口气,身若飞絮,无声掠过了一段横梁,换了个更便于观察的位置,低头看向下方自个儿的画像。 也就在视线触及画像的一刹,一丝寒意忽地自后心而起,卫姝手臂上的汗毛竟也竖了起来。 我(朕)见过这画像! 脑海中同时响起了两个声音,卫姝的眼前亦有片刻模糊,似是有什么东西飞快掠过。 然而,待她想要细加辨别时,那东西却已不见,阿琪思的某些记忆仍旧被迷雾所遮掩,一如往常。 不过,卫姝还是抓住了一小块碎片,或者不如说,是在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想起了阿琪思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千仞绝壁之上,云雾遮蔽的天空下,一座恢宏得宛若宫殿的建筑若隐若现。 山……庄…… 在忆及这情形的同时,这两个字便突兀地出在了卫姝的脑海。 这是无比艰难地穿过阿琪思设下的重重屏障后,方才勉力忆及的二字。而在忆起山庄之后,其与云海中建筑亦就此连结,令得卫姝知晓,阿琪思便是打从山庄里出来的。 钩八、书九、钺八五等人,皆是她在山庄的同道,而此刻卫姝眼前的画像,亦是出自这神秘的山庄。 看起来,卫姝特意留下的那个记号,应该也是山庄所属。 到得这一刻,卫姝也终于明白钩八为何会将那奇怪的记号刺在身上了。 他应该是以山庄为傲的吧,那么,这所谓山庄想来乃是江湖中顶级门派,往后打听起来应该也不难。 再看回这张画像,卫姝的眉眼又变得冷冽起来。 画影图形、围剿追杀,这是她当先想到的。 若非如此,钩八又何以会一来便痛下杀手重创了阿琪思,亦令得卫姝这一缕异世幽魂复生于当今。 她不由又想起了还魂那日,当她第二次昏倒在山神庙时,她曾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如今回望,那或许并非一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梦里的那些黑衣人,便是山庄派来追杀阿琪思的人。 卫姝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有关于阿琪思的来历,始终都是蒙昧不清的,而眼下卫姝终是得以窥见一二,纵使未知全貌,却也能助卫姝明晰如今的局势,为将来做好打算。 此外,山庄与莽泰想必已然联手,而卫姝此前布下的疑阵也已被看破,不用说,王匡他们定是出了大力的。 这卫姝再度心生惕然。 幸得她不曾以阿琪思的路数行事,而是依照她本人的意愿蜇伏了下来,否则,以她如今这五成功力,怕是躲不过山庄的追兵。 再算算日子,案发至今也才不过三日,山庄便将阿琪思的画像张贴了出来,又有莽泰以兵厅名义下发的海捕文书,由此可见,两方面已是合作无间,而山庄对莽泰的态度亦颇殷勤。 不过,卫姝并猜不透这两者间的主次关系,只能依照常理推测,可能是莽泰欲借山庄之力对付布禄什。 若是行刺的话,以书九的身手,布禄什只怕凶多吉少。 卫姝在心底里隐隐觉着,厘清此事应是极为紧要,然而现在连她的画影图形都出来了,她往后的行动只会越发不便,只能先避过这阵风头再看。. 姚霁珊 第101章 盯梢 「这文书是要发往延祥、梁州、吉州并昌黎的么?」梁下语声忽起,卫姝立时凝神细听。 问话的乃是伊罗。说话时,他的眼睛看着那名老吏,显是在等他回话,.是,那年轻的吏员却是抢在前头开口道: 「这要不是来了府衙我都不知道,原来兵厅和府衙竟是各管各的,我一直以为大伙儿是一起的呢。刚才府丞老爷就在说,这兵厅的海捕文书发往四大城府,简直就是胡……」 「你少说两句会死?会死?」老吏突然厉声打断了他,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记不大有力的下鞭腿。 年轻吏员灵活地往旁一跳,躲过了来自于前辈的责罚,心下也知道自个的话是有点儿多了,讪讪地笑了笑,闭上了嘴。 「对,就这样,把你那两片嘴皮子给我夹紧了、抿牢了,再要张开一条缝儿,这个月所有的杂活儿就都归你了。」 那老吏恨恨地盯着那年轻人,直将后者盯得垂下了脑袋,再不敢抬头,他方才转向了伊罗,满脸陪笑地道:「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多担待。」 伊罗看了那年轻吏员一眼,哼声道:「我就说怎么有些面生呢,原来是新来的。前头那个去哪里了?」 老吏叹了一口气:「唉,那孩子太笨,把一份不该发往昌黎的文书发去了昌黎,挨了好几十板子,眼下正在家养伤,怕是回不来了。」 灯火晃动,伊罗的身影在地面上晃动了一下。 不知何故,卫姝觉着他好像有些消沉。但很快他便又「哦」了一声,扶了扶肩膀上的褡裢,道:「犯了错自然是该罚的。要这么说,今天我也有错,不该多嘴问。」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您是书办,这些文书哪一样您不能看?哪一样您又不能问?要我说您就该多问才好,免得这些新来的啥都不知道。」老吏连忙打起了哈哈。 「那……你们是也一样的,掌管机密文书很是要紧,难得你俩如此尽责,大晚上地还来送文书。」伊罗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老油条很快便岔开话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架阁库里一派云淡风轻。 ……………… 翌日,莽泰以兵厅名义下发的海捕文书,到底还是不曾压在架阁库里,而是在府领的亲自督办下,发往了四大城府。 此乃白霜城府衙在「踏青节凶杀案」中出的最大的一次力,然后,府衙上下似乎是累得狠了,府领老爷当先称病,府丞等人也相继病倒,整个府衙在接下来的几皆弥漫着煎煮草药的气味,就仿佛那三进大院子也跟着病了一场。 伊罗的日子过得很是闲逸。 住在府衙、吃在府衙、差事亦在府衙。一连三日,他皆不曾踏出府衙半步,只围着几个必去的地方打转。 不过,到得第四日,正逢着一旬一次的休沐,便在黄昏时分,伊罗换了一身格外鲜亮的湖绿墨襕锦袍,抬脚跨出了府衙的大门。…. 「哟,这是又去会那蜜蜜儿啦?」府衙侧巷中,有相熟的同僚路遇伊罗,便笑着与他打趣起来。 蜜蜜儿乃是私娼街的一名伎子,生得肌肤赛雪,颇有几分名气,在府衙的小吏中很受欢迎,不少人皆是她裙下之臣。 伊罗一本正经地将衣袖一摆,道:「你这人,可莫要来坏我的名声。我这是回家去。」 那同僚一脸「大家都是男人我都懂」的表情,笑嘻嘻地道:「回家好,回家好啊,回家就能蜜里调油了。」 伊罗冲他翻了个白眼:「马儿在草原上奔驰,老鼠却只会在草地里打洞。」 此乃赖古族的俗谚,意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玩笑了几句后,伊罗便与那同僚分开,单独走出巷口,雇了一 张牛车,慢悠悠地往城南而去。 蜜蜜儿所在的私娼街便位于城南,而这条街原本的名字,是叫做「河口街」的。 从前沧河不曾改道时,立在街头便能望见远处的入江口。不过,那已经是许久前的事了,如今,河口街的名目已然鲜少有人记得,倒是那满街林立的私娼馆,令得那「私娼街」之名亦就此叫响,镇日里前来买醉寻欢之人不绝。 伊罗对此地似是极熟,在街边下了牛车之后,他便迈着四方步,闲闲地自街头一路晃至街尾,末了,绿袍一摆,便拐进了一所挂着杏红纱灯的小院儿,那小院的门楣旁悬着幅绢纱底的小方,上书「杏花楼」三字。 小半刻后,杏花楼后院的角门忽然开启,走出来四个穿着同样的灰布衫裤、脚夫打扮的男子。 四人出来后,立时分作四个方向散开,在街角恭候多时的卫姝见状,抛下了手里啃了一半的油面果子,长身而起,远远地跟上了往北去的那名脚夫。 衣裳可以换、体形可以改、说话的嗓音亦可变,唯独步履轻重与呼吸的节律,难以更改。 是故,纵然伊罗此时的乔装几玘真正的脚夫无异,且还是四人扮作相同的模样分散而行,卫姝依旧一眼便认出了他。 就知道这厮不简单。 卫姝一路缀着伊罗,心下思忖着这位府衙书吏此行的目的,深觉自己盯着他是盯对了。 说来,这条私娼街于卫姝而言也并不算陌生,前番花真与那位孙大手密会的三春馆,便在这条街上。 想不到,伊罗竟也将此处作为了落脚点,可见这鱼龙混杂之地,果然最易于藏污纳垢,也最是被那些藏头露尾之辈所青睐。 伊罗并不知自己被人盯上了。 伪装成脚夫后,他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个样:缩着肩膀、低着脑袋,走得小心翼翼地,就仿佛那繁华的街市会吃人,将那贱役小民的模样仿得惟妙惟肖。 看来,这位府衙书吏不止精于伪造公文,乔装改扮也拿手得很,想必也不是第一次了。 卫姝此时亦是一身男装,却是扮成了贵族家中的男仆,那身儿衣裳自是从府领老爷家偷来的,等一时还得还回去,免得那洗衣的小宋奴挨罚。. 姚霁珊 第102章 野渡 伊罗就像一个真正的脚夫那样,很快便走进了一家极热闹的脚店,仿佛要在那里等客。然而,再过得半刻,他便摇身变成了身着锦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商户,带着几名随从上了一辆骡车,离开了城南坊市。 卫姝在离着他们二十余步之处遥看那几名随从,见他们步伐矫健、进退间自有法度,很像是行伍出身。只可惜这几人皆戴着斗笠,无法看清其样貌。 骡车从城南径直驶向城东,在银毡大街停下后,伊罗等人便下车步行了一段路,复又登上了一张候在街口的马车,转去了临济巷。 这条巷子紧邻着通济码头,白日时是相当热闹的,不过,眼下码头积压的货船已经清出了大半,巷子里便显得有些冷寂,唯有不远处河面闪烁着的零星渔火,勉强照亮了临近的河岸,再远些的地方,则是一片昏黑。 不知不觉中,夜色已然渐浓,马车在驰出临济巷后停了一会儿,两名随从走下车,将马匹的四蹄以厚布裹了起来。 待到再启程时,蹄声已然变得极轻,马车的身影亦被夜色掩去,几不可见。 自然,于卫姝这样的武者而言,这些许的黑并不算什么,前方车驾亦始终不曾离开她的视线,而越是缀着马车走远,她便越是有种「果不其然」的感觉。 伊罗改动的文书皆是与河道有关的,现下他带人偷偷溜到码头这一带来,前因后果还真都对上了。 马车小跑着穿行于沧河边,小半个时辰后,四周屋舍渐稀,空阔的旷野取代了交错的街衢,临河处生长的水草变得茂盛起来,除却风水浪拍岸之声、风吹长草之声,便再无别的响动,而前头的马车却犹自未停。 卫姝心下惊自警醒,索性停下脚步,隐身于草叶间,运足耳力估测前方马车的去向,同时戒备着长草中随时可能出现的伏兵。 今夜刮着很大的风,风声与水声不绝于耳,若有高手于此设伏,卫姝觉着,自个儿的胜算并不太大。 早知如此,便将兵械房的弓箭偷来了,卫姝一时倒有些后悔起来。 阿琪思其实更擅长远攻,她「箭十一」的绰号亦是因了她有一手高绝的弓术,暗器她也很拿手,近战则要逊色几分。 不过,她的内力却是极为浑厚的,若是当真拼起命来,杀出重围也并非不可能。 所幸周遭并无异样,卫姝听了半晌,也只听见了前方车驾之声。 更巧的是,那马车也终是停了下来,随着蹄声止歇,大风很快便送来了稀碎的人声低语,虽然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至少表明,伊罗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卫姝微松了一口气,环顾左右,丰茂的水草一直探向前方,草长将及小腿,正可容身。 她两手扶地,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一套「地趟刀法」,丹田内力应念而生,沿手少阴、手少阳、足太阴、足太阳四条经脉运转起来,而卫姝的身形亦有若狸猫般灵巧地腾跃而起,落地无声,随风摇草浪之声前行。…. 不多时,前方便现出了停在岸边的那辆马车。 这是一处荒废的野渡,除了水中残留的几截朽木,几乎瞧不出原来的模样。 卫姝伏在草棵中估算了一下,发现此地离着东城的城门应该已经不远了,按理说,在离城门如此之近的地方,守门卒是极易发现这里的异状的。 可奇怪的是,伊罗等人仿佛并不惧怕被人发现,竟将随身带着的灯笼点亮,伊罗拿起灯笼走到水畔,将之放进了河中。 水岸风急,北国的春夜寒意犹存,那西风刮在人的脸上,竟还有些生疼。 油纸灯笼被西风吹着,悠悠荡荡,东流而去,岸上诸人尽皆摒息静气,卫姝亦是瞬也不瞬地盯着那灯笼。 蓦地一个浪头打来,浇熄了灯笼里的烛焰,野渡四周立时陷入了黑暗。 「哗啷、哗啷」,水声忽然又变得大了起来,像是狂风掀起了巨浪。再过得片刻,那浪涛声益发地响亮,听来已经不止是风聚浪涌,而是带着某种人为的节律。 卫姝竖起耳朵,觉出了水声中掺杂的若有若无的呼吸。那声音壮大了水声,仿佛有许多人在同时发力,呼吸的节律与波涛几乎同步,且越来越响,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渡水而来。 某个瞬间,卫姝陡然张大双眼,面上划过骇然之色。 楼船。 黑暗中,三层高的楼船如同巨兽,自上游的河湾处转了出来,那底舱划动的两排船桨便如怪兽腹下生出的节肢,在河面上一伸一缩,推动着船只前行。 这一刻,卫姝终是知晓那盏油纸灯笼是做什么的了。 那是暗号。 灯笼顺水东流,藏在河湾里的楼船瞧见了,便知接应已到,遂自隐身处启航,其目的地,自然便是这处野渡了。 那河湾本就离野近不远,小半刻后,楼船便已泊在了渡头,借着微弱的星光,卫姝也终是看清了那船头站立着的一道身影—— 达昌安。 这位哈尔沁领甲穿着一身黑色水靠,在楼船的最高处负着两手、昂头挺胸,如同领兵出征的将军,通身上下写着四个大字:意气风发。 与之相比,停泊于野渡的楼船便显得偷偷摸摸地,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子诡谲。 若非瞧见了达昌安身边的另几个人,卫姝险些以为此乃莽泰的私船,可是,左帅的私船之上,又怎会出现右帅的亲卫,且还是一整支亲卫队? 卫姝的记性素来极好,一眼便认出了布禄什的那几名侍卫,尤其内中一个看似头领的金人脸上有两道交错的伤疤,这样的明显的印记,她是绝不会看错的。 很显然,这楼船绝非莽泰所有,而是属于右帅布禄什,至于达昌安其人,他布禄什的亲卫结伴而来,甚而还隐为此行之首,这只能表明一件事: 达昌安已然投敌。 或是布禄什收买了他,或是他主动投效于对方。 这下子,莽泰可有得麻烦了。. 姚霁珊 第103章 芦管 看着星光下达昌安脑门儿上的那个狐面刺青,卫姝不由想起了在布禄什家无意中看到的那一幕。 那日茶宴时,达昌安假扮成布禄什府中侍卫,避人耳目地跑去其家中,想必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经是右帅的人了。 再看眼下,他夤夜现身于野渡,参与此等机密之事,可见布禄什待这位叛将甚是亲厚,不惜委以重任,而两个人的关系想来亦很是紧密。 布禄什这是要在莽泰背后捅上一刀啊,而莽泰那里则有山庄暗为强援,这简直是…… 好热闹,好有趣,好一场大戏。 卫姝眼眸微弯,喜意自心底直漫上唇角,忍不住地便想要笑。 两虎相争,于她这个旁观者自是利大于弊,若是两个人能斗他个你死我活,则卫姝腾挪的余地便也更宽裕些。正所谓浑水方可摸鱼,乱中才能生变,目今卫姝最想看到的,便是白霜城乱相横生、枝节交错。唯其如此,她的谋划才能得以周全。 便在卫姝暗喜之际,楼船已然在野渡停稳,底舱的离奴船工正在往下卸货。那货物以粗麻布裹着,形状不一,瞧来分量亦是不轻,四个瘦弱的离奴才能抬起一包来。 达昌安背着两手,挺胸叠肚地走到伊罗身边,用着在他而言堪称殷勤的语气说道: 「东西全部都在这里了,不知等会儿要送到哪里去?可要在下带人押送?」 「这些琐碎的小事情,就不劳领甲老爷您费心了。」伊罗的脸上带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阴阳怪气地。 五族之间本就纷争不断,与哈尔沁有宿仇的不仅仅是索塔族,赖古族当年也常受他们欺凌,是以伊罗对达昌安也没个好脸色。 达昌安在心里骂了声「狗崽子」,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朝旁挥了挥手,他的几名亲兵便拱卫着他走到一旁,监督那群卸货的离奴,瞧来极是尽责。 隐于暗处的卫姝听了两个人的对话,却品出了另一重意味: 伊罗的地位似乎相当不低,达昌安在他面前也要客客气气地,显然这并非瞧在他府衙书吏的身份上,而是因了布禄什看重于他。 思及此,卫姝又转首望向东门。 野渡人众,纵使所有人一句话都不说,那脚步踩踏声、船板吱哑声、货物落地声却也已经相当不小了,更何况达昌安也没个消停,犹在那里骂骂咧咧地训斥着一名近卫,显是在迁怒于对方。 然而,这样大的动静,东门却依旧岑寂无声,也没瞧见有哪个兵丁露头。 布禄什这是将东门给拿下了么? 念头浮起,卫姝心下立时涌出了一丝怪异之感,总觉得布禄什这接二连三的举动,似是另有他意。 约莫半个时辰后,被搬空的楼船便缓缓驶离了渡头,达昌安并伊罗等人亦全都离开了,只余布禄什的那一队亲卫看守着堆成小山的货物,那面相凶恶的疤脸头领也留了下来。…. 夜风寒凉,城楼上传来了零落的鼓声,已是戌正时分,远处的银毡大街灯火萧索,四下里一片荒凉。 卫姝抬头看了看天色。 云稠而月隐,疏星微淡,河上西风正急,虽非「月黑风高夜」,却也是个趁黑行事的好时机。 待到又一阵大风掠过草丛,她便跃出了藏身处,纤细的身形在夜幕中乍隐乍现,「燕子三抄水」、「飞鸟投林」、「蜻蜓点水」,连着三套轻功使罢,她的人便已出现在了那堆货物的旁边。 因楼船运货本就极秘,留下来的那群侍卫便也不曾举火,只在暗处巡视,而卫姝的落脚处,便在货物朝向东门的一隅。 也不知是不是因了东门已被拿下、里头全都是自己人的缘故,那群侍卫在巡视之时,总会下意 识地忽略这个角落,纵是行过,亦是随意看上一眼便罢,却是予了卫姝可乘之机。 她蹑足挨近一包货物,并指如刀,向那包得极严的麻布上轻轻一划。 风声掩去了那一声极轻的裂帛之声,坚韧的麻布被划开三寸许,露出了里面的油布。那油布缠裹得极紧,几乎紧贴着里面的东西,卫姝便也并未再将之划开,而是伸手摸了摸。 触手坚硬,略带着一些弧度,她沿着那弧度上探,忽有锋锐之意直抵指尖。 是兵刃。 再往旁探,卫姝便又触到了一块块鱼麟般的物事,亦是坚硬而凉,似是甲衣。 布禄什还真是要造反? 卫姝蹙眉垂首,猛然间心头微凛,侧首望向河面。 野渡无人,那几根烂木桩突立在水面上,四周满是杂草。 然而,便在那杂草的深处、在水浪翻卷的尽头,传来了一道极细、极绵长的呼吸声。 水底下有人? 卫姝侧耳细听,察觉到那声息当真好似丝线一般地细长,仿佛那水下之人将自己的呼吸硬给缩成了一小缕,慢慢地吞吐、缓缓地移动。 刹那间,卫姝脑海中现出了「龟息术」的名目。 她心下暗惊,又备细加以分辨,觉出那水下之人的龟息术有些似是而非地,那真正的龟息术是如同身死一般,根本听不到半点声息,而这人的呼吸却只是比常人细了好些罢了,远未达此境界。 饶是如此,卫姝亦着实有些骇异。 这一晚可真是际遇连连,她不过就是盯个梢的工夫,竟撞破了好几椿大事。 此刻,侍卫的脚步声已然切近,卫姝不及细听那河底的呼吸,身形晃了晃,避进了一旁的草丛。 待到那四名侍卫巡视至此时,货物旁已然不见了她的身影。 说来也巧,卫姝甫一遁入草深处,那水底的呼吸便也停止了移动。直到风声再起,卫姝提步轻纵,那水下的呼吸亦重又变得游移起来。 这一回,卫姝两眼紧盯着河面,终是看清,在离着河岸约二十余步的水面上,一根芦管正在缓缓移动。 她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 芦管本就是中空的,想来那水下之人便是借助此物呼吸,潜藏在了水底。 稍作迟疑后,卫姝脚步轻移,无声地跟了过去。. 姚霁珊 第104章 草庐 细说来,卫姝今夜也算不虚此行,竟是亲眼目睹了布禄什偷运甲械之事。 至于其目的,卫姝倒是没那样着紧了。只消过后暗察白霜城的动向,便可尽知。再至于布禄什会将这批甲械藏于何处,卫姝那就更不关心了。 她又不是金国人,人家乐意窝里斗、乐意搞生死局,她一个外人也不好置喙不是? 倒是眼前这位懂得龟息术(一点皮毛)的英雄好汉,却令卫姝颇为介怀。 若是将整个白霜城视作一张棋盘,则卫姝当今要做的,便是尽可能摸清各方势力,如此才好向盘中落子,以及算清楚何时入局。 这水底之人铁定不是布禄什一伙的,这一点显而易见。可若说他是莽泰派来的,也不太像,因为山庄出来的人身手绝不会如此地……普普通通。 这也不是卫姝长他人志气,而是阿琪思的记忆便摆在那里,想不承认也不行。 是故,卫姝觉着必须查明这水底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以免因一时疏失而漏掉些什么。 那根芦管移动得缓慢,且谨慎,显示出了水下之人极好的耐心,以及极高明的水性。 卫姝不敢有须臾放松,瞬也不瞬地望着那芦管移动的方向,随时捕捉水下那道细不可闻的呼吸声,而她与芦管的距离,也始终维持在二十步左右。 她有预感,待到离开野渡,四下里再无危险时,这东西……不是,是这位英雄好汉……很可会能跟脱缰的野马一样跑得比谁都快。 果然,一炷香之后,野渡已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那根芦管猛地一停。 卫姝心道「来了来了」,念头尚未落下,那芦管忽如离弦之箭一般笔直地窜向了水中央。 卫姝几乎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它,眼见得那芦管破开一线水波,即将离开自己的视线,她立时运起轻功,紧贴着水面飞掠而起,踏水前行。 一时间,风催水急、水托风劲,水中央,一根芦管游得飞快;水岸边,一道纤影不舍追逐。这情景若是被外人瞧见了,只怕会以为是撞了鬼。 诚如卫姝此前所料,那水下之人不可能一直这么潜在水中,总是要上岸的,而此人选择的登岸地点,则是在离着通济码头不远的一处浅滩。 彼时,卫姝已然追得裤腿尽湿,额头也渗出了细汗。 所谓踏水而行,自然不可能当真凌空渡水,那就不是武人而是仙人了。卫姝实则是踩着近岸的石块、淤泥并草茎借力,这才跟上了那芦管潜游的速度。 不得不说,此人水性实是极好,水底潜游的速度快逾闪电,卫姝运足了轻功方才勉强不曾跟丢,却也是追得一身狼狈,待那人游上岸时,卫姝亦是长出了一口气。 此际,银毡大街早便熄了灯火,市声消隐,满世界一片岑寂,沧河上的渔火亦只剩下了三两点,那些许光影本就不能及远,码头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卫姝却是瞧得清楚,那人游上岸后,立时直奔岸边那排杨树,未几时,那树后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显是此人正自褪下水靠,换上一早备下的干衣。 卫姝便在旁静候,顺势调匀呼吸。 陋巷中与阿兰那一战,再度牵动了她的旧伤,因一时寻不到药浴之处,她便以内力将丹田那股阴气先行逼住,留待异日再思他法。 那人很快便换好了衣物,背着个大包袱自树后而出,施展轻功朝北掠去,卫姝好整以暇地缀在他身后,不复此前逐水时那样焦切。 远处看去,这人身量并不高,体形匀称、四脚修长,行止间自有股子武人的矫健。只可惜,他地上的功夫远不及水下的功夫,一身轻功堪堪只能算作末流,卫姝却也能省些力气了,跟得很是轻松。 便这样,两道身影在黑暗中一前一后急行约有大半刻,前方便现出了一幢高大的屋舍。 卫姝一眼便认出,此乃通济码头的仓库,是专门用来寄存大宗货物的。因商户进货有时会需要好几天,他们便会在码头交付一定的银钱,将先拿到的货物暂存于此,待到货物齐备,便可直接从码头搬运上船。而在货物寄存在仓库之时,码头亦会派出专人看管,以防丢失。 不过,最近大宗货物已然出清,又正逢着巴兰府杀人大案,那些商户最是胆小,如今还在观望中,是以仓库无人租借,码头便也没安排值夜的人,一旁临时搭建的草庐里也黑着灯,里面想必亦是空的。 可偏偏地,那理应无人的草庐之中,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至少有五个人。 卫姝在仓库的拐角探出头来,凝视着漆黑的草庐。 此时,那位擅长潜游的男子已然站在了草庐前,伸手向门上敲了三记,停一停,再敲两记忆,停一停,最后又敲了五记。 屋门无声开启,纵是以卫姝的目力,也只能勉强看见那开门者是个面上蒙着黑巾的男子,体格似是甚为高壮,却也只得匆匆一瞥罢了,那水下之人闪进屋中,反手便将门给关上了。 略等了片刻后,黑暗中便传来了极低的说话声。 「人都到齐了吧。」苍老而又嘶哑音线,那出声者的年纪应该已经不小了,中气倒还颇足。 屋中并无人回应,但却响起了「笃、笃」数声轻响,或清亮如击玉、或沉浊似撞木,卫姝一面听、一面数,那声音总共响了六记。 是表明来了六个人的意思么? 「罢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始吧。」老者的语声再度响起,却是印证了卫姝的猜测,随后便听他道:「一号,你先来。」 看起来,这老者便是草庐密会之首,当他点出一号时,语气里亦有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孙大手死了。」一号的声音紧接着便响了起来,却是极柔的一管女子音线,吐字间婉转悠扬,似戏台子上的伶人捏着小嗓儿念白,别有韵味。 屋中静了静,所有人仿佛都在等待一号的下文,然而,那女子却未再言声,一任那寂静如水般散开。. 姚霁珊 第105章 锦囊 “新丽人动手了。”数息后,老者终于开口说道,语气中隐隐地带着一丝玩味: “新丽那位王世子倒也有几分手段。却不知他们接下来的动作是什么。一号,你那边没收到更多消息么?” 一号沉默了片刻,才用着极轻的语声道:“有两个新丽人不大见到了。” 这话说得很是含糊,也不知那与会者听懂了与否,反正卫姝是没大明白的。 然而,那老者却仿佛听懂了,且还觉着挺可乐,“呵”地笑了一声道:“看来这是挣足了钱要跑了。” 他停顿了下来,卫姝听见草庐中传来了细微的声息,似是在翻弄衣物,随后,那老者的语声便再度响了起来:“这样吧,二号、四号,你们回去后打开这只锦囊,依计行事,速战速决。” 说完了,又略略扬声问:“诸位可还有异议?” 屋中并无人应答,只依次传来了五轮或清或浊的敲击声。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每个人皆是连敲了两记,而这仿佛是与会者表示同意的意思,因为待到敲击停住后,那老者便又道: “既然大伙儿都不反对,那就这么定下了。一号,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一号含糊地应了一句,屋中便又静了下来。 卫姝这才明白,方才那草庐中传来的声息,应是那老者将锦囊分别给了二号或四号,想必他们有着特殊的法子能够于夜中传物,却也有趣。 那老者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又接连点了二号、三号与四号。然而,这三个人皆是一声未出,显是并无需要禀报或言明之事,而老者也不追问,只消在一定的时间里无人说话,他便会延向下一个号头。 终于,在点到五号之时,五号开口了,而卫姝的耳朵也一下子竖得老高。 这个五号,便是那以一根芦管潜于水底之人。 这人似是潜水潜出了习惯,在说话前亦深吸了一口气,那绵长的吐息与其稀松平常的武功反差极大,卫姝一下子便认了出来。 “布禄什偷偷运了一楼船的东西,我看那船吃水很深,船上的东西要么是铁家伙,要么就是土方石块,不过我没法子靠近了看。”五号这一开口,便确证了卫姝之前的猜测。 听起来,这五号的声音还颇年轻,吐息悠长、中气十足,自然那憋气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哦?这倒是颇令人费解了。”那老者此时说道,语气显得有些疑惑: “说起来,我这里也有一些令人费解之事。便在花真身死之前,莽泰身边就出现了一群来路不明之人,其中有个文士好像很不简单,另外那几人也都是江湖高手。这群神秘人如今都留在莽泰身边,不知要做些什么。 据老朽所知,杀死花真的真凶便是这群人找到的,此外,老朽还收到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 那老者像是说得有些累了,停下来咳嗽了几声。 看起来,他对莽泰竟是颇为了解,居然山庄来人的事情都知道了,卫姝不禁心头微紧,脚下亦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两步。 自然,以卫姝的武功,这两步自是如落絮飞花,近于无声的。 草庐中忽然便再没了人声。 老者的咳嗽声已然停了,可他却并没再接续起方才的话题。 卫姝颇觉不解,正自狐疑间,蓦闻“嗤”地一响,那草庐里光明骤放,竟然掌起了灯。 一瞬间,那微弱的烛火破开浓夜,氤氲出一小团暗黄的光。纵然那微光并不足以冲出黑暗,却也将这夜幕映亮了几许,卫姝的身形亦随之一滞,旋即倒退回原处,一只手已然摸上了袖笼。 真真好生奇怪。 屋中诸人分明连话都不愿多说,显是要隐藏身份的,可眼下竟又突然举火,前后行径如此矛盾,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烛火亮起之后,草庐中仍旧静悄悄地,卫姝只隐约听见了一阵仿佛是纸张翻弄之声,未几时,这声音便又停了下来。 再之后,烛火陡然熄灭,四下里重又归于黑暗。 卫姝被这明明暗暗地搞得有些心乱,因怕再生变故,便凝神仔细地数了数那草庐里呼吸。 不多不少,仍旧是六个人。 “四号,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何突然明烛?可是有事?”一道含着惊怒的语声骤然响起,却是那老者当先开了口。 听其语意,他显然也不曾料到竟会有人举火,且事前也不说提醒一声,是以此时的语气很是不虞,连发三问,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老声语声方息,屋中便相继传来了数记敲击之声,那其余几人虽不曾说话,却仿佛是在以此表明对老者所言的附议,其中一两记的敲击还很重,可见其人之震怒。 “对不住各位,对不住、对不住。”四号的语声有些惶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地,道: “容……容在下在此分说。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才收……收到了一封加急密信,那个时候因怕误了与大伙儿约定的时辰,我收了信也没看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他这时候已经说得顺畅了些,倒也不结巴了,就是那声音听起来还是很老实,像是个种地的庄稼汉,又接着说道: “刚才听了老大的话,我一下子就想起这事来,一时却是忘了大伙儿都在议事,还以为是在我那小屋里一个人呆着,就随手点亮了灯烛,然后才发现诸位都在。我心里一慌就没先熄了灯。对不住,是……是洒家的错。” 这竟还是个出家人? 卫姝简直都快要震惊起来了。 这化外人却来管凡俗事,还管到了国朝兴衰上头,却也真真是红尘眷恋、忒煞多情了。 “罢了,你是第一次来,且容得你这一回。下不为例。”老者的语气仍旧颇为严厉,且亦点明了此人之所以不懂规矩的因由,无形之中却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那四号果然道:“下次不会了。” 老者便又放缓了语声,问道:“如何,四号?你既说有加急密信,可是有要事?” 那四号立时便道:“有的。密信里说,最近布禄什又往地底粮库运了好些粮草,丙字号库已经满了。” 卫姝抚袖的手指一下子握紧了。 (本章完) 第106章 有缘 地底粮库? 这可真有好一段日子没听到了。 犹记还魂的第二日,她在藤萝小院初初听闻这地底粮库,彼时,周尚与叶飞便曾意有所指地向她透了不少消息;而在前不久的城北空屋,周尚又将最新的粮库地形图交予她; 如今,这阴魂不散的地底粮库再度入耳,却是在这夜半三更时、草庐密会中,且还是打从某个出家人口中说出来的。 朕和这地底粮库还真是好生有缘……个鬼啊。 一时间,卫姝心底的怪异之感再也无法抑住,若是有人于此时掌灯向她脸上照一照,便会瞧见她因过于惊诧而有些扭曲的面容。 这一晚上水里来、地上飞、墙角蹲,奔波了大半夜,到头来却是她这波大水冲了自家的龙王庙,这可真是怎一个巧字了得。 不消说,这群夤夜密议之人,正是一群宋谍。 那么,周尚他们也来了么? 卫姝一时竟生出了几分欢喜,可凝下心神再细想,那四号出家人语声粗哑、吐字生硬,听着很是陌生,断然不会是叶飞与周尚中任何一个。 这人又是谁? 当初花真一脸笃定地论及地底粮库的情形,卫姝犹未忘记,很显然,宋谍之中有人与她暗通消息,那么,会是这个四号么? 此外,抛开那宋谍中的金人探子不提,单说这地底粮库之事,那不就是虚晃一枪的假招子? 卫姝一时又有些啼笑皆非起来。 这件事她一早便已勘破,而那群宋谍原本应是要借阿琪思之口传递假消息,最终引得莽泰上钩的,其真正的目的,绝不在此。 现如今,那摆在明面儿上的幌子,却成了密会上的「紧急大事」,委实教人发噱。 卫姝一脸古怪地听着草庐中老者与四号一本正经地商议着此事,说得有来有去、似模似样地,就仿佛这地底粮库才是第一要务,反倒将前面的话头就此略过。 慢着,这话怎地听着如此地……假? 难道……莫非……这实则是特意说给朕听的? 一念及此,卫姝忽尔便记起,方才她这厢身形甫动,那老者便立时停住了语声,紧接着便是突然举火,而待到熄灯之后,那老者便再不曾提及方才所言的「不知真假的消息」,话头莫名其妙便转到了地底粮库上头,莽泰与山庄之事,却是再无人提。 朕这是……被发现了? 可这不能够啊。 卫姝紧拧着眉心,袖笼里的铁锥似是扎进了她的脑瓜子,扎得她脑仁儿抽疼。 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的确,她身上是带着伤,与阿兰那场生死战也确然又加重了她伤势,眼下功力大打折扣。 可她的轻身功夫却还没落下,耳力也是一流的。她可以断定,那草庐六人的呼吸尽皆与那水底之人一样,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其间并无高手存在。 依照常理来说,卫姝的一举一动,绝不在那六人的感知之内。…. 然而,此时那屋中的对话却又分明表示,这群武功低微的宋谍,有九成可能已经察觉到了隔墙有耳,遂瞒真放假,抛出了地底粮库这个迷魂阵,欲将「偷听者」引入歧途。 便如此刻,在与四号议定了火烧地底粮库的「大计」之后,那老者便立时宣布「散了罢」,竟是直接打算走人。 而这也愈加反证了卫姝的推测。 莽泰呢?固德呢?布禄什呢?合着你们这么些人个个忘性滔天,前头说过的话转脸就能丢开? 卫姝的手指头紧抠着墙壁,都快在墙上抠出个洞来了。 这摆明了就是拿假话糊弄人,若非卫姝早便知晓内 情,只怕真能被他们混过去。 这些人倒也爽快,说散便散,那老者语声方歇,屋门便即洞开,一行六人鱼贯而出,卫姝凝目望去,不由得又是一呆。 老中青、僧道俗、男女高矮胖瘦残……区区六人,竟是齐整得不能再齐整,似是要以这六人之身,合演一出人间百形百态的戏码,直看得卫姝矫舌不下。 若论今夜奇遇,实当以此际为甚,而在讶然之余,卫姝亦觉这群宋谍乔装改扮的这份本事,也堪称惊世骇俗了。 那六人出屋后,立时分散离开,而从他们离去的背影中,卫姝亦窥出了一丝端倪: 就没一个往她这个方向来的。 这简直就差明着说「我们知道你藏在这儿」了。 罢,罢,朕也不来与尔等计较。 卫姝深深地吐纳了一息,正欲提步纵身,忽见那去往西首的一道跛足身影停了下来,而后,竟是折返方向,居然重又回到了草庐,途中还低低地咳嗽了数声。 卫姝似笑非笑地看着道那佝偻的身影。 此人便是那名老者了。 在那人间百态六人队里,此人独占老、残、道三字,卫姝觉着,这「老残道人」的绰号倒也挺适合他的。 却不知,这位一点都不仙风道骨的跛足老道,这又是在作的什么妖? 那老者进得草庐之后,便再无更大的动静传来,卫姝只能听见他时而咳嗽一两声,似是在以此昭告天下……不,是在昭告卫姝一人: 嗯咳,老朽在此。 有点儿意思。 卫姝明眸微转,瞳底似有流光划过,旋即足踏地面,轻烟般地掠了出去。 此时,那其余五人早便跑得没了影,草庐之中、仓房之外,只剩下了卫姝并那老者。 「朋友,要不要出来见个面?」 卫姝的身形犹在半空,草庐中便传来了一道沧桑的语声。 随着话音,紧闭的屋门忽又开启,老道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边。 黑布遮住了他的面容,令人无法瞧清他的神情,然而,他的语声中却似是含着笑,如同在招呼久别重逢的故人: 「寒舍简陋,好在这良夜如酒,朋友不若与老朽共饮一杯,如何?」 说出此语时,他面朝着卫姝的来处,方位竟是分毫不差,就仿佛在那具并无武技的老迈身躯里,隐藏着一位能够洞察一切的神明,在他的面前,纵是轻功一流的高手,亦无所遁形。 便如此刻的卫姝。. 姚霁珊 第107章 挑明 开篇便被人点出了行藏,卫姝却也未现讶色,身形落地后,便不疾不徐地迈步向前,口中笑道: 「您可不该自称老朽,而是该自称‘老道,才是。」 待行至草庐门前五步时,卫姝便即驻足,抬起一张涂得黑黢黢的脸,目视着倚门而立的老者,启唇道: 「不过,我这话却也说得不尽对。您哪,既非老道,亦非老朽,想来就更不是那位吴国吴芥尘先生了。」 并不算高的语声,恍若一粒并不算太大的石子,没入沉沉夜色。 草庐前寂无人语,唯西风掠过沧河,水声连绵,似松涛起伏。 在那极短的几个呼吸间,相距五步的两道身影始终稳若磐石,连手指头都不曾动一下。 「姑娘好眼力。」数息后,清清朗朗的语声若扫净残云的澄空,直令得远天近水为之一静。 语声落地,佝偻的腰背便已挺直,跛足亦不复见,那老者的身量陡然变得高挑起来,纵是一身的布衣,亦难掩那行止间从容不迫的气度。 「那么,姑娘想来也不是阿琪思了。」吴国并未否认卫姝之语,竟是自承身份,复又挑明了卫姝的假名。 语罢,他便徐步跨出屋门,垂眸打量着眼前一身男装的少女。 脸甚黑。 此乃吴国对卫姝的第一印象。 此时正是夜最深之时,以吴国的目力,仅能勉强瞧见三步开外的那张从脑门儿一路黑到下颏的黑面,以及那身青碧衣衫勾勒而出的模糊体形。 细看来,那衣裳里似是塞着好些棉絮,鼓鼓囊囊地,唯那小腿处不知何故沾了水,蓬松不再,是以显得格外纤细,错眼瞧着,很像是两根柴火棍儿上架着个黑炭球。 罢了,这等体态样貌,分明作不得准,待拿到发往外府的海捕文书并画影图形之后,自然便知分晓。 吴国拂了拂衣袖,宽大的道袍随动作翻卷,越显得气度出尘。 「你是谁?」卫姝并没去看眼前那道修长的身影,只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银毡大街。 星光浅淡,夜幕低垂,白霜城像是被一幅巨大的黑纱拢住,目之所及,唯有那黑纱之下隐约起伏的轮廓。这轮廓柔和了血气、掩去了凶戾,让这座耸立于宋人尸骨之上的城池,显出了不同于白日的温厚。 她的心莫名地凉了一刹儿。 恍惚间,眼前似是浮现出了竹嬷嬷单薄的身影。 卫姝敛了眉,捺下心绪,转眸打量着吴国。 别说,装得还挺像。 也不知他是用的什么粘住了肌肤,黑布上方的半张脸直是皱纹纵横,眼角也与那真正的老叟一样地耷拉着,以卫姝的眼光看来,这易容手段已然堪称行家里手了。 细说起来,她还是在那几声咳嗽里认出吴国的。 一个人呼吸吐纳的节律,总是难以更改,而巧的是,在帅府的小书房里,卫姝与吴国曾有过未曾谋面的一面之缘,由是,她记住了这位帅府宋师的些许特征。…. 当吴国重返草庐、故意用咳嗽声拖住卫姝,以为他的同袍争取遁走之机的时候,卫姝便听出了那似曾相识的呼吸。 而在此之前,就连卫姝也不得不承认,吴国这一手乔装的本事的确了得。 她在外听了半天壁角,也没听出一丝的破绽。不过,在回到草庐后,许是急于吸引卫姝的注意,吴国下意识地便换回了原本的吐纳方式,这才被卫姝认了出来。 之所以开口便称「你不是吴国」,自是因为卫姝很清楚,真正的落魄举子、金国大帅延请的西席,是不可能成为宋谍密会之首的。 吴国是个假身份。 一如阿琪思 也是个西贝货。 两个人皆勘破了对方之假,亦皆不识彼此之真。且,卫姝觉着他俩约莫是不大可能以真面目相对了。 但坐下来说几句话、聊一聊往后余事,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在下是谁,姑娘不是已经知道了么?」男子的音线清和平淡,听不出起伏。 卫姝目注着吴国,数息后,点了点头:「是,我的确已经知道了,阁下姓宋,不姓吴。」 直接点明了对方的宋谍身份,于此刻的卫姝而言,不啻于交上了第二张投名状,是以她紧接着又道:「阁下大可以放心,我如今的处境比你们更难。」 言下之意,她这个杀人逃犯是不可能自投罗网去告发吴国等人的。 这未尽之意,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吴国负了两手,身后的阔袖随风拂动,却是沉默不语。 略略停顿了一会儿后,卫姝便两手抱拳,行了个江湖之礼:「在下卫姝,与阁下一样流落在这异国他乡,今夜相逢,也算有缘。」 这段话,卫姝说的是宋语。 吴国静立于原地,仍旧未曾言声。 他或许是有些惊讶的。 即便他的呼吸并无变化,行止间亦安泰如初,但卫姝知道,自己这番出人意表之语,想必令对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又抑或是疑惑于她的目的。 便是因此之故,那身量高挑的男子肃立于草庐前,将一双伪饰过的苍老眼眸,向卫姝的身上扫了几扫。 审视、研判、探询……诸般意味,尽在其中,然而予人的感觉却并不锐利,甚而还很温和。 不过,也正是因了这温和,却是将对手的窥察亦摒弃于外,教人无从得知他真正的想法。 卫姝的想法便简单多了。 这吴国很可能习有某种江湖秘术,无须内力便能查探出周遭的情况,就此认出了那偷听者便是阿琪思。 既然如此,则他从周尚那里打听到卫姝的名字,便也是迟早的事,倒不如她主动自报家门,还能表达出一点诚意。 此外,卫姝本意亦不愿在此等细枝末节之上多做缠磨,语毕后,她便飞快探手入袖,将周尚交予她的那份新的地底粮库图递了过去。 这份图纸曾拿来应付花真,花真也确曾以此作为由头,破格将卫姝提作了二等丫鬟,彼时很是引得百花院诸婢侧目。而在踏青节的那一日,卫姝潜回帅府,顺手又将这份图纸给拿了回来。 如今,物归原主。. 姚霁珊 第108章 冥冥 吴国低眉望了那纸卷一眼,又看了看卫姝,目中隐隐掠过了一些什么,却也未作迟疑,伸手便接。 「可要掌灯?」图纸转手的一刹,卫姝细声问道,状甚关切,手指却灵巧地向对方手腕上轻轻一划。 而后,一颗心先是落了底,复又向上提。 这人还真是半点武功不会,探脉后得出的考语,亦只有四个字: 平平无奇。 卫姝的疑惑亦由此而愈盛,随后又有些好奇。 这江湖秘法可真是厉害,竟能让不会武功的人也有着一流高手的五感,若是往后有机会,倒是要好生请教请教。 这念头倏忽而来,又飞快散去,卫姝须臾便将之抛诸脑后。 她原本便打算择日去寻周尚,与这群宋谍共商大事,如今却是机缘巧合之下,竟与这群龙之首对面而立,却也省却了好些弯路。 也正因虑及此节,她才会主动现身、自承身份,此刻更是以以一份图纸取信于对方,凡此种种,皆是为了那桩大事。且,就在方才与吴国说话时,她还想清了另一件事: 她此前的想法是错的。 草庐六人之中,并无与花真暗通消息的钉子。 如今想来,察觉到隔墙有耳后,吴国不知用什么法子知会了与会的诸人,紧接着,所有人便配合他演了一出戏,由此可见,这六人尽皆知晓火烧地底粮库乃是诱敌之计,设若其中真有钉子,又如何会将这假消息透给花真? 换言之,那钉子在宋谍中的职司想来不高,莫说是六人密会了,便是周尚叶飞他们那一级的消息,只怕那钉子也拿不到。 自然,这推断也未必滴水不漏,说不得那群宋谍是怕阿琪思一个人分量不够,便又再从别的地方给花真传递假消息,这也是有可能的。 无论如何,这枚钉子(若此人当真存在的话)无足轻重,可以暂且不去管了。 「不瞒姑娘说,在下的五感与常人相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温润和静的语声,携着北国春夜的湛凉,好似不问人间烟火的仙人点醒众生,而一脑门儿心思的卫姝,自然也被惊醒了。 她诧然转眸,便见吴国正将手中纸卷扫着衣袖,虽被布巾遮面,又易了容,那一番坦荡自在,教人几乎忘却了他如今这副遮遮掩掩的打扮。 「在下幼时经了一些事,从那以后便时常会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这感觉不在五感之内,但在有些时候,却能帮助在下察觉到一些东西。」 吴国凝视着卫姝,那双犹如老人一般被褶子包围的眼睛里,射出了两道精光,令卫姝不期然便想起了「老而不死是为贼」这么一句举世名言来。 都说「人老成精」,而今看来,却也不尽然。 状若随意地「唔」了一声,卫姝便移开了视线,心下却是多少有些骇异的。 她这厢也就只是转了个念头而已,她自个儿都没打算深究,可吴国却仿佛知晓她在想什么,那一番话简直就是按着她的心思来的。 …. 不过么,这实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这世上便是有这样惊才绝艳之辈,天生就比别人更聪明、更机敏、更有胆魄。 遥想当年,卫姝也是曾经见过那么一两个的。 只可惜,这类人通常都不大听话,更不易哄骗,而若是没法子完全降服住他们,倒不如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 凉风四起,将卫姝的思绪也拂得有些乱,好在,那一道温凉的语声再度响起,将她又拉转了回来: 「小书房缘悭一面,在下常以为憾。今日得以亲睹姑娘芳容,实是幸甚。」 那身量修长的男子说完 了这番话,便展袖行了一礼,姿仪洒落、风度俊雅,几令人忘却他面上的皱纹,以为是在与某个美男子说话。 卫姝上下打量他几眼,心下也不是不感佩的。 为了拖延时间,这人可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是连美男计都用上了? 可你这脸又没洗净,朕也不知你是美是丑。再者说了,美人虽好,朕最爱的却还是那江山社稷、家国天下,你这却是媚眼抛给瞎……嗯咳,朕自然是明眸如炬,一眼便看穿了你这鬼蜮伎俩。 卫姝拱手还礼,礼数上倒也没什么疏失。 却也仅止于这一点礼数而已,至于所谓惊艳或痴迷,那是半点都没有的。 于是,草庐前便有了一阵诡异的安静,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对而立,却皆不出声,就仿佛时间也停滞了一般。 数息后,还是吴国当先抚袖直身,漫声道:「姑娘可要进来坐一坐?」 说这话时,他通身上下全无一丝出卖色相而不得的自惭或羞愧,那清朗的语声仍旧带着金玉之质,说完了,还将图纸向卫姝示意了一下,自嘲地道: 「在下是没有姑娘的如炬慧眼,夜中视物却是不能的。想来有姑娘在侧,那些宵小之辈必不能靠近,掌灯应是无虞,纵有危险,姑娘也能助在下全身而退,是么?」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指桑骂槐。 卫姝腹内冷笑。口口声声宵小之辈,你自个儿脸都不敢露,也好意思说别人。 她一拍衣袖,淡声道:「有何不可?」 少女的声线浸着寒意,分明便是不高兴了,吴国却好似没听出来,淡静的语声里甚而还带着一丝笑意:「如此,请。」 语毕,衣袖一拂,当先回至草庐中,很快便摸索着点亮了蜡烛。 长夜寂寥,一灯如豆,只是,那微光太过于黯淡,并驱不散这充斥于天地间无涯的黑。 草庐中,男子秉烛立于案旁,而与他数步之遥的少女,却悄立于烛火将及未及之处,就像是自夜色中化出一抹幽影,随时会被这夜色吞没。 吴国望了卫姝一眼,放下烛台,抚平了纸卷。 纸张被卷得太久,抚平时,发出了几声清响,夜中听来,有若微风推开细浪,将草庐里的死寂与压抑也扫去了一旁。 「这是我从花真那里重新拿回来的。」卫姝道,垂眸看向摊开的图纸。 不知何故,她的声音听来有些冷,让人想起被云层遮掩的那一轮月弧。 姚霁珊 第109章 买卖 草庐中有了一息的寂静,随后,吴国的语声方才响起:「愿闻其详。」 明知他还是在拖时间,但为取信于对方,卫姝却还是启唇道:「这件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她尽可能拣着能说的都说了,唯独略去了周尚与叶飞的名字。 她到底还不能尽信于眼前这位宋谍,且也不过两个名字罢了,说或不说,与大局并无关碍。 吴国与她想来亦是同样的想法,因为在卫姝那有着明显缺漏的叙述中,他始终默然无语,既不点破、亦无疑问。 看起来,她知道的,他必明晰。反之,却未必如此了。 「我并不知诸君要做些什么,也并不想去知道。将这图纸交还予先生,是我的一点诚意。先生聪明绝顶,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言至收梢,少女清冷的声线终是带上了些许温度,语速亦加快了好些: 「先生想来并不信我,不瞒先生说,我也一样。但我还是在此斗胆向先生进言:于公,你我皆为宋人,自当有志一同、共抗敌国;于私,先生是宋谍,我是逃犯,都是在这白霜城里见不得光的主儿,也算是半个同道。 无论于公于私,诸君与我有一点相同,便是我们的对手是一样的,便是莽泰布禄什之流的金人。既然如此,你我与其分头行事,不若合力而为。先生以为如何?」 吴国抬起眼眸,视线扫向前方。 破旧的桌案旁,少女的身形大半隐于暗处,可她的语声却仿佛带着热度,令得这冷寂幽暗的草庐也变得暖了几分。 「原闻其详。」吴国说道。 还是前番那四个字,便连语气亦毫无变化,可卫姝却察觉到了对方呼吸间一个短暂的停顿。 就知道你会动心。 这样想着时,卫姝心下便添了几分笃定。 她早便分析过白霜城诸多势力,这其中,以宋谍最为弱势。 身处异国,群狼环伺,可以说,这白霜城的每一个人皆是宋谍之敌,于他们而言,每一分助力,自是弥足珍贵得紧。 如今,卫姝这个武林高手主动提议联手,就算这群宋谍明知她另有所图,也应该知晓,互为倚仗、互相借力,才是最为划算的。 卫姝抬眼凝注着吴国,明亮的眸光穿透暗夜,似可直抵人心: 「我想要做一些事,但仅凭我一人却是难以办到的,我想请诸君帮忙,助我一臂之力。自然,我也不会白占了先生与诸君的便宜。若有能助尔等一二之处,先生也尽可直言,凡我力所能及者,自当鼓勇奋袂,绝不敢辞。」 她在这里停了片刻,复又续道:「据我看来,诸君所谋者,绝非火烧地底粮库这等无关痛痒之事,而是别的更重大、更可伤及金人根本之事。然白霜城如今局势之诡谲,却是远胜于前,先生或许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我在这里也与先生说句实话,我假死脱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是我身上牵系着几方势力,再拖延下去,便永无脱身之日。 …. 然而,诸君与我又自不同。你们身当重任、肩负家国,孤军蹈险、后无退路,而深陷于此局中,前途……委实是堪忧的。若是半途折戟,上有负天子重托、下愧对家乡父老、兼且长敌囚之志,岂不可惜、可憾、可恨?」 言至此节时,卫姝凝向吴国的视线变得极深。 然而,那独坐于案边的男子看似月白风清,实则却如同烛火也映不透的一抹浓黑,哪怕他整个人皆在光明笼罩之下。 有那么一瞬,卫姝甚而觉着,吴国其人根本就不存在,而被烛火映于墙角的那道阴影,才是真正的他。 她有一忽的迟疑。 卫姝从来便也不是什么信人。君子重然诺那一套,她这个小女子也是从来就没去守过的。 或许便是因此之故,她多疑、善变,常处于不安之中。尤其在坐上那张宝座之后,她几乎谁都不信,总觉得那满堂笏皆是无形剑,她的敌手遍布整个朝堂。 而今还魂异世,又有武技傍身,卫姝这毛病似乎好了些,但在今夜,在面对眼前这静默不语的男子之时,卫姝的疑心病,又犯了。 可此时再想反悔,却是为是已晚。 话既出口,便如箭已离弦,往回收是收不回来的,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朕倒要看看,你这副皮囊之下,到底装着哪一路的妖魔鬼怪。 诸念芜杂,实则也不过一息之间罢了,卫姝很快便又接续前言,说道: 「说了这么多,最后还是一句话,我愿与诸君携手同……罢了,这么说却也是将话说得忒大了,先生只怕不信。」 卫姝在黑暗中笑了笑,语声忽尔转柔,若风吹落絮,入耳低回:「芥尘先生,可愿与我做笔买卖?」 少女的音线仿若上好的丝绸,伴着夜风滑入吴国的耳中,他垂眸端详着面前的那张黑到有些模糊的脸,神情微凝,不知在想些什么…… ……………… 「大夫人要来了。」 「是啊是啊,听说大夫人的马车已经到锦阳了呢。」 「大夫人把小少爷也带来了,这一次住下来就不会走了。」 几名女奴捧着浆洗好的衣裳穿过大花园,低微纷杂的语声次第传来,像是一大群吱吱喳喳觅食的麻雀,吵得人心烦意乱。 莲儿跪在花园西首的一条甬路上,手中湿布来回反复地擦洗着大块青石板,额头的汗水时而滴落,混入地上的水渍,又被湿布抹去。 这条青石甬路很长,自花园南角的竹林逶迤而来,破开远处蔓生的春草,最后没进一大片芍药丛中。 三月将尽,芍药已经开了好些了,红红白白、浅浅深深,风过时,便自折腰点头,似是在与那东风互道珍重。 原先,这些芍药是以竹篱圈起来的,也算一处花圃,花真还曾命人做了一小方竹匾额,上头写着花儿的名目。可如今,那仿着乡间野趣的竹篱却是没了,这些芍药便也像是乏人管教的姑娘家,娇艳得有些肆意。 姚霁珊 第110章 莲儿 花真向来爱美,爱一切精巧的、匠气十足的物事,故百花院里里外外便也透着一股精致的美。而大夫人却是素性不喜这些的。那穷尽人力而为之的精巧,在她眼中还不及一块银锭来得顺眼。而这世间万物,亦被她简单地分作了两种: 值钱的,不值钱的。 徒有其表的漂亮花木与其作无用的装饰,得来几句毫无意义的夸赞,倒不如卖了换钱。而若是换不来钱,那便不值当花费人力物力去打理,由得它自生自灭便是。 自然,当有的排场还是得有,那丹家族的脸面也不能全然不顾,但却也很不必为了脸面而丢了旁的,比如:钱财。 出身于草原游商的吉勒家族,其实已经足够富有了,当年大夫人嫁进那丹家时,嫁妆也十分地丰厚,仅是牛羊便有好几百头,比一般的头人家中还要多。 然而,大夫人吉勒氏的花用似乎远远及不上入息,而她坐拥那样大笔的钱财,却也仿佛总不够花。 没人知道她将钱用在了何处。 人们只知道,大夫人的手头紧得很,而她在那丹本家时,也常会为了钱财而叹息,有时候,大夫人竟连换季的衣裙都要东挪西借地凑出些钱来,方能重新置办上几套。 眼下她人虽未至,她的亲信管事却提前到了,大夫人的喜恶便也被他们一并带了来。这几日,管事们指挥府中奴仆将花园内外尽皆修整了一遍,务求只留下能卖钱的那些,余者或不去管,或索性拔掉。 帅府花园本就极大,这一番折腾下来,直累得满院婢仆力尽神疲,个个走路都两腿打晃。幸得那几架大蔷薇花幛、大荼蘼花幛都还能换两个钱,管事们才不曾命人拆去,否则还不知要闹到何等田地。 除却钱财之外,大夫人对旁的倒也不太挑剔,只消干净整洁,少些约束便好。 那花圃外的竹篱想来不会入她的眼,是故那管事一早就命人移走了,而莲儿面前的这条甬路,也是管事下令清洗干净的。 今日,她与另两名婢女须得拔净砖缝里的每一棵杂草,再将每一块青石擦洗得光可鉴人,方能领到并不足以裹腹的饭食——两块草籽饼。 这是一种用干瘪的草籽、脱去谷粒的谷壳与麸子做成的食物,里面的沙粒与草根总是去不净,嚼的时候硌牙、咽的时候割喉。 然而,便是这比狗食尚且不如的两块薄饼,得来亦颇不易,倘若差事办得不够好、又或是那管事的心里不大好,饭食就会减半,甚而干脆就没有。 饿上一两顿又不会死,牧那黑泰最是耐得打熬,纵饿上几日也是能做活的。再退一步,便是当真饿死了,那尸首拿去田庄吊炉里烘干了,再用石磨细细地磨成人骨粉,用来肥田也是合宜。新 今年的雨季长了一些,庄子上的那几顷田皆泡了水,前头上的肥料都被冲没了,所幸彼时尚未播种,损失倒也不大。 如今天时已暖,日头也好,却是春播的好时候。将那麦种洒下去,再以牧那黑泰的骨粉肥田,这一季的粮食收成必不会差,郊外别庄一年的人马嚼用便也有了。 正午的阳光泼泼洒洒筛过树影,落上身时,已然带着几分炽热。莲儿埋头擦洗着石板,一滴晶莹的水珠倏然落下,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她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便转去一旁的大木桶里淘洗布巾。 桶里的水已然去了一多半儿,她整个人几乎埋在桶里,方能将布巾没入那浅浅一层水里。 连日来的辛苦劳作,她的两手尽皆磨破了好几层皮,沾水时,痛得钻心。可莲儿却像是觉不出疼来,管自将那大块的布巾搓洗着、揉拧着,破去的皮肉渗出血丝,清水也变得浑浊了些,那抹布却终是洗净了。 她拧干布巾,转过身往前跪爬了 几步,擦洗起了另一方石板。 后花园里,已经渐渐地没了花真的痕迹。 不过短短十余日,从前的一切便皆淡去,想必再过不上几日,便连她这个低贱的宋奴,也将不在了罢。 几粒水珠子砸在石块上,摔成了好几瓣儿,散落于潮湿的污渍中,不复可寻。 莲儿又抬手在脸上胡乱地抹几把,手背一片濡湿,也不知是汗还是水,破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着。 自打花真死后,她们这些百花院的婢仆先是被关押了一阵子,经受了几日的严刑拷打,死了好些人,莲儿倒是咬牙挺了过来,只身上也没剩下几块好地方,有几处至今尚未结痂,时而渗出脓水来。 待到大夫人的管事到了帅府,她们这些没死的便被拉出来做些粗使活计,每日从天明忙到天黑,晚上便睡在柴房或牲圈里。 这天气已然算得颇暖,纵是席地而眠,也并非不可忍受,且莲儿等一应宋奴平日里过得也不比这好,大多都熬了过来。 反是那些金奴,平素踩在宋奴的头上惯了,何曾吃过这等苦头?如今却是一落到底,有几个花真的贴身女仆便没捱得住,一病死了。 那几日,左帅府后宅寂静得如同荒坟,听不到哭声,只有风呜咽着在庭院里穿梭。 那些金奴们多半都是有家人在的,那搓骨扬灰之事自也轮不到更高几等的金族,她们的尸首自然也还是有人来收。 然而,那又如何呢? 高了几等的金族,却也依旧分出了尊卑贵贱,一个奴才死了,能得着副纸皮般的薄棺便是天大的恩赐。若是赶上管事手头太忙,又或是那家里头孝敬得少了,也不过一领破草席裹了抬出去,到最后,仍不免做了那野狗腹中之食。 莲儿低低地垂着头,苍白发青的脸上,两个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形同骷髅。 她多半也是活不得的。她知道。 这偌大的庭院,长了满园子丰茂的花草,有池塘、有楼台、有长得没边儿的廊庑,却没一处能容她喘口气儿。 而其实,又岂止是这花园呢?白霜城又比这里大了许多许多,可是,这样大的一座城池,也依旧寻不见一处地方,能让她好好儿地活着。 第111章 活着 莲儿握紧了手中的布巾,嶙峋的骨节突立起来,仿佛那尖利的骨头即将刺破那层干瘦的皮肉,刺出几个血窟窿,亦刺透她脑中那来回往复、可厌又可怖的念头。 活着,何其艰难的两个字,比死要艰难得多。 可她却还是想活着。 她今年才十三岁,就像那戏文里唱的,正是花儿打苞、柳儿生叶的年纪,她不想死得这样地早,更不想死得……这样地惨。 人干……骨粉……肥田…… 一个个地念头涌上来,莲儿觉着腔子里像堵了一大块冰,化不开、敲不散,堵得她浑身冰凉、呼吸困难。.br> 她不得不停下活计,两手紧抠着石板,张大了嘴用力地喘息着,耳中响起隐约的嗡鸣,像是那夏蝉正在她耳旁拼命地嘶唱。 很快地,几颗水珠便沿着下巴与额头滚落在地,莲儿眨动着双眸,眼睛却还是涩得发疼,四面八方的风一股脑儿钻进喉咙,她的眼前一阵昏黑。 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了。 那些将死之人在倒换出最后一口气时,喉咙深处会传来奇异的、悠长的声息,像是有一只手探进去攫住了他们的心肺,将那里头最后的一点活气儿硬生生地挤出来,再绞拧干净。 就如她绞拧着的那块肮脏的布巾。 而后,那些人便会软塌塌、沉甸甸地瘫在那里,面色渐渐变得青灰,身体上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冰冷、厚重,像冻得梆硬的石块儿,牢牢地砌进空气里,将周遭的一切都夯得密不透风。 莲儿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去擦脸了。 她全副的力气皆用来支撑起身体的重量,仿佛唯有如此,那源自于心底深处的恐惧才不会将她压垮。 她真的不想死。 她想要活。 哪怕日夜劳苦如此时、哪怕挨饿受冻体无完肤,她也不想被烘成人干、磨作骨粉,作了那田间的肥料。 只消一想起这些,莲儿就忍不住浑身战栗,仿佛那巨大而寒冷的石磨已然压在了身上,将她全身的骨肉研磨殆尽。 若是这样死了,只怕连投胎转世都做不到,更说不得连个全乎的魂魄都成不得形,就这么永远地消散在了天地间。 莲儿的面上泛出了死人一样的青灰,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纵是温暖的春光正照在身上,她仍旧觉得很冷,冷得她打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气来。 东风兀自拂动,并不识人间这小小一隅的悲苦,那尚未抹净的石板上已经落了好些水渍,洇出极深的青色的斑点,仿佛年深日久积下的青苔。 蓦地,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莲儿的身体陡然一僵。 现如今后宅还没个正经主子,那几名管事眼下想必正在用饭,也不会在这时候跑到园子里来,除却这两者,来人只可能是哪个有些体面的金奴,许是路过罢。 这些念头几乎是在瞬间浮上脑海,莲儿的身体已然先一步动作起来。她膝行着往旁挪了挪,让开了正当中的甬路,同时双手扶地,脑袋深深地埋进两臂之间,连呼吸都放轻了。 来人脚步轻捷,走得很快,没多久便行至莲儿的身前。 莲儿一动不动地伏在上,以为那金奴会不屑地绕过她、一如此前那些金奴面对宋奴时一样。 然而,那脚步声忽地停了。 一双鞋尖出现在了莲儿视线的尽处,已经有些抽丝的半旧绢料上,绣着几丛迎春花,针脚算不上细密,却胜在颜色鲜亮,煞是抢眼。 「总算找着你了。」 轻柔的风声里,一缕音线飘进耳畔。极娇柔的喉音,还带着一丝笑意,莫名地有几分熟悉。 莲儿张了张嘴,那句近来常说的「奴婢该死」已然漫上了唇齿。 然而,下一息,她的声音却卡在了喉头。 她猛地抬起了头。 那一刹,在那张青白发灰如骷髅的脸上,在那凹陷的眼窝深处,竟迸发出了近乎灼烈的光。 「……是……是你?」莲儿死命地张大了眼睛,试图辨认出那一道背光而立的身影。 然而,正午的阳光犹自绚烂,如一根根金色的利箭刺入她的眼眸,她的目中很快便淌下了泪水,模糊的视线令得眼前的一切越加难辨,大块的黑影紧接着涌上,她渐渐生出了眩晕之感。 她甩了甩头,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与胆量,竟一下子抓住了来人的裙角: 「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颤抖的语声艰难地自莲儿的喉头挤出,又被春天的大风切割得稀碎。 扑天盖地的昏黑席卷而来,莲儿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此刻只剩下了这四个字,她全部的力气似是也被这四个字耗尽,甚而已经无力再抓住那一角衣裙,任由那细布料子自指缝中滑落。 有风拂过,将那一角裙裾吹得翻卷起来。 卫姝缓缓地蹲下了身,将裙摆捏成个卷儿,重又塞回到了莲儿的手中,细声道:「嗯,是我,莲儿。我来找你了。」 莲儿茫然地抓住了那片裙角。 此时的她,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唯双目赤红如血,仿佛那阳光正以此为焰,烧灼着她所余不多的那点骨肉。 莲儿忽地面容扭曲,下死力拉扯了起来。 她发着狠、咬着牙、面目狰狞,可力道却比三岁幼童还不如,她还喃喃地说着些什么,似是在疯狂地诅咒,又好像是在悲愤痛骂,可最终,却化作了犹如野兽般深切的悲鸣。 这近乎半疯的模样,令得眼前的女孩再不复从前的姣好,而刺于她左侧面颊的那一行腥红发黑的字迹,亦让她的模样近乎疯颠。 牧那黑泰。 那斑斑带血的字迹,一刀一刀戳进卫姝的视线,她下意识地偏过头,眉角的冷意浸入眼底。 原来,曾经的宋奴莲儿,已经变成了最低贱的离奴。想必百花院里的那些宋奴,也皆被刺了字,化身为整个大金任人践踏的「贱畜」。 那些金人每每计算离奴的数量时,从不称之为「个」,而是以「头」论之。 一头牧那黑泰,或者,许多头牧那黑泰。 第112章 传话 卫姝静静地看着莲儿,看着这个曾经熟识的女孩,看着她疯狂而又卑微地嚎哭,偶尔还要伸出手去,扶一扶那具脆弱得如同纸片的身体,指尖所及,是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枯索。 没来由地,卫姝想起了来时路上所见。 今天的天气很好,银毡大街行人如织,鳞次栉比的店铺里也挤满了人,街巷间偶尔可见一两枝桃花、三五行绿柳,还有少年男女买花载酒,携手同游。 原来,烟火红尘与十八层地狱,从来都是比邻而居,便如此刻,它便在卫姝的眼前,触手可及。 幼兽般的悲鸣渐渐地小了下去,莲儿颤巍巍抬起头,一面飞快地拭净面上的涕泪,一面惶然四顾: 「有没有人……奴婢……声音太大了……太大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在担心自己的哭声惊动了什么人,旋即又邃然停住话声,一脸怨毒地眼神盯着卫姝,眼珠子时而偷偷地往旁一溜,很快便又会转回来,黑得如同死水的两个眼窝,定定地凝在卫姝的脸上。 她其实是恨的。 恨眼前女子竟敢动手杀死金人贵女,恨这女子狗胆泼天、招惹来这天大的祸事,更恨这始作俑者最后竟可全身而退,却生生这带累得她们这些无辜之人受了那无妄之灾。 一刹时,莲儿的耳畔仿佛又传来了那怪异的倒气声,她的喉头也跟着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她张大了嘴巴,死气沉沉的眼睛地盯着卫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她的神情却又转作了惊惧,抓着卫姝裙角的手战栗着松开了一点,可立时又抓得更紧。 卫姝垂下了眼眸,眸光在莲儿的身上转了个来回。 莲儿并不敢与她对视,畏怯地低下了头,然而抓住卫姝裙裾的那只手却青筋突起,呼吸亦短促而急,喉咙里甚至发出了犹如犬只的「狺狺」之声。 「在想什么呢?是想要设法拿住我请赏?还是想大声呼救引来侍卫把我杀掉?」卫姝微微一笑,语声比春风还要温柔。 攀住裙角的手大幅抖动了几下,随后,便是莲儿低微的语声响起:「不敢……奴婢不敢……饶命……别……别杀我……」 也不知是饿得没了力气,还是被自己的想象给吓住了,她又开始打起了哆嗦,牙齿「格格」作响。 「放心,我不是来杀人的。正相反,我是来救人的。」卫姝温声说道,伸手轻轻拍了拍莲儿的肩膀,叹息地道: 「唉,你现下这模样可真是教人心酸。说起来,咱们从前也挺要好的,你还常来找我说话,姐姐前、姐姐后地唤我,我实在也不想眼瞧着你去死。是以我偷偷跑了回来,就是想着能把你们都给救……」 「真的?」近乎尖利的语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卫姝的话。 莲儿扬起青白发灰的脸,病态的潮红正飞速漫上她的双颊。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住卫姝,黑洞般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炽热的光:「你……阿琪姐姐……真的是来救我的?」 她似是并未完全听清卫姝的话,那颤抖的语声中带着难以扼制的狂喜:「阿琪姐姐……真的……真的是来救我的么?」 卫姝点了点头:「自是要救你的。」 莲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整个人都在摇晃。 卫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倏地骈指向莲儿的咽喉处轻轻一拂,复又扫过她的太阳穴。 莲儿面上的潮红飞快地褪了下去。 轻微的窒息感正自她的喉头传来,她突然发现,她好像发不出声音了。 她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可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她立时面现 惊恐之色,两只手本能地握住喉头,看向卫姝的眼神亦由狂喜转作哀求,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你莫怕,先听我说完好不好?」卫姝放缓了语声,无论神情还是语气,皆如往常那般地亲切动人:「我的确是来救你们的,听懂了么?我说的是救下你们,而非只救你一人。」 她将重音放在了「你们」二字之上,目注着莲儿,嘴角漾着一抹温柔的笑: 「但是呢,姐姐我也得说句实话,就凭我一个人,可办不成这么件大事,还得莲儿你来帮我点忙。我的话你可听明白了?若是听明白了就点点头,我替你解开穴道,咱们再好生说话。」 方才莲儿情绪起伏太大,卫姝怕她尖叫或昏厥,这才不得不出手点了她的哑穴,又以扫穴之法令她的神思稍稍清明了些。 莲儿并不知卫姝对自己做了什么,但她脑袋里的那种昏沉之感却是没了,也能听得懂话了,此时知道卫姝并不是要杀她,她不由得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明白我的意思了么?明白了就点点头。」卫姝再一次轻声地道,明眸中涌动着淡淡的关切。 莲儿忙用力点头,还讨好地笑了一下。 看样子是好些了。 卫姝抬手解了她的哑穴。 原本就只用了一分力,纵是不解穴,过不上一刻也能好。只莲儿对此却是不知的,如今见识到了武技之威,她便再也不敢有旁的心思,待见能够出声时,立时低头小声地道:「姐姐请说。」 她的声音还有些嘶哑,吐属却恢复了正常。 卫姝含笑望她片刻,轻启唇瓣:「你应该有法子联络上阿力罢。」 此语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阿力乃是固德的亲信,而莲儿,则是固德安插在花真身旁的眼线。 卫姝一早便已推断出了此事,今日冒险潜入帅府,为的便是搭上固德这条线。 她欲行之事需得多方助力,宋谍是一方面,而少将军固德,则是此计中最为紧要的一环。 见卫姝一开口便点出了固德,莲儿倒也没太吃惊。 此刻的她像是已经有点破罐破摔了,怔了片刻后,便摇头涩声道:「姐姐恕罪,不是莲儿不愿帮忙,实是阿力断不会见我的。少将军只怕也不愿意见到……活着的莲儿。」 语毕,她的面色便重又苍白了起来。 第113章 伤药 事实上,若非莲儿嘴巴够紧,对固德收买她一事坚不吐口,现下她只怕已经是个死人了,而饶是如此,她也绝不敢主动在固德面前露脸。 那无异于送死,而莲儿想要的,却是活着。 似是怕卫姝不信,停了一会儿后,她又颤声道:「葛婶子……前几日死了。」 卫姝沉吟不语。 葛婶子便是在大厨房看管菜坛的那个离奴,前番卫姝与固德夜半见面时,便是从葛婶子那里翻墙去了前院。 看起来,她知道的秘密应该不少,于是固德下手除掉了她,甚至为此还冒了一点险。而由此亦可知,莲儿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一是她自己非常小心,二来,只怕也是她所知不多的缘故。 「我既说了我能救你,自是虑到了这一层的。」卫姝很快便又开口道,语声既柔且慢,带着明显的安抚之意: 「你只管放宽心听姐姐的话便是。我向你打包票,只要你见到了阿力,再向他传了我的话,他和他的主子就再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了,说不得还要反过来保你不死。因为,你若是不在,固德最想要的那样东西,就永远也别想拿到了。」 莲儿呆呆地听着,心底里恍惚划过了一些什么。可是,她的脑子实在太乱,那念头匆匆而来、又倏然而去,再也无迹可寻。 她其实是很怕的。 然而她更知晓,她已经走到了绝路。 那冰冷巨大的石磨近在咫尺,待到大夫人一回府,她们这些离奴就会变成田地里的肥料,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一想到这些,莲儿便又打了个冷战,可随后,一股烈火般的热流便直冲头顶。 或许,她能够活下来的。 眼前这杀人如麻的逃犯便给她指了一条路,至于那条路的尽头是火坑还是旁的什么,莲儿已然无暇去想了。 她所求者,唯活命而已。闭着眼往前走,或许还能得来一线生机,而若是像如今这样留在原处,除死无他。 莲儿用力地咬着唇,全然没觉出嘴唇已被她咬破,血丝正渗出下巴,齿关处也泛起了淡淡的腥甜。 数息之后,她终是抬头望向卫姝,颤声道:「姐姐……想要莲儿传什么话?」 卫姝就知道她必会同意,笑吟吟地道:「那就麻烦你转告阿力:「阿琪思幸不辱命,替少将军除掉了一个强敌。不过,少将军的敌手可不止一个,难道少将军就不想一劳就逸么?」」 话至此处,莲儿忽觉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低头看去,却见那是一只打造得很精巧的铁筒,最上头的顶盖儿封着一圈火漆,似是用来装信笺的。 「然后,你再把这东西交给阿力,你们就都不会死了。」卫姝细声软语地道,旋即又自袖笼里取出个小瓷瓶来,放在了地上: 「这是金创药,没什么气味的,你拿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抹了,伤口会好得快些。」 一阵风拂过,莲儿的眼前已无人迹,唯空落落的庭院,花草在阳光下摇曳。 她恍惚了片刻,总觉着像是在做梦,可是,掌中的铁筒还在,石径旁的瓷瓶还在。 所以,这不是梦,阿琪思当真来过,还让她帮忙传话送信,最后,又留下了疗伤的药。 莲儿呆呆地坐着,良久后,终是咬牙站起身来,拎起了旁边那只半人高的水桶,步履蹒跚地向远处走去。 春风寂寂,青石甬路之上洁净如洗,连片树叶都瞧不见……………… 入夜后,风便大了起来,沧河上翻着细碎的浪。 郭良小心地从水底探出了半个脑袋,向岸边打望了几眼。 今日乃是三月的最后一日,恰是月晦之夜,天上只有些许星辰,月 亮却并未升起,四下里漆黑如墨,几乎不能视物。 郭良在黑暗中极目远眺,直花了约有十余息的工夫,才终是看清了浓夜中的那一带河岸。 他飞快估算了一下此处的水深与那几只大船的吃水深度,随后撮唇学了几声鸟叫。 沧河边时常有水鸟夜啼,并不鲜见,是以这数声鸟鸣亦未引来任何人的注意——除了他的几名同伴。 未几时,那水中央便传来了两声连续的鸟鸣,这表明小舢板上的同伴已然会意。 郭良重又潜入水底,借着河水的浮力并舢板上同袍携力,将沉在水下的那座巨大的石像,又往深处推了几步。 绳索上传来的力道很快散去,郭良也再一次探出水面,深深地吐纳了几息。 应该差不离了。 他仔细地量算了一番水深,见与自己的预判相差无几,便再一次潜入水底,将缚在神像上的粗麻绳解开,在臂弯上缠了几道。 失去了绳索的拉扯,神像缓缓陷入岸边的淤泥,郭良凫上水面打了个呼哨,便奋力向河中央游去。 一刻之后,他终于躺倒在了狭小的船板上,浑身酸痛,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干了票大的,潜在那水底下足有两个半时辰,全凭一根芦管换气,到底摸清了那艘楼船的路数。 只可惜,布禄什防得实在太严,根本没法子靠近查探,郭良也并不知那一船货物到底是些什么。 这一趟活儿颇伤元气。虽然郭良会些拳脚功夫,水性也好,可这样长时间地潜水却还是消耗极大,那胳膊腿直是酸了好几日,一直也没缓过来。 原以为接下来不会再有大事,却不想,上头忽然又发来个急活儿,要他想办法将一尊石像给拉进水里。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上面却又再三交代,那石像不可入水太深,而是要放在近岸之处,只消水位稍低,便可现出神像的脑袋。 接令后,郭良便不免暗自琢磨了起来。 他识字有限,却也在长锋营里听那些先生们讲过前朝史,颇知晓些掌故,那水底石佛天下反的故事,他还是听说过的。 现如今干的这事儿,难不成是有人要造反? 一提造反俩字儿,郭良那胳膊腿儿当即便不酸了。 造反好啊。 他们长锋营本就要造金国的反,若是能将金国给反得灭了国,他郭良头一个给这位不知哪一路的佛爷烧高香。 第114章 潜渊 躺在小舢板上喘了半天的气,郭良总算觉着没那样脱力了,便解下水靠换上干衣,正在那系衣带儿的工夫,一个人影忽地凑了过来,嘿嘿笑道:「我说郭姑娘啊……」 「滚。」郭良怒从心头起,开口便没好话。 话音落地,旁边传来了几声猥琐的低笑。 郭良这两个字的音韵,却是神似中原某地「姑娘」二字的方言,他几个手下便给他起了个「郭姑娘」的绰号,有事没事便要拿来取乐。 「郭队,刚才那岸上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怎地那般沉?我们几个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险些没把船给弄翻喽。」另一个下属倒是正经些,说的也是正事。 郭良快速穿好衣裳,没好气地道:「问,问,问啥问?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船中几个人又是一阵低笑。 郭良便朝水里吐了口唾沫,骂道:「你们几个也给我老实点儿,尤其是你,小九,你少憋坏,有事你直接来问我,老六那脑瓜子转不过来,你少指使他。」 小九装死不吭声,那问话的老六此时被人骂笨,他竟也不生气,还憨笑着道:「不说就不说嘛,郭队你急啥?」 郭良抬腿便踹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那心眼子大得能塞下一头猪去,还不快给老子闭上你那鸟嘴。」 众人又是一阵轰笑,虽不敢放声,却很是开怀。 才干了一桩大事,虽然并不知前因后果,但想来总归是给金狗使绊子、下黑手,是以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好。 说起来,他们这支「潜渊」小队,皆是「靠水吃水」混码头的,其中既有船工,也有码头的力夫,还有在附近叫卖杂货的小贩,几乎涉及诸般杂行。 便如郭良自己,便是扮作了一名船工,他原本便是大宋江南水师出身,干起老本行来自是得心应手。 如今,他便在一名金人商户手底下干活。那商户颇有些手段,已经买下了三艘货船,在沧河码头也算是叫得上名号的人物,而背后有了靠山,郭良这个小船工自是混得不错。 潜进白霜城这三年来,郭良从最初的单打独斗,到拉起了这支十余人的「潜渊」小队,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人手。 不可,这支小队纪律涣散,与长锋将士直有云泥之别,而为了及时搜集各方消息,郭良也不好将他们迫得太紧,只能以「结伙自保」为由,相对松泛地带领这支小队潜伏了下来。 这群人如今还称不上宋谍,亦并不能触及白霜城长锋营真正的布局,但他们的血性还是有的,内里至少有一多半儿皆与金人有血仇,倒也渐渐成了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打探到的消息也颇多,便如前些时候布禄什的那艘楼船,便是那扛大包的力夫老三偶尔听人提起的。 「咚——咚——」 船将靠岸时,一阵苍凉的鼓声忽地传来,郭良循声望去,便瞧见了城楼上那一簇簇燃烧的火把。 众人此时皆不敢再说话,只悄悄扳动船桨,借助着风拍水浪之声,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将舢板靠了岸,旋即分头散去。 城楼之上,并无人察知这水岸边的动静,亦无人知晓,在离着沧河几条街远的那座废弃山神庙中,少了一尊神像。…………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破了柴房里的寂静,窗外几只麻雀受了惊,「扑楞楞」拍着翅膀飞出去老远。左帅府后宅管事塔哈捂着半张脸,将脑袋抵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我之前是怎么吩咐你来着?」 左帅府内宅如今的主事人、莽泰的正室夫人吉勒氏,此时正端坐在一方透雕灵芝祥云纹的扶手椅上,低眉打量着自个儿的手指甲,语声很是闲淡。 塔哈低声回道 :「回夫人的话,夫人交代奴才不要再给这群牧那黑泰分派差事,要把他们养肥一点儿。」 「哦,原来你都还记着啊。」吉勒氏挑眉看向跪在脚下的大管事,蓦地沉下了脸:「那你可曾照着我的吩咐做了?」 塔哈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回话,却又觉得满嘴发苦,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教他怎样说才好? 大夫人回府拢共加起来也才三天。 才三天啊,就这么丁点儿的的日子,便是拿山珍海味硬往这群牧那黑泰的肚子里填,那也养不出多少肉来,更何况那还得是能让人亲眼瞧出来的肥膘,那就更办不到了啊。 再说了,这事儿实则也怨不得他塔哈。 在来白霜城之前,大夫人又是怎么说来着? 您老人家不是在那里拍着桌子、打着板凳,又是哭又叫地说什么家里的牲口如今正在长膘,每一头都能派上用场,若是拿去给七小姐作了牲殉,小少爷和您老往后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倒不如将百花院那些用不着的宋奴随七小姐一同下葬。 因怕老爷不同意,大夫人还特意将塔哈叫过去,一字一句地叮嘱他给老爷带口信,就说七小姐是打从大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这个当娘的最是懂自个儿的女儿。那些牲口又脏又臭,又不会说话,七小姐那样干净漂亮的人儿,怎么会喜欢? 像这样娇养着的贵族姑娘家,就该人殉才是最好。将七小姐平素用惯了的婢仆送过去给她使动,便是到了天上,七小姐的身边也有人陪着,也不孤单。 塔哈将这话转告老爷莽泰时,老爷也被说动了。 原本老爷便没想留那些奴才活命,只是手头太忙,一时没顾得上,如今大夫人的意思却是与老爷合上了,老爷便将这事全权交由塔哈处置。 帅府最大的主子给了准话,塔哈这才放下心来,将百花院的那些宋奴全都刺了字,变成了牧那黑泰。 眼下大金正施行仁政,明令不可随意打杀宋人或宋奴。在皇都昌黎,有好几家贵族便因为犯了这事而挨罚。不过,牧那黑泰却并不在此列。.br> 这是白霜城独有的「人牲」,留下这个口子,明面儿上是以之震慑住宋人,让他们惧怕大金之凶威。至于暗地里的那些东西,塔哈不过是一介奴仆,不敢乱猜。 第115章 宽厚 大夫人便是觑准了这个空子,硬将她名下的牲口全都保留了下来,只拿这几十头牧那黑泰充数。 大夫人还特意叮嘱塔哈说,反正都是要拿去殉葬的,能省俭些便省俭些,饲料不用给的太好,活计则要多多地安排下去,尽可能让这些牧那黑泰吃最少的饲料,干最多的活儿,最好能在他们死之前将他们榨干。 便是真死了也不打紧,拉去庄子上肥田便是,而若是死得太多,便从府里再抽些宋奴或牧那黑泰补足。这些皆是公中的,不与正房相干,大夫人自是乐得如此。 其实,大夫人最想处置掉的,还是七小姐豢养的那头花斑猛虎——阿黄。 阿黄被花真养得膘肥体壮,一身的皮毛光滑油亮,看上去威风极了。贵族老爷们最是喜欢这等凶物,无论是宰了卖还是活着整只卖,都能卖出极好的价钱。 在来白霜城之前,大夫人便特意交代塔哈问一问老爷的意思,若是能将阿黄卖了,她愿意将所得的两成添入公账。 这在大夫人已是极其大方的举动了,平素她可是连一分利都不肯让的,大夫人说的时候,亦是一脸地肉痛。 塔哈却是知道,这话说出去就是讨打,可大夫人的意思他也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向老爷提了一句。 果不其然,老爷当场便撂下了脸。 不过,老爷大约也猜到了大夫人会起这个念头,便也没太为难塔哈,只命人抽了他几鞭子,再告诉他说,阿黄如今是由老爷亲自养着的,谁敢打阿黄的主意,先掂量掂量自个儿长了几颗脑袋。 塔哈就知道会是这样,这顿打挨得真是要多冤枉有多冤枉。 而在三天前,他便将老爷的话禀报给了大夫人,大夫人自也不敢与老爷犟,但心里却为此很是不喜,每回一提起来,她就会长吁短叹一阵子,嘀咕些「养这头废物还不如养几头牛」的怪话。 说来说去,大夫人还是太过于小气了。 不是他塔哈对主子不敬,实是他活到这把年纪,就再没见过像大夫人这么抠门儿的,连亲生女儿的丧仪都办得这样扣扣搜搜地。还贵族夫人呢,要依他老塔看,这大金随便哪个头人家的太太,都比这位主子夫人大方体面点儿。 难怪在京城的时候,大夫人便总是与那些贵族夫人们处不好。这怎么可能处得好?人家聊胭脂水粉、家长里短,要么就聊京城局势、皇宫秘闻,大夫人倒好,一开口就是钱钱钱,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那丹家是新贵一样。 塔哈一个劲儿地在肚中腹诽,但这话却是断不能说的,想了半天,只能「啊呀」一声以头抢地,再放开嗓门儿使劲干嚎: 「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求夫人饶命,求夫人饶命啊!」因实在是没法子逼出眼泪来,他只得咬牙将那脑门儿往地上「砰砰」死磕。 吉勒氏的面色缓和了下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大管事,见塔哈的脑门儿已然磕得青肿,显见得是真心悔过,不由得眼角微眯,伸出一根手指头道:「罢了,便饶你这一次。」 「罢了」二字甫一出口,塔哈立时便不磕头了,待听到了后一个「饶」字,他马上伏地高呼:「主子圣明,谢主子恩典。」 吉勒氏的唇角翘起来,心下甚是满意,弹着指甲抚了抚衣袖,便站起身来往四下瞧。 百花院的离奴此时尽皆跪伏于地,大柴房里黑压压挤了一地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怪味。 她嫌恶地皱起眉,掏出帕子在鼻子前头扇了扇,道:「这气味可真难闻,我瞧着这地方是太阴潮了。罢了,晚上烧两个火盆,饭食也给足些。 另外,外面再架上一圈儿篱笆,你们每日里都要把它们赶出圈,便在那篱笆里头走 一走,光长膘也不好。」 塔哈连声应是。 吉勒氏垂下眼睛,阴沉的视线向他身上扫了扫,陡然拔高了声音道:「如果再死了哪一头,便照市价从你工钱里扣,死多少扣多少,你可记住了。」 「是,是,夫人。奴才再也不敢了。」塔哈擦着额头的汗道。 吉勒氏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恭送主子。」塔哈当先躬下了腰,满地的离奴也尽皆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 人群中,莲儿两手紧抠着地面松软的泥土,耳中是细碎渐远的脚步声,面上满是不解。 她想不明白大夫人的用意。 据说,大夫人素来吝啬,每花一个铜钿都要仔细地算上半天,而她此前命塔哈所做的事,也的确符合她的秉性。 莲儿他们这些即将用来殉葬的离奴,只要留一口气就行了,犯不着多花口粮去养活,是以那段日子他们每天干着最重的活计,吃得却是比狗都不如。 可是,自打三天前来到帅府,大夫人忽然便转了性,对这群离奴竟是格外地宽厚,不仅免了他们的粗使活计,饭食也变成了普通的粗饼子。 虽然那饼子依旧干硬难咽,可却是实实在在地拿粮食做的,比草籽饼好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再一个,饭食的量也给得很足,每日皆是四张厚饼,有时还会加一碗剩菜叶做的汤。且看管离奴的那几个小头目也不怎么敢动手了,偶尔还给个笑脸。 不用干活儿,不必挨打受骂,每天都能吃饱,方才大夫人又吩咐烧炉子取暖,可见晚上睡觉也不会冷了。这样好的日子,比那正经的金人也是不差了。 有这想法的不止莲儿一个,所有离奴皆是如此。哪怕明知待到花真下葬之日,便是他们身死之时,许多人竟也觉着,能过上几天吃饱睡暖的日子,死也值了。 「和卓,你把账本儿拿来给我瞧瞧。」 后花园中,东风漫卷,吹起一地的落英,却终是吹不散吉勒氏目中的忧色。 她紧皱着眉头,思忖着新添的这笔柴炭花用是值还是不值,与那入息抵扣之下,得失又是如何。 那名字叫做「和卓」的中年女仆利落地应了一声,便从旁边的小女奴手中拿过一本帐簿,双手呈了过去。 第116章 凿墙 和卓乃是跟随大夫人多年的亲信,亦是如今帅府后宅的大管事,眼下帅府差不多的账目,皆要先从她这里过一道手,才会再交予吉勒氏。 不过,莽泰与固德父子的一部分花销,却是从外院账房单走的,吉勒氏目前还够不着。 说起来,连账簿款项也皆交由和卓掌管,可见吉勒氏对她的信重,亦可见和卓在府里的地位。 当然,最终做定夺之人,依旧还是吉勒氏。那账薄上头哪怕错了一个铜钿,吉勒氏也能一眼瞧出。 身为游商之女,吉勒氏真真是打小儿便枕在账薄子上睡觉的,天生地便对钱财数目十分敏锐。若不是为了自家幼子,吉勒氏这些年手头积攒下来的钱,恐怕几辈子都花用不尽。 只可惜,争爵之事太过艰难,而那丹本家又尽是些贪得无厌之辈,吉勒氏钱没少花,事情却没办成几件,如今又去了花真这条臂膀,她也是急得无法了,才会打起了别的主意。 除却和卓之外,吉勒氏身旁另还有一二亲信,也皆是管家理事的好手,不过,她们都被留在本家帮着打理吉勒氏的产业,跟来白霜城的,只有和卓一人。 找了个六角亭坐了,吉勒氏便翻开账簿细看起来。 今儿恰是个春阴天,阳光稀薄,园中花木亦显得有气无力地,浑不似从前丰润。 或许,这也并非全是天气的缘故。 前些时候,这满园的花草很是经了一番辣手摧折,被拔去了好些,如今侥幸存活下来的,尚还不及原先的一半儿,那春时满园芳菲的热闹便也不再,处处一派萧瑟,倒像是提前入了秋。 吉勒氏的心绪却并未受到影响,甚而还颇为这大花园的清静而欢喜。见账簿之上并无错漏,又算出那即将到来的入息委实是笔大数目,区区几根柴禾还是花得起的,她的唇角便噙起笑来,且那笑容一直都没往下落。 「你们几个,都去后头等着。」见此情形,和卓立时低声吩咐道。 她最是了解自己的主子的,知道吉勒氏定是有话要说,便将那几名小女奴挥退了。 果然,待到亭中只剩她主仆二人之后,吉勒氏便轻笑着道:「咱们少将军这几天是不是急得快疯了?」 「回主子,奴婢听说少将军昨天没吃晚饭。」和卓的语声很是沉稳。 「你看你看,这可不就是急疯了?」吉勒氏欢喜地笑了起来,那张尚算俏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种孩子式的天真。 七小姐花真的样貌随了生母,笑容也与吉勒氏肖似。只是,花真眼眸深处的阴鸷,却是更像她的父亲莽泰一些。而吉勒氏则显然并没有女儿的七巧玲珑心,在有些时候,她的确极为天真,且,天真到了近乎冷酷。qδ 比如,她一直天真地觉着,她既然给了女儿生命,女儿的命便是她的了,只要女儿活着一天,便该为她这个当娘的卖一天的命,纵是赴汤蹈火也该在所不辞。 可现如今,女儿当真丢了小命儿,她身为人母的自然也是伤心难过,但在伤心之余,她更为伤神的却是另一件事: 从今往后,那丹家便再也没人替她母子争宠、帮她母子挣钱了,他母子二人势单力孤,以后的日子会越发地不好过。 这忧虑便如那六角亭外低垂的阴云,一经浮起,便沉沉压了下来,吉勒氏面上的笑容一下子便淡了,眉头重又皱了起来,一脸忧虑地问:「和卓,你可派人仔细找过了?」 和卓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回主子,奴婢打算找几个人,晚上把墙凿开来瞧一瞧。」 吉勒氏吃了一惊:「哟,还要凿墙么?」 和卓便道:「外头实在找不着,柜子都劈开来瞧过了。」 吉勒氏闻言,面色有些沉郁,数息后,点了点头:「罢了,那你们便凿吧,千万轻些,莫要惊动了外人。」 和卓低声应下了。 吉勒氏交代完了,心情也并未见好,犹自拧眉望向阶前的几株花草,又过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道: 「唉,真真这孩子也是太过小心了,前后来了十几封信,竟没提一句把宝钞藏在了何处,如今却还要我这个当娘的自个儿费手去找。不是我挑这孩子的眼,在孝字上头,她比宝儿可差得远了。」 宝儿便是吉勒氏所出之子,此番也与她一同来到了白霜城。 和卓自不敢接主子这话,只含糊地道:「七小姐向来仔细。」 「再仔细也不能半点风声不漏啊!」吉勒氏显是有些急了,抬手向那凳楣子上拍着,语中已然有了埋怨之意: 「我是真真的娘,她告诉我一声就有这么难?她不知道我这儿急等着用钱?真是我现在都快急死了,又还不敢往外声张。 若是教老爷知晓我把真真的屋子拆了,少不得又是一场气,所以我就不明白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凡她能为我着想一点儿,她就不会这么藏着掖着让人发急。」 越往下说,吉勒氏语中的怨气便越重,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又道: 「这孩子就是这点儿不好,古怪、嘴闷,你根本就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真不知这脾气是随了谁,一点儿都不讨喜。我现下真是后悔了,当初我就不该由得她一个人在外头野,早知道她是个短……走得这样地早,我就该多派几个人看着她才对的。」 她拍着凳楣子在那里又是叹气,又是懊恼,和卓便在一旁静立不语,直待她抱怨得差不多了,方轻声地道: 「主子是个好人,老天爷最看不得好人难过,主子您瞧,眼下这不就是老天爷来帮主子您了么?咱们人还没到白霜城呢,那买卖便到了眼面前。」 说着她便又往前凑了凑,耳语般地道:「只要做成了这一笔,主子和小主子往后几年都不用愁了,」 吉勒氏闻言,心里便又有了几分欢喜,觉着这笔买卖委实是老天赐下来的。可是,再一转念,她却又想到花真允诺的那八千两宝钞的银子至今都没个下落,不免又肉痛得紧,眼窝一酸,竟是滴下泪来。 第117章 卖产 「话是这么说,可账却不是这么算的。」吉勒氏拿帕子捂着眼睛,抽抽噎噎地道: 「你且仔细想想,这一笔本就是咱们该得的,若是真真那笔钱找着了,那账面儿自是好看。可若是真真的宝钞找不着,两下里这么一抵消,咱们还倒亏了好几百两呢。」 几百两银子,足够买下好些牛羊了。这样一想,吉勒氏只觉得像被人摘了心肝儿似地,疼得浑身都在发抖,帕子都快捏不牢了,哽咽着道: 「我真命苦,真命苦哇,孩子生得比旁人晚也就罢了,如今好容易养大的女儿就这么没了,又没了那样一大注的钱,这趟买卖我真是……亏到家了……」 她索性便哭了出来,好在这帅府后宅地广人稀,正经主子也只她一人,倒也不必像在本家时那样时刻防备着了。 和卓最知主子的心思,但听她哭,并不多劝,因为劝也没用。 过了片刻,吉勒氏的哭声渐渐地小了,和卓这才低声道:「主子再亏,也及不上少将军大亏特亏啊。少将军这会儿可能愁得头发都要白了。他那里每退一步,主子便能往前进一步。这么一算,主子和小主子可不是净赚了么?」 此言一出,吉勒登时便止了泪,再过数息,竟是重展欢颜,拭着眼角笑弯了眼睛: 「对,你说得对。咱们少将军才真是亏到了家,哈哈,果然的,他越亏我便赚得越多。眼下呀,少将军怕是正变着法儿想要卖产抵债呢,啧啧,也不知道能不能还得清。」 这话可不是吉勒氏随便说的。 她在来的路上便打听清楚了,固德在外头欠了一屁股的债,原想做笔大买卖狠狠赚上一笔,结清债款。却不想,这笔大买卖竟是被吉勒氏偷偷给截了去。 如今债主就差讨上门来了,固德不卖产凑钱还能如何?难道真要闹到莽泰跟前么? 那债主可也不是普通人,据说背后有宫里的主子撑腰,那丹家族如今也就在白霜城还算说得上话,到了昌黎,那可就真是贵人里垫底儿的。 吉勒氏在多数时候是厌着这一条的,但此刻她却觉着,固德被人这样压下一头,实在让她痛快极了。 她已经打算好了,待到这笔买卖做成、大注银子到了手,她第二步便会将固德欠债之事捅出去。 这些年来,这个庶长子惯会在莽泰跟前装老实、做好人,总是给正房气受,她此番定要撕开那张假面,让莽泰瞧瞧他这个好儿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到那时,他们正房嫡出的少爷便会显出来,爵位自然也就落在了正房的身上,这不比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人帮忙更好么? 不过,这些皆是后话了,如今这第一步还没成,吉勒氏便也按兵不动,只命手下的眼线打探消息。 翌日,才到掌灯时分,那天上便飘起了雨丝,固德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借口要在书房研读兵书,提前回到了自住的院子,随后便偷偷命阿力捧来了几摞账本儿,两个人关起门来算账。 书房中点着牛油烛,满室的明光,那窗纸亦被映得微黄发白,又细又急的雨点子轻敲在屋檐上,如飞沙走石一般。 「少将军,这几处田产当真要卖掉么?」阿力说话的声音被风雨拂乱,听来有些破碎: 「少将军您可看仔细些,这……这可是大帅亲赏下来的田产哪,夫人和两位小姐往后就指着它过活了,少将军您……」 「那你说该怎么办?」固德蓦地说道。 他的语声阴沉而狠厉,脑门儿上的狼首刺青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夫人要过活,难道我就不要过活了?」 他二人口中的夫人,指的乃是固德的生母。 在金人贵族家中,就算是妾室,只要能够生 下儿子来,便能称上一夫人了。当然,在正室夫人的面前,所有妾室皆只能称「小夫人」或「庶夫人」,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不过,如今这书房里也就他主仆俩,便也无需讲究这些了。 见固德急得两眼通红,像要吃人一样,阿力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了。 固德似是心绪极差,「哗哗」地用力翻动着帐本,时而还会低声咒骂两句,很快便又粗声道:「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铺面儿、再加这所庄子,全都添上,应该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他停下话声,仿佛是在仔细思量着什么,末了又道:「罢了,你先悄悄去外头找人估一估,看这么些加起来值多少,回来再报给我。这次咱们没办法找账房帮着相看,只能自己来,万事都得谨慎些。」 阿力「咕嘟」吞了一口唾沫,那声音响得窗外都能听见。 看起来,他应该是被固德指出来的这几处产业给惊住了,说出来的话都在打着哆嗦:「少……少将军,这样一来,您名下的产业可就只剩下一成都不到了,那……」 他忽地一噎,仿佛也知道这些话此时说来并无用处,好一会儿后,他才又用着很不甘心的语气道: 「那姓丁的可真不是个东西!我呸!明明说好了要从咱们手上买人奴的,哪能说不买就不买?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少将军,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也要把这人找出来弄死。」 「你以为我不想?」固德此时的语气已经没那样狠厉了,像是已经有些泄气,长叹了一声道: 「我若是用少将军的名号去找,用不上半个时辰就能找着人,屠了他五族都是容易的。可这样一来,父帅那里便再也瞒不住了,到时候我只会比现在更惨。」 阿力犹似不甘,梗着嗓子道:「那少将军也可以找别人……」 话未说完,固德截断他道:「如果我只想出口气,自然也可以去找……」 他略过了某个极不愿提及的名字,紧接着又道:「……可我不愿如此,人情债是最难还的,以我眼下的境况,我只怕到头来我还不起。总而言之,还是先把那笔债了掉再说吧。这是头一个要紧的。」 第118章 信使 这一回,阿力再也无话可说,只有气无力地应了一个「是」字。 书房里就此静了下来,只有纸页翻动之声杂在细雨之中,越添几分寂寥。 书房后窗的芭蕉树下,一个黑影正紧贴在树下伏着。 这人选的地方极好,那窗中洒下的烛影丁点不及于身,其整个人亦几乎融进夜色里,根本瞧不出样貌来,只能隐约看出是个身量颇高的男子,行动间有若狸猫般轻捷,想来武技不错。 这男子显然是在偷听,只可惜,书房里的主仆两个却再没说过一个字,仿佛已经愁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有偶尔传来的杯盏之声表明,屋子里的人还在。 再等了约有半刻,眼见得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那蕉叶下的男子方才略略直身,弓腰蹑足后退了几步,直待离开了那芭蕉树笼罩的范围,方才身形一展,倏然消失在了夜雨中。 数息后,一声凄厉的鸟啼忽地自远处传来,听来似是夜枭的哀鸣。 「走了。」阿力转头看了一眼后窗,语声极低地说道。 那夜枭的啼声乃是暗号,表明偷听者已然离开。 固德冲阿力抬了抬下巴,后者会意,端起一盏茶起身行至后窗,推开窗扇佯作往外泼茶,顺势往四下看了看。 雨丝如雾,窗根儿周遭空荡荡地。 阿力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由得那窗子大开着,捧着空茶盏回到案前,一脸轻松地道:「回主子,真走了。」 他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地道:「嘁,就会偷听,都偷听多少回了。明天那边儿可能又要杀鸡宰鹅地大吃一顿。」 说到这里,他小声地吞了一口口水,偷眼去瞄固德。 吉勒氏心情好的时候,便会命厨房烹煮鸡鸭,大快朵颐一番,而牛羊她却是再舍不得吃的,除非走公中的账。 固德「啪」一声扔下了所谓的「账本」,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面上的神情却并不似阿力那样欢喜。 阿力见状,便也收起了笑容,走过去收拾着案上乱七八糟的纸簿子。 这些根本就不是账本儿,而是随便找来的杂书,只在外头套了个账簿的壳子,专门用来迷惑大夫人那一头的。 大夫人在他们身边安插了眼线,他们一直都知道,也一直未曾点破。 这也是固德从那宋国来的吴先生那里学来的御敌之道。 明知某人是眼线而不拔除,有时还会分派些重要的差事给对方,以使对方以为自己很安全,此乃兵道中的「缓手」。 此举一则可麻痹对方,不令其有更多的动作,二来,明棋比暗棋更易掌控;第三,到了关键时刻,这枚棋子还能用来传递假消息,反将敌手一军。 方才那躲在外面偷听之人,便是固德身边的一名侍卫。 固德一早便知他被吉勒氏买通了,便与阿力故意演戏给他瞧。一应欠债、私贩人奴、卖产凑钱等诸事,皆是固德有意透给他的,而这人也果然尽忠职守,一五一十将假消息报给了吉勒氏,这才有了所谓「截夺人奴买卖」之事。 那买卖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吉勒氏却被那股子钱味儿冲昏了头,一口便咬住了鱼饵。 做下此局时,固德心中泰然,没有一丝的歉疚。 大夫人素来视他为仇敌,他也一样,两下里缠斗多年,自然也互相派出了不少暗线或探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浑然一盘乱棋。 此刻,听着阿力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响,固德微阖了双目,手指下意识地轻敲着书案,脑中思绪不断。 他觉得自己仿佛正置身于一片薄雾中,所有一切皆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而他手头既无筹码命人扫开迷雾,亦无足够多的 消息令他得以看清全局。 焦灼还是有一些的,却也仅止于此。愤怒或憋屈这一类的情绪还离得他极远。 任何一个生长在贵族家中的庶子、且还是庶长子,都会在很小的时候便懂得,愤懑、委屈、埋怨或悲伤等等,除了能够用来愉悦他人之外,并无别的用处。 固德也是在吃了无数的亏之后,方才学会了控制情绪,学会了隐而不发。 只是,这种压抑于他而言还是过于沉重了些,曾经的明朗少年,也生生被磨成了现在的阴沉男子。 固德发出了一声低笑,张开眼睛,从怀中掏出一张折起的纸页,打开来看了几眼。 纸上的字迹堪称丑陋,但用词却极精到,该交代的一点未漏,不该说的则半句不提。 反复将那数行字看了几遍,固德便挪过烛台,将纸页的一角凑了过去。 火苗一点点吞噬着纸张,几片黑灰飘落在了书案上。 这是阿琪思写给固德的信。 当莲儿主动找上阿力的时候,固德还以为这小宋奴是来求他救命的,彼时他还在想,这是不是就是宋人所说的「自投罗网」。 可令他意外的是,莲儿竟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求得了活命。 「莲儿乃吾信使,往来消息,尽在彼身,切切。」 此乃阿琪思信中写的第一句话。 这便是在明着告诉固德,莲儿必须得活着。 短短一语,颐指气使,固德在第一眼读到时,险些以为是莽泰在给他下令。而待回过味儿来后,他亦未觉恼怒,只有种无可奈何之感。 这样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杀手,他还真不敢跟对方去赌,毕竟谁也不能保证阿琪思会不会在某天突发奇想,给莽泰也送去一封信。 这个险,固德冒不起。 而阿琪思在信中开出的价码,也的确高到了令人无法拒绝的地步,比如她第二句写的便是: 「爵位,君之愿;脱身,吾之愿。君若助吾,吾可绝君之患。」 一个江湖武夫,竟也能将信写得如此文雅,固德彼时还是颇为惊叹的。可惜阿琪思还不大会写金文,这封信是以宋文写的。她似是料定固德看得懂,而固德也的确看懂了,且,大是意动。 阿琪思摆明车马,就是要与他做一笔合则两利的交易,而如今看来,事情的走向竟也如她所料,吉勒氏居然就这么上了钩,不得不说,阿琪思对人心看得很透,果不负藏剑山庄高手之名。 . 第119章 阳谋 眼下,固德已经将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只余最后的一件。 而这件事,予他的感觉很是……古怪。 他偶尔也会思忖一番个中因由,却始终弄不明白阿琪思何以舍近求远,放弃了更有把握的那条路,而是选择了明显更难的另一条? 「藏剑山庄这些人,还真是……没一个好相与的。」良久后,固德口中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呢喃。 阿力偷眼去瞧,却见他居然在笑。 那是一个既苦涩、又自嘲的笑,就仿佛这张笑脸的主人已经对一切都没了兴致,和那些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翁也无甚两样。 阿力从没见主子这样笑过,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寒意,一时不敢再看,收拾完手头的东西后,便躬了躬身,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固德并不曾察觉到屋中少了一人。 此际,他正低头看着案上残余的纸灰出神。 信笺已经燃尽,就连最后的一小角碎纸屑,亦被他扔进了烛台。然而,那笺上的每一个字却依旧烙印在他的心底,时刻提醒着他,他这是被人用阳谋给算计了。 王匡如此,阿琪思亦是如此。 这些藏剑山庄的人,凭着他们的多谋善断、凭着他们的超绝武技,就这样毫无顾忌、毫不遮掩地明着算计了他,几乎就差将「老子就是在算计你」写在脸上了。 可悲的是,他看得清楚,却根本无从抗拒。 王匡送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纵然那其实就是个顺水人情,固德也必须接下;而阿琪思…… 这名字浮现于脑海的瞬间,固德面上的笑容便也愈发地苦涩,眼前好似又现出了信笺最后的落款: 「属下阿琪思敬上」 属下……属下…… 固德的嘴角痉挛似地抽搐着,仿佛那一块的肌理已然不受他的控制。 是啊,属下,没错,就该这样称呼。毕竟他固德可是花了好几两银子收买了阿琪思、让她想法子帮自己对付花真,而人家也果然帮了他好大的一个忙。这属下一说,简直太顺理成章了。 固德拧着眉、咧着嘴、攥着拳头,笑得就像在哭。 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旁人身上,他一定会觉得很有趣、会笑得比谁的声音都大;可现在,事情却偏偏摊在了他的头上,那感觉简直就是……就是…… 固德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几日,他的心里时常发堵,却又寻不到宣泄之法,只得强自抑下。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绝对、绝对不会去招惹这所谓的「属下」,实在是他固德命薄福浅,要不起这种「属下」。 一阵风自窗外拂来,吹起了案上的纸灰,固德的视线随飞灰起落,牛油烛的烛焰晃动着,将他的脸也映得有些飘忽。 起伏的心绪被凉风抚平,他凝了凝神,开始正视他此前回避的那个问题: 事实上,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些人——王匡与阿琪思——他们全都知道他想要什么、又在惧怕些什么,更知道这两者其实就是一回事,于是这一个两个地便专挑着他的软肋往死里捏。 而他呢,明知对方另有目的,却也只能睁着眼睛往坑里跳,只为了那毕生所求不会化作泡影。 这一刻的固德,无比痛恨着自己的执著,而越是痛恨,他却又越是必须坚持着这样的执著,因为除此之外,他已经一无所有。 于他而言,被藏剑山庄的两股力量反复绞缠的滋味,委实是难耐得紧,而无论这两股力量孰弱孰强,他知道,第一个倒霉的也只会是他固德。 也不是没想过将阿琪思的事报予王 匡。固德相信,以藏剑山庄的力量,除此大患并非难事。 可是,当太子殿下不日即将抵达白霜城的消息传来后,他立时便知晓,这消息的分量不够。 远远不够。 就连痛失爱女的莽泰都不得不暂且放下搜捕凶嫌一事,专意迎候太子殿下,王匡等人对阿琪思就更没往心里去了。 在将那个顺水人情送给他之后,阿琪思在王匡眼中便等同于废子,而一枚废子,你又能指望王匡会多看它一眼么? 目今,王匡等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那场暴风雨全力筹谋,务求保六皇子周全。至于阿琪思,固德只听阿金提过一句,说是阿福往山庄飞鸽传书送了个消息,便再无别的安排了。 在将此事告之固德时,阿金还用着一种既羡慕、又惋惜的语气说,阿琪思很可能杀掉了他很尊敬的一位前辈,想必武功又有进益,若有机会,他很希望与之一战。 「八前辈……可惜了啊。」阿金发出了一声低叹。 那时,「阿琪思就在城里」这句话已经冲到了固德的嘴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下一息,阿金那张扭曲而兴奋的脸却又令他按下了此念。 他不能指望一个疯子能成事。 尤其还是个武功很高、靠山很硬的疯子。固德很担心他这厢事没办成,对方反手就把他给卖了。 于是,阿琪思的消息就这样烂在了固德的肚子里,他倒也未觉懊恼。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既然不允,那便须顺从天意而为之。 说到底,将阿琪思的消息透出去,于他亦是行险,若无万全之法,他宁肯什么都不说。 在算到这一步之后,固德又掉过头来,仔细思量了一番阿琪思亮出的筹码,觉着也并非不能接受。 至少人家在明面儿上还真是帮了他一把,除去了花真这个大敌。虽然此举给固德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可人家不又紧跟着献上了这条「斩草除根」之计么? 两相权衡之下,固德最终还是决定: 与阿琪思合作。 这本就是前狼后虎、四面楚歌之局,无论走哪一步皆凶险异常,既如此,那倒不如拣着好处最多的那一手去走,至于后续安排,也要等这一步落了子、定了势,才能依局面再往下看。 那位宋师吴先生便曾教导过他,乱局虽险,却也往往意味着绝大的机会,尤其是那局中不甚要紧的小人物(比如他固德),更易在夹缝中找到出路。. 姚霁珊 第120章 神谕 想通此节,固德总算又振奋了一点。 他站起身来,将飞得到处都是的纸灰全都归拢于一处,统统丢进了旁边的大花斛中,旋即提声唤道:「阿力进来。」 阿力应声而入,固德抬手在眉心处捏了捏,复又沉吟片刻,方低声吩咐:「你去把兵厅发往小沧县下河关的文书找出来,有多少找多少,我全都要看一遍。」 阿力忙应了个是,转过槅扇径去了西次间,心下却是万分地狐疑。 小沧县下河关?那不就是个水卡子?因管着通往沧河下游的一道关卡,有个浑名叫做「卡死人」。 那地方离着各县的漕运码头都挺远的,一年到头也没几艘船只过往,驻守在那里的兵一个个穷得两眼冒绿光,大营里的将士也把这破地方当成了边疆发配,情愿当役夫都不肯去。这鬼不生蛋的一道水卡子,那文书又有甚好瞧的? 虽是百思不得其解,阿力的动作却是很快,不一时便拣出十余份,捧去了书房。 这一夜,雨淅淅沥沥地直下了半宿,四更过后,方才停歇。 待到天明时分,那东边儿的天空已是一片青蓝,干净得好似被雨水洗了一遍,待到晨光微熹,更是晴空万里,这天气却是终于好转了。 接下来两日皆是大晴天,那日头暖洋洋地,东风携来春时花草的气息,那银毡大街一株百年老桃树竟被这暖风催开了几朵娇花,直引得不少人前去观瞧,还有那士子在花下吟酒赋诗,端是热闹。 不过,这老树开花的新鲜事,很快便又被另几桩大事给盖了过去,很快便无人再提。而那几件大事里的第一宗,便是那沧河的河底下,竟浮起来了一座神像。 那神像也不知在沧河下头泡了多少年,面目已然被流水蚀朽殆尽,可是,那神像身上的金装却还是光灿灿、明晃晃地,一经现身,便有霞光万道、瑞彩千条,立时轰动了全城。 巧的是,便在那一日,太子殿下竟是亲临白霜城。当那神像浮出水面、映出漫天云霞之际,太子殿下的车驾也正行过银毡大街,有好些百姓赌咒发誓地说,他们亲眼看到那金光一下子投射在了太子的华盖车上,那七彩光华亮得哟,简直能把人的眼睛给闪瞎了。 更奇的是,有个瞎眼老乞丐不知怎地就被那彩霞的余光给照了一照,结果,他居然又能看见东西,不瞎了,你说这奇不奇? 这消息飞一样地迅速传遍全城,不出半日,白霜城已是万人空巷,百姓们全都跑去沧河看那神像去了。 便有人道,此乃大金的祥瑞,祥瑞现世,便是为了迎接大金国未来的国主。 紧接着,那哈尔沁、布海等族的一些大巫并萨满也都跳神占卜,算出了此乃神谕,更是百年难求的吉兆。有此祥瑞,白霜城从今往后定是风调雨顺,大金国更是福泽深厚、国祚连绵。 仅是这两桩新鲜事,便已足够满城百姓议论的了,却不想,第三件大事竟也紧接着而来,一时间又是传得满城风雨。.br> 却原来便在那神像出水、太子驾临的当晚,左元帅莽泰那丹的夫人竟梦到了死去的爱女——花真。 那七小姐花真托梦告诉母亲说,她乃是天上神女座下的使者,因不慎得罪了某位天神,被罚横死人间。如今,她罪罚过半,真灵还不能重回天上,还要先做了那沧河水神的使女,在往后百年间辅佐沧河水神调理一方水系,尽心守护白霜城,待到功德圆满,方能重归天庭,再作神使。 这消息也不知是打从哪里传出来的,越说越真、越传越神,若换作往日,众人慑于左帅凶威,或许也不大敢议论。可它偏就紧挨着神像与太子之事而生,不少人便将之与前两者连在了一处,笃信这必是沧河水神显灵了。 一 时间,白霜城百姓议论纷纷,有说神像灵验、能够求子求福的;也有说太子殿下有诸神保佑,乃是天定国主的;还有百姓悄悄跑去左帅府附近烧香拜祭,请求花真女使保佑沧河风平浪静,永无汛期的。 总之,各路消息云集,将个白霜城闹得沸反盈天,直是比春日大祭还要热闹,而因「踏青节凶案」笼罩在城中的肃杀,亦被这欢快喜庆的氛围所取代。 在最初闻知此事——尤其是听说花真居然成了神使化身之时——莽泰极是恼怒,还曾试图派人找出那散布谣言之人,加以严惩。 可后来,那个听起来很不像话的谣言,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之下,渐而变成了吉祥、美好与寄托着希望的神的意愿。莽泰那颗因痛失爱女而悲伤的心,竟也莫名得到了几许慰籍。 爱女死于非命,凶手至今未擒,此乃莽泰心底隐痛,身为父亲,他其实比谁都希望女儿死后有个好的归宿,而水神托梦之说,似是给了他这样的希望。 他原本并非神的虔信徒。 但当那个传说愈演愈烈、竟至满城皆信之时,他发自真心地希望着,这世上有神的存在。 如此,他的爱女便也不会沦为尘埃泥土,而是会好好地活在另一个世界,活在他虽然无法触及、却能以思念凭寄的某个地方。 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思,莽泰应允了大夫人吉勒氏在沧河为女儿做一场法事的请求。 「为沧河祈福、祝神使安康、愿大金强盛。最要紧的,是为我们的真真祈福,原在她天之灵安好,开开心心地,莫要牵挂我们。」 当吉勒氏流着泪说出这番话时,莽泰的眼眶也跟着红了。 他一直以为吉勒氏是个锱铢必较、见钱眼开的小人,可现在看来,他的夫人与他一样,也在为着女儿的死而伤心难过。 莽泰自不忍拂了妻子的一番心意,遂点头允诺她的请求,吉勒氏当场喜极而泣,直哭得泪水涟涟。 不过,太子殿下如今正在核验银矿账目,莽泰并抽不出时间来张罗此事,吉勒氏又一力表明定会用心办好,莽泰便将府中的人手尽皆交由吉勒氏调派,又从公中拨出了一笔银子,让吉勒氏将法事办得盛大一些,以慰女儿在天之灵。 第121章 凉亭 「从码头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有几家商号已经答应将船借给左帅府办法事了,如今那些商号正加紧修整船只,左帅府那头将做法事用的家伙什也都备齐了,只等船修整好了,就往上头摆。」 三春馆中,风暖花香,郭良坐在后院的小凉亭里,因说了一大篇子的话,实是口渴得紧,待停住话声后,他便捧起面前的粗瓷大碗,将那碗里半温的茶一口气喝干了,随后放下腕,抬手抹了抹嘴,举目望向对座的女子。 女子的年纪应该不大,穿着一身打眼的男装,玄袍革带,头戴帷帽,足蹬短靴,此时正端端正正地跽坐在一方软垫上,虽然瞧不见脸,却自有一股持重庄然的气势,令人不敢小觑。 不过,这女子的装束打扮并却不大像是金国人,倒是与那些偶尔在码头发酒疯的新丽剑客颇为相似。 说到剑,郭良便又往旁瞅了一眼。 女子座旁还真横放着一柄剑,那剑的形制较中原的剑更狭长些,从剑鞘到剑柄皆是黑漆漆地,剑柄下头还有个白玉坠子,从郭良的位置看去,恰巧能瞧见那雕镂在玉坠上的两个红眼睛,很像是鬼面。 据「老头子」交给郭良的锦囊中所言,眼前女子姓卫,乃是与「老头子」单线联络的隐谍,潜伏于白霜城中已有年把时间,若不是为了那桩大事,老头子也不会让她现身。 郭良此番来到三春馆,便是来向这位卫姑娘禀报城中情形,再听从下一步安排的。 说起来,这位卫姑娘蜇伏的地方好像出入不大方便,城里的情形她也知道得不多,是以郭良要先将大致情形告之对方才成。 老头子在锦囊中说,卫姑娘手头有一桩「大买卖」,需得用上码头并船只,老头子便命郭良率「潜渊」小队听从其调派。 此外,老头子还叮嘱郭良,虽大体上以卫姑娘之言为准,但也要留意对方的举动,如有可疑,便依紧急条例行事。 郭良眼下倒是没觉着这卫姑娘可疑,就是吧,心下多少有点儿瘆得慌。 毕竟这位可是单凭一己之力就把那死沉死沉的神像给送到了河边的人。别的不说,只这膀子力气那就绝非常人,更何况…… 郭凉觉得脑门儿上有点往出冒汗,坐了片刻后,到底没忍住,期期艾艾地问道: 「卫姑娘,我就问一声哈,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怎么知道太子殿下会在那一天来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掐着时辰点儿让那神像就在太子殿下走到银毡大街的时候从水里冒出来的?再一个,你又是怎么知道……不是,是您老人家又是怎么把那么重个神像给推到河边还没惊动人的? 若非男女有别,郭良都想上手摸摸卫姝是热还是凉,以确定坐在对面的人是还是鬼了。 在这世上,也就只有鬼神才能把事情算得这样准,同时又兼具力大无穷、神出鬼没这两条了吧? 当然,他们的首领老头子也挺厉害,虽然只来了短短三个月,却是将整个白霜城的死局都给盘活了。但是,郭良在私下里还是认为,这卫姑娘厉害的不只脑瓜子,手底下的功夫也厉害得紧,从前他闯荡江湖的时候,就没见过这样厉害的高手。Z.br> 见郭良一双不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自己脸上,卫姝下意识地便朝后挪了挪,摇头道:「我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不管你问的是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挺绕的一番话,郭良听得发懵,两个眼睛都快转圈儿了。 卫姝老神在在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呃,也不能说不知道吧,多多少少她还是知道一些的,比如那水底下的神像,再比如吉勒氏张扬出来的花真托梦。 这两件事,确系她的手笔。 但是,苍天可鉴、厚土为证,她可委实没那本事安排到金国太子的头上。 想她区区一介逃犯,何德何能,竟连敌国太子的行踪都能了如指掌?若有这般能为,那她还龟缩在白霜城做甚?直接杀进皇都宰了那阿善老贼皇,掀翻大金不就结了? 是故,当郭良言说太子殿下与沧河神像同时现身、又有诸多神异之象出现时,卫姝自个儿也着实吃了一惊。 这绝非她此前的布局。且,也实在太巧了些,简直巧得都像假的了。 也因此,「朕是有一点气运在身上的」这种想法,一息都不曾出现在卫姝的脑海。 前世几经风雨,今生又曾在江湖上打滚儿,卫姝深知,世上无巧事,全赖有心人。 与其相信气运,莫若相信人为。 便如此时,卫姝就很怀疑这彩霞啊、金光啊、国运神谕之属,皆是那姓吴的假老道在搞鬼。 只有吴国知晓卫姝的部分安排,而一应将石像沉入水中再适时露头、散布花真托梦谣言、找人去帅府拜祭等等,卫姝有的只沾了边儿,有的连边儿都没挨着,而吴国等人,却是真正的行事者。 在这一点上,卫姝对吴国还是有些羡慕的。 身为宋谍头子,他手下可用之人甚多,不像卫姝,孤家寡人一个,空有满腹智计,却苦于手头只有个莲儿能当半个人用用,却也是远水难救近火,举凡有点什么事,都只能卫姝自个儿捋袖子上。 今日在三春馆与郭良会面,除了安排余事之外,亦是为着践诺。 以吴国为首的宋谍已助她成事过半,她自当有所回报,再者说,这两下里联手做买卖之事,还是她卫姝先提出来的。 如今,对方已然兑现了承诺,卫姝便也不可食言而肥,总得帮人家出些力,才算银货两讫。 而吴国要卫姝做的,便是请她于今日此时,乔装成新丽剑客,与郭良先行碰头。 说起来,他好像知道卫姝有整套的新丽男装,就仿佛卫姝那扒下阿兰那身衣裳时,他就在旁看着一样。 卫姝轻轻转动着茶盏,沉吟不语,对座的郭良便也不再言声。 一时间,亭中寂然,唯花香浮动,却也扫不去此处的安静。 第122章 大侠 郭良原也不过好奇罢了。而依照《谍律》,他其实根本就不该开那个口。只他在白霜城潜伏了近三年,鲜少有这样光明正大与同僚约见之机,一时也是太高兴了,这才犯了忌。 两个人在亭中枯坐了约有一刻,期间再无半字相对,那一大铜壶的茶却是很快见了底,泰半都是郭良喝的。 他越坐便越是不自在,只得不停地喝茶以缓解尴尬,卫姝倒是没觉着如何,行止间仍旧一派淡然。 对坐无言这种事,不过是与众卿斗心眼时的小手段罢了,且大多数情形下,她还都是赢的那个。 原因无他,唯身份尔。 谁教她成了天子呢? 君若不言,那底下做臣子的可不得心慌气短起来,就和眼前这位一根芦管走天下的郭大侠一样? 卫姝托着茶盏,一缕眼风顺着那盏沿儿滑向对面的郭良,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模样,饶有兴致。 蓦地,墙外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呼哨。 那哨声极为特异,好像是驽箭离镗时的尖啸,一声过后,又是两声。 郭良立时如蒙大赦,绷着脸冲卫姝点了点头,翻身就走,不一时复又回转,手里却是多了一只素缎锦囊。 方才那呼哨便是暗号,老头子事前交代,让他听到暗号便立即去西墙之下,将丢进来的一只锦囊转交给卫姑娘,待卫姑娘看过锦囊之后,便会安排余事了。 郭良依言照办,卫姝接过锦囊,一时却没急着看,而是仔细端详起来。 锦囊上端系绳束作两枚极紧的球结,只露出一小截绳头在外,一抽即散,却是极难复原,心思倒也巧妙。 赏玩了数息后,卫姝方才抽开系绳打开锦囊,却见里头放着一封蜡封的信笺,她取出信以指尖划开封蜡,展信看了几眼,便点头道:“唔,可以。” 这不可以也不行啊。 她欠了人家挺大的一个人情,无论如何都得还上,就算是刀山火海,她这厢也只能云淡风轻地说上一句“可以”,然后硬着头皮去闯一闯。 收起锦囊后,她便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了郭良手中,抱拳道:“大侠但请依此信行事。大侠高义,在下万分感激。” 这一位也算是江湖人,卫姝便以江湖礼数相待。 见她开口便以“大侠”相称,郭良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儿,连忙摆手道“当不得、当不得”。 待接过了那封信,他便又很小声地道:“那个,卫姑娘,俺就是个老粗,认得的字儿不多。” 言下之意,读信这种事情,他还不是很得心应手。 卫姝便在纱幕后微微一笑:“大侠放心,上头没写几个字,画了个地形图罢了。” 吴国此前便与她提过这事,她便以画代字了。再者说,到了那天,她自个儿也会亲去瞧上一眼,纵是没有这封信也不打紧,有她耳提面命,郭良自不会办错了事。 虽然瞧不清她的脸,但郭良却能感觉到,卫姑娘笑得很是和气,并没什么武林高手的架子,看上去性子还是挺软和的,他便也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此番约见,为的便是交换信件,如今皆有所得,郭良未再逗留,告辞而去。 卫姝却是留了下来。 在亭中坐了坐,眼见得日头偏西,她便提剑行至三春馆的门口,举目看向高悬于门楣上方的那三盏红灯笼。 斜阳恍若泼洒的金粉,在那鲜亮的红灯笼上薄薄地敷了一层,流光如翡,极尽妍丽。 在私娼街里,门扉上同时悬挂三盏点亮的红灯笼,便为“满客”之意,再有客人登门,却是恕不能接待了。 此乃这条街的规矩,卫姝也是听三春馆的鸨母说了,才弄清了里头的门道,而将这灯笼早早挂上,自是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那鸨母并几个姑娘皆在后楼。卫姝今日来得很巧,恰赶上她们娘几个正在收拾箱笼细软,约莫是想要跑。 卫姝这一来,她们却是跑不掉了。 卫姝也没为难她们,只请她们将一应铺陈摆设尽皆归位,再梳洗打扮起来,等候她的吩咐,而待今日事毕,她自会放她们离去。 那鸨母并那名唤孟春的姑娘没口子地应下了,说话时浑身还筛糠似地打着哆嗦。 她们认出了卫姝掌中的黑剑。 那是阿兰的剑。 “踏青节凶杀案”的真凶至今潜逃在外,这消息她们也是知晓的。 而就在不久前,孙大手也死了。 这些风尘女子的见识,本就比寻常女子高些,那鸨母与孟春更是约略知晓孙大手背后的势力,以及他与某个金国权贵做着风险极大的交易的事。 如今,阿兰的剑突然出现,却是被别人握在手中,她们立时便知道,卫姝是绝不能得罪的主儿,但凡有一丝不对,那把剑就会砍到她们的脑袋上来。 于是,那鸨母连句废话都没说,卫姝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做,待到收拾完毕,她又主动请卫姝将她们几个蒙上眼睛、缚了手足,俱皆藏进了院角那个没窗户的杂间儿。 那原是用来惩罚不听话的姑娘的,只消将铁门一关,屋子里四面不透光,根本瞧不见外头的情形,却也省了卫姝不少事。 不过,为谨慎起见,她还是没让郭良往后楼去,而是在小凉亭里与他说话。 提前截住这群风尘女子,也是吴国一早交代下来的。 这人就像长了前后眼,凭你是什么事,他都能一说即中。饶是卫姝有前世的见识,亦不免生出了几分佩服。 拢上三春馆的院门,在小花园里闲闲地转了几圈,暮色便已渐浓。隔街传来依稀的笑语,间杂着丝竹管弦之声,酒菜的香气和着脂粉的浓香随风而至,旖旎而又糜乱。 夜来时,起了风,那温温软软的风拂过烟柳长街,买春客们或扶醉、或笑闹,行过灯烛灼烂的街头。每当那门户开阖之际,总能瞥见一角轻纱、半幅翠袖,半隐半露之间,便有无限风情。 第123章 暗访 乌蒙身披青金鹤氅、头戴狐裘毡帽,身后跟着两名随从,缓步行走在烛火逶迤的长街之上。 一路上,他不时会盯一眼前方引路的锦袍男子,复又引颈往两旁点着灯笼的门扉里瞧,东张西望、慌里慌张,就像个第一次偷香的雏儿。 只有站去他的面前,正望他的眼底之时,才能看清那双隐在帽沿下的眼睛里的凌厉,以及那顾视间偶尔流露的煞气。 他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暗访盗采银矿一案的。 太子殿下此番携御旨而来,便是要彻查白霜城银矿历年账目。于富伦氏而言,这机会实是千载难逢,放在从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而今次得此良机,这也是陛下看在富伦皇后有意退让的份儿上,格外施恩,方才降下了旨意。 皇后娘娘回宫的日子,又往后延了一个月。 如今,昌黎皇宫之中已是一片乌烟瘴气,赫哲皇妃趁此机会大肆罗织羽翼,还处置了好些皇后娘娘的人手。太子殿下于此时提出前往白霜城,未始没有暂避其锋芒之意。 许是愧疚于之前擢拔新贵、架空外戚之举;又许是想要看一看赫哲氏与富伦氏到底孰优孰劣;再或者,是陛下他老人家已经老糊涂了,忘记了原先的安排,于是才有了太子殿下的白霜城之行。 无论如何,富伦氏这一次也算是占尽先手,如无意外,白霜城银矿必将重回掌中,赫哲氏跳得越欢,死得就越快。 启程前,太子殿下特意去往城外神庙,向富伦皇后辞行,皇后娘娘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 此乃宋国的一句名言,意为人无完人、事无全事。皇后娘娘单挑了这话来说,却是怕太子殿下急功近利,误伤了自己人。 那布禄什富伦再不听话、再是贪婪,那也是富伦家的一条狗,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富伦氏手里,对他既不可太纵,亦不可过严。 有了皇后娘娘的提醒,太子殿下心中便也有了数,在来的路上感叹,他不只一次与幕僚说,那银矿的账目,只怕是很不堪的。 所幸布禄什姓富伦,明明白白就是自己人,此次又还是太子殿下亲来核账,肉烂在锅里,再怎么着外人也挨不上手。 然而,即便早就有了准备,白霜城的情形却还是远超众人所料。 竟有人暗中勾结外族、盗采银矿,且还大张其鼓地将那银矿折算成干股,放在黑市之上公然叫卖,而布禄什这条看门狗居然对此一无所知,任由这些胆大包天之徒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摇,说他是废物都是客气了,简直就是烂事无用。 接报后,太子殿下极是震怒,当下给了乌蒙三日时间,命他必须查出一个结果来,否则,乌蒙这个提调都督也可以不必做了,草原上有的是牛羊等着他去放牧。 乌蒙接下军令状,一连两日到处奔波,却是查出了些许眉目。被他抓获的一名新丽国掮客交代,那卖家手头还有最后两成干股待售。 乌蒙便命他联络上了卖家,约在今晚掌灯时分、在那私娼街的一家娼寮密会交易,而乌蒙扮演的,自然便是出钱买干股的富商了。 也因此,他今日才穿上了一身华服,打扮成了富得流油的哈尔沁客商,出现在这烟花柳巷之中。 可惜的是,今日这卖家却也并非真正的卖家,而是当中隔了好几手的中间人。 据那新丽掮客说,这中间人原先是个江洋大盗,因在宋国犯下死罪,遂逃进了大金。眼下除了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之外,也会充当金国贵族走狗,为他们卖命。而这人最想要的,便是一个费那忽舍里的附籍,据说是想要在大金扎根,再也不回宋国了。 乌蒙对此倒也未觉奇怪。 毕竟是杀头灭族的买卖,那卖家自是要往身上多披几层皮,以免被人一眼识破。而今晚与那宋狗中间人会面,也是为了引出其背后的正主儿,是以乌蒙也提前备下了后手,务必要将这根线牢牢攥在手中。 “老爷,就在前面了。”引路的新丽掮客忽地一指前方,乌蒙抬头看去,便见那街边立着一幢青墙小院,门扉上方悬着三盏艳丽的红灯笼。 他停下脚步,背着手,状若好奇地探头往那院子里看了看。 院门虚虚地掩着,透过门缝,隐约可见一两道女子的身影,皆是穿红著绿、插金戴银,与这街上的其他门户并无区别。 乌蒙打了个手势,一名随从立时走上前,一条胳膊搭在了那新丽掮客的肩膀上,半是挟持、半是拖拽地带他走了过去。 那掮客登时惊恐起来,挣扎着叫道:“老爷,不是说好了只要……” 话声未落,肩膀处陡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整块骨头都要被那搂在肩头的手捏碎了一般,那新丽掮客直是疼得面色青白,骇然闭口,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只将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四下转着,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乌蒙已将此人看作死人,并不多加理会,由得随从带他上前扣响了门扉。 “咿呀”,朱漆院门应声开启,两个俏丽的小丫鬟嬉笑着分立在门边,那半老徐娘的鸨母已是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含笑招呼道: “哎呀呀,贵客总算是来了,我们可是等了好半天呢,姑娘们都快望穿秋水了。” 说着又向乌蒙抛了个媚眼,将帕子一晃,一阵甜腻的香风便飘了过来。 乌蒙色迷迷地笑着,脚下却是没动。 “老爷。”身边传来一声低唤,他转过头,便见留下来的那名随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今日随乌蒙前来的两名随从,皆是太子殿下亲卫假扮,身怀武技者,五感较常人更为敏锐,此时是在暗示乌蒙,周遭并无埋伏。 那拖着新丽掮客拍门的侍卫亦伺机回过头,朝乌蒙打了个手势。 院内亦无异状。 这般看来,那约见他的江洋大道似乎真是来谈买卖的,倒也没安排一场鸿门宴来招待客人。 “奴家孟春儿,见过公子。” 正自思量时,一道婉约的语声乍然响起,乌蒙凝目望去,却见门边又走出一名白肤细腰的女子,袅袅娜娜地向他行了一礼,复又伸臂笑语: “公子,请。” 第124章 吱嘎 乌蒙沉吟了数息,提步走了过去。 前方纵有龙潭虎穴,他也得闯上一闯,更何况,他也并非毫无准备。 跨进院门时,乌蒙的步子迈得很慢,一双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负在身后的手却始终不离袖驽的绷簧,如有异常,连发驽箭便会立时射出。 紧随在他身后的侍卫亦很警觉,进门后便即止步,只在院门处守着,做好了随时退走的准备。 馆中的姑娘们像是早得了吩咐,见状根本并未多问,将乌蒙等人让进来后,群芳便即散去,只有鸨母并那孟春儿姑娘留了下来,双双引着他们往后楼走。 灯火氤氲、如花娇颜,眼前的一切都带着蚀人心骨的甜蜜,乌蒙却并不敢掉以轻心,待行至那小花园时,他忽地出声道:“喂,你,过来。” 走在前面的几人一愣,俱皆回过头来,乌蒙便向那新丽掮客勾了勾手指。 那掮客本就是惊惧交集,此时闻言,更是如丧考妣一般,拖着脚步挪到乌蒙近前,战栗着道:“老爷有何吩咐。” 乌蒙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忽地问:“你叫什么?” 这人是说过自己的名字的,乌蒙却始终没大记住,盖因那新丽语中某些字句的读法很拗口,用金语根本没办法念出来。 “老爷唤小的阿尹便是。”掮客耷拉着肩膀,看上去有气无力地。 尹乃是他的姓氏,至于名字,说与不说又有什么打紧? 自从被那群阴险的宋人抓住之后,他便知道,他脖子上的吃饭家伙估计难保,而眼下,他又在宋人的逼迫下将这些凶悍至极的金人引了来,且这些金人还说话不算数,到现在都不肯放他走。 阿尹觉着,他已经离死已经不远了,到时候能留个全尸,就算他家祖上积德。 如此一想,阿尹的两脚像踩着棉花,三魂七魄皆打那脑瓜顶飞了出去,若不是怕乌蒙等人当场发作,他真想直接躺下来等死。 “唔,阿尹。”乌蒙并不知阿尹的绝望。 他点了点头,蓦地一指前头的孟春儿,问:“你们认识?” 进院后,阿尹与那孟春姑娘便从无视线相接,表现得极不自然,乌蒙生就一双厉眼,自是看了出来。 阿尹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好一会儿后,方才牙齿打架地抖着嗓子道:“老……老爷真是好眼力。小人是……是见过孟春姑娘几回,小人从前在这里吃……吃过酒,这孟春姑娘也是新丽人。” 乌蒙冰冷的眼风往他身上扫了扫,没再言声。 阿尹面色惨白,看似惧极,可在说话时,这家伙的两个眼睛却一直在打转,显见得没说实话。 不过,眼下这人还有用处,暂且留他一命,待到将那背后的正主儿揪出,这几个小喽啰自然也跑不掉。 一行人重又往前走去,出得前堂,便是绕曲水、转画桥,循着那石径分花拂柳,待行至后楼时,那鸨母便赔笑告罪道:“奴便不在这里碍眼啦。” 语罢,又向孟春看了一眼,目中似有几分戚色,低下头,匆匆地退了下去。 “公子,这边请。”被单留下来的孟春儿弯了弯抹得鲜红的唇,一路将乌蒙延至临窗的桌前坐了下来。 案上酒菜早已齐备,几道热菜正蒸腾出白烟,瞧来是才出锅没多久。 乌蒙坐下后,孟春儿便微微欠了欠身,细柔的语声好似春莺啼啭:“贵客请稍等,奴去请主家来。” 若不去看她微颤的双唇、苍白的面色,这态度也称得上殷勤周到了。 乌蒙将手一挥,她便挪着碎步走去了后堂。 屋中一时无人说话,极是安静,那窗外风吹池水的声音便突显了出来,喧哗且热闹,倒像是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乌蒙对这情形并不意外,坐了片刻后,他便提起酒壶自行斟了一杯酒,又将那酒杯拿在鼻前闻了闻,赞了声“好酒”,举杯便欲饮。 便在此时,后堂蓦地传来了一阵“吱嘎吱嘎”的古怪响动。 他停杯转首,便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自后堂而出,奇的是,矮的那个竟是坐着的。 屋中三人俱吃了一惊,细看之下,才发现那坐着的男子却是坐在一张带轮子的椅子上,被人推着走了出来。而那推动椅子的则是一名戴帷帽、佩黑剑、扮作男装的女子,观其身形体态,应是方当妙龄。 这诡异的情形,令得屋中的温度忽地冷了下去。 乌蒙厉目扫过来者,眼风一变,看向了阿尹。 来人应是以那坐在椅子上的男子为首,那女剑客显然就是个侍卫。可是,传说中杀人无算的江洋大盗怎么会是个废人?是消息有误?还是这姓尹的说谎? 阿尹此时也很懵。 当乌蒙看过来时,他面上的惊异比前者更甚,因为据他所知,来者应该是个跛脚老道才对,而现在出现的,却个是坐着奇怪椅子的中年男人。 不过,阿尹很快便反应过来,身为买、卖双方的牵线人,他理当熟悉两边的人才是,而非如此刻这样对着来者面现惊色,就好像他根本不认得这人是谁。 念及此,他登时手脚冰凉,心道这是要露馅,正挖空心思想要拿话转圜,忽听坐在椅中的男子开口道: “受了点儿小伤,腿脚不大方便。” 他的声音极为粗哑,金语也说得生硬,一面说话,一面便撩起衣袍下摆,露出了夹着木板的左腿,那木板的边缘还有血迹渗出。 却原来是受了伤,难怪坐在椅子上。 乌蒙向他望了几眼,见此人生得四四方方一张脸,五官却几乎挤在当中,两道杂乱的眉毛在眉心处相连,眼瞳深而黑,胡须浓密,面色黧黑,相貌殊为怪异。 再细看去,对方的左眉角并下巴处带着明显的伤痕,似是为刀剑之类锐器割破,上面还抹着金创药,此外,这人的左肩也比右肩高出寸许,那衣服里头约莫是缠裹着蒙创之布,观其行动,也是左臂也多有不便,瞧来伤的应该不只是左腿,左肩也有伤,且伤得还不轻。 第125章 伽琴 来人对自己的伤势却似是满不在乎,放下袍摆后,他便又冲着站在一旁的阿尹抬了抬下巴,嗄声道: “你小子倒是运气好,这几天没来找你爷爷,不然你可也没法子站在这里了,啧啧,就凭你这小身板儿……” 他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了不屑的神色,想来他受伤那一战很是凶险。 便在这三言两语间,前因后果尽皆厘清,屋中那原本有些紧张的氛围,亦就此散去。 阿尹当先在心里将那漫天神佛全都谢了一遍,强打起精神来赔笑道:“那是,那是,小的哪有您老英勇善战呐。” 乌蒙此时亦放下酒杯,拊掌笑道:“我哈尔沁人最敬勇士,阁下是真勇士,我与阁下真是一见如故,快过来坐,咱们好生吃他几大碗。” “哈哈,朋友真是个爽快人。”椅中男子大笑着说道,旋即两手抱拳,行了个江湖见礼:“不敢请教尊姓大名。” “在下乌蒙,今日来到贵宝地,是听说阁下手头有好东西。在下不才,平生最喜欢好东西了,是以便请阿尹做了中人,想从阁下手里买点儿回去。”乌蒙一面说话,一面以手抚胸回以金人之礼。 “好说,好说。”椅中男子敲了敲扶手,他身后的女侍卫立时推动起了坐椅,在那“吱吱嘎嘎”的怪异声音里,男子生硬的金语竟也没被掩去,只听他道: “乌兄弟有礼了。在下江洋,江洋大盗的江洋。哈哈,在下这名字虽然听着不大好听,但在下手里头的货,那却是绝对的好货,包管乌兄弟满意。” 乌蒙没想到这江洋大盗居然真就叫江洋,不由得怔了怔,旋即也大笑起来,道: “江兄真是风趣。我们哈尔沁人有一句谚语:再多的话也会被风吹跑,再细的草也会在泥土里扎根。用你们宋国话说就是:君子论迹不论心。” 末了一句,他是用宋语说的,虽然发音古怪了些,也勉强能听出个大概,却是不着痕迹地奉承了对方一句,且言下之意,他明白江洋这做等买卖必有遮掩行迹之举,他也并不在意,仍旧愿意视对方为朋友。 那自称江洋的男子听了这话,一张怪脸呆住了,仿佛并没弄懂那最后一句文绉绉的宋语是何意思,而他身后的女剑客犹自埋头使劲儿推着椅子,看上去并没有替主人解惑的打算。 当然,也可能是这新丽剑客听不懂宋语吧。乌蒙如此想道。 场中的气氛一时便又有点发僵,所幸还有个阿尹在,他见无人言声,便壮着胆子干笑道:“江大手,这位乌蒙公子刚才夸您老是君子呢。” 江洋那又粗又黑的连眉立时齐齐抖动起来,仰天打了个哈哈道: “老子……在下做的是无本买卖的,平生只认铜钱先生、金银老爷。有钱就是君子,没钱就是小人。乌朋友看起来就是个君子,君子在上,小人在下先敬您一杯。” 满口里说着不成体统的浑话,那硕大的木轮也终于滚到了酒桌前,江洋二话不说,拿起酒壶连斟连饮,一口气满饮了三大杯,那酒水直溅得满桌都是,其粗豪狂放,便是阿尹在旁看着,竟也生出了当真与某个江洋大盗同室而处的感觉。 他不由缩了缩脖子,视线飘向江洋二人的来处。 孟春儿低眉敛首,正静静地站在后堂的槅扇边,怀里抱着一张伽琴。 此琴有新丽国“国音”之誉,琴声短抑低哑,每有悲风之色,与中原五弦、七弦之清静幽寂、中正平和很是不同。 看着那张来自于故国的伽琴,再思及这几日的际遇,阿尹心下莫名生出了几分悲戚,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也不敢说。 晚风掠过拢窗的轻纱,窗外池水微凉,那风里便也携了些凉意。 孟春儿似是有些不禁这春夜轻寒,将怀中的伽琴抱得更紧了些,臻首也垂得越发地低,轻移莲步,慢慢转去了一旁的琴台。 此处离着酒席颇远,堂中烛火便也有些照拂不到,忽明忽灭的光影下,女子放下伽琴,屈膝坐于琴台之前,伸指拨响了琴弦。 “叮咚”数声,低哑的弦音回荡在屋中,随风飘入夜色,弥散在了烟火长街之外。 阿尹痴痴地看着她,只觉得今晚的孟春儿别有一番风致,比之往日又是不同。 “好酒!特奶奶地,真是好酒!来,乌兄弟,咱们干了这杯!” 耳畔响起粗俗不堪的劝酒声,惊醒了正出神的阿尹,他忙收回收视,偷眼打量坐在不远处的乌蒙。 乌蒙犹自举酒痛饮,面上的笑容很是开怀,可他的眼底却透着极深的寒意,令人望而生畏。 阿尹不由得后背发冷,脸色又白了几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恨不能一直退进墙里才好。 “没用的东西。”一声低斥忽地传来,阿尹当即一呆。 竟是新丽语?!且说话者还是个女子?! 他诧异地顺着的声音来处看去,便瞧见了一幕垂落的灰色纱幕。 原来是那个女剑客在说话。 见他看了过来,那女剑客“哼”了一声,抬起下巴,灰色的幕帷亦转去了另一个方向,似是不屑与他对视。 这女剑客居然不是宋人假扮的? 阿尹几乎震惊起来,却也没敢再多看,很快便低下了头,尽可能将自己隐在墙角里。 卫姝的眸光自他身上掠过,扫向乌蒙身后那个明显是侍卫的金人,凝注片刻,最后,又看回了乌蒙。 自然,她是不可能如阿尹那般被乌蒙的眼睛给吓住的,至于“断腿”的那一位,那就更不会了。 没想到这吴国扮起江湖草莽来竟也是形神兼备,举手投足……哦,眼下他没有足,那就举手吧……嗯,那举手之间还很像那么回事,假若卫姝与他乃是初见,说不得也要被他骗了过去。 这样想着时,卫姝便又忍不住继续端详着乌蒙。 站着的这俩和门口那个都好说,坐着的这个,哈尔沁商人? 骗鬼去罢。卫姝在帷幕后挑了挑眉。 这人要是个商人,她立马割下脑袋给这俩当下酒菜。 第126章 讲价 两相比较起来,吴国的卖相虽然惨了点儿,这一身作戏的功夫,却是远胜他的对手。 反观这位乌蒙大人,也就衣着打扮上勉强有点儿意思,余者无论眼神、气势、行止间的习惯,根本就不像商人,那满身凶焰那更是隔开一里地都能闻着味儿。 武将,或是会武的文官,手底下的人命不会少,否则绝煅不出这一身的煞气。 卫姝很快得出如上结论。 此际,这两个西贝货正自推杯换盏,喝得无比豪迈,眼见得是入戏极深了,卫姝自然也不能输了阵势,故意单手扶剑,下巴又往上抬了几分,心下却想: 今夜这一局,约莫很难善了,这乌蒙一看就来头不小,只不知他背后的主子会是谁?布禄什?金国太子?莽泰又或者……山庄? 当山庄二字浮起时,卫姝下意识抚向剑柄下的玉坠,那冰棱般的触感自指尖探入心底,令她自那一息的失神里回转。 不,应该不是山庄。卫姝想道。 那两名侍卫的身手还不够格,周遭正自合围而来的那些人,也皆是与他们相类的武者,内中并无高手气息,这让卫姝心下稍安。 除去山庄,余下的三方皆有可能。布禄什与金国太子虽都出自富伦家族,姓氏却到底两样,未必便是一条心;莽泰与山庄看起来合作得似乎不错,然而,这世上又有谁没点儿秘密在身上呢? 卫姝单手按剑,另一手的手腕轻轻转动。 阿兰的衣袍她穿着嫌大,便将袖子中段儿折起,紧紧地缠了几层黑布,袖口亦如是。那窄袖内侧有一层薄薄的夹袋,原先装着阿兰的贴己钱——两张各五百两的银票。 如今,这银票已被卫姝当作私贩人奴的定金,转交到了大夫人吉勒氏手中,若非如此,吉勒氏也不会如此轻易便上了钩。 这位大夫人急等着用钱,心性又贪,有了这千两银票打底,她对这笔“买卖”已然信了十成,如今正在想方设法地进“货”,以期挣上一笔大的。 卫姝便是看准了大夫人吉勒氏的野心,才会冒险潜入左帅府,与固德搭上了线。 嫡庶相争、谋夺爵位,光凭嘴说谁又会帮你?那丹家的情形或许及不上富伦氏这等大族,却也有着不少族人耄老。吉勒氏原就急于拉拢人心,如今没了花真帮衬,她自是更为心急,见了眼面前的利,便不会去管脚下有没有坑了。 此乃卫姝与固德的约定。 她帮固德除掉吉勒氏母子,固德则网开一面,放她逃脱。 自然,在固德不知道的地方,另还有一群宋谍就中周全,一应与吉勒氏接洽、设局等事,也皆是在宋谍的帮助下方得完成的。 唯一的麻烦便在于,这一局,很费钱。 吉勒氏胃口很大,卫姝从百花院搜刮来的银钱,如今已然所剩无几,而花真私藏的万两宝钞,卫姝却是只能看,不能用。 兑换宝钞不仅需要花押,还需要一段口令,仅是这两桩,便堵死了卫姝的路。这东西在她手中便等同于废纸,而她始终不曾将之丢弃,却是觉着终有一日,废纸也能够派上用场。 现在,机会来了。 袖袋中的纸张传来细微的摩擦声,卫姝的嘴角弯了起来。 在她这个逃犯的手上,宝钞自是废纸一张、毫无用处,然而,这东西若是落在有权有势的人手里,那便是能够追根溯源的重要线索,甚至就连“踏青节凶杀案”,也会因了这张宝钞的出现,拐去另一个方向。 “带上一两件可辗转查到花真的信物”,此乃吴国在密信中提出的要求,而卫姝读信后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宝钞。 还有什么比这东西更符合“辗转”、“信物”这两条的。也正是在此前提之下,她才隐约推断出了乌蒙一行与左右两帅相争有关,至于乌蒙要从吴国手上买什么“好货”,她却并不知悉。 无论如何,吴国特意选择今夜让她“还债”,必有深意。 卫姝放开剑柄,负手昂头,腰板儿挺得笔直,眼风扫过酒桌前的数人,复又远远掠向琴台。 透雕戏水鸳鸯并蒂莲的槅扇后,那伎子孟春儿犹在低眉抚琴,琴声幽咽婉转,好似离人诉断肠。 卫姝看了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幸而有帷幕遮面,倒也无人能够瞧见,她也很快收回了视线。 罢了,也有些日子没活动手脚了,今夜朕恰好得闲儿,便陪你们这群小辈玩上一局,以解春困。 眼下这文戏眼瞧着已近尾声,那全武行马上便要登场,也正因此,卫姝才会以现学的新丽语出声讥讽阿尹,又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来,将孙大手的傲岸、阿兰的阴沉糅杂起来,尽心尽力演好这出戏。 这样想着时,卫姝面上再度浮起了一丝淡笑。 桌上杯盘狼藉,乌蒙与吴国已是喝得酒酣耳热,你一句“英雄”、我一句“好汉”,互相吹捧个没完,亲热得就像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 这是明面儿上的把酒言欢,而在那酒桌之下,吴国与乌蒙却早是各伸出一只衣袖,袖底鼓动不息,却是两个人在袖子里讲起了价钱。 此乃江湖黑道惯例,正所谓“袖里钱坤”,便是在那袖中以一种特别的手势讲价,卫姝也会,只是没那样精通罢了,而吴国与乌蒙却皆是纯熟自如,就仿佛他二人当真是来谈一笔黑道买卖的。 “好,乌兄爽快!” “江大手是个痛快人!” 蓦地,两道语声同时响起,桌旁二人同时大笑起来,显是价钱讲定,那酒桌下的衣袖也随之分开,乌蒙与江洋俱是满脸通红,酒气熏天,那笑声直振得那窗外池水也起了微澜。 “啪”,乌蒙掏出几张银票往桌上一拍,豪气干云地道:“一手交钱。” 说这话时,他满脸是笑,眼底眸光却是冰冷,缩在袖中的紧握着一枚竹哨。 他已经拖延了足够长的时间了,他的人手此时已在周围埋伏待命,只等这江洋叫出“一手交货”、再掏出银矿干股文书,他便会马上吹起竹哨,收网抓人。 第127章 剑啸 一见桌上的银票,那江洋目中果然现出了浓浓的贪婪之色,只见他一把便将银票抓在手中,反复地数了两遍,旋即抬起头,那连在一起眉毛滑稽地抖动着,抖出了一段拉长的语声: “乌兄,你这可不——地——道——哇——” 语声落地,乌蒙眼前便现出一对漆黑的眼眸,眸光清明冷静,就仿佛刚才那呼喝豪饮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他不由心头重跳,手指缩张之下,竹哨已然离袖,然而尚未待他再有动作,那江洋猛然“嘭”地一拍桌子,直惊得他微微一滞,旋即便有怒喝声炸响于耳畔: “姓乌的,在下可是真心实意与你这君子做买卖,你却拿着这做了记号的银票给老子,怎么着,这是要空手套白……” “锵!” 话声未了,剑啸骤鸣,一道玄光劈面而来,斩断余音,满室灯烛尽黯,窗边纱帘直卷去半空,朦胧了夜色,亦隐去了那原该拢于烛火下的身影。 “找死!” 身后陡然爆起一声厉喝,却是侍立在侧的护卫横刀迎敌,乌蒙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撞飞了出去,胸腹处登时一阵钝痛,被巨响震得嘈杂混乱的耳中传来尖利的金戈交击之声,随后便是桌椅翻倒、杯盏落地之声,再之后才是呼喝声与闷哼声,有锋利的碎屑擦过身畔,“嗤嗤”不绝。 乌蒙在黑暗中匍匐于地,心跳如雷,数息后方才反应过来,那刮过面颊的锋锐应是劈断的木渣、迸裂的碎瓷等物。此时,他的脸上似乎正有凉意渗出,想必是受了伤,但他却并没有上手去摸,而是飞快将竹哨凑到了唇边。 “呼——” 竹哨发出空洞的气音,根本无力及远,窗边轻纱悄然飘落,月华如水,池鸟惊飞。 乌蒙又用力吹了两下,竹哨依旧声若空木,他心知此物必已损毁,顺手将之丢弃,旋即便听到了一阵渐远的匆促足音,其间还夹杂着木轮碾压地面的声响,除此之外,四野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有若刀剑加身般的锐意终是消散,乌蒙却兀自心惊肉跳,总觉得那一道劈面而来的玄光犹在眼前。 约过了十余息后,那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蒙蔽的五感才终是得以恢复,乌蒙凝了凝神,发现对面早已空无一人,而原本侍立在他身后那名侍卫,此时却正侧卧于窗下,喉头鲜血汩汩,两眼大睁,已然气绝。 那伎子是他们的人! 目注着尸体肩背处那一道黑洞洞的伤口,乌蒙眼神阴鸷,眼尾余光瞥见了离尸身不远的一柄甩剑,心情直跌落谷底。 他没想到对手居然这么强,那女剑客与那叫孟春的伎子二女合力夹击之下,竟在瞬息间便击杀了太子殿下的亲卫。 沉着脸翻身爬起,乌蒙快步走到窗边,顺手抽出死去侍卫手中紧握的长刀,正要出屋唤人,蓦地动作一凝。 那刀尖处似是勾连着什么东西! 乌蒙立时倒转刀身看去,发现那竟是一片衣角,他忙将布片取下,迎着月光细瞧。 乌袂之上,鲜血滴落。 那女剑客受了伤。 乌蒙记得那新丽女剑客便穿了一身很显眼的玄色锦袍,眼前的布料亦是锦缎,想必便出自于此女。 死死地捏着那片衣角,乌蒙目中阴云翻滚,面色难看至极。 两名侍卫都是太子殿下的人,虽然不是什么贴身高手,但那也代表着上意、代表着储君。 如今线索已断、人又跑了,反倒他们这边折了太子手下一名侍卫,乌蒙已经能够想见太子殿下勃然大怒的情形了,掌中长刀不由得越握越紧。 太子殿下的脾气可不大好,若是此次毫无收获,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太子的怒火。 不过,眼下忧虑这些还太早了些,江洋等人也不过逃了十来息的工夫,未必不能追得上。 振了振衣袖,乌蒙奋起精神,执刀阔步走出后楼,当那淡白的月华拢上身时,他方惊觉自己的前襟竟然已经破裂,护身软甲上有一道极深的剑痕,再往下半寸,便及于身。 他的后心一下子渗出了冷汗。 一剑之威,裂甲割喉,那女剑客当真好身手,难怪自己那竹哨久吹不响,想必也是被剑气毁掉了。 此时的乌蒙不禁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提着刀快步穿过花园,通知守门的侍卫马上示警。 那侍卫对后楼发生的一切竟是毫无所觉。 三春馆前后楼本就隔着一所小院,又有流水琴音、四面笙歌,那侍卫也只隐约听到了少许声息,还以为乌蒙他们仍在与对方周旋,殊不知变故已生,他的同伴身死当场。 侍卫的竹哨总算没坏,乌蒙的手下闻声齐至,他沉着脸吩咐众人:“对面有四个人,那女剑客身手厉害,虽然受了伤,也不可轻敌。” 手下领命而去,乌蒙本就是统率大局之人,自不会以身犯险,仍旧回至后楼坐阵。 很快便有一名劲装大汉飞奔而来,叉手禀报道:“启禀都督,院墙西边有道暗门,人是从那里跑的,咱们的人已经追了过去。” 乌蒙早有所料,闻言并不吃惊,只问:“这三春馆的伎子丫鬟等人在何处?” “回主子,也跑了。” 乌蒙面色一沉,挥退了手下,脑中迅速回思前事,很快便想明了因果。 不消说,这三春馆必与盗采银矿之事有关,亦一早有所准备。他这厢与江洋才一吃上酒,那鸨母等人便已悉数从暗门偷偷走脱。 那个时候,乌蒙的人手还不曾布下天罗地网,却是给了这群贱伎脱身之机。 乌蒙负手立在窗前,看向天边浮起的云絮,云间月隐,他的面色亦阴晴不定。 私娼街遍布暗巷岔道,藏进去几个人再容易不过,这几个贱伎就算是知情者,所知想必也有限,跑了便跑了,乌蒙并不在意。他眼下最担心的,还是江洋一伙。 若是抓不住这条大鱼,便是太子殿下过后亲至,也未必能在这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私娼街掀起风浪来。 除非派兵镇压。 然而,白霜城的兵,太子殿下可调派不动。 第128章 火光 说到底,太子也只是奉旨前来查账的。或许那上意之外还有另一重意思,便是想要籍此安一安富伦氏的心,但这却并不意味着当今圣上乐于看到这位未来的储君将手伸向边城大营。 染指军权,乃是大忌。 事实上,太子殿下暗访盗采银矿一案,已经算是僭越了,以他的权职,他还管不到这头,而是应该将这事禀报给陛下,再听旨行事。 可太子殿下出于某种因由,却是私自进行查访,自是不可惊动太动人,也因此,明知私娼街有问题,乌蒙也只敢暗布人手,并不能大张其鼓地抓人。 瞬间将此节想通,乌蒙心下虽急,却也还是命手下谨慎行事,切不可将事情闹大。一来他带的人手足够,二来,就在方才他思忖之际,又有人送来了两张染血的纸片。 那其实是被刀锋划开的一整张纸,便落在那侍卫尸身的不远处,两张纸片合在一起,便是一张完整的宝钞。 万两宝钞。 将带血的宝钞与染血的衣角摊放在面前,乌蒙的眼底,终是划过了一丝喜意。 宝钞本就不多见,这种面值高达万两的则更为罕有,一个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绝不可能有这种东西。换言之,此物必定另有其主。 小心地将宝钞拿在手中,乌蒙眼前似又幻化出方才那破空而来的一剑,以及那纵横数息而不绝的剑气,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那女剑客,当真是江洋的护卫? 此女剑技高绝,显非凡人,何以竟会屈居于一个替人卖命的江湖走狗之下?会不会…… 她才是此局阵眼? 此念一生,乌蒙忽然心生明悟。 宝钞与衣角同被血染,且从血迹上看,两者乃是相连的,可想而知,这宝钞正是那女剑客受伤时不慎落下,她才是这宝钞的持有者……不,应该是这女剑客真正的主子,才是此物之主。 照这般看来,那江洋到底是何身份也很难说。乌蒙甚至觉着,这人很可能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而今日真正控局之人,其实是那女剑客。 一时间,各种思绪纷杂嘈切,乌蒙却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他想起方才剑鸣声起时,那江洋话都没说完,显见得这女剑客根本就没把对方当主子看,说动手就动手,连知会一声都给省了。 “砰!” 半空里猛然爆起一团火光,惊醒了沉思中的乌蒙。 伴随着这爆竹般的脆响,那团火光乍现即灭,旋即便有隐约的惨呼与呻吟声飘来,因隔得有些远,并听不大真切。 “那是什么东西?” 他悚然抬头望向方才火光爆起的方向,下意识将宝钞与布片同时握在手中,另一手抓起身畔长刀,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这是什么东西?” 几乎与此同时,私娼街某个背阴的角落,卫姝亦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此时,她正伏于一面危墙之上,侧首目注着吴国手里的那个怪东西,面上有着难掩的惊色。 那是个约有五六尺长的铁家伙,前方是乌黑的铁管,后方则是木质的托把。方才,那铁管的管口蓦地喷射出一道火光,轰鸣如雷、闪光如电,竟是一举击中了远处的一名追兵。 以卫姝的内力,也并非不能将暗器投到那样远的距离,只是,那暗器要足够重、足够硬,才能够击杀敌手,否则半道儿就能教风给吹歪了。而若要有十成拿手,非“破风”不可。 破风乃是阿琪思的惯用兵器——一把以千年玄铁、百炼精钢打造而成的长弓,若拉满弦,有十石之力。 这几日,卫姝又在阿琪思的记忆中搜出了些许旧事,知道她在山庄修习的是一门叫做《破风箭法》的箭技。 说是箭技,其实却是一门暗器功夫,囊括天下间一切远攻之技。功法总共计有九重,若能修至圆满,只消手中有足够坚硬的远攻之器——如破风这类坚弓——便是空弦而发,亦可伤人于无形。 不过,因还要偷偷练剑,是以阿琪思只将这门箭技练到了第五重,勉强能够以破风射出普通的箭支。而在此之前,她只能使用特制的铁箭,普通箭支却是根本经不起破风本身的锋锐,触弦即断。 可现在,卫姝却看到了不输于破风的兵器,且执此兵器者根本无需习武,便是弱如吴国之流的普通人,亦可凭之杀敌。 更要紧的是,这兵器居然还是临拼凑而成的。 便在方才,她亲眼目睹吴国在那张奇怪的椅子里掏摸了一通,摸出了铁管、榫卯、木柄以及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又在不到半刻的时间内,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这些东西拼接起来,合成了这么一件古怪的兵器,铁簧一扣,火光闪耀,直击远处追兵。 “这是火弹枪。”旁边传来了一道久违了的熟悉语声。 卫姝转首望向说话之人,唇角翕动了好一会儿,最后终是憋出了一声问候: “故人别来无恙?” 便在她身侧两步开外,叶飞发髻高挽、罗袖轻拂,面上的胭脂艳色未褪,月光下瞧来,谁能辨他是雌雄? 反正卫姝是辨不出的。 不只辨不出,且在察觉到那孟春儿竟是叶飞假扮的之后,她着实吃了一惊。 所幸那时伽琴已响,乌蒙等人也不是什么江湖高手,是以卫姝瞬间的惊诧也并不曾惊动了谁。 比之卫姝的江湖手段,那自称阿尹的新丽掮客却显然没有这样的洞察力。 打从一行人逃出三春馆伊始,他便一直下死力地盯着叶飞瞅,面上是一副恨不能自插双目、偏偏又舍不得不去看的古怪神情。 阿尹此时的心绪,可称惊艳,亦可十足谓之惊吓。 他就说这孟春儿姑娘从前也是见过几回的,却从没有那一回如今晚这般地风情动人……呸呸呸,什么动人美人?分明就是个臭男人假扮女子骗人,却是将他老尹骗得好……好……好看…… 阿尹面上渐渐又涌动起了痴迷之色,两个眼睛直勾勾地,仿佛那三魂七魄都被勾去了一般。 第129章 死局 这人怎地会如此好看……真特娘地好看……真特娘地……娘地…… 阿尹猛然打了个激灵,立时用力掐了一把自个儿的大腿,直是疼得一阵呲牙咧嘴地,倒也把他给掐醒了,当下扭脸不再去看叶飞,只在肚中无声怒吼: 特奶奶地你给老子清醒一点!这是个男人!男人!臭男人有甚好看? 他的小动作自是瞒不过卫姝,叶飞也察觉到了,却是连个眼风都没往那边瞧,只肃然向卫姝道:“在下很好,劳姑娘动问。另外,这火弹枪是从西洋……” “很贵。”吴国蓦地开了口,接下了叶飞的话头。 叶飞立时收住声音,不再往下说,但看他的神情,对这两个字却是认同的。 一语说罢,吴国便竖起枪身,悠悠然冲着铁枪管的管口吹了一口气。 淡青色的硝烟被他吹散,他俯身从拆开的木椅扶手中拿出一枚铅弹,推进枪膛,复又端平长枪,虚起一只眼睛瞄定前方,淡声道: “一杆枪,十发弹。承惠八百两。” “砰!” 随着话音,半空里再度爆起一团火光,远处的追兵又倒下去一个。余者再不敢冒进,俱皆藏身于墙后或屋脊的背面。 卫姝静静地站了一会,往旁边移开了些。 她身上的银子拢共加起来也就不到十两,这什么枪身上掉块皮她都赔不起。就方才那一声响,怕不是七八十两银子就化在了那火光里? 卫姝抿了抿唇,又往旁站开了几步,直到确保自己连一片衣角都不会触及那贵得要死的枪之后,她方才凝目看向吴国,问道: “阁下欲与何人结仇?” 贤侄这是要跟谁做下死局呢? 这是此一问的通俗说法,卫姝却并不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毕竟旁边还有个阿尹在呢,言谈间自是要谨慎一些,便如方才向叶飞问好时,卫姝也不曾提及对方的姓名,只含混地以“故人”一语带过。 她对阿尹是有着几分防备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始终镌刻于卫姝的心底。虽然此际的她早已身在千年之后,可她的根儿却还扎在千年前的土壤中。 诚然,她如今也已渐渐知晓了各国的局势,明白这世上除了中原华夏,还有更为广袤的异域他国。可人的本性、或者不如说是根深蒂固的执念,却是难以在一时之间改变的。 “侠女不只功夫好,眼力也很高明哪。”吴国抖动着两道连眉,漆黑的瞳仁映着月色,眼眸清透、面貌丑陋,瞧来古怪至极。 卫姝纵是不大好色,却也委实不愿多看这张脸一眼,立时转首望向前方,心知这回答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测,可再多的情形,这人却肯定不会说了。 罢了,她也不过就是敲个边鼓,人家不爱说,她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 说起来,这吴国倒也真是“冥冥中自有知觉”,方才在后楼时,卫姝暴起突袭,便是收到了他的暗号。 他好像知道乌蒙的人手即将合围成功,遂在千钧一发之际命卫姝出手,而眼下这条逃跑路线,也是他事前安排好的。 冲出暗门后,他们一行人便在吴国的指示下迂回往复,不知穿过了多少条小巷,很快便拉开了与追兵的距离。 在卫姝看来,他们大可以一跑了之,可吴国却偏在此处停下,快速组装好了这个什么枪,然后开始射杀追兵。 这摆明了是要将此局做死。 乌蒙及其背后的主子张开天罗地网,却连他们一根毛都没抓到,反倒损兵折将,换了谁都会大为光火,且身份越高,那怒气便会越大。 死几个人并不算什么,但这个脸却丢得很难看。 追的一头都已经疲于奔命了,被追的那一头还不依不饶地反过来痛下杀手,这不是下人的脸面又是什么? 这是明显的激将之法,吴国必定不是冲着乌蒙这等小人物去的,而是针对其背后某个丢不起这个人的大人物。在卫姝看来,那位大人物很可能是个刚愎自用、暴躁易怒之辈,占八成是个经不起人逗弄的年轻人,偏这人本身还是个位高权重的。 金国太子? “春儿。”吴国的语声忽地传来,卫姝立时敛住思绪,循声看了过去。 吴国显然与她一样也忌讳着阿尹,当着这个新丽掮客的面儿,他仍旧硬拿着孟春的名字往叶飞脑袋上套。 叶飞倒也没觉出不对,闻声立时叉手应是,吴国慢条斯理地装填上了另一发铅弹,道:“你先走。” 语毕,倒转枪口朝阿尹一指:“带上他。” 阿尹吓了一跳。 忽然间地便被那指哪打哪的铁家伙对着,他自是大为心惊,待到听闻自个竟要和这女装男子同行,他立时面色一僵,很想大声说“老子自己走”。 可是,扭脸再看时,却见身畔美人眉间带煞、眼角含冰,竟又是一种难描难画的美,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又被他咽了回去,甚而他还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顺手拉了拉袍摆、理了理衣襟。 但他马上便又明白了过来,反手便向自己脸上轻打了一下,复又胡乱将袍摆重新扯乱,两个眼睛上看下看、左瞄右瞄,就是不往身边瞧。 叶飞哪里管他想的什么,应了一声后,便抬头目注着吴国,神情平静而又淡漠。 吴国此时正背对着他,却仿佛能够感应到他的视线,很快便又说道:“找个地方把人放了。” 这就是留活口的意思了。 叶飞仍旧没什么表情,只向吴国并卫姝点了点头,肃容道:“保重。” 语声落地,他单手一提阿尹的衣领,纵跃几下,窜出了暗巷。 卫姝凝眉细听着他的足音,好一会儿后,方才转首望去他离开的方向,赞叹道:“叶统领功夫不错。” 没了阿尹在,她自然有什么便说什么了,于是直接挑明了叶飞的身份。 她这话却倒也不是夸大,叶飞的确身手尚可,想来是练过些外家功夫,一手甩剑投得又快又准,腿脚也不慢,虽然远不及卫姝这样的内家高手,但放眼江湖也是很够瞧的了,且这一路他也没拖卫姝的后腿,再看他拎着阿尹奔行的步法,应该还留有余力。 第130章 夜奔 “姑娘才是好俊的功夫。”吴国斜睨了卫姝一眼,易容后的脸做此表情,越发丑得令人难以下眼。 卫姝这一回倒是没嫌弃他,直视了他数息,忽地问道:“你是怎么进出帅府的?” 这问题她已经想了许久了。 左帅府一向守备森严,虽然书九、钺八五等山庄高手都不在,可若要无声无息地进出府邸,难度仍旧极高。 那些帅府侍卫手底下还是有些真章的,寻常江湖人等如叶飞之流,想要躲过他们的视线,几无可能。可吴国一介书生,连叶飞的身手都不具备,他又是怎么做到进出自如且还躲过了侍卫的巡视的? 吴国并没去看卫姝,只将两眼紧盯着几个借助屋宇建筑潜近的追兵,蓦地扣动了扳机。 “咔哒”,岑寂的夜色中,扳机扣合声分外清脆,可枪口处却并没有迸射出火光。 哑弹。 十发弹,三发哑,且以他的手感,铅弹滑出枪镗时,已不及最初时顺畅。 这不仅是铅弹的问题,亦是枪管的问题。 “贵,还不好用。”吴国仿佛轻笑般地叹了口气,十指飞动。 “哗啷”数声,这昂贵的铁器在他手中重又变得散碎,他随随便便地往墙外丢了几个部件,就像已经忘记了这东西值八百两。 在卫姝近乎震惊的视线中,他将剩余的部件装进一只布袋里,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回罢。” 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并不曾从墙头一跃而下,想必是知晓就凭他这身板儿,跳下墙的姿势必定不大美观。 卫姝闻言,脚底下动了动,帷幕后的明眸却不由自主朝墙外睇去,心下竟生出了几分不舍。 那火弹枪一看便知是罕物,若是拣起来重新拼好,拿到黑市上少说也能值回百把两,分润到每个人的身上,怎么也得有个几分银,省俭些花着,两三个月的嚼用便也有了。 然而,这念头也只能在心尖上打个转罢了,却是万不能当真那样做的,一则她大梁女皇自重身份,断不会做那等丢人的事儿;二则,吴国这看似豪阔的举动,想必也有其用意。 “回哪儿?”卫姝探手抓向吴国的衣带,低声问道。 少女的音线带着几分闷气,吴国的视线也恰好扫向天边。 新月如钩,掩映于几片闲云之后,一如耳畔清冷却又模糊的语声。 “金毡巷。”吴国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语声带笑。 卫姝眼神一凝。 虽然隔着帷幕,吴国却也像是能够觉出这一眼中的意味,坦然地道:“等到了地方,姑娘方才的那个问题,便可自解。” 卫姝抿了抿唇,将那一声冷笑也给抿了回去。 忙活了半个下晌带小半宿,总算这厮舍得交代清楚一件事了,真是难为这位芥尘先生,竟容得朕从你这嘴里抠出几句实话来。 卫姝纵身提步,一路腹诽,一路将吴国拎到了金毡巷,到得巷口时,远远便已能瞧见左帅府派出的巡夜卫队了。 “踏青节凶杀案”发生后,白霜城的宵禁提前了足有一个时辰,一应贵族府邸也尽皆加强守卫,两帅更是从军营抽调士卒,在几个重要的地点轮班值守。 这其中,值守布禄什府邸一带的乃是老营军士,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忠心耿耿,比他的私卫还要听话;而莽泰府调用的,则是由莽泰亲自操练的新营兵卒。 这些兵士与普通侍卫不同,那都是上过战场,打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身上杀气极重,警觉性也很高。 卫姝身边带着个累赘,并不敢过于靠近,才一瞥见巡夜小队露头,她便立时提溜着吴国伏身于墙角阴影处,摒住了呼吸。 吴国也不说话,只轻轻一扯她的衣袖,朝稍远处的一条小巷指了指,示意她先往那里走。 卫姝心下的那个猜想至此已有了大半把握,趁着那队军卒掉头之际,身形轻掠,无声无息拐进了巷中。 这一带的巷弄并不比私娼街少,卫姝此前还曾有意踩过点,又有阿琪思的记忆在,是以对这里也并不陌生。 在吴国的指引下,她从那条小巷钻出来,绕着帅府外面的围墙穿插了几个来回,便来到了一家卖首饰的铺面的后门。 那后门并不曾上锁,门扇虚虚地掩着,推开院门时亦是安静无声,就好像有人提前给那门轴上好了油一般。 进去后,卫姝反手便将院门掩牢,回身四顾,发现这院子很是逼仄,到处都堆放着杂物,两个人站在里头便有些转不开身。 奇怪的是,院中并无人接应,倒是前头两间屋子里正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显是屋中之人已然睡熟了。 看起来,这里应该是宋谍的一处据点,离着帅府倒也挺近的,只不知这铺子索性就是宋谍开的、还是那铺子里的某个或某几个人在为宋谍效力? 正自四处打量着,卫姝的手忽然被人拍了拍,那冰冷的手指仿佛还带着些僵直,像是冻硬了的木头拍在手背上。 卫姝这才惊觉自己手里还提着个人。 因吴国身量本就颇高,每到平地之时,卫姝总会下意识地将手臂平伸、抬高,以使对方两脚不致拖地并留下足印,故此时她亦是这样提着吴国,而转首看时,便见那身量修长的男子正蜷着两腿被她高高托举着,就像个小母亲托着个特别长大的婴儿。 卫姝强忍笑意,小心地将这位宋师轻轻地墩在了地上,又向他面上望了几眼。 只可惜这人易了容,并瞧不出他真正的面色,自也不知他这一路吹着冷风、缩着身子被人提在半空里的滋味。 双足落地后,吴国并未言声,只挺直身形负手站在原地,连眉紧锁,仿佛是在思忖着什么大事。 而实际情形则是:他的腰腿已然麻了,脸也被冷风吹得有些发僵,站着不动是在缓劲儿。 约有十来息后,他总算觉得稍好了些,这才用着正常的语声说道:“多谢姑娘护送。” 他的声音仍旧极低,但却比方才又响亮了些,显然并不怕惊醒前头屋中之人。 第131章 山阴 卫姝道了声“无妨”,旋即摘下帷帽,现出了一张抹得乌漆麻黑的脸。 山庄的化淤膏效验极好,只消看一眼吴国瞥开的视线,卫姝便可知晓,这人约莫对自个这张黑面是不大爱瞧的,就如自己瞧他一般。 于是,彼此嫌弃的二人各自转开眼眸,卫姝两眼望天,轻声道:“不知你要怎生回去?” 若是旁人在此,定会以为她这是在低语问苍天。 吴国拿背对着她,伸臂一指院子的东角:“那边有条暗道,出口处连着帅府西花园的下水渠。” 卫姝早便猜了个七七八八,待听说这暗道通往西花园,便也将吴国进出自如的缘由想了个通透。 那西花园与小书房仅一墙之隔,就算吴国在园中被人发现了,也可以托词半夜睡不着觉出来散一散。 文人都有这种酸毛病,想必那些侍卫也不会为难于他,毕竟莽泰对这位宋师还是颇为礼敬的。 而他这般直言相告,亦有着到此为止的意思,约莫是不想带卫姝往那暗道里走一遭了。 “再,麻烦姑娘找地方把这些杂物扔了。扔得隐蔽些,但也能让人找到。”吴国一面说话,一面把那袋子残余的火弹枪递了过来。 卫姝自不介意帮他这个小忙,接过布袋后,忽又朝天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下这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望先生不吝赐教。” 吴国淡然的视线往旁掠了掠,在那莹白的葱指上停了一息,很快便又移开,掸袖道:“姑娘若是想问在下的谋划,抱歉,无可奉告。” 卫姝在心里“啧”了一声,却也明白人家先把话头堵死,倒也磊落,便道:“诸君大计,我自是不会探究。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她停了停,一字一顿地问:“周叔还活着么?” ……………… 东边的天空才有了一线微白,山里便起了雾。 新绿的树木与乱草被浓雾掩映着,影影绰绰地,瞧来有些森然。山阴处的大片土地仍旧积着前冬的残雪,数日前的雨水松软了这里的泥土,腐烂的树叶、枯草根茎以及干萎的藤蔓铺满地面,湿滑难行。 风很大,却并不能吹散这雾气,反倒带动着浓雾在山间漫涌,整片天地都仿佛披上了一层厚重的白纱,五步开外便再难辨清前路。 而其实,这深山老林里又哪里会有路呢? 崎岖的山体泥泞不堪,时而便会有断崖横出,深达数丈的岩缝被大量杂草树叶覆盖,稍有不慎便会跌落。 蓦地,浓雾大幅滚动了起来,一道身影破出其中,身影四周立时卷起一团团乳色的气流,犹如激流之下泛起的漩涡。 很快地,又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前面那道身影的后方,紧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一支约有二十人的小队,在浓雾弥漫的大山深处艰难攀行。他们衣衫破烂、面容疲惫,但神情间却有一种习以为常的从容,每个人的身后都负着半人高的包袱,那包袱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有一些还自其间里支棱出来,瞧着像是兵器,又像是竹杖。 晨光微熹,黎明前后的山中气温依旧很低,这支队伍却仿佛并不畏惧这寒冷,纵使呼吸粗重、步伐迟缓,却仍旧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挺进。 从远处看去,这支小队的队形保持得很好,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竟能始终呈单列行进,若仔细分辨便可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腰间皆缠绕着两指粗细的麻绳,人与人的间隔则保持在为三步左右。 想来,这根麻绳便是他们始终得以整队而行的依仗,而走在最前面那个腰挂司南、面容坚毅的中年汉子,显然是这支队伍的首领。 沉默地攀爬了约有半个时辰,队伍里传来的呼吸声越发粗重。这时,天光也终于放亮,东升的朝阳在山顶洒下明亮的金光,雾气变得稀薄了一些,能够看清半山腰的植被与树木。 此处的地势较前面更加平坦些,隐约还能听见溪水流淌的声音,那中年汉子四下看了看,举起挂在脖子上的鸟笛吹了两下。 “嘀哩”,笛声一停,整支队伍亦随之停步,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带着强烈的军伍气息,那首领放下鸟笛,沉声道:“原地休息,一刻后启程。” 一行人俱皆原地坐了下来,直到那一刻,他们才终是有了几分松泛的样子,有人从背包里拿出干粮来吃,有人取出兵器默默擦拭,也有人解下行缠或整理衣物,还有两人一队去溪边取水的。 虽然众人各行其是,但却丝毫不乱,仿佛做出的每一件事皆有例可循,很是井然有有序。 “老周,过来一下。”那首领汉子高举水囊喝了几口水,便转身向后唤道。 他的声音不高,杂在那漫山遍野的鸟鸣之间,倒也并不突兀。 “是,队长。”人群中一个体格高壮的男子应了一声,伸手在腰间摸索片刻,解下麻绳的搭扣,起身大步走了过去。 “过来坐。”那首领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一块石头,示意来人坐下,又道:“叫我赵平就成了,叫头儿就太生份。你看我就没叫你周队副。” 高壮男子摸了摸脑门儿上才长出来的短发茬,爽快地道:“那成,老赵,找我有甚事?” 看着周尚那虎背熊腰的身形,赵平先不及言事,却是伸手向他肩头捶了一拳,叹道:“我当初怎么就没把你要过来呢,你这天生干特伍的料啊。” 所谓特伍,全称为“特别行动伍”,乃是隶属长锋营总团练麾下的直系部曲,全伍也就百人,每二十人为一伍,赵平便是其中的一名伍长,而他身后的这支小队,便是他的手下。 在长锋营中,特别行动伍的地位十分超然,饷银是最高的。他们专事负责执行攻坚任务,其所有成员都需经过极严苛的考核,除需具备基本的搏击、潜伏等技能外,还要精通诸如野外生存、地形堪探、攀援潜水、跟踪调查、密行暗杀、情报分析等等技能,每个人皆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不过,最近这几年长锋营缺额严重,暗谍成员都有所不足,特伍便也大不如前了。 第132章 特伍 赵平眼下率领的这支小队,所有成员都只接受了不到半年的操练,爬个山都累得气喘吁吁地,是以他才会对周尚这样天生体魄强壮的下属极为看中,恨不能将之招揽麾下。 一听赵平的话,周尚顿时大起知音之感。 他其实也非常想加入特伍,那可是长锋营的一把尖刀,被挑中的都是尖儿上的尖儿,饷钱拿得又多,营中兄弟哪个不眼馋? “唉,可别提了。”一说起当年的事,周尚便显得有些懊丧,一双环眼也不那样明亮了,道:“俺也报了名的,但小陆大人说俺这样儿一看就不成,直接就把俺的名字给划了。” 他习惯性地又抓了抓短发茬,一阵长吁短叹。 自打离开了白霜城,他便也无需再留着金人的发式,如今那光脑门儿上已经长出了头发,只是还很短,青茬一片,再衬着他那壮硕的身形,瞧着倒比平素又添几分凶相。 当初,他就是因为这过于高大的体格才被刷下来的。 那负责考核的校官说了,周尚的形貌太过醒目,按照长锋营的谍律,他这种就属于“特异”一型的,只能执行一些明面儿上的任务,而特伍成员则时常需要在金、宋两国各地潜伏,样貌身材自是越普通越好,哪怕瘦弱些都无妨,唯他这样的不行。 就如此番潜入白霜城,周尚干的就是明棋差事,一直在花真的眼皮子底下晃荡,引她前来监视,巴兰与布禄什也都注意到了他。 按照预定的谋划,他和叶飞会将几方视线尽皆引去地底粮库,以掩盖长锋营真正的目的。可没想到,花真突然被杀,周尚与叶飞的处境顿时变得十分危险。 幸运的是,彼时莽泰还没查到他们身上,而布禄什本就另有打算,竟也没去动这群宋谍,却是给他们脱身之机。 不过,周尚的目标实在太“大”了,就算乔装易容,也很难不被人发现,是以他临时接到指令,混进了一群矿山奴工里,趁夜离开了白霜城,其后再于半途脱出奴工,与潜进大山的这支特伍接上了头,并被赵平任命为队副,负责为众人引路。 而叶飞那种宜男宜女的长相,竟成了一大便利,于是便继续潜伏于城中,帮助同袍完成后续几项任务,待到时机成熟,他也会来与周尚等人汇合。 说起来,赵平对叶飞其实也挺眼馋的,年轻小伙子长得俊,书读得多,脑子快,一身的功夫很是不错,稍加调理便是一把好手。 可惜,叶飞进长锋营的目的就是做暗谍,对特伍还不大瞧得上,招揽也招揽不来,且暗谍组那边也断不肯放人。 聊了几句闲话,赵平便道:“老周,把地图拿出来给我看看。” 周尚身上有一份极为详尽的地形图,他从矿山逃出生天也是因为有了这张图,而赵平等人此行的目的地,亦在图上。 周尚忙从怀中掏出图纸,摊在膝头展开,赵平则从腰畔取下司南,两个人照着图纸比比划划了一番,见路线并无偏差,赵平便抬起头眺望前方。 起伏的山峦并不险峻,但却连绵无尽,仿佛与天边的薄云相接,初升的朝阳勾勒出群峰的轮廓,苍凉、荒芜、死寂,一如这片被异族践踏的土地。 他们这支小队如今正身处大山的背阴处,四周不见阳光,山风呼啸来去,虽有一小片山坳挡着,却也还是挡不住那透骨的寒意。 “这山可真大啊。”赵平感慨地说道。 周尚看了一眼地图,抬头指着朝北的方向道:“这是一整条的山脉,如果一直往北边儿走、走到头,应该就能看到澜江了。” 他另一手用力点在地图的最北端,目中有着些许期许之色:“如果咱们的大军能够杀到澜江边上,那金狗老皇的狗头必定不保。” 赵平沉默不语。 这种漫无边际的话说来听听即可,可周尚的脸上却带着真切的希冀,仿佛那一天就在眼前。 赵平看着远方出了会儿神,用着很低的语声道:“澜江上的船家……” 他突然停了下来,低头将水囊与司南系在革带上,待到再看回周尚时,他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常,笑着问他:“饿不饿?” 周尚自是不会去点破他的,顺着他的话拍了拍自个儿的肚皮道:“别说,还真有点儿饿。” 赵平便向包袱里掏摸起来,没多久,还真教他掏出一块拳头大的肉干儿,往周尚跟前一递:“这是前两天的狍子肉,我还留了一块。” 烤干的肉块散发出极淡的油脂香气,却似是将周遭的空气都染成了肉味儿的。周尚的眼睛当下便绿了,口中不自禁地“咕嘟”吞咽了起来。 这十来日就在深山里走,运气好的时候能猎到些野物,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却还是居多的。 如今才只是初春,这北地的春天本来就很冷,野物也不大往外走动,且那身上的膘也没长多少,而他们每日里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路上,打猎也只能在就近处,自是收获不多。 没了肉吃,便只能吞干粮、喝凉水、啃野菜,周尚这嘴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眼面前陡然有了整块的肉,他哪里还忍得住? 见他在那只咽口水却不去接,赵平便笑着将肉干硬塞进他手里,道:“看你这身子骨就知道没肉不成,来,拿着。” 说来说去,还是存了想把人拉进特伍的心思,看周尚的眼神也像是老父亲看儿子,带着几分安详的慈爱。 周尚还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全都拿走,要与他对半分,赵平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成了成了,别跟个娘们儿似地拉扯,还是不是男人了?” 话说到这份上,周尚再却不过,笑眯眯地接过肉,也没舍得马上吃,而是找了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说是等晚半晌再吃。 他二人的举动众人尽皆看在眼里,虽然有些羡慕,却也知道周尚并不是特伍的人,赵平对他另眼相看,未必不是在照顾于他。 第133章 酥酪 比较起来说,他们这些特伍兵平素是吃惯了苦的,却是比这些暗谍出身的家伙更耐得住饥寒,就算顿顿只吃挖菜甚至吃土,特伍兵也能在野外活下去,而没有经过特训的人(专指周尚),却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的。 这样一想,好些人竟不由自主地生出自豪感来。 稍事休整后,众人重新上路,周尚的体力确然不及这群特伍兵,此行便一直落在队伍的末端,在他身后则缀着个瘦猴儿似地年轻人,年轻人的绰号也叫做瘦猴儿。 瘦猴人很机灵,极擅攀山与野外潜伏,还是个高明的猎手,耐力与反应皆是一等一的。他被赵平特意留在队尾,一来能和周尚说话解闷,二来,若有意外发生,他也能第一时间护着周尚离开。 翻过一道短坡,瘦猴儿便悄悄踅到周尚身后,小声问:“周哥周哥,还有多远呐?” 周尚手里那份地形图乃是绝秘,除赵平之外,队中诸人皆没见过,也不知此行的目的地,更严禁打听,是以瘦猴儿也只敢问个路程远近,并不及其他。 周尚才得了块大肉,心情极好,便笑嘻嘻地冲他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巴掌,先亮了亮正面、又亮了亮反面。 瘦猴儿一喜,忙问:“十?还有十里地?” 周尚摇头。 瘦猴儿面色垮了垮:“那就是还有百十里?” 周尚嘿嘿一乐,两个巴掌齐齐竖起,张口吐出了两个字: “十天。” ……………… 跨出议事堂的门槛时,正有一阵东风拂过,几片花瓣随风飘来,布禄什微微侧了侧头。 领口处传来的黏腻感依旧还在,那种带着湿意的凉,如同冻僵又融化了的肥油,仅仅只是在意念中想起,便已足令人生厌了。 看起来,那羊奶酥酪还是趁热吃才好,冷却之后,那股子腥气实在很难闻。 而此刻,那微带腥膻的气息便缭绕于布禄什的鼻端,即便院中东风浩荡,亦挥之不去。 他皱了皱眉,很快便又松开,面上的神情很是淡定。 转出院门,再行过几条夹道,前方已可见后花园的月门,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便也只剩下了两个。 布禄什径直走进花园,直待到了百花深处,方才停下脚步,伸手将衣领往两旁扯开了些。 那碗羊奶酥酪有一小半儿皆泼在了他的身上,幸而他闪得快,没被淋着头脸,领口却还是沾了不少,可能有几滴还顺着衣领滑了下去。 布禄什面无表情地站着,远处瞧着,就仿佛在欣赏那几树盛开的桃花。 太子殿下这是下了死力气,想必将那碗酥酪砸出去的时候,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整整三天,那张万两宝纱的根脚竟是查不出来,反倒惊动了恒富钱庄背后的正主,险些将事情捅进皇城,好在富伦皇后及时出手,收拾了残局。 太子殿下的怒火可想而知。 他在皇都憋了太久,那些管教、束缚、指引与期盼,已经令他的忍耐达到了极限。 他渴望独立做成一桩大事,也渴望一鸣惊人,更渴望能让那些管束他的人知晓并正视他的魄力与手段。 然而,事与愿违。从命人潜入私娼街开始,太子殿下便再无一事顺利,反倒处处受挫,最后还是靠着长辈与富伦氏的脸面,才算圆过了脸面。 若是布禄什在太子这个年纪,或许也会因此而愤怒。 然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身为一国储君,自当能忍常人不能忍之委屈、谋常人不敢谋之大事,毕竟那是要统领一个国家的君主,而非稍遇挫折便怒不可扼的浮浪子弟。 可实际情形却是,太子殿下的某些举动,甚而还不如那些浮浪子弟,至少那浮浪子弟砸东西的准头不会那么差,扔个酥酪都能歪去十万八千里,居然教乌蒙那鬼头鬼脑的东西躲了过去,反是站在一旁的布禄什受了池鱼之殃。 “什么鸟事!” 一句低语从牙缝里挤出来,在大风里打了个旋儿,落尾的余音便浸了凉意,阴森森地,像窗缝里钻进钻出的冷气。 布禄什将领口又扯大了些,那粘嗒嗒的感觉却还是让人不舒服,他索性解下外袍,扔给了一旁的侍卫。 另一名侍卫见状,上前低声问道:“主子,要不要换身衣裳?” 布禄什原想说“不必”,可再一转念,却点了点头:“快些。” 侍卫领命飞奔而去,布禄什仍旧往前走着,步履却放慢了好些,面上的平静渐渐转作恚怒。 即便是在自己家中,也只有在这无人之处,他才能显露一点真实的心绪。 谁教他是太子殿下的“娘家舅父”呢? 这接待储君的差事,除了他也无人敢接。 如今,右帅府俨然已经变成了太子别邸,布禄什这个家主却成了没事人。 于情,他不好与个小辈争锋;于理,臣子亦当谨遵君命。于是,布禄什只能将人手收缩在一定的范围内,好些事只能放在暗处进行,掣肘颇多,很是让人不自在。 什么鸟事! 布禄什绷着脸,到底没再骂出声来,眼底却布满了阴霾。 查账竟查到了私娼街,他是万没料到的。太子殿下倒也真是好本事,不声不响就把爪子给亮了出来。 可笑的是,这爪子才一现身,就叫人给反剁了回去,还顺手往那火里添了把柴,烫得那狗脸比猴儿屁股还红。 只消一想起太子殿下方才气得面孔铁青、疯了似地到处砸东西的情形,布禄什便有种说不出地痛快,郁结在心中的那口气,似是也疏散了一些。 他承认,他的确有些小看了这位诸君,或者说,他是将这位金国太子想得太聪明了。 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陛下的旨意里只有“查账”两个字,却没说要查何时的账,以及查谁的账。 而在太子临行前,皇后娘娘又那般切切地叮嘱他一通,由此可见,帝后二人虽有些不谐,但在这件事上两个人的意思却是一致的,那便是: 刀口朝外、不及己身。 (本章完) 第134章 胃口 富伦氏的脸面有一半儿连着皇族,富伦氏的枝叶有一半儿连着朝堂,就冲这两条,陛下也绝不可能为着那些许银钱便跟富伦氏翻脸。 这是多么明显的意思,瞎子都能看出来了。可太子殿下却偏要横冲直撞,那刀口还专往自己人的身上招呼,说是鸟事都是抬举他了,牛屎坨子都要比他更光滑些。 布禄什勾着唇角,面上却并无笑容。 他知道,太子殿下根本就没拿正眼瞧过他。 可是,就算他布禄什是条狗,那也是在替富伦氏看门、帮富伦氏往里搂钱,你不正眼瞧也就罢了,却不该把眼睛盯在不该盯的地方,还打算着连根儿骨头都不给,就让狗替他卖命。 更何况,谁又能保证那条狗不会变成……狼? 布禄什垂下眼睛,看着脚底下铺散的细沙。 春风扬起尘埃,平阔的沙地也渐渐地有了起伏,若浪潮奔涌。 他伸足将一道细浪踩平,复又以靴尖将之堆起,面上忽然便有了笑。 他其实理当高兴的。 那张万两宝钞最后指向的,乃是左帅府那丹一家,这结果简直再好不过。 鱼肉已齐、刀俎已举,眼下,就差一个捉刀人了。 “大帅,衣裳拿来了。”取衣袍侍卫回来了。 布禄什收回心绪,“唔”了一声,正要伸手接过他捧在手中的袍子,瞥眼却见他一脸地欲言又止,不由眼神微动:“怎么?有事?” 那侍卫犹豫了一息,上前低声禀报:“大帅,最近奴市动静不小,有人在大批进‘货’。刚才下头来报说,买家是左帅府。” 布禄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又如何?” 这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白霜城奴市本就掺杂着各方势力,仅就布禄什所知,京里几位王爷便都往里投了钱。莽泰乃是外来的,又是个新贵,在没摸清这里头的门道之前,他自是需要安分一点。 如今两年过去,莽泰也算坐稳了左帅之位,染指奴市生意那不很正常么?这世上谁又会嫌钱多?若是直到现在他还没点儿动静,那才叫奇怪。 “回大帅,数目……有些大,已经快八百头了,左帅府眼下还在从离奴坊进货,只是货都没提走,说是要过几天一次都提光,算下来约莫得近千头。”侍卫的语声很轻。 布禄什仍旧没什么表情,心下却着实吃了一惊。 一次就买下了近千百头牧那黑泰? 这数目可真不小了,他记忆中最多的一次也就五百头上下,还是京里某位王爷的手笔,莽泰这是前些时候饿得狠了,一次要吃下这么多? 再一个,他哪里来的这些钱?最后奴市价格……布禄什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了然地笑了起来:“行了,我都知道了,你派两个人远远地盯着,多的用不着做。” 挥退了侍卫,换上新衣,领口处终于不再那般难受了,布禄什的神情便也重新归于平静,且这平静一直维系到他登上了孤楼。 牧温仍如往常那般倚窗而坐,在看到义子时,他那只青色的瞳仁里,映出了一点窗外的蓝天。 “我的孩子,快过来。”他张开嘴向着布禄什笑,涂黑了的牙齿嵌在鲜红的牙床上,说不出地怪异。 “牧温额父。”布禄什低头匍匐在他的脚下,以手轻触那双布满灰尘的靴子,再将手指按向自己的额头,语声虔诚得仿佛是在祈祷:“好些日子没见到您了,小子很想念您。” “我也一直记挂着你,我的孩子。”牧温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用着慈和而又不失严肃的语气说道: “我先前与你说过,我要去昌黎办一件事,如今事情已经办好了,我便回到了你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喉咙深处传出了混浊的呼吸声,而后,他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子孙竟会是这样地无用,那些披着金袍的秃鹫又是这样地贪婪,我本该欢喜的,可我却没法子真正地欢喜起来。” 缓缓地摇了摇头,牧温将身体靠在了椅背上,整张脸皆被阴暗笼罩,只有长着老人斑的手摊放在阳光下,手指下意识地拨弄着桌畔的流苏。 那织锦桌围的一圈流苏已经有了好些缺口,看上去是被人硬生生扯下来的。 布禄什抬起头,目中涌动着奇异的神色:“老狮王不曾恼怒么?他最珍爱的幼狮正试图挖开巢穴的根基,而另一头幼狮连牙都没长齐,就想着要占据老狮王的宝……” “慎言,我的孩子。”牧温打断了他,语声中有了一点责备的意味:“记住,再幼小的狮子也是百兽之王,要对他们保持应有的敬畏。” 那根被他拨弄的流苏终于断开,牧温扯下它来,将之放在桌上,屈指轻轻一弹。 织锦布料被弹了出去,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 牧温并没有去看窗外,仿佛那灿烂的阳光与带着花香的微风会灼伤他一般。 他俯低了身子,那只独眼青瞳小心地探进光线的边缘,幽深且隐晦,一如他呓语般的声音: “种子已经埋了下去,我的孩子。接下来,我们只要在旁边看着它就好。如果水不够,我们便给它浇水;如果风不够,我们便给它吹风。总有一天……不,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颗种子便会长出尖刺、化作利刃,刺进老狮王的心底,再也难以拔除。” 他张大嘴巴,“呵呵”地笑出了声,半截缺舌在他的口中蠕动着,像一条失去头颅的蛇。 布禄什也跟着低笑了起来:“年老的狮王不惧外头的虎狼,却只担心越来越强壮的小狮子,那小狮子虽然很蠢,可它的身后却还有一头护崽的母狮。若是真有点儿什么,母狮子到底是会护着老狮王,还是护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了话声,与牧温相顾而笑,两个人神情都很愉悦。 太子殿下来到白霜城的种种祥瑞诸如彩虹、神像与金光之类,已经风一样地传遍了昌黎。 第135章 迟疑 这种带有神异色彩的消息,本就传得极快,更何况那传递消息的各色人等亦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根本用不着谁去推波助澜,风浪便已扬起,随之而来的疾风骤雨也已在酝酿之中,而他们如今要做的,便是趁着这风暴未起、乱象丛生的好时机,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混乱更宜于浑水摸鱼的呢? 只要自身足够强大,强大到再没有任何人敢于忽视,那么,所谓风暴,也不过是一场沾衣欲湿的小雨而已。 “牧温额父,您在京城的时候,可曾听说过与宋奴有关的消息?”布禄什忽地启唇声问道。 虽然莽泰插手人奴买卖并不反常,但布禄什还是想再核实一下消息,以防误判了形势。 牧温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何以问及此事,但却还是说道:“新政最快今年九月便要颁行了。” 所谓新政,便是由陛下力主推行的《异族附籍新例》,乃是专门针对以宋人为首的异族颁布的若干律例。 该律例将会部分废止宋人在金国“为末等民,随用而奴”的旧律。确切些说,是仅保留了“末等民”这一条,而废除了“宋人入大金即视为奴”的后半句,且还给了有钱财、有学识的宋人更宽松的附籍条件。 如果能够为金国效力,改善金国的农商、水利乃至军事等等,则该宋人可直接被赐金籍,其子孙后代亦永世与金族一视同仕。 此外,宋人青壮也可凭借挖矿、造设、役夫等为全家挣得“番户”,只消“番户”满十年,便也可自动附籍。 换句话说,待到新政颁发,宋人在金国的地位将会得到很大提升,相应地,人奴买卖也会受到极大限制,白霜城的奴市自然也难独善其身。 “难怪胃口这么大。”布禄什低笑了一声。 牧温面带疑惑,却并不曾发问,只用着关切的眼神望着他。 布禄什便摇头笑道:“没什么的,牧温额父,小事而已。” 莽泰一下子进了那许多人奴,想必是要趁着新政未颁之前大大地赚上一笔。 这也提醒了布禄什。他打算过几日便将奴市的本钱都收回来,京里那几位想必也快要有所动作了,若是他们消息迟滞,布禄什也不介意提醒他们一声,送个顺水人情。 不过,相较于即将到来的种种,这些皆是末节,若是所谋之事成功,奴市那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 布禄什将额头抵在牧温的膝前,轻轻碰了碰,旋即站起身来,坐去了桌案的对面,凝目看向他的义父,沉声道: “我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宋国的老鼠们打算在神灯节那天动手。” 说话时,他的视线专注而又热切,就仿佛他注视着的不仅止于他的义父,而是在望向他笃信的某位神明:“牧温额父,我需要您的指引。” 他的声音非常低微,面上的神情则带着几分迟疑: “我以为已经可以动手了,时机非常好。可我又担心准备得不够充分。但如果再拖延下去,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短短两句话,意思却反复了数次,可见他思绪胶着,难以决断。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若是不抓住,等到下一次还不知会在何时。但同时,时间也确实是仓促了一些,他没有太大的把握,而这毕竟是在行险,若是失手,结局亦很难料。 布禄什承认,他其实是有些胆怯了,又抑或是对即将到来的变化以及为之所付出的代价,估算不足。 “那丹家在沧河办的法事,也定在了神灯节那天。”他最后又道。 不知何故,这句话他说得格外地重,就仿佛要籍此证明些什么。 “孩子啊,你该当己拿主意的。”牧温的语气中又有了责备的意味,显然并不认同义子对自己的依赖,且对他这一刻的犹豫感到不满。 布禄什面上涌出了一丝惭色,羞愧地低下了头。 牧温垂眸目注于他,忽然微微一笑,眯起了那只有若深湖般剔透而又幽邃的独眼,语气也变得极是温和:“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好消息,我已经向风神和雨神祈求过了,并且得到了祂们的回应。”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以手抚胸,向前踏了半步。 阳光披落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被狭长黑巾切割的脸,也照亮了那青瞳深处跳动着的火焰。 他仰起头,呓语般的音线里竟有了几分狂热,梦呓般地说道:“吾子,吾将神意传达予你。神灯节那天,风和雨都会听从你的安排,就连沧河里的水神,也会成为你的助力。 聆听神的旨意吧,吾子。星辰终将闪耀于黑夜,雄鹰必将高飞于苍天。大金必将迎来一位新的王。就在这片土地之上,在众神的注视之下,在鲜血与烈火之中。王,即将到来。” 他闭起眼,张开双臂,瘦弱的身体舒展开来,好似要拥抱那洒满全身的灼烈阳光。 那一刻,他的神态是如此地虔诚、情绪又是如此地强烈,布禄什也不自禁地受到了感染,那些深埋于心底的野心便如春天疯长的野草,自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道呼吸间溢出,他不由得脸皮抖动、手足轻颤,浑身都在战栗。 阳光斜过窗棂,投射在这对并无血缘关系的父子身上,又将他们的影子倾泻于地面。 布禄什全身心地沉浸在了这有如梦幻般的氛围中,双目紧闭、身体微晃。而在那一刻,他的义父却蓦地张开独目,青色的眼瞳飞快地滑向了窗外。 在那短到不及一忽的刹那,牧温的眼神变幻不定,仿佛有些惊异,又仿佛有些好奇,最后则转作了讥嘲。 他飞快闭上眼,仿佛从不曾有过那样的一瞥。而在十息之后,曾出现在他面上的讥讽,便转移到了布禄什的脸上。 他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扭头看时,便见窗格外的沙地上正走来一群人,其中一名年轻人越众走在最前面,他穿着华贵的锦袍,头上戴着金冠,每跨出一步,冠顶的宝石便会闪过耀眼的光。 第136章 太子 “是太子。”布禄什几乎是愠怒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明知这孤楼是他平素静思之地,明知他最不喜在静思时有人打搅,可太子却还是来了。 果然,太子从来就没将他这个舅父放在眼里。 一次都没有。 “粗鲁野蛮的古尔泰家小崽子!” 布禄什低声地咒骂着,分得很开的五官在一瞬间聚拢,眉间的怒意几乎难以压制。 牧温此时却显得有些茫然。 他动作迟缓地转过头,那只湖水般澄澈的独目张得极大,复又紧紧地眯起,仿佛在竭力辨认着远处的来人。 不知为什么,眼前这张衰弱而又疲惫的脸,以及那有心却又无力的神情,竟令得布禄什心底的怒火平息了下去。 他的面上有了几许不忍,而当他开口说话时,语声亦较之方才温和了许多。 “牧温额父,您还是看不清么?”他柔声问道。 他的义父有轻微的眼疾,离得远了便会看不大清,这也是因为只有一只眼睛能用的缘故。 牧温摇了摇头,放弃了辨认来人的意图,转头望向自己的义子,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啊,我现在看什么都要看上好一会儿。唉,我真的老了。” 这样说着时,他的面上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有恒定的、如若空寂的平静。 “小子会好生应付他的,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布禄什的语声越发地温和了,就仿佛这张平静而苍老的容颜给了他慰籍,令他的心绪也归于宁和。 牧温没说话,只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便佝偻着腰背,迈步走向了楼梯。 布禄什体贴地上前扶住他,将他送下了楼。 孤楼有一道后门,出去后再转个弯儿,便是右帅府最为著名的“迷宫”,曾经有不少客人在那里迷过路。 布禄什替牧温安排的住处,便位于迷宫的某一角,若是无人指引,很难找得到。 目送着义父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布禄什面上的温情也渐渐淡去,他独自站了一会,衣袖一拂,转身走向楼外。 “那火弹枪可查出眉目了?”空阔的沙地上,太子殿下袖着两手,漫步向前,一面佯装观赏周遭景物,一面低声问乌蒙道。 三天前在私娼街追杀江洋大盗时,乌蒙虽然铩羽而归,却也并非一无所获,宝钞只是其中之一,那把被丢弃的火弹枪,才是此行最大的的收获。 彼时,那把枪已然被人拆成了零碎,根本没法子再拼起来。那拆枪的人约莫以为此物在白霜城并无人识得,又或许是觉着这东西撂在手上是个麻烦,是以将之拆开之后,便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扔在了外面。 可这些人却显然忘记了,白霜城中还有一位太子殿下。 白霜城的土包子不识得火弹枪,可太子殿下的眼界,那是常人能比得了的么? 当然了,太子本人对这些东西也并无喜好,不过是在皇都昌黎时偶尔见过两回,而专爱收藏这些奇技淫巧之物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子的六弟——六皇子殿下。 细说起来,太子其实并不比六皇子大多少,若按年龄算,太子其实才是老六,而六皇子则应行七。 不过,太子殿下乃是帝后嫡出的血脉,又还是富伦皇后在连着死了两个儿子后、人到中年才艰难产下的幼子,是以生下来没多久便被立为太子,便也未曾与诸皇子一同序齿,这也令得太子与众兄弟都不大亲近。 但即便如此,该知道的他都知道,而据他所知,赫哲皇妃家中蓄养着一群私卫,其中有一支十人队的亲卫,是专门保护六皇子的,他们便配备了这种贵得惊人的西洋火弹枪。 这在整个大金乃是独一份儿的,赫哲家的几个小子曾不只一次地炫耀过,是以太子殿下一眼便认出了火弹枪。 而直到认出了火弹枪时,太子殿下也还不曾多想,只以为这是凑巧罢了。 他身边的一个幕僚却品出了不对,连夜与另几位谋臣商议并分析后,便得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极符合当前现状的推断: 六皇子很可能就在白霜城。 这是结合六皇子此前种种反常之处、以及莽泰最近的异状、反向推导后得出的结论,这其中最为反常之处有两条: 其一,莽泰痛失爱女,却不曾坐镇城中抓捕凶手,而是只发了个海捕文书,便又返回到了新军大营。 那军营里到底有什么人或事,比死去的花真更为重要? “殿下可以这样想,若是六殿下当真在白霜城中,他藏在哪里才最安全?” 便在前晚,那幕僚曾如是向太子发问,且还抢在太子回答之前便先期说出了答案: “新军大营。” 莽泰的举动的确很令人费解,然而,若是将六皇子安放其中,则其行止便立时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六皇子殿下,当然比花真重要得多。 其二,六皇子“病重”闭门不出之日,恰是太子殿下监理户部之时,之后的六皇子也也安静得有过分,时不常地就要生病,最近又在府中“养病”,鲜少见人。 这便难免让人生出一个猜想:这位总是关在家里的六皇子,真的是六皇子么? 此外,三天前那个武功高强的女剑客,以及这把火弹枪,也尽皆将矛头指向了六皇子,且还引出了另一个猜想: 六皇子监理户部期间,是不是落下了极大的亏空,竟令得他铤而走险擅离京城,跑到白霜城盗采银矿,以期获得大笔银钱,填补那个亏空? 结合以上种种,这实在是再合理不过的推断,纵使最后一条牵强了些(盗采银矿案发生的时间远远早于太子监理户部的时间),皇子无召擅自离京这样一桩大事,也足可太子殿下为之冒险了。 反正错了也不过是误会一场,可若此事坐实,六皇子及赫哲氏一族,便再也难以翻身了。 此事乃是绝密,知情者除乌蒙并几位谋臣外,再无旁人,就连布禄什亦不知晓。而太子殿下此番突然到访孤楼,则是为了将消息透给这位舅父。 第137章 修史 太子其实是很不乐意的。 他自个儿都没知道多少,还得边走边问乌蒙,却要将此等绝密告诉布禄什,哪有这样的好事? 再一个,他也很瞧不上这个所谓的舅父,总觉着这人贪婪太过,这些年拿到手的好处也太多,最可恨的是,还抠门儿。 这都多少天了,他堂堂太子就住在布禄什家里,可这人却像瞎了聋了一样,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若非碍于富伦家族的情面,又有谋臣不停地从旁劝解,太子早就搬出来了。 他可是大金国未来的皇帝,凭什么要往个贪官家里跑?应该贪官巴巴地求见于他才是啊。 乌蒙原本就紧跟在太子身后,此时听得太子所问,便紧赶两步上前,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回殿下,查到了。” 语罢,他快速在在手心里写了个“六”字,又声若蚊蚋般地道:“表记无误。另外昌黎那边说……最近伤了风,没怎么出府。” “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太子殿下立时张开两手挥动起来,双足也重重地在地上踏了几踏,仿佛还不解恨似地,又狠狠朝地上啐了好几口。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并不曾惊动任何人,他身后的随从幕僚尽皆神色如常,有几个谋臣甚而还面带微笑。 殿下肯发脾气乃是好事,这表明他没闯祸,何时他老人家突然不发脾气、安安静静地,那可就得小心些了,没准儿就是捅了什么大篓子。 发泄了一通后,太子殿下拢了拢衣袍,继续往前走。 此际,他眉眼间的神情既可说是得意、又可说是恼怒,而那张尚可称得上清秀的脸,也因了这怪异的表情而变得有些扭曲起来。 “我就知道这牛尻眼里蹦出来的玩意儿不是个好东西。”他的声音似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又细又尖,在乌蒙的耳朵边上聒噪不休: “你看看这狗鸟贼厮的胆儿,那就是粪水泼大的啊,居然还真敢无诏……” “殿下。”乌蒙吓得脸都白了,顾不得可能到来的斥责,及时止住了太子即将说出口的不妥之言,又以眼神拼命示意前方: “殿下您瞧,右帅!右帅来了!殿下您看他正往这边儿走呢!” 求求您少说两句吧,有什么话咱等周遭没人了再说成不成? 此乃乌蒙无法言说的苦涩心声,只可惜,太子殿下他听不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没长眼睛。”太子不耐烦地往前瞥了一眼,脚下却仍旧在踱着方步,甚至比之前还走得更慢了些,显是想要趁这机会与属下多说两句话。 布禄什来或不来,他真没放在心上。 又不肯掏钱、又不是什么嫡系,不过是富伦家养在外头的狗罢了,今儿他金国太子纡尊降贵来孤楼瞧瞧,那是给布禄什长了脸,是以此时莫说加快脚步去迎一迎舅父了,就连个笑脸他都欠奉。 乌蒙却不敢装没瞧见,说完了那番话后,眼见得太子稍稍安静了些,他便立时赔着笑脸,远远地冲布禄什躬了躬腰。 因两下里隔得实在是远,而出于礼节,乌蒙并不好高声呼喝出来,于是只能无声问好,同时他心下也觉着,这地方的格局也实在太奇怪了,方圆两里就只有这一大片沙子地,这看得见说不着地,搞得人都不知该怎样见礼才好。 布禄什应是瞧见了乌蒙的动作,脑袋也微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是在颔首致意,乌蒙没大敢细看,很快便又埋下了头。 “可查出老……他真在军营了么?”太子殿下仍旧在追问方才的事,说话时,面上的神情变化丰富,一时兴奋、一时暴虐、一时又是不虞。 他再没想到老六居然真有胆子跑到白霜城。 初闻此事时,他以为这纯粹就是无稽之谈。 皇子无诏擅离京城,这可是明着忤逆圣意,若是父皇生起气来,砍脑袋都是轻的,说不得还得诛了皇子的母族,试问谁活得不耐烦了给自己找这麻烦?这得有多大的胆子? 反正太子自忖是没这个胆子的,哪怕他素来以行事大胆而著称,他也从没想过违抗圣意这回事。 这压根儿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那个最是听话懂事、最是明辨别是非、最是温和知礼的六皇弟,居然偏偏就有这么大的胆子,还就真的敢于违背圣意。 而在知晓六皇子很可能就藏在白霜城的那一刻,太子殿下其实是非常、非常地不服气的。 他金国皇太子才是诸皇子中最胆大妄为、最肆意狂放的那一个,他不乐意……不,是他不允许有人比他还胆大、比他还狂妄。 那不就是抢他的风头么?这还让他这个皇子第一人往后怎么在皇城里混?他的名声……呃,名声这事儿先不提……总之,他很生气,很不高兴,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就被人给占了便宜。 是故,当乌蒙悄悄呈上火弹枪的枪管,告诉他从枪管中找到了疑似赫哲氏独有的表记时,太子是怀着种既希望它属于老六、又希望这是一场误会的古怪心绪,命人再细加追查的。 如今,猜想得到了证实,太子的想法仍然分为了两个极端: 一方面,他很乐意看到自个的六弟——包括赫哲氏阖族——人头落地,那场面想必极为赏心悦目;另一方面,他却又烦恼于这事儿很可能会被载入史册。 虽然不大爱读书,可太子却也知道,这等倒行逆施的皇子并外戚,必定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这让他很是郁结。 青史留名的第一人居然不是他这个太子,而是区区一个六皇子,这怎么能忍? “啊,我忘了。”太子忽地叫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儿,面上渐渐浮起了笑容:“我可以修史啊。” 他喜孜孜地点了点头,仿佛深为这么个了不起的发现而骄傲。旁边的乌蒙却是当场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哆嗦着嗓子道: “殿下,只有陛下才能修史!” 您老还没登基呢好不好?求您醒醒吧,这里不是太子府,甚而也没在皇都,这是在外头!外头!人多眼杂口舌多,殿下求您慎言,慎言啊! 第138章 开怀 这一刻,乌蒙几乎都想跪下来给太子磕头了。 他就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提调都督,谋臣幕僚这差事他可干不了,这种话他也半个字都不想听,更不想参与其中。 然而,那几个老奸巨滑的幕僚此时尽皆落在后头,就像是商量好了似地,一个比一个走得慢,对乌蒙求救的眼神视而不见。 乌蒙只得一脸哀怨地看着太子,指望着这位能醒一醒。 太子殿下被他提了一句,面上的喜色便即滞住,像是受到了很沉重的打击,整张脸肉眼可见地由晴转阴,眼瞧着一场暴风雨便要来临。 可是,再过了数息,他居然又自个儿高兴了回来,乐呵呵地将手挥了几挥:“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了,呵呵,早晚的事儿,早晚的事儿嘛。” 乌蒙的冷汗都快流到脚脖子后头去了。 这是能说的么?这是能在这地方说的么? 到得这一刻,乌蒙忽然便又觉得,右帅府某些地方的古怪格局,竟也有它的好处,便如此处。 这平沙阔地的,四周根本藏不下人,自然便也不可能存在听壁角这回事儿;此外,一应随从离得也远(谢天谢地);而前头的布禄什这时候业已停步,想必是看出来他们在说话,所以很识趣地不再靠近。 天时地利人合,苍天诸神保佑,太子殿下这番大逆不道之言,也就乌蒙倒霉听了个正着,倒也没教旁人听见。 可乌蒙还是觉得两条腿有点儿软。 殿下,您应该听过篡位这俩字儿吧?您也应该听过废太子这种说辞吧?就您刚才这话若是被人传到陛下耳朵里,您就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这刻的乌蒙真想现跪下来求求这位殿下,求他老人家用一用脖子上那个家伙什,看着也是挺大挺沉的一个,怎么就从来没见这位殿下好生用一用呢。 乌蒙吐血的心都快有了,好在此时太子总算没再继续发疯,约莫是终于瞧见前头杵着个布禄什了,也终于想起来他眼下还在别人的家里头。 虽然向来都很莽,但太子好歹也已成年多年,不再是恁事不懂的孩子了,自也知道有些话能与乌蒙说、能与谋臣说,却断不能与布禄什说。 于是,他便又动了动嘴皮,快速而又轻声地追问:“那你快说说,军营里头到底藏没藏着人?” 藏着人又如何?您老难道就能杀将过去把人给揪出来?别忘了那可是军营,殿下您但凡往那里头伸一伸脖子,咱们这么些人的吃饭家伙就全都不保了。 乌蒙一肚子腹诽都快憋出内伤来了了。 抬手擦了擦脑门儿上的冷汗,他毕恭毕敬地道:“殿下,只要昌黎城的那个是假的,就成了。”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 乌蒙并其后的随从见状,也立时随之停步。 定定地站了片刻,太子掉转视线,满面惊诧地盯着乌蒙直看,看得对方心里打起了鼓,他方才蓦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对啊,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来还能这样,嗬哈哈……” 是啊,只消能证明昌黎城的六皇子是个替身,那么,六皇子无诏擅离京城这事,不就板上钉钉了么?至于他真人在哪里,根本不重要。 管你在天上还是地下,擅自离京,就是死罪。 至于查证假老六一事,交予母后处置便是。凭母后的手段,用不了一天就能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 哈哈,老六,你死定了! 太子殿下磨了磨牙,像是恨不能立马就瞧见那人头滚滚的场面,转而却又手舞足蹈起来,笑得那叫一个开怀,最后还拉着乌蒙原地转圈儿,跳起了草原牧民的转马舞。 细看来,太子殿下那抖肩膀、甩胳膊、晃脑袋的架势,竟自有种粗犷洒脱之美,想来是常年浸淫此道,方能跳得这般好看。 一众随从并不知他又在乐个什么,不过,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大伙儿便也全都跟着笑了起来。 别管啥事儿,笑就完了。 一时间,孤楼之前满是“哈哈”、“嘿嘿”、“嚯嚯”的笑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好赞叹之声,将这里的岑寂与冷清也扫荡一空。 远处的布禄什见状,先是怔了怔,随后便也咧开大嘴,笑得分外地快活。 ……………… “扑楞楞——” 几只归鸦拍打着翅膀,掠过远处的林梢。 天边残阳已渐散,青峰数点、晚云胜火,暮风正迟迟。 王匡捏着手中的信笺,转头遥望着营门的方向。 几名士卒正在往篝火堆里添柴,换班的守门卒约莫才吃罢晚食,队列显得有些松散,风里隐约传来兵丁们粗俗的玩笑声。 王匡收回视线,朝走在身畔的书九歉然地点了点头:“对不住,临时把你给叫来了,可吃过饭了么?” 书九仍旧那副青衫落拓的模样,一双阔袖在风里翻卷着,瞧来极是潇洒,却又并不与军营的肃杀氛围相悖。 “小五猎了头野猪,晚间烤来吃。”他负了两手,神情与步态皆很悠然。 钺八五最近侍奉他极为殷勤,王匡对此亦有耳闻,便含笑道:“阿九是打算再收个弟子了?” 此番出庄比试,钺八五几乎已经定下了败局,因为他的师父钩八被箭十一给杀了。虽然尸首还没找到,但阿福在山神庙里发现了打斗痕迹,还在柱子里挖出了钩八的随身之物,几乎可以断定钩八已死。 没有了师父提点,钺八五是不可能战胜经由书九点拨的枪八三的。 不过,这败局也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只要书九愿意再认钺八五作个临时弟子,则这次比试的结果便会被记为平局。 两人同拜一师,便算是师出同门,自然也无须争斗,而藏剑山庄也并不鼓励一味斗狠。运气、胆略、手腕与为人处世等等,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有时甚至远比武功更为有用。 能够说动对手的师父收自己为徒,这本身便已证明了其人能为,只要师父不反对,山庄当然也会尊重这些高手的意思,公平对待其名下的每一位弟子。 第139章 新军 “不过,小白恐怕未必乐见此事。”王匡此时又道。 他口中的小白,便是枪八三。 枪八三的确未必肯将到手的胜局拱手让出。而若他执意要分胜负,便只能和钺八五约下死斗,这同样也在山庄的规矩之内。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全方位的比试,只要能够选拔出足够优秀的人才,山庄从来都很愿意放宽约束,由得这些年轻人折腾。 书九对这两人的生死并不在意。 以枪、钺二人的武技,远还达不到令他对其中任何一方介怀的地步,于他而言,平局是最为省心的。 自然,若是二人执意死斗,他也不会干涉。 “再看吧。”他拂了拂衣袖,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望着王匡问:“先生可是有事?” 他身负重任,王匡近来也鲜少寻他说话,今日却在饭时将他叫了过来,必是有事发生,且事还不小。 王匡闻言,面上便浮现出了一丝苦笑,直接将手中密信递了过去:“你看了便知道了。” 书九微有些吃惊,许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信任自己,居然毫不避讳地就把密信交给了他。 愣了一息后,他也没推辞,大大方方接过信笺,一目十行地读了,复又将之还了回去。 “怪麻烦的。”王匡替他说出了心里话。 书九默然不语,面上亦无甚表情。 王匡叹了一口气,将信笺握在掌心揉成了一团,摇头道: “是以我才一直说六……还是太年轻了,思虑不足。你看,这不就是后患么?就算明知道这是有人在里头搅局,这一手棋下到了眼面前,却也不能不去应招,真是……唉……” 他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未尽之言,亦在此叹中。 书九仍旧不曾未言声,看向王匡的眼神却很专注。 他在等待这位剑语士的指令。 剑语士有令,必当遵从,无论这命令是什么。此乃庄主亲自交代的。 王匡将纸团收进袖笼,目注着前方,面上忧色难掩。 容他考虑的时间并不多。 事情已然迫在眉睫,他须得当即做出决断,哪怕是最草率的决定,也总好过犹豫不决。他等不起,事态更等不起。 “那就只能再麻烦阿九你一遭了。”稍作思忖后,王匡便温言道,语毕,伸手向书九肩膀上拍了拍,神情间竟有了一丝疲倦: “辛苦你,加紧些罢。” 所谓节外生枝,便是应在此时,所幸王匡已经提前有了安排,虽然并非尽善尽美,却也算是在应子之后,又回了一步先手。 只可惜,他设下的套子针对的并非搅局者,这让他多少生出了几分憾然。 “是,先生。”书九颔首一礼。 语声未落,青衫已在数丈开外,须臾不见。 凝望着眼前寥无人迹的操练场,王匡抬起手,在眉心处捏了几下。 四周很静,唯山风过耳,带来空洞的回响,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息。 将身上的薄裘裹紧了些,王匡仍旧觉得遍体生寒,骨头缝里仿佛都浸着冷风。 山里的温度本就比外头更低些,且北国的春天也来得迟,眼下都已经快到四月了,山间仍旧绿意稀薄,倒是有早开的野桃花迎风绽放,虽不过三两枝,却也足慰春风了。 王匡轻咳了几声,抬头望向铺散于天际的最后一抹残阳,心绪有些飘忽。 此处乃是莽泰的新军大营,因位于群峰之间,地势低狭,寒气聚而不散,是故常年都很阴冷。 之所以将军营建在此处,是为了借助这里的地势。 莽泰想要练出一支擅长游击战的强军。 这是他的一点野心。 金军多擅野战,越是平阔之地、大军弥野,金军便越是骁勇难敌,每每与宋军对阵时,只消冲杀一两个来回,宋军便会被冲得七零八落,当先乱了阵脚。 然而,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擅长大型野战的金军,却是水战不利,攻城战与游击战上也表现平平,这也导致金宋两国交兵二十载,金军虽然占据上风,却也只将国境线向前推进了百里不到,而每遇坚城或是山地崎岖的堡垒,则必定久攻不下,到最后无不是受制于粮草军械补给之不足,草草收兵。 莽泰也是很吃了几次亏之后,方才发下宏愿,誓要练出一支精擅野战的新军。 只是,那时的他身在皇都,头上压着一大堆老牌军中贵族,手上空有兵权,却指挥不动这些军中门阀麾下兵将,尤其是负责皇城卫的哈尔沁红甲军,个个桀骜不驯,时常借练兵之由与索塔部私斗,如莽泰这样的新贵根本压服不住。 直到来白霜城任了左帅,莽泰才终于能够放开手脚,于是四处调集亲信旧部,建成了眼下这支新军,并将大营设在了深山老林里,与布禄什的营盘完全分开,只有在攻打宋国时,两帅才会合兵一处。 若是此军练成,莽泰便会拥有一支独属于他的私兵。换言之,他也会成为当年被他深恶痛绝的军阀之一,而到了那时,他在金国贵族中的地位才会变得稳固,他下达的军令也才会有人老老实实地去执行。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说来却还太早。 暮风携来更深的寒意,王匡慢慢踱回帐中,不多时便有人送来了饭菜。 待到用罢了晚饭,已是天将擦黑,帐外点起了松油火把,摇曳的光影时而被大风送入帐中,携来极淡的松香。 这味道实则并不难闻,王匡偶尔还会觉出一种闲散来,好似重又回到绝凌峰上、品松阁中,听松涛阵阵,看云淡天低。 只是,今夜的他却有些心绪不宁,原本想翻几页书的,那书摊在灯下半晌,却是一个字都没入他的眼,只觉得心情莫名地焦躁。 “先生。”帐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嘶哑的低语。 王匡回过神来,提声道:“是阿福么?进来罢。” 帐门悄然掀起,阿福脚步无声地走了进来。大风掀起她覆面的黑纱,重重又叠叠,似是浊浪翻卷,却终不能现出她的真容。 抱歉哈,只有一更来着,爬走…… (本章完) 第140章 青笺 “又有信来了?”见阿福手中握着几个蜡封的铁管,王匡心底的焦躁又在往上冒。 密信来得太多,便也意味着变故横生,而他眼下所忧之事已经够繁杂的了,委实不想再添新忧。 养气功夫还是不够啊。 王匡在心底里自嘲了一句,闭目吐纳了几息,将不安与烦躁尽皆压下,方才张目望住阿福,和声道:“罢了,拿来我看。” 阿福素不喜多言,闻听此声,也只是沉默地屈了屈身,将封着密信的铁管悉数放在了小书案上,静静地退了出去。 这几名山庄武者各有职司,阿福便专事往来密信消息、查验饭菜衣物等,而阿金等人则在四周轮值巡卫,保护王匡的安全。 此处不比帅府,这些金军也没那些礼仪讲究,最初看到他们这群宋人时,军中兵丁无不是凶恶万状,更有人叫嚣要将他们的皮剥下来做军鼓,直到书九当众露了一手,才镇住了他们。 只是,金军对宋人的轻视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是以阿金他们才会时刻巡视,以防有哪个不长眼的前来挑事儿。 命仆役将帐门束起一半,王匡便挥退了他们,当先拿起了书案左首的铁管,孰料那铁管甫一入手,他便觉手腕一沉,不由得面色微变。 这竟不是寻常寄递密信的那种薄皮铁管,而是实铁的,分量委实不轻,再看上头的封蜡,王匡的面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小心地挑开最上层的封蜡,下方是两片圆形铁片合成的搭扣,翻开第一片扣锁,便是以火漆封牢的管口,那火漆之上还钤着一枚青色剑印。 王匡此时的面色,已经从凝重转作了肃杀。 自从离了山庄之后,他拢共也只接到过两次青印密信,虽然其送达的途径与那些普通密信相同,但唯有王匡知晓,青笺一出,必有大事。 他凝视了那印鉴数息,方才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特制的小银钩。 银钩的钩尖上乌光幽沉,似是抹了什么药,他用钩尖一点点地将火漆剥离,这才将信筒完全打开,取出了里面的字条。 字条乃是以暗语写就的,王匡寻来解语之书,逐字译出,细加研读,渐渐地面上便有了笑意,而后,这笑意又继续扩大,直到最后,竟至喜动颜色。 他是极少有这样鲜明的表情的。看起来,这信中所言已然扫去了他心头烦忧,令他眉眼舒展,仿似那心底的重担已被卸下。 微笑着将密信放在火上烧了,再微笑着看着那纸灰散落于地面,又闭目回味了片刻,王匡方才信手拣起另一只铁管。 这信筒便轻得多了,入手便知就是寻常收到的那一些,王匡取信读罢,面上的神情丝毫未变,很快又拿起了下一只。 待所有密信都看了一遍,王匡仍旧是面无异色,显然收到的消息都很寻常,与那青笺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将字条全都拢在一处,伸向了烛火,眼瞧着那窜起的焰苗即将舔上了纸笺,蓦地心头微动,飞快缩手,口中也轻轻地“咦”的一声。 他重新将字条展开,排在案上,又调换了其中两张的顺序,盯着这几封密信蹙眉深思着,半晌后,方才提声唤:“阿福,进来一下。”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便起身走到帐门跟前,将其中一角的系绳解开。 也就这么会儿的工夫,阿福已经到了,王匡索性便立在门边吩咐她:“劳驾,把图匣拿给我。” 这些文书之类的事,他全都交予了阿福,毕竟他这里时常会有人来,有些东西却是不便让外人瞧见的,而阿福为人精细,帮他收着这些最为合宜。 阿福转身去了,回来时,手里提着个五尺长的木匣。 这匣中呈放着金、宋两国的地形图,一应山川城池尽在其上,还记录下了物产、人口、军务等概要,乃是山庄多年来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倾注无数心血搜罗整理的集大成之作。 除却这两国之外,新丽、交趾、东瀛乃至于天竺的部分地形勘测,山庄亦有涉猎。 既欲谋定天下,则天下事自应尽入眼中。身为执棋之人的藏剑山庄,必然不可能拘泥于一隅,着眼全局、料势于先,方为定夺江山之策。 王匡此番带出来的只有两国地形图,却也将木匣塞得满满当当,分量颇沉,阿福便直接将图匣放上了书案。 “你在外头守着,若有人来,提前告诉我一声。”王匡叮嘱了一声,便寻出钥匙打开图匣,从里面挑出几幅地图来,摊在案上细看。 未几时,他又从案角拿起自己平素摘抄的邸报,与地图两相对照着看,时而还会闭目沉思。 约有一刻后,他便又唤了一声“阿福”。 阿福应声而入,王匡靠坐在软椅上,一只手轻轻敲击着书案,发出了“笃、笃”之声,数息后,方才开口问:“白霜城奴市的动静,你可知晓?” 阿福沉默了片刻,启唇道:“涨价。” 她说话从来都是言简意赅,却也印证了密信上一条粗看并不重要的消息。 王匡停下了敲击书案的动作,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待那烛芯“噼啪”一声爆起了灯花,他才仿佛被惊醒一般抬起头道:“阿福你……” 只说了三个字他便停了下来,快速地将脑中所思诸事过了一遍,待确定并无大的疏漏,这才道:“你去叫几个咱们的人回来,我急等着用。” 近段时日,庄主又派出了不少人手追杀箭十一,王匡身为剑语士,对这些人还是有一定的指挥权的,只要他调派的人手于大局无碍即可。 而眼下白霜城的局势,才是王匡心中的大局,至于箭十一,那是庄主的大局,与他无涉,他也不关心。 阿福也没问为什么,只躬身应了个是,王匡又道:“也用不着太多,七、八人足矣。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带着人来见我。” 阿福领命去了,王匡将密信全都烧成了灰,这才重又伏案看起了地图。 这一看,便是半宿过去,直到天交三鼓,帐中的烛火方才熄灭。 第141章 烂账 翌日一早,王匡略略洗漱一番,便唤来阿金吩咐他道:“有个地方要请你亲自跑一趟。” 语毕,他将昨晚连夜画好的一份地形图交给了阿金,切切叮嘱:“一定要按我画的地图走,我这里再给你一羽信鸽,找到地方后不论有无发现,先给我传个信。” 见他的神情颇为郑重,阿金忙肃声应是,王匡又按了按他的胳膊,加重语气道:“要快。我等你消息。” 阿金也曾在庄中受过特训,按图索骥这种事于他而言丝毫不难,只是他不明白,何以王匡会如此地着紧此事,竟然还亲自画了张地形图,仿佛生怕他找不到地方似地。 离开大营后,阿金便当先打开了地图,而待到看清图中所画,他立时“嚯”地叫了一声,旋即喃喃自语地道: “娘地,这是要本座翻山越岭走到澜江么?” ……………… 再有三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神灯节了。 此乃金国南方的节日,百姓们会在这一天汇聚河畔,放灯祈福,而在昌黎等北地重镇,却是没有这么个节日的。 “这些南蛮子真真爱偷懒儿,隔三差五就要过个劳什子的节,都不晓得干活的么?” 吉勒氏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两个小丫鬟跪在地上替她捶着腿,脚踏边散落着几个美人拳。 她用不惯这些南蛮子的玩意儿,还是觉着肉拳头捶腿更舒服些。 “主子,内库前些时候丢了几样东西,这是名录。”贴身女仆和卓躬立在旁,双手捧着一份簿册,轻声向着吉勒氏禀报道,却是没去接她前面的话。 吉勒氏原还坐得好好儿地,闻听此言,那腰杆儿当下便往起一挺,面色亦骤然一寒,尖声道:“这原就是公中的东西,怎么还要往咱们的账上头记?” 也不待和卓回话,她便立着一双眼睛将帕子连连挥动起来:“划走,都划走,这些烂账往后也不用报给我了,直接划走便是。若有人计较,你叫他来见我。” 气哼哼地语罢,吉勒氏便从小凭几上端起一碗奶酥茶,仰头喝了一大口。 不提这事儿还好,这一提起来,她这肚子里的火便“噌噌”地往上拱。 那几件铜器实则也值不了两个钱,吉勒氏恼的是这东西原就是固德寻摸来的,也不知他在账上动了什么手脚,竟将铜器转进了内库,换了两样金饰走。 如今这铜器一丢,却要内库作赔,吉勒氏每一思及,便觉恼恨不已。 这等损公肥私之举,若是放在那丹本家,她早就将那母子两个叫去训话了,如今却是她孤身一人在别个的地盘上,自然也没法子作威作福起来,只得吃下这个闷亏。 其实,吉勒氏如今过手的银钱数目极大,这一两二两的小钱本入不了她的眼。可谁教这事儿沾上了固德那逆子呢。 就算是为那逆子花去一个铜钿,吉勒氏都觉得冤得慌,是以一听这话便又发作了起来,搁下茶碗时,她的两个眼睛好似还在往外喷火,那胸脯也气得一起一伏地。 和卓不敢多言,依照吩咐将这笔账划归公中,又小心翼翼地问:“可要让塔哈再来一遭?” 塔哈管着外院诸事,这些账簿上的变动,总要知会他一声才是。 吉勒氏阴着脸坐了片刻,方才不甘不愿地道:“那你便与他说一声罢。” 这并非这她这个大夫人给塔哈作脸,实是莽泰家主之威在上,吉勒氏并不很敢违了这些规矩,发脾气也只敢在自己屋里,在外头的时候,面子情那却是不能少的。 和卓应了一声,将这本账簿放去一旁,又从袖笼里掏出个小账册来,细声道:“主子,到放月钱的时候了。” 吉勒看了那账册一眼,面色又变得不大好看,好半晌后才道:“罢了,按时放便是。” 停了停,到底没忍住,将帕子向凭几上一扫:“真真是白养了个饭桶,事儿没干几件,钱倒是按月拿着。” 和卓不敢搭腔,心下却知她骂的不是塔哈,而是固德那边的眼线。 这本小账册上,记着每月放给各处眼线的月钱,加起来并不不算多,这些都还是小头,收买族老的那几笔才是大头,记在了另一本账簿子上。 这些年来,吉勒氏之所以总是手头紧,便是因了这些私下里的开销太过庞杂,若将她花在此事上的银两省下,那将会是一笔很惊人的数目。 不过,这些钱也的确没白花。 比如前些时,就因为有眼线通风报信,吉勒氏才成功抢去了固德的人奴买卖,如今已经赚了近千两银子。后来,那眼线又将固德私下卖产之事也报了过来,吉勒氏便一心指望着拿到实证,好将固德这个眼中钉给拔下来。 可不知何故,那眼线最近被分派去府外巡夜,住也住在府外,晨昏颠倒地,竟是连二门都不得进,更遑论拿到固德的消息了,吉勒氏这里便也落了空,她自然很是不虞。 和卓对此亦是无计可施。 她一个内宅管事,往外头跑还能说是采买,总往那侍卫堆里凑,却是不大像样的,是以她便也只能柔声劝慰:“主子莫恼,等忙完了手头的事儿,奴婢再想想法子。” 说话间,她已然将小账册收了,快步行至脚踏边,弯腰去拣地上的美人拳。 这东西扔在地上怪碍事的,万一吉勒氏碰着摔着哪儿,她这个女仆头子第一个得吃瓜落,不如拿走了干净。 吉勒氏最近也算顺风顺水,纵有小事恼人,这大事却是没有一桩不满意的,是以这脾气便也去得极快。此时见状,她便将话题又转到了眼前,指着那美人拳嗤笑道: “这东西硬梆梆地,也不知那些南蛮子怎么想起来用的。” 和卓笑着附和她道:“正是这个话呢。牧那黑泰就是又懒又贱,所以才会被咱们大金的勇士杀得大败。等到往南边儿再打个几百里地,咱们就可以去那地方过冬了,听说南蛮那边的冬天暖和得很呢。” 又一更………… (本章完) 第142章 讨人 吉勒氏随口“嗯”了一声,显然对这个话题并无兴趣,又喝了两口奶酥茶,便抬头往左右张了张。 和卓心领神会,立时吩咐那两个小丫鬟道:“你们下去吧。” 小丫鬟齐声应是,弯着腰退了出去,和卓紧跟着走上前,将挑起的门帘放下,门也虚掩了起来。 吉勒氏搁下茶碗,扭身朝窗外瞅了瞅,见丫鬟们尽皆在廊外听用,院子里静悄悄地,她便招手唤和卓:“过来说话。” 和卓早有准备,脚下还没动,那手便已探进怀中,很快便取出了一张折得极紧的纸来,边往前走边将那纸打开,口中道:“婢子一笔一笔都记在这里了,请主子过目。” 吉勒氏笑眯眯地接过纸页,看着那上面的银钱数目,只觉得这些日子的辛苦全都不曾白废。 “一万五千两。”和卓凑到近处,语声轻得好似一阵烟,被那窗缝里的东风一拂,便拂进了吉勒氏的心尖尖上。 一万五千两,乃是净赚到手的钱。 刨去在离奴坊并那几个良民处进“货”的花销,这一笔买卖,吉勒氏净得的便有这么些钱。 这可比她卖牲口来钱快得多了。 只可惜,这也只是一槌子买卖,待她回到了昌黎,她便没法子与远在边城的人奴贩子联络上了,且昌黎那边儿的眼睛也太杂,万一有个不慎被人发现,坏了名声,反倒不值。 想到昌黎本家的那些人,吉勒氏的心情又有些郁结。 不过,当视线转向眼前账纸,看着那白纸黑字写下的数目,她转而又心花怒放起来,那眉眼间的喜色根本藏都藏不住,望向那纸页的眼神亦极尽温柔,点头道: “嗯,一万五千两,正和我估摸得差不离。” 说话间,习惯性地将手往旁一伸。 和卓自知其意,立时转去旁边的柜子,捧来了算筹、笔墨等物,在旁细细地研起了墨,吉勒氏则熟练地单手拣起筹码,对照纸页核算着账目,每算得一笔并确认无误,便提笔沾墨,在相应的条目上画一个勾。 此乃她最近常做之事。 无论有多少烦恼,只消将人奴买卖的入息算上一回,再想到那即将到手的爵位、她嫡亲的骨血将是下一任那丹家的家主,她便会忧愁顿消,心中平安喜乐。 惜乎今儿这日子头却似是不大好,她这厢才算了两笔账,外头便传来了仆役的禀报声:“主子,阿力求见。” 吉勒氏面上的笑容登时凝住,再一息,她两根细眉渐渐地便由横转竖,目中的喜色亦飞快冷却。 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扫人的兴,真真是狗都嫌的一对主仆。 见她又要恼将起来,和卓忙冲她摇头,又呶嘴示意她手头账纸,一面快手快脚地收拾算筹,一面扬声道:“让他等着。” 仆役应了一声,这厢和卓已然将算筹归拢了起来,正要往盒中放,忽听“啪”地一声,却是吉勒氏将毛笔拍在砚台上又压着声音怒道: “该死的狗头又来这作甚?” 语毕,忽见那砚台边溅起了好些墨点儿,她立时想起那账纸可不能弄脏,忙忙地又将之拿在手里,待见那上头也就三两点墨迹,她的面色才算缓和了些。 和卓将算筹收进柜中,低声劝她:“想是有事儿,主子随便敷衍两句就得了,犯不着跟个狗奴才一般见识。” 吉勒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坐在那里生闷气,却也不得不将这话听进耳中。 不敷衍那是不成的。 这阿力乃是固德的亲信,在前院很是说得上话,固德如今去了大营,阿力便将他那院子守得铁桶一般,吉勒氏三番两次动心思,却总也插不进手,还吃了几次闷亏。 吉勒氏由是知晓了厉害,更兼她手头的人奴买卖又是偷偷从固德手上“抢”下来的,是以在阿力的面前时,她也不敢太过张扬,怕露出行迹来。 收拾已毕,和卓便命人将阿力带进院中。 阿力倒也知机,跨进院门后,也不往深处走,远远地便在那廊下阶前跪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个请安礼,口中道:“奴才给大夫人请安,大夫人吉祥。” 礼数上头倒是一丝不缺,可见这鬼头精乖得很,跟他主子一样地坏。 吉勒氏心中暗骂,面上则端着假笑,坐在那明间儿正座上虚虚抬了抬胳膊,示意阿力起身,复又捏着嗓子道: “哟,今儿这是吹的什么风,竟是把咱们的阿力管事给吹来了,往常可也没见你往咱这院儿里跑。这是有什么事哪?” 阴阳怪气地一席话,在吉勒氏而言已经算是很客气了,阿力却也爽快,开门见山地道: “回大夫人,少将军过几日就要回府,奴才想跟大夫人讨几个牧那黑泰洒扫洒扫院子,用完了就把人还回来。” 因着神灯节将至,左帅府最近格外地忙乱,阖府仆役俱皆被大夫人支使得团团转,莽泰并固德院中的部分仆从也被调来帮忙,两个男主子如今皆在大营,这事儿便也无人过问。 只是,到得神灯节那一日,这父子俩却是要回来露个脸的,他们的住处自然亦须拾掇干净,阿力想要借几个奴仆使动,并不算过分。 吉勒氏原就打算着手安排此事,此时阿力主动登门,她自是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倒也没再拿话排揎他,当即便应下了,阿力又提出要亲去挑人,她也一并应允。 横竖这些牧那黑泰都是要做人牲的,养了这些时候,着实费去了不少米粮,如今物尽其用,还能省下一顿饭食,吉勒氏恨不能让他多挑几个人走才好。 拿着吉勒氏予的铜牌,阿力径去柴房挑了四男四女八名离奴,计数画押后,便将八人带回固德的院子,大致分派了差事,末了又单指着一名女奴问: “可会种花草?” 那女奴正是莲儿。 此时闻言,她强忍住心下的欢喜,作出一副胆小的样子来,怯怯地道:“婢子在花房当过几天的差。” 一更飘过………… (本章完) 第143章 嫌恶 “那就你了。”阿力朝莲儿点了点手,又扭头吩咐院中侍立的一名金奴仆妇:“把东西都拿给她。” 那仆妇忙抱来了一早备下的抹布、花锄等物,朝莲儿手里一塞,便被阿力使唤着去了外头。 阿力盯了莲儿一眼,忽地提声道:“都给我老实把活计干好了喽。” 院中立时响起了参差不齐的应诺之声。 阿力在固德院中素来说一不二,众奴自无别话,尽皆依命老实当差。 震慑了众奴,阿力便朝莲儿一抬下巴:“你跟我去后院儿。”说罢转身就走,自然也不会有人敢问他要带莲儿去后院做甚。 捧着手中的杂物,莲儿低眉敛首跟在阿力身后,眼底隐隐现出了一丝欢喜。 果然来了。 她就猜着这几日阿力会来寻她,约莫固德也要现身,因为到得明晚,所有离奴便都会被带出帅府,关进码头的仓库。 据说,大夫人租下了码头最大的通济库,在那里,会有大巫先举行一场净魂祭祷,以保这些人牲能够身心洁净地回归天神的怀抱,且这场法事还要进行整两天,然后便到了祈灵法事的正日子。 到得那个时候,固德若再要与莲儿通消息,却是极难的了。 逃出虎口的那天即将到来,可莲儿却莫名生出了几分眷恋,此时与阿力一前一后地走着,脑子里乱糟糟地,不时偷眼窥瞧。 固德后院的人已经被阿力支开了,此时是空着的,莲儿随着阿力转上一侧的抄手游廊,勾头看去,便见那院子当中是一片沙地,两边儿放着好些兵器、石锁之类的东西,瞧来是少将军习武之处。 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颊一下子飞红了起来,忽听“咿呀”一声,却是阿力推开了后院角门,冷着脸对她道:“走快点。” 莲儿不敢再偷看,加紧脚步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走着,一路却又忍不住便要去掸一掸裙摆、正一正襟袖,又惋惜于那齿梳不在身边,却是不能理顺鬓发,可再一想,她如今两手都捧着东西,就有梳篦,也是没法子用的。 阿力对前院自是再熟悉不过,专拣着人少的地方走,很快从大花院北角穿过,未几时,便到了莲儿熟悉的老地方——那所荒废的空院。 固德已经等在院中了。 他是借口回城调阅公文,私自回府的。 距离上一次他接到阿琪思的消息,已然过去了六天,今日乃是他与阿琪思约定的日子,他必须得回来一趟。 “是不是有我的信?”垂眸看着跪伏于脚下的莲儿,固德满面阴沉,目色森然。 他极厌这个名叫莲儿的牧那黑泰。 这不仅因为莲儿是他留在花真那边最后的首尾,亦是因为,这女奴每次现身,都在提醒着他一件事: 当你面对强大的对手时,再多智计武略,亦是徒然。 他已经快要忍不下去了。 他希望这件事尽早了结,不管结果好坏。委实是这种受制于人的无力之感,时常会让他想起从前、想起幼时的那段光阴。 那是固德绝不愿再回顾的过往。 便是为了不再被人欺负、受人辖制,这十余年间,他一直都在拼了命地咬牙向上爬。 如今,他终于站在了任何族人都不敢对他大声说话的地方,可当他抬头时,他却发现,另一些站在更高处的人,已然将他的生死握在了掌中。 令人绝望的是,那些人未必便是位高权重者,便如那个叫做阿琪思的低贱江湖宋人,只因恰逢其会,又刚好知晓了某些秘密,于是便有了决定他这个高贵的金族少将军命运的筹码,且凭此胁迫于他,让他不得不从命。 这肮脏而又令人作呕的局面,已然足够把人逼疯,可这竟还不算完,直到前几日固德才察觉到,在他这枚棋子的身上,居然又多出一只执棋的手。 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么? 固德负在身后的手痉挛似地抖动着,似欲抖掉那些妄图操控他命运的无形之手,望向莲儿的视线近乎怨毒。 “有……有信的,少将军。”莲儿眼眸低垂,说话声带着少女特有的婉转。 她红着脸咬紧唇瓣,将衣袖褪至肘侧,露出了极白净的一截藕臂,在那雪白的臂弯内,粘着一枚蜡丸。 小心地将蜡丸取下,莲儿满脸珍重地将之捧在手中,高举过顶:“信在这里。” 固德满脸地嫌恶,强忍下了掩鼻退后的动作,朝阿力看了一眼。 阿力忙上前接过蜡丸,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剖开,取出了密信。 “展开给我瞧。”固德冷声说道,负在身手的后握得更紧了,显是绝不肯与那信纸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莲儿并瞧不见他的面色,只低着头、红着脸,将衣袖慢慢地拉上,目之所及,是一双镶了金边的男子皮靴,靴尖处沾了些泥土,想是这一路风尘仆仆,走得很急。 一时间,她的脸几乎红透,耳根儿发烫,头却埋得更低了。 固德的视线被密信挡住,自是瞧不见脚下牧那黑泰的面色,就算瞧见了,亦无暇理会。 他此时双目张大,微有些呆怔地看着阿力手中的字条儿。 在这封以极其蹩脚的金语写就的密信里,阿琪思交代了他两件事: 第一,吉勒氏这条大鱼已经被钓了上来,再不可能脱钩。如今万事俱备,只消固德依照约定网开一面、助阿琪思逃离白霜城,则吉勒氏母子将会永远消失在他的面前; 其次,固德需在见信之日立即派出一名手下,去往私娼街一家叫做杏花楼的娼馆,随便找个姑娘快活一晚。 第一条也就罢了,这后一桩事,却让固德生出了几分不安。 私娼街? 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前些时候那地方才发生过一场械斗,有人听到了炸爆竹一般的巨响,也有人看到半空里腾起的奇异火光,据说街上的一家私娼馆受到波及,里面的人尽皆失踪,有说是死了,也有说是跑了。 府衙只象征性地查了两日,便以江湖恩怨了结了此案,但固德却知晓,这只是糊弄外人罢了,内中必有隐情。 又又一更………… (本章完) 第144章 盛大 那私娼街就在布禄什的把持之下,传说他在那里有个很大的暗库,私藏了好些东西,里头又还牵扯到京里几位王爷。 这两年间,左帅府曾无数次试探暗查,却也没将里头的门道给摸清,反倒折进去了不少人手。 眼下,阿琪思突然便要固德派人去往那里,她这是要算计布禄什么? 固德自然不排斥这种做法,只是他不会天真地认为,此乃阿琪思好心帮他们左帅府的忙。 两帅之争看似局面极乱,实则却自有其轨迹,所涉之人与事,也绝非一座边城或几个银矿那样简单。这女杀手看来是要插手其间了,却不知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脑子里的念头转个不息,固德面色不动,闲闲地问一旁的阿力:“可知道做法事用的船只共有几艘?” “回主子,大夫人定了四条船,有一条还是楼船,听说那船有三层楼那么高。”阿力早就打听清楚了,此时便回道。 固德微微颔首。 这么些船,足够装得下那些“货物”了。 吉勒氏最近可是在大肆进“货”,搞得奴市价格都有些动荡,算算她手头积压的牧那黑泰,怕是得有上千头,必须得有几条大船才能运得出去。 这些事都无需固德专门派人去查,只消盯着离奴坊的动静,便基本能够摸清了。 “外头对咱家要办的法事都是怎么说的?”固德又问道。 阿力语声极低地道:“回主子,外头的人都在议论这事儿呢,奴才听到不少人说,这法事的排场只怕比踏青节的春祭还要大,有几家酒楼还专门派人去河边圈出了地方,说是要给贵人们提前留席。还有人说……殿下可能也会来。” 固德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殿下”这两个字,就仿佛两根尖刺,刺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是在籍此抒解心底的郁结,好一会儿后,方才用着强抑了情绪的淡然语气道:“你且说说大夫人是怎么安排这四条船的罢。” 阿力道:“回主子,主子们和来吊唁的贵客都安排在了楼船,剩下的三条船上各安排了一位大巫做法事,然后……” 他迟疑了片刻,看了看跪在身后的莲儿,固德摆手道:“无妨,便在这里说吧,都是自己人。” 皆不过寻常之事而已,当着莲儿说也不打紧。 阿力便接着道:“大夫人的货物会分散安排在那三条船上,若是有余的,便全最放在楼船最下面的一层用来压舱。大夫人还交代了别的事……” 他简短而快速地将所知尽说了,原来,吉勒氏会在祈福法事结束之后,单独留在楼船上,陪伴女儿走完最后一程水路,以慰女儿的在水之灵。 待到船队抵达下一个码头,她乘坐的楼船会短暂停靠在岸边,容她下船。其后,船队会继续沿沧河驶向上游吉州,再由吉州码头改走陆路,回到昌黎。 到那时,船上的“货物”想必已然出清,单留下用来殉葬的人牲,那也不过五六十头罢了,两辆牛车便能运走。 至于花真的灵柩,却是已经在十日前便踏上了归乡之路,眼下只怕已经到了昌黎。 灵枢会直接运回那丹家族在昌黎的祖庙,并在庙中停灵七日。大夫人则会赶在花真入殓之前回到本家,主持女儿的丧仪。 这安排十分地妥当。 毕竟花真只是小辈,身为父母长辈的,断没有为了儿女之死而服丧的说法。事实上,如果不是有花真托梦之说,这法事根本就不合办。连公主死了都没这排场,一个新贵之女,哪里配得起这般隆重的祭奠? 不过,在这天高皇帝远的白霜城,也没人来计较合不合乎礼仪,再说了,太子殿下都没说什么,旁人就更不会去多这个嘴了。 待听阿力禀报罢,固德眼望远处,沉吟不语。 吉勒氏要单独留在楼船之上,自然绝不可能是什么慈母思女,必定是与“买家”约定了要在船上银货两讫。而阿琪思袭杀吉勒氏母子,想必也只能在那个时候。 只是,杀两个人而已,用得着这般麻烦么? 这些日子来,固德时常思忖此事,总觉得阿琪思的安排也太过繁复了些,很不合常理。 就算退一万步说,这位山庄出身的杀手想要先将吉勒氏的钱尽数诓骗过来,以作逃亡之需,再行伺机杀人,那也有得是省心省力的法子,犯不着设下如此……盛大……的计谋。 她当真只是为了谋求脱身么? 固德眸光微闪,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地捻动着,脑海中思绪纷纭。 在他看来,这笔买卖着实是不大公平的,他固德在此局中所获之利,远超阿琪思所得。而这般“舍己为人”的江湖好女子,放眼天下也没几个,若说这里头不曾藏着别的算计,固德绝不肯信。 然而,反过来再想,这一切又干他屁事? 固德垂着眼睑,隐去了目中的阴鸷与讥诮,亦止住了想要将此事上报父帅的念头。 他不过是一枚生死由人的棋子而已,什么宋谍山庄,什么夺嫡两帅,全都去特娘地吧。 这样暗骂的时候,他的心里似是痛快了些,用力呼出了胸口的浊气,淡淡地道:“烧了罢。” 阿力会意,立时掏出火石、点燃火绒,凑在了那张纸条儿旁。 东风卷起火舌,飞快将纸条吞噬殆尽,不多时,纸灰如蝶舞,没入春草深处。 不再有信笺遮眼,固德的视线便重又落回到了脚前的那道身影上,随后便瞧见了那犹带艳红的耳垂。 他的面上再度浮起了极深的厌恶,可说话声却很温煦,仿佛心情不错的样子:“回去告诉你主子,我会照做的,希望她也能履行约定。” “是,少将军。”少女的喉音娇柔清脆,像丝弦上不安跳动着的乐韵。 随着语声,眼前微弯的秀项便悄然直起,小鹿般的目中水光涟滟,迢迢漫漫,投过来一缕微颤的眼波。 固德的视线与那眼波轻触了一下,少女的面颊再度飞上两朵红云,快速地垂下了头。 ………… (本章完) 第145章 温柔 固德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莲儿。 有那么四、五息的工夫,他几乎有些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才合宜。 再之后,他的嘴巴方才动了动,一声嘲讽的笑几乎便要冲上喉头,可他很快便又紧闭住了嘴唇,面上现出欲要呕吐的神情来,仿佛被方才的那个眼波冒犯到了,于是,烦恶溢于言表,继而难以自制。 再花了数息的时间,他才终是控制住了面上的神情,唇角微微勾起,如若往常那样淡笑着,垂眸望向脚下那温顺得如同羔羊的女孩。 “我听说,你们明晚便要离开了,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温和地说道。 莲儿的心一下子跳得极快。 她听出了那声音里的牵念,就仿佛有一根丝线,勾动着那一字一句、一言一语,自他的唇齿之间,飘进了她的心底深处。 她咬着唇,鼻子里发出了极轻柔、极娇软的一声:“嗯。” 东风吹起几片花瓣,落在了她的裙裾上,亦吹凉了她滚烫的双颊。 她陡然惊觉这断不是一个奴仆该有的回答,一时间手脚都有点发冷,正要伏地请罪,可不曾想,一道她此生从未听过的温柔的低语,却随着微风拂了过来: “莲儿,你想要留下来么?” 叹息般的音线,好似一缕蕴着暖意的风,吹化了莲儿冰冷的手足,亦吹开了她深埋于心底的那朵卑微的、似是永无绽放之日的花朵。 她的身体禁不住地开始战栗,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泛起浓浓的酸涩,可回味却又是那样地甘美芬芳,比她偷尝过的糖水还要甜蜜。 没待她回话,那温柔的低语便又再度响起:“我的意思是,莲儿,你可愿留在我的身边?” 东风浩渺,拂动着院中草木,那梧桐如云的冠盖随风摇曳着,一如莲儿摇曳不息的心。 她的脑中一片晕眩,脚底下像踩着棉花,整个人恍恍惚惚地,忘记了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回来的。 当她醒过神时,她已经站在了一块极小的花圃前,目中所见,是湿润的泥土与散落在脚旁的几棵花苗。 她这才模糊地想起,这里好像是少将军住处的后院,而这小小的花圃,便是阿力安排给她的差事: 她要将那几棵月季花苗栽进圃中。 可这时候她的头还晕着,花锄也拿不稳,只得将两手牢牢地抓紧它,却忘了能用它来做什么。 她便这样呆呆地立在花圃前,手里握着她唯一能握紧的物事,仿佛握住了一个渺茫而又切近的希望。 这是……真的么? 莲儿的唇瓣已经咬得痛了,然而,这疼痛却并不能驱散那如影随形的虚妄之感。她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梦。 可是,就算在梦里,她也从不敢梦见那样的声音,与那样温柔的承诺。 “只要你留下来,我会好生待你的。” 她记得了这句话。 到死都忘不了。 在这样一个风很好、花也开了的时节,她心底深处最隐秘的那个愿望,那个近乎于可笑的一个念头,好像……有了一点实现的可能。 脸颊烫得像火烧,心也跳得像是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莲儿的眼中氤氲着水雾,那柔波一直漫进了她的心底。 “啊!” 一声惊叫突地响起,满心绮思登时尽碎,莲儿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跪在了地上,额头死死抵住地面,就连手掌被花锄磕破了都没察觉到,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要挨鞭子,求求老天爷,不要让我挨鞭子。 “还有气么?” “吓,流了这么些血!” “都闪开!” 几声议论隔着院墙传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阿力的斥责声。 莲儿这才发现,那惊叫其实也是从前院来的,这后院里除了她,便再没别人了。 她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裙角的浮灰,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提步走向了院门。 外头显然是出了什么事,她原先自是没这个胆子瞧热闹的,可今天,她得着了一个并太不确定的承诺,这让她莫名多出了几分底气,就仿佛发生在这院子里的任何事,皆与她有了那么一点关系,而她也有了一点资格前去看一看,甚而……问一问。 这样微小的一点便利,想来阿力……还有……他,应该也是允可的罢。 莲儿的唇角泛起甜笑,这隐秘的快乐令她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娇小的身影如一只飞过梁前的雨燕,轻盈地走到院门边,驻足张望。 不远处的石阶下,一个中年男人正倒在血泊里,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旁边围着几个人。 莲儿马上便认出了这男子。 他是一同被叫来洒扫的离奴,大伙儿都叫他石头。 他好像快要死了。 鲜血汩汩地自他的脑后淌出,染红了地面,他的肩膀下头也洇了好些血,搁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抽动着,胸口的起伏已然难以分辨。 若是马上去把吉罗婆婆叫来,怕是人还有救。 莲儿很想要这样大声地说出来。 吉罗婆婆是个好心的金奴,府中的奴仆们有个头疼脑热地,都会去她那里讨些草药来吃,她还有一种能够止血的药糊糊,莲儿身上的鞭伤便是这种药糊治好的。 莲儿的喉头滚动着,许许多多的话语涌上唇畔,让她想要一吐为快。可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就仿佛有什么在阻止着她,而脑海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 嘘,别说话。 于是,她牢牢地抿住了唇,只有扶着门框的手轻微地颤抖着。 阿力站在石头跟前,面色极为难看。 “没……没人碰他,他……他是自己从台阶上摔下来的。”管洒扫的金人仆妇哆嗦着禀报道,指了指身后的台矶: “他在那边擦围栏,脚下踏……踏空了,然后就摔了下来。” 这的确是个意外。 阿力自己便可以证明。 这个叫做石头的牧那黑泰干活很卖力,阿力方才还夸了他两句,可没成想这人这么不经夸,居然自个儿便摔下了台阶。 那台矶只有四级,根本就不高,纵摔下来也死不了人,可不凑巧的是,石头倒地时后脑恰好撞在了石阶的尖角上,撞出了一个大窟窿,此时已是血流如注,呼吸渐微,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第146章 烙铁 阿力抬起一脚狠狠踹在石头的身上:“你没长眼睛吗?” 感受着脚下那具死气沉沉的躯体,他越发心头冒火,面上布满了阴云,咬牙切齿地一边踹、一边咒骂: “贱狗东西不知道看路?要死就到外头去死,作甚要死在大爷我眼面前?这还让我怎么跟大夫人交代?” 死个把奴仆算得了什么?可这几个牧那黑泰却是从大夫人那里借来的,过后还得如数奉还。如今这还没过上两个时辰呢,就先摔死了一个,若不设法补齐了,大夫人肯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阿力又下死力踹了石头几脚,石头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晃动着,蓦地全身抽搐,手足都在乱颤,身子也几乎弹跳起来。 阿力骇然,忙后退几步,口中迭声道:“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抽搐只维持了短短数息,石头的脑袋便朝旁一歪,手脚俱皆软软地摊放开来,再也没有了呼吸。 未几时,一股恶臭在空气里缓缓弥散,阿力登时铁青了脸,掩住口鼻扭头冲那金人仆妇道:“去看看他死了没有?” 那金人仆妇壮着胆子走上前,将手伸至石头鼻前探了探,又颤抖着飞快缩手:“他……他没气了……死、死了。” 这仆妇也知道这是从大夫人那借来的人,死在这里只怕要糟,一语说罢,便抖着衣裳跪地求饶:“管事老爷饶命,管事老爷饶命,小的真没……” “闭嘴!”阿力口中暴出了一声厉喝。 满院婢仆立时噤声,那几名离奴更是直接跪了下去,脑袋紧抵着地面,头都不敢抬。 阿力此时根本顾不上处置这些奴仆。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死人的事糊弄过去,别让大夫人揪住了错处。前者好办,他素有积威,这些贱奴断不敢往外乱说,后一样却是有些为难。 帅府如今只剩下了金奴,牧那黑泰却是全都被大夫人搜刮干净了,再没法子拿谁来充数。 在原地踱了几步,阿力忽地眼冒精光,招手叫来个看上去挺机灵的小厮,低声吩咐了他几句。 那小厮飞跑着下去了,阿力又板着脸指挥另几名仆役:“你们两个去烧个火盆来,里头多加些柴禾。你们两个,把尸首扔到虎笼去,记得路上背着点儿人,要是被大夫人那边的人撞见了,有你们的好看!” 几名奴仆喏喏应是,各自散开。 花斑虎阿黄如今便养在前院,每日牛羊肉食不断,却是好久没吃人肉了,用这个法子毁尸灭迹,阿力自忖还是有几分急智的,一时间倒也颇为自得,想着事后须得好生向固德请个功。 石头的尸首很快便被人抬了下去,又有婢女打来水冲干净了地面,火盆也烧了起来。没多久,便有两名侍卫提着个麻袋从外面走了进来。 “哟,这么快啊?两位大哥辛苦了。”阿力笑呵呵地迎了过去,态度很是客气。 这些侍卫皆是莽泰的人,并不归固德管,请人家帮忙自是要给个好脸色的。 “阿力管事交代的事,我等自当尽力。” “咱们谁跟谁啊。” 两名侍卫说着客气话,合力将那麻袋放在了砖地上,阿力忙从袖子里摸出几块碎银,递给了其中一人。 那人将银子拿在手中掂了几掂,立时眉花眼笑地起来,勾着阿力的肩膀道:“阿力管事够大方。咱们都是好兄弟,还有什么事要咱们做的,尽管吩咐。” 阿力倒也没与他客气,打着哈哈道:“那就请两位大哥再留一留,替我看着点儿,我这院儿里的人没你们的身手,我怕看不住货。” 那两名侍卫没口子地应下了,阿力满脸欢喜,拉着他们去游廊下头闲聊,又命人送茶来吃。 正说着话,那方才跑开的机灵小厮却是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莲儿倚门望去,见他怀里抱着个看上去很旧的大铁匣子。 “没叫人看见吧?”阿力也瞧见了那小厮,立时招手唤他近前,低声问道。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道:“没……没撞见人。” “不错,等会儿有赏。”阿力夸了他一句,上前掀开他怀中的铁匣,从里头取出了一根黑红带血的物事。 那是一根烙铁。 一见此物,满院婢仆尽皆色变,莲儿更是浑身发冷,两条腿都有些打晃。 这烙铁是专门用来烙印“牧那黑泰”字样的“印签”。他们这群要用来殉葬的宋奴,便是在那根烙铁之下,变成了如今的离奴。 此刻,午后的阳光斜射而下,照得满院子白灿灿、明晃晃地,阿力掌中的烙铁映出亦被映出一道幽沉的乌光,令人不寒而栗。 阿力眯着眼将烙铁打量了几眼,又试着挥动了两下,便提步走到火盆旁,将烙铁顶端有字的那面放在火中,一点点烧得殷红。 两名侍卫却是见惯此事的,根本不用他吩咐,利落地径自走去解开麻袋,从里面拖出来一个人。 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褐布衣裤,脑袋上束着发髻,一望而知便是宋人,观其年纪、身量等等,却是皆与死去的石头相仿。 被拖出来时,这男子显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地惊恐畏惧,一俟被两名侍卫架起,他立时本能地挣扎起来,虽手脚都被粗绳捆缚,那被堵住的口中也发出了激烈的“唔唔”之声。 可很快地,他便瞧见了阿力掌中的烙铁,亦瞧见了侍立在火盆旁的那些奴仆,他们额角的刺字在阳光下显得极是醒目,男子的视线飞快扫过,身形陡然一滞。 那个瞬间,莲儿看到了他目中的惊骇、恐惧、乞求、哀恳,以及,刻骨的绝望。 而最后,就连绝望也从他的眼中消失了。 他放弃了挣扎,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任由那两名侍卫将他一直拖到火盆前。 当烙铁伸过来时,他已经接受了这即将到来的命运,木然的脸上重又有了表情。 他努力地露出了一个笑,抬起头、伸长脖子,朝着烙铁凑去。 第147章 耳光 “滋——” 皮肉被烤化的声音与带着焦糊味的血腥气冲入风里,随后是几声战栗而又压抑着痛苦的吸气声,但这声音与味道在须臾间便又消散殆尽,就仿佛它们从不曾出现过。 宁静的院落里,阳光温柔、花香清浅,两只燕子绕飞于梁前,数声啼鸣,乱了满院东风。 烙印、上色、刺字。 墙头的藤蔓绽开了细碎的芬芳的花朵,一些光束透过花叶洒在那男子的脸上,照出了他额角鲜血淋漓的“牧那黑泰”烙印,并一个歪歪扭扭的“左”字。 这是左帅府独有的标记,府中每一个离奴的面上,皆有此字。 “不错,挺懂事儿的。”阿力满意于这男子的驯顺,亦很满意于自己的杰作。 他歪着脑袋端详着那烙印与刺字,手中的刺针在那“左”字上头比划了两下,拿不定主意是再往深里刺一些,还是就这么着了。 两名侍卫皆瞧出了他的犹疑,一人便拍着他的肩膀夸他“手艺不错”,另一个则安慰他“天黑就看不大出来了”。 毕竟是才烙下不久的新印迹,与莲儿他们还是有些差别的,所幸此时已近黄昏,若是光线再暗上几分,约莫就能蒙混过关了。 阿力接受了他们的提议,命人将家伙什尽皆收起,又给这些离奴分派了好些额外的差事,以期拖延到天黑,那两名侍卫也提着空麻袋离开了。 少将军的院落终于恢复了往常的安逸,阿力此时心情甚佳,便学着主子的样子撩开并不宽大的衣摆,管自向那台阶上坐了,招手唤那才被刺字的男子道:“过来说话。” 那男子一直跪在地上没动,那名金人仆妇正在悄声嘱咐着他一些事,闻听此言,男子立时丢下那仆妇,连滚带爬地奔到阿力面前,跪在地上“咚”地一声磕了个响头:“奴才给老爷请安。” 说这话时,他的面目显得有些狰狞,浑身亦在不停地颤抖,显是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这却并未影响他回话的清晰,他面上的笑容亦是极尽谄媚。 “屁的老爷!”阿力笑骂了一声,面上却是并无怒意,瞧着还挺高兴:“叫咱管事就成了,再一个,见了正主子再跪,咱可受不起。” “是,管事老爷。”男子并不曾完全改口,直起身来躬腰站在他面前,脸上堆着浓浓的笑。 这动作牵扯了他额头的伤口,他疼得嘴角直咧,却还是竭尽全力地让自己显得高兴一点儿,以取悦眼前的管事老爷。 阿力斜睨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在什么地方当差?” 男子方才已被那金人仆妇提点过了,忙点头哈腰地道:“回您的话,奴才叫石头,原先在马房当差,眼下管扫东院并净房。” 他本就是被抓来顶替石头的,答的自然也是石头该说的话,却是一丝不差。 “嗯,看你就是个聪明的,果然长了脑瓜子,不像那些蠢东西要挨了鞭子才能长记性。”阿力眯眼打量着他,面上忽地现出了一个古怪的笑,道: “唉,你也真个是倒霉,好端端地撞到了咱手里来。咱也是没实在法子啊,不然那主子爷吃了挂落,咱们当奴才的自然也讨不得好去,就只能找了你来顶缺,你心里可也别怨怪咱。” 那男子的脑袋立时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哪能怨您呢?能到这么大的宅子里当奴才,那是小……奴才的福分,奴才高兴还来不及呢。” “哦?真的么?”阿力怀疑地看着他。 他立时更用力地点头道:“是真的,管事老爷。奴才就想到那大宅子里头当牧那黑泰,可恨一直没门路,今儿管事老爷能看中奴才,奴才不知道有多欢喜。” 阿力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故意叹气道:“唉,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了。罢了,如今你也算是这府里头的人了,我且问你,你可还有父母亲人在?要不要我派个人往你家里说上一声?你这一下子人不见了,他们怕是得挂念。” 末了一句话,他的声音拉得很长,仿佛是在同情地叹息,可他的眼底却泛着兴奋与残忍的光,如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 那男子一直没敢抬头,亦不曾瞧见他的神情。 他弯着脊背站在阿力的面前,就像一张永远也无法抻直的弓,好一会儿后,他才猛地“噗嗵”一声再度跪倒,“咚、咚、咚”在砖地上磕起头来: “您慈悲、您慈悲,您是天底下最好心的老爷,您慈悲、您慈悲……”男子大声地、反复地说着,声音颤抖,脸上已经淌满了泪: “小……奴才别的不愁,就担心家里头的老娘。”男子哽咽着,说话都有些岔了音儿:“奴才……奴家只剩下老娘一个亲人了,她眼睛不好使,看不见东西,管事老爷若是能让人去北……” “啪!” 一记耳光陡然劈上面颊,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语,他被打得身不由己朝旁歪了歪,险些便栽倒在地。 他捂着脸,惊恐地抬头看向前方。 一名离奴少女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 “莲儿!” 阿力惊呼了一声,看向莲儿的视线满是震言。 莲儿咬着嘴唇,面色苍白,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她额角的刺字上,宛若黑蛇般地扭曲,为她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阴狠。。 “牧那黑泰没有家人。”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男子,冷冷地说道。 语罢,反手又是重重一记耳光,直将那男子打得又往另一边栽倒,台阶上的阿力也险些惊跳起来。 他断没想到莲儿会突然冒出来,且还越俎代庖出手教训起了新来的奴仆,这本该是他逐猎羔羊的时刻,只待那男子道出家住何处、尚有何人,便可派人去他家中斩草除根,而这牧那黑泰一无所知,还会对他感恩戴德,真是想想就觉着有趣。 可莲儿这样一来,却将阿力取乐的心情都给打没了。 此刻,其余婢仆也皆被莲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俱是不敢则声,有几名离奴更是为她气势所慑,直往后躲。 第148章 金贵 微风携来细细的花香,院子里一片死寂。 足有三、五息后,阿力才终是醒过了神,当下不由大怒,只觉得自己的权威被这两巴掌打得丁点不剩,一时间面色铁青,张口便要骂。 孰料莲儿居然抢上前一步跪在了他的面前,一脸谦卑地道: “奴婢实在看不下去了,又怕管事老爷等会儿打得手疼,这才斗胆惩戒了这猪狗不如的牧那黑泰,求管事老爷宽宏大量,饶恕奴婢的过错。” 一面说着话,她一面快速膝行至阿力脚边,抬起衣袖擦拭着他的靴子,小心而又讨好地道:“管事老爷,您瞧您忙得靴子上都沾了灰,让奴婢来替您老擦干净吧。” 她半个身子趴在阿力脚下,那竭力奉承的样子就像是恨不能用舌头去舔他的靴子。 阿力直是惊讶到了极点,脑中一片昏然,一时间竟也没想着去躲,下意识低头看去,便瞧见了一截雪白的秀项,并那脑后乌细柔软的发丝。 没来由地,他心中竟腾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愉悦。 这便是做主子的感觉么? 这便是被女人贴心服侍的感觉么? 阿力享受地半眯起了眼睛,然而,再下一息,他猛然清醒了过来,“噌”一下便跳下了台阶,落地时险些崴了脚,他也没顾得上,只白着脸高声叫道:“你……你还不给爷走开!你……你疯了么?” 这一刻,冷汗已然爬上了他的后背。 无论少将军对这宋女是真有那么点儿意思,还是只想随便玩玩然后再弄死,莲儿也已经算是半个少将军的人了,阿力纵是再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打这女人的主意,更不敢被她服侍。 他也不过只是个有些体面的奴仆罢了。 这念头一起,阿力竟莫名生出几分怯意来,生恐此事被人报去固德处、惹来主子不快,忙又用很大的声音喝斥了莲儿几句,还骂她“失心疯”、“脑袋被驴踢了”,似是要籍此与她划清界限。 只是,他也并不很敢当真打骂这宋女,怕万一有个好歹又令主子不喜,遂也只是口头斥责了一番,又威胁众奴不许乱嚼舌根,随后便借故有事,躲了出去。 他不敢再呆在院子里了。 他怕莲儿再贴上来百般讨好,他更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惹恼了固德。 这位少将军平生最恨的,便是不自量力之人,而阿力之所以能够成为他的心腹,便是因了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僭越。 直跑去了大花园,阿力的一颗心犹自“怦怦”乱跳,口干舌燥、两手发潮,却又莫名有几分回味,之后又觉后怕。 且不说他在外如何排解,却说院中,管事的一去,那新来的“石头”便也被那金奴仆妇叫了起来,指派去打扫院子,众奴也各自忙活起了差事,接下来再无别事发生。 赶在天黑之前,总算将诸事收拾完毕,略吃了些干饼凉水裹腹,那金人仆妇便代行阿力之责,将八名离奴给还了回去。 大柴房负责看押离奴的管事才吃了饭,正有些昏昏欲睡,见人都回来了,便也没怎么仔细验看,只略点了点人数,就与那金人仆妇交割了押纸,了结了此事。 那金人仆妇担了半天的心事,到此终是放下,当下脚不点地一溜烟就跑了,倒让那管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头到尾,这管事都没发现石头已经换了个人。 回到大柴房后,因恰值饭时,一众离奴皆被赶去东角的食槽进食,满屋里皆是吞咽咀嚼之声,莲儿等人却是早便吃过了,那管事便“去、去、去”地吆喝着,将他们撵去了另一头,不再理会。 趁着四下无人,莲儿便悄悄挪到那新来的“石头”跟前,轻声地道:“这位大哥,刚才真是对不住,我……” “姑娘别说了,俺省得的。”未容她说完,那男子便出声打断了她,面上的感激极是真切: “俺真是要多谢姑娘你那两巴掌打醒了俺,不然俺还做梦呢。姑娘才是真的好心人,多谢你。” 他的额角犹有鲜血渗出,刺字处血肉糊烂,瞧来极是惊心,可他却好似并察觉不到,犹自续道: “俺也真糊涂了,以为那金狗……人真个要去俺家里传话,还好姑娘没让俺把话说完,不然俺娘可就……” 他蓦地停住语声,整张脸扭曲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痉挛着,齿关发出了极轻的“格、格”之声,那模样比方才更为瘆人。 莲儿凝目望着他,想要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最终,也只有一声叹息。 男子攥紧了拳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抵御那心底深处陡然浮起的巨大恐慌,好一会儿后,那狰狞扭曲的神情才终是从他的面上褪去。 娘今日还活着。 他想道。 不再去想他瞎了眼的娘亲往后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他将注意力只放在一件事上: 娘今日还活着。 这就足够了。 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向莲儿,面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多谢姑娘救了俺娘一命,俺这就不给姑娘磕头了。俺在佛祖跟前发过誓,这世上除了俺娘,一应受了俺头的人都不得好死,死后还要下十八层地狱。” 他面带微笑地说着这些,那张鲜血淋漓的脸令这笑容显得有些阴森。 莲儿却并未被吓住。 此时此刻,她情愿面对这样一张丑陋恐怖的脸,也不想去瞧那些所谓主子道貌岸然、令人作呕的模样。 而就在不久之前,那张干净英俊的面容还曾让她欣喜、令她心动,可眼下她却只觉得恶心。 为她曾经的牵念与甜蜜。亦为那个从没将她当人看的人。 她为这一切感到恶心。 恶心透了。 莲儿抿了抿唇,将那如欲作呕的感觉强抑了下去,细声岔开了话题:“说起来,我还没请教大哥的姓名呢。我叫莲儿,莲花的莲。却不知大哥怎生称呼?” “莲儿妹子好。俺叫金贵,金子的金,贵重的贵。”男子咧了咧嘴,想要再自嘲两句“人贱名贵”,可他的整颗心却早已被凄苦填满,那笑容便再也难以为继,神情间一派黯然。 第149章 疑问 “原来是金大哥,小妹有礼了。”莲儿仿佛什么都没瞧出来,含笑福了福身,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管事,见对方仍在盯着东角食槽的离奴,便压低语声道: “金大哥,等会儿你先躲到西墙根儿去,别教人瞧见。” 她指了指金贵的额角:“你还在流血呢。” 那管事没发现便罢,一旦发现石头换了人,他是绝不可能声张出来的,只会加重再打金贵一顿,以混淆其额角的刺伤,最终苦的还是金贵。 金贵知道她是好意,谢了她一声,复又叹气:“天幸俺爹死得早,俺娘的眼睛又瞧不见,俺这人不人、鬼不鬼样子,没的吓着他们。” 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打从赶牲口一样地被金军从堡里驱赶到了白霜城,他便无一日不胆战心惊,生怕那“随用为奴”的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让他的娘亲失了依靠。 而今,命运终将他逼至此处,他却反倒觉着,这样其实也挺好。 那时的他和现在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只会磕头,拼了命地磕头,而那些金军也和方才的阿力一样,看着他磕得头破血流,大笑取乐。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经历第二回这样的事了。 那就这样罢。 他想。 就这样和娘亲两不相见、不知生死,将“她(他)在别的地方活着”的念想存在心里,总要比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在眼面前更好。 金贵终于咧开大嘴,“嚯嚯”地笑了起来。 看着那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莲儿迟疑了片刻,又向前移近了些,声若蚊蚋地道:“金大哥,我……我没准儿能帮你的……” ……………… “然后呢?你要如何帮他?” 一个时辰后,柴房北角的墙根儿下,周遭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其中又以那侍卫并管事的声音最大。 而即便如此,卫姝的语声亦不曾被这杂音掩去,反倒如一管水线,清清冷冷,漫进了莲儿的耳中。 她将脑袋埋在胸前,没敢去瞧对面的女子。 柴房四角的火盆已经撤走了,约莫是大夫人觉着这些牧那黑泰明日便要离开,这最后一晚挨个冻也不会死,是以此时屋中莫说火盆,便是蜡烛都没点上一根,真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莲儿纵是将眼睛张到最大,也根本瞧不见对面的情形。 但她还是不敢抬起头。 凶名在外的杀手,她自然怕得很。 沉默了一会儿后,莲儿方才很小声地道:“也不必帮忙的,就请阿琪姐姐去……瞧上一眼,再……再捎句话儿,让金大哥的娘放心,也……也就这样了。” 卫姝低低地“唔”了一声,并不置可否,话锋忽地一转,问道:“你呢,莲儿?你自个又是如何打算的?固德要你留在他身边,你可愿意?” 莲儿大惊失色,下意识脱口而出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话一出口,她才察觉到自己竟是默认了固德此前的挽留,不由得冷汗湿衣,心跳也加快了好些。 难道说,下晌与固德在荒院见面之时,阿琪思竟然就在旁看着? 此念一生,她不只面色惨白,身子也轻轻地打起了哆嗦,心说这人莫不是鬼?怎么行动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的? 见她满面骇然,卫姝不由掩唇轻笑起来:“我说,你也很不必怕成这样,我又不会吃人。” 可你会杀人。 莲儿默默地在心底里补了一句。 不过,若是抛开下晌之事不提,只说阿琪思近来的言行,莲儿便又想着,或许对方还真不是那种凶神恶煞,至少左帅府这些日子死的人,就都不是阿琪思杀的。 再往深里想,阿琪思手底下的人命,还能比得上比莽泰一家、甚尔比阿力这样的金奴管事更多么? 莲儿怔怔地坐着,心里忽然就像空了一块。 那下晌时分扰动她心弦的温柔低语,在那根烙铁举起之后,便被她硬生生剜了出去,就此留下了一个空洞。 此刻,那空洞正在往外突突地冒出些什么东西,一直向上涌着、涌着,直涌到了她的嗓子眼儿,让她不吐不快。 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便张开口,呢喃地自方自语了起来。 也或许,她是在向着那个会杀人的女子诉说吧。 从八岁被卖进左帅府开始,她说到是怎样熬过了最初的那些日子,说到百花院的差事、固德的收买,说到渐长的年纪与懵懂的心,说到烙下离奴印记那天的大雨,说到拉开衣袖呈上密信时吹过的微风,说到她听见的那道低语和自个儿的心跳,说到月季花苗与忘记了用处的花锄…… 她不停地说着,仿佛要将这辈子的话全都在此刻说尽,又像是要将深藏于心底许久、许久、许久的那些东西,全部倾倒出来,再也不留一丝。 直到她说到了那只被人抬进来的麻袋,以及那个被从麻袋里拖出来的男人时,她才终是停下了语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前方。 夜色吞没了整片天地,她看到的,只有黑暗。 于是,她便向着这黑暗发出了疑问: “活着……为何这样难呢?” 她皱着眉,认真地、期盼地凝视着前方。尽管她什么都瞧不见。可她却还是坚执地看着、疑惑着。 在这浓稠的夜的泥浆里,她的呼吸极细、极轻,若一尾离水的鱼,微不可闻,而她接下来的话语便如鱼吐出的泡,在这夜幕的挤压下破碎: “我就只是……只是想要活下去……” 这是她唯一的愿望了。 仅此而已。 然而,并没有谁来回答她。 夜风吹起了她的发丝,她静静地坐着,知道,那个可以回答她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就在她说出最后的那句话时,她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由近及远,最后留给她的,是无穷无尽的岑寂。 看起来,这果然是一个难题,就连看似无所不能的阿琪思,竟然也被这问题给难倒了,走得比谁都快。 黑暗中,莲儿扯开唇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150章 棚户 今夜无月,天幕上只有稀疏的几粒星。 宵禁的时辰已然将至,街巷间灯火寥落,城府衙差敲着铜锣、提着棍棒,在几处热闹的坊市巡卫,驱离着本就不多的行人。 蓦地,一道飘絮般的身影出现在了某条暗巷,巷子两侧人家投下的烛光昏黄黯淡,一只素手闪电般探进烛影,险之又险地接住了一片掉落的瓦块,随后,那纤细的身影又如轻烟般掠上屋顶,将瓦块放回了原处。 掸了掸衣袖上沾着的浮灰,卫姝轻舒了一口气。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失手了。 方才路过一户人家时,她不小心踢翻了人家放在墙下的菜缸子,差点便惊动了人,所幸恰有只野犬夹着尾巴跑过来,却是替她担下了那家妇人的几声好骂。 以阿琪思的身手,断不该犯下这等江湖小蟊贼才会犯的错,可卫姝今晚却有些神思不属,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是莲儿枯坐于黑暗里的身影。 不知何故,这身影让她想起了竹嬷嬷,想起了暮色中那个单薄枯瘦的身影。 一个是青葱年少、一个是华发苍颜,她们的脸不住地在卫姝的眼前交替、重合,时隐时现、挥之不去。 “活着……为何这样难呢?” 脚踩着参差不齐的瓦块,卫姝耳畔仿佛又响起了莲儿梦呓般的低语。 她今晚两度失手,皆在忆及此声之时。 活着,何以会如此艰难? 从前卫姝鲜少会想起这样的事。哪怕被梁王私兵追杀,流亡于诸国、惶惶于乡野,她也从不曾觉得活着艰难,反倒在那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迸发出强烈的执念,且在这执念之下蹈血踏骨、披荆斩棘,直至登上了最高处的那张宝座。 然而,此际已非昨,如今的她也早不是什么公主王后,于是,这再寻常不过的“活着”二字,于她而言,便也蕴了些别样的意味。 凝了凝神,卫姝伸手按向屋顶,丹田气劲流转,身形陡然拔高,如一只黑色的大鸟疾掠过数重屋顶,一个起落间,便已在数丈开外。 她正在去往金贵家的路上。 虽然并不曾向莲儿承诺些什么,也并没打算着要去帮忙,可一俟离开左帅府,卫姝的腿脚便像是生出了自个儿的主张,径自往北行去。 卫姝由是便知,这一遭她是必去的了。 习武者讲究身在意先、心神合一,如今念未动、身先行,此乃武者真意使然,更何况,《破风箭法》通篇修的也只得二字: 无悔。 箭出而无悔。 唯其无悔,方可念头通达;唯其通达,方可神意兼备。意至则境强、神完则气足,则化而为一、凝而成势。 待到箭法大成之时,一应草木、山川、天地、人心乃至于世间万物、人生百态,皆可为掌中弓、弦上箭,一箭离弦,可破万钧。 自然,卫姝如今远还没练到这个境界,且这境界到底能不能达至、存在与否,眼下亦难确证。然而,习武者的本性、江湖人的义气,却令得她本能地知晓,此行必不可少,否则心境有缺,再难圆满。 而这一路之上的失手,与武者或江湖皆无涉,唯涉卫姝之本心。 她是说过要救下莲儿,也允诺过要救下这些可怜的离奴,她也的确在身体力行地做着,且,事已将成,如今只差了最后一步。 可是,扪心自问,救人,当真是她的目的么? 难道她不是以救人为幌子,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将苍生百姓摆上了台面,实际上却在精打细算着如何凭借此局狠狠地煞一煞金国的威风、振一振中原士气,再籍此表明自个儿实则并不比那些所谓的明君差? 她又何曾将这些活生生的人视作为人?某种程度而言,她不也与那些金人一样,将这些离奴作为筹码,以加重自个儿的分量? 为了出掉胸中那口恶气,为了拿掉后世加诸于身的“孽皇”、“侫幸”之号,她又何偿不是在利用着他们? 而她最终的目的,也无非是想要自证兼证人。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她自己,以及她眼中的社稷江山。 可,什么又是江山? 垂拱庙堂那么些年,从隔帘听政、到执掌国玺,从如履薄冰、到独断乾纲,卫姝一直以为,她是懂得的,然而眼下她却又有点弄不太懂这两个字的含义了。 念头此起彼伏,脑中一片嘈杂喧嚣,卫姝奔行的速度却丝毫未减,且始终分出一丝心神来窥察周遭情形,倒也未再继续犯错,那纤秀的身形如风吹落花、似飘絮逐空,无声无息间穿城而过,只用了一刻不到的工夫,便已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北市羊头坊瓜篓巷。 那名叫金贵的男子,便住在此处。 这边城一隅,卫姝此前也曾来过。 初入白霜城时,她便曾在这里藏匿过一段时日,躲过了山庄数批杀手的追杀。 这地方比她住过的杂院更乱,盖因它就在离奴坊左近,紧挨在城墙根儿下,处处皆是胡乱搭就的窝棚茅屋,放眼望去,竟瞧不见一块砖瓦,只有横七竖八草搭的屋顶,地面上牛矢马溺遍地,粪水横流,风中时而飘来一股恶臭,令人不忍卒闻。 说这里是巷都是抬举它了,这其实就是一片棚户区,原先在大宋治下时,银城的这一块便也是穷人聚集之地,如今白霜城府衙更是疏于管理,这瓜篓巷便也越发地没了章法。 卫姝拣着能落脚的棚顶提气纵跃,须臾便到了地方。 诚如莲儿转述的那般,这金贵家所在之处,的确比旁处要干净些,门前的那条小水沟虽泛着腥臭,然水底映出稀疏的星光,沟畔春草离披、野花零落,偶有芳气飘转,倒也像个样子。 在离着金贵家五六丈远时,卫姝便已停步不前。 她听到屋中有人说话,更为离奇的是,那茅屋里居然还亮着灯,虽然烛火幽微,却也在这穷户陋巷醒目万分,几乎有些格格不入了。 穷人家哪有余钱费此烛火?眼盲之人又何需点灯?此外,独自在家的老婆子,又在与谁说话? 第151章 哀音 卫姝伏低身子,整个人好似融入夜色与微风之中,凝神细听屋中动静,那说话声便也渐渐传到了耳中: “……唉,可怜见的,好端端地人就这么没了,真真是飞来横祸。” 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在说话,沧桑的声音里带着极浓的悲意,语声颤抖,似有饮泣之音。 “娘,您坐下……坐下来再说话,别累着了。”另一个中年男子的语声响起,显然是这老妇的儿子,只是这男子中气似是不大足,说话声带着些微的气喘: “唉,老金这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遍了,都说没瞧见咳咳咳……” 还没说上两句话,男子便低低地咳嗽了起来,喘息声里夹杂着混浊的杂声,果如卫姝猜测的那样,是个体虚多病之人。 那咳嗽声才一起,又有个中年女子的说话声紧跟着传来,却是在劝前头那男子:“孩子他爹,你且喝口水,莫要心焦,咱们再等等看,没准儿金兄弟过会子就回来了。” 看起来,这乃是一家三口,而听其语气,这家人与金贵母子想必亦是相熟的,如今一家子皆呆在金家,说话行动自然而然,可见两家关系亲厚,主人不在,他们亦可自行入户。 那妻子语罢,屋中便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似是在挪动椅凳、搬弄杯盏,而后,那先头的老妇止住哭泣,颤声问道: “我晚半晌的时候恍惚听张婆子说了一嘴,道是她家贵娃儿要去银毡大街做什么营生。我的儿,你可去银毡大街找过了?” 张婆子?张氏? 卫姝蓦地心头发紧。 金贵的娘便姓张。 中年男子咳嗽方平,此时闻言,便气息不稳地道:“娘,我去找过了,没人见过他。” “唉,这孩子怎么就没个影儿呢,竟是连最后一面儿都没见着……”老妇哑声低语,复又哀哀地哭了起来,如豆灯火晃动,一如卫姝渐沉的心。 仅是这番言语,已然昭示着许多事情,然而她还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抱着“未必如我所思”的念头,向前跨了一步。 夜风忽起,水沟星光散乱,草屋漏下的烛影令得四周黑暗愈浓,不知何时,那浓黑之中已然多出了一道纤影。 屋中三人犹未察觉屋外瞬息间的变化,依旧围坐于这茅舍中唯一的一张板床边,各自叹息落泪。那板床上躺着个枯发瘦削的老妪,面青唇紫,已然没有了生机。 卫姝凝目视之,发现这老妪应是被人好生地拾掇过了,头脸皆擦拭得干净,衣裙上虽打着好些补丁,却也浆洗得十分平整,其上折痕颇新,显是才从箱子里拿出来的。 此外,老妪的草枕旁放着一根藤杖,想来是她平素所扶,此时亦已擦拭洁净。而她便伴着藤杖平躺在板床上,神情安详,如若熟睡。 若是忽略她额角与面颊处的擦伤、以及那明显凹陷进去的胸骨的话,她与那些寿终正寝的老人,并无两样。 围坐在旁的一家三口皆是布衣麻鞋、形容憔悴,其中那年老的妇人头发花白,正自掩面垂泪;旁边年轻些的男子面色蜡黄,也在不停地叹着气;他的妻子算是三人中精神头最好的,此时亦是满面愁容、脸带倦色。 “我实不该多嘴问张婆子的……”那老妇此时又哭着开口道,混浊的眼中老泪纵横,面上透出一丝悔意: “她原就等贵娃儿等得心焦,我那般一说,她哪里还坐得住,自是要去路口等的,偏偏她眼睛又瞧不见……” 她哽咽着停下语声,花白的头发在幽烛下颤抖着,似是极为自责。 她的儿媳便劝她道:“娘,这怎么能怨您呢?那张婆子原本就爱去路口等金兄弟回家来着,咱们时常也劝她,哪一回她又听过咱们的?又有哪一天不要往门外站上几回?” 说着她也自红了眼眶,抹着眼角道:“要怪就怪这天杀的老天,没的让咱们苦人再受这等苦。谁也没料着那地方竟也会有人骑马,撞倒了人也不说停下来瞧一瞧,竟还又纵马往回踩,啐!真真是禽兽……” “你可小声些罢……咳咳咳……”男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因窒息而泛出潮红,可他却还是挣扎着嘶声打断了自己的妻子,喘息道: “……莫要再说了,那可是扎克善老爷家的仆人,扎克善老爷才升了头人,咱们咳咳……咱们哪里惹得起……” 好容易将话说完,他已是咳得弯下了腰,他的妻子忙拿起一旁的水碗凑到他唇边喂他喝水,却也再没了说话的心思。 屋中寂静,烛火幽微,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除此并无别的声息。 夜渐渐地深了,茅屋里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天边稀星消隐,更深夜残,越显寂静…… ……………… 三天后,神灯节当日,却是个春阴天气。 晓起时落了几点雨,所幸到得下半晌时那雨便停了,晚来风急、层云蔽月,天色竟也不算太差,白霜城不少百姓便聚于沧河岸边,放灯祈福。 不消多时,那千万盏莲灯便飘浮于河面,娼巷伎坊游船往还,彩烛斑斓、光影灼烂,娼优歌舞、脂粉流荡,倒好似迢迢星汉落九天,漫漫银河忽倒悬,却是将这月黑风高夜,也化作了喧阗不夜天。 吉勒氏的马车傍河而行,倚窗望去,见前后马队威风赫赫,那河中则是明烛璀璨,好似行走于万家灯火之间,她的面色被河灯照亮,明明灭灭、时阴时晴。 和卓跪坐在吉勒氏身边,小心地觑了一眼她的面色,便将才加了蜂蜜的奶茶捧至她眼前,细声道:“主子,再过些时候就到了,您先喝口茶润润喉吧。” 吉勒氏拧眉扭脸让开茶盅,只抬了抬下巴道:“放着吧。” 语罢,托腮看向窗外河景,面上现出了不虞之色:“方才是怎么回事?好好儿的怎么就堵了路?到底是谁家在那瞎闹腾呢?” 她说着已是双眉微竖,“刷”地一声便将车帘给拉了起来,只觉那外头的热闹委实是不堪得紧,吵得她心烦意乱。 第152章 怪事 月隐风高、水岸浪急,这天公确实有些不作美,吉勒氏打从天亮时起便一直提着半颗心,生恐今晚风浪太大,船行不利,误了运“货”的时辰。 好在此时雨早停了,沧河之上虽偶有风浪,那河灯却也飘得平平稳稳地,想必晚间的买卖能得顺利。 只是,这银钱一日不曾落袋,吉勒氏的心便一日不得安宁,此刻思及方才路上的事,她便又烦躁起来。 原来就在一刻之前,左帅府的车马甫一转至沿河那条大路,便碰上了不知是谁家做法事的游祀。 所谓游祀,乃是金族独有的一种祈福仪式,是由巫男巫女抬着祭品、捧着神像、烧起牛油烛,在某个特定的地点巡游祝祷,主要是用来招魂或送神的。 吉勒氏万没想到,今晚这样的大日子,居然有人会……不,是有人胆敢与左帅府争这个风头。那些巫人在街口又是唱、又是跳地,好不热闹,引得不少人围聚观瞧,险些便堵了路,若非帅府侍卫铁骑坚兵,吓走了众人,吉勒氏就得被拦在那里。 她原就对今晚花真的法事看得极重,那毕竟关乎着她最着紧的银子,如今中途遇阻,她当即心头火起,只因不能误了吉时才没立时发作,眼下那气却还没消呢。 和卓素知她的脾性,早便命人去打听了,见吉勒氏此时果然问及,她便笑道:“回主子,奴婢听说是扎克善家在那做法事。” 吉勒氏闻言,眉毛一挑,眼睛张大了几分:“扎克善?就是那个女儿被人卖掉死了的头人家?他家又出事了?” “主子记性真好,正是他,他家还真就又出怪事了。”和卓奉承了吉勒氏一句,又压低了声音满脸神秘地道: “他们家这阵子怕是在走什么霉运,前些时候他女儿死得不明不白地,扎克善闹了好大一场,到底也没个了手,他自个儿倒是凭着军功升到了头人。 如今却是轮到了扎克善自己,说是头天晚上还在家里睡得好好地,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吓,这人竟是平空地就没了,还有几个仆人也一并不见了踪影,这些天城里都在传他们家的事儿呢。” “哟,这听着可有点儿吓人。”吉勒氏面上的怒气已散,现出了几分惧色。 那扎克善的事她也听过的,先是他的女儿被错当作人奴糟蹋卖掉,惨死在某个领甲家中。如今他自己竟也步其女后尘,生死未卜。 一瞬间,吉勒氏想起了草原上的那些怪谈异闻,不由得后心发寒,手脚也有点冷,忙捧起奶茶啜饮了一口,待暖意入腹,她方才觉着好了些。 和卓情知她会怕,便将那早就想好的安慰之语缓缓道来:“这扎克善也是活该,心意不诚。他女儿死了,他不说去怪罪那拐卖他女儿的牧那黑泰贱民,反将家里供奉的山神像都给砸了,如今是山神降罪罚他呢。 奴婢听人说,萨满老爷在给他家请神的时候,他家里新搭的整张祭台都烧了起来,萨满老爷便说,这是山神在发怒,只有水才能浇熄山神的怒火,便让他们家在有水的地方好生做一场法事。” 她又往前凑了凑,耳语般地道:“外头都在传扎克善多半是被山神摄走了魂魄,如今只是尸首没找着罢了。他几个儿子忙着夺产,都没心思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奴婢听下头人传话说,方才那法事的排场很小,拢共就点了四根牛油烛,根本烧不了多会儿工夫。场面上也就扎克善的女人在那哭哭啼啼地,连个捧烛的子息都没有。” 和卓摇头“啧啧”了几声,道:“得罪了山神爷,自然是没好果子吃的。” 吉勒氏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且也知晓这是因奉神不诚的缘故,倒也并非闹鬼,心下稍安,遂将那茶盅捧在掌心里,静静地出了会儿神,方才说道: “罢了,我也不与他们计较,这事儿便过去罢。再,这一家子招了山神的火,你告诉下头的人也都远着些,别沾上了霉运。” 和卓正巴不得少生些事,忙道:“主子这话正是。主子实是再心善不过,就当可怜他们这一家子了。” 说话间,车驾已然到了通济码头,吉勒氏扶着小丫鬟的手步下马车,举目张望,便见那水面上泊着一只高达三层的楼船,轩阔雄伟、气派非凡,满船上下点满了黄灿灿、明晃晃的灯笼,直是亮如白昼一般,将那楼船点缀得如若天上的仙舟,河畔百姓俱皆仰首张望,惊叹不绝。 再看那楼船甲板之上,业已搭就高高的祭台,两排牛油烛赤焰如火,台下有巫女十数、祭司八名,俱皆身著华丽的法袍,祭台下方还站着二十名童男童女,也皆穿着彩衣,每人的小手里都捧着一具擦得锃亮的法器,在那烛火下光芒闪烁。 见此情形,吉勒氏纵使再心疼钱财,却也觉着这排场委实足够了,便是莽泰再挑剔,也挑不出她半点儿错来。 “主子,这场面儿可真真是好看,便是比京里的大祭会也不差多少了。”一旁的和卓小声说道,语气极尽恭维赞美。 吉勒微觉得意,唇角向上翘起,视线一转,便望向了停泊在远处的另三艘大船。 那三条船上也各设了祭坛,布置了法台,只是灯火没楼船这般亮,祈福之人亦不及楼船多,便也显得不那么打眼了。 然而,吉勒氏望向那三艘船的视线,却远比望向楼船时更为热切。 她的“货物”泰半便集中于那几条船上,而楼船中装载的,便只有帅府原就有的那些人牲,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个零头罢了。 见诸事安排得十分妥当,那厢和卓又快速捧来了才到手的押货单,吉勒氏一眼扫过,见数目银钱全都合得上,她已是笑出了满脸的褶子,直将那眼前烛光看成了白花花的银光,心下底气愈足。 今晚一过,她所思所求、念兹在兹的一切,便皆唾手可得,你教她如何不心花怒放? 第153章 往生 “老爷,大夫人到了。” 通济码头宽阔的青石台阶上,塔哈小跑着来到莽泰跟前,弯腰低声禀报。 他还是更习惯于唤莽泰老爷,就像在本家时那样,而非如今府中众人都喊着的“大帅”。 莽泰并未留心这称呼上的不同。此刻的他正与客人寒暄,闻言略略转首,淡然的眼风扫过不远处的帅府车队,在吉勒氏那张满难掩喜色的脸上停顿片刻,点了点头: “唔,我知道了。你让人与夫人说一声,我们先进去。” 塔哈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莽泰又盯着吉勒氏看了一会儿,目色极为冷凝,复又现出了几许怆然。 今晚,他最珍爱的女儿的将要举办一场隆重的丧仪,身为父亲的他却无法以凶手的人头祭奠,他既痛且恨。 然而,他的夫人却仿佛与他的情绪并不相通,那张笑吟吟的脸令他觉得刺目。 莽泰绷紧的唇角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似讥似哀,须臾消散。 “吉时还没到,诸位请先去棚中安坐。”他转向来客颔首道,眉眼间一派平静。 他与长子固德是直接从营盘入城的,王匡等人亦皆随行。 因骑着快马,走得也早些,固他们比吉勒氏更先抵达码头,待到吉勒氏终是察觉此乃女儿丧仪、实不该满面欣然、于是终于换上了一副哀容时,青石阶上已然不见了莽泰父子的身影,却原来他们是引着男宾先行去了彩棚。 通济码头今日被左帅府整个包下,不仅留出地步供各府停放车马,还高搭彩棚、扎设帐幔,布置了吃茶待客的地方,并有拒马隔绝闲杂人等,周遭还有大批侍卫严加把守。 吉勒氏一到,各府女眷便也皆下了车,被延入另一座彩棚暂歇。再不多时,大萨满便高声宣布吉时已至,可以开始祈福了。 一时间,号角齐鸣、鼓乐喧天,巫师与祭司吟唱起了古老的祝歌,巫男巫女率舞,童男童女跪奉法器,河畔百姓鼓噪喧嚣不息,水面上更有千重细浪、万盏彩灯,直可谓沸反盈天。 吉勒氏拿帕子掩着面,悲悲戚戚谢过众宾,当先起身离棚,先在祭台前上香、向诸神敬祷,再奉上各色祭物求河神保佑,最后哭送花真阴灵登临神位。 众宾亦尽皆依此祭奠完毕,便被请进了楼船船舱。 舱中已然备齐酒果,金族丧仪并无忌口讲究,肉食酒水俱皆铺陈在案,有穿着素服、头脸干净的丫鬟来回奉酒送菜,安排得十分周全。 自然,众人也不会当真在人家的丧事上便大吃大喝起来,那也太过失礼了些。不过是略将食水沾了沾唇,再坐上一会儿,或往那二楼三楼观一观河景,便自后舱下船,乘上帅府专事安排的接引小舟,去往码头的另一侧登岸,再行回府。 之所以如此安排,却是为了不令这些贵客与低贱的人牲碰面。 殉葬的人牲如今尚还不曾登船。 他们被安置在了拒马的另一侧,与贵人们隔得颇远。那大萨满在此处也安置了一处祭坛,以黑布搭设的长棚贯连。 那黑棚的入口正对着满载人牲的几辆牛车,穿出黑棚,便是一条临时在水面上搭就的木桥,桥后便是楼船底舱的舱门。 这一条黑布长棚,便寓意着“往生之路”。 依照金族习俗,人牲并不能算是人,亦再非生灵,故而要先在这无天有地、无生有死的往生路上走一遭,消解人欲、化为阴灵。 此仪式必须由大萨满亲自主持,方才能够洗净人牲罪孽,是以此时大萨满便亲自镇守于往生路的路口,镇守生死两重边界,同时布施咒语,告祭九幽众鬼、九天神灵。 此刻,在那道狭长的黑棚前,以黑布蒙住头脸的帅府离奴已尽被驱赶下了牛车,两名画着鬼面的祭司权作“引路使者”,带领他们走进棚中。 莲儿杂在人丛间,透过黑布勉力朝前张望,隐约瞧见一条漆黑的廊道,上下左右俱皆封死,似是与世隔绝。 往生路上,岂有天日? 这满世界的黑,令得一众离奴惶恐万分,却又不敢稍停,只得缩着手脚、亦步亦趋往前走。他们的手腕、脚腕、脖颈并腰际等处,全都以结实的牛皮索紧紧相连,莫说是逃跑了,便是快走或慢走两步,亦会带累得前后之人歪倒。 这原是草原上驯化牲畜用的法子,如今用来驱赶人奴,也很有效。 低沉的咒语呢喃响起,满脸涂着油彩的大萨满肃立于黑廊尽处,两旁站着手执金杖、面覆傩具的高大神仆。 他们身被黑色长袍,整个身体仿佛皆化散于这一片浓黑中,烛光惨淡,映照着一张张狰狞鬼面,幽冷的夜风穿梭往来,呜呜咽咽、凄凄惨惨,如狼嚎、似鬼啼。 莲儿等人几曾历过这等诡谲之境,一时间无不战栗颤抖,那走在最前头的几个离奴已被这阵仗吓得手足皆软,几乎瘫倒。 “快给老子走!” 一声厉喝陡然暴起,莲儿的耳畔传来了清脆的响鞭声,那声音犹如一道夺命符,纵是此际浑身发虚,她的两只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 驱奴人掌中皮鞭,乃是所有离奴的噩梦。 这些驱奴人原是离奴坊专事调教离奴的金兵,左帅府从前也有,是由花真豢养着的,后因花真身死,莽泰一怒之下便将他们全都罚去军营做苦役,莲儿等人在帅府中时,便也不曾受过他们的挫磨。 然而,“净礼式”这两天一夜间,莲儿却亲眼见到了这些驱奴人的手段。 便在那通济仓库时,一名女奴因走得慢了些,便被驱奴人拖至中央鞭笞,身上衣物尽被带倒刺的皮鞭卷光,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那女奴在地上痛苦哀嚎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由驱奴人中的巫医上前敷药。 他们似是有一种特别的办法,既可将离奴打得血肉横飞,却又不伤其四肢并内脏,那伤药治疗皮肉伤亦极有效,可快速愈合伤口,令得人奴伤而不死,过后仍旧可供主人驱使。 第154章 骚动 自那一晚起,这甩鞭声便成了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便如此刻,纵是心中无比恐惧,离奴们也在那脆响声中挣扎着前行,就如一群被拴起来赶进栏圈的牛羊,根本无力抗拒。 “鬼啊——” 一声尖叫陡然炸响,莲儿身子一颤,脚步亦随之停下。 那几个驱奴人也皆听见了这声尖叫,俱皆吃了一惊,然而他们本就心坚如铁,很快便又冷下脸来,其中一人见莲儿竟敢站着不走,登时一脸凶狠地高举皮鞭,照着莲儿当头打下。 便在这一刻,棚外喧哗忽如潮水迸散,惊呼与尖叫竟是接二连三响起,当中还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 “船底下有……有死人!” “我看到手了!” “是水鬼!水鬼来了,快跑啊!” “快看!那条船下面也有!” “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混乱飞快波及于内,棚中渐起骚动,那举鞭的驱奴人稍有迟疑,动作微滞,鞭梢几乎擦着莲儿的头皮飞过去,直吓得她两腿一软,坐倒在地。 然而,那驱奴人此刻已然顾不上她了,抓着皮鞭茫然四顾。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呼喝、有人惨叫,再数息,竟有兵戈马蹄之声传来,惨呼声越发刺耳。 一直闭目吟唱的大萨满也终是被这响动惊醒,张开一双苍老的眼睛,看向棚外。 他本就立在黑棚的出口处,自可瞧见外面的情形,那些神仆见状,也皆伸着脑袋朝外张望,还有人轻声问旁边的人: “外头怎么了?” 趁此机会,几名胆大的离奴悄悄扯下头上的黑布,亦自偷眼观瞧。 莲儿便是其中之一。 她方才吓得跌坐下来,带动得前后几人俱皆身形乱晃,却也就此避开了驱奴人的视线。此时见外头的动静越闹越大,显然已经引去了众人的注意,她便也趁乱将罩头的黑布往上提了提。 也就在这个当儿,一声轻低语陡然划过耳畔: “回牛车。” 清清冷冷的语声,似冰击碎玉,惊得莲儿心头乍凉,恍然回首间,眼前却只有乱糟糟的几条人腿,哪里还有人在? 她不安地绞着手指,这才惊觉手里竟多了个东西,显是方才说话之人递来的,而她竟根本不知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呼啦”,忽有狂风起,吹落了她头上的黑布,亦吹开了一线天光。 刹那间,满河灯火如星,天空密布阴云,河畔乌泱泱四下逃窜的人群峰拥挤踏,有不少人正朝着黑棚奔来。 出了什么事? 莲儿下意识攥紧手中物事,掌心传来粗糙的触感,指尖寒意凛然。 匕首?短刀? 她心中隐有明悟,可脑子却还停留在方才天光乍涌的那一刻,呆呆地目注前方,身体发僵,动弹不得。 “不好!棚子要倒了!” 不知是谁突然吼了一嗓子。 莲儿被这声音惊醒,惶然抬头,却见头顶黑廊果然正在大幅摇晃,四周用于固锁的竹架亦发出了“吱哑”声。 黑棚真的要倒了。 “快出去!” 几名神仆齐齐发一声喊,丢下金杖奔至大萨满身边,连拖带抱地护送着他先行逃向出口,那引路祭司亦飞窜了出去,晃眼便没了踪影。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终是明白发生了什么,驱奴人当即挥舞皮鞭赶开挡路的离奴,仗着行动自由,又有兵器开道,一个个争先恐后向着出口处狂奔,哪会再管这些人牲的死活。 “来人,把大萨满请上船。” 高大的楼船上,莽泰肃立于甲板最前方,居高临下纵览码头全局,视线在即将歪倒的黑棚处停了一息,面上有冷意划过。 不知何故,那看似被竹架刮裂的棚布、那好像是被大风吹倒的黑棚,皆让他生出了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就仿佛一个月前踏青宴上的种种情形,再度现于眼前。 那一天不也正如眼下这般,看似一切皆在意料之外,却又无事不在算计之中? 阿琪思! 莽泰负在身后的手曲张了一下,似欲抓住什么东西,目中杀意翻涌。 但他很快便将这情绪抑下,沉声道:“再去个百人队,前队东路、后队西路,把这些贱民分开。” 语罢,他单手按向栏杆,额角的狼首刺青带着酷烈与铁血之气,神情却淡然至极。 不过是挤在近处的百姓乱了些而已,远还没到需要派兵镇压的地步,两个百人队都嫌多。 码头上很快又是一阵人仰马翻,重甲铁骑的威慑力果然非同凡响,百姓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乱跑大叫。 至于那些牧那黑泰,却是比普通百姓听话得多,已经有不少人自行跑回了牛车,那黑棚本就是以竹架固定的,并不重,就算被压在下头也只是轻伤罢了。 “大帅,尸首全都打捞上来了。”一名亲卫此时走来禀报,复又压低了声音道:“好像是扎克善。” 莽泰目注着码头,见场面已然控制住了,那混乱原也只是靠近河岸的人目睹尸首而引发的,更多人对此却是毫不知悉,此时犹在河畔或观赏河灯,或拜祭河神。 “去看看。”莽泰肃声道,一面转身望向楼船高处,却见王匡正徐步走下舷梯。 他今日难得地穿了一身玄青箭袖,足踏快靴、腰束革带,衣著十分简利。然而,他身上那种从容自若的风度却也并不曾被掩去,反倒洒落泰然,有儒将之风。 “先生也来吧。”莽泰原就在等着他,见他果然来了,便出声相邀。 “正有此意。”王匡面含淡笑,同时微不可察地冲莽泰摇了摇头。 莽泰自知其意,心中微讶,面上却是不显,说了声“先生请”,便当先转去了楼船的后舱。 这楼船本就是横泊于码头的,从岸边并瞧不见船只另一侧的情形,却也免去了诸多无关之人的窥探。 此际,帅府用以接引贵宾的小舟已然被归拢在了后舱左近,其中一只小舟上陈着两具男尸,俱是才打捞上来的,还在往下滴着水。 莽泰凝目看去,见这两具尸身的衣物俱已破烂不堪,显是在水底下泡了不少的时候,露在外头的皮肤发白发皱,头脸则青紫肿胀,有多处被鱼啃食的痕迹。 第155章 勘验 “三天。”嘶哑的语声幽幽响起,若非此地灯烛明耀,倒似是暗夜鬼泣。 莽泰循声看去,便瞧见了一道黑纱覆面的身影,却原来是阿福。 阿福一早便被王匡遣来勘验尸首,此时正悄立于小舟之上,因侧对着众人,河风又急,故而她的语声便也显得有些模糊。 她乃是武者,耳力非比寻常,自是听出了来者的足音并知晓其身份,是以不待旁人相问,她便当先开了口。 王匡素知她惜字如金,便向莽泰道:“阿福是说这两人死了有三天了。” 莽泰点头不语。 阿福此刻已是直身而起,覆面黑纱被河风拂乱。她抬手将黑纱向旁拢了拢,顺势指向左首那具肥壮些的男尸道:“扎克善。”复又一指另一具瘦小些的男尸:“仆人。” 这话意思分明,倒也无需王匡再行解说,且莽泰本就识得扎克善,仅从二尸体貌上亦能分辨得出来。 “死因是什么?”他问道。 扎克善莫名失踪一事,他是进城后才听说的。 他对这人并无所谓好恶,只知道自从半年多前女儿惨死后,扎克善在战场上便表现得格外英勇,在最近一次与宋军交战时,他冲杀在前、斩将夺旗,仅手刃宋将就达两个,遂升任了头人。 莽泰能够猜到他的心思。 扎克善是想要凭战功爬上高位,再伺机向杀女仇人复仇,甚而莽泰也知晓他的仇人是谁。 达昌安。 也正因此,在听闻扎克善失踪且很可能已然身死时,莽泰曾有一瞬间想过“是不是达昌安杀了他”。 但现在,他已经打消了此念。 这浮尸早不现身、晚不现身,偏于今晚现身,显然是有人故意设局,而那布局之人的手段,亦予人似曾相识之感,至于其目的,莽泰并不关心。 他只需要肯定一件事: 阿琪思不来便罢,若是敢来,定教她有来无回。 阿福业已验明了死因,听得莽泰相询,她并不言声,只弯下腰来,将两具尸身的上衣同时揭起。 莽泰扫眼看过,神情微微一凝。 扎克善并那仆役的胸骨竟是全都凹陷了下去,纵是离得稍远,凭肉眼也能看清。 “这是……被人打断的?”这一次,问话的是王匡。 阿福摇头,飘舞的黑纱后传出了两个字:“马蹄。” 莽泰与王匡俱皆面现讶色。 “姑娘是说,他们两个是被马匹踩踏而死的?”莽泰有些不敢置信地追问了一句。 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亦动摇了他此前的猜测。 他原以为是阿琪思杀了扎克善并设下此局,可是,以山庄刺客的身手,她又何必借用马匹之力?难道……阿琪思受了重伤? 莽泰眼神闪动,阿福却并不知他所思,只点了点头以示这二人的确是被马踩死的,旋即单手执起斜倚在侧的长竹篙,举重若轻般轻点在两具尸身的腰际、手腕、足腕并脖颈这四处,哑声道:“牛皮绳捆缚。” 语落,手腕一翻,那丈许长的竹篙在她掌中直若玩物一般,灵活地伸缩了一下,篙尖儿上便挑起了一根极细的铁线,只听她又道: “铁线固于船底。” 随着语声,她复以巧劲轻轻一甩,铁线居然断了。 “锈蚀。”嘶哑的语声再度自重重黑纱后传出,却是点明了这铁线之所以如此易折,是因为早便朽烂了。 难为她一口气说了超出十字的长句,虽然用字仍旧极简,且当中还断作几截,但意思却非常清晰,王匡与莽泰俱皆点头不语。 接下来,阿福又演示了那铁线穿过船帮的位置,而后便转身走上楼船,侍立在了王匡身旁。 案情至此已然明晰了大半,那扎克善与他的某个仆人先是被马匹踩死(意外与人为两可),后便有人将他们的尸首以牛皮索捆牢、再用锈蚀且很细的铁钱固定在了船底。 这人应是精通水性,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将两具尸身尽皆缚在了帅府备下的小舟底部,那楼船左近的守卫对此竟是一无所知,可见此人水性之好。 而在方才,白霜城府丞一家乘坐小船打算回府,那艄工在将船停靠岸边时,那长竹篙不小心碰断了铁线,尸首突然自船底翻上来,浮在水面上,当场吓晕了府丞夫人,旁观的百姓亲眼目睹,混乱就此而生。 其后,另一条小船亦同样浮起了一具尸首,众人受到惊吓,混乱才会渐及于外。 “精通水性么……”王匡的视线自尸身上掠过,望向远处的河面。 莲灯浮光闪烁,随浪起伏,远处铅云低垂,似与漫漫星河相连。 不知何故,王匡想起了那尊莫名自水底浮起的神像。 那也不过就是半个月前的事,彼时他以为那不过就是愚夫愚妇的妄念,将一件巧合之事当成天意,且也乐见局势变化,还曾顺水推舟,阴了金国太子一招。 可如今回看,太子祥瑞、花真托梦、水上法事等诸事之起因,不正是那自水底浮起的神像么? 而此刻,就在王匡的眼前,扎克善及其仆从的尸身又是自水底而出,再联想昔日种种,王匡蓦觉心惊。 近来他忙着归拢人手、筹谋布局、调配各方势力,却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他意图借力的那一方,背后依靠着的,乃是一整个国家。 纵使衰朽、纵使糜烂,那也是曾经无比强盛辉煌过的一方大国,至今屹立千年而不倒。如此国度、如斯底蕴,总会孕育出那么一两个能人来,于国之式微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自然,王匡也尽可能地将此势算在其中,但他眼下他却还是觉出,他好像有些轻敌了。 便如此际,在明知对手中盘落子的情形下,他却还是漏算了那万中之一的可能,不曾将扎克善的失踪纳入局中。 这绝非一手闲棋。 以并非必须的死亡、并非必须的杀人方式、出现在了既定且必须的时辰与地点,无因而有果,于盘中陡然出招,若天外飞仙,意在局外,令人难以估测。 第156章 虚实 见王匡的神情忽尔变得凝重起来,莽泰倒也并未吃惊。 他对王匡的谋划基本尽知,扎克善主仆之死,的确并不在对方的筹谋之内,乃是节外生枝,无论于己于他,皆是并不乐见的。 是故,见阿福此时显然已经勘验完毕,莽泰便也不再拖延,提声便唤“塔哈过来”。 大管事塔哈忙小跑着上前,莽泰吩咐他道:“叫几个人把尸首裹好,抬到岸上去。” 两具尸身还不能马上便送回扎克善家,需得再行让人验看一番。这倒也并非莽泰信不过阿福,而是他素来求稳,欲多验几回,以防疏失。 塔哈忙应下了,招手叫来几个健仆去小舟上收尸,莽泰便又转向一名亲卫道:“你拿我的手令去府衙再要几条船来,这几条就先……” “且慢。”王匡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莽泰一愕,扭头看向他。 王匡轻捻着颌下短须,沉吟不语。 在莽泰说话之前,此事于他有若雾掩云绕、辨之不清,然而莽泰这一开口,他忽然便想通了这“毫无必要”之举背后的意味,再四思量,不由摇头失笑: “原来如此。真真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有趣,有趣。” “先生何意?”莽泰并不知他在笑什么,面上现出了疑色。 王匡笑道:“在下当初请大帅安排下这几条船,无非是想借个便利、再将码头上的人群分散开罢了,却不想他们……” 他忽然停下语声,行至莽泰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末了又摇头笑叹: “此乃在下之错,也实不该小瞧了这天下英雄。大帅若是信得过在下,这便派个人去看上一看,便知真假了。” 莽泰对他的话自无相疑,张口欲言,“轰”,陡然一声惊天巨响,直震得水上波浪翻滚,船只与地面尽皆微晃。 众皆大惊,因正立足于船上,王匡当先便有些站不稳,被一旁的阿福及时扶住。莽泰等人也并不惯水上飘浮,此时亦有些东倒西歪地,好在这楼船就泊在岸边,晃动得有限,倒也无甚大碍。 那几条小舟却无这般幸运,随着水浪上下起伏,搬运尸首的两名金奴并不会水,此时心头一慌,脚下打滑,“噗嗵”,那惨白的尸首竟自裹尸布里掉了出来,重又落进了水中。 “呀——” 头顶忽尔传来女子的尖叫,却原来是有贵族女眷从窗眼儿里探头打望,不想竟瞧见了楼下浮尸落水的情形,登时吓得花容失色,两眼一翻,朝后便倒。 舱中当即一阵兵荒马乱,女子哭声与尖叫声次递传来,而河畔瞧热闹的百姓亦被那巨响所惊,你拥我挤,竟有人被挤下了河岸,又有遭人踩踏的,众兵卒大声斥骂,竭力阻喝人群爆乱。 一时间,马嘶与人声并起,狂风与巨浪共高,那漫天阴云沉沉压下,竟有种山雨欲来之感,通济码头也再度被躁动与不安笼罩。 楼船之上,王匡很快便稳立身形,摆手命阿福退下,抬头望向远处。 城西方向,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滚滚浓烟直上云霄,风中隐约传来喊杀声。 “也是时候了。”王匡负手淡笑,面上的神情很是怡然。 尽管偶有漏算,甚或已失一城,然而于大局却是无涉,盖因他所求者与对手并不一致,若此局能得各取所需,倒也有趣。 “先生果然神算。”莽泰此时亦正望向城西,目中火光跃动,烈焰如灼。 隐忍、蜇伏、退避,两年来的与世无争,为的不过是他日的绝胜一击。而此刻,时机已至,他仿佛正置身于两军阵前,只待一声号令,便有千军万马冲锋陷阵。 王匡转过脸来,淡笑地望向这位边城左帅,眼底兴味有之、欣然有之、怪异有之,似是正在观赏一出好戏。 莽泰肃立数息,猛然一甩拢身大氅,单臂高举,低沉的语声随大风起落,萧冷且坚硬: “披甲。” ……………… “甲衣呢?本宫的甲衣呢?本宫的马呢?本宫的剑呢?” 城西油关坊,烈火吞噬了好些房舍,空气被烧灼得“噼啪”作响,硝烟弥漫,大火将狂风烤得滚烫,扑入口鼻时有若火龙一般。 风助火势、火借天威,根本扑救不及,有人哭喊救命、有人趁乱打劫、还有被烧伤的百姓在地上痛苦翻滚,情形极是惨烈,而往日在此巡卫的府衙差役,却是一个也不见。 太子被一名异常高壮的黄肤男子背在背上,数十龙甲卫将他们护在当中,一行人朝着城西夺命狂奔。 在他们身后,十余黑衣人正高喊着“杀金狗”、“宰了他”,呼喝不休,穷追不舍。 因夜黑风急,烟尘又大,到处都是乱跑的百姓,是以众人并瞧不清追兵到底有多少,只听见喊杀声一声紧似一声,显是追兵咬得极紧,而当此紧要关头,太子却犹在发出毫无意义却又响亮无比的质问。 他什么都不曾备下,连匹马都没有,只能被人当累赘一般负着逃跑,他既觉丢人,又觉恼怒,心下还憋屈得要死。 今儿打从晨起时起,便是诸事不顺。 先是从布禄什手下那里探听到了消息,说是有宋谍要于今晚烧毁粮仓,而布禄什打算来个瓮中捉鳖,这等大事,太子居然被瞒得死紧,显是这人根本就没拿他这个太子当盘菜看,这令太子极是不虞。 紧接着,密探又送来加急消息,新军大营有异,六皇子或会于今晚去粮仓抓宋谍,意在抢功。 太子当下便有些急了眼。 说好的满门抄斩、人头滚滚呢?这要是让他的好六弟抓住闹事的宋谍、再拿下首功,以陛下对小老六儿的宠爱,没准儿还真就能将他擅自离京的罪给抵消了,这可万万不成。 于是,太子当即拍板,定要抢先一步拿住宋谍、夺取首功,搅黄六皇子的如意算盘。 乌蒙自是万般不肯,再三劝他“殿下何不等京里传了消息来再看”,可在布禄什家已然憋了近十日的太子,却不想再等,更不愿再听劝了。 他已经受够了! 第157章 大敌 自从来到白霜城,太子便再也不曾出过门儿。虽然他无数次动念欲外出“微服私访”,亦曾尝试过偷溜出府,却是每一次皆被那几位谋臣识破,带同大批侍卫“好言”将他劝了回来。 就在数日前,太子听闻莽泰要为女儿花真做一场法事,更有人说那楼船直有三层高, 太子便想着到时候也去船上露个脸,显一显皇族的气派,再纡尊降贵让那些小族巴结巴结,以示其宽广的胸怀。 可几位慕僚却以“花真乃未嫁女,殿下不宜祭拜”为由,不让他去。 太子便退而求其次,提出要去沧河观灯,与民同乐一番,这总成了罢?可那些人又说什么“殿下有公事在身,不宜玩乐”,还是不让他去。 太子在布禄什这一亩三分地里闲得几乎发霉,如今忽闻六皇子现身,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憋在家里了,打定主意必须得去。 擒获宋谍的功劳绝不能任由六皇子拿走,此其一; 第二,宋谍闹事,纯系公务,与享乐可不沾边儿,身为一国储君,自该奋勇当先、冲杀在前; 最后,皇子私自离京, 关乎皇族体面,身为皇族至尊正数第三的太子殿下, 怎么着也是能管上一管的吧? 因这消息是好不容易才刺探来的,太子殿下认定绝不会假, 是以打算点齐人手就亲率众兵去油关坊蹲人。 然而,他前脚才命人传话, 后脚那班谋臣便气势汹汹杀上门来,异口同声“请殿下收回成命”,且给出的理由还出奇地一致: 此乃诱敌之计,殿下万不可上当。 一听这话,太子这心里的火儿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这不让、那不让,当他这个太子是泥捏的不成? 在皇城的时候也就罢了,到底上头还有父皇母后,被人管着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如今这不是离了皇城了么?就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边陲小城,以他堂堂一国太子之尊,想要点个兵抓个人,怎么就不成了? 再说了,什么是诱敌之计?谁是敌?你倒是说说看,谁、是、敌?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他一国储君怎么就成了敌了?尔等平素到底是怎么想本宫的?到底有没有把本宫当自己人? 太子一怒,伏尸百……那自然是万万做不到的,但,降伏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幕僚,却是简单至极。 不得不说,在胆大妄为或胡作非为这件事上, 太子的确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他先是狠发了一通脾气,半真半假地摔东打西,砸了一屋子的家什,随后又假装万般无奈之下屈服,再作出一副赌气的样子喝退众人,摆下酒宴、狂喝烂饮,背地里却悄悄摸出了蒙汗药。 此药乃是他在京城时花重金购得的,他找人试过,效验极好。 于是,一药解千愁。 一众谋臣并其党羽尽皆被太子殿下亲手药倒,而没有了能够制约之人,他自是再无顾忌,遂亲自率领一众侍卫,埋伏在了地底粮仓左近。 布禄什倒也意思意思地劝了两句,见他不肯听,便也没拦着。 出于某些因由,他其实是很乐见一直杵在自个儿家里的太子殿下出去走一走的,且那油关坊也有他的人手在,虽然不多,护个驾也还凑和。 再者说了,就算布禄什想拦那也拦不住啊,毕竟人家太子又没认下他这个舅父,从头到尾待他皆是淡淡地,虽然后来也曾将六皇子的消息透了过来,却也不过想是要借人手使罢了。 布禄什亦是虚应了事,并不曾介入太深。 他只想称王,至于谁当皇帝,关他鸟事? 此外,于公理大义而言,太子是君,布禄什是臣,君若有命,他一个臣子还能违逆不成?在此事上,布禄什自忖已然做到了为臣之本分,再多的,请恕他不敢愈矩。 而在太子大举兴兵(太子语)之际,布禄什突然接到兵厅火符,命他即刻出城巡边。 军令如山,他自是需得听从调派,很快便离开了白霜城。 在此前提之下,太子自是顺心称意达成所愿,黄昏时分便即出府,在油关坊一直守到了天黑。 结果,粮仓倒是如期烧了起来,可六皇子却是踪影全无,而就在太子倔强地表示“非是本宫中计,是老六他做了缩头乌龟”之时,忽有一哨黑衣人不知从何处杀将出来,两下里一照面,便斩杀了十余龙甲卫。 大金皇城龙甲卫个个身手不凡,可在那群黑衣人的手底下,竟无一人能走上三招。 事实上,若非有皇城精锐舍命相护,只怕那折掉的十来人里头,就得有太子一个。 所幸布禄什一早埋下伏兵,见太子遇袭,他们立时冲上前去、排开阵势,将那几个黑衣人团团围住,太子一行方才暂得脱身。 然而,黑衣人不仅武功高强,居然还精于破阵,眼见得那军阵困根本不住他们,乌蒙立即下令回府。 这群黑衣人来历诡异,宋谍之中何曾有这样的高手?由此可见,谋臣们并不曾说错,这的确就是“诱敌之计”。 对,太子殿下,您就是那个敌!您就是咱们所有人吃饭家伙的死敌、大敌、劲敌! 乌蒙只觉自己倒霉透顶,摊上了这么个既什么又什么主儿,心中叫苦不迭,行动间却不敢有一息耽搁,生恐有变。 可老天爷显然没站在他这一头,他们一行人还没跑出几步,迎面居然又杀出来一哨黑衣人。 众人此时已如惊弓之鸟,哪敢恋战,当下掉头径往城西逃窜。 而在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又在做什么呢? 太子殿下正在震怒。 一怒谋臣太笨,居然连那么简单的蒙汗药都没识破,算哪门子的谋臣? 二怒龙甲卫没用,居然被区区几个黑衣人杀得大败,简直丢大金皇族的脸; 三怒乌蒙没长出前后眼来,不晓得提前多备些马匹,更不晓得给他当朝太子多备几把剑,害得他吓掉了一柄宝剑之后便只能空着两手被人背着到处跑。 简直丢脸到家了。 总之,千错万错,皆是尔等之错。 (本章完) 第158章 提醒 “大人,情形不对啊。”狂奔途中,一名十夫长忽然喘着大气跑到乌蒙跟前低声道。 乌蒙心说我当然知道不对,我还知道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没对过,我更知道太子殿下他那个脑瓜子就不可能对。 可知道又能如何?人家是当朝太子,一句话就决定我等生死。当然了,眼下这情形约莫离着死也就差口气儿的工夫了,只要太子再弄出点什么来,咱们依旧是项上人头不保。 肚中腹诽不已,只这话绝不可与人言,是以乌蒙只能沉着脸点了点头。 此刻,后方追兵似是被甩开了,喊杀声已然渐稀,而前面则又涌来大批百姓,一个个惊慌失措、奔走呼号,不时有人喊一句“河神发怒”或“天神降罪”之类的胡话,看样子像是从通济码头那边跑来的,却不知那里又出了何事? 心念电转间,乌蒙低声传令护好太子、跟紧队形,以防被汹涌的人群冲散,同时又觉出了几分庆幸。 人一多,他们便也更易隐身其中,只可惜如今他们是逆流而行,那群黑衣人只消细加分辨,还是能够找出他们来的。 “不是,大人,我是说后面不对劲,大人您要不回头看看?”那十夫长再次说道,淳厚的语声中带着颤音,入耳时有若丝弦轻振,竟有几分蛊惑之意。 乌蒙并没听出来,只蹙眉心道后头又怎么了?下意识便回头看去。 “嘭”,半空里陡然好似打了个霹雳,竟是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药,光彩绚烂如万花绽放,直映得四下里一片通明,乌蒙隐约瞧见,远处似是晃过一片金光。 咦?金光?金……铜?铜盔?! 乌蒙的双眼一下子张到了最大。 铜盔皮甲,正是宋军装束! 此刻,便在他目力所及的最远处,一大片金光正如潮水般向着这里快速涌来。 “西门破了!” “是宋军!宋军杀进来了!” “宋军打进白霜城了!” 从隐约至清晰、从零星到铺天盖地,喊杀声与惊叫声几乎眨眼间便放大了数百上千倍,就仿佛整座城池都在怒吼: “杀金狗啊——” “还我银城——” 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直震得乌蒙两耳嗡鸣,脚下的地面好似都在摇晃。 “大人!大人!快看,莽泰……莽泰的兵!”那十夫长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而来,在乌蒙的耳中渐渐化作轰响,他神魂飘忽,感觉上像是过了许久,实则不过数息,他便听见了一阵隆隆之声。 他遽然回首,便见大批人潮正飞快向着两旁分开,一支金甲铁骑冲出人群,铁骑之后旌旗招展,中军大旗上画着一只凶恶的狼首。 正是莽泰麾下大军。 乌蒙登时一阵狂喜,暗道救兵来了,张口便要高呼“太子殿下在此,快来护驾”,可便在此际,忽有一声低语轻风般掠过耳畔: “大人,六殿下可能就在莽泰军中……” 话未说完便被马蹄声掩去,然而那尖锐细微却又含混不清的语声,却依旧如细茅般一根根扎进心底。 乌蒙莫名便觉神思浮躁,心绪亦有些恍惚,只觉得这话甚是有理,六皇子很可能便藏在前方金甲铁骑之中,此时呼救,无异于自陷于危境。 好险! 一瞬间,恐惧好似藤蔓疯长,在乌蒙的心底飞快纠结盘曲,他的思绪越发纷乱,一时是太子与六皇子,一时是富伦氏与赫哲氏,一时又想到当今陛下对外戚似是而非的态度,一时又虑及自身安危、担忧家族兴衰。 待到回神时,金甲铁骑并后方步队已然自他们身旁行过,竟无一骑一卒惊扰百姓,其军纪之严明、军容之整肃,便是皇城骑卫亦多有不如,可见莽泰练兵有方。 乌蒙此时早便熄了求救的心思,后心亦被冷汗湿透,忙带人避去了道旁。 宋军攻城、局势大乱,此等情形下,任何匪夷所思之事皆有可能发生,事后只要推到宋军头上,便可摘得一干二净。 若是他方才暴露了太子行藏,竟至引得六皇子联合莽泰出手,以如今他这一方区区不到百人的护卫,定是十死无生。 这一刻,他已然将那十夫长之言视同至理,认定了太子绝不可于人前现身,而是需得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大人,要不……咱们躲到楼船上去吧。”那十夫长再次开口说道,一面说话,一面又引颈望向身后,面上满是惊悸之色: “咱们也不知道有多少宋军攻进了城,就让他们和莽泰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咱们坐收渔利便是。再一个,水上也比陆地安全一些。” 他的声音并不低,包括太子在内的众人尽皆听见了,且所有人俱点头不已。 乌蒙亦是颇为意动。 这倒也是个办法。 那楼船他是亲眼见过的,地方很宽敞,足够他们藏身于其间,更要紧的是,若是城中情势不好,他们还能走水路逃跑。沿沧河溯游而上便可抵达上江城,那里由富伦家的一名领甲镇守,乃是可信之人。 进退裕如,确系万全之策。 这一刻,不只乌蒙深觉此计大妙,诸人亦皆如此,所有人都不曾意识到,那大字不识几个的十夫长竟是吐属雅致、出口成章,亦未察觉到他今晚似乎格外地话多。 而更诡异的是,便在他们说话之时,太子这个最爱出主意穷咋呼的人,居然也缄口不言,就仿佛那十夫长说出的每一个字,皆与他心意相合。 “去码头,夺楼船。”乌蒙沉声喝令,复又拍了拍那十夫长的肩膀:“你很不错。” 那十夫长似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脑袋低下了头。 一行人重又启行,太子仿佛也累了,老老实实伏在那高大男子背上,再不出一声。 此时,前头涌来的百姓已然散去了不少,他们很快便奔至临河大街,转过路口时,十夫长猛然回过头。 远处西门左近已是一片火海,火光映亮了半个城池,灼灼烈焰亦照进他的双瞳。 那湖水般澄青的瞳孔深处,两点腥红幽幽晃动,妖冶而又诡异…… 第159章 宋军 “这……这绝不是我大宋之军!” 西门左近某处房舍屋顶,郭良两眼赤红,捏着拳头望向远处的那支“宋军”,牙齿咬得格崩响。 “他们根本不是宋人!” 他再度语道,极致的愤怒令得他两手发颤,恨不能从藏身之处一跃而下,杀尽那些所谓“宋兵”。 真正的宋兵如何会专挑着宋人杀? 便在这短短半刻间,这些“宋兵”已然滥杀无辜百姓数十人,其间竟无一个是金族。 吊诡的是,军中刀斧手竟也紧跟步队,随杀随割,砍下了不知多少人头,许多人的腰间都已经挂满。 这些也皆是宋民的人头。 无一例外。 更诡异的是,自攻破西门后,这支“宋军”只向前推进了里许,便不肯再继续,而是盘桓于城门附近胡乱砍杀百姓,洗劫宋人民户。 而那西门守军并巡卫则全无金军素来的凶狠,两军甫一接阵便立时败退回撤,将西门一带拱手奉上,任由“宋兵”在这里大肆烧杀掳掠,从头到尾竟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 郭良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打法。 他此前亦与金军接战,如眼前这般毫无章法的夺城之战,宋军没打过,金军也没打过。 如今,整个西门已是残肢遍地、鲜血横流,百姓死伤无数,到处都能听到惨叫声与哭声,几如人间炼狱。 郭良别过头,实不忍再看眼前惨况。蓦地,一道语声自身旁传来: “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查探的楼船么?” 这是与郭良并伏于屋顶的叶飞在说话。 他二人受命查探西门的这支“宋军”,此时的他眼中不见怒意,只有刻骨的寒冷。 郭良自不曾忘记那惊心动魄的一晚,闻言便强抑下满怀愤懑,点头道: “我记得。我那晚一直追着楼船在水底下游了半天,也不知船上装着什么东西,吃水很深。” 叶飞没说话,只冲着那群“宋军”一抬下巴。 郭良看了看他,又转首看向他示意的方向,双目被烈火照得发红,却显然并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叶飞只得开口道:“盔甲。” 郭良一呆。 好半晌后,他方才蓦地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目圆睁,险些失声叫出来,他忙用手捂住了嘴,“你是说……是说……他们穿的……” 许是太过于震惊,他此际竟没办法说完整句话,只从指缝里漏出了几句断续的语声。 叶飞立时接口说道,“是,那晚楼船运送的应该就是这些‘宋军’身上的盔甲。”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语罢,又侧首望了郭良一眼。 两个人的脸上皆蒙着黑布,身上亦穿着夜行衣,此刻隐身于房舍阴影处,与夜色几如一体,彼此间自是无法看清对方的神情的。 然而,郭良却能觉出他眼神中的平静,就仿佛这火光与惨叫皆不能动摇其心神分毫。 “我读过简报,你在密会上曾猜测楼船上的货是土方石块或铁器。这数百兵甲不正是铁器么?算算分量,应该也差不多少。”叶飞说道。 “应该还有马。”郭良此时已然完全听懂了,且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便补充了一句。 细看去,那“宋军”盔甲的确是标准宋制,所骑战马亦是中原矮马,至少在外表上的确已可乱真,寻常百姓又哪里分辨得出? 叶飞点了点头,转首指向远处一个手提斩马刀的“宋将”,语气平淡地道: “此刀乃我大宋步卒所用,骑将要么执槊、要么提枪,即便有擅使刀的将领,也多是用大环刀、厚背刀等等利于战马突袭的兵刃,哪有用步卒兵器骑马(啊)交战的?” 经他一提,郭良才发现果然如此。 其实,只要备细观察,便能看出这支“宋军”的甲械并不整备,能穿齐全套的只有一半儿,余下的一半则只戴着铜盔,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所缺失,兵器也是步骑不分、胡拼乱凑起来的。 此时叶飞又道:“布禄什今日下晌出城,不少人以为他在躲莽泰家的法事,如今看来,他真正要‘躲’的其实应该是这支‘宋军’才是。” 布禄什突然去城外巡边之事,郭良也是知道的,只他并不曾将之与此前那艘神秘的楼船放在一处考量,此刻经叶飞提醒,他才终于弄懂了此中关窍,不由得怒火中烧: “特奶奶地布禄什这条老狗,真是坏得流脓。他让人假扮成宋军攻城,他自己却提前溜了,‘守城不利’的罪名自然就只能安在莽泰的头上。” “应该不止于此。”叶飞想得更远些,同时心中对“跛老”也越发地钦佩。 “跛老”乃是近半年来活跃在白霜城的宋谍领袖,无人见过其真容,亦无人知其真名,只知他精于伪装,通常以跛足老叟的模样示人。 前番码头仓库密会时,跛老便是主会之人,不过,那次密会似是出了些差错,郭良等人中途便散了。因彼时手头有事,叶飞却是没去成,只在事后听郭良提过一嘴。 而叶飞此刻所言,有一多半便出自跛老的推断。 两帅相争、必有一战,跛老对此早有所料,遂故意将周尚叶飞放在明处,且让他们丢下了一枚火引子——秘谋火烧地底粮仓。 换言之,他是将“宋谍闹事”这么个由头,交到了两帅手中。 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么? 不是欲将银矿尽皆握手中么? 那就给你们这个机会,端看尔等如何利用。若是用得好了,就算给对手扣上个“私通大宋”的罪名亦非难事,而这一切的前提是: 乱子必须足够大。 最好能够大到不得不出兵镇压,大到双方兵戎相见,才能坐实对手犯下了“叛国谋逆”的重罪,将之置于死地。 而今晚,一切诚如跛老的预测,布禄什果然趁着火烧粮仓之机、假“宋军攻城”之名,将刀子架在了莽泰的脖子上。 却不知,莽泰又会如何应招? 便在他思忖间,屋顶忽然轻轻震动起来,远处亦传来隆隆之声,似有大批人马奔袭。 莽泰出手了。 第160章 青衫 说起来,白霜城原先还是银城时,曾扩过两次城。一次是在城外北郊发现了银矿;另一次则是将沧河纳入城中,并修建了几处漕运码头,使得运输矿石的时间大大缩短,成本亦降低了许多。 如此一来,白霜城的格局便远比普通城池更为阔大,在大宋治下时,便有“雄城”之号。也因此,莽泰率部从城东出发至城西,还是颇需要些时间的,且他们亦非急行,而是只以比平常稍快的速度推进,仿佛并不着急。 于是,这只“宋军”在西门左近盘桓至今已有一刻之久,附近宋人民户几近屠戮一空,死伤者无数,斩首亦达三百余级。 这些首级皆为青壮男子,老幼妇孺则并不在此列。 “老爷,人头差不多凑齐了。”一名传令卒飞跑过满是尸首的长街,向达昌安禀报道。 达昌安点头示意明白,挥退了他。 戌正已过,火光将半条街照得通亮,狂风急涌、阴云压城,隐约可见那云层后闪烁的电光。 看起来要下大雨了。 达昌安扫了扫皮甲上的血迹,将斩马刀横放于鞍前,不知第几次回头看向了城门。 西门犹自洞开,由他最信重的两队亲卫把守,见此情形,站在高处观望的的旗官立时打出了“无事”的旗语。 达昌安心绪稍宁,复又转首望向前方犹如火海的坊市,足跟向鞍袋轻踢了一下,袋中金锭与银块相击,发出了悦耳的轻吟。 他铜盔下的脸立时现出笑来,可这欢喜却并不能涤去心底不安。不知何故,他总得有事要发生。 依照约定,他只需在城西佯攻一阵子,便会有人放烟火为号,而他则会率领这支“宋军”原路退回,做出劫掠一番后便即收兵的假相。 之后,他会率部急行至东城门外,与右帅布禄什的大军汇合。 坦白讲,布禄什能够同时拿下东门与西门,这其实是超出了达昌安的预期的,而他也是在闻知此事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反出左军,归顺右军大营。 他不想再受那狼小崽子的鸟气,且也敏锐地察觉到,莽泰对他们这些老营人已然不大看重了,而待到新军起势,只怕他这样的老人会更受冷落。 现在多好。只要过了今晚,这些宋人首级便皆会变成“宋军”首级,达昌安就能上报军功了。 斩首三百级,这功劳可不算小,至少能把他这个领甲的虚衔往上再升个一整级。 至于莽泰并固德那小崽子,布禄什也早就想好了对付他们的法子。 原先达昌安还想弄死几个莽泰的亲信,将他们的脑袋安在宋军的铜盔里,扔在莽泰面前,坐实他里通外国的罪名。但布禄什却说,用不着这样麻烦。 原来,他手里有莽泰私通新丽世子盗采银矿的铁证,再加上守城不利这一条,莽泰这个左帅定然不保,没准儿还要被关进大牢。 到得那时,达昌安便可名正言顺划归布禄什帐下,说不得他老人家一高兴,还会将左帅府抄家的肥差交给他,让他肥肥地吃上几口肉。 不过,这位久经沙场的哈尔沁领甲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入城后便派重兵守住西门这条退路,又提早布下眼线埋伏于城中,刺探各处消息。 只要莽泰大军一接近油关坊,探马便会立时回报,达昌安也会马上收兵。 他可不想和莽泰的精锐碰上。反正财货也抢得足够多了,只可惜那些宋人小娘儿没法子掳走,只能一并杀了,里头有几个还是生得挺水灵的。 达昌安心下颇觉懊恼,但转念再想,自己此番立下大功,往后在白霜城自是一人之下、诸人之上,莫说是宋人小娘儿了,便是金人贵族家的女子,那也是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此念一生,他不由得全身燥热,恨不能马上就将那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娘儿抱在怀中。 蓦地,他眼角忽然一花,忙扭头看去,却见马前不远处,一名男子正背对着他徐步而行。 这人著着一身文士青衫,两只宽袖被狂风吹得翻卷起来,背影竟有几分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达昌安想道。心下也并不如何在意。 他的确认识几个弗那忽舍里,但越是如此,便越不能留活口,否则事后被人捅出来,死的就是他达昌安了。 他抽出斩马刀拿在手中掂了掂,轻蔑地一撇嘴。 太轻。 这些软弱的宋人也就只配用这种小儿兵器,拿在手里都使不上力,不过,砍个贱民却是足够了。 达昌安笑了起来,一夹马腹,战马长声嘶鸣,奋蹄直奔那青衫男子,达昌安熟稔地半身前倾,一如他斩杀这满街贱民时那般挥刀斜劈。 刀锋迎向火海,划出了一道耀眼的寒光。 眼前一切忽然变得小了。 达昌安诧异地看着下方的坊市与屋舍,那长街上有个人正骑马纵跃,可奇怪的是,这人居然没有脑袋。 “嘭”,戴着铜盔的头颅在半空里炸开,血肉尽成碎沫,红的白的洒了一地。 再一息,达昌安的尸身方才从奔跑的战马上摇晃摔倒,大篷鲜血破体而出,倒飞向上,凝成一个腥红的大字: “恶”。 血字张狂扭曲,尽诉行之恶、身之恶、心之恶、人之恶,而在血字四周,又有鲜血成框,方方正正,凌空将那“恶”字套住,合起来,恰是一枚斗方。 血色斗方如被定住,凌穿悬停数息,忽尔纷飞散去,漫天鲜血泼洒,达昌安的尸身这时方才落地,只是已然瞧不出完整的人形了,不过是大大小小的尸块并脏腑之属而。 而待最后一块尸骸落地,长街漫漫、寂无人声,除青衫男子外,街上竟已再无一人站立,满街“宋军”尽已毙命,只那些小兵小卒却并不曾化为血字,仅被摘了脑袋而已。 青衫男子环视四周,忽然向前跨了一步。 下个瞬间,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街角一隅,旋即拂袖一扫。 “哗啦”,他身前的整块地面忽然迸碎,乱石泥土朝旁飞散,竟露出了下方的一间地窖。 一名怀抱婴儿的妇人正蜷缩在地窖中,浑身战栗不休。 第161章 婴儿 妇人并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亦未瞧见这男子杀人的情形,此时见地窖突然塌了,以为是“宋军”杀了过来,不由得浑身战栗。 不过,她很快便发现眼前只得青衫男子一人,并无那些凶神恶煞,她复又稍觉安心。可不知何故,当她望向这男子的双眼时,那双无非无喜的眼睛竟有种说不出的恐怖,她整个人都瑟缩成了一团。 紧紧抱着怀中婴儿,似是要籍此获得些许勇气,好一会儿后,妇人方才哆嗦着颤声道: “先……先生救……救命……” 见其著着青衫,故唤之“先生”,可见这女子并非毫无见识。 男子目注着这对母子,神情间不辨喜怒,但过得片刻,他忽尔轻“咦”了一声,毫无预兆地探手一抓。 那婴儿竟自母亲怀中凌空飞起,笔直落进了男子掌中。 妇人陡觉手里一空,整个人都呆住了,待见孩儿竟被男子夺了去,不由得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害怕,凄厉地唤了一声“我的孩儿”,便发疯般地抢上前欲将婴儿抱回。 青衫男子淡然一笑,伸指轻轻一点妇人眉心。 妇人陡然间双目大睁、身体抽搐,喉咙中发出“格格”之声,数息后,仰天倒下,竟已气绝。 举手间便夺去一条人命,这青衫男子却依旧形容疏朗,看也没去看那妇人的尸身,只低眉向那婴儿面上仔细端详了几眼,又隔着襁褓摸了摸婴儿的骨骼,颔首道: “唔,上佳材料。” 语毕,青袖一掠,抱着婴儿后退了一步。 远处屋顶上,郭、叶二人只觉眼前花了花,那青衫男子便重又立在了长街中央。 恰此时,狂风四起,男子袍袖飞卷、衣带当风,竟朋有风清月白之意,就像是闲步于坊间的青襟士子,别有一番洒然的气韵,让人根本想不到他方才瞬息间手刃十余人,其中一人还是个无辜弱女。 在街心立了数息,男子倏然转首,向这边看了一眼。 一瞬间,郭良全身汗毛倒竖,仿佛正被一头庞然巨兽注视,那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鼻端,他体内血液如被冻住,手足更是僵硬无比,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好在,青衫男子很快便又转过视线,袍袖轻拂,径往西门掠去。 “走。” 叶飞的语声响起,随后,郭良的肩膀便挨了重重一记。 此际他犹觉神魂悚然、难以静心,但被叶飞捶了这一拳,却也总算不像方才那样好似被青衫男子摄去魂魄一般了。 两个人飞快爬下屋顶,耳畔传来了隐约的蹄声。 看样子,莽泰的大军已经离得极近了,然而那蹄声听来竟比方才稀疏了好些,而西城门一带“宋军”的喊杀之声,亦变得零星起来。 定是那青衫男子正在大开杀戒。 郭良心中暗想。金狗该死,可想起方才那一幕,他由得寒意遍体,只觉这男子恐怖至极。 这人武功强到匪夷所思,应该便是江湖传说中的绝顶高手了,但观其行事,却带着股子邪气,杀死那妇人时连眼都不眨一下,显然并非正道人士。 “那人到底什么来头?”钻出暗巷后,二人在巷口观察四周情形,郭良忍不住问一旁的叶飞。 他忘不了青衫男子看过来的眼神。 仅是一眼,便有若泰山压顶,压得人连反抗的意念都生不出。他委实不敢想象若是直面此人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可怕的情形。 “不知道。”叶飞简短地道,语声亦被狂风吹乱:“别想了,快走吧。” 郭良也知这不是他能想的事,可是,那洒血成字、点杀妇人的画面,却已然深印脑海,每一思及,就是一阵毛骨悚然。 不过,随着二人离西坊渐远,方才的一切好像也被抛在了身后,郭良的心绪才又转了过来。 终于要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在白霜城潜伏数年,他已然快要忘却了中原家乡的模样。如今,他们已然完成了最后的任务,所有宋谍皆会于今夜撤离。 这般想着时,他嘴巴又闲不住了,顶着迎面而来的大风问叶飞:“你说,那几个黑衣英雄是咱们的人么?” 他问的乃是油关坊之事。 今晚以黑火药炸毁粮仓后,郭良实则已然做好了殉国的准备。 埋骨异乡、身亡而志存,此乃每个长锋将士最高的荣耀,他无怨无悔。 然而,当他带着绝死之念打算多杀几个金狗赚足本钱时,突有一群黑衣人不知从何而来,上来就砍翻了十几个穿重甲的金军,直接就将金军给打傻了。 郭良等人亦是茫然不知所以。 这些黑衣人应该并非跛老的安排,否则叶飞不可能不知情,且,他们看似与郭良等装束一致,可细究之下,却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郭良他们皆是寻常江湖夜行打扮,身上并无特别的标记,而那几个黑衣人的胳膊上,却皆缚着指许宽的青布带。 只那青布与黑衣颜色相近,近处方能瞧清,而若从远处看,两边就是一伙儿的。 虽是敌友莫辨,但必须承认,这支突然出现的生力军,的确引去了金军至少七成战力,郭良等人杀出地底粮仓时,竟是无一人身死,只有两个同袍受了点儿轻伤。 此外,这群黑衣人也似是在有意无意配合宋谍的行动,两边一起合力,将那群重甲金兵逼去了城东。 这倒又与跛老的安排不谋而合。 便是因此之故,郭良才会在问话时将他们称作“英雄”。 若无他们相助,以郭良一行战力,只怕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伤亡代价,才能完成任务。 叶飞没理会郭良,只埋头赶路,郭良原也不过随口一问,见状便也闭上了嘴。二人很快穿过东坊大门,再绕几条街巷,叶飞突然停下脚步,两手扶膝喘息着,似是跑得累了。 他们正在赶往约定之地,而此刻,路程已然过半,前方不远处风卷水浪、乌云垂落,正是沧河。 郭良此时倒又忘了那些黑衣人,只瞅着叶飞直乐:“我说老叶啊老叶,你这功夫可落下不少了啊,这才跑了几步就喘成这样。” 叶飞抬起头,忽然一掌拍向他胸口,掌中寒光毕现。 第162章 寒星 郭良呆住了。 电火石火间,他脑中只有一片空白,身体却遵循着武者本能,沉腰错步、横臂格挡。 然而,太迟了。 “嘭”,叶飞一掌正中他前胸,势大力沉,直将郭良打得倒飞了出去,直至那一刻,一个模糊的念头方才浮上他的脑海: 叶飞是细作? 念头方起,耳畔倏地传来了一声淡笑: “脑子不算笨。” 语未落、青影现,那巷尾处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人,正是方才杀人如麻的青衫客。 他怎么跟过来了?这是何时之事? 郭良的思绪越发昏乱,整个人如坠雾中,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急速后退。 那青衫男子漠然地望了他一眼,袍袖一拂,身形连闪了几闪,鬼魅般直逼巷口。 叶飞的身形蓦地弯曲了起来。 这一刻,他仿佛正承受着无形且巨大的压力,弓腰折背、两腿打晃,可他却并未倒下,反倒就地一个翻滚,伏身单膝点地,将郭良挡在了身后。 看着那道弯曲的背影,郭良脑中轰然作响,陡地醒悟了过来: 他在救我。 偷袭是假,救我是真。 一念及此,郭良脑中似划过一道闪电,前因后果瞬间洞明: 叶飞定是发现了青衫男子在后头缀着他们,却不能出声示警,因为以那男子的武功,只要叶飞一开口,便会被立刻击杀,届时郭良亦难幸免。 于是他索性剑走偏锋,假作偷袭,将郭良打飞了出去。 沧河便在丈许开外,而郭良水性极好,只要入水,便有一线生机。 而这也几乎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一时间,郭良只觉胸口发闷、血脉贲张,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岸边,助同袍一臂之力。 然而,此刻的他身在半空,喉头亦是紧涩难当,莫说出手了,便连声音亦发不出,只得眼睁睁看着叶飞支撑起佝偻如老人的身躯,单手扶地,直面强敌。 虽然取的是守势,可他的气息却有若渊停岳峙,竟迫得那青衫男子身形忽止。 他不动,叶飞却动了。 寒光爆射、形若六芒,叶飞身前啸音骤起,四周空气似被切碎,六道寒星笔直袭向前方青衫男子。 驽箭! 郭良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是跛老亲自交予他二人的新型手驽所发之箭。 跛老说,此乃长锋营专为宋谍打制的利器,一驽六箭,可连发,亦可齐发,而叶飞此时按下的,自是齐发机括。 对手非他可敌,非齐发无以造成威胁。 啸音破空,尖利刺耳,男子似是没料到这看似羸弱的宋谍居然手握利器。纵是他武功盖世,此际亦不得不身形微晃,暂避其锋芒。 强大的兵器亦如高手,本就带着杀意,那驽箭穿透重重风墙,发出尖细密集的“嗤嗤”声,可见机驽发劲强悍,威力不容小觑。 然而,在绝顶高手眼中,此等利器操之于弱者之手,便也不过一个晃身的工夫罢了。 狂风中已然不见了青衫踪影,六箭俱皆射空,却也逼退了来敌。 叶飞对此早有所料,丝毫未现慌乱,身形亦仍如方才,岿然不动。 他本就只为阻敌,哪怕只拖住青衫男子一息,身后同袍亦可多出一分生机。 扔掉打空的手驽,他张嘴喷出一口血沫,强忍着脏腑被外放内力绞压之痛,稳稳抬起了第二只手驽。 那是我的驽! 郭良双目喷火,直欲仰天嘶吼,可在青衫男子强大的内力外放之下,他仍旧发不出一点声音,而他的身体亦开始向着水中坠落。 此刻,这方圆数丈尽为青衫男子内力笼罩,所不同的是,叶飞身处风暴中心,承受的压力最大,而郭良却在边缘地带。 到得此时,郭良也终是明白了那一掌全部的用意: 先救人、后夺驽。 郭良此前一直将手驽以布带缠绕于背上,而叶飞一掌拍向他时,暗藏在手中的匕首便已划断他胸前布带,手驽就此落地,被叶飞拾起。 两驽在手,至少能阻你两息。 叶飞竭力平息着紊乱的内力,丹田绞痛愈甚,心下却是一片空明。 再坚持一息。 他吐出嘴角残血,手指始终不离驽机绷簧。 青衫男子武功太强,他也没指望能与对方正面相搏,只求拖缓其速度。 只要两息。 两息后,郭良便会落进水中,以这水鬼娃子的水性,定能逃出生天。 叶飞索性闭上双目,不再试图捕捉青衫男子的身形。 此人身法超绝,一身内力极是强横霸道,若论武功,一百个叶飞也不是他的对手。 然而,江湖搏命,拼不只是武功,还有脑子。 这青衫男子一路缀着他们,却始终不肯动手,可见其目标并非取他二人性命,或者也可以说,他想杀的不仅仅只是他们两个,而是…… 所有人。 所有等在约定地点之人——长锋营十余同袍,以及那数十名可怜的离奴。 他要将他们全部斩尽杀绝。 也因此,叶飞才会于中途止步。 不能再往前走了。 不能将这个可怕的疯子引去野渡,那会害了同袍与无辜百姓。 眼下叶飞只希望着,郭良能够再聪明一点,明白他的苦心。 喉咙深处泛起淡淡的腥甜,狂风卷起浓重的潮气,抵进心肺时,带来丝润沁凉。 一瞬间,叶飞想起了许多许多:父母、妻儿、同袍、家乡……幼时习文、少年习武,走马江湖看过的风景,长锋营门前伫立的巨石……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掠过,最后,停在了多年前的那个春日。 那年他才及总角,先生捉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先在纸上写下一撇一捺,告诉他:“人有双足,一谓之信、一谓之义”,又在撇捺交汇处再添一横:“肩有担当,国也守得、家也守得”,再于正中从上到下笔直一竖:“身怀傲骨,不折权贵、不欺贫贱”,最后于竖线下再加一短横:“持正立心,生当无愧、死亦无悔。” “此乃为人之‘本’,阿飞,你可记下了?” 弟子记下了。 叶飞无声一笑。 “嗒”,机括按下,寒光激射、箭似流星,直取身后长河。 第163章 凄厉 狂风掀起重重浪涛,河面起伏不定,便在这风高浪涌间,隐约传来了一声似有若无的低叹。 叹息声止,一道青影鬼魅般闪现于半空,待到凝住身形时,岸边已然重又现出了青衫男子的身影。 他依旧是那副单衫落拓、气韵疏朗的模样,唯面上青气隐现,似是含着怒意。 追踪不成,遂杀人灭口,此乃青衫男子的目的,而此时却有一条鱼儿即将漏网,岂能放任不管? 叶飞赌他一定会向郭良出手,是以箭取沧河,且几乎便是瞄着郭良射出了那六箭。 他赌对了。 “噗嗵”,郭良安然落入河中,水面上砸出了一圈涟漪,而在离他丈许远的河面,亦有细小的六道涟漪间错浮现。 水声很快掩盖了一切。 五感仿佛也一并消失了。 但郭良依然能够觉出自己正在迅速下沉。 叶飞那一掌力道极大,虽然没将他的骨头拍碎,却也打得他两肋隐隐生痛,入水之后,那股余力犹自未消,一时之间难以上浮。 而其实,纵是力道已尽,郭良此时亦是手足微麻、丹田酸胀,根本发不出力来。 便在落水前那一息,他突觉周遭风云震荡、空气爆烈,一股恐怖至极的威压有若实质般挤迫而来,就如巨兽大睁血目择人欲噬,他当时满脑子只剩下了四个字: 我命休矣。 可这股威压突然间便消散了,他旋即便听到了一声低叹,当他抬头时,唯见寒光数点、璀璨耀目,恍若万千星辰。 郭良终于张口大吼了起来。 “咕噜噜”,连串水泡吞噬了他的声音,复载着余音浮游向上,却又被更加沉重的水体挤破。 漆黑的河水缠裹而来,束缚着他、牵引着他、拉扯着他,带着阴沉与寒意,他的心似是也在逐渐变冷。 他活了下来。 他的同袍拿命换了他的命。 郭良闭上眼,任由身体随水沉浮。 可一息之后,他忽又张开双目,划动手足,奋力向前游去。 他得活下去。 至少得活到杀光金狗、收回银城的那一天。 他拼命舞动手足,双目大睁,眼角渐渐迸出血丝,殷红的血线渗入水波,被无尽的浊浪吞没。 水上风雨欲来、波涛汹涌,水下却静谧得好似一大块琉璃。不知何处投来微黄淡红的光,映照出黑绿交织的河水,五色绚丽、美轮美奂。 郭良飞速穿行于这晃若静止的河底,漆黑的身影若一羽箭、一尾鱼,向着河沧的中央游去。 因一直修练着独门吐纳之法,他在水底呆上一两炷香都不成问题,而这点时间足够他游到水中央了。 想那青衫男子轻功再好,也没法子凌空虚渡,且这人看起来也不会水,只要郭良游到河心,这人便再也奈何不得他。 郭良运力潜游,重重水波擦过身体与面颊,让他想起了不久前扑入口鼻的大风,想起了叶飞手扶双膝喘气不已的样子,想起了自己笑话他落下武功的那一刻…… 蓦地,他身形一凝,悬停于水中。因动作太急,发丝衣带犹自随水飘舞,他的身体亦被带着向前滑了滑。 青衫男子为何要缀着他们? 郭良眉头紧皱。 分明有无数机会动手、分明武功高出他们极多,可这人却一直等到被叶飞发现才痛下杀手。如果他没被发现呢?如果他一直缀着他们…… 不好!郭良猛然转头望向东面。 那是野渡的方向。 青衫男子的目标不只是他们,还有野渡。 此前布禄什便曾将楼船停靠在那处渡口,因地处偏僻、又极易于泊船,跛老便将之定为第伍小队汇合点,待到叶飞与郭良归队,大伙儿便会带上那些逃出左帅府的离奴一同驾船出海,走水路回大宋。 原来,这才是青衫男子的目的。 虽然身在水中,可郭良却依然冷汗披发,立时两脚踩水便要向上浮游,同时从怀中取出了竹哨。 这竹哨乃是示警用的,宋谍人手一只,皆是皮绳拴系,必须贴身戴好,以防不测。 得马上浮出水面,吹哨示警,让野渡的人快走,我可以与他们在河心汇合。 然而,那竹哨才一入手,郭良忽又停了下来。 等一等,这里离岸还不算远,万一青衫男子没走又或是不曾走远,我这一露头…… 郭良的面色苍白起来。 要不……再往河心游再个二三十丈?这个距离想来更安全些。 可野渡就在两三里开外,虽然地方很偏,但那疯子武功高强,没准儿仅凭些许声息便能找到地方,必须马上向同袍示警,迟则生变。 可若此时上浮,必死无疑。 但此时不示警,那一船的人都有可能会死。 可才有同袍为救我而死,我若轻易送命,岂非对他不起?再说,也只是往远处游一点罢了,拢共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呸!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就是怕死,胆小鬼! 两个念头激烈交战、此起彼落,郭良的思绪再度变得昏昏然起来,脑子里像搅着一团浆糊,便如方才突遭叶飞偷袭时那样,而他的身体亦遵循着某种本能,自然而然开始动作。 直待漫天阴云隔水可望,起伏的浪涛将郭良的身形推得不住晃动,他才惊觉自己竟已离河面极近,只消再踏一重水波,便可现于水面。 看着头顶触手可及的天空,看着那河面上汹涌不息的巨浪,郭良齿关紧咬,猛地闭上眼,双足发力向下一蹬。 “呜——” 长河之上,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哨音…… ……………… 卫姝拉了拉兜帽,微张双眸,凝望着不远处的河面。 大火仍旧未熄,甚而烧得比方才更甚,那三条“货”船估摸着是救不下来了,纵使天降豪雨,也只会浇出三具黑黢黢的船骨。 啧啧,吉勒氏怕是得心疼死。 卫姝抿了抿唇,目中涟滟着一丝笑意。 就在大火方起时,吉勒氏当场便厥了过去,直吓得楼船众人一阵忙乱。那船上原就有巫医,没多久便将她给救醒了,可吉勒氏一扭头,便又瞧见了那水面上三艘熊熊燃烧的“火船”,登时她便又揪着心口疼晕了过去。 第164章 拆货 就这般晕了醒、醒了晕,如是者三,那巫医情知不是个事,索性一碗安神汤灌了下去,让吉勒氏睡个饱。 事后那巫医便向大管事塔哈解释道,吉勒氏这是受了太大的惊吓,神魂已然有些不稳,若总是这样一时醒、一时晕地,好人也要折腾出病来,不若安生睡上一觉,待到睡足了,人的精神自然也就好了。 言下之意,到得那时,纵是吉勒氏想要再晕上一晕,她那精神头也能支撑着她不往下倒。 彼时,卫姝正混迹于满船巫男神婆之间,自是将这话听了个正着,此际回思,她犹觉心情舒爽,眸中的笑意直漾去了唇角。 那三条“货”船,实则皆是空的。 不知是哪位高人出了吉勒氏私贩人奴之事,更推算出了这三条“货”船真正的意图,遂偷偷在那船舱里洒下了大量火油,欲在神灯节当日火烧船只,烧死烧伤一众离奴,以绝卫姝之念。 你欲救人,我偏杀人;你欲振大宋士气,我偏要煞你威风;你机关算尽,我教你徒劳而返。 这位高人计谋之毒辣狡诈,行事之阴刁狠坏,几令人发指。 可是,你当朕吃白饭的么? 若说治国安邦、统御四海,朕自知颇有不及,亦不敢与诸先贤争胜;然而若论阴谋诡计,呵呵,朕大半生浸淫此道,打从骨头缝到汗毛孔皆被那算计的汁水洗了一遍,但凡输尔半分,朕就不是尔等的祖宗了。 料敌于未动、占彼之先机,所谓棋高一招,说来也不过是就故布疑阵、将计就计、釜底抽薪诸如此类罢了,委实不值一提得很。 卫姝早便知道那三艘船太过引人注目,无论有没有人打主意,她皆会弃用。反倒是楼船,因是莽泰一家自用,有重兵把守,却是一等一的安全,无需卫姝操心。 而早在神灯节前一日,那三艘船中的离奴便已悉数化整为零,分散转送至各大画舫、花船并伎舟之上,每船少则数人、多则数百。 私娼街与奴市之间,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娼馆也绝非良善之地。 莫说是暗地里走贩几个离奴了,纵是那有名有姓的良家子,他们也敢私下买卖,只因做得隐蔽,次数不频,且背景亦深,是以外人不知罢了。 便在诛杀扎克善主仆当晚,卫姝便连夜“拜访”了多位娼馆行首,在他们每个人的枕边皆放下了两锭元宝的定金,并一绺其爱子(女)、孙子(女)、或宠妾(面首)的顶心发,留书请他们帮忙“拆货”。 此乃奴市黑话,顾名思义,便是指将数目较多的“人货”拆分成小股,分批运送。 沧河每日往来船只虽众,但在神灯节当晚,又有何等样的船只最是醒目、却又最易被人忽略? 自是那些花船莫属。 而行首掌柜们果然个个都很好说话,拿到定金后,便尽皆依命行事,这让卫姝甚是满意。 再说了,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定金她可都没再要回来,这些人若是再不肯帮忙,那还是人么? 至于那大笔定金从何而来,卫姝自个儿穷得叮咣响,自是拿不出的,好在那扎克善的名字里头,正正好好就有个“善”字。 这正是实质名归、幸哉善哉。 便在今晚,满河彩舟画舫争渡、娼优伎伶歌舞,几多热闹、几多风流,沿河百姓看得欢喜,卫姝亦自陶然。 而当三船起火、满街百姓都在大喊“神罚天降”时,卫姝也觉此言有理。 她这一缕千年前的游魂,怎么着也能和神沾点儿边不是? 只不知那设下火攻之计的高人,此时又会如何作想?若异日与此君相逢,卫姝会很大度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上一声: “孩儿,叫祖宗。” 如今,老祖卫姝便安然立于岸边,眼看他大火起、眼看他烧光了,只觉得此夜何良夜,当浮一大白。 “哗啦啦——” 楼船风帆高张,被狂风吹得鼓如满月,人高的浪头咆哮着撞击河岸,激起大片水花。放眼望去,乌云压顶、巨浪重叠,尽呈天地之威,岸边众人在这暴怒的造物下便如蝼蚁,无不缩肩拱背、战栗不已。 卫姝倒是极喜这般天气的。 天威煌煌、雷电曜曜,此乃吉兆,预示着今春好雨将至,恰是播种的好时节。 却不知,此时此夜的中原故土,是否也会如这异国一般,降下一场甘霖呢? 隐于人群中的卫姝仰首望天,心下难免有些怅惘。 如今那些百姓几乎都跑了,只有那胆大不怕事的远远站着观瞧,而留在岸边的,则皆是巫男巫女或参与祭祀的相关人等。 莽泰命人将他们拘押在此,明面儿上是怀疑他们与船只失火有关,实则却正相反。 这三把火到底是谁放的,卫姝虽然不知,莽泰却必定一清二楚,而他要查的亦非放火之人,而是偷偷放走离奴之人。 说起来,在大金国中,巫、萨满、神婆等还是颇有些地位的,且今晚城中大乱、暗潮涌动,莽泰他们一时还顾不上这些小喽罗,是以这些神棍巫女也没受什么罪,甚而都没人来搜身讯问,自然也就更无人发现卫姝这个假货了。 莽泰如今并不在码头。 油关坊起火不久后,那三条“货”船便也相继失火,莽泰留下固德带着三百铁骑守卫楼船,自己则率部先行离开了。 他却对那三条船不闻不问,显然已知船是空的,必定是那位高人也察觉了此节。而固德眼下也不知去了哪里,那三百铁骑军纪严明,倒也不曾为身后风浪所惊。 只是,金军大多不会水,草原上的战马更是如此,此刻那铁骑虽然威势犹在,马儿却显得极为不安,或四蹄乱踏、或嘶声长鸣,码头上的气氛便也由此而紧绷起来,似一张满弦之弓,颇有一触即发之势 守得可真牢啊。 卫姝在心下感叹了一句。 莽泰将阖府侍卫尽皆安排在此处,反倒将帅府空置,可见是打算拿楼船做些文章的。 看起来,那位高人也算到了此节。 卫姝眸光微凝。 第165章 森然 乱局如棋,双方各执黑白,端看鹿死谁手,而今晚的白霜城,便是那张棋盘。 纵是卫姝自视甚高,却也不敢小瞧了对手。且观此时情势,固德约莫亦已入局,否则不会被莽泰单独留下,至于这枚棋子的用处,暂且不得而知。 然而莽泰等人似乎忘记了,固德是个活生生的人。 只要是人,便会难免会生出私心,存有欲念,固德显然另有打算,便如此刻,他非但不肯露面儿,且也好像忘了舱中还有个昏睡的他名义上的母亲——吉勒氏。 繁弦如缕、交错缠杂,今晚这出大戏里头夹带着无数折子戏,卫姝既在戏中,亦是看客,瞧得很是过瘾。更兼莲儿他们早已脱身,卫姝的心情便越发轻松起来。 这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楼船守卫森严,莲儿等人一旦上船,便如羊入虎口,在紧要关头很可能还会被莽泰用作要挟,卫姝原本便欲寻机救出他们。 巧的是,扎克善主仆正好撞到了眼面前,卫姝便将计就计,请郭良的潜渊小队帮忙,设下“船底浮尸”之局,打乱对手布局,将莲儿他们悄悄送走了。 那赶车的车夫乃是宋谍假扮的,此时,那牛车应该已然抵达野渡,一众离奴并宋谍正在登船。而那些花舟画舫等亦会依约前往另一处渡口“卸货”。 固德已提前打通关节,渡口金兵并不会过问,但卫姝犹不放心,掌灯后便先去那处渡口清除障碍,以保万全。 事了拂衣去,这是卫姝此前的打算,可如今她却还不能走,须得继续留守在码头。 她实则是不大乐意留下的。 诚然,她自个儿心下也很清楚,城中宋谍已是倾巢而出,内中并无一击必胜之力,且人家又帮了她那么大的忙,身为此行唯一的武林高手兼欠下人家好大人一份儿人情的“先帝”,于情于理她都该留下来……护驾。 护金国太子的驾。 这令卫姝颇为惆怅。 昔日人护朕、今朝朕护人,这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咳咳,总而言之,一言难尽。 然而,以今时大宋之现状,还真就离不得金国这位太子爷。 尤其是当卫姝亲眼瞧见太子一行居然真从后舱偷偷登上楼船,而码头铁骑对此视如未见,几乎明着把人放了过去,她便越发认定,金国太子与中原大宋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有朝一日他登基,大宋至少可安枕二十年。 而近日潜藏于白霜城府衙,时常偷翻牒报公文,卫姝已然能够勉强读通那些怪异的金国官样文章了,对金国目今的局势亦看得愈发清晰。 太子必须登基。 除他之外,余下的十来位皇子中虽也有一二可造之材,可跟太子比起来,那还是差了些火候。 这位太子殿下虽然年纪轻轻,昏聩程度却已不输八十老儿、糊涂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常令卫姝生出“这世间竟会有如此令人惊叹的物件儿”的感慨。 由此亦可知,愚蠢这种东西实乃天生,哪怕你贵为太子、父皇母后皆是人中龙凤,也架不住投生的时候那脑瓜子、心眼子全部堵死了,钢锥都捅不开。 在卫姝眼中,太子殿下自是千好万好,乃是金国下一任国君不二之选。然而在另一些人、尤其是在那些野心极盛之人看来,太子这一脸的昏君相,实是配不上那张宝座。 六皇子就此脱颖而出。 论家世,老六只比太子差了一分,论才智,太子却是差了人家九分,若卫姝是金国朝臣,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选。 惜乎她不是。 所以,她来护驾了。 在这一点上,她与吴国意见一致,那便是无论如何也得让太子活着回到皇城,回到富伦氏羽翼护佑之下。否则,大宋危矣。 眼下楼船已空出大半,除太子并吉勒氏等人外,余者尽皆在“宋军”杀进城时便弃船跑了。 许是船上人少之故,每有风浪来袭,船体便总会有些晃动,此时已渐渐被大风吹离了码头,只因下了锚,却也不怕船只当真被刮跑了。 “哗啷!” 忽然一声巨响传来,岸上众人却已习以为常了,以为又是浪头拍岸,可便在此时,那守在楼船左近的金兵却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不好,铁链……铁链断了!” 大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极远,众人俱皆听到了,便有眼尖者瞧见,那根用以固定船只的铁链,不知何时竟已断裂,当中截断的部分被巨浪打上码头,而楼船则如无根之萍,在狂风中已然离岸丈许,眼见得便要驶离。 更麻烦的是,此前为方便游河,楼船风帆高张,后因乱事频发,船工也忘了将帆落下,此时风吹满帆,船速竟也在加快。 “拉船!快拉住船!” “退后!都退后!” “大夫人还在船上!” “甲队乙队下马!” 码头上登时一片嘈杂,那金军首领反应不慢,当即发出号令,三百铁骑中立时分出两支百人队去近河处挽救楼船。 然而,他们去得还是迟了些。 待众兵卒聚于码头时,那楼船已又驶远了好些,除非这百十号人全部跳下水去拉锚,否则根本无法阻止船只漂远。 可金军原就不擅水,这三百人里能凑出十个会凫水的就不错了,那金军首领急得直打转,却也无计可施。 一时间,人群躁动、战马长嘶,更有风声潮声相和,越添混乱。 便在这个当儿,一柄剑蓦地无声无息穿透人群,毒蛇般直刺卫姝。 风起、云奔、浪涌,众声嘈切,隐去了这碧色森然的一剑,而这小小一隅亦忽然像是被春风眷顾,有暗香浮动、百花盛放,有细雨如酥、烟波流荡,仿若吴越山水洇透,直引得人欲与同载酒、共一醉。 卫姝的身形微微摇晃了起来,似是沉迷在这甜美芬芳的气息里,脚下亦自踉跄,就跟吃醉了酒一般。 那柄剑递得极缓,可眨眼间却已抵近那一袭黑袍,剑尖旋又轻颤数下,绿影绽若碧桃,角度精妙至极。 “咄”,身后又有劲风忽至,一杆白枪如雪龙出洞,冰气乍涌、寒光如练,直取卫姝后心,瞬间封死了所有退路。 第166章 围杀 卫姝的身形忽地微微一侧,旋即左手轻抬。 似美人不胜酒力,又若少女举袖掠鬓,纤腰款摆、步履轻移,那一袭黑袍忽如玄天墨莲,芳踪渺渺,融入了夜色。 “铛——” 铁枪突鸣,击碎漫天春光,半空里陡地炸起一团银芒,鲜血迸射四溅。 一个满脸画着油彩的祭司手按左肋、双目暴突,喉中发出“呃呃”之声,祼露在外的皮肤迅速转作青灰色,口鼻溢出大量黑血,身未倒地,已先气绝。 “当啷”,藏在长袍下的钢刀掉在了地上,却原来此人竟身怀利器,而兵刃却比尸身更先触地,随后,那祭司方才“嘭”地一声砸向地面。 那一刻,他左肋伤处已是黑血如泉涌,其间夹杂着腥臭难闻的气息,尸身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可他的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似是正做着美梦,瞧来极是骇人。 “杀人啦!杀人啦!”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人群登时大乱。 一众神婆巫男眼见身边竟突然又是枪又是剑,还多出个死人来,那黑血直流了一地,饶是他们时常装神弄鬼,亦被那死状恐怖的尸首吓得魂飞魄散,没头苍蝇似地乱跑。而那三百铁骑如今泰半挤在岸边,一时竟也约束不住,场面由此越发混乱。 阿福手捏剑诀,剑尖指地,俏立于人群之外,覆面黑纱在狂风中飘舞,一言不发。 另一头的枪八三却显然不及她这般气定神闲,此际已是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胸口不住起伏。 方才他与阿福前后夹击,他的长枪被卫姝一招荡开,就此将阿福的毒剑推至侧后方,正中一名假扮成祭司的山庄杀手,致其中毒身亡。 而枪八三也是第一次与头榜前列的高手对招,惊觉这箭十一虽只方当韶龄,一身内力竟有若长江大河,沛然莫御,更兼阿福的阴劲亦被其借力,令得枪八三必须运足全身内功方能与之相抗。 不料,那汹涌的真气甫一涌入,忽又撤去,枪八三收势不及,反受其累,此时只觉全身气血翻涌,丹田有若火燎般胀痛,显是受了内伤,所幸伤势并不重。 他正自竭力调息,蓦觉眼前黑影一晃,一柄锈迹斑斑的铁钩倏然迫近。 枪八三心下大悚,来不及去想钩八前辈的兵器何以竟会到得箭十一之手,掌中长枪迎风一抖,白缨如雪,绽放出千点霜华,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 他的气势已为方才那一剑所夺,此时见敌来袭,本能地取了守势,不敢再攻。 然而,那柄铁钩却好似会拐弯,竟自那千重雪影之外斜劈而来,却是化用了一式“横扫千军”的刀法,妙到毫巅地一斜复一挑,漫天飞雪登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再一眨眼,那锈蚀的钩尖已在方寸之间。 血腥与铁锈混合的气息直扑口鼻,枪八三心下微慌,脚下却是不乱,倒踩七星步,手拖枪身运力后扯。 千重雪顿作飘飞絮,枪尖亦变得绵软无力,暗含着一股“缠”劲,枪身则借助白蜡杆本身的弹性绕转一圈,散作一朵硕大的团花,仍旧守得极为严密。 只是,这一步退出,山庄众人形成的合围之势却是有了缺口。 此番围杀卫姝,山庄共有八名好手,除阿福并枪八三外,另有六人乃是临时召来的,只方才已然折了一个,眼下虽只七人,亦可成阵。 眼见卫姝一招便有突围之意,“呼”、“呼”两声,左右两侧各有一柄长刀及时攻至。 那使刀者乃是一对双生兄弟,年约二十出头,相貌肖似,刀法亦为合击之术,一持长柄眉尖刀、一持大环刀,长短互补,施展起来大开大合、威猛刚烈。 此时,兄弟二人一劈卫姝右肩、一扫卫姝左腿,刀光霍霍、势若猛虎,瞬间补上了缺口。 卫姝此时身法又变,不再似方才那般轻盈,而是惊鸿般忽起忽落、似前似后,仿佛天地间无不可去处,潇洒自在、八面风动,让人难以看清其去向。 一缕淡淡的甜香,便于此际飘然入阵。 刹那间,这凶险的合围之阵似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乱红如雨、朱门绣户,寂寂东风拂过庭院,柳树下立着著红裙的少女,花窗前翩然飞过一双彩蝶,那蝶翼间银粉闪烁,香气恬和,淡然悠远。 “呜——” 长河之上,骤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哨音。 满园风花登时俱散,寒光如铁、碎影如星,扑天盖地皆是碧森森剑影。却原来阿福又是一剑袭来,卫姝的黑袍被剑气割破,片片碎布如墨蝶飞舞。 四面受敌,卫姝身形陡如鸿影,自漫天剑影下往旁一滑,弯钩顺势斜荡,直袭左侧眉尖刀。 “来得好”,左首刀客大喝一声,双臂急振,施展出独门绝学“九斩刀法”,一刀九斩、凌厉无匹,四周空气似亦为刀锋斩碎,隐约有爆烈之声传来。 然而,那匹练般的刀光却落了个空。 带着血腥气的铁钩陡然垂落,笔直下坠,毫无章法可言,却也出人意表。 猝不及防间,左首刀客招式一变,刀锋横扫出去,却闻“铛”地一响,那铁钩已然落地,却原来卫姝竟已抛去铁钩,一领玄色长袍忽左似后,居然合身撞进身后剑网。 她疯了么? 几乎所有人都生出此念。 阿福的剑上抹了剧毒,触之即死,方才山庄同伴死状之惨,便可知此毒极烈,箭十一却要硬闯? 正是良机。 长刀双客对视一眼,孪生兄弟心意相通,手中兵刃各自一摆,匹练般的刀光再度亮起,锋芒陡然暴涨三尺,后发先至,直斩卫姝后心。 可卫姝却对身后长刀毫无所觉,既不回剑自救、亦不侧身闪避,掌中铁剑笔直朝前,径取阿福。 这一招几无变化,瞧来朴拙至极,可偏偏将漫天碧影尽皆扫空。而在阿福眼中,那一点剑尖亦好似无处不在,令她避无可避,且越是抵近,那剑尖便越显阔大,予她的感觉也越来越重,到最后竟如山峰倾压、江河倒灌,让她莫名生出了一丝惧意。 “叮”,双剑交击,清越的剑鸣如若龙吟。 第167章 突围 阿福胸口如遭锤击,喉头一甜,张口喷出了一口鲜血。卫姝亦是闷哼一声,面色微微发白。 长刀双客已然破开她护体真气,纵使她收缩肌肉避开要害,后心亦被刀锋划出两道尺许长的口子,皮开肉绽、血花四溅。 所幸她背负长弓,挡住了部分力道,那伤口也并不太深,但刀上罡气仍往伤口深处钻去,痛彻心肺。 然而,卫姝的身形却无一丝凝滞,手腕一翻,又是一剑。 阿福硬扛下她方才全力一剑,此时已近力竭,勉强横剑相格。这一次,再无剑鸣。 森然绿剑如若朽木般从中断开,竟是被卫姝内力直接震断,那绿油油半截剑身散发出甜腻的淡香,使人微醺。 阿福踉跄后退,身体摇晃,口中再喷鲜血,丹田益发绞痛难当,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 她所受内伤极重,虽然手里早便握着一把毒粉,可在卫姝连番强攻之下,却根本来不及撒出,只得紧握断剑疾步后撤,覆面黑纱鲜血滴落,随狂风抛洒四周。 卫姝与她交手三招,已知她精擅使毒,内功也不弱,乃是此阵最大的威胁,绝不可容其缓手,此际听得身后劲风凛冽,一枪双刀再度攻来,身侧更有银芒乍现,显是有人以暗器偷袭。 可她仍旧不闪不避,合身前扑、挺剑再刺。 “嗤嗤嗤”,漆黑的剑锋真气缠绕,破空声如若裂帛,隐然挟着一丝风雷之音。 山庄诸人同时招式微滞,便连飞至半空的暗器似亦凝固,却原来是被卫姝突出其来外放的真气压制,攻势略缓,而面对她的阿福则更加苦不堪言。 此际她周身要穴皆为对方气机笼罩,内力几近枯竭,却也自知再退必死,咬紧牙关提起最后一丝真气,撒手一掷。 断剑与毒粉尽皆出手,此二物皆为剧毒,阿福并没指望能够毒杀对方,只希望可以阻上一息。 只要再多一息,箭十一便再也避不开身后刀枪、左右暗器,不死即伤。 阿福心念百转,足下急晃,忽一点寒光划破长空,似自天外而来,初如孤星寥落,已而如炬如火,再如大日曜天、彻照天地,灼亮到了极点,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噗”,寒凉透骨,阿福心口一麻,喉头腥甜喷涌,身子颤了几颤,闭目倒下。 山庄众人无不色变。 他们中最强的战力竟已战死,而那传说中的“破风箭”尚还未出,对手所使的不过是一柄寻常子母剑。 除去这个最强的对手,卫姝目不旁顾,手握乌镝顶住阿福尸身疾纵前跃,数点银芒紧挨着她的衣袂擦过,却是无一及身,她探手向阿福衣襟处一抓,反手一扬。 长刀双客并枪八三等人俱是大惊,同时闭气收招,急向后退。 谁不知阿福全身都是毒?箭十一从她的尸身上掏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 而此刻的卫姝,半张脸已经成了青灰色。 她还是中了毒。 虽然提前敛息摒气,又有真气护体,但阿福所用毒物却极刁钻,那迎风飘来的毒粉沾之极中,所幸毒素如今只在肌理表层,未入脏腑,暂且可以内力逼住。 卫姝抓住阿福的身尸,长吸一口气,身形陡然拔起,如一头黑色的大鸟,掠过众人头顶。 从枪剑偷袭到阿福身死,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快逾闪电,留守近处的金军俱皆未及反应,待见卫姝提着尸首飞掠而至,他们方才齐齐发一声喊,挺兵来阻。 卫姝此时但求速决,全身内力灌注剑身,横剑狂扫,锋锐所向,无一合之敌,所过之处更是“叮铃当啷”一片乱响,却是被她震断了无数兵刃。 山庄众人这才发觉,她方才不过是虚掷一招,他们上当了,忙运起轻功追赶。 只是,杀阵一破,气势亦散,此时他们都不由想起箭十一当年叛出山庄时,亦曾与山庄高手数度接战,每一战皆成功脱身,一直潜逃至今。而她方才展示出的武功机变与决死之意,亦令他们心生畏怯。 更要命的是,对方手中还提着一具“毒尸”。 阿福藏在身上的毒物不知凡几,谁也不知下一次卫姝会是真扔还是假扔,扔过来的又是什么东西,是以山庄诸人看似个个争先,却人人都留着一分后劲,随时准备后撤。 后方压力一轻,卫姝身法愈疾,流星般掠向河中楼船。 “轰隆隆——” 远处忽似有惊雷起,直震得地面颤动,然而卫姝却知道,那并非雷鸣,而是蹄声。 莽泰回来了。 方才她拼着受伤中毒杀出重围,一是听到竹哨示警,二是看到了远处飘扬的旌旗。 看起来,两帅已然决出胜负,卫姝目力极好,一眼瞧见莽泰马前押着几个身着宋军甲衣的俘虏,其中一人,赫然便是布日巴兰。 布日巴兰乃是布禄什的亲信,他一身宋甲被莽泰生擒,布禄什通敌的罪名便已近乎坐实,如此一来,太子殿下恐有性命之忧。 卫姝心头微紧,身形愈疾。 而此时,太子所在楼船离岸已有十余丈远,那两个金军百人队正忙着向那木桩上系长绳,一个接一个连成长蛇阵到河中捞取船锚,近岸处的水中已然站着数十名兵卒。 “大好头颅,却之不恭,多谢相助。” 卫姝长笑一声,纤足已然踏上了一名金军的脑袋,借力一点,身形疾掠数丈,落下时,恰好又是一颗脑袋送到脚底,她再一踏,前方楼船已然在望。 水中金军根本毫无防备,便被她接连踩爆两颗头颅、化作那水底游魂,登时气得哇呀乱叫,却也只能望人兴叹。 他们站在水中保持平衡都困难,更遑论反击了,只得任由卫姝将他们当成落脚石。 “箭阵!” 远处陡然爆起一声厉喝,卫姝足踏金“顶”,转眸凝望。 莽泰横刀跃马立于岸边,额头青狼张开凶厉的獠牙,似欲生啖其肉。 不过杀了你一个女儿罢了。 卫姝冷笑。 尔屠我同胞数万,此仇不共戴天。 思绪间,身形再一起落,踏碎了第四颗半秃的脑瓢。 楼船越发近了。 第168章 破风 咽下口角鲜血,卫姝单臂运力,将阿福的尸身远远掷上楼船甲板,耳畔已然传来了“吱哑”弓弦之声。 河边金军侧翼速变前锋,前骑尽皆下马,动作划一、声势赫然,后骑箭队侧身张弓,一排排漆黑的箭簇斜指沧河。 “放。” 令出、弦松。 “嗖、嗖、嗖”一轮齐射,半空里似是下了一场黑雨,乌压压的箭簇遮蔽了漫天阴云。 当此际,一道闪电蓦地撕裂夜空,直照得长河上下一片雪亮。 银色弧光下,少女浑身浴血、手挽长弓,背后万千电蛇狂舞,真若杀神降世一般。 众人这才发现,她手中之弓极是长大,比她人还要高出一截,只这样远远瞧着,便已有一股凛然孤高之意,似睥睨天下、俯瞰众生。 弦如满月、箭去如星。 银亮的光弧中,少女五指如轮,极快地松张两次,而传出来的声音却只有一声: “嗖——” 一弦三箭,六箭齐出。 众人举目相望,只见六羽白翎散作雀尾,在空中拖出长长的银翼,迎向前方扑天盖地的箭阵。 那一刻,所有人心中竟不约而同生出了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只觉那六箭如一支孤军,直入敌阵千军万马,誓死一战、绝不言退。 然而,随着两方箭支急速接近,一阵低沉的啸音骤然入耳,似苍龙长吟、狂风咆哮,却是那六箭破空之声。 “破风。”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低语。 河畔众人俱皆仰首,只觉两耳微鸣、心神震荡,同时又生出新的错觉,觉得那密密麻麻的箭阵不过是乌合之众,而那六羽飞箭才是上将。 一忽数念、两军接阵,白翎似携雷霆之威,摧枯拉朽般撕开黑箭前锋,势不可挡,无数黑箭化作齑粉,散落而下。 身在半空的少女亦清咤一声,乌发张扬飞舞,掌中长弓旋如月轮,登时一片银光铺射,霜华皎洁、令人目眩,却是将近身箭支尽皆扫去。 一时间,半空里尽是“叮、叮、叮”之声,恍若抚琴一般,煞是悦耳动听。数不清的金军箭支或被六翎撞碎、或被长弓扫荡,水面点点滴圆,好似细雨落长河。 直到此时,那一道闪电方才熄隐,旋即一记焦雷便兜头砸下,轰轰之声震耳欲聋,众人眼前登时一黑。 暴雨已至。 几乎是眨眼之间,狂风便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由缓而急,瓢泼浇下,水面上声息愈密,教人分不清是箭落还是雨落。 暴雨的天气,弓箭已然发挥不出太大的作用,金军第二轮齐射声势顿减,楼船亦在风雨中驶远,很快便脱离了弓箭的射程,至于那凌空挽弓的少女,亦已消失在了风雨中。 “啧,又让她跑了。” 中军大旗左近,阿金挑了挑眉,语气很是随意,然而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八棱金鞭的握柄处已经有些汗湿了。 他素来狂妄自大,却也自忖若换作自己是箭十一,在今日这两度围杀之下,必定难逃一死。 枪八三的枪法得自名家真传,内力亦有小成,所缺的不过是经验磨砺而已,若论枪法,已可独步江湖;阿福就更不用提了,毒剑双绝,阿金曾与她数度交手,次次都不曾讨到便宜。 可这两人联手、再加山庄诸多好手,竟也没能留下箭十一,反被她杀了武功最强的阿福。更惊人的是,其与金军竟也可硬接一战。 那《破风箭法》果然那般强横么?都说大金国骑射无双,可今日一见,似与传说不同。 有那么一瞬,阿金甚至生出了一丝怀疑,觉得这大金的立国之本,好像也不过尔尔。 “箭十……好强啊。” 一旁的钺八五咽了口唾沫,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钦羡与向往,却是将箭十一的排位自动提前了一位。 此时,少年已然褪去了扎眼的孔雀蓝傩具,而是戴上了金军惯用的铁盔,只身上并未披甲,仍旧是一身布衣。 他与阿金留守军中护卫王匡,并未参与围杀,且他的目力亦不及阿金,并未瞧见箭十一冲阵突围的情景。 然而,那黑白箭阵对决的一幕,他却是亲眼目睹,而那弯弓迎敌、长发当空的身影,亦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难以磨灭。 王匡扫了他一眼,面上浮起一缕淡笑,摇头不语。 年轻人么,难免对这些江湖打打杀杀之事心向往之,殊不知,这等匹夫之勇,根本左右不了大局。 便如方才那场箭战,王匡也自承认,箭十一的确是个很厉害的高手。可莽泰这一方却也是匆忙上阵。若是给金军一些时间容其排开战阵,箭十一根本不可能逃脱。 不过,这女杀手是生是死,王匡实则并未放在心上,再退一步,纵使楼船之上事有未谐,亦只是一步闲棋而已。 白霜城到手了。 这才是此局最大的战果。 至于余事,能成自然是好,成不了,那便布上新的棋子、换个新的玩法,如此而已。 而今晚这几手棋,王匡却是下得颇为尽兴,唯愿待到异日以江山社稷为纹枰、君臣万民为棋子时,对面的那位高人亦能如此夜今时,出手精妙、招招夺人。 如此,方不负国战之势、天下之局。 这般一想,王匡面上便又浮起了几分兴味之色。 “先生,刀百三来了。”阿金的语声传来,令他略略回神。 他纵目看去,便见金军前锋营前,肃立着两个手执长刀的年轻人,二人面貌相似、身形相仿,便连站立的姿势亦是一模一样。 “他两个是双生兄弟,擅使合击之术,如今排在头榜第一百三十位。”阿金再度说道。 王匡“唔”了一声,顺口问他:“他二人是合起来做一人算的么?” 阿金便道:“是,先生。他二人素来便是兄弟并肩子上,无论对手是一人还是一百人,是以排名也是兄弟合占一席。” 王匡点了点头,那厢莽泰也瞧见了此处情形,便命一队私卫护送王匡等人去路边说话,他自己却并未停留,仍旧督率大部前行。 未曾当众击杀阿琪思,他心中自是恼恨不已,可他也知道事分轻重缓急,如今当务之急,还是白霜城。 第169章 狠辣 白霜城的确已经到手了。只是,莽泰自认为拿得还不够稳。 布禄什在此地经营了多年,党羽众多,又与京中某些势力暗中交织,若不能一鼓作气断其根本、厘清头绪,总为后患。 但莽泰也并不想杀太多的人。 京城那几位王爷他目今还够不上,暂且不去提;只说附近城镇,除布日巴兰之流的亲信外,剩下那些小贵族、头人或领甲等等,不过皆是为利益所惑、被权势驱使,一些墙头草而已。 就算莽泰今天全都给它拔个精光,过不上两日,便会有新的长出来,倒不如留下这些旧的,还知根知底一些。 此外,这些人协从反贼布禄什之事,可大亦可小,全在莽泰一句话,现成的把柄捏在手里,为何不用?再说,这些草芥一样的东西,就算现扔了也不可惜,多多益善。 大局已然初定,可莽泰面上的阴霾却未散,额头狼首亦似变得沉重了几分,迟疑片刻,他便提声唤道:“来人。” 一名亲卫纵马上前,莽泰举目四顾,见前后卫队俱皆离得颇远,便沉声道: “半个时辰后如果还是没消息,就再加派五个百人队。” 那亲卫心领神会,应声道是。 莽泰眉间忧色仍浓,正想着五百人会不会少了些,忽见远处王匡等人往这里走来,他连忙捺下心绪,甩蹬下马,一面高声问道:“军师可是有事?” 王匡如今在军中领着督尉之职,日常在莽泰帐下走动,这也是为了行事方便。此时闻言,王匡便正色行了个金军之礼,垂首道:“大帅,卑职确有要事禀报。” 莽泰自是知晓他要说的是什么“大事”,遂命人拉走战马,与王匡并行于军中,低声道:“先生请讲。” 王匡笑问:“大帅可是在为布禄什之事忧烦?” 莽泰在他面前用不着作伪,听得这话,不由长长一叹,种种忧虑焦躁,几乎溢于言表: “这是第一等的大事,本帅的确有些头疼。先生也知道,这厮狡赖得紧,若是当真让他跑了,后患无穷啊。” 未曾活捉布禄什其人,这的确有些出人意料,而在莽泰与王匡原先的估算中,布禄什的结局无非两种: 或束手就擒,或被迫造反。 可布禄什却硬生生闯出了第三条路: 他跑了。 跑得无影无踪。 便在今日下晌,布禄什借故离开白霜城,却是提前率领两支千人队精锐,悄悄埋伏在了城外,意图趁着今晚城中大乱、莽泰调兵进城平叛之时,于半道截杀其麾下新军,再乘胜杀回城中,干掉那支“宋军”。 届时,当众授首的“宋军将领”露出真容,却是左帅帐下大将、哈尔沁领甲达昌安,有此铁证,莽泰勾结宋军的“阴谋”便会被“揭穿”,布禄什亦可挟此战之威,顺利吃掉莽泰手下那两万人马,再凭此上报朝廷,称王南境。 而莽泰却是早就探知其打算,在王匡的建议下,决定将计就计,故意卖了个破绽,假意提兵去解“宋军攻城”之急,实则半途折返,与暗中调拨而来的大军形成包抄之势,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只那布禄什也是嗅觉灵敏,不知怎么竟是察知情况有异,遂趁着莽泰大军未至、合围未成之际,悄没声地便独自逃了,却将多年来跟随他出生入死的亲军扔在城外,任由莽泰大军围剿殆尽。 直到全军覆没之时,这两支精锐都不曾发现,他们的主帅早就将他们当作了弃子。 以两千将士之死,换取一人独活,仅是这份狠辣,便已远超常人。 看起来,布禄什能在白霜城只手遮天,的确有其过人之处,对人对己都能下得去狠手,若是换作莽泰,他可真未必舍得。 那可是两千精锐,光是养兵练兵便要花费无数精力,岂是说扔就扔的? “独木难成林。他一个光杆儿元帅、叛国逆贼,便是跑回京城、跑进富伦家、跑到富伦皇后跟前,也只有死路一条。大帅又何必担忧?” 王匡对此的确并不介怀,甚而还觉着,布禄什跑了也挺好。 若是心里没鬼,跑它作甚?坦然受缚、进京面圣,再向陛下澄清自己的冤屈,进而求富伦氏出面保命,这样不才更符合常理么? 如今布禄什这一跑,越发落人口实,且还会令富伦氏非常为难。 万一他跑回京城,你教富伦氏留还是不留?若是留,便是窝藏逆贼,陛下降下罪来,谁能承担? 若是不留,富伦氏的脸面又往哪里放,且也会寒了那些旁枝子弟的心。 布禄什可是为富伦氏当了近十年的看门狗,如今落得如此了局,谁看了不会多想? 不过,莽泰对此显然有不同的想法,王匡自也不会强求。 这一位可是白霜城未来之主,如今还须以怀柔拉拢为上,毕竟赫哲氏目前还找不出人来代替他。 再,事情接下来的走向,如今尚且未知。如果那楼船果如王匡希望的那般,遭到“反贼”血洗、无一活口,则莽泰与赫哲氏便能更近一步,形成更加稳固的同盟关系。 然而,这世上之事,总会有个万一,是故王匡也并不愿过早下定论。 “布禄什在白霜城盘踞多年,对周遭地形想必极熟,眼下还要找来他的部下多加拷问,才能再行布置。”莽泰此时说道。 虽然已有了初步的计划,但他心中总是没底,语气也不大确定。 王匡闻音知雅,立时笑道:“若是大帅不弃,且也方便的话,在下这里倒可以举荐几个人。不是在下夸口,在追踪寻人这些事情上,他们还是有点本事的。” 莽泰当下面色一喜。 王匡这话实说到了他的心槛里,他正眼馋那些山庄高手,忙笑道:“先生的手下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本帅求贤若渴、求之不得。” 王匡含笑道:“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既然如此,在下这便吩咐下去。” 他原就是来安抚莽泰,顺便再送个人情的,见他应下了,便也告辞退下。 第170章 天意 “先生,属下等失手了。” 才一行至道边,长刀双客便齐齐向王匡躬身行礼,其中那拿着眉尖刀的低语道,面上带着几分惭色。 他们的确失手了。 依照计划,他们此时理应潜进楼船、刺杀太子,可眼下那楼船已然随水漂远,显是追不上的了。 “天意如此,须怪不得你们。”王匡叹了一声,从旁取过两件蓑衣,亲手递了过去:“风雨太大,两位先穿上罢。” 他们此时所处之地,原是帅府搭就的彩棚,只方才乱民奔逃,棚子已然塌了大半,如今这一片也只够勉强遮头,这兄弟俩方才便一直候在雨中,衣衫早便被风雨湿透。 见王匡言语温洽,似无责怪之意,长刀双客暗自松了口气,接过蓑衣披在了身上。 说起来,王匡此前急命阿福招来的山庄好手中,便有这兄弟俩。 他们一行总共八人,因就在白霜城左近布网截杀箭十一,故最先收到了飞鸽传书。 剑语士在山庄的地位极是超拔,与大庄头亦是平起平坐的,因此,接到传书后,他们便立时抛下手头之事,尽皆赶到城内听命。 王匡便安排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为两名女剑客,她们扮作帅府女奴提前潜入楼船,依计行事; 另一路则是长刀双客等六人,他们假扮成宋谍,先行埋伏在油关坊附近。待粮仓起火后,这六人便暗中配合真正的宋谍,斩杀了太子身边数名龙甲卫数,成功将其逼去了城东。 事后,这六人又乔装改扮成寻常百姓模样,混在人群中去了通济码头,原意是为楼船两人援手,不想竟意外发现了箭十一。 他们原就为杀此女而来,如今见一桩奇功就在眼前,自不愿放弃,遂与阿福、枪八三临时商议,由他二人顶替原先那两名女剑客,设下杀阵,围猎箭十一。 可箭十一的武功竟是如人意料地强,不仅杀出重围,还折了他们两名好手。更糟糕的是,箭十一与金军临河箭战,阻得他们未曾登船,却是令得留在船上的两名同伴落了单,约莫也是凶多吉少。 算下来,他们这支八人小队可谓出师未捷、损兵折将,待回到山庄后,必受重责。 更何况还死了个阿福。 阿福乃是五庄头亲传弟子,在头榜位次不低,又是山庄“三大毒使”之一,如今却被他们带累得身死异国,五庄头脾性素来古怪,若当真追究下来,大家伙儿可都没好果子吃。 正因如此,那对孪生兄弟此时俱皆神情黯然,与王匡说话时连头都不敢抬,身上锐气尽失。 王匡对他们却是当真并无怪罪之意。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前者为“势”、后者看“运”。 赫哲氏操之过急、太子殿下命不该绝,这便是他们的“运”。 运未至,势亦难成,而那几枚棋子也泰半落在了该落的地方,纵观全局,并无大碍。 再,箭十一也的确难缠了些。 自她叛出山庄后,死在她手上的红榜刺客少说也有十余,伤者就更多了,刀百三他们能全身而退并杀伤于她,已然算立了功。 此外,他们一行的目标原本便是此女,只不过中途被王匡调来帮了个忙,且他们也完成了任务中最重要的一环,过后想要杀人立功,亦是情有可原。 “属下等太过急躁,误了先生的大事。毒使大人……也死了,属下等实是无颜见先生。” 披好蓑衣后,那使孪生兄弟中使眉尖刀的便再度躬腰请罪,语气极是低落。 王匡伸手向他肩膀上拍了拍,温声道:“前事已毕,多思无益。” 对于阿福的死,他实则也颇觉憾然。 阿福他用着很顺手,失之的确可惜。只是,山庄八部,皆为死士,这本就是庄子里的规矩。而山庄所谋者,亦绝非那区区江湖薄名,而是天下江山。 能够死于白霜城风起之夜,在王匡看来,阿福也算是为国捐躯,与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一个道理,想必在山庄的《藏剑江山志》中,亦会记下她这一笔。 不过,长刀双客等人皆是武夫,自无这等放眼天下的气魄,看到的也只有眼前得失,是以此际不只他二人垂头丧气,站在远处那几个亦是一脸灰败,其中又以枪八三为甚。 初战头榜前列高手,他从头到尾只走完了一招,心中挫败可想而知,此时就跟丢了魂似地,手中的白蜡杆儿都不似往常鲜亮了。 因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此时当以勉励为重,王匡便又含笑道: “诸位今晚辛苦了。若没有你们,我也不能定鼎大局。往后如果有人书史,定也会记上诸位一笔的。 胜负乃兵家常事,我知道诸位心里不痛快,只是,大事之下,那些许得失便也不必放在心上。在我这里向诸位下句准话儿,待此间事毕,我会亲向大庄头去信分说此事的。” 言至此,他面上忽又现出一丝戚色,悲叹道:“唉,还有阿福……这里头也有我的错,我难辞其咎。五庄头那里我也会再去上一封信,特向他老人家请罪的。” 三言两语间,不仅将阿福之死一肩担下,更允诺要替众人开脱。 那孪生兄弟原本心都灰了,听闻此言,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见王匡笑容温煦、目露嘉许,不由得皆是大喜过望。 若有剑语士帮着分说,他们回庄后也能少吃点挂落,没准儿还能拿到些奖赏,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王匡此时又将话风一转,温声道: “不过,接下来这几日,还要委屈诸位避一避风头,莫要在城中露面,免得被人给认出来。那红榜追杀之事诸位也先暂放一旁,只随在我身边行事便是。” 众人本就被箭十一杀败了士气,今有剑语士亲自下令,他们自是乐得如此,王匡将另几人也唤来,温言安抚了几句,复又命他们分出几人去前头寻莽泰,末了又道: “你们几个便与我同去迎一迎阿九,想必他也快要到了。” 第171章 飘摇 书九是今日傍晚回来的。 数日前,王匡请书九护送六皇子秘密回京,因这一路并没走官道,而是绕了不少山路,是以多花了好几日的工夫,回来时,恰是神灯节当日。 书九乃是王匡此行最大的战力,是以他一回转,王匡便将最紧要的几件事交予了他,如今想已事毕,王匡便打算率众前去相迎,给足对方体面。 众人尽皆领命,很快便簇拥着王匡转往北门方向。 临行前,钺八五于人群中悄然回首,望向不远处的沧河。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此刻的沧河已然化作了一条暴怒的巨龙,似是要将整个河床兜底掀翻,再也不复往昔的平静。 她……想必已然上了船,却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少年目注河水,眼神渐渐变得空茫起来…… ……………… 卫姝眼下的情形委实不能称得上好。 她双手紧握缆绳,身体正高悬于楼船之外,脚下怒涛万顷,身畔大风如刀,当空暴雨如注。 “轰——” 又一道惊雷炸响,狂风卷起丈高的浪头,楼船立时上下颠簸起来,卫姝整个人都被甩向半空,如一只在风雨中飘摇的风筝。 身上衣衫早被雨水打得湿透,鬓发亦紧紧贴在颊边,风一吹,潮凉粘腻,极是难受,那雨点子劈头盖脸砸卫姝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 她闭上双目,两手竭力抓紧缆绳,试图稳住身体,可整个人仍旧止不住地向下滑。 那缆绳早被大雨淋湿,滑不溜手、极难着力,她不得不反复抓握固牢,以使悬空的身体不至坠入河中。 数息后,风浪稍缓,卫姝这才又顺着船体摇晃之力,一点一点向上攀援。 中毒、受伤、内力损耗巨大,此刻的她已是神疲力竭。 破风箭法第五重巅峰境,并不是那么好施展的。 那六羽白翎,便是卫姝对第五重心法领会的极致。 她是强拼着一口心血之气,方才维持住了破阵而人不倒的气势,最后反跃至船后,勉强抓住了这根救命缆绳。 经此一役,她对这门功法的领悟大有突破,已然隐约触到了第六重的门槛,这于她而言自是极好。可是,丹田深处那一丝阴寒之气,却也隐隐有了失控的迹象。 她有强烈的预感,一旦那丝阴寒沿血行上涌,后果必定极为凶险,是故,她此时大部分的内力都用来强行抑住这丝寒气,所剩不多的些许真气,则散布于全身,以防外寒入体。 武林高手也是会外感风寒、生病发热的,所幸卫姝停留的位置不错,刚好挂在船只背风的一侧,那突起的船头挡住不少风雨,让她还能最后保留最后一分余力,观察周遭动静。 今夜正刮西风,楼船顺水东流,恰好能够去往野渡,再过上一刻半刻地,想必就能到了。 虽然极是挂心莲儿等人的安危,卫姝却也不曾乱了方寸,摒弃杂念,努力攀援缆绳,再数息后,终是成功跃上了甲板。 血腥气! 双足甫一踏实,卫姝立时反握长弓、伏低身体,形如擒虎之势,引而不发,全神戒备四周。 她的那柄子母剑——藏锋与乌镝——皆已在交战时失落,钩八的铁钩也被她扔了,如今她手中兵器唯有两样: 长弓一张,羽箭一支。 说起来,这白翎箭还是卫姝从莽泰的兵器库里顺来的,其材质坚韧、精工打造,堪与她的破风堪为相衬。 而破风此前则一直被阿琪思藏在山神庙中,卫姝今晚方才取出。 此弓本身便是难得的利器,其锋锐远超寻常刀剑,可远攻亦可近战,在阿琪思的记忆里,这把长弓已与她相伴近十年。 此际,当卫姝将破风握在手中时,心底亦生出了一种难言的玄妙之感,就好似掌中长弓正渴饮敌血、跃跃欲试,而她与破风亦早已生死相依,就算暂时分开,心念亦是相通的。 “哗啷啷——” 狂风又掀巨浪,楼船再一次大幅摇晃起来,甲板上烛台、香笼并神龛等物到处翻滚,一块块布幔被吹得紧贴于船帮边缘,有几块已被大风吹去了船外。 卫姝将身体伏得更低些,以维持平衡,鼻息间是血腥与水腥混合的气息,纵使甲板之上狂风不止,那味道也依旧不散。 然而,除此之外,四下里却再无动静,就连卫姝此前抛上来的那具尸首,亦只随船身偶有滑动,却并无被人翻动的痕迹。 整船的人都死光了么? 卫姝眉心蹙起,蓦地耳廓微微一动。 她飞快将半张脸紧贴船板,凝神细听,两三息后,她复又直身而起,纵身捞起甲板上的尸身,身形一掠,便自舷窗进入了二楼舱室。 这条楼船极大,可避风雨处多不胜数,而经方才细察,卫姝断定这间舱室相对安全。 果然,船舱里空荡荡地,并无人在,入目处桌椅翻倒、杯盘滚落,连窗栏都有明显的破损,显是经过了一场不小的混乱,瞧来一片狼藉。 但,地毡上的血迹却不太多,血腥味儿亦不及甲板处浓郁,应该是被四壁掩去了。 卫姝眸光微转,在船舱的某个角落停了一忽,苍白的脸上浮起些许淡笑,移开视线,低头在尸首上翻找起来。 之所以一直都带着这具尸身,自是为了拿到解药。 擅用毒者,身上必携解药,否则万一自个儿毒死了自个儿,那岂非成了笑话? 卫姝对药理毒理也就只懂个皮毛,但阿琪思却似是颇精于此道,没多久便从尸首上找出了一只玉瓶。 那玉瓶只有指肚大小,拧开后,内中别无一物,亦无特别的气味,卫姝熟稔地将瓶口凑近鼻端,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难言的清凉气息直入肺腑,她面上的青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肌理之间亦传来舒缓放松之感,此前那种脏腑四周仿佛包裹着一层膜的异样感,亦不复存在。 这便是解药。 如往常一样,卫姝并不知阿琪思何以对这些事如此了解,她只知道一件事: 山庄的“馈赠”,从来都不简单。 第172章 骑虎 便在玉瓶靠近的那一刹,那黑暗中的书卷便重又翻动了起来,烛火微明,映出了一些模糊而又破碎的意象: 痛楚、恐惧、绝望、孤独以及……眷恋。 没有确切的人或事,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卫姝目色迷蒙,手一松,玉瓶掉在了地上。 一息后,她猛然打了个激灵,眼神亦随之一清。 又是幻觉? 此前那假祭司误中绿剑女子毒剑后,体如枯骨、面带诡笑,死状犹为恐怖,而卫姝被此女两度偷袭,所生幻觉皆是美若迷梦;可如今解去此毒,那幻觉却又变得压抑起来。 毒也致幻、解也致幻,这毒物与解药的生克之理,便是令人生出与其效用相反的幻觉么? 卫姝将玉瓶捡起,又在尸身上搜检一番,找出了好些瓶瓶罐罐,其中不乏山庄特制的伤药。 将金创药草草涂抹于后背,又吞服了几粒治内伤的药丸,她便原地盘坐调息,待到体内药性略微化散,后心伤处亦没那般辣痛后,她这才张开双眸,伸臂在窗栏上“笃、笃”敲了两记: “出来说话。” 清冷的语声回荡在空舱中,余音袅袅,莫名带着一些威仪,令人不敢拒绝。 船舱角落处,一张翻倒的八仙桌忽地动了动,随后,一个脑袋便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叫你主子出来,我很忙。” 卫姝看都没看那露头之人,语声仍旧极淡。 阿力僵立在桌后,半个身子都是血,形容颇为骇人,而他的眼神则很躲闪,不敢去瞧卫姝,只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抻着脖子去看窗外。 风雨交加,漆黑的河水兀自翻腾不休,船只颠簸得很厉害,阿力惨白着一张脸,身体摇摇欲倒。 蓦地,一声低叹响起,旋即一道身影便自方桌后现出,扶着墙壁慢慢地走了过来。 卫姝抬眼望去,忽地双眸微张,面上的神情瞬间凝固。 这是……固德?! 听其声、感其气,来者的确就是少将军固德,可此时出现在卫姝眼前的,却是个满面胡须的中年男子,样貌丑陋凶恶,脸上还有两道交错的伤疤。 固德易容了?还有这脸上的伤疤…… 这不正是布禄什手下那个亲卫头领么? 卫姝颇觉意外。 她曾在右帅府与野渡见过这人两次,对其脸上的伤疤印象犹深。若单看面容,来者与卫姝记忆中直是长得一模一样,唯身量体形略有差别。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人居然穿着一身女祭司的彩裙,头戴假髻,两根发辫垂在胸前,那模样简直就是……诡谲。 令人发指地诡谲。 固德为何要易容成布禄什的亲卫首领?且还又还扮作了女子模样? 卫姝上下打量着他,很快便察觉到固德的左腿似有不便,站在那里时只以右足支撑,似是受伤不轻。 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阁下应该还认得出我罢?”顶着一张中年人的脸的固德开口说道,语声仍旧是卫姝熟悉的阴沉调子,却又比往常多了几分讥诮。 “这易容的手法么,阁下想必也眼熟得很,就不用我多说了罢?”说话间,他抬手掀掉头上假髻,露出了脑门儿上的狼首刺青。 卫姝怔了怔,须臾便即醒悟,原来这竟是山庄的手笔。 这念头一经浮起,她登时便觉“理应如此”、“果然如此”。 如此精细到近乎乱真的易容手法,放眼江湖亦属罕见,也只有那个神秘的山庄,才能够轻易办到。 “你怎么在船上?”卫姝反问他道。 相较于易容和女装,这才是最令她费解之事。 依照卫姝与固德的约定,固德会想办法将吉勒氏留在楼船上,而固德自己则会避嫌躲回码头。 吉勒氏与他积怨已久,他总要先把自己摘出来,再论其他。 “有人与我做了一笔交易。” 固德仿佛早就在等着卫姝这样问,说话时满脸嘲讽,眼神亦在闪烁不息,似是在挑衅,又像是在暗示: “说来,阁下不也同样与我做了笔交易么?你们山庄之人还真是忒爱此道,动不动便要与人做交易。落在你们手里,我无话可说。” 居然又是山庄? 这些的人手伸得可真长,到处生事,哪儿哪儿都有。 然而即便如此,也解释不了他们何以要将固德易容成布禄什的亲信,难道是…… “为何是你?”卫姝目注固德,一字一顿地道:“为何一定得是少将军你?” 随便找个体型相似之人易容成布禄什的亲卫,又有何难?何以一定要少将军本人亲自登场?难道莽泰身边除了这个长子之外便再无可用、可信之人了? 还有,莽泰可知此事? 听得卫姝所问,固德突然“哈”地笑了一声。 纵是顶着一张假面,他的笔容里亦有着一种难言的苦涩,笑声短促,乍起辄止: “原来阁下也不知道缘由,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起先么,我也与阁下一样,茫然不知其意,不过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或许是有……人想让我去死罢。” 语气低落地言至此处,他复又仰天长叹:“势成骑虎,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语罢,深深地望了卫姝一眼。 先是被此女威胁,后又受王匡逼迫,身不由己便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背负在身上的秘密也越来越多。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便直接向父帅坦白一切。花真算什么?大夫人又算什么?哪怕直承其事,事后也不过受点冷落与猜忌,总也好过眼下命悬一线。 如今,他才真的是骑虎难下。 死,固非所愿,可生,却又是一头雾水。 “大夫人死了么?”卫姝第三次问道。 自与固德见面至今,她连发三问,无一字及于自身,固德却也没觉着奇怪,仿佛已经习惯如此了。此时闻言,他愣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回了神,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嗯,她死了。” “谁杀的?”卫姝不相信固德会当真出手弑母。 果然,只见固德唇角一勾,伸手虚指了指头顶的天,口中吐出了一个字: “他。” 第173章 绊脚 他……太子? 居然是太子杀了吉勒氏,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地……糟糕。 然而,再细思之,这却也并非不可能。只看船上的情形并方才在甲板的发现,太子身边那百余重甲侍卫,想来总算是起到了一点作用。 只可惜,这作用只坏不好,遗患无穷。 卫姝沉吟不语,舱中亦就此静了下来,再无人出声。 这一刻,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去提大夫人的儿子。 大夫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的宝贝儿子,今日这孩子也来了,只是来得稍晚了些。 大夫人心疼娇儿受不得甲板上风吹,便让他直接去了三楼船舱,没在人前露脸。如今大夫人已死,此子想亦不能幸免。 “不知阁下可曾听过‘青瞳黑巫’之名?”固德忽地启唇道。 却是未待卫姝发问,反倒抢先问了她一个问题。 卫姝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阿琪思的记忆中的确并无此人。 然而,在心底的最深处,这名字似乎又连接起了某些意象,只是那记忆极为久远,一时难以触及。 见卫姝并不知此人,固德也未觉意外,简短向她说明了其与布禄什的关系,随后冷冷地道: “这位青瞳黑巫……假扮成太子的一名侍卫,混上了船。便在楼船被大风推离岸边之时,他突然……突然便跳将出来,自揭身份,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与‘我’说了句话。” 他反手一指自个儿的脸,颊边肌肉微微抽搐,似是重又想起彼时那莫名其妙却又惊悚万分的情景,面上两道交错的伤疤扭曲起来,殊为怪异。 但他须臾便又收了笑,转首望向舷窗之外,眉眼间一派阴沉。 风似是小了些,船只也比方才行得更稳了,雨声却犹自轰鸣,河水滔滔,仿似天河倒灌。 固德扭头看了卫姝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拍了拍半秃的脑门儿: “哦,有件事却是忘了与阁下说,之前那三条船失火的时候,大夫人便晕倒了。我与父帅一起上船探病,过后么,我便‘自愿’留下来照顾大夫人,父帅便先下了船。” 固德将重音放在“自愿”二字上,面上满是讥意。 卫姝彼时亦潜伏于船上,知晓他所言皆是实情,也不打断他,固德此时又道: “而后,与阁下来自同一处的一个叫做阿福的女人,便在船上替我易了容,又将我藏在三楼一张屏风后头,让我在那等着,说是稍后自会有人来接应我。” 他呵呵笑了两声,目中的嘲讽几乎溢出眼眶: “没过多久外头忽然就乱了起来,我正自惊疑时,那屏风突然一下子被人推倒,我一抬头,就见青瞳黑巫正站在我面前,对我大吼:‘右帅有令,捉拿太子’。 说完他便高举金刀冲向那群侍卫,连杀了好几个人,紧接着又有两名女奴也跳了出来,拔剑高呼‘捉拿太子帮右帅脱身’,冲过去与那群侍卫战在一处,舱中登时大乱。 那群侍卫先是呆了,过后才像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齐齐大叫什么‘上当了’、‘被这厮骗上了船’之类的话,抽出兵刃一拥而上,将那三人团团围住。 他们人多,那两名女刺客当先被杀了,青瞳黑巫却是不见了踪影。因他们就堵在门口厮杀,又杀红了眼,逢人便砍,众人逃跑不及,尽皆死了,大夫人也是在那时候死的,我因离门近,抢先逃了出来,便一直藏到了现在。” 卫姝点头不语。 甲板上的那股血腥气,想必便是由此而来的。 青瞳黑巫倒是挑了个好时机,楼船离岸、金军大乱,而卫姝彼时突遭偷袭、箭战莽泰,码头上的动静闹得很大,过后又是风雨雷电之声大作,却将船中声息也掩去了。卫姝纵是身在船外,竟也一点没听到。 由此亦可知,这并非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重甲侍卫占了绝对上峰,很快便杀光了船舱里的人。 不过,固德此言亦有不尽不实之处,比如,他对自己如何脱身说得很是含糊,显是另有隐情。 姝却也没去追问,只沉吟地道: “青瞳黑巫和布禄什的亲卫——也就是易容的你——同时现身,如此一来,‘欲挟持太子逃跑’的罪名便扣死在了布禄什脑袋上,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他是百口莫辨了。” 此其一;其二便是,山庄还顺手往富伦皇后的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富伦家族最大的依仗之一,便是富伦皇后。今夜布禄什为求自保,竟妄图拿皇后最宝贵的亲人做筹码,你让皇后怎么想? 诚然,这一局做得漏洞百出,明眼人一眼便能看穿,富伦皇后自不可能会上套。 可是,富伦家族人口众多,谁能保证这里头不出几个蠢货?万一就有人担心皇后会上当、担心皇后会心存不满,这两下里不就离心了么? 如今双方利益一致,自是相安无事,可一旦利益相左甚至起了冲突,这一根刺,便会显现出极大的作用。 而此局的第三条,则着落在莽泰这一头。 卫姝转眸望向固德,面上忽地浮起了一个笑: “说起来,我原先还想去子留母,留大夫人一命的。于少将军而言,她活着可比死了更好。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大夫人这一死,你爹必要续弦,却不知他会娶哪一家的贵女?” 固德愕了一息,霍然色变。 续弦……续弦?! 原来竟是如此么? 刹时间,他脑中似有一道冰线划过,劈开重重迷雾,令他终是明白王匡何以一定要与自己做这笔交易、又何以非要让他这个少将军亲自上阵。 如果说在此之前,固德虽也曾生出过“有人想要我死”的念头,那心底里却还是存着一分希冀的。 而今,这微末的一点希冀却被卫姝一举击碎,冰冷残酷的现实摆在了面前: 他成了绊脚石。 赫哲氏欲除他而后快。 六皇子母族急欲将白霜城之主变成自己人,而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联姻更快、更有效且也更稳固的结盟之法? 两姓联姻、子嗣承继,同盟便牢不可破。 固德面皮颤动,扶墙的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第174章 闲棋 “啧啧,你这个庶长子,可有点挡道儿了呐。”卫姝似笑非笑地看着固德,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阴险与挑拨,屈指在弓弦上一拨。 “嗡——” 断响声中,传来了她闲逸悠然的语声: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爹是六皇子那一头的罢。唔,六皇子母族乃赫哲氏,赫哲氏若想成就大事,可得花上不少钱财。若是把你爹变成自家人,自然那银矿也就成了他家的了,何愁钱财不继?” 莽泰如今还在壮年,成堆的孩子都能生得。若他续弦娶了赫哲家族之女,那新夫人又产下男丁,那么,这个有着一半赫哲氏血脉、出身高贵的那丹家族嫡子,不仅会承袭爵位,亦会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任白霜城之主。 唯其如此,赫哲氏才会真正放心。而固德这个已经成年的庶长子,的确有点碍事。 此局之四,则是金国太子。 造成赫哲氏与那丹家联姻的罪魁祸首,便是咱们的太子殿下。 正因为他亲手杀死了吉勒氏,才会让莽泰一夜之间变成鳏夫。过后其与六皇子母族结亲,帝后二人也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人家好好的老婆孩子可都被你俩的儿子给砍了,你俩又有什么脸面去管人家续娶何人? 此事一出,太子殿下蠢笨暴虐、滥杀无辜的恶名,也会更加地“深入人心”。 与之相比,固德实则也没那般紧要。 诚然,如今固德在那丹家族已成气候,军中也有不少他的亲信,留着他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隐患,能借太子之手除去,自然是好。 可退一步说,就算固德侥幸未死,他头上的那个“庶”字,也注定了他成不了大事。 且今夜之后,他与莽泰之间亦会生出嫌隙,比如他可能会想,他被骗上船,是不是也有莽泰默许? 可莫要小瞧这一点嫌隙,在有心人手里,这点嫌隙是可以拿来做出无数文章的,最终,这个庶长子仍旧免不了成为别人踏脚石的结局。 一箭五雕,且还是计成也可、不成亦无妨的巧局,这设陷之人倒是将一手闲棋也下出了花儿来。 怪有意思的。 卫姝面上现出了几分兴味。 固德此时犹自一脸地呆滞,两眼空洞、神情灰败,整个人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死气。 怎么办? 他该如何是好? 难道当真就此……抛开一切? 可他怎么甘心! 他花了那许多力气、吃了那么些苦头,好容易才爬到今天的位置,难道就这样平白拱手让人? 凭什么? 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必要争上一争。 心中思绪翻滚,固德面上神情时而狞厉、时而阴毒、时而愤懑,时而又是满脸悲凉,浑身肌肉绷紧僵直,似是正与看不见的敌手厮杀。 若换作从前,面对山庄与赫哲氏联手,他自是束手无策,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今日这一场生死局,却也让他拿到了一枚筹码。 别的不说,暂时保命还是成的。 “接着。” 一声清唤倏然而来,旋即眼角似有什么东西划过。 固德下意识一伸手,掌心便落进了一物,他低头看去,却见一只精巧的药葫芦正躺在手中。 “先把脸洗干净了。”卫姝冲他抬了抬下巴,长弓在指间滴溜溜转了个圈,明眸闪动,有若星辰般璀璨。 固德一早便瞧见了地上的阿福,亦亲见卫姝搜寻其尸身,猜到那葫芦里必是阿福携带的药物,可洗去这特别的易容,想必亦是山庄特制。 “多谢。”固德强笑了一下,心中却有些不安,不知眼前少女又在打甚主意。 数度被此女威胁谋算,他他已经有点怕了。 阿力倒也尽责,此时已然跛着脚摇摇晃晃地走来,从翻倒的水盂里寻了块干净的布巾,开始替固德净面。 那厢卫姝亦自起身,在窗前踱了几步,掌中长弓忽地当空一划,直指固德,只惊得那主仆两个俱皆一抖。 “少将军如今有三策可行:上策,大义灭亲;中策,忍辱负重;下策,死遁远走。” 少女侧眸转望固德,语声清冷,笑靥如花。 固德却陡觉后心一寒,似是那锐利的弓弦已然划过颈项,同时脑中亦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若是自己敢选下策,只怕立时便会从“死遁”变成“死在当场”。 这女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好在,他自个儿也的确并无意于那条下策。 他是绝不会丢掉身上这层贵族身份的。就算是死,他也要拼一把再死。 至于那条上策,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招,且亲族情谊也难抛下,若万一陛下震怒再来个诛连,他这十余年的艰辛困苦,便也付诸东流了。 “看来,少将军显然是不愿行那下策,而上策又会伤及根本,少将军必定割舍不下。唯今之计,只有蜇伏隐忍、伺机而动。” 少女的音线清甜悦耳,固德心头微松,旋即又是一紧。 竟是被她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果然,那藏剑山庄个个都是狠角色、黑心人,于人于己皆如是。 “我听说,太子殿下有个妹妹,年方二八、貌美如花,与少将军却是年貌相当的呢。” 清悦的语声再度响起,虽然细若蚊蚋,却有若一道惊雷,炸得固德浑身震了震,眼睛也亮了起来。 公主……尚主?! 这倒还真是条明路。 待他“生还”之后,山庄诸人与赫哲氏只怕还会暗地里算计他,而若不尽早找到一座靠山,他可没法子保证自己能躲过那些明枪暗箭。 然而,一息之后,他目中的光彩便即熄隐。 罢,罢,他一个新贵子弟、还是个庶子,拿什么去配人家高贵的公主? 纵然大金皇族向来有公主低嫁的风习,可就凭他的出身,便是在脚底下垫上十块砖,也够不着公主殿下的一片衣角。 见他神情数变,卫姝便知他必是动了心,面上的笑容也越发地甜美:“少将军才貌双全,与公主恰是良配,又何必妄自菲薄?” “公主殿下何其高贵?我一个乡野穷小子,高攀不起。”固德长叹了一声,说出了心里话,神情黯然。 此时,他面上的易容已然洗净,这一叹,倒也有几分公子多情的意味。 第175章 落子 卫姝闻言,面含浅笑,手腕轻轻一转,便将长弓负在了身后: “少将军这话说得却教我不知如何是好了。现成的一桩机缘就在眼面前,少将军当我不知么?” 少女眼波流转,朝着船板下方示意了一下,又反手向自个儿的颊边轻轻一点,便点开了一朵灿烂的笑靥。 固德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少女身沾血渍,拈指而笑,好似春风潋滟。 “太子殿下便在底舱,少将军心知肚明,何必装傻?”一语道破玄机,少女望来的视线似含着几分嘲谑,固德心里“格登”了一下。 她知道? 但再一转念,他便又释然了。 眼肯之人乃藏剑山庄头榜高手,那听音辨气的功夫自是了得,底舱的动静又岂能瞒得过她? “我只是怕阁下冲动起来……”固德说出了早就想好的理由,面上的笑容有些苦涩:“还有我刚才的脸……” 两个缘由,皆是只说了半句,意思却很明,卫姝自是听懂了。 固德一是怕她冲下去行刺,二来,固德那张假脸曾与太子等人照过面,若是露了行迹,断无生理。 的确,他有此顾虑也是情有可原的。 而其实,方才一翻上楼船甲板,卫姝便已隐约察觉到了底舱的异样。 那群龙甲卫皆是身披重甲,行动时动静自不会小,他们人数又多,稍稍留神便能听得出。 过后卫姝俯身细听时,便听见那众多呼吸声中杂夹着一道跋扈张扬的语声。 虽然那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但那群人中除了愚蠢尊贵的太子殿下,又有谁会用那样的语气说话,且还是在这堪称危机之时? 太子殿下没死,这也不奇怪。 怎么说也是一国太子,哪有那么容易就被人给弄死?何况富伦家族又有着深厚的底蕴,养几个武林高手在家下也非难事 也正因确定太子无事,卫姝才会安心在舱中疗伤,又与固德说了这些话。 “你看,事情便是这样地巧。恰巧太子殿下遇险藏身于底舱、又恰巧我这个宋谍跳上了船、又又恰巧我身受重伤却还意图行刺太子殿下,更加恰巧的便是……少将军您及时出现……” 卫姝息住语声,笑得灿烂明艳,仿佛那阴谋算计也变得正大光明起来: “再然后么,少将军护驾回京,大功一件,自是光宗耀祖。若是你们手脚快些,待到令尊得胜还朝之际,陛下指婚的旨意,怕也就到了尊府了。” 固德怔怔听着她的话,灰寂的两眼渐而转亮,身上死气也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如同清水洗过般地通透。 “女侠的意思是……”他犹有些不敢确定,眼望卫姝,语含期待:“您当真是要帮我……” “唉,谁教我这人心软呢。”卫姝叹了口气,幽幽地望着固德: “先前应下少将军的事,却教太子殿下给办成了,咱们江湖儿女一诺千金,如今只好拿这件事相抵,也免得白受了少将军那许多恩惠。” 她说着又展颜一笑,似是深为能帮上固德的忙而欢喜欣慰:“有了这桩大功在手,少将军又何愁功不成、事不竞?我在这儿先祝少将军平步青云、前程似锦了。” 固德忍不住笑了。 虽然明知对方绝不可能当真为自己着想,此言必有别意,可眼下听着这些话,他却又觉顺耳遂心,在在皆切中他的心思要害。 眼下他几乎已是穷途末路,就算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是好的,可是…… 若是尚主,便将爵位推得远了,想要再拿回来还得花上许多工夫,且他自个儿的前程只怕也很有限,细算来,坏处也不少。 “来日方长啊,少将军。”清冷的音线好似拨弦,纵是雨声急若鼓点,亦掩不去那声音里的笃稳: “先把根基扎牢,再徐徐图之。待到成了亲,你与公主便是一体的了,你岳家不来帮你,难道还会去帮外人么?” 固德没说话,只转头望着窗外风雨出神,面色变幻不定,时悲时喜、患得患失,简直没一刻消停。 卫姝心下极是不耐,却也知还差着最后一把柴,便又柔声道: “少将军,凡事要将眼光放长远些,且这世上也断没有只赚不赔的买卖,便如此事,我随便就能举出五桩好处来。 这第一好,少将军暂弃承爵之事,可安赫哲氏的心;第二好,出府别居,远离是非之地,省却许多麻烦;第三好,有富伦氏在少将军背后撑腰,便是皇族子弟也得高看你一眼,你在家中的地位自然也不会低。 第四好,少将军也算是帮了家族一把。正所谓两头下注、可保万全。毕竟世事无绝对,谁又能断定赫哲氏必能得手?万一他家失了势,你们家也算与富伦氏沾着亲,不至于蚀本赔个底儿掉。 最后这第五好,陛下未必乐见外戚坐大。你舍身尚主、深明大义,陛下也会看在眼里的。” 句句皆是好意盛情,却又字字透着别有居心,可固德还是听进去了,且,极是意动。 以他此时境况,只能险中求活,而这女杀神的提议,已然是于他而言最好的选择。 “如此,多谢女侠相助。”固德不再犹豫,拱手说道。 这一刻,他不仅改称卫姝为“女侠”,更以“您”敬称,变脸变得极快。 卫姝含笑看着他。 朕,落子了。 这一子仍旧是闲棋,成败与否,与大局无涉,横竖斗的是金国外戚、乱的也是金国的朝堂,管他死棋活子,先放下再说。 对面的那位高人,想必亦会在这一手闲棋面前,觉出几分意趣罢。 心念转动间,再看固德那张喜形于色的脸,卫姝便又暗自摇头。 不及乃父多矣。 不过,若是金国朝堂多几个像固德这样的臣子,大宋便也能缓上一口气了。 捺下心思,卫姝探头朝窗外张了张。 风势渐小,那雨却下得越发猛烈,河面上波涛翻涌,前方隐约现出了一道湾流。 那里便是野渡,远远看去,渡头附近似乎并无船只,也看不到人影。 卫姝转首回望固德,嫣然一笑: “劳驾,借剑一用。” 第176章 三七 “她……她应是听不见此处的……咳咳……动静了……” 数息后,底舱的呼喝声与兵戈交击之声已然隐约可闻,固德身畔亦陡地传来一道女子音线,细若蚊蚋,却又清晰入耳。 他应声回首,看向来人。 不知何时,船舱中多出了一道灰朴朴的身影,却是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女子,身著道袍、发挽道髻,髻上贯着一根极长的铁木簪,腰间佩着双剑。 奇怪的是,那两柄剑是并列于单侧腰际,而非普通双手剑客那样左右各一,且剑上也没有剑鞘,光秃秃的铁剑乌沉黯淡,瞧来亦并非利器。 女子似是受了伤,不时低低地咳嗽一声,面容亦颇为憔悴,额头并眼角处皆布满了褶皱,唯有细看时,才能依稀瞧出那眉目间的秀丽,年轻时想来也是个美人。 固德对她似是颇为恭敬,一俟她现身,立时便拱手道:“女侠……” “三七……咳咳……”女子打断了他,说话时又咳嗽了两声:“唤我……三七便是。” 喘息着说罢此言,这自称三七的女子复又手捏剑诀、竖于胸前,行了个古怪而又庄重的剑客之礼,口中道: “多谢……多谢少将军容身……之恩……,救命……之恩……” 固德忙侧过身,只受了她半礼,两眼则瞬也不瞬地凝在她脸上,目中隐有精光涌动: “那么,三七,你之前与我说的那件事……那笔交易,果然作数么?” 三七咳声稍息,抬起头注视着他。 虽然形容枯槁,可女子的眼神却平静得有若深海,目中精华内蕴,传递出一种坚执肃杀之意,便如她身畔之剑,拙朴端直,似有宗师气度: “心固一念,不通则……则妄。我青山剑派,从……从无虚言。” 语罢,三七便又低头咳嗽了起来,身子亦晃了几晃。 一旁的阿力见状,忙赶前几步殷勤地扶住她的胳膊,服侍得很是熟稔。 女子站稳后,便自袖中取出一只青瓷瓶,拔开瓶塞,仰头将瓶中药汤一口饮下。 一股凛冽的寒气自她口鼻间弥散开来,阿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固德此时正自心头狂喜,面上倒还维持着镇定,待女子饮罢药汤,他便一脸郑重地道: “好。那便有劳三七你在我身边护持,待三年期满,君可自去。” 三七低咳着道了一声“诺”,便走到一旁盘坐下来,闭目调息。 固德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复又望去一旁。 三七,便是他今晚拿到的那一线生机。 此女与另一名山庄女剑客扮作女奴,潜伏于楼船宴客之所,与青瞳黑巫一同行刺太子殿下,此前固德与卫姝所说的,也的确并非作假。 只是,这两名女剑客并非死战到底,而是见势不妙、返身逃命,可最终活下来的,却只有三七。 是固德救了她。 彼时,固德正扮作女子模样,躲在底舱大气不敢出,却不想三七竟也逃跑至此。她那时受伤极重,且也知晓固德假扮亲卫之事,遂并未出手杀他,反还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一如固德此前所言,藏剑山庄之人,的确很喜欢与人做交易,而三七与他交易的内容是: 固德隐瞒她死遁逃离山庄之实,并为她提供一处容身之地,让她将养好伤势; 而三七则会暗中护卫固德,保他性命无虞,为期三年。 固德当场便应下了。 今晚之事,令他对藏剑山庄生出了极大的戒心。因为在与王匡的交易中,对方并没给他留活路。 而据三七说,他们一行乃是八人一组,原该同进同退,可直到动手的那一刻,她才发现除她二人之外,另六人却根本便没上船,显是将她二人视作弃子。这也是三七下决心叛出山庄的因由。 至于固德,他之所以能够活命,却是因为提前做了准备。 他让阿力搞来了十几套女祭司的彩裙并假髻,在每个船舱都藏了几套。 这是个笨法子,甚至显得有点愚蠢,可有时候,越是蠢笨的法子,便越能瞒过众人。 不过是十来套衣物罢了,委实太不起眼,王匡等人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觉得可笑。 而早在油关坊起火之时,固德便提前换好女装、戴上风帽,从屏风后偷偷溜进了底舱。 在这件事上,他并没与卫姝说实话。 便是靠着这身行头,固德躲过了龙甲卫的屠杀,并顺手救下了三七,后又带着她悄悄返回到了二楼船舱。 到底是打过几场仗、读过几本兵书的,少将军将那虚实之道用来逃命,竟也行之有效。虽然整个过程狼狈无比,他的腿亦在跳下舷梯时跌伤,可结果却很不错。 过后三七又向固德言明,她乃江湖中早已失传的青山剑派真传弟子,习得有一门特异功法,能够隐匿自身气息,便连一流高手都能瞒过,她完全可以在山庄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护他周全。 固德先还有些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阿琪思便不曾发现三七的存在,否则她必会以此为要挟,再提出别的要求。 一面在心下思忖着,固德一面抽出长刀,并在心中默默计数。 “四十息后,听我号令。” 此乃阿琪思离开前的叮嘱。 随后,她便在船板上重重一踏,竟是将那船板踏出个大洞来,她纵身入洞,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砰砰梆梆”之声,也不知她到底撞破了几层船板。 而眼下,她显然正与太子龙甲卫打得天翻地覆,固德虽无武者的听力,却也能够听见下头传来的动静,尤其那一道嘹亮清脆的女子声线,时而便要用中原话大吼一嗓子“金狗”、“狗贼”、“杀太子”之类的鬼话,真真是舌绽春雷、声振天地,纵是个聋子在此,也要被这声音给震得耳聪目明了。 “她伤得不轻。” 三七的语声蓦地传来,固德吃了一惊,回首处,便见一道灰影已然站在了身后两步处,而他却根本没听到脚步声。 三七向他点了点头,又往前踏了半步,两人离得越发近,呼吸可闻。 然而,固德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若非三七就站在他面前,他会以为面前并没有人。 第177章 断崖 固德一时有些惊异于三七武功之高,迟疑了一会儿后,到底忍不住问: “以阿琪思……箭十一现下的身手,你可能杀得了她?” “不能。”三七断然摇头,复又低咳了两声,道出了因由: “她功力深厚,非我可敌,且我……也受了内伤。太子身边那黄肤男子,一身横练的功夫……炉火纯青,我后心挨了他两掌……肺经受损……” 她又低咳起来,显是损伤的肺经影响到了她说话。 而即便如此,固德却仍然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就像是她并非通过口鼻吐纳一般。 蓦地,底舱炸起了一声大喝:“她中了我一掌!” 那是极雄浑的男子呼喝,似狮吼虎啸一般,四壁仿佛都起了回音。固德一时微觉头晕,心中猜测这必是三七所说的那黄肤男在说话。 果然,只听三七又道:“此人的狮吼功已到五重境,铁布衫更臻化境,刀枪……不入,罩门……也藏得极隐蔽,就算在……在山庄,也能排进头榜前十。” 固德心下骇异,想着太子殿下身边果然能人辈出,难怪这么些年来赫哲氏从无建树。可随后他便又欢喜起来。富伦氏一出手便是如此高手,可见他投奔对方果然没错。 这一刻,他已然在心中将富伦氏看成了岳家,就仿佛他当真娶到了公主一般。 “差不多了。”三七此时道。 便在她语声响起之际,底舱再度传来一声巨响,也不知又是哪块船板遭了殃,旋即便有一道清喝响起: “狗贼,纳命来!” 正是阿琪思此前约定的暗号。 “去罢。”三七轻轻一推固德,固德只觉后心一暖,一股温和却极强悍的力道送来,稳稳地将他推进了洞口。 ……………… 群峰深处,夜雨渐萧疏。 狂风呜咽着自林木间穿过,携来暗沉的潮气。 某处断崖下,书九身被青蓑、头戴箬笠,怀中抱着一名婴儿,独立于峭壁残岩间。 他的脚边是横七竖八的尸身,约有十来具,地面上被暴雨冲刷而成的沟壑此时已被鲜血染红,化作道道血河,血气弥漫、腥浓粘稠,几令人晕眩。 而他却好似一无所觉,气韵清朗、姿仪从容,纵是身立血河尸骸中,亦是通体雅净,唯掌中紫金毫化作了赤红。 在他的身侧,一个血字斗方正凝于半空,仿若定住了一般,那鲜血写就的方框中,是两个饱满鲜红的大字“决勇”。 其势端严、其质厚重,淋漓磅礴,恍若风雨入山来。 书九目注着那两个字,轻轻一甩笔锋,笔尖的血水像是被无形之手挤压,滴落殆尽,山中细雨飘落,反复洗濯,笔锋很快便又回作浅白。 而此刻,那半空里的血字亦已落地,与山涧血水融于一处,涓涓流淌而下。 书九将紫金豪搁回笔筒,回首四顾。 这是一处狭窄的山坳,位于断崖背阴处,逼仄且隐蔽,地面湿滑泥泞,几能陷足,山壁石块亦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之下松动,缝隙间堆积着厚厚的腐叶。 北国漫长的雨季,早已将此处的土壤并岩石泡得软烂,而那山坳低陷处的几块巨岩,亦已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但这并非尽是雨水浸泡所致,因为那巨岩左近丢弃着不少工具:板斧、铁镐、石锤等等,皆是开山之物,岩石下方的泥土也被挖出了不少,旁边的竹筐里还有未及抛去的土方。 书九拂了拂衣袖,青衫一闪,便已身在巨岩之上。 山风凛冽,将他的袍袖吹得翻卷,他举目眺望,从这个方向朝下看,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光影疏密有致,排列得极有章法。 那便是莽泰的新军大营。 将军营布设于此,四面有群山环绕,可免外人偷窥,亦可借地势之便操练兵马,诸般便利。 然而,既得其便、便难免其弊,这低洼的地势亦有致命的缺陷。 盯着山脚下的营盘看了一会,书九复又回首垂望。 那十余具尸身,泰半集中在巨岩这一侧。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群蝼蚁竟还试图以肉身撞断巨岩,却忘了那保管火药的瘦猴当先身死,手中火引亦被书九一笔熄灭,那几桶火药掉下断崖,纵使这几块岩石被撞开,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会有泥石流,不会有金军大营被冲垮,而就算前两者皆发生,那营盘之中,也早已是人去楼空。 山庄剑语士,又岂是常人可比? 十日前,王匡自蛛丝蚂迹间查到线索,遣阿金自北向南巡查东岭北麓,而阿金亦在数日后飞鸽传书,言明追踪到了一群神秘的宋人。 他们约有十余人,号称“特伍”,皆是训练有素的大宋军卒。 阿金偷听到他们说话,得知他们是从大宋境内翻山越岭走了好几个月的山路,方才潜行至金国境内,而推算其目的地,应在白霜城五峰口、九老山、豁嘴崖这一带。 恰是绕着新军大营的那几处险峰。 此外,阿金还查出他们随身携带着大量开山工具,王匡据此猜测: 这是一群长锋营将士,他们想要利用当地雨季漫长的特点,人为造出一场泥石流或是洪水,冲垮山谷中的新军大营。 王匡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将计就计,一方面秘告莽泰暗中转移军营人马,一方面分派人手潜伏于几处关隘,最终在豁嘴崖守到了他们。 而书九,便是奉命来送他们最后一程的。 “蚍蜉。” 书九摇了摇头,摘下了头上的箬笠。 雨从方才便已小了许多,如今终是停歇,山间大风愈急,逐散飞云,天边隐隐现出了一轮月影,时有清光透过云隙洒落。 倒是一轮满月。 书九仰首看了看天色,复又低头望向怀中婴儿。 婴儿此时已经睡得熟了,小嘴巴一鼓一吸地,白嫩的颊边犹有泪痕。 此子骨骼清奇,乃是绝佳的药鼎。纵使练不成药,改去习武亦是一棵好苗子,假以时日,定可在头榜占据一席之地。 前提是,他能活到长大的那一日。 第178章 一箭 书九掠了掠袍袖,正欲跃下巨岩,蓦地心有所觉,扭头看去。 一具男尸正靠坐于岩块下方,环眼刀眉、双拳紧握,眉间一个深深的血洞。 月出东山,洒下满山清辉,亦照见了那张死不瞑目的脸,那双环眼正对书九怒目而视,好似还活着一般。 书九记得这人。 方才便是此人第一个撞向巨岩,虎吼声声,直震得群山回应,那“决勇”二字中的“勇”,便是为他写的。 另一个“决”字,则是为此军之首所书。 那也是个称得上英雄的人物,处变而不惊,纵使身边同袍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依旧镇定地粉碎秘信、抛下断崖,方才坦然赴死。 而此刻,目注着脚下那具明显比旁人更高壮的尸首,书九面现兴味,虚指轻轻一勾。 “啪”,一个缝制得极粗糙的布袋自男子腰畔掉落,布片飞散,现出了里头的物事: 一块肉干。 寸许大小的肉干,四四方方、走刀精细,也不知经了多少次切割,断口处还有明显的烟熏痕迹,似是用以防止霉坏。 可笑。 书九转身跃下了巨岩。 今晚杀得痛快,而若排出位次来,当以断崖为首、河岸次之。至于达昌安之流,虽然也堪堪值得一杀,终究还是少了点什么。 还是宋谍杀得更舒爽些。 只可惜,这些宋人实力孱弱,纵然义勇双全,却也不曾尽笔意、抒襟怀。如今念头尚不通达,那胸臆间便自有一股气息缠绕,也不知何时方得消散。 书九踏月而行,衣袍翻飞,若一道青烟直掠而下。 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华映得山路上下纤毫毕现,这一路倒也好走,未及半刻,他便已抵达山脚下的营盘。 营中只留下了几个看守火把的老兵,皆已是白发苍苍,行动亦极迟缓,此时正是夜深,他们都坐在火盆旁打着瞌睡,一点都不曾察觉到有人来。 书九也没去唤醒他们,闲步前行,走到中军大帐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营门处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清浊不一,应是王匡等人赶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群人便出现在了前方,那被众人簇拥在正当中的,恰是王匡。 “阿九,你回来了。”王匡此时亦瞧见了书九,立时含笑走了过来,面上满是关切之色: “如何?事情妥当了么?你可有受伤?” “幸不辱命。”书九淡声说道。 野渡空手而回,那群宋奴先一步驾船而去,殊为憾事。但追击那两名宋谍本就是他临时起意,野渡更非王匡的安排,是以此时他亦非虚言。 他的确达成了王匡的意愿,杀达昌安、诛特伍军,保住了莽泰及其军营。 王匡闻言,拊掌而笑:“好,好。果然还得是阿九你出马。” 视线一转,瞧见了书九怀中的婴儿,他面上的笑容也加深了几分:“看来你也有所斩获,此子能得阿九青眼,定是上好的胚子。” 说着便回头望向枪八三,半是玩笑半是提醒地道:“小白,弟子服其劳。” 枪八三此时已然精神渐复,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了过来,忙快步上前去接那婴儿。 书九原就是他的师父,自是坦然受之,便在两人手臂交接的一刹,他忽地神情一变,遽然回首。 “书九——” 一声断啸如凤鸣九天,空山雨后、群峰回响,一时间,山谷间尽是“书九——”、“书九——”的回音,似是整片天地都在与之应和。 众人悚然抬头,却见千峰之外,明月如轮,一道身影孤立于断崖之上,引弓朝前,箭尖所向,一股森然凛冽的气息袭卷而来。 “箭十!” 钺八五当先惊呼出声,众人亦俱皆认出了那在崖巅弯弓搭箭的女子,正是箭十一。 此刻,卫姝双目充血、心跳如雷,吐息间连接双臂、脑顶、后腰等诸穴突跳,每一次血行上涌,皆会引发锥心刺痛。 破关在即,可她脑海中却有若海潮奔涌、轰鸣不绝,眼前似有一幅幅画面浮现: 河畔边跪而不倒的男子,脸皮翻卷、开膛破肚,内脏尽被挖空,尸身旁是血肉拼就的一个“义”字; 豁嘴崖下横七竖八的尸体,伤口皆在正面,无一背向敌手。 哪怕他们的敌手是江湖人闻风丧胆的书九;哪怕他们中无此人一合之敌。 还有野渡边重伤将亡之人,临终前一直死死攥着手中竹哨,卫姝花了好半天的工夫,亦无法在不伤及于他的情形下取出竹哨。 弥留之际,他用最后的力气告诉卫姝,豁嘴崖诸人危险,卫姝这才知晓周尚等人在此,而待她马不停蹄赶来时,见到的只有一地的尸首。 叶飞、周尚、郭良…… 一张张脸庞在卫姝的眼前晃过,胸腹间似窜起了一条火龙,沿周身经脉直抵丹田,眼耳口鼻皆若烈火炙烤。 她忍不住仰首向天,纵声长啸。 “铮——” 长啸声中,飞箭离弦,如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鸣音却似剑吟。 一瞬间,山下众人竟同时生出强烈的心悸,只觉“这一箭必夺我命”,可待要拔出兵刃格挡,身体却动弹不得,就仿佛周身上下皆被这一箭气机笼罩,恐怖的威压噬魂夺魄,令人不寒而栗。 “哗啷——” 山风忽起,月白风清,那一羽白翎似自天外而来,穿云破月、追风逐影,漫天清光也好似被这一箭吸去,那一点银星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灿烂,最后竟盖过了山巅明月、四围群山,盖过了周遭的一切。 天上地下、唯此一箭。 破风箭法七重境——夺魂。 卫姝破关了。 且还是连破两关。 然而,随着关窍突破,丹田内那丝阴寒亦趁势而上,飞快遍及全身,血液经脉如被冰冻,几道黑血自口鼻涌出,冒出丝丝寒气。 卫姝抬起模糊的视线,望向前方。 便在此际,一道笔锋贯天而来,横空出世、裂天崩云。 山下众人俱觉眼前一暗,旋即便仿佛有长卷舒展:青山朝露、连天细雨,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待回过神时,天地间已然没有了那一箭,唯一个巨大的“风”字横亘于头顶,墨色腾挪、笔画舒展,说不出地酣畅豪迈。 破风箭法,终被风散。 “好!” 书九大笑起来,声振九霄,纵使他此时已是口鼻渗血,虎口裂开,那笑声亦引得群山风涌,天地色变。 众人凝目再看时,却只见远处山巅唯有几片流云舒卷,月冷空山、青峰隐隐,那孤峰之上又哪里还有人在? (第一卷完) 第179章 桂子 桂子香著、秋露凉微,已是处暑节气。 昨夜才下了两点雨,晓起凭窗,阶前湿痕犹在,几片枯黄的树叶粘在青石上,待到晨风拂过几回,那雨渍便也干得透了,黄叶飘去旁处,零落成泥,再不可寻。 姜氏喝了口茶,自账册间抬起头来,侧首望向窗外。 景初八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些。 那碧纱窗下植了一本丹桂,如今已然开了好些花儿,清雅的香气穿堂渡室,送入鼻端时,却带了几分烟熏火燎的味道,恰是屋中正熏着一炉降真。 两味香气间错开来,倒也不能说难闻。 姜氏将案上的龙泉窑香炉往旁挪了挪,那玉叶上香丸微暖,氤氲出一缕恬香。 她其实更喜桂子香气的清真素雅,只是,这看账簿子却是个累心的活计,不焚个香、宁个神,只怕没一会儿便要头疼。 若是在京城大宅里,她这般临香又焚香,说不得便要有人嫌弃她市侩,生生将这铜臭气坏了一屋子的雅气。 姜氏挑了挑眉,眼底划过了一丝不屑,抬手向肩膀上捏了几下。 一旁服侍的大丫鬟梅香见状,忙上前接过手来,一面轻轻地替她按着,一面低声劝道: “夫人,这也瞧了快有半个时辰了,可要闭会儿眼睛松泛松泛?” 姜氏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停下,面上的笑容有些无奈: “再几日就该启程了,不把这些旧账理清楚了,往后这山高水远地,总不能写信要人抄下来给我瞧吧。” 她生得极精致的一副眉眼,年轻时想也是玉容花颜,如今上了两岁年纪,亦是体态微丰、润面如珠,那一番风韵,又非韶华女儿可比。 见她又低头看起账来,梅香欲待再劝,忽听院外一阵喧哗,旋即那门边的两个小丫头齐声唤“姑娘来了”。 随着话音,院门“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个穿红裙的小姑娘一团火似地卷进院中,又甜又脆的语声像是鸟儿啁啾: “娘,娘,我不要微儿跟我回去嘛,我不要嘛我不要嘛——” 一句话没说话完,槅扇外的珍珠帘子便是“噼哩啪啦”地一阵响,旋即又是脚步声急,那步履间仿佛也带着股子娇骄之气,“登登登”连跑带跳。随后,珠帘一挑,凉风便吹进了屋中。 梅香忙上前见礼:“姑娘今日来得早。” 程玉娇跑得额角见汗,闻声却也还是停了下来,只那停也停得像两脚踩着热炭,慌慌张张地说了句“姐姐也在呢”,便一溜小跑去了姜氏跟前,一头腻在她怀里扭来扭去: “微儿不好,我不喜欢她,我就不喜欢她。娘你换掉她嘛,换成春桃她们几个都好嘛。” 见自家女儿又来闹腾,姜氏气也有、笑也有,更多的还是疼宠无奈,将手中账本搁了,轻轻摸了摸程玉娇的头发,嗔道: “到了年下可就满十三了,也是个大姑娘了,就该有点儿大姑娘的样儿,别总这么腻歪。还有,叫母亲,别叫娘。京里如今不兴这般叫法。说了几回了,总不见你改。” “哦,母亲。”程月娇抬起头,小嘴撅得能挂油壶,不依不饶地道: “母亲,我同你讲哦,微儿今天又不听我话了。她一个丫头子,见天儿不肯听我这个主子的话。横竖我不要她来服侍,况她也服侍不好,春桃她们哪一个不比她强?” 她显然很不高兴,眉眼都皱着,可纵是如此,那模样却也娇媚动人,鹅蛋脸儿,琼瑶鼻子,一双眼睛点漆也似,肌肤欺霜赛雪,若论颜色,比姜氏还要胜上三分。 看着女儿千娇百媚的脸,姜氏的神情便软了下来,点点她的鼻尖,柔声道: “你怎地总与那孩子过不去?我瞧她却是极好的。这事儿你不懂,便听娘的,断乎错不了。” 程月娇当下大是不服,嘟嘴道:“我哪里就不懂了?我才没有不懂呢。” 说着那秀气的眉头又拧紧了些:“她到底哪里好了?我看她根本就不懂服侍,性情又古怪得紧,哪怕秋露她们都比她好上许多呢……” 言至此,忽见窗格子里现出了一道人影,她立时像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发现,指着那人大声道: “娘您看,您看见了没有?她竟是才来。我这都来了半天了,这丫头却懒懒散散拖到如今,您看她到现在还慢条斯理地,都不说跑两步。到底她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气哼哼地说到此处,程月娇索性将身子一扭,赌气连姜氏都不理了。 姜氏转过头,果见那窗格子里正行过个丫鬟打扮的少女,素衽分飞、细带飘舞,走在那满院花树间,花是花、树是树,她是她,分毫不受其扰 不说行止姿仪,单是这份儿沉稳,已属罕有。 姜氏目中现出了嘉许之色,推了女儿一把,笑道:“还真是,让人家给比下去了。” 程月娇一听这话,不服又委屈,眼睛都快红了,正要再分说几句,姜氏却将神色一正,看着她道: “你且先告诉我,今儿上晌你见过谁?” 程月娇被问得一滞,旋即那眼珠子便滴溜溜开始乱转,显是在动脑子想由头。 姜氏见了,直是一脸地恨铁不成钢,拿手指甲弹她脑门儿:“我把这你这个绣花枕头空心桩,你想主意便想主意,脸上怎地还带出幌子来了? 娘与你说过多少回了,要稳重些儿,莫要事事都放在脸上。你这是拿我的话当了耳旁风,却拿着人家的挑唆当了正经主意,这一大早地就来闹,真真是……” 姜氏摇了摇头,委实是不知怎么说才好。 程月娇被她几句话挑破了心思,登时双颊腾起了两团红云,欲待强辨,可不知何故,一对上姜氏那双温柔的眼睛,那到嘴边的话便只剩下了一口气儿。 她张了张嘴,那气儿便顺着唇齿缝儿“咻”地窜了出去,再也聚不起来了。 “婢子给夫人请安。” 帘外一道清越的语声,四平八稳、不疾不徐,正是那个叫微儿的丫鬟。 不知何故,此声一出,满园里忽地静了一刹,唯有桂枝斜过纱窗,无声摇曳。 第180章 命苦 「进来说话。」 一息后,姜氏的语声方才响起,又瞪了程月娇一眼。 程月娇万般不情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去了案边,嘟嘴低头***衣角,脸上犹自带着几分委屈。 姜氏打眼望去,不由得摇头暗叹。 这个女儿她是养得太娇了些,天真烂漫到近乎于傻,如今想要再扳回来,且有得磨。 然而,转念再想,若是没有这孩子在旁陪着,她这几年又如何捱得过?每有忧烦之时,有这孩子在眼面前笑一笑、闹一闹,这院子登时便鲜活了起来,她这心里也没那般空了。 罢了,这还不是没足十三岁呢么?往后慢慢地教着,总能教得好的。 再者说,这孩子心地也还不坏,并没作养出那一等的小家子女干滑之气,却也省了不少心。 念及此,姜氏望向女儿的眸光便渐渐温软起来,见她可怜巴巴坐在那里,像被风雨打蔫了的花儿,不由得又是一阵心软,便冲梅香打了个眼色。 梅香会意,轻手轻脚地转去了东次间儿,不一时便捧回个描银玄漆竹叶匣子,放在了程月娇手边。 那匣中装着各色花钿,皆是程月娇往常央求姜氏买的,姜氏原打算回京后再予了她,眼下却是提前拿出来,哄女儿开怀。 卫姝进屋时,便见那位主子姑娘正将脑袋埋在首饰匣中,满身的炸毛都平服了下去,哪还有一点置气耍小性儿的模样? 再看一旁,姜氏亦自目注着爱女,眼神极是温柔。 罢,罢,慈母多败儿,再这般宠下去,这娇娇儿的尾巴得翘上天去。 卫姝深觉孺子难教,吸了一口气,上前见礼。 「罢了。」姜氏挥了挥手,卫姝便也顺势免礼平身,心下不免又自一叹: 朕真命苦。 居然就又成了奴。 这一方天地的老天爷看来是闲得发慌,没事儿专爱盯着她往奴路上引,躲都躲不开。 打从逃离白霜城至今,卫姝过手的人牙子少说也有一掌之数,直到被姜氏挑中,又打听到了这户人家的情形,她这才安定了下来。 而这一年来的经历,归拢而言也就只有八个字: 伤重难愈、辗转千里。 去岁神灯节那日,卫姝与书九在豁嘴崖对了一招,破风箭法临阵破关,达至七重,而体内寒毒亦就此发作。 因怕山庄等人追杀过来,趁着神智尚还有一丝清醒,卫姝跃下山崖连夜奔行不知几许里路,直将内力消耗一空,终是不支晕倒。 待醒来时,她才发现自己晕沉间竟跑错了方向,却是深入大金国境,欲待择路另行,可那寒毒却根本不予她这个机会,无奈之下,她只得先找了个没人的山洞住着,就此过上了茹毛饮血的生活。 起头那几日,她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清醒的时辰不多。 所幸从阿福的尸身上寻来了好些伤药,卫姝自个身上也备得有些许干粮,倒是没饿肚子,外伤也很快痊愈。 然而,体内寒毒却极难压制。 此毒似与她一直以来修习的功法有关,稍一运力便会身如寒冰、头发结霜,丹田中似有千千万万根冰针穿刺,苦不堪言。 几次发作下来,卫姝便成了废人一个,连只野雁都猎不到,更遑论其他了,每日里只能以野菜裹腹。 不过,凡事有坏亦有好。 许是经常昏迷之故,卫姝脑中关于阿琪思的记忆倒是恢复了不少,而她亦就此忆起,其实阿琪已经找到了克制寒毒的法子,且还将之藏在了山神庙中。 那是一本名唤《炼血神功》的小册子。 据传,此乃早年江湖上一 个叫做「烈刀宗」的门派的秘传功法,以燃烧体内血气融合独特的吐纳之法,凝聚成刀罡。. 从功法运行来看,它与寒毒冰火相克,应能化散其少许,如果练至七重以上,或许便可将寒毒自体内拔除出一部分,以减轻运功时附着的内伤。 然而,这《炼血神功》是以身为炉、以血为引,极为霸道,稍有不慎便可能血竭而亡。是以阿琪思一直都不曾练,只以更温和的药浴压制毒素。 而在神灯节那晚,卫姝去山神庙取回破风弓,顺手也将这本小册子带了出来。也幸得如此,让她寻到了一线生机,遂开始修习起了《炼血神功》。 虽然她也知道,这很可能是在饮鸩止渴。然而若是不练,她却是连一个月都熬不过去,两害相权取其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而待卫姝终于再次压制住了寒毒、重新上路,已是八月秋杀时节了。 秋高气爽,天气温凉适宜,山路也好走些。她在山中辗转月余,终是赶在立冬之前,抵达了大宋西北境的一处州府——真定府。 彼时,卫姝已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整个人又黑又瘦又脏,与关外逃荒的流民全然无异,就算与山庄杀手走个对脸儿,约莫他们也认不出来。 在野外流浪的这半年里,她几乎无一夜好眠。 她一手安排了那近千离奴逃离金国,可却并不知他们如今的下落。她无时无刻不在挂念此事,忧心于他们能否安然回到大宋、忧心于他们能否寻得一处安身之地、忧心于他们在宋国的处境。 而故人的面容,亦时常出现在梦中。 她知道,她救不下所有人。 可每每午夜梦回,她却总会梦见自己飞赴河畔、赶至断崖,不仅救下了叶飞与周尚,也救下了那十余长锋将士。 梦醒后,凉风透体,她的心也会跟着变冷,纵是再度入睡,神魂也并不安宁。 这一切榨取着卫姝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而寒毒亦时常发作,炼血又时刻伴随着丧命之险。武功每向前进境一丝,都是在与死亡并肩而行, 也正因此,卫姝才会在潜入真定府后,便与人牙子打起了交道。 她需要一个安静疗伤之处。 内伤、外伤、心神之伤,皆令她亟需修养生息,而放眼世间,又有哪里比富贵人家、深宅大院更为合宜? 不说别的,只在吃住这两样上,宅门深处便比外头强了百倍不止,那餐风饮露的滋味,卫姝可是再也不想领教了。再一个,那深宅之中、四面高墙一围,自然而然便隔绝了无数窥探,所谓大隐于世,便是此意。 第181章 缘由 事实表明,卫姝算是择了一条明路。 自从来到程府后,生活安定、衣食无忧,寒毒发作的次数锐减至每旬一次,武功亦恢复到了从前的两成功力。 之所以进境缓慢,是因为那《炼血神功》每日皆需消耗大量气血,卫姝不敢冒进,宁肯慢些,但求稳妥。 “微儿,随我来。” 姜氏的语声忽尔响起,卫姝自思绪中抽身而出,轻声应了个是。 此时,程月娇正欢欢喜喜地在那里挑拣花钿,笑容甜美如花,姜氏实不忍扰了自家娇儿,便带将卫姝带去西次间说话。 说来,这微儿之名也是卫姝随口取的,取自“卫”的谐音,而姜氏竟也没去改,由得她延用至今。 这倒也并非姜氏惫懒,而是回京之后,定会有人借着什么名目来挑她母女的眼。既如此,倒不如主动先给她们几个由头,也免得对方从别处入手。 姜氏扶着梅香的手,转过两重槅扇,一袭莲青素裙纤秀轻盈,却是时下最时兴的轻庸纱料子,据说十两银子一匹,“望之若雾”,端是飘逸。 西次间乃是姜氏平素处置庶处之处,陈设十分精致,墙角多宝阁上原先还有许多瓶、壶、罐等雅物,如今因要回京,这些东西皆装进了箱笼,屋中便显得空荡荡地。 径自向那扶手椅上坐了,梅香捧来了一盅香汤,姜氏浅啜了一口温甜的汤水,方向卫姝道:“说罢。” 卫姝上前一步,如实禀报:“方才姑娘梳妆的时候,王婆子来了一趟,姑娘便寻了由头将婢子们都遣了出去。” 姜氏点了点头。 王婆子便是春桃的娘。 因她是府中老仆,知根知底,素来也有两分体面,姜氏便将她的女儿并另一名世仆之女春杏,尽皆提作一等丫鬟,放在程月娇身边服侍。 只是,此番回京,这两个丫头姜氏是不打算带上的。 她二人皆已满了十九岁,模样么……也有那么几分水秀。 许是出身世仆之故,这两个丫头的心思很是活泛,抓尖要强、捧高踩低,姜氏冷眼瞧着,便觉得不大堪用。 家中如今人少,她这个主母又近在眼前,这两个丫头都敢越过程月娇去,可见眼里早就没了主子。 这还是在真定府程家,若回了京,那老程家可是一大家子住在一个院儿里,姜氏光是应付婆母妯娌便要花费无数心思,底下的人如果再不安生,她累也要累死了,且也容易惹出祸端来,索性便从根儿上掐断了事。 那王婆子自是巴望着女儿得一份大好的前程,眼见得回京无望,她倒也精明,不敢来求姜氏,反求去了小主子跟前,许是还掉了两点泪,就把个笨姑娘给撺掇了来。 心下思忖着,姜氏又看了看卫姝。 也不知为什么,每回看这丫头,姜氏心中都会生出一种异样之感,仿佛这丫头脚下那方圆之地自成一国,不与旁人相干。 论理这丫头不该被挑上来的,一则年纪稍大了点,二来相貌不雅,额角有个疤;三来,沉稳得有些过分。 每年从关外逃进真定府的流民不知凡己,姜氏自个儿就见过不少,也没见谁能有这等气度。可问其来历,这丫头却是语焉不详,只说家人皆死绝了,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只想寻个落脚之处。 那人牙子也说,这丫头是自卖自身找上门来的,猜测她是关外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为求一口饭吃只得卖身为奴,羞提前事。 这话听在姜氏耳中,便和没说一个样。 关外死绝了户的人家哪一年没有?便是死绝了,也总能说出个出身来才是,总不能家里人一死,便连根脚来历都跟着一块儿死了罢? 姜氏早年也是在外头见过市面的,姜氏茶行在大宋亦能提得上号,是以对这话并不肯信。 不过,微儿又的确很合她的意。 打从两年前起,姜氏便有了回京的打算,且也在慢慢地准备起来,旁的都好说,唯独女儿程月娇,着实令她头疼。 以女儿这傻乎乎的性子,回到京城必定吃苦,可她身边服侍的大小丫鬟竟没一个得用,姜氏这才动念买人。 微儿便是去年买进府的。 头半年,姜氏只命她在外院当差,见她为人本分、做事妥贴,嘴巴也严,行止又很大方得体,便将她提了等,放在程月娇跟前听用。 因微儿面上有疤,程月娇嫌弃她模样不够周整,便不大使动她,春桃那几个便借机排挤她,明里暗里使绊子、下套子,却没一次能成的,还狠吃了几次亏。 姜氏由是对微儿越发满意。 过于沉稳便近乎迂,可这丫头显然一点不迂,手段心机皆是上上之选,明面儿还不得罪人。于是姜氏便将她又往上提了一等,又话里话外透出要带她回京。 便是因了此事,春桃等人嫉恨不已,只她们似乎都有点惧着微儿,不敢再算计她,便隔三差五挑唆程月娇来闹。 姜氏权当看戏。 横竖一群奴才罢了,还能跳出她的手掌心不成? “你为何来得这般晚?不晓得你主子先出门儿了么?”姜氏漫声问道。 卫姝在心里“啧”了一声,暗道你女儿那可是练追云腿的好把式,一个眼错不见人就跑了,朕又没在她身上搁俩眼睛,谁知道她去了哪里? “姑娘命婢子拾掇妆匣,婢子过后复命时,才发现姑娘不见了,便从后花园一路找了过来。” 虽然是在自辨“不是我的错”,但话语间却又不显山露水,姜氏一时大为感慨。 开封府老程家那些人,讲起话来便这股子味儿,两下里还真挺像。 姜氏自也知道女儿的性子,便故意道:“娇儿还小,有些事做得不妥了,你也提点着她一些,莫要一味地顺从。” 卫姝细度姜氏面色,垂首道:“夫人在上,婢子不敢僭越。” 难得落在这么个养伤的好人家,有些话卫姝只能远兜远转,不好明说。 姜氏若是再这么宠下去,程月娇往后哭的日子多着呢,况卫姝也只是一个奴,拿什么名义去管教主子姑娘? 第182章 六年 姜氏听出了这话外之音,却也未觉不虞,反倒越发坚定了带这丫头回京的念头,甚而还隐隐生出了一点期待: 不知微儿对上老程家的那些人,谁的赢面更大些? 当年老程家的那点儿家底,便是被这些人给败得精光,而程老太太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明知道他们偷卖祖产,竟还拿他们当宝贝似地留着,一直留到了现在。 在姜氏看来,那就是一群爬在老程家身上吸血的蛀虫。 “我既这么说了,你照做便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姜氏又朝卫姝挥了挥手:“去罢。” 卫姝应了个是,退出了西次间,却也没当真走远,而是守在了东次间的槅扇前。 她的正经主子还在挑花钿呢,她自不好就这么走了。 才一在那珍珠帘外站定,忽听姜氏的语声又远远地抛了过来: “回去收拾好包袱,记得多带几件厚衣裳,路上穿。” ……………… 接下来数日,秋雨时停时下,天气亦是阴晴不定,那天边浮云聚散,如人离合遭逢,却道天凉好个秋。 到得启程那日,却是个晴天。 姜氏一早醒来,见那软罗帐上晨光熹微,似洇了一层浅蓝的水雾,凉风初透,帐子上的兰草纹样便好像在水中轻曳,隐有暗香浮涌。 天才蒙蒙亮,屋中的光线仍旧有些昏暗。姜氏在榻上翻了几个身,到底没了睡意,索性推开锦被,拥衾而坐,心下一时有些恍惚。 六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清晨,她躺在榻上,耳听得帘外车辚辚、风萧萧,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眼泪滑过面颊,凉得刺骨。 夫君程渭抱着坚儿进屋时,她将将才睁开眼,程渭一脸地憔悴,将坚儿的小脸贴在她的脸上,柔声唤着她的小字: “贞娘,我带坚儿来瞧瞧你。” 姜氏听到了坚儿软软的童音,一声声地唤着她“娘亲”,她想要也唤上一声“娘的宝宝”,可喉咙却一下子被痰堵住,直憋得心口烧疼、浑身乱战,将坚儿吓得哇哇大哭。 那哭声在姜氏耳畔渐而变得遥远,她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就如此前的那些日子一般,径自昏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时,已经是次日的黄昏了。 她的夫君与她的坚儿,就这样离开了真定府,离开了他们的家,也离开了她。 姜氏并不怪程渭。 调任开封府判官的调令,早在两个月前便下发到了真定县衙,身为朝廷命官,程渭自得依命赴任。 偏偏姜氏彼时偶感风寒,原以为养养便好,谁想那病势却是一天重似一天,程渭便将启程之期推后了好些,只想等着姜氏病体痊愈,再阖家返京。 可没想到的是,程月娇竟也被姜氏过了病气,连夜高烧不退,躺在榻上直说胡话,竟是比姜氏病得还要重。 姜氏知晓后,又悔又急,又深恨自己带累了女儿,才将好些的身子又添症候,时常昏厥,病情也越发地沉重起来。 她母女两个双双病倒,却独苦了程渭一人。 他每日公务繁忙,新官旧任交接,诸般文书案卷皆需核对,一刻都不得轻省,回府后还要照顾母女二人,四处寻医问药。 幼子程坚那时也才只得三岁,亦是须臾离不得人的时候,程渭每日里焦头烂额,头发都熬白了一半儿,他自个也险些累倒。 一直等到了实在不能再往下拖,程渭这才不得不先行携幼子启行,将姜氏母女留在了真定且,只说等她们病好之后,再行返京。 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别,竟是足足六年。 姜氏病好后,落下了很严重的隐疾,每日里汤药不断,直养了年余方才见好;而程月娇的身子也变得十分孱弱,动不动就要病上一场,亦是隔三差五地吃着药。 紧接着,河北东、西两路又是天灾人祸,一时水患、一时旱灾,一时又是民乱四起。 在匪患横行的那两年,真定与开封两府音信断绝,直到一年后方才重又通上了消息,却也一直是断断续续地,有时候,半年也见不到一封信。 而那匪祸亦是绵延不绝,按下一波、一波又起,朝廷接连发派镇抚军,皆不曾平定局势,反在叛军那里吃了几场败仗。 相较而言,地处边境的真定、河间诸府县,因有坚城围护、武备充沛,倒还更安宁一些。 程渭怕妻女归途遇险,每回来信,必切切叮嘱宁可迟些回来,也要务必等到外头没那般乱了,再行启程。 直到前年岁末,朝廷重新启用陆猛陆老将军平叛,终是将乱匪尽数缴灭,姜氏茶行也再开商路。 如今一年多过去,前往开封的茶货商队数度往还,皆报平安,姜氏这才给程渭去信,两下里商定了今秋回京。 终于要离开这住了八年的家了,姜氏此时却是五味杂陈,喜忧掺半。 与夫君并幼子团聚,一家人重得周全,她每一想起,自是欢喜不禁;可再一想这小院自在、诸事遂心的日子,往后怕是再难有了,她便又不舍起来。 及至再思及京里老程家那一大家子,人多事杂,口舌纷争不绝,纵使如今人还没见着,那股子躁意却已先涌了上来,又让她格外烦恼。 百般思虑间,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梅香轻声在帘边唤起,姜氏这才丢开心中杂念,打迭起精神来,应付起了身外诸事。 前番她已请人瞧过了黄历,今日正宜远行,算出来的吉时则在辰正两刻,若是迟了,恐有不吉。 可偏偏临到出门之前,先是管事报说车子拔了缝,过后小丫鬟秋露又来报程月娇因不见了两样头面,正在那里发脾气,紧接着又有跟出门的婆子突然惊了风,躺在地下直抽抽,吓煞个人。 这还真是越急事情便越多,这一桩桩、一件件地,就跟商量好了似地全都凑到了眼面前,直是闹得鸡飞狗跳,整院子的人没头苍蝇似地乱撞。 好在姜氏如今精神头甚好,再不像前两年病歪歪地,是以处置起来有条不紊,总算赶在吉时之前安排妥当,那厢程月娇也穿戴一新,蹦蹦跳跳地前来请安,看样子丢了的头面也找回来了。 第183章 喧闹 姜氏便将女儿拉到近前,亲手理了理程月娇的鬓发,又摸了摸她的肩膀,问:“可穿够了衣裳?” 程月娇不说话,只弯着眉眼笑,一旁的秋露脆生生地道:“回夫人,原先在外头添了件夹衣呢,姑娘说热,又给脱了。” 姜氏看了一眼,见除秋露之外,还有个与她同岁的小丫鬟在旁服侍,微儿却是不见人影,她不由得眉心蹙起:“微儿呢?怎么不见她人?” 程月娇立时将身子一扭,哼声道:“我让她抬箱笼去了。她饭量比旁人大,力气也大,总不能白吃饭吧。” 姜氏一怔,旋即便有些哭笑不得。 看起来,女儿对那丫头似是当真不喜,都不肯让她近身服侍,真是小孩子家,这等事情也能闹别扭。 不过,秋露她们都才只有八、九岁,年小体弱,并不宜于走这样远的路,姜氏自不会让她们随行,只命留下看家。 至于春桃并春杏,这两家人全都被遣去了河间府茶园,这十年间怕是再难启用,姜氏还提前给几位兄长去了信,请他们看顾一二,也算尽到了主仆情分。 “秋露,去把微儿叫回来。”姜氏吩咐了一声,见女儿小脸直往下垮,只得又出言安抚道: “咱们要先去你舅父家一趟,你舅母已经替你挑好了丫头,到时候一并带回去便是。” 说着姜氏便又板下脸来,正色道:“只有一样,这回不管挑上来的是谁,都不许再胡乱使动了。该怎样便怎样,若再乱了规矩,娘可不答应。” 一听前头那番话,程月娇当即回嗔作喜,只摇着姜氏的手笑,后半句话却当耳旁风略过了。 姜氏知晓她根本没听进去,却也只是无奈摇头。 她对这个女儿心中有愧,处处宽纵,每回说要严教,到最后却总是硬不下心肠,过后还要更花些力气去哄。 不过,姜氏说回太原一事,却并非诓哄女儿,而是的确便是这样安排的。 姜家本是太原府人士,姜氏茶行亦是从太原府本地起家,历经前后三代,方才经营到了如今的局面、打通了河北东西两路,成为了大宋北地头一份儿的大茶行,名下仅是茶园便有千顷,更有良田庄园,堪称一方豪强。 姜氏当年与程渭相识之时,正值程氏家道中落。 那程家原也算是一县郡望,却可惜程老爷子早逝,程老太太孤身一人,身边的那些亲戚都是红着眼睛要从她手里抠银子的,她的性子原就有些糊涂,分辨不出好坏来,没几年,手头的田产便被卖得精光。 好在她那三个儿子争气,那群人也怕得罪太过,将这块肥肉给丢了,是以不曾将事做绝。 饶是如此,老程家的祖产也被偷卖了不少,程老太太又听信他们的谎话,在外拆借了好些银两,到最后,程济并程渭兄弟两个连解试的钱都凑不齐。 而姜家乃是太原府有名的乡贤,每逢大比之年,皆会出钱资助贫寒士子,与那程家也算旧相识,眼瞧着这一家人越过越惨,委实有些看不过眼,遂暗中出手弹压住了那些刁奸之辈,接济了程氏兄弟些许资财。 后又见那次子程渭人物济楚、品学兼优,便由姜老太爷亲自做主,将唯一的女儿嫁了过去。 有了姜家这个大富的岳家帮衬,程家的日子方才好过了许多,幼子程淮也读上了书,长子程济原有一门说了许久的亲事,也在程渭成亲后终是得成。 三年后,程济一举考进二等进士,程渭更是不孚众望,竟是一等进士及第,殿试后当场便授了散官文林郎,程家便举家迁往汴京。 自然,那迁居的银子也是姜家出的。 大宋朝有制,商户子弟不得科举,而姜家却是富有太过,若没个官身子弟压着,只怕富不长久。 也因此,姜老太爷才会赶在程渭发迹前将女儿嫁予了他,便是看中此子绝非池中物,老人家的眼光也的确很准。 姜氏自是随夫家同去了京城,后又因程渭调至真定任县令,她便也携女同行。 他们姜氏本就家大业大,早早在此置下产业,一家三口便将这所小院作了别业,偶尔过来住上几天。 后程渭又调回了汴梁,那真定县衙自是住不得了,姜氏便与程月娇长居于此,门楣上的“程府”匾额自也不曾摘去。 自打随夫迁居京城后,姜氏便再也不曾回过娘家,忽忽十余载过去,她甚是思念父母高堂,如今机会难得,便与程家商定好,先回一趟太原府省亲,再沿河东路过汾水前往京城。 总归也是顺路,且绕开了前两年闹匪患的河北两路,程渭自不会反对,那姜家更是欢喜,姜氏的长兄还在信中说,会派人在半道上接应他们。 如此一来,这一路便更为安妥,姜氏心中的最后一点担忧,亦就此散去。 “娘……哦不对,母亲,娇娇扶着您走好不好?” 女儿娇柔的语声在耳畔响起,旋即便有两只柔荑挽住了姜氏的胳膊。 姜氏转回心思,见女儿笑靥如花,不由得自己笑了起来,扶着她的胳膊当先跨出了院门。 谁想才走出去两步,外头陡然一声惊呼,旋即便吵闹起来,当中还夹杂着马匹的嘶鸣。 这整条巷子也就程家有马车,姜氏听在耳中,脚步立时一停,面上的笑亦在须臾间敛去: “又怎么了?怎地这般吵闹?” 这一大早没个消停,她脾气再好,此时也已有了些薄怒。 两名小厮知机快,当即飞跑着下去了,不一时便又引着管事姜顺快步走了回来。 那姜顺白面微须、体格胖大,此时一壁往前走,一壁抹着额上的汗,后背的衣裳也透了几分湿意,显是这一早上忙得不轻。 “出了何事?”不待他走到近前,姜氏便扬声问道,面色很不好看。 吉时都快到了,她委实不想再听到任何一点意外。 姜福忙快走几步上前,恭声道: “回夫人,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老丐,突然撞到了咱们的车队前,几位镖师已经把他赶跑了。” 第184章 巷战 姜氏闻言,本就不虞的面色又添寒霜,冷声问:「可丢了东西?」 她很知道这些所谓的乞丐,在看得着的地方,他们的确是讨饭的乞丐,可在那看不到之处,他们却是坑蒙拐骗、怙恶不悛之辈,若是一味可怜他们,便着了他们的道儿了。 姜顺对这里头的门道比姜氏还清楚,立时恭声道:「夫人放心,那老乞儿根本就没靠近咱们的车马,那马匹也是被几位镖师的刀剑惊了,这才嘶鸣了起来。」 「这便罢了。」姜氏面色稍霁,举头望了一眼天色,挥了挥手:「快走罢,时辰就到了。」 姜顺忙躬腰应是,转身在前引路,一众仆役围随上前,护着姜氏母女二人跨出府门,登车而去。 此番姜氏雇请的镖师,出自真定府最大的镖局——震北镖局,由总镖头「苍龙剑」邹龙邹老爷子的亲传大弟子丁雷亲任护卫之首。 这丁雷在河北两路颇闯出了些名头,人送外号「小苍龙剑」,那三十六路苍龙剑法施展开来,寻常江湖好手根本近不得身。此次他总共带了六名镖师、十余名趟子手走镖,当保无虞。 镖行素有镖行的规矩,车马既未出城,那震北镖局的大旗便也只张开了一小半儿,远远看去,只能瞧见半空里一个斗大的「震」字,于秋阳下迎风招展。 街边角落里,一名面色微黄、身著褐衣的男子混在一群闲汉之中,悄眼望向那面赤色镖旗,耳听得身旁传来七嘴八舌的议论: 「程家夫人看来是要回京城了,哎呀,这一路可远得很呐。」 「这程家娘子端是好个相貌,一身皮子忒地白腻,大伙儿方才也瞧见了吧,啧啧啧……」 「嘁,孩儿们当真少见识,妇人娘儿有甚看头?那程家的姑娘才是水灵,百花楼的红娘子可也比不过。」 一群闲汉狗嘴吐不出象牙,在那里评头论足、胡言乱语,却也并不敢放开了声量,只敢悄声议论。 那程家老爷程渭可是做过一方父母官的,眼下又升迁京城做了大官,便是如今的真定县县令在此,对这程家母女也要客客气气地,他们这些小民更是连从人家门前过的资格都没有,也就只能在远处说两句胡话解闷。 直待那一行车马转出巷口,扬尘消散,再也不见半点踪影,那些闲汉亦不曾散去,犹在那里说得口沫横飞地,只是话题却从程家转到了花楼,品评起了那花娘倡优的高低来。 褐衣男子似是听得有些无趣,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了一口黄牙,旋即便晃荡着肩膀,一步三摇地地离开了人群。 今日恰逢县集,转过两个路口便是热闹的集市,城外赶集的农人担着鲜果瓜菜、圈着牛羊鸡鸭,在那集市里高声叫卖,各色杂食小卖也多聚于此,集市上人潮涌动,甚是热闹。 褐衣男子似是无所事事,只在那街面到处闲逛,时而停下来吃个果子,或是趁着人多顺两块小摊儿上的物件,要么就直着眼睛盯着那大姑娘小媳妇猛瞧,一副色迷迷的模样。 足有一个时辰后,褐衣男方才穿过集市,拐进了一条小巷。 这条小巷的另一头便是临街的铺面,而巷中人家则多为那些铺面的后院,因此时正是上座儿的时候,是以巷子里人并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褐衣男子哼着听不出调来的小曲儿,悠哉游哉地朝前走着,忽地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叭叽」摔了个大跟头。 他疼得一阵呲牙咧嘴,好一会儿后才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弯腰胡乱拍打着身上的浮灰,一双埋在乱发里的眼睛却机警地瞄向身后来处: 某个铺面的后门正半开着,一名管事模样的男子站在门口,高声训斥着一名伙计打扮的年轻人,那伙计不停地弯腰打躬,一脸地讪笑 ; 再远些,一个体形瘦小的妇人正吃力地捧着个水盆,慢慢地往沟渠边走去,似是要将盆中的污水倒掉; 离那妇人五六步远的地方,是一对挑担的农人夫妻,看上去是要赶到集市去卖东西的,扁担两头的箩筐里装着好些瓜菜,夫妻二人脚步沉重,走得满脸皆是汗; 另还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远远地在那巷口支了个卖汤面的小摊儿,旁边分散坐着几个脚夫模样的男人,正在那里埋头吃面。 一眼扫罢,褐衣男子迅速收回视线,重又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在路过某家铺面的后院时,他甚而还笨手笨脚地扒上墙头,探头朝里打望,看上去贼眉鼠眼地,似是想要翻进去偷东西。 这一刻,他仿佛丝毫不曾意识到,身后那对农人夫妻已然放下箩筐,男子无声无息地从扁担里抽出了一柄狭长的细剑,女子则解下了缠在腰间的软鞭; 巷口那几个苦力也同时起身,快速分散开来,其中两人抽出刀剑急步逼进巷中,余者则尽皆绕去了另一头。 还有那倒水的女子,此时已将水盆轻轻放在地上,抬手一把摘掉头上的假发,现出了光溜溜的一颗脑袋,却原来竟是个和尚假扮的。 只见这和尚横跨一步,五指如钩,向那沟渠里伸手一抄,掌中便多出了一柄月牙铲,精铁铲尖寒光闪烁,刺人眼目。 正在训话的管事并那伙计瞧见这般情景,登时吓得满脸煞白,连滚带爬跑进院中,「嘭」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小巷寂静,这一声门响越显清晰。 也就在这个当儿,褐衣男子猛然大喝一声,两臂肌肉高鼓,伸手向墙上重重一按,身形如脱兔般斜飞而出,直掠向巷尾。 「拦住他!」 扮作农人的男子似是此行之首,见状立时提声高喝,掌中细剑一摆,青芒破空、身剑合一,急袭褐衣男子后心。 褐衣男子像是身后长眼,看也不看,反手一拨。 「叮——」 轻音如线,带着袅袅余音,褐衣男子半截衣袖瞬间被剑气割裂,现出了一只手掌并半截精钢护臂,那掌缘隐现金铁之色,却原来是练铁砂掌的外家高手。 第185章 逼问 “铁掌孙通,名不虚传。” 手执细剑的男子口中朗笑,一双鹰眼却冷如寒冰,语声未落,身形已如轻烟飞起,掌中青光爆涨,漫天剑影如细雨纷飞,悄无声息刺出了一剑。 此际,二人相距已不足十步,这细剑男子显是轻功更佳,两招之内便已逼近敌手。 相较而言,那名唤孙通的褐衣男子虽然铁掌通神,身法却稍逊,而随着二人距离渐近,他后心衣袍已被剑气激起的劲风拂动,眼见得便要一剑透胸。 可他却仍旧是头也不回,脚下陡地一错,身形猛然疾坠。 电光石火间,一点寒星已自他头顶飞过,剑气森然,周遭的空气亦变得寒冷起来,旋即便闻“哗啦”一声,不知谁家放在门口的水缸被剑气斫中,上半段尽作齑粉,散落于地,下半段亦现出了数道裂痕,缸中之水哗哗流淌。 细剑男子一剑落空,不由得面涌潮红、拄剑而立,显是这两剑已尽全力,此时气息已有些不稳。 这两剑所耗的不仅是内力,亦是绝强的控制力。 隔街便是闹市,若是打斗太激烈引来县衙差役,总是麻烦,是以他这两剑凝气成线,动静不大,但从那化为齑粉的水缸来看,威力却极惊人。 孙通此刻的确被此剑所阻,脚步稍缓,身畔几根发丝随风飘落。 细剑男子剑术高明,方才他虽然躲开了那致命一击,却还是被剑气削下来几根头发,体内气血微荡,呼吸迟滞。 但他的身形却依然不曾停下,纵身掠向巷尾。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这一剑之阻,令得那扮作农妇的女子与瘦和尚已是双双攻至。 只见软鞭被女子扬起一道极长的虚影,呼啸声中,急扫孙通下盘,而他头顶上方更有一片阴影笼罩,却是那瘦和尚跃至半空,月牙铲当头砸下,招式刚猛,空气中竟隐隐传来了爆裂之声。 孙通顿步后撤,踏足游肩,施展开八卦游身掌的身法,足底如踩绵,身形巧妙地滑去一旁,那月牙铲登时斩落身侧,连他的一片衣角都不曾刮到,而他亦顺势探出铁掌,金铁色的掌心一把抓向鞭梢。 使鞭女子见机极快,飞快一抖手腕,带弯钩的鞭梢灵蛇般吞吐闪缩,竟自孙通五指间脱出,倒卷而回。 孙通一招落空,也不恋战,顺势朝前一滚,单掌向地面一按,身形再度如飞鹰般掠起,直奔巷尾。 从察觉到身后敌袭至今,双方交手数合,他却只攻了一招,显见得不愿与多对手作纠缠,只求速速脱身。 可这些人却是有备而来,孙通才向前奔出丈许,巷尾处陡然杀出数人,却是方才那几个扮作苦力的高手包抄而来,登时一片刀光剑影,前路尽皆封死。 而此刻,身后劲风又起,却是那细剑男子再出一剑,凛冽的剑气贯空而来,若有千万点细雨飘落,沾衣欲湿。 腹背受敌,孙通不得不停步沉腰,脊背紧贴墙壁,双掌当胸一错,已然迎上了漫天细雨。 “铮”,剑掌交击,声若金戈,他的另一只衣袖应声碎裂,那细剑剑锋正中精钢护臂,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随后又是一阵铁器交击之声,却是孙通双掌翻飞,抓向那几个扮作脚夫的杀手。其中二人被他当场扭断手腕,掌中兵刃亦断作数截。 这两人倒也硬气,捂着断腕闷声跃出战团,却是已无再战之力。而孙通的左肩却也在这乱战中被一柄长刀砍中,登时鲜血长流,手臂亦无力地垂落。 可他面上却无一丝痛色,仍旧以单掌迎敌,苦苦支撑。 数息后,那瘦僧人瞅准一个空当,月牙铲拍中他侧腰,直将他拍得半跪下去,张口“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那使鞭女子见状,轻笑一声,长鞭凌空绕转,那带弯钩的鞭梢自刀剑丛中蛇信般探出,缠上孙通受伤的左臂,运力一扯。 “噗”,孙通整条左臂竟被齐肩扯断,鲜血连着断臂横飞出去,在半空里带出一道浓稠的血光。 孙通登时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仍旧屈膝沉腰,守住胸腹要害。 众人一时倒也敬他是条硬汉,伤重若斯竟也能挺得住,那瘦僧人当先高呼了一声佛号,叹息道: “阿弥陀佛,孙施主这又是何必呢?” 细剑男子此时亦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不必再攻,只将孙通围在当中,他提剑上前,冰冷的鹰目俯视着孙通,出声问道: “东西在哪?” 孙通吃力地咳嗽了几声,吐出口中血沫,抬头看向来人。 众人这才瞧清孙通的相貌,见他也就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质朴、眼神干净,若不去看他的铁掌护臂,单看他的外貌,就是个在山野种田的农夫。 “宇文宏,没……没想到,你堂堂玉笛书生,居然为……为狗贼卖命。”孙通低咳着说道。 他的语声并不连贯,但吐字却极为清晰,却是一口道出了来人的名号。 宇文宏冷冷地看着他,面上并无异色。 他没亮出那一管招牌玉笛来,又提前易了容,的确是抱着几分隐匿行迹之意,却也没想着当真能瞒过在场的明眼人。 果然,孙通之语落进众人耳中,除了手腕受伤的那两名剑客面现讶色之外,余者尽皆神情淡定,看起来应是早就知晓宇文宏的身份了。 “‘一簑烟雨玉笛声’,宇文大侠这一手烟雨剑法,果然厉害得紧。”瘦僧人双掌合什、眼角微垂,也不知这话是恭维还是讥讽。 宇文宏扫他一眼,淡笑道:“檀和尚的银月铲也高明得很,此战当居首功。” 那银月铲与他掌中细剑一样,都是极好认的独门兵器,是以他此时叫出对方的名号,众人亦并不吃惊。 宇文宏说罢,眼风瞥向一旁使软鞭的女子,神情微凝。 此女身法诡异,只一鞭便断了孙通手臂,可见内力颇为惊人,方才应是未出全力,而此刻,这女子也只是一脸悠然地立在圈外,若非易容成了农妇模样,倒有几分美人风姿。 第186章 甲午 宇文宏不由想起了传说中那个神秘的地方,心下对此女颇为忌惮,视线略过她,伸手朝旁一指: 「这几位乃是「河间五虎」,大伙儿皆是江湖同道,往后可以多亲近亲近。」 「河间五虎」便是那扮作脚夫的数人,因他五人乃是亲兄弟,面貌十分相似,倒也不难认,此外,又因这五兄弟中有两人使八面汉剑,余者皆使长刀,在江湖上便又有个别号「两面三刀」。Z.br> 由此亦可知,这「河间五虎」绝非善类。 「东西在哪?」宇文宏低头看向孙通,再度发问。 这一刻,他面上的神情不复此前冰冷,而是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 「铁掌孙通侠名在外,在下素来敬仰得很,也实不愿一代豪雄受尽苦楚而死。只要说出东西在何处,在下以江湖名声担保,定会给你个痛快。」 他倒也坦荡,不曾对孙通虚言矫饰,言明了必要杀他,区别只在于是受零碎之苦惨死,还是一剑毙命。 孙通的面色越发地苍白,断臂处血如泉涌,直披了满身。 以他的伤势,理应先行点穴止血,再设法逼问。只他一双铁掌毙敌无数、威名赫赫,众人怕他临死前的绝死一击,是以只是不远不近地围着,并不愿近其身。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临时纠集起来的一伙人而已,彼此间防备胜过信任,自是谁也不肯去冒这个险。 孙通并未回答宇文宏的问题,而是定定地望向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口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宇文宏,你我……同为宋人,你为何要替……替那金狗卖命?」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宇文宏答得斩钉截铁,根本不为他语中家国大义所动,语声铮铮有若剑鸣: 「人无信不立。我宇文宏行走江湖一十九载,从来一诺千金,问心无愧。」 孙通目注他数息,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 这便是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与谋。武者但求心念通达,他此刻念至于此,死亦无悔。而宇文宏想必亦是自有其道。 心通剑明,难怪他能刺出那样的一剑。 见孙通的面色越发惨白,印堂处浮起了一层灰气,显是死期将近,宇文宏心下着紧那件东西,第三次追问:「孙通……」 「在下甲午。」孙通蓦地打断了他,目视前方,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明亮,似有火焰燃烧:「这世上早便没了孙通这号人,只有甲午。」 宇文宏愕然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那使鞭的女子却在旁「噗哧」一笑,抬手轻掠发鬓,娇笑道:「原来咱们孙大侠是进了长锋营啦。」 孙通没去看她,只缓缓闭上了双眼。 宇文宏从未听过长锋营的名号,且此时也并非问个究竟的时候,又见孙通不说不动,以为他已然气绝,正犹豫着要不要探其鼻息,不料孙通忽又张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 「我……我可以告诉你东西在何处,但今日你们围攻于我,我输得不甘心。宇……宇文宏,你可敢与我放对?」 一个伤重将死之人居然要求单打独斗,宇文宏只觉莫名可笑,方要出声拒绝,孙通又飞快地道: 「我与你只过一招。一招之后,不论输赢,我都……都会告诉你东西在何处。不然,我……我死不瞑目!」 他越说气息越是微弱,看上去分明已经没多久可活,宇文宏不由迟疑起来。 孙通是个武痴,否则也不会把个不出奇的铁砂掌练出如许名堂,此时他要求比试,也与其平素的秉性相合,且他手中那东西很是紧要,能早一刻拿到也是好的。 思及此,宇文宏不再犹豫,点头道:「好 ,那我便只用左手,不出内力。」 这已是极公平的比试之法,以孙通的伤势,宇文宏就算只用一分内力,他也必死无疑,而若单只是比划招式,孙通却未必会输。 众人闻言,面上俱皆现出看好戏的神情,各自朝后退开了些,那使鞭的女子腰身一扭,彩蝶般盈盈飞上墙头,笑语嫣然地道:「奴家不才,在这里为两位掠阵。」 这个位置居高临下,纵是孙通临死反击,也逃不过她掌中软鞭。 宇文宏看出了她的意图,客气地向她道了声「多谢」,旋即剑交左手,右手捏诀,剑尖指地,肃容道:「请。」 此乃剑客起手式,先礼而后兵,乃是剑客向对手示以尊敬之意。 孙通此时亦是靠坐了下来,单掌竖起,虚向侧方,亦是掌法中的起手势。 虽然已经少了一条手臂,身上又满是鲜血,可仅是这样的一个简单起手势,他整个人的气势亦有了变化,望去有若渊停岳峙,令人竟生仰止之感。 宇文宏气息微凝,剑尖忽地一颤。 起风了。 小巷中似有风携烟雨,温软绵密、飘飘洒洒,像是无从寻觅,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此乃宇文宏成名剑法「烟雨剑」中最为精妙的一式「春风化雨」,藏剑气于无形、蕴杀机于无相,已然近乎道。 出手便是难得一见的绝招,众人自是细加观瞧,面上亦不约而同现出了赞叹惊佩之色,各自于此招中有所领悟,便连那墙头女子亦是目生异彩。 一时间,小巷中声息俱寂,所有人皆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等着看那孙通会以何等精妙的掌法应对此招。 然而,烟雨凄迷、微风流转,却始终不见那闻名遐迩的铁掌现身。 宇文宏静候了一会儿,蓦然心有所悟,暗道一声「不好」,抢步飞身上前。 孙通仍旧倚墙坐着,苍白的脸上一派平静,已然没有了气息。 「他自绝心脉而亡了!」 使鞭的女子眼力极好,当先看出了端倪,旋即眉尖若蹙、似甚憾焉,叹道:「哎呀,就这么教他死了,那些刑罚一样都没用得上,真真可惜。」 语罢,她面上又现梨涡,浅笑盈盈,悬在墙边的一双纤足来回晃动着,俏皮可爱,就像个偷看邻家事的小姑娘。 宇文宏的面色十分难看,犹自不死心,伸手探了探孙通的颈脉,触手一片冰冷,再无半点脉动。 第187章 五虎 “死透了。” 一旁的檀和尚也走了过来,并指点在孙通腰畔并胸前几处要穴,随后说道。 他有一套独门探穴之法,便是那些精通龟息术者,在此手法之下其血脉运行亦会有细微的变化,一查便知。而此刻孙通血脉渐凝、经络塞结,确实是真的死了。 那厢河间五虎一拥而上,在孙通尸身上胡乱搜检,却也只翻出了些许杂物,连张纸片都没找到。 五兄弟大是失望,其中一人拔刀便欲毁尸泄愤,可那刀只抽出一半,旁边忽地探出两根手指,牢牢夹住刀柄,竟是再动不得分毫。 “少做无用之事。” 宇文宏语声如冰,手腕一抖。 “铮”,长刀连鞘落地,激起些许浮尘。而拿刀之人直到这一刻方才反应过来,不由得面色剧变。 高明的剑客,手上的功夫又如何会差?这一手空手夺刃虽然比不上孙通的铁掌,却也足以震慑这兄弟五人了。 “俺弟不懂事,宇文大侠莫与他计较,莫与他计较。”五虎中的老大张大见机极快,忙上前赔笑请罪,又反手一巴掌打在拔刀的二弟张二身上,大声骂道: “你个囚囊货、屎糊了眼泡子的狗东西,敢在关爷爷面前耍刀子?还不快滚!” 他们兄弟出身贫户,那名字自也起得潦草,便叫做张大、张二、张三,依此类推。 此刻,那张二面上满是怨毒,却并不敢抬头让人瞧见,乖乖地退了下去。 宇文宏剑法极高、内力深厚,河间五虎并肩子上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不服又当如何? 见张大主动示好,宇文宏也不愿很得罪了他们,伸足挑起地上长刀,单手接住,递了过去,口中朗笑道:“在下也有不对之处,张家兄弟万勿见怪。” 大家都是见好就收,场中气氛亦就此松泛了些,那张大纵是怀恨在心,面上笑得却很欢,点头哈腰地收下长刀了事。 “咱们接下来该去何处?”檀和尚问宇文宏道。 此行之首正是宇文宏,他武功最高,人面也广,一行人都是听他调遣。自然,钱也是由他出的。 宇文宏面色沉凝,盯着孙通的尸首看了片刻,举目望向犹自闲坐墙头的软鞭女子,温声道: “姑娘方才说的什么长锋营,却不知又是何意?还请赐教。” 那女子笑靥如花,柳腰款摆,也不见她如何使力,轻飘飘地便落回了地面,掩唇道:“啊哟,这请教二字,奴家可不敢当呢,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她似是对长锋营的来历很了解,三言两语便说得分明,最后又道: “那长锋营分派在外做暗探的人,为了隐藏真实身份,有时会以天干地支为代号。这孙通自称甲午,又一直说什么金人宋人地,我便猜他是进了长锋营,他也不曾否认,想必是被我说中了。” 言至此,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又娇笑起来: “奴家还听人说,那长锋营暗探在行动时,多会以两到三人为一组,互相照应。不巧奴家今日来得最晚,什么都没瞧见,你们几个来得早的,可瞧见孙通与何人接触?有甚不寻常之事?” 他们这一伙人原先散在真定府各县,分头查探孙通行踪,昨日才查出他人在真定县,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这女子因离得最远,来得亦是最迟的。 宇文宏也就比她早到了小半个时辰,闻言便看向已然退去一旁的河间五虎,笑道:“张家兄弟,你们是最早发现孙通的,可看到了什么?” 那张大没说话,倒是张二伸臂一指小巷的东首,瓮声道:“俺每一直缀着孙通去了那边巷口。” 此言一出,张三张四齐齐面现淫笑:“那小娘儿好白的皮子。” 最小的张五则是一脸地贪婪:“车辙印儿忒深,怕不是成千的银子。” 这兄弟五人面相憨厚,瞧来还有点呆蠢,实则却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当年河北两路闹匪祸,他们便趁乱打家劫舍,不知屠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却也就此闯出了名号。 见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起了什么马车美人,宇文宏直是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没去打断他们,而越是往下听,他的神情也变得越发地郑重起来。 ……………… 秋凉天气,白昼渐短,仿佛只是一眨眼间,真定县阔大的城廓之上,便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 西风卷残照,屋室楼舍皆作昏黄,城中炊烟四起、灯火萧疏,那集市上自也早是人迹寥落,偶尔一两个行人经过,亦是忽匆匆肩挑手提地埋头赶路,或是忙着回家,或是赶在城门关门前出城。 张大一脚蹬开脚下尸体,甩了甩刀头的鲜血,扭头看向身后。 此处乃是真定县城西的一所空屋,也不知废弃了多久的光阴,已然瞧不出曾经的建筑轮廓,柱石砖木尽皆被周遭贫户搬得精光,唯有野草年年生、岁岁长,如今已然铺满了整所院子,暮色中瞧来,越显凄凉。 张大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又一脚踢向地上的尸身,将那俯卧的尸首踹翻了过来,现出了死者的面容。 那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满头白发、衣衫褴褛,指甲又黑又长,身旁还有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木碗,一望而知是个老乞丐。 “这人可没铁掌孙通那般硬骨头,没两下子就全招了。”张大的三弟张三在旁说道,一双眼睛却骨碌碌溜向了前方。 长草深处,烟霭似与草色相接,芜杂一片,宇文宏与那使鞭的女子便立在草丛中,似是在商量着什么事情。 此刻,西边的天空尚余着一抹淡淡的余晖,恰好拢在那女子的身上,勾勒出一道极为曼妙的身影,端是动人。 张三直看得两眼发直、心头火热,喉头不住地上下滚动,面上亦现出了一丝淫邪之色。 “你个夯货!活腻了么?”张大瞥眼觑见三弟的眼神,登时变了脸,厉声低喝道,抬手就是一刀背抽了过去。 张三毫无防备,冷不丁挨了重重一记,脚下立时打了个趔趄,却也顺势错开视线,不敢再看了。 第188章 观观 河间五虎杀人无算,然而江湖之上的仇家却并不太多,也没见五兄弟中有谁缺胳膊少腿地,究其原因,便在于他们一向心中有数。 江湖上有些人能杀、有些人能打,而有些人却是他们根本惹不起的。另还有一些人,他们不只惹不起,最好连看都不要看一眼。 宇文宏便属于惹不起的那一类,而那个自称“关关”的女子,便属于最后一类。 “嗳,张三哥哥也真真有趣儿,只偷瞧了奴家一眼便不肯再瞧了,是奴家生得不够好看么?宇文哥哥,你说奴家可好看不好看?” 打从远处投来的隐秘一瞥,关关显然也能够感应到。 她对此似是并无不喜,倒是张三只看了一眼便作罢,却让她仿佛有些耿耿于怀,此时便手抚面颊、眉心微蹙,红润的唇嘟着,一副似嗔似喜的娇俏模样,朝着宇文宏睇了一眼。 洗去面上易容,她的容貌果然甚美,生得柳眉杏眼、粉面桃腮,眉心一粒殷红的朱砂痣,越显得娇媚动人。便是放眼整个江湖,也寻不出几个如她这般美貌的女子来,更兼她身上还有一种特别的风韵,令人欲罢不能 宇文宏对眼前美色却是视若未见,只肃声道:“关关姑娘,你果真不愿再与我等同行了么?” 便在方才,这关关姑娘突然说有要事在身,需得独自去一趟关外,却是不能再与他们几人继续查找那件东西了。 宇文宏对她虽有忌惮,心下却还是觉着,相较于那下三滥的河间五虎,此女无论武功还是行事,都比他们高出太多,遂将她约到此处,出言挽留。 见宇文宏根本不接自个儿的话,关关恼得双足直顿,一副使小性儿的女儿家模样,翘着手指点向宇文宏嗔道: “哼,奴家才不跟你们这群臭男人在一起呢。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奴家好生与哥哥说话,哥哥却是睬也不睬,奴家可真是伤心呢。” 她说着已是泫然欲泣,那模样极是惹人怜爱,宇文宏却仍旧面不改色、目不旁视,面上一派端重。 在江湖上混了快二十年,什么样的阵仗他没历过?什么样的女人他没瞧过? 他知晓这江湖上专有一类女子,最喜看男子为她意乱情迷,可你若当真痴情于她,只怕最后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宇文宏年轻时也曾吃过几次亏,如今学乖了,自不会去接关关的话茬,一双眼睛规规矩矩地,绝不看不该看之处,面上的神情亦很是赤诚。 停了数息后,他又一脸诚恳地道:“关关姑娘,你武功高强,实是我等之强援,在下还是希望姑娘能够留下来,帮着咱们继续寻找那件东西。 姑娘方才说要去关外办一件要事,却不知又是何事?若是姑娘不弃,可与在下说一说,在下或许也能帮得上忙的。” 见他一脸地正色,始终不肯上钩,关关似是颇觉无趣,“嘁”了一声,不再撩拨于他,只伸指勾起鬓边几绺发丝,漫不经心地在指间绕了几绕,道: “奴家要找个人,已经找了快两年啦,去年一直找去了江宁府,又从江南一路寻到关外,可累死人家了,却还是没找见她的人,如今更是丁点儿消息都没有。 奴家便想着呢,是不是前头漏掉了什么,便打算再去关外找上一找。” 说到这里,她便从袖中取出一幅丝帕来,迎风抖开,在宇文宏的跟前晃了晃: “喏,就是她了。宇文哥哥,你可见过她么?” 宇文宏定睛瞧去,便见那青罗帕上绣着一幅小像,却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手执长剑,身后负着一张极大的弓,生得眉眼如画、极是秀美,只可惜,额角有一道显眼的伤疤,损去了天生丽颜。 这绣像的绣功颇为精湛,将女子的神韵亦绣了出来,宇文宏只看了一眼,便觉帕中少女眸光冷冽,似是正望向自己,那一剑一弓亦仿佛直刺而来,眉心竟隐隐生寒。 宇文宏一时大是凛然,腰畔长剑亦有所感,“铮”地一响,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低吟。 “她武功还不错的呢,也就只比奴家差了那么一点点。”关关娇语呖呖,显是听到了方才那一声剑鸣。 宇文宏所佩细剑名唤“飞烟”,虽然名字柔弱,实则却是遇强则强,此时便是感应到了主人面前有强敌出现,遂鸣剑示威。 “唉,看来宇文哥哥果然也没见过她呢。” 关关已然看出宇文宏是初次见此绣像,便收起了罗帕,眉尖微蹙,似含了一缕轻愁: “奴家就知道,这小坏妮子没那么好找,奴家若是找着了她,定要狠狠打她屁股几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乱跑。” 孩子气的一席话,语声亦极娇柔,可入耳时,却莫名有种毛骨悚然之意,令人脊背发冷。 宇文宏张了张口,想要说上两句场面话,猛然脑中一眩,一道诡异的佛音毫无征兆地环绕而来。 他乃武林高手,真气不引自发,陡然遇此诡状,丹田内力立如狂潮奔涌,瞬间扫去诸般杂念,一忽之后,便已恢复了清明。 然而,便只是这一忽间的异样,亦令他头皮阵阵发麻。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森罗大殿,四周黑气缭绕、腥气冲天,大殿深处端坐着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眉心一点腥红似微阖的眼皮,正在缓缓地蠕动,耳畔更有无数厉鬼冤魂嘶吼惨嚎,如九幽地狱。 “宇文哥哥,奴家的名字其实不是关关雎鸠的关,奴家的观,是观音的观。” 柔声细语,如呢喃燕子语梁间。 诡异的佛唱便在这一刻轰然炸响,滚滚梵音似携天威、有若雷鸣。 宇文宏心头大骇,正欲凝聚真气反击,可一息之后,诸音忽地消散。 “啊——” 身后陡地传来一声惨呼,旋即便是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张三哥哥只瞧了奴家一眼,那奴家便只拿走哥哥一只招子啦。” 宇文宏悚然回眸,乱草之中,美人芳踪已沓,唯有风过荒草,“簌簌”有声。 第189章 后怕 她……果然是从那地方来的! 此念一生,宇文宏的后背已是冷汗涔涔,方才那两息就像在生死线上走了个来回,直教他心悸不已。 闭目吐纳了数息,又以内力抚转周身,见经络血脉并无异状,他这才凝下神来,细细回思。 说起来,这一路他对观观倒是一直以礼相待,并没有得罪于她,就算不曾与她结下善缘,至少亦未交恶。 那张家五虎却是倒了血霉,踢到了铁板,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须怨不得旁人。 可惜檀和尚不在。 宇文宏暗自想道。心中不免有些懊恼。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檀和尚去程家打探消息。这和尚为人虽然阴毒了些,却是见闻广博、精通杂学,若是他在场,没准儿便能从那阵佛音里探明观观的身份。 观音的观么…… 宇文宏负手远眺,脑中反复揣摩着这一语的用意。 此刻,天边残阳已落尽,天地间一片灰寂,他的心绪亦如这天光,明晦不定。 张氏五虎却显然没有他这般闲情,一个个脸色铁青、惊惧交集。 那一阵恐怖的佛唱,他们也听到了。 他们的武功远不及宇文宏,自也无力与之相抗,只觉得在那滔天梵音中,他们就如那海上飘着的浮木,随便一点浪涛起伏,便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行走江湖多年,他们遇到的高手也有不少,却从不曾见过如这妖女一般恐怖的存在。 方才那一刹,兄弟五人竟无一人瞧见这妖女是如何动的手,又是何时离开的。 这是何等诡谲的武功? 若是她想要的不是张三的一只眼睛,而是他们五兄弟的命呢? 一念及此,兄弟几人不由得心胆俱裂,那张大更是怒往上涌,劈脸骂道: “俺把你俩这鸟怂贼、行货子!俺每几个迟早被你俩拖累死!俺都提过多少回了啊!你俩那尿泡子怎地就兜揽不住?那点子生精能活吞了你?” 张三、张四最好女色,毁在他们手中的女子不在少数,从前也曾惹出过麻烦,而如今日这般的险境,还是第一次。 张三呆呆地站着,面色惨白如纸。 他根本就没瞧见那妖女的影子。 在那漫天彻地的佛音中,他只觉出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皮,他的左眼窝便一阵剧痛,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一刻,他脑中反复现出的,便是那小手摸上眼皮的恐怖触感,全忘了自己捂着左目的指缝间血水滴落,直盖了半张脸。 平生遇险无数,唯以此次最是诡异,他眼下真是悔得恨不能砍自己一刀。 他之前也瞧过那妖女几回,却唯有方才那一眼,因见那妖女身段美妙,便在心里赞了声“这身子玩儿起来必定爽快”,不想这妖女竟仿佛能瞧出他的心思,就此取了他一只招子。 好在方才有张大及时劝阻,否则他此刻岂有命在? 那妖女武功诡谲万状,哪里是什么美人,分明就是个活阎王。 好一会儿后,五兄弟才从渐渐回过神来,也终是发现张三的伤口竟然未加处置,血水已将附近的草色染得鲜红。 众兄弟七手八脚地找来金创药,又去寻干净的裹布,期间那张大不免又是一阵叫骂,却是半个字都不敢涉及那妖女,只冲着张三张四两个发火。 对于身后传来的吵骂之声,宇文宏只作未闻,犹自负手闲立,直待那几头癞皮虎折腾累了,他方才往回折返,一面走一面朗声道: “观观姑娘走了,咱们人手不够,得再找两个帮手来。” “找人?这是打算劫镖了?”方才还一脸郁结的张五闻言,登时跳将起来,兴奋地搓起了手指,两个眼睛精光直冒,口水都快淌下来了。 他平生只爱财,见到银子路都走不动。 宇文宏微微一笑:“确有此意。是以咱们还得好生筹划筹划。那一行车马人手充足,咱们这边若不周全些,恐有漏网之鱼。” 既然要做,自是做绝。 张二似是有些不大服气,小声道:“震北镖局很了不起么?” 他是五兄弟中性子最莽撞的,方才被宇文宏夺刃的也是他。 宇文宏是何等耳力,自是听到了,却也不恼,只屈指一弹长剑,漫声道: “震北镖局虽然名头不显,‘苍龙剑’却不容小觑。有备无患总是没错处。再一个,人多些,在下也好向人交代。” 就只单凭他们几个人,事成则已,事若不成,旁人还会以为他宇文宏私吞了那些好处。 张二这回倒是听进去了,只是仍旧有些疑惑,喃喃地道:“那丁雷不过号称‘小苍龙剑’罢了,难道比‘苍龙剑’老头子还厉害?” 宇文宏淡声道:“丁雷这人么,厉害倒也谈不上,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地……难缠。” ……………… 丁雷从不觉得自己难缠。 “稳”字当头,比旁人更加小心谨慎,平生但求不涉险、不冒进、和气生财、万事好商量,这怎么能说是难缠呢? 行走江湖,光靠武功怎么成?还得论交情、讲人面,花花轿子大家抬,这场面不就热闹起来了? 自然,若是有人实在要枪棒里厮见、手底下较真,丁雷也不怵。 近年来,江湖上已有不少人都在说,“小苍龙剑”里的那个“小”字,已经可以去掉了,甚而还有人觉着那“苍龙剑”名头下的人,该当换一个来领才是。 丁雷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都是浮名罢了。 江湖上英雄好汉多得是,年年倚马少年郎,他这般人到中年的,还是踏踏实实过好日子更舒坦些,至于那些江湖纷争,他是不大上心的。 他最近比较上心的,还是这天时。 离开真定县时,正是天光晴朗、秋高气爽,正宜于远行。 他满以为接下来怎么着也要再晴上几日,可没想到,第二日傍晚打尖时,那雨丝便疏疏落落地开始往下飘,到得次日,更是连天阴雨,接连数日竟无一日放晴。 雨湿地滑,官道自然泥泞难行,人走得不舒服,牲口也跟着受累,每天最多只能走上个二十来里路,便要停下来宿上一晚。 第190章 忽至 程家母女乃是官眷,与跑江湖的糙汉子自是不同,且人家又是花了大价钱请震北镖局护卫,所图者,不过就是“安泰”二字罢了。 也因此,丁雷从不在野外过夜,每日里皆是派人提前探好路,定下干净的客栈或是富足些的农家,只要走到了地方,哪怕时辰尚早,他也会早早停下来投宿。 如此一来,赶路的速度便也越发地慢。 丁雷是一点也不急的。 他已经做好了中秋节再回家的打算。毕竟这趟镖乃是十年九不遇的肥镖,足够镖局上下吃个两三年的,是以他凡事但求安好,再论其他。 八日后,秋雨犹自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程家一行车马终是抵达了井陉县。 井陉县亦属真定府管辖,离着真定县有近两百里的路程。 虽然两地距离不远,那官道却是时断时续地,有些地方还是野路,走起来比较费时。 震北镖局倒是时常在这一带走动,各处皆熟,这一路却也平安顺遂,抵达井陉县当晚,便宿在了城中最大的吉祥客栈。 姜氏母女整包了一个院子,丁雷等人则分散宿在客房,并留下人手照看马匹车辆等,一夜平安无事。 睡了个安稳觉,丁雷却也不曾撂下了功夫。 次日天还没亮,他便起了个大早,先在客栈后院儿空地上练了趟剑,又打了两三套拳,直出了一身的微汗,东边的天空也渐渐现出些青白来,他才回屋洗漱。 正在净面时,忽地那屋门被人拍得山响,趟子手曹彬的大嗓门儿亦随之响起: “镖头,镖头,开开门。” 丁雷听出他语声中的急切,忙上前打开屋门,曹彬也不进屋,只站在门边压低声音道:“镖头,前面路塌了。” “路塌了?”丁雷一时有些没明白过来,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他相貌平平、五官中庸,平素脸上也总是看不出情绪来,此时亦如是。但曹彬在他手下多年,却能感觉到他此刻很是惊讶,便又补充道: “是,镖头,官道真塌了。栈子里有几起赶早路的,这会儿全都又退回来了,说是前头官道地陷,塌了好大一个窟窿,四面的土都是松的,有胆大的想从旁绕过去,险些掉进洞里。” “没死人吧?”丁雷皱起了眉。 曹彬忙摇头:“这倒是没有。只那路却是走不得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好。” 道路塌陷,自是需要官府派了役夫平整路面,只如今正值秋收时节,临时加派徭役也找不着人,除非官府肯多花银子,但这显然不可能。 “可让人去探路了?”丁雷又问。 曹彬道:“刘老大已经去了。他脚程快,再有半刻也就能回来了。” 刘老大在一众镖师中轻功最好,每有需要快去快回之事,他都会自告奋勇地领下。 果然,没过多久,刘老大便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报说路确实是塌了,那地洞便在城外官道里许处的正当中。他粗略地量了一下,陷坑约有五六丈方圆,周遭地面颇为软烂,杂树丛生,若是步行,勉强也能通过,但车辆和马匹却是走不通的。 丁雷听了这话,思忖了片刻后,便沉声说:“我去问问主家的意思罢。” 一天两天地倒也不是不能等,但若是十天半月甚而更久,那就不是丁雷能作主的了。 姜氏此时也已收到了消息。 客栈里头扰攘嘈杂,丁点儿大的事都能吵得满世界都知道,何况地陷这等大事? 管事姜顺命人去厨房看早饭时,便听说了此事,他又问了问从城外退回来的一家商号的掌柜,得知消息属实,便亲自报了过来。 “官道竟是半点都走不通么?”姜氏一时还有些不信。 好端端地,那路上居然能陷出个大洞来,她纵然有些见识,也觉得很是匪夷所思。 姜顺当年倒也曾跟着茶货商队往来河北两路,便道: “回夫人,小的从前跑商路时,遇到过一次地龙翻身,那可真是怪吓人的,房子树啊全都晃个不休,人站都站不住,道路也给扭得变了个样儿,地上陷出个窟窿来,只怕也是有的。” 地龙翻身姜氏倒是听过,闻言便低眉沉吟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先给娘家去个信,也免得父母亲人担心。 便在此时,门帘忽地一挑,梅香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屈身道: “禀夫人,太原府来人了,方才刚到的,正在外头等着呢。还有丁镖头也在外头,说是有事与夫人说。” “太原府来人了?”姜氏着实吃了一惊。 眼下离着两边约好的日子还有半个月呢,就算是长兄派出来迎他们的人,这也到得太快了。 “来的是谁?”姜氏没去管丁雷,只挑了娘家的事来问。 梅香便道:“回夫人,来的是福生管事。” 姜氏点了点头:“先让他进来吧,再与丁镖头说一声,让他等等再来。” 福生也是姜家老仆,当年姜氏出嫁时,他一家还是陪房,只后来姜老太爷不知有了什么事,又把他给叫了回去,另换了姜顺过来。 梅香应了个是,才要往外头走,姜氏忽地想起一事来,忙又唤住了她:“慢着。你先叫个人去后头与娇儿说一声,让她莫要乱跑,好生呆在屋里。” 大宋的男女大防没那么严,但未出阁的姑娘还是不宜于见外男的。那福生也就罢了,丁镖头那些人却都是江湖汉子,姜氏自个儿也多是命小厮当中传话,难得见面,程月娇那就更需避着些儿才是。 姜氏自然也已猜出,丁雷是来与她商量地陷之事的。只是娘家突然派了人来,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是以便先紧着此事,将丁镖头的事押后处置。 小院后屋里,那传话的婆子才走,程月娇的腮帮子就鼓成了球,满脸写着不高兴。 她已然梳洗完毕,正打算去前头给姜氏请安,再顺便在那小园子里顽上一会儿。 昨晚投宿时她便听小厮说,院中老树下里有个很大蚁窝,她便让卫姝提前化了几粒黄糖,打算今早拿糖水粘蚂蚁玩儿。结果糖水倒是化好了,姜氏却不让她出屋了。 第191章 未忘 “丁镖头真真讨人嫌!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来,我都还没玩儿呢。” 程月娇一把将那朱漆宝塔小糖罐儿朝榻上一掷,恨得直咬牙。 卫姝忙趋步上前拾起糖罐,见里头的糖水并没洒出来,她松了口气,将糖罐儿外头的搭扣紧了紧,好声好气地劝道: “外头正下小雨呢,蚂蚁这时候都躲在窝里,不会出来的。再一个,糖水被雨一冲也就没了。” “这话你可就说错了。”程月娇对玩这件事素来很是认真,一听此言,立时正色道: “那蚁窝便筑在老树下头,有大树叶子挡着,昨夜又没怎么下雨,这会儿地上应该还是干的,糖水定能引它们出来。再者说了,它们这一整晚都饿着,看到有蜜水吃还能忍住?”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骄傲地道:“我要是饿了,有块点心在面前放着,我肯定会忍不住吃掉的,蚂蚁定然也是一样。” 卫姝委实解不过她这突如其来的骄傲到底从何而来,也不与她深究,只点头微笑:“嗯,有道理,很有道理。姑娘真是学识渊博。” 被她这一夸,程月娇立时唇角微翘,面上却还保持着矜持之色,摆手道:“也谈不上渊博啦,就是比你知道得多了一点而已。” 说话间,忽地端详了卫姝两眼,“咦”了一声道:“微儿,你的脸色怎地这般白?可是病了?” 说着便上手去摸卫姝的额头,一面又絮絮地道: “啊哟,你别是染上风寒了罢?我与你说哦,得了风寒可是难受得紧,要吃好多苦药才能好呢,还得在床上躺好长的时间,都没法子出去玩儿,闷也闷死啦。” 说这话时,她那双点漆般的眸子便凝在卫姝脸上,目中有着一丝真切的担忧。 看得出,幼时那场大病她至今都还没忘,此时说起时,亦是满脸地忧惧。 这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眸,不知何故,竟令卫姝有些恍神。 她蓦然想起,许久许久以前,也曾有人用同样干净的眼睛望她,将那小小软软的身子扑进她的怀里,糯声唤她“母后”。 这一刻,那辽远记忆中已然模糊的面容,与眼前的娇颜仿佛重合在了一处,那淡去的童音亦仿佛重又响起在了耳畔。 卫姝忽地惊了一惊,醒过神来,面上亦早端出一个笑,不在意地道:“怕是昨晚开着窗子睡的,倒也没受寒。”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借着收拾包袱转去案边,避开了额头的那只手。 程月娇根本就没察觉到她心绪的变化,“哦”了一声,忽地将两手一拍,吃吃笑道: “我知道啦。你定是早上偷搽了香粉,脸儿才会这般白法,是也不是?” 卫姝便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正是呢。姑娘真聪明。” 程月娇当即又得意起来,扬着下颌道:“哼,不必你来说,我自是知道我聪明得紧。” 说着又嘻嘻笑着凑上去摸卫姝的脸:“哎呀快让我瞧瞧这是什么香粉,香还是不香?” 她原就是这样的性子,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因这些日子皆是卫姝在身边服侍,并没有谁在耳旁吹风撩事,兼之卫姝也总能猜出她的心思,她便也瞧卫姝很是顺眼,主仆二人亲近了不少。 笑闹了一会,卫姝便问:“姑娘可想玩会儿投子?” 这话正中程月娇下怀,她登时点头如小鸡啄米:“好好好,我正想玩儿这个呢,上回就没顽痛快。”旋即又伸拳捋袖地道:“这次定要多赢上几把糖瓜子,将输的老本儿都赢回来。” 只要说到玩儿,她便什么都忘了,自也没再去关注贴身大丫鬟的脸色。 卫姝便叫进来几个仆妇陪她玩耍,自个儿则缩回后罩房,按了按脉。 寒毒又将发作了。 算算日子,这一次延后了足有三日,可见毒素已被化去了不少,或许用不了多久,发作的次数便会减成半个月一次。 看起来,这《炼血神功》果有奇效,而这“以邪制邪、以毒攻毒”的路子,至少目前看来也还是可行的。 不过,这套功法委实太过邪门儿,最多只能练到五重境,再往后,便需以他人鲜血为引,且境界越高,所需鲜血便越多,练到后来连性情都会跟着大变,变成嗜杀成瘾的怪物。 想当年,那烈刀宗也曾煊赫一时,便是因了门人杀戮太重,激起江湖公愤,最后引来了正道人士的围剿,就此湮灭,而《炼血神功》也被列为邪功,鲜少有人再去练。 若非深受寒毒之苦,阿琪思想必也不会费尽心思找来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邪派武功,如今卫姝修习之时,亦是小心谨慎至极,不敢有一点轻忽。 此刻,程月娇正在屋中大呼小叫地喊着什么“三个”、“五个”地,想是玩得兴起,卫姝便在窗前盘坐下来,分出一部分精神关注窗外动静,一面导引炼血功法,将精纯的血气缓缓渡入丹田,一丝丝化去内中寒毒,再将提炼而出的内力引出丹田,慢慢运转了一个小周天。 待到收功时,寒毒已然被稳住,她的面色也不再像方才那般苍白了。 她起身活动了一番手脚,伸头看向窗外。 秋雨萧疏,天空阴沉而灰,西风卷起几片雨线,拂过狭小的穿堂,不远处,那株生了蚁窝的老桐树已经落了好些树叶,枝桠突立,像瘦骨嶙峋的老人。 卫姝兀自出了会儿神,见左右无事,便拿了把伞跨出屋门,打算去前头探一探口风。 官道塌陷之事,她业已听闻,只不知姜氏会有什么安排。 转出后罩房,穿过逼仄的小院,才一行至跨院儿门边,梅香忽从拐角走来,与她几乎走个对脸,二人皆是一惊。 自然,卫姝吃惊是假,梅香却是当真唬了一跳。 “呀,微儿,怎么是你?我都没听见声音。”梅香连拍了几下心口。因一路走得急,额角已见薄汗,说起话来也是气喘吁吁地。 卫姝也拍着心口作出一副惊吓状:“我也没想着能撞见姐姐。姐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梅香略缓了口气,道:“可巧遇见了你,便在这里与你说了罢。你赶快回去把包袱都拾掇好了,再服侍姑娘换身儿出门的衣裳,一会儿有人会把干粮送来的。夫人说了,咱们半个时辰后就走。” 第192章 苍岩 听了这话,卫姝倒是真吃了一惊,也没去掩饰情绪,讶然道:“怎地这般急,这就要走了么?可我听人说官道陷了个大洞呢,这可怎么走?” 梅香摆了摆手:“这我就不知道了。夫人只说半个时辰后就得启程,你可快着些儿,我还要往外头传话去呢。” 她忙忙地说完了话,便自去了。卫姝略站了站,便也转回内室,先向程月娇禀告了一声,便开始收拾包袱行李。 半个时辰后,诸色事物皆已齐备,卫姝扶着程月娇跨出院门,行至马车旁时,眸光向旁一扫,便见车队里多出了三张生面孔,却是三个男子。 太原府来人之事,她方才听梅香提了一句,如今看来,这三人应该便是了。 细看去,那正中当年约四旬的男子,想必便是太原府姜家派来的管事——福生。。 他穿了件鸽灰圆领袍,手里撑着把油伞,生得圆脸细眼,嘴巴有些前凸,此刻正与姜顺站在队伍前面说话。 因隔得远,卫姝也没动用内力,只隐约听见他们说了几句“老安人”。 是姜老太太有什么不妥么? 卫姝暗忖道,再看那福生满脸皆是忧虑,与姜顺说话时眼睛也总往旁处瞟,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越发印证了卫姝的猜测。 她眸光微转,又看向福身的身后。 那是两个青年男子,皆是二十许的年纪,看装束应护院或是镖师之类的,似乎还是兄弟俩,生得身形相仿,面貌亦有几分相似,皆是一脸地憨厚。 不过,其中一人瞎了只眼,拿块黑布缠着, 细看来,兄弟二人有着武者特有的矫健,一穿黑、一著灰,腰挎长刀、行止利落,武功似乎还不弱。 卫姝察觉到,眼下正打量这兄弟俩的不止是她,那几个震北镖局的镖师也时常扫视过来,目中带着研判之意,似在揣度其来历。 相较而言,这兄弟俩就显得比较老实了,一直低头站在福生身后,并不往别处瞧。 一眼扫罢,卫姝便收回了视线。 车队很快便自吉祥客栈的大门驶出,卫姝坐在车椽上看去,见队伍竟是没往西去,而是又转回了来路,亦即去往了东门方向。 这是出了什么事?姜氏莫非要打道回府么? 从真定县到井陉县,乃是一路由东北至西南,太原府亦在西边,可姜氏缘何要走回头路? 这疑问很快便得到了解答,因为程月娇一上车便央求姜氏把卫姝也叫进车厢,理由是“微儿昨晚受了寒气,不好在外头吹风”。 这话也只能信上个一成,剩下的九成归拢起来只有三个字: 陪我玩。 姜氏如何不知女儿的小心思? 只她眼下心中烦忧,也委实没精力陪女儿玩耍,便答应了下来。 卫姝上车后没多久,车外便传来了姜顺的语声:“夫人,丁镖头让小的转告您一声儿,那苍岩山的山路有些颠簸,上山之后,只怕得有一两个时辰是不好停车的。” 苍岩山? 卫姝从不曾听过这名字,耳朵立时竖了起来,一旁的程月娇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儿,眼珠子转了转,面上亦有着掩不去的好奇。 姜氏正闭目养神,闻言也没睁眼,只回了一句:“就这么办罢。” 姜顺应下了,车外传来他“踏踏”的脚步声,带着湿浊之意,却是去前头传话去了。 程月娇翘起一根葱指轻点雪腮,明眸忽闪了几下,便将身子往靠在姜氏身上一靠,拿起姜氏腰畔禁步的流苏绕着,细声问: “娘,苍岩山是个什么地方?咱们做什么要从那山里头走呢?就不能等官道修好了再走么?” 她这时候已然记起来,她还有个蚁窝没挖成呢。 姜氏张眸看向女儿,眼底隐了一抹极浓的焦忧之色,但她很快便又按下情绪,抬起手轻理着女儿的发鬓,柔声道: “苍岩山就在咱们进城的东门外头,那山里有一条挺宽的山道,从山道出去就能回到官道上,正好可以绕开那个的陷坑。丁镖头从前打那山路里走过几回,认得路,咱们今日便从那里出城。” 程月娇“哦”了一声,丢开手中之物,转头拉着卫姝又丢起了棋子儿,没再去问提前赶路的因由。 姜氏看她玩了一会儿,便再度阖上双眼,似是在假寐,可微蹙的眉心却始终不曾松开。 不知何时,天光黯淡了下去,辘辘车声中,雨点变得密集起来,窗缝里时而漏进一缕风,带着山野草木独有的湿重之气,衬着这秋时的萧瑟,格外阴冷。 马车已然入山,摇摇晃晃间,极易引人生出乏意。程月娇没多会儿便玩得累了,蜷着身子伏在姜氏脚边,眨眼间便已睡熟。 姜氏此时倒还醒着,低头看去,见女儿雪白的肌肤上,两排眼睫弯弯,唇角翘起,像是梦见了什么欢喜之事。 她不由得微笑起来,眼底忧色亦散去不少。因见女儿睡得香沉,便轻声命卫姝往外头传话,让姜顺拿个大雨毡子来,从车顶盖下。 这雨毡遮风挡雨,还能隔绝外头的声音,因来的这一路总在下雨,姜顺便也一直放在外头没收,此时得了吩咐,便立时叫来几个小厮,将雨毡抬了过来。 趁着这机会,卫姝探出窗外,举目四顾。 山路崎岖,似是自岩石壁崖间硬生生穿凿而成的,道左临危谷、路右倚奇峰,地形颇为险峻。 所幸这山道的路面尚还平整,路幅也确如方才姜氏所言,较为宽敞,可容两辆马车并行,是以险而不危,且山势清奇、古木参天,若天光晴好时,倒也是个游山踏青的好去处。 “要盖雨毡了。”姜顺提醒了一声,示意卫姝坐回车中。 卫姝应了声是,回手关上车窗,蓦地心头一悸。 那一刹,一股强烈的杀意扑面而来,瞬间弥野。 她体内立时真气流转,可丹田却陡然一阵剧痛,阴冷的寒意沿经脉迅速游走,四肢百骸如堕冰窟。 寒毒发作了。 一念方起,卫姝眼前一黑,软软滑倒。 “哗啦”,雨毡恰于此时盖下,车厢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193章 天机 山路寂静,秋雨连绵。 一道道血河被雨水裹挟着冲下缓坡,泥土与岩石尽成血色,又渐被雨水涤净。 宇文宏自怀中取出一方白巾,仔细擦拭着剑上的残血,心中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终是稍稍得以松泛。 差不多都杀光了。 此刻,这山道之上除他们几人并那张马车外,已然再无活口。如今所差的,便只有那件东西了。 宇文宏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剑交左手,回首顾视。 在他身后百余步处,大块断石垒叠,连根拔起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倒于路中,将山路封得严严实实。 如此一来,就算还有人也欲借苍岩山绕路,若不先行花上几天工夫移除这些障碍,亦是不成的。 天机门的机关术,确然有些门道,实不枉他花费心血、舍出脸面,寻来了这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他们武功稀松平常,却极擅造物借势、设置机关,无声无息间便可陷地数丈,生造出一个地坑来,又借山势、移树形,将这条山道也给废去,免掉了此次截杀的后顾之忧。 今秋多雨,只消几场雨下过,搏杀的痕迹与血迹便会被洗掉,就算事后有人来查,那也是在许久之后了,届时又还能找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来? 宇文宏目色淡定,衣袖一掠,纵身跃上一块突起的巨石,居高临下扫视着四周,旋即启唇道: “多砍几刀,不留全尸。”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被内力远远送出去,分散在山道诸处的河间五虎立时轰然应诺。 他们此时正遵照宇文宏的命令,挨个砍下尸体的首级,务求斩尽杀绝。 只可惜,那“小苍龙剑”丁雷有点棘手,却是教他给跑了。 宇文宏不甚在意地想道。 此处所谓棘手,也只是“有点”罢了。 这一场绵秋之雨,正合了“烟雨剑法”中那一道“烟”字剑意,“苍龙剑法”被压得死死地,难以施展。 而此刻,宇文宏掌中“飞烟”犹自震动不休,昏暗的天光下,剑华如水、通明似心。 江湖武道千千万,“义”可成道,“非义”,又如何不能成道? 此番杀戮,以绝情起、以断义终,宇文宏自觉心念通透,那卡了他数年之久的关隘,也隐隐已有突破的迹象。 道即是道,只有强弱、无分正邪,凡阻我道途者,我只一剑斫去便是。 宇文宏心如止水,面上亦一派平静,并没去学着檀和尚那样假慈虚悲地呼一声佛号,再叹一句“可怜”。 杀了便杀了。 打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只为践诺,不及其他,所谓剑出无悔,便是此意。 只他的剑意未臻化境,令得丁雷不曾毙命于当场,而是拖着重伤之身偷跑上山,如今檀和尚正带着几名好手追击于他。 这大雨深山之中,一个伤重之人根本跑不远,更何况那檀和尚还是追踪的一把好手,此前查出铁掌孙通下落之人,便是他。 “老大,人头都砍下来了。要先搜箱笼么?” 一道语声传来,却是张时提刀走了过来。 他的刀尖上鲜血正滴滴滚落,他也没去管,只仰头看向宇文宏,满是血污的脸上,挂着一个讨好的笑。 这些日子来,河间五虎很是听话,约莫是被那妖女观观给吓破了胆,在宇文宏这样的高手面前再不敢造次。 宇文宏微一颔首:“仔细些。” 张大忙应了个是,返身行至道中,撮唇打了声口哨。 他几个弟弟立时应声而至,张大一面胡乱抹着脸上的血水,一面便吩咐:“老二与我去前头搜箱笼,老三你们几个去搜后头的担货。” 言至此,忽然觉出不对,转头往旁看了看:“老三人呢?” 围聚在此的只有四人,张三却不见了踪影。 张大呆站了片刻,忽然醒过神来,一时怒极,破口骂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不消说,张三必定是跑去后头马车处了。 那车上便只程家母女并一名婢女,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又因她们始终关在车中,外头还盖着一张极厚的雨毡,是以众人一时还不曾腾出手来杀。 毕竟,相较于这主仆三个弱女子,那些镖师、趟子手才是首要当杀之辈,此外脚夫、小厮乃至仆妇等等,也都比这三女敏捷有力些,亦需尽早除掉,而这程家母女据说都是病秧子,早年生病淘坏了身子,乃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一个个身娇体弱,何时杀都不晚。 也因此,那马车至今还完完整整地停在道边,毫发无损,那马儿打响鼻的声音,雨中听来亦颇清晰。车中之人仿佛是吓晕了,除了微弱的呼吸声外,再无别的动静。 “老三,给老子滚回来!”张大一面提气怒喝,一面大步拐过山道。 他此前招呼众人之处,恰巧便在山路的转角。 当初宇文宏择定于此地动手,便是看中了这形若月牙的弯道,当车队行过此处时,自然而然便被转角切作两段,难以相互照应,半途而击,必定得手。 就在一刻前,河间五虎从后掩杀上来,走在前面的的丁雷等人虽然听到了动静,却被宇文宏一人一剑所拒,回救不及,再加上檀和尚率众阻击前队,震北镖局的镖师很快便各自为战,被逐个击破,最后只走脱了丁雷一人。 “老三,你特娘地在干嘛?”张大又骂了一声,快速拐过路口,一眼便瞧见张三半个身子探进车厢,里头隐隐传来了女子的哭声。 张大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宇文宏单手扶剑,独立于巨石之上,面容冷峻。 他居于高处,自是看得清楚,那张三方才一脸淫邪地偷跑至马车前,扯下雨毡,钻进了车门。 看来,剜眼之痛,这头癞皮虎已经全忘了。 宇文宏心下极是不耻,却也未曾出声阻止,只朝张大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脚下。 张大忙低头看去,不由得暗骂了一声“晦气”。 原来,他脚旁恰有几具叠在一起的尸首,位于上方的几人脑袋已被砍了下来,可压在最下方的一具男尸,却还是全尸。 第194章 雷霆 定是老三干的好事! “兜不住尿泡的狗东西!” 张大骂骂咧咧地将尸堆踢散,一手抓住下方男尸的头发向上一提,长刀一横。 “刷——”,刀光闪过,无头的尸身落回地面,溅起了几篷血花。 张大提着那颗脑袋倒转来看了看,觉着有些面熟,旋即便记起,这人正是被他们收买的那个叫福生的姜家管事。 其实,福生眼下已经不是姜家的仆从了。 他原就非世仆,而是姜家雇买来的,在姜家做了快有二十年。 许是呆得年头久了,他渐渐地便生出了旁的心思,过手的银钱很有些不清不楚地,姜老太爷察觉后,念着旧情未予追究,只将他调去了旁处。 不想这福生却越发地变本加厉,而姜家如今掌事的已非老太爷,而是姜氏的长兄。他可没老人家那副慈悲心肠,今年开春雇期一满,便将福生一家赶了出去。 福生就此心生怨恨,宇文宏便收买了他,让他向姜氏假传了“姜老安人病危”的消息。 那姜氏并不知福生已非家奴,又心忧母病,这才急于绕道苍岩山,一脚踏进了这天罗地网。 背主之人,死了也是活该。 张大“呸”地朝地上吐了口浓痰,扬手将福生的脑袋远远掷向道左。 那颗人头“骨碌碌”向下滚了几滚,便陷进了腐叶与泥泞之中,脸正朝向山道,恰能瞧见那张脸上临死前的乞求与惊愕。 张大拍了拍手,扭头回望宇文宏,笑得一脸谄媚:“俺三弟也是一时疏忽了,老大万莫与他计较,俺代他向您老赔罪。” 宇文宏对这五兄弟很是瞧不上,淡然地点了点头,道:“人头便留在此,尸首俱抛去‘五里长风’。” 张大愣了一刹,旋即便恍然道:“您老是说那‘奔雷谷’啊,倒是个好地方,悬崖下头怕不是几十丈深。” 言语之间,却是议定了抛尸之处。 此际,雨越发下得紧密,山风卷起好些枯叶,斜过漫天雨线,飘落于远处马车的车顶。 张三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半个身子探于车内,车中女子的哭声却已微不可闻,唯风雨如晦,万叶千声,越显荒山凄凉。 宇文宏遥遥地看着,眉心陡然一阵刺痛,掌中细剑忽震,尖利的剑鸣如疾风呼啸。 敌袭?! 大惊之下他不假思索,手腕一翻,细剑已闪电般换至右手,剑锋向上斜挑,瞬息间便已刺出数剑。 刹那间,漫天烟雨如织,化作了一张密集而凌厉的剑网,攻守兼备,不止护住他周身要穴,亦与那突如其来的杀意绞缠在一处。 “嘭”,巨响忽来,似惊雷乍起、巨浪翻腾,马车的车厢突地从中炸裂,大大小小的木板四下迸散,一道身影流星般疾掠而起、跃上半空。 是她?! 宇文宏悚然张眸,一时间心头大骇,呼吸近乎停滞。 那跃出车厢之人,赫然便是观观所示绣帕上那执剑负弓的少女,尤其是少女额角的那道伤疤,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个瞬间,宇文宏脑中忽生混沌,耳畔似又传来了那一道诡异万状的佛唱,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管甜腻而又阴森的音线: ……她武功还不错的呢,也就只比奴家差了那么一点点…… 只差了一点点……只差了一点点…… 宇文宏握剑的手莫名发寒,剑尖轻颤、如若悲鸣。 未战而先怯,气势上他已然先输了一筹。 山风呼啸而来,将少女的秀发吹得迎空飞舞,阴霾的天际似被发丝割裂成碎片,风雨中,一道青罡陡然亮起,划破长空、直映苍穹。 那是张三的长刀。 他死了? 念头才一泛出,身在半空的少女蓦地纤腰反曲,似一张满弦之弓,高举的手臂与掌中长刀绷成直线,如箭在弦上。 弦满、箭出。 宇文宏眼前似是幻化出了一张极大的长弓,箭尖所向,凌厉无匹的杀气扑天盖地、漫山大雨亦似凝固。 “嗡——” 箭吟萧冷,一线青光劈开雨幕,似自九霄之外而来。 一时间,天地万物俱隐,唯有凛凛刀罡与那一道所向披靡的箭意。 “哗啷啷——” 大风忽起,吹得漫山大雨飘摇,那一道磅礴罡气似有无穷吸力,无数雨点凝聚其后,倏然化作两道透明的尾翼,如蛟龙出海、雷霆万钧,直袭而至。 “轰”,宇文宏脚下巨石竟被一刀斩断,枯枝泥块与碎石四处飞溅,其间还夹杂着一连串绵密的金铁之声。 待到巨石落地,诸声俱灭,宇文宏已然不知去向。 卫姝身形疾坠,未及落地,探手一按车板,整个人复如急矢般前掠,同时真气外放、虚指一握。 “嗖——” 掷出的长刀立时倒飞而回,她伸手握住刀柄,脑海中自然而然涌出一套刀法,想也不想,长刀行云流水般反劈下去。 飘飞的雨丝似从中断去,嵌进了一根细细的血线。 张大直挺挺地站着,数息后,仰面倒下,脑袋从脖腔处滑向一旁,鲜血汩汩奔涌,已被一刀断首。 卫姝看也没去看上一眼,身形忽起忽落,闪电般直奔转角,而此刻,前方三虎也已杀至。 他们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巨石忽然断裂,山弯后似有刀罡闪过,宇文宏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因心忧大哥安危,三兄弟俱皆舍命而来。 可才一拐过山道,三人眼前忽地一花,凛凛杀意已然迫在眉睫,那强大而又恐怖的威压如有实质,直压得人心神战栗。 这三兄弟却也狠辣,虽心下生惧,犹自悍勇不退,三人同时侧身踏步、刀剑并举,却是在心意相通之下使出了一套刀剑合击之术——风雪连天阵法。 他兄弟五人能够横行江湖,手底下还是有些真章的,这风雪连天阵暗合三才方位,若是施展开来,便如三人合力,寻常高手亦是敌之不过。 然而,三人刀剑方出,半空忽有青光离合,似飞鸾、若游丝,眨眼间那便将阵法中唯一的生门刺了个对穿,豆大的雨点打在他们身上,复又滚落地面,砸出了三道整齐划一的血线。 “噗嗵”,三具尸身几乎同时倒地,泥浆和血水溅起老高。 第195章 空寂 这兄弟三人与张大的死法如出一辙,皆是一刀断首,唯一的不同处在于,张大是直接没了脑袋,而这三兄弟的脑袋却还粘在脖腔子上,只是,粘得不多,只有一层肉皮儿。 直待尸身落地,大片鲜血方才如瀑喷洒,直将周遭空气烫得灼烈。 然而,大雨空山、狂风呼号,不消数息,这浓郁的血气便被雨打风吹去,唯有五具新鲜的尸首,分落于山弯两侧。 卫姝回步后撤,两腿忽然一软,单膝跪倒在地,她忙以长刀拄地,方才勉强撑住了身形。 杀五虎、退强敌,这数息激斗,几将她内力耗尽,如今危局初定,她却并不敢有丝毫放松,握刀的手松张数下,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再度袭上脑海。 阿琪思好像真是个练武奇材,哪种兵器用来都很得心应手,便如方才斩杀五虎时,使的便是一套江湖上久已失传的刀法,其名唤作《八荒六合、天地一刀》。 名目威武霸气,刀法亦是至刚至强,在阿琪思的记忆中,这刀法若是练至九重境,劈山断水亦不在话下。 不过,山庄藏录的这套刀法乃是残卷,只有总纲并前两式,是以阿琪思也只学了个皮毛,那斩断巨石的一刀,却还是化用了破风箭法七重境。 以身为弦、将器作箭,用投枪之法奋力掷出手中长刀,此乃卫姝危机关头独创的箭法。 如今回思,“我即是弓”的意念,竟似也合上了七重境的箭意,明悟于心,回味无穷。 惜乎此时绝非研习武功的好时机,地方也不对。 卫姝喘息了一会儿,蓦地低下头,张口吐出了一口黑血。 在此之前,一股恶寒始终凝滞于心肺间,令她气血翻涌,心口好似堵着一块坚冰。 如今,那黑红的血块携着森然寒气混入满地血水,未几时,便又被大雨冲淡。 说来也奇,这一口黑血喷出,丹田绞痛立止,遍体血气如炉火焚烧,将那阴寒一点点逼至角落、团团围住,寒毒亦就此蜇伏了下来。 总算是结束了。 卫姝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这感觉她已然历过无数次,每一轮寒毒发作,皆是以身置冰窟始,至寒毒回缩丹田而终。 而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呼吸如拉风箱一般地粗浊,两臂更是因脱力而不停地颤抖,想要抬手擦一擦唇角的血渍,竟是不能,只得将脸贴至肩膀处,胡乱划拉了几下。 此地不宜久留。 虽然真气近乎耗尽,体力亦损去不少,卫姝的思绪却反倒越发分明。 宇文宏方才与只她对了一招,未分胜负,却莫名其妙匆匆遁走,不知还有什么后手;此外,檀和尚可能也快回来了。 卫姝两手扶住刀柄,挣扎了数息后,方勉力直身而起,眼前蓦地一阵金星乱冒,脱力感越发地严重。 平生遇险无数,唯以此次最是莫名。 那寒毒发作的时机极为不巧,恰在她感应到杀意之时,或者也可以说,是那阵杀意激起真气回应,就此引出了丹田中的寒毒。 卫姝真正昏迷的时间其实不长,也就只有半刻。 然而,醒来之后,全身经脉僵冷、血如凝冰,连发丝都结了一层白霜,如同活死人一般,根本提不起半点内力来,她只得拼命催发气血,强启炼血神功,这才将那股阴寒化去了大半。 而在此过程中,车外的喊杀、哭嚎、奔跑与刀剑入肉之声,她皆听得清楚,强人之间的对话,亦全都如在耳畔。 他们在找一件东西。 这件东西,便是姜氏一行被截杀的因由。 卫姝晃了晃脑袋,将那微眩之感晃去,复又站在原地吐纳了数息,抑住了炼血神功引动的汹汹杀意,待力气稍有恢复,立时提气向前。 然而,身形方动,她忽又一凝。 便在此刻,身后倏然响起了一道怯生生的语声: “微……你……你要走了么?” 风骤雨急,这音线越发显得细弱,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吹断。 卫姝转首回望,便见程月娇面色惨白、目中含泪,无力地靠坐于半截车板前,怀中抱着昏迷的姜氏,面上满是哀求之色。 “我去去便回。”卫姝简短地道,身形一晃,转过了拐角。 山道一下子变得空寂起来。 大风裹挟着雨点,重重砸在岩壁与乱石之上,却已溅不起一丝烟尘,空气湿冷且沉重,就如此刻紧粘在身上的衣物,透骨地寒凉。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山弯,程月娇的嘴巴瘪了瘪,那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她死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大声地哭出来,只将怀中的姜氏抱紧了些,脸颊轻贴着姜氏微凉的额头。 山风呼啸,如同野兽的嘶嚎,令人不寒而栗,程月娇体内那不多的一点温热,也早便被这秋风冷雨攫取一空。 她颤抖着身体,抱紧了怀里的姜氏,就像在冰冷的海水中抱紧了一块浮木,哆嗦着、抽噎着,用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呢喃: “娘……娇娇怕……娇娇害怕……” 可是,她的娘亲却并无回应。 程月娇低头看向姜氏,见母亲双眼阖拢,被雨水打湿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将手背用力地抹了抹眼睛,雨水和着泪水辣得她两眼生疼,眼泪越发淌得急,那蓄于心底情绪在这一刻汹涌而来,她终是“呜呜”地哭出了声。 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可是,这荒寂的深山中,这满世界的风和雨,它们只是那样地存在着、庞大着、扑天盖地、无穷无尽。 与之相比,她的害怕连一棵小草都不如,至少小草还有根扎在土里,而她的根…… 程月娇呜咽了一声,迷蒙的视线望向姜氏,眼前似又现出了方才那恐怖的一幕: 那恶人突然就打开了车门,那张满是鲜血的丑脸吓得她险些叫出来,母亲上前想要阻拦,却被那恶人一把推倒,后脑撞在了车板上,当即晕厥。 好在微儿……不,她……她应该不叫这个名字的…… 程月娇有些模糊地想道,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196章 醒来 哭泣与惊恐搅得这娇娇儿身心俱疲,可即便如此,她却也能够想明白,那个叫微儿的丫鬟绝非寻常,就像那话本子里那些假扮乞儿的侠客一样,身手不凡,却大隐于市。 微儿……是江湖人? 是了,定然是江湖人。 程月娇方才可是亲眼瞧见,微儿躺倒在车厢里,头发上忽然就结了一层白霜,浑身上下冷得跟死人一样,推都推不醒。可后来她又一下子睁开眼,一掌便打死了那个恶人,还夺过了恶人的刀,杀了出去。 如今,外头的恶人已经全都死光了,那微儿是不是也要走了?就像话本子里的侠客那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 可……可她要是走了,娘怎么办?我……我又怎么办? 程月娇茫然地看向空荡荡的山弯,随即便开始用力地摇头,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再去看那空无一人的山路,更不敢打量四周。 尸横遍野,血水几乎染红了山路,她甚而还在那死人堆里认出了梅香。 虽然那具尸身已经没有了头颅,可那条皱得看不出形状的茜纱裙,程月娇却还是认了出来。 梅香今日出门时,便穿着它。 这裙子还是今年开春新做的呢,用的是江宁府最时兴的料子,梅香一直都没舍得穿,今儿是第一遭上身,可谁能想到…… 程月娇突然掩住面颊,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 冷风拂过,大颗大颗的眼泪自她的指缝中溢出,与冰凉的雨水混杂在一处。 梅香……已经死了。 顺伯伯也死了。 还有好多好多从前一直都陪在她身边的人,他们全都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平生第一次,她知晓了死是这样坚硬冰冷的物事,就像苍岩山上的岩石与崖壁,一旦出现,便再也无法更改。 “梅香……顺伯伯……” 程月娇呢喃着、哽咽着,神思渐渐地有些模糊。 蓦地,怀中的姜氏似是动了动。 她一下子惊醒过来,忙伸手抹去面上的泪水,低头看去,却见姜氏嘴唇微微蠕动,眼皮也在轻颤。 “娘!娘!” 她连声呼唤道,下意识便将两手按上了姜氏的肩膀。 “别动她。” 清越的语声骤然响起,程月娇一惊,甫一抬头,便撞进了一双秋水明眸中。 不知何故,这双平素看惯了的眼眸,此际瞧来,仿佛比往常更多了一种气韵,仅是这样望着,便能予人安心和抚慰。 怔怔地看了足有五、六息,程月娇的眼睛蓦地一亮,整张脸也跟着亮了起来,张口刚要说话,卫姝忽又道:“吾名卫姝。” 语罢,伸臂一指姜氏:“让我先看看你娘的伤。” “好,你……你看。” 卫姝的去而复返,显是扫去了程月娇心中的惶惧,此时闻言,她忙用力点了点头,往旁开挪开了些,注意不去触碰姜氏后脑伤处,又偷眼去瞧卫姝,很小声很小声地道: “你……你回来啦。” 小心翼翼的语声,却掩不去那语中的欢喜雀跃之意。 卫姝抬眼望去,见程月娇浑身上下尽被大雨淋透,落汤鸡一般,头发也是东一绺、西一绺地粘在脸上,形容极是狼狈。可她苍白的唇角此时却向上翘着,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子。 “我几时说我不回来的?”卫姝道,弯腰拾起地上的雨毡,抖去其上血水,单手一甩,便将之搭在了只剩下半截的车板上: “我现在便来替你娘探脉,你把毡布撑好,自己也坐进来些,别再淋雨了。” 分明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程月娇却是如闻纶音,欢喜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响亮地应了一声是,张开两手撑起了雨毡,同时视线微转,好奇地望向了卫姝的身后。 此际,卫姝身负长弓、腰悬箭壶,另一侧腰畔斜插着一刀一剑,左手还托着一堆刀剑,整个人如被刀兵包围,就像一座会行走的武库。 不消说,她身后那张长弓,便是破风了。 方才她转过山道,便是去前头箱笼取这件趁手兵器的。 因这柄长弓实在太过惹眼,不好随身携带,是以在潜进真定县之前,卫姝便将它埋在了城外荒地,并做下记号。 其后她成功入得程府,便又趁夜将破风挖出,藏进了程府后花园,而此番离开真定县,自是也带上了它。 至于另外几样兵器,则是从山道各处搜罗来的。 那群镖师中也有擅箭的,只可惜来敌强横,未有机会射出一箭,却是被卫姝整壶取用;腰畔刀剑则是选用了更衬手的,而河间五虎的长刀与八面汉剑,也被她搜罗了来,打算稍后处置。 她先将手中刀剑放下,抬脚跨上马车,拉过姜氏的手腕按了按,又扒开她后脑的头发看了一会,道: “还好,破个小口子,似是有些瘀血,不是太严重。” 一面说话,一面便暗运真气裹住手指,在姜氏脑后伤处轻轻揉捏了片刻,化散其间瘀血,并割下了不少发丝,露出伤处的那一小块皮肤,旋即自怀中取出山庄特制的化瘀膏,均匀地涂抹了一层。 姜氏半昏半醒之间,只觉脑后痛处先是传来一股温热之力,紧接着又是清清凉凉地,很是舒服,那压在眼皮上的千斤重担,仿佛也一下子变得轻了。 她微一用力,天光便映入了眼帘。 “娘?娘?娘您醒了?”一见姜氏张开了眼睛,程月娇登时发出了一声欢呼,却又因手中还撑着雨毡,不好靠前,只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姜氏转动眼珠,朝四下打量了一番,见自己仍在马车上,周遭只女儿并一个丫鬟,再不见恶人身影,当先便松了口气。 随后,她的视线便停落在女儿的脸上,见她小脸苍白、衣裙尽湿,心下猛然一阵揪痛,抬起手摸向女儿的发鬓,目中亦有泪光闪动。 那群劫匪在外杀人时,她在车中全都听见了,却既不敢出声,更不敢乱动,除了在心中乞求苍天佛祖保佑外,再无别法。 这大雨深山地,她一个妇道人家连路都不认识,何谈逃跑?更何况刀剑无眼,跑出去只怕死得更快。 第197章 红鲤 程月娇到底还年少,睡得很沉,并没听见外头那些恐怖的声音,直到马儿受惊,发出了几声长嘶,她方才醒了过来。 姜氏便死命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生恐车中的声息引来那群贼匪窥探。 那个时候,她还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幸,只盼着这些贼人拿上外头的金银细软就走,莫要来为难她们母女。 可最终,她的祈祷还是落了空。 当车门终被打开,那贼人顶着一张丑陋凶恶的脸探进来时,绝望和恐惧如潮水般喷涌,几令姜氏窒息。 而她最后的记忆,便停留在了贼人探手抓向女儿的一刹。 思及至此,姜氏心中又是一阵揪痛。 她的娇儿若是遭了那样的……祸事,往后可该怎么活着? 姜氏整颗心仿佛被什么拧紧,疼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是,当她凝下神细看时,却见女儿虽然模样有些凄惨,身上的衣裙却很齐整,神色间也无甚异样,并不像是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那……那贼人呢?” 姜氏颤声问道,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剜着她的血肉:“他……他有没有……有没有……” 巨大的痛楚令她再问不出接下来的话,她咬紧牙关,以更强大的意志抑制住自己,不让那即将喷发的情绪失控,只将两眼紧紧地盯着女儿。 程月娇半解不解地望着她,明眸忽闪了几下,蓦地恍然道: “哦,娘您是问那个跑到车里来的恶人么?微……卫姐姐把他打死啦,呸呸呸,坏人!死……死得活该!真真该死!” 她的语声中还带着一丝明显的颤抖,似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可很快地,另一种情绪便占了上风,她一脸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娘,卫姐姐最厉害了,那么多坏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卫姐姐一巴掌打过去,那个恶人就不动了。卫姐姐还把一块石头给劈断了,娘我告诉您,是空手劈断的哦,卫姐姐力大如牛……” 她越说越是兴奋,渐渐地便有些荒腔走板起来,直将卫姝夸成了天降神兵,一根手指就把众贼杀得落花流水。 姜氏静静地听着,面色不动,心思却在飞转。 虽然女儿说的是孩子话,好些地方显然就是信口胡诌,但姜氏的两个眼睛又没瞎,只消看一眼微儿此时那满身的刀枪剑戟,便知女儿所言非虚。 女儿无事,她自是欢喜不禁,又知是微儿救了女儿,心中更添感激。可从头细想,她不明白这些贼人何以会盯上程家车马? 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们与微儿江湖恩怨,遂追杀至此? 若果真如此,她们母女岂非遭了无妄之灾? 姜氏心念飞转,一直立在车外的卫姝望了她一眼,心下了然,便指了指程月娇的的衣襟,启唇问道: “那是什么?” 姜氏一怔,循着她指出的方向看去,便见程月娇的衣襟处,露出一抹极艳丽的红。 她登时吃了一惊,以为女儿受伤流血了,可再细看去,才发现那并非血渍,而是一角金红色的布料,纹理精致,似是上等绫罗。 程月娇也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前襟,自也瞧见了那一角布料,她“啊呀”了一声,随手便将那件物事取了出来,喜孜孜地道: “这锦囊可真真有趣得紧。娘,您是从哪里得来的?从前可没见过这般好玩的锦囊,娇娇想多要几个呢。” 随着话音,程月娇的手中已然多出一只大红金线织锦锦囊,却是个胖头胖脑的红鲤鱼,约有孩童拳头大小,眼儿黑圆、身段肥硕,金色的鱼尾高高翘起,憨态可掬。 “这是打哪儿来的?”姜氏诧异地道,将身子坐直了些,接过红鲤锦囊,翻来覆去地看着,目中渐露疑色。 她从没见过此物,也从没在市面上见过这样的绣工,江宁府今年时兴的也非织金锦囊,而是纻丝香囊。 程月娇闻言,不由得面上一呆,道:“这不是娘给娇娇的么?” 姜氏被她说得也是一怔,反问道:“我几时给过你这样的物件儿?” 程月娇便道:“就是从家出来的那天呀。那天我一上车,就见这东西放在车上,不是娘给的还能是谁给的呢?” 她说着似是有些着急,也忘了手里还托着雨毡,比比划划地道: “娘您忘了么?那天是娇娇先上的车,娘在外头和顺伯伯还有丁镖头说了半天的话,什么老乞丐小乞丐地,好一会儿后您才上车的,然后……” “慢着,你说乞丐?”卫姝出声打断了她。 出门那日,卫姝被程月娇支使得团团转,一直忙着在后院抬箱笼、挑担子,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程府的家仆,院外发生的事,她一概不知。 姜氏此时也已隐隐觉出了不对,便将那老乞儿之事大致说了,卫姝这才窥知此事全貌,颔首道: “唔,便是这样了。此乃江湖伎俩。那老乞丐应该还有同伙在外,他先在前面捣乱,把人都吸引了过去,他的同党便趁空将锦囊扔上了车。” 姜氏愕然了一息,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些匪类就是冲这锦囊来的。”卫姝淡声道,拿下巴点了点歪倒在地的张三的尸首: “他上车时,也看到了此物。” 卫姝的眼力远超姜氏母女,自是看出,那张三探进车厢后,开始时确实是满脸淫意,可他很快便目露惊喜之色,一把抓向程月娇的衣襟。 那一刻,程月娇的衣襟前方,正露出了红鲤囊的一角鱼尾,那金线织就的布料与程月娇的挑金线红裳很是相似,也只有武者的眼力,方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如今回想,程月娇前些时候确曾往她的小箱笼里收过东西。因那里头全都是她的宝贝玩物,钥匙也是她自己随身带着的,是以卫姝并没见过此物。 “这……”姜氏拿着红鲤囊,面上犹有疑惑,可在心底里她却觉着,这恐怕正是实情。 那些贼人的确在找什么东西,她在车中也听了一耳朵,如今程月娇又亲口承认,事情便有了九成。 只是,余下的那一成怀疑,仍旧横亘于心,令姜氏如鲠在喉,却又不能、亦不敢动问。 第198章 太弱 救命之恩,已然难报,更何况眼前女子气势非凡,再不是从前那个老实沉默的丫鬟,此际的姜氏莫说开口相询了,便连与之对视,亦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怯意。 她抿了抿唇,低头将锦囊朝卫姝面前一递,轻声道:“姑娘可要将这东西拿走?还是说……就这么给扔了去?” 此刻的她已然换过了称呼,不再以“微儿”这等贱名相唤,而是改称为姑娘。 一旁的程月娇尚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在旁小声地提醒:“娘,娘,卫姐姐的名儿唤作卫姝呢。” 说着话,点漆般的眸子扫过那大红鲤鱼,面上现出了几分不舍,却也乖巧地闭上了嘴,未曾出声讨还。 如今,卫姝在她眼中已是天人一般的存在,莫说是锦囊了,便是将她的宝贝小箱笼全都送出去,她也不会有二话。 听了女儿的提醒,姜氏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又道:“对不住,我一时竟没问着救命恩人的姓名,卫姑娘还请宽容一二。只这锦囊我也着实不知该如何处置,全凭您做主罢。” 语气越发地有礼,且在说话时,面上亦无明显的异色。 卫姝看了那胖乎乎的红鲤一眼,又目注姜氏数息,嫣然一笑:“程夫人,那些人并不是冲我来的。” 语毕,接过了锦囊。 救人到底,此乃江湖儿女的本分。这红鲤锦囊分明干系重大,上头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显非程氏母女能够承受,身为武者,既认下此事,便再无推托之理。 无论怎么看,她卫姝的这副肩膀,总比这一对弱母女更有力些。更何况,程家母女于她亦有活命之恩。 再退一步说,这锦囊在程月娇的手上已经停留了近十日,就算此时将之丢弃,那些人也不会善罢干休,倒不如将之拿在手里,说不得还能当个筹码。 姜氏必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是以口中虽说“扔掉”,却始终将那锦囊握得紧紧地,而此刻听得卫姝所言,她不由得又是一怔。 她原本已然息了试探的心思,却不想,她话才说完,那一管轻柔的音线便倏然入耳,漫天风雨似被掩去,耳畔余音缭绕,袅袅不绝。 她显然没料到卫姝不但武功高强,对人心似亦有着超乎寻常的知悉,迟疑了数息后,终是鼓足勇气问道: “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这些人不是冲你来的? 此前不敢问,盖因己弱彼强,这种蠢话问就是在找死,而眼下却是对方主动提及,那自是当问则问。 卫姝对她的知机还是颇为欣赏的,便回了她两个字: “太弱。” 宇文宏勉强能与四成功力的自己打个平手,河间五虎她确实一只手就能收拾。 当然,这也是在她功力尽复的前提下,如今么……拼死一搏,未为不可。 姜氏一时愣住了。 这大剌剌的回答委实惊人,她都不知该怎样回话才是。 卫姝却也不再去管她,四顾一番,身形忽然掠起,姜氏只觉眼前雨幕似是晃了几晃,定睛看时,卫姝已然手执马鞭坐上了车辕,正了正头上的斗笠,蓦地扬鞭一挥。 “啪”,清脆的响鞭中,两匹健马齐齐昂头嘶鸣,奋起四蹄,猛然朝前奔去。 一时间,狂风夹杂着雨点直扑上面颊,车上的母女二人尽皆不妨头,不由得同时身朝后仰,惊呼连连。 “坐稳了。” 马车疾驰,风声过耳,却也不曾掩去那一道清冷语声,就仿佛说话之人便坐在眼前。 程月娇到底年轻些,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忙将雨毡重又张开,挡住迎面而来的大雨,姜氏也帮着她拉过雨毡,一面拔高了声音喊道:“卫姑娘,这是要去往何处?” “出山。” 卫姝目视前方,扬鞭挥去,马儿吃痛,再度引颈长鸣起来,四蹄腾跃如飞,车轮“吱呀”连声,碾过满地的泥泞与血水,快速转过了山弯。 遍布尸首的山路,更兼有石块树木散落,行车极是不易。 然而,卫姝每一扬鞭,那两匹健马便总能在最巧妙的时机、以最巧妙的角度避开尸堆、绕过乱石,走得极是轻快。 阿琪思武功高绝,亦精于骑术,不过,若是论起御之一道,卫姝却要胜她数筹。 当年,卫姝曾替父王掌管数十万大军辎重,时常领兵翻山越岭,什么样式的车没拉过?何等难行的山路没走过? 眼前这苍岩山道,于她而言如若坦途,更兼轻车快马,自是疾行如飞。 眨眼间,那遍布残肢与鲜血的山路已在身后,卫姝凝眸远眺,前方三百步远,便是一道长长的峡谷。 “五里长风”要到了。 此乃苍岩山的一处名胜,整条山谷长近五里,每有大风起时,谷中林木震动、群峰回响,好似万马奔腾,又若雷声轰鸣,遂又有“奔雷谷”、“响马谷”之誉,在井陉县颇为著名。 卫姝自不知此详情,只是方才听到了宇文宏与张大的对话,再结合山谷与弯道之间的距离,便准确地判断出,前方必是“奔雷谷”。 目注着那一道幽深的峡谷,她紧了紧握鞭之手,目色微寒。 雨越来越大,已然瞧不出半点缠绵悱恻的秋意,却更像是盛夏时节的暴雨。山风咆哮着钻进谷中,随着距离渐近,那风声恍若惊雷一般,直震得人两耳轰鸣。 看不清,也听不明,天地之声、自然造物,才是此地主宰,在它的面前,人力显得格外微小,便是身为人中强者的武林高手,亦会生出无力之感。 此际,除身后姜氏母女传来的微弱呼吸外,卫姝几乎什么都感受不到,唯见前方山谷如巨兽张开的大口,一点点地迫紧。 三百步的距离,转瞬即至,而随着奔雷谷渐近,马儿似也隐隐觉出那其中的危险,四蹄放缓,车速亦随之减慢。 卫姝长微一轩,举起马鞭照着头马的腹部狠狠抽下。 鞭梢带起一道血光,那头马立时“唏溜溜”长嘶一声,再不敢裹足不前,前蹄扬起,陡然一个加速,冲进了谷中。 (本章完) 第199章 关山 天光黯淡了下去。 高耸的山壁、茂密的林木以及逼仄狭长的山道,将本就阴沉的天空挤得只余一线。大雨如银刀斩落,在犬牙交错的巉岩上砸出一道道白亮的光。放眼望去,满谷刀箭林立,竟分不出何处是雨、何处是山,唯腾腾杀机、莽莽群峰,似是永无尽头。 某一刻,雨幕倏分、风似龙吟,一道棍影忽从天降,横扫过漫天风雨,那泛着暗金色光芒的棍首势大力沉,绕开车前卫姝,重重砸向车后雨毡。 这一棍来得毫无预兆,且上来便直袭车后妇孺,显是看出卫姝对姜氏母女的回护之意,遂攻敌之必救,以决一胜。 不得不说,招式虽然阴毒了些,却也暗合了武道之中的诡兵之道,且深得其昧。 卫姝却仿佛早有所料,稳坐车前,头也不回,身后却似长眼,马鞭当空一甩,内力暗蕴,却是化用破风箭法五重境“回”字诀,数点雨水立时激射而出,同时拔剑在手,疾刺向后。 “嗤”,熟铜棍的棍首竟被剑气削断,半点不及雨毡。真气激荡之下,那一截断棍并数点雨水尽皆倒射向上,乱石后立时传来一声惨呼,雨幕中似有腥红划过,又有“噗通”之声响起,须臾已在身后。 一剑毙敌,掌中长剑已被内力震得剑刃翻卷,卫姝随手扔下,扬鞭促马,车行如飞,继续疾驰向前。 此时,风雨正急,耳畔轰鸣阵阵,整条山谷仿佛都在雷鸣中颤抖,便在这震天巨响中,蓦地一声虎啸穿透风雨,两道模糊的身影骤然跃起,俯冲向下,暴喝声亦几乎同时响起: “快剑潘胜特来领教。” “霸王枪韩方特来领教。” 银枪如龙、长剑若虎,斫碎漫山风雨,气势极是惊人。 虽是偷袭,二人却当先自报家门,看似光风霁月,实则暗藏祸心,且枪挑雨毡、剑斫马首,长短兵器配合得天衣无缝,仍旧是绕开了最难对付的卫姝,专挑着她不得不守、不得不护之处下手,出手极为歹毒。 这些人既能残杀无辜百姓,自不会讲什么扶危济困的江湖规矩,之所以不曾并肩子齐上,亦是因了山势逼仄、群攻不利,遂以毁掉马车为首。 只要没了马匹,单凭两条腿,卫姝想要护着姜氏母女脱身,当是极难。 此等鬼蜮伎俩,卫姝亦早有防备,潘、韩二人身形方现,她立时反手摘弓,一拍箭壶。 “铮——”三支铁箭飞上弓弦,也不见她张弓搭箭,那纤细柔韧的手指只向弦上轻轻一划,铁箭立时激射而出,前二后一、分袭三方。 因卫姝动作极快,风雨中瞧来只一道虚影、一声箭鸣,潘、韩二人已是两耳钝痛,胸中气血翻涌,竟已为那箭气所伤。 二人俱是心中大悚,这才知点子扎手,只此时身在半空,收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那飞箭刺穿雨瀑,直袭面门,与之同来的,还有一股狂暴致极的杀意。 一时间,二人只觉心魂战栗、身僵如死,仿似身于尸身血海之中,那一点微带腥红的箭影在眼前逐渐放大,直至血色漫天,遮蔽了眼帘。 “噗”,闷响声传来,半空中两道血柱飚起,潘、韩二人倒飞回去,身体重重撞上崖壁,又顺着乱石巉岩滑了下去。 倒地时,二人喉头各有一个指肚大小的血洞,口中血沫四溢,已经没有了气息。 沉重的尸身砸在山路上,溅起大片血水泥浆,马车却早在数丈开外,那辘辘车声此际听来竟如催命符,碾得人心底发慌。 藏身在雨毡下的姜氏并程月娇此时俱皆浑身颤抖,恨不能将耳朵堵住、身形也缩到最小。 车外激斗之声虽然不大,可那凶横的杀意却连她们亦能感受得到。姜氏紧紧搂住女儿,极度的惊怖让她上下牙不住打战,女儿抖若筛糠的身体更加剧了这种恐惧。 此前她避身在车厢中时,外头的喊杀声听来也极恐怖,而如今却是身临其境,她才知晓此前所历不过寻常,如今这生死线上游走之感,才是真正的大恐怖。 也正是在这一刻,姜氏也终是觉出,卫姝以一己之力护她母女周全,是冒着多大的风险。若是没有她们拖累,以卫姝的身手,脱身何其容易? 更可笑的是,她方才竟还生出了怨怼之意,果然是颐指气使久了,只晓得尊卑上下,却连好坏善恶都不知分辨,比那黄口小儿亦不如,如今回思,直是教人汗颜。 正思忖间,车身猛地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母女二人俱皆大骇,忍不住惊叫出声。 “是我。” 寥寥二字,清越沉静,虽语声极微,却莫名令人心安,仿似洪水滔天亦不可惧。 姜氏母女同时心下微松,伏低身体紧贴着车板,大气不敢出。 雨毡外,卫姝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血气过耗带来的烦恶之感,口衔马鞭,双手攀住车身,伸足蹬开了拖在车轮后的一名男子。 此人似是地趟拳高手,趁着前头潘、韩二人出声从后潜来,悄悄爬上车轮,意图毁车。 却未想,卫姝提前识破三人诡计,方才那一弦三箭中射去后方的一箭,便是袭向这男子的。 此时,这男子已被一箭穿胸,气息奄奄,被卫姝推开后,他无力地躺倒在泥水中,感受着体内的热量一点点散溢,口中犹在喃喃自语:“俺……俺乃滚地……螳螂……陈……” 语声至此,终是气绝。 车轮滚滚,马车早已绝尘而去,这微弱的语声,亦被狂风吞噬。 卫姝纵身跃上车壁,借助四方转角立稳身形,抬头望去,面色忽变。 几根丈许长的树杈正横于前方路中,两侧山壁剑气缠绕,一阴一阳、一柔一刚,暗合道意。 高手。 卫姝眸光冷凝,飞身掠前,雨笠蓑衣带起无数雨点,眨眼间便已站上车辕,一手持鞭、一手拢缰,双目紧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树杈,猛地一鞭抽下。 血光迸射,鞭梢处竟隐隐泛出一道鲜红的赤芒,双马同时吃痛,长嘶一声,铁蹄腾空而起。 (本章完) 第200章 飞渡 正是此时! 卫姝强提一口真气,炼血神功瞬间破出三重境,同时单臂运力、一提缰绳。 “轰隆隆——”,震耳的雷鸣声中,一道纤影如流星、似闪电,纵跃半空、一刀斩去。 刹时间,血色刀罡如瀑狂涌,将周遭一切尽皆染作赤红,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急速弥漫,杀意奔腾、凶焰滔滔,似是要将天也捅出一个大窟窿来。 《八荒六合天地一刀》第二式: 开天。 风声骤然寂灭。 奔雷谷那响彻天地的雷鸣,在某个瞬间静默了下来,漫天血光中忽有水珠滴落,初时好似细流涓涓,已而如春水浩荡,再如大河奔腾、无尽无涯,其中正平和、圆转柔润,瞬间便洗去了滔天凶焰与杀气,还世间一个太平。 然而,还不够。 血光纵使消弭,那斩绝苍穹的一线刀意,却也就此嵌入了那圆润平和的水波之中。 抽刀断水,纵使激流永不绝,却也总有一息的分合。 这一刀,正断在那一分、一合之间。 于是,水波碎裂、刀罡迸散。 奔雷谷的风声再度轰鸣起来,山壁后隐约传来两声痛苦的闷哼,卫姝亦是口角溢血、丹田剧痛。 可她却顾不得身受重伤,借着那滴水般圆转的剑意疾坠车后,趁其余势,双掌猛然拍向车尾。 “嘭”,掌风如叠浪,一重紧连一重,车轮骤然飞起,竟自那路障之上飞掠而过,稳稳落地,复又破开风雨,疾驰向前。 雨毡下,姜氏母女同觉车身一震,一股柔和而又强大无匹的力道自车尾传来,旋即便是一阵腾云驾雾,待到车下再度传来木轮滚动声时,峭壁已在身后。 卫姝拄刀前瞻,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自觉出那路障两侧隐藏的高手后,她便生出了借力打力之念,否则,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在退敌的同时将马车送过路障的。 如今看来,那使剑的高手果然内力浑厚,且从剑意亦可看出,出手的当是两人,一男一女。 果然,思绪方一转至此处,崖后忽有语声远远送来,一醇厚、一婉转,正是一男一女: “两仪鸳鸯剑杨雄(钱小翠),多谢赐教。” 他二人显是受伤不轻,说话时气息微乱,尤以那钱小翠的语声更为虚弱。 卫姝横刀仰首,望向高耸的崖壁。 雨幕与乱石阻住视野,目力难及,便连呼吸声亦微不可闻。 但她知道,崖后绝不止杨、钱两人,还有别人在。而他二人此时出声,看似示好,实则却是在试探,想要从卫姝的反应中看出她此时境况、是否受伤以及……伤势轻重。 该死! 一股浓烈的杀意忽于此际涌上心头。 杀光他们! 杀光所有人! 血气蒸腾而上,卫姝双目泛红,体内血行加速,经脉间似有无数蚂蚁啃咬,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皆在发出兴奋的嘶吼,仿佛在催促着她冲上去杀个痛快。 这便是炼血神功邪异之处。 越是激发气血、提升境界,便越是残忍嗜杀,如今她尚能控制得住,但只要有一丝可乘之机,这股凶残之意便会反噬,令得习武者终被武制。 然而,此情此境,杀,不可止。 卫姝凝立数息,陡然暴起,赤色刀罡激起一片血雾,直斩山崖。 这一次,那刀罡仅有尺许长,强横处远不及前势,可那股狂暴的杀气却隐含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意,仿佛举世间再无可当此一刀者。 《八荒六合、天地一刀》第一式: 裂土。 崖壁后的气机陡然一凝。 再一息,忽有衣袂破空之声传来,隐约中那自称杨雄的男子似是说了句什么,却是由近及远,渐不可闻。 双剑遁走,而卫姝的呼吸,亦就此一滞。 一丝强烈的心悸倏然袭来,下一刹,雨幕中便升起了一轮银月。 桂魄皎洁,那苍白的月华显得有些无力,仿佛连崖壁也照不分明,可那一转光轮却又似乎无处不在、无所不及,随后便有一声威严的佛号随风而至: “阿弥陀佛,回头是岸。” 慈悲庄严的语声伴着隆隆雷鸣,厚重且肃杀,既是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让人忍不住想要放下一切,顶礼膜拜。 卫姝张大双眸,神情却变得茫然起来。 这一刻,血雾已然模糊了她的视线,瓢泼大雨将一切变得扭曲,她觉出体内杀意的溃散,那苍白的月华就像观音大士瓶中清露,圣洁、明净、安详,足以抵消炼血神功的邪气。 她缓缓闭上了眼。 风雷如吼,在山谷中回荡不息,崖壁后,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跃下,掌中月牙铲在大雨中泛出冷厉的寒光。 得手了。 檀和尚身形下坠,心绪却在上扬。 杨雄与钱小翠这两个胆小鬼,被这不知打哪里来的女人气势所慑,方才此女才砍出第二刀,这夫妻俩竟是抹头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竟没看出此女已是强驽之末。 罢了,这两夫妻本就有点不大情愿,此前冲杀程家车队时,鸳鸯剑也只杀了几名镖师,余下的便再不肯动手,都是他老檀带着潘胜几人在那里干脏活儿,他两个倒是装起了清高。 呸,什么大家公子、小家碧玉,还不是在这肮脏的江湖上打滚,清高个鸟?这么些年打打杀杀地活过,你两个手上又能有多干净? 檀和尚忍不住冷笑起来。 钱都拿了,事却不好生办,待解决了眼前这个碍事的女人,他定要在江湖上好生宣扬一番,就说这对恩爱鸳鸯胆小如鼠,丢下同伴落荒而逃,看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混?到那时,定要教这夫妻尝一尝今日之果,以报此仇。 还有那宇文宏。 檀和尚的目色变得越发阴狠。 方才,宇文宏匆匆忙忙将他们召集至此,只说程家母女要跑,让他们在奔雷谷沿路截杀,丁雷由他亲去追寻,却原来是将个扎手硬点子交给他们,自个儿逃命去了。 卖友求活,卑鄙下作。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檀和尚两眼死死盯着下方那一道越来越近的纤影,纵有疾风大雨扑面,他那双通红的眼睛亦眨也不眨,直若厉鬼一般。 (本章完) 第201章 秘术 “阿弥陀佛,女檀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宽厚的慈音盖过风雨,其意慈悯、其声柔和,似可渡世上一切可渡之人。 檀和尚下坠之势愈疾,银月铲寒光森然,他的面色亦被映得一片青白,而他下方那道赤红的刀罡,却有若风中之烛,渐渐变得微弱。 “叮”,风雨中,两道身影乍合即分,银月铲一招拍开长刀,阴冷的寒气携着一股刁钻内力催枯拉朽般直扫而下,将最后一点赤芒席卷殆尽。 强驽之末,也敢张狂。 一招得手,檀和尚忍不住面现得色,忽觉掌底一轻,凝神看时,半空里只见长刀掉落,却并无人在。 不好! 他心头大惊,不及思索,银月铲立时抡向身畔崖壁,欲借这一击之力变幻身形,同时气沉丹田,一掌拍向身后。 这一掌他运足了十二成内力,威势赫赫,却闻“嘭”地一声,掌风撞上一件硬物,飞散的碎屑擦过面颊,似是石砾或硬木,他霍然色变,正欲细看,胸前忽地一凉。 他低下头,便瞧见了透出前襟的一星赤芒。 腥红的光芒起初尚显微小,但很快地,自他心口涌出的大股鲜血便将那一点赤痕扩大,渐渐化作一团殷红的血花。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团血花,掌中的银月铲却依旧循着惯性击中崖壁,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了半个圈,朝向身后。 蹄声得得,踏破漫山风雨,一乘马车正向着远处飞驰而去,车上少女披蓑衣、戴箬笠,手挽长弓,遥遥一礼: “承让。” 清声如山鸟鸣啼,久久不绝。 这是檀和尚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噗嗵”,他的尸身自高处坠落,大睁的两眼兀自死死望向远去的马车,眼神涣散,已然再无生机。 山谷风雷如吼,而那辆马车却走得极是平稳,不消多时,便已远在风雨之外。 崖壁后的某个角落,宇文宏屏住呼吸,一只手死死按住腰畔细剑,目中涌动着难以掩去的骇异。 近乎全军覆没。 他带来的这些好手中,至今依旧存活的,只有他与那一对鸳鸯剑。 那神秘山庄中豢养的都是些什么怪物? 宇文宏面颊肌肉颤抖,端正的五官亦扭曲起来。 不说河间五虎那几块废料,只说快剑潘胜与檀和尚,这两人的武功已是相当不弱,俱皆在江湖上闯出了几分薄名。可在这使弓女子的手底下,他二人竟是连一招都没走完,便即毙命。 还有那鸳鸯双剑杨雄并钱小翠夫妻,更是成名多年的高手,一套两仪剑法出神入化,就算是他玉笛书生当面,也要收敛一二。 可是,这鸳鸯双剑也只与那女子对了一招,便即受伤败走。而在这一点上,宇文宏倒是与这夫妻俩惺惺相惜。 能够在江湖上成为活着的高手,武功自然不会太差,更要紧的还是知机。 河间五虎便属于这一类。只可惜他们命不好,连接撞上山庄两名妖女,至死都不知自己到底惹上了谁。 山庄之中,竟有如许多的高手么? 如果说,那观观予人的感觉是诡异阴森,那么,这擅使弓箭的女子予人的感觉,便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宇文宏亲与她过了一招,又目睹她护送程家母女硬闯奔雷谷,这一路皆是以快打快、以强制强,战意之盛,宇文宏游历江湖近二十载,也只在几个绝顶高手身上曾经见过。 可这女子分明年岁不大,又是从哪里修炼出这举世罕有的强横? 这样想着时,宇文宏忽地心念一动。 慢着,据说那山庄好像有个“勇”部,难道此女便是从那一部出来的? 可这仍旧不能令他释怀。 看这女子装束容貌,年纪只怕比观观还要小上一些,可一身武功却是出神入化,功力亦超乎想象地极深厚,就算她从娘胎里开始习武,拢共也就十五六年的工夫,这么点儿时间,绝成就不了这样一个高手,除非…… 山庄有秘术? 此念一生,宇文宏的目中便涌动起了狂热之色。 他早年也颇有奇遇,却受资质所限,只习得了这一套《烟雨剑法》。 如今,境界卡在了第六重,突破尚需时日,原本只消再与高手打上几场,或许便可顿悟。但很不幸,他在这关键时刻连遇难以匹敌的强手,不战而败,使得本已松动的关隘再度卡住,阻力越发地大。 尤其是方才,他竟被那使弓女子两度惊退,分明有上好的出手之机,却连剑都拔不出来,剑心已然蒙尘。 身为剑客,却再没了“剑直不屈”之意,此际他不必拔剑便可知晓,“飞烟”的剑身上,很可能已经生出了裂痕。 所幸他早便绝情断义,平生只习一剑,是非黑白从无顾忌,是以心境仍旧极坚,且经此一事,越发激起了争胜之心。 寇可往、吾亦可往。 宇文宏面带潮红,呼吸急促,神情越发地扭曲。 若是那山庄果有秘术,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闯上一闯。 他仰面望向天空,任由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以此平息内心躁动。 待到心神微凝,又细辨周遭再无别的声息,他方才跃出藏身之处,飞身掠上崖顶。 “小苍龙剑”丁雷血肉模糊的尸身,便在此处。 宇文宏方才还真没与檀和尚说谎。 他的确是去追丁雷了,且也终是找到了他,并将之毙于掌下。而之所以将尸首藏在这里,却是防备檀和尚等人事后质问他为何不与他们一同夹击那使弓的女子。 不过,如今檀和尚等人已死,鸳鸯剑想必近期也要静养疗伤,丁雷的尸身已然再无用处。 宇文宏割下丁雷的脑袋,远远抛下山崖,又将他的尸身放在野兽出没之处,旋即便转回奔雷谷,提起起檀和尚的尸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 浃旬后,真定府赞皇县。 连绵多日的秋雨,终是在白露节气那一天,稍得暂歇。 然而,雨虽已停,天气却仍旧算不上好,厚重的云层铺满穹窿,偶有阳光洒落,也只得稀薄的几缕,温温吞吞地,不见暖意。 明天要去医院,后天还有别的事,在此请假。如果赶得及的话我后天会发文的。对不起亲们,爬走……………… (本章完) 第202章 汤药 这赞皇县地处太行山脉,与井陉县一样,左近亦有一座大山,便是赞皇山。 相传,赞皇山乃前代帝王伐逆战胜之处,有其亲手所刻“吉日癸巳”石崖一面,乃千古绝笔。 也因此,这赞皇山与苍岩山虽皆属太行山系,但若论名气,前者却是远远大于后者,盖因赞皇山不只有帝王亲笔所书石崖,还有一座“赞皇禅寺”,亦是历经百年的古刹,山上又有数处回音之嶂,自然天成、颇为奇异。 每年秋爽时节,便会有无数人慕名前来,或游山揽胜、或拜佛问禅,周遭百姓亦时常会去赞皇禅寺中祈愿,香火鼎盛,游人甚众。 此外,这赞皇县亦是河北东路的一处重镇,由此可直入大名府,那大名府外更有一条官道通往东京汴梁,是连接真定、大名并开封三府的要地,是以比井陉县更显繁华,街衢之上各色店铺林立,城廓远阔、人烟稠密,乃是大宋边城罕有的望县。 这一日,秋雨初歇、西风送爽,赞皇县东坊的云来客栈里,亦迎来了好些上山进香的香客,男女老幼齐聚一堂,颇为热闹。 然而,过两道穿堂,再绕一所小院,那后头的贵宾客院之中,此时却是清幽安静,小圃中,几株秋花开在秋阴下,墙角一丛修竹,迎风摇摆,别有一番自在。 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捧着只药碗,碎步转出短廊,自东厢一路行至西厢,立在门外唤道:“卫姐姐,娇娇来啦。” “进来罢。”卫姝语道,将手中书卷放在了案上。 程月娇推开屋门,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眼瞧着那碗中汤药将要洒出来,卫姝忙伸手去接,却被程月娇侧身避开了,口中道:“卫姐姐快睡着,娇娇来喂你喝药。” 这是她近来最喜做的事,一天三顿准时喂药,从无错漏。 卫姝只得收回手,靠坐在榻上的细布大迎枕边,看着程月娇举起一匙汤药,一脸期待地送至自己嘴边,不由得暗自摇头。 这是拿朕当布偶喂着玩儿了。 这孩子还真是……天大地大,玩儿最大。 罢了,这补药也的确有些效验,亏损的气血已然补足,且经奔雷谷一战,功力竟也小有进益,如今已达到从前的两成半,若是加上炼血神功再拼死一搏,则五成有余。 此等境界,已然可以纵横大半个江湖了。不过,若是遇上山庄来客,那还是得避一避锋芒的,毕竟她眼下是真的打不过。 张口吞下一匙苦药,程月娇巴巴地又送上了第二匙,同时飞快从果盒里拿了块杏脯,偷偷塞进嘴里,动静大得险些没将果盒掀翻,却还自以为瞒过了卫姝,一面鼓着两腮偷吃,一面悄眼观察卫姝的神色。 卫姝只得闭着眼睛,装没瞧见。 对这娇娇儿的脾性,她自忖还是颇为知悉的,心下也未觉她玩心重有何不妥。 历经生死之后,还能保有一颗爱玩之心,可见此女天生胆气便比旁人壮些,依照那药典医书上的说法便是“神完气足”。 且这女娃儿心性也还不错。 便在来赞皇县的路上,有一日,卫姝见她偷偷在野地里撮土焚香,对着那土堆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的话,一时唤“梅香”、一时又呼“顺伯伯”,几乎将程府中所有仆役的名字都唤了个遍。 卫姝一算日子,那一日恰是头七。 由此可知,这娇娇女实非自私凉薄之人,如今一味地好玩,也只是在以一种她独有之法,纾解那一日的惊怖与悲伤。 卫姝觉着这是好事。 心境舒和,于身体亦有益处,姜氏母女原就有病根儿,身子柔弱,卫姝伤重那几日,她两个也因淋雨受惊,病得很是不轻,所幸此时已然痊愈。若此番再落下了心疾,卫姝纵是手眼通天,也没法子将她们全须全尾地护送回京。 喝了十全大补汤,卫姝便哄着程月娇出屋去玩,旋即关严门窗,盘坐在榻上,默运内功心法,搬运体内真气运行了一个小周天,以使药性尽可能地发散出来。 待到收功之时,已是天将向晚,又是一日平安度过。 卫姝起身行至后窗,支开窗扇,倚窗闲眺。 程月娇并不在院中,想必又躲在屋里玩她那个小箱笼里的玩物了。而没了这小姑娘在,院子里便有些空落落地,斜阳草树、修竹无言,越添几分岑寂。 卫姝抬起头,遥望着西边的天空。 薄云笼住天穹,阵阵暮风穿窗绕户,携来枯黄的落叶,满地荒草丛生。 她将窗扇推大了些,自怀中取出那只红鲤锦囊,划开藏在暗处消息,抽出了一卷丝绢。 上好的江宁府织造贡品云丝,卷起时,只有龙眼大小的一丸,展开却可铺满一张八仙桌。 卫姝小心地地将丝绢展至帕子大小,迎光凝视着其上古怪繁乱的字迹,神情渐渐郑重起来。 此乃长锋营密信,以一种特殊的暗语写就。 去岁春时,她与大宋密谍多有接触,曾见过类似的密信,又因武者听力超群,就此了解了长锋营的不少密事。 只是,卫姝并不知解信之法。 她只认出了丝绢最上方两枚很特别的花押,其中一枚乃是宋谍密信中“甲等”之意,寓指此信为最高机密要件,据说有些是能直接上达天听的; 而另一枚花押,则为送出此信的宋谍独有的私押。 宋谍中有一些人身份特殊,或处要地、或任要职,能够拿到比较重要的消息,而这私押便是他们密谍身份的象征,会不定期进行更换,所知者仅此人及其直接联系者,几无伪制的可能。 从花押上看,送出此信之人,似乎是姓孙。 这是卫姝如今解除了唯二信息。 她凝神目注丝绢,眸光有些惘然起来。 此时展信,与其说是解密,不如说,是在凭此怀想。 时光倥偬,忽忽已是年余过去,白霜城里的刀光剑影、血泪呼号,依旧如在眼前。 卫姝的视线渐而有些空茫,信上的字迹亦变得模糊起来,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张张遥远的、故去的容颜。 第203章 不回 朕终究还是错失了他们。 就如前世时,朕亦终是无力挽回那倾覆的江山。 卫姝的眸光聚拢,再度望向掌中那轻雾般透明的薄绢。 此乃她此际唯一在握之物,而前路迢遥,或许便连这一封密信,也会在不知什么时候从她的指缝间滑落。 一如她曾经到手却又遗落的大好河山。 朕好恨! 一股浓重的戾气倏然涌上心头,卫姝目色微赤,齿关咬出“格格”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深处灼烧,耳畔亦似有窃窃私语回响。 但一息之后,她脑中忽又一清,忙闭目敛息,将那股莫名而来的杀气压了下去。 许是奔雷谷大开杀戒之故,炼血神功的遗害,如今正自显现。 除时常心怀戾气之外,卫姝的耳窍最近也被上浮的血气阻塞了一部分,若是不提上一口真气,便无法施展听风辨位之能。 这还只是炼血三重境,待五重境后,五感会变得越发迟钝,再往后更会及于脑部诸穴,疯狂混沌妄谵等等症侯逐一显现,直至成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为免失控,卫姝眼下又换回了更加稳妥的药浴,炼血神功虽没放下,却也是尽量少练,而即便如此,她亦须时刻加以警醒才成。 敛定心神后,她将密信原路收好,低眉端详着手中的红鲤锦囊,心底思绪不断。 这锦囊暗藏着一道机关,卫姝也是在抵达赞皇县后,方才悟出门道,取出信来。 而一俟察知此乃长锋营密件,且还是在临近金、宋两国边境的真定县被人塞上马车,卫姝便即断定,此信必定关乎两国军政要事,而那名老乞儿,很可能便是那个姓孙的潜伏宋谍。 他将如此重要的信件抛上程家马车,可见其时情形危急,不得不仓促转移密信。 时至今日,卫姝亦未发现宋谍留下的接头记号,更无人前来收取这封密信,只怕这支宋谍小队已被连根铲除,出手的很可能便是宇文宏等人。 这群江湖败类意图截取宋谍密信,几可断定为长锋营之敌,亦是大宋之敌。 此外,他们还敢设陷截杀官眷车马,可知其背后势力想必不小,那幕后之人多半便在朝堂。 这并非卫姝胡乱猜测,而是她前世生逢诸侯争霸、群雄逐鹿的乱世,有史可鉴,亦曾亲历。便如她的故国于一夕之间覆灭,也是祸起于内、弊在朝堂。 是故,卫姝坚信此密信所涉,必与大宋朝堂某些人的利益乃至于生死相关,使得他们不惜收买江湖豪强,干下这等残杀无辜的勾当。 “咿呀——”,门户开合之声忽起,满院寂静立时散去。 卫姝忙收起锦囊,合上窗扇,转身回至案边。 饭时将至,许是送饭的小厮来了。 她这厢尚未坐定,窗外便传来了一道低柔的语声:“东西都备齐了,姑娘可要瞧一瞧。” 却是姜氏在说话。 卫姝闻言,忙提声道:“夫人请进来罢。” 姜氏应了一声,推开屋门,徐步走进屋中。 她手里提着个挺大的包袱,身上穿着随常细布柳花裙,衣衫简致,面上亦未施脂粉,瞧来比先时清减了些,精神头却还不错。 卫姝笑着延她入了座,又倒了盏粗茶予她,姜氏也没客气,搁下包袱接过茶碗先饮了一口,方才笑道: “前几日连着下雨,天黑得也早,那针线娘子略迟了两日,我想着姑娘横竖也要歇足了才好,且那针线娘子也是难得寻来的,便也由得她了。” 一壁说话,她一壁打开包袱皮,将包袱往卫姝的面前推了推:“姑娘比一比,看可合身不?” 包袱里正是两套男装,一青一玄,皆是用的上好江南细布,襟袖处镶着绸边,上绣着竹纹并云纹,不止剪裁合体,绣工亦属上佳。 卫姝将衣袍拿起来略试了一下,便点头道:“这便成了。” 她已与姜氏定下了后日启程,届时她会改作男装,护送“母亲和妹妹回京探亲”。 “夫人可想好了,当真不回太原府么?”收起衣物后,卫姝便又坐回案边,目注着姜氏问道。 姜氏眉心微拢,面上现出了一丝忧虑,缓声道:“这半个月来,我天天都在想这事儿,还是觉着……不回得好,便这般直接上京就是。” 她说话的声音略有些低沉,语意却极坚,停了片刻后,又苦笑道:“我再是个不肖女,也不能将祸事往家中引。只如此一来,却要苦了姑娘,千里相送,实属不易。” 卫姝摆手而笑:“夫人深明大义,实乃女中豪杰,在下自愿护夫人一家周全。” 事实上,单凭姜氏不肯回娘家而是直接回京一事,便已表明她是个心有成算之人,并非那些无知之妇。 苍岩山那惊魂一日,实是惨烈至极,一行人近乎死绝,若换作寻常深宅女子,遭此巨变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必定是回到亲人身边,寻求保护与安慰。 而姜氏却显然比她们想得更深,也看得更远。 她知晓那红鲤囊已与她母女两个绑在了一处,她们走到哪里,便意味着此物在哪里。 无论这锦囊是否真在她们手中。 也无论她们是否真的知晓并看过里头的密信。 自红鲤囊被抛上车那一刻起,她们与这封密信的牵扯,便再也无法斩断。 此乃死局。 而破局之法只有一个,便是——将这封信交予当交之人。 唯其如此,那幕后者才会死心,而姜氏母女的存在也才会从“事关生死”变成“无足轻重”。 这实则亦是祸水东引之法,只是,那最终得祸者(长锋营)完全自知自觉,而非姜氏这般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平白受此牵连,更险些丧命。 此外,在苍岩山时,福生临死前的苦苦哀求,姜氏在车中听得清楚,就此知晓他已被凶徒买通。 有此前提,便不难推算出宇文宏等人对姜氏了若指掌,说不定在太原府早埋下伏兵,专等着姜氏自投罗网,此时回去,实为不智。 于是,卫姝在逃出苍岩山后提议转往赞皇县,姜氏一口便应下了。 (本章完) 第204章 八月 彼时,卫姝尚还不知长锋营密信便在红鲤囊中,只因自身伤势极重,再无一战之力,遂行了个迂回之策,改道南行。 姜氏茶行在赞皇县并无分号,宇文宏等人应该不会料到姜氏竟不急于投奔娘家,而是选择于此处藏身。依照卫姝的估算,短期内应该还是安全的。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赞皇禅寺”声名极显,据闻求子、求姻缘皆很灵验,是以前来礼佛的女子数不胜数,卫姝三人假称信女,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就此于云来客栈安顿了下来。 程家那辆马车原就收着好些金钱细软,钱财上头很是充裕,花销自是不愁的。 只可惜那两匹健马烙着官印,没法子私卖,只得就地杀了掩埋,以绝踪迹。 “这一路上应该不会有事,只是,进入汴梁前的那一两日,咱们还是须得小心些。”卫姝沉声道。 若她是宇文宏,最好的截杀之处,便是汴梁城南门外的荒郊。 此乃入城必经之地,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皆须由此处前往城门,在此守株待兔,乃是以逸待劳的上策。 姜氏微微点头:“妾身明白,一切有劳姑娘了。” 语罢,忽地从座中起身,裣衽屈身,向卫姝深深地福了一礼,道:“我母女二人性命皆是姑娘一身所救,大恩难报,姑娘但有吩咐,必定依从。” 说着又是一礼拜下。卫姝上前扶起她来,秋水明眸中漾着一丝浅笑: “夫人言重了。夫人既有嘱托,在下自当依从。且,事情也未必便会走到我说的那一步,夫人也不必过于忧心。” “但愿如此罢。”姜氏语声极轻,面上的忧色始终难以祛散。 非是她不相信卫姝,只是那红鲤囊紧要至极,而那群凶徒瞧来是志在必得,说不得哪一日便会卷土重来,她实是无一日不在提着一颗心,只是不曾表现出来罢了。 卫姝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神色无异,心底深处却隐隐有个感觉: 这一路,或许比她想得还要顺利。 ……………… 时值八月,金风漫涌,扫去酷暑余威,却扫不去东京汴梁的繁华鼎盛、人物风流。 中秋已将至,家家户户皆开始置办节礼,有钱无钱,总会买些石榴、榅勃、梨枣、鳌蟹等新上市的果鲜,以应节景。 那坊间诸店则开始贩新酒、结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斾,一早便将那铺面装点得格外鲜亮,正是满街酒香、满城花醉,更有那富户人家排练笙箫、歌舞丝篁,好一派喧阗景象。 然而,这中秋佳节的欢喜,亦有其不能及之处,便如程府。 这所位于汴梁城最繁华的州桥左近的偌大府邸,近些时日却是异乎寻常地安静,阖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鲜闻笑语之声。 “如何?姜家那边还是没消息么?” 垂花门后、锦绣堂中,程家老安人冯老太太转动着手里的念珠,一脸焦切地看着次子程渭。 老太太生得一张尖削的脸,眉骨有些高,眼窝微凹,看得出年轻时也并不能算得上什么美人,如今上了年纪,那相貌便越发往性情上靠,刻薄皆在脸上,唯有在笑的时候,方能显出几分和善来。 惜乎冯氏却并不爱笑,反倒因时常皱眉,眉间生出了一道极深的纹路,好似多生了一只竖眼,每有思虑烦忧,那眉间眼便会现出,格外显得严厉,家中小辈都有些怕她。 此时,这锦绣堂明间儿内外只有几冯氏并她的三个儿子:长子程济、次子程渭、三子程淮,除此再无旁人,而一众丫鬟婆子也皆远远地立在廊外,院子里鸦默雀静,并无人声。 听得母亲动问,程渭便于座中欠了欠身,不疾不徐地道: “两日前舅兄来信说正在使人往真定县找,又去河间府打听消息去了,两头如今都还没收到回音,还得再等上一等。” 长子程济此时亦道:“汴京与太原往还书信快则五日、慢则十日,更兼那姜家还要找人,再过个一天两天地,约莫信也就到了,母亲莫要太过挂心。” 说起来,这程家三兄弟倒皆是一副好相貌,或清隽、或端秀、或俊逸,无一人肖似其母,显是随了亡父更多些。 冯氏闻言,眉头紧锁,那一道竖纹深深地刻在眉间,似颇不喜,手里的念珠则转得飞快: “老二啊,我先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最好早做打算。这都快两个月了,半点消息都没有。你那浑家打从前几年就病歪歪地,整养了六年的病,这在哪家都是没有的事。 不是我咒她,她那模样瞧来就不是有福寿的,我看哪,家里该预备的就先预备起来,别到时候手忙脚乱地……” “母亲。” 程渭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身量颀长、腰背挺直,立在那里自有一股气势,容不得人小觑。 不过,此时他面上的神情却很温和,语气中亦无太多情绪,那张四平八稳的脸上甚而还带着一抹淡笑,道: “如今也只是没找着人罢了,又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甚或是……” 停顿了一息,他接着又道:“说不得是半路生了病,正在哪个农家养着,又许是路上另有变故,前些时候天时也不好,这皆是难料之事。总之,还是先等舅兄的消息再看罢。” 冯氏被他打断了话头,先是一惊,随后便有些不高兴,念珠也不转了,板脸道: “你是有官身的人,我这乡下老婆子看来是说不得你了,罢了罢了,我回乡去就是。” 说着就要起身。 程济等人显是常历此事,见状无一慌乱,程济便温言劝道:“母亲,二弟他也是心急,并没别的意思,母亲先坐下吃盏好茶。” 又提声唤:“来人,把新茶送上来,再将我才买的盒儿拿来。” 一听这话,冯氏果然坐着不动了。未几时,便有两个穿红著绿的小丫头挑帘进屋,一个烧水煮茶,另一个则捧来了放着新鲜干果的八宝攒盒。 冯氏一见之下,脸虽还板着,两个眼睛却亮了起来。 我哥二阳了,小侄女也阳了,我在家瑟瑟发抖中。亲们在外面一定要注意防护,戴好口罩,回家洗手,健健康康、百毒不侵。 第205章 白石 说起来,那攒盒也的确鲜亮,却是打造成盛开的秋菊样式,描金画银地,比之中原款式又有不同。 冯氏的屁股本就不曾离座,如今更是坐得稳稳地,只将那攒盒往跟前拢,瞧来甚是中意。 程济便向自家三弟看了一眼,程淮会意,立时面上含笑,一张俊脸直令得满堂花开,口中道: “嚯,好精巧的盒儿。我在学里见薛龙图家的小辈用过这样式的,据说从东洋那边来的,大哥怕不是花了好些手段才弄到的罢。” 冯氏正在那盒中拣果子,闻言虽不说话,面上却是一脸地受用,显是这话很对她的脾味。 程淮便又陪笑道:“母亲,二哥这几日案牍繁忙,那白石书院的案子已经闹到官家跟前去了,这厢又有二嫂嫂的事,二哥两头兼顾,累得很。母亲再要与二哥置气,二哥却也太可怜了。” 这话一出,冯氏登时茶也不吃了,果子也抛在了一旁,只将一双眼睛炯炯地看向程渭,问: “白石书院有甚案子?莫不是哪个姑娘偷汉子被人抓了个正着?” 程家三子齐齐黑了脸。 白石书院乃是大宋最为著名的女子书院,初起于前朝大汉朝中叶,至今已历两百余年风雨。 那书原先是分了男学部与女学部的,后因男女同院不便,索性便将白石书院变成了专门的女子书院,每年皆开考招收弟子数十,学中女弟子最多时有两百余人。那书院门口勒石为碑,上书“风华俊秀”四字,还是大宋开国皇帝亲笔所书。 宋太祖胸襟广阔,对前朝遗旧并不忌讳,当用者则用、当留者则留,且他本人亦对女子读书很是推崇,宫中亦设置了不少女官职位,皆是由读书识字的权贵之女担当。 这些女官中有九成都在白石书院读过书,至于各高门大户的夫人诰命,也有好些是从白石书院出来的。 这也令得白石书院成为了汴梁城闺秀最为向往之处,一则可学文认字、增长见识;二则,有了在白石书院读书的经历,哪怕只读了最短的一年短学,议婚时也能多两分体面,夫家亦会高看一眼。 换言之,那入得白石书院读书的小娘子们,就算是寒门出身、庶民女子,往上数个两三代,也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更有朝中大员并皇族女子在书院就读,大半个朝堂皆与其有涉。 可冯老太太这一开口就说什么“偷汉子”,这不只污了里头百来位姑娘的名声,更是将天子龙誉也一并污了。若是这话传了出去,程家那本就不大好的门户,会越发显得不堪。 “母亲,此案关乎白石书院声誉,官家才有口谕,不许私下议论。”程渭沉声道。 冯氏当下便将眉弓一压,脸又板了起来:“不就是个女人家读书的地方么?有甚不能说的?” 大宋朝并不禁百姓议政,官家又素以仁善治世,故市井小民对那官家之事也并不如何惧怕,冯老太太说出这话亦不算妄议,且那白石书院也算是冯氏的一块心病,每一提及,从她嘴里便再吐不出半句好话来。 程家三兄弟彼此对视一眼,面色俱有些无奈。 说来说去,冯氏对白石书院之所以如此不虞,却是因为程家的几个姑娘里,无一人考取书院,这几年屡试屡败、屡败屡试,说出去确实有些不好看相。 程济并程渭兄弟是出了名地会读书,程济如今在国子监任博士,程渭更是平步青云,已是从六品开封府判官,两人所出之子亦皆聪颖,相比较之下,程家的姑娘们便显得有些愚笨了。 此外,冯老太太的性情也摆在那里,程淮至今没能成亲,未始不是因为有个出了名的不好相与的婆母之故,是以在汴梁城官眷内闱里,关于程家的闲话可也不少。 程淮此时也自知失言,一时竟忘了冯老太太对白石书院素有旧怨,便忙着往回找补: “母亲,官家既不许私下议论,必是因为事关重大,这若是……” “哦?事关重大?莫非当真教我说中了?真有小娘儿偷汉子?”冯老太太的语声陡地拔高了几分,一脸地兴致盎然。 程淮噎了噎,欲待再言,程渭忽地一拂衣袖,淡声道:“三弟今日得闲,想必学里的功课都写完了罢?” 程淮的脸一下子黑成了锅底。 因资质不及两位兄长,他在学问上头并不算出色,前年才挣命般地好容易考进了太学,功课也只在乙等之末、丙等之上徘徊,这功名之路于他而言,正是“路漫漫其修远”,而程渭此时却专挑了功课来说,其意不言自明。 程淮便苦着脸地站起身来,向冯老太太躬了躬身:“母亲,孩儿回屋写字去了。” 冯氏此时只想知道那桩案子的始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好,好,你去便是。”旋即便又转向程渭,两个眼睛冒出光来,急急道: “快说快说,是哪家的小娘儿偷汉子?她家里头做着什么官儿?” 仍旧是三句话不离“偷汉子”,简直教人无言以对。 程淮原本还有些不想走,如今闻言,立时脚底如安了飞轮一般,展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那厢程济亦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母亲,儿子还有几篇书不曾读完,便先回屋了。” 语罢,冲程渭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勿要惹老太太不喜,亦自退下。 待到屋中只剩下了母子两个,程渭方才道: “既是母亲执意要问,那儿子便也告诉您一件事吧,这案子乃是大凶,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其中有两个是被活生拔了舌死的,死状极惨,血流了一屋子,把桌脚都给淹了。” 口中恫吓之言,偏他仍旧眉眼清和、面色淡然,好似谈诗论酒一般。 一听这话,冯老太太却是有些怕子,忙叨叨地低声念了句佛,手中念珠再度也转了起来,咂嘴道:“却原来是遭了口舌业,你这孩子,怎地不早说?” 语罢犹不放心,起身道:“罢也,方才却是俺多说了两句,得去烧些香经免了罪业才是。” (本章完) 第206章 凶案 说话间,老太太已是离座而起,却是要往那安设在东梢间的小佛堂念经去。 程渭面不改色,提声唤了方才的小丫头进来服侍,恭送自家老娘急匆匆转过了槅扇,方才缓步跨出了屋门。 帘卷西风,万里澄空如练,几片闲云勾住檐角,不多时,又飘去了天心。 程渭立在锦绣堂的阶下,仰首望天,素来平静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疲倦。 那桩凶案,的确很棘手。 从案发至今这月余间,开封府想尽了办法,却始终查不出一点头绪来,而更糟糕的是,死者越来越多。 虽然官家也发话说“细加查访,务使真凶归案,亦勿因心焦而有错漏”,算是给足了开封府破案的时间。可是,若再这样拖下去,就算官家不追究,他这个判官亦无颜面对百姓,更无颜面对死者的家人与亲眷。 那真凶到底是何等样人? 何以杀人手段如此残忍? 那些死去的女孩不是被挖去眼睛、就是被割掉手指,死状确如他之前对冯氏所言,极是凄惨。 有老吏言说,此獠只怕神智有些异常,杀人既不为财、亦不为色,全凭兴致,若以寻常查案之法去查,只怕难有进益。 如果事实当真如这老吏所言,则擒获真凶之日,或许便会遥遥无期了。 程渭蹙着眉,满腹焦忧如焚,面的上倦意亦愈发难掩。 他最担心的,还是失踪的妻女。 程府那数十人的车队,就这样消失在了前往太原府的路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察知姜氏等人失踪后,不只他程家与姜家四处查访,震北镖局亦派出了不少好手去各处搜集消息,然而所获却散乱繁杂,一时说人在刑州、一时又说在德州发现了姜氏,三路人马被各种流言赶得团团转,疲于奔命。 如今,震北镖局已经收回了大半人手,程家也因了冯老太太寿诞在即,诸多置备之处需要大量仆役人手,是以也没留多少人在外头,只有姜家还在竭尽全力地搜寻。 不知何故,程渭总觉此事有蹊跷,那些消息来得太过零乱,就像是有人故意散布出来,扰乱视线的。 可每当此念生出,他便会硬生生将之掐断,不敢再行深入,心底里期盼着,一切皆是意外,很快便会有好消息。 程渭抬起手,在眉心处用力捏了几捏。 宽大的青袖垂落,覆住他的眼眸,让人瞧不出其神色,而待衣袖放下时,他端秀的脸上已是一派和静,行止间从容洒落,如若寻常。 振了振衣袖,他徐步行出锦绣堂,折向西去。 程府乃是三进五路的规制,依照程济并程渭如今的官职,却是有些不合例的,只他兄弟俩却住得很是坦然,究其原因,无外乎“和光同尘”四字罢了。 算起来,他兄弟二人只花了不到十年的时间、便双双成功入京为官,升迁速度堪称神速,而他们又并无家世背景可依仗,全凭简在帝心,这在朝堂之上便显得有些扎眼了,若是再清高不合群,久而久之,必成众矢之的。 而眼下,他们便将这明显的不合规制摆上台面,更兼家里还有个名声在外的冯老太太,这两样皆是随时可参之事,朝堂上下自是对这样有瑕疵的同僚大生知己之感,也就不会总将眼睛盯着他二人了。 自垂花门而出,穿一条细长的小径,再过宝瓶门、绕含香圃,前方便现出了一段白墙,墙外梅枝横斜、秋草离披,正是程渭的书房。 程渭阔步行至,才一转弯,便见院门前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却是长兄程济。 他正在门外缓缓地踱步,脚下草叶萎顿,似日已等候程渭多时了,见后者现身,他立时迎上前去,一脸凝重地问:“眼下有几个了?” 程渭知晓他是在问白石书院的凶案,并没直接回答,只伸出了四根手指,示意死者已有四人,复缓声道:“最后一个是两天前发现的。” “已经死了这么些人了么?”程济的语声很是低微,沉默了片刻,脚下一转,径自迈进了院门。 小院不大,廊庑雅净,庭中也无太多花树,唯窗下一本芭蕉生得极好,此时犹自绿影参差,在那秋风里婆娑摇曳。 此时早有小厮飞奔了来,高高挑起门前竹帘,将兄弟二人让进屋。 程渭知道程济有话要说,便引他去了东次间,分别在案边落了座,又有童子奉上茶果,程渭便挥退众人,当先捧起新茶,浅啜了一口。 茶水碧绿清透,入口微涩,回味甘甜,却是今年才时兴起来的水沏茶,无需点茶煮沸、添加杂物,只以炒制过的茶叶直接以滚水冲泡,饮之味浅,却自有一番清明之意。 程济亦自捧杯,却没去喝那茶水,只低头望着瓷盏上方袅袅腾起的茶烟出神。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缓声道:“二弟,你若是心里不爽快,与大哥说了便是,莫要自己一个人长日闷坐,于身子无益的。” 说着便抬起头,向程渭面上看了看,面上现出了一丝不忍:“我瞧你近来又瘦了些,饭食上头可还周全?” 在他的面前,程渭也终是卸下了那些表面工夫,苦笑了一声道:“哪里就吃不上饭了?家中这么些丫鬟仆役呢,服侍我几餐饭还是成的。如今不过是手上的事情多些罢了,也还没那般忙乱。” 言至此,到底忍不住那郁结已久的心绪,长长叹了一口气: “兄长既然动问,我自也不敢相瞒。若我眼下说不忧心、不挂记,这话我自个却也不信。只我再是着急,这日子也得一天天地过。横竖前头六年都熬过来了,也不怕再多添几日。” 语毕,又是一叹。 程济一时也被他说得伤感起来,喟然不语。 程渭夫妻两地分离长达六年之久,头两年程渭过得几如鳏夫一般,身边乏人嘘寒问暖,瞧来着实可怜。 冯老太太便亲自做主替他讨了一房妾室,程渭百般推托,却到底捱不过一个孝字,最后只得应了。 啊啊啊啊,我发现还得加入一点宅斗的情节,虽然我在尽量避免但从后续情节看却是免不了的了,而且这部分宅斗在人物的塑造上面还很重要。我真是写宅斗已经写得快反胃了,今天这章写得特别特别慢,就跟抠字似地一点点抠了出来,泪目。先发上来吧,然后明天我还得再捋一捋细纲,好久没写宅斗有点手生,好多细节得先安排好。明天再请假一天,对不起亲们,鞠躬道歉。 第207章 归来 妾室抬进门,程渭的日子却也并不曾花团锦簇起来,反倒还失了从前的清静。 说起来,这妾氏却也有些来历,姓方,名巧心,乃是西府大太太华氏的表妹。 程家这偌大的宅邸中,并非只住着冯老太太一家,还住着小冯氏一家。 冯老太太与这小冯氏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当年,姐妹俩双双嫁入程家,冯老太太命好,嫁的乃是嫡支长子,不久便成宗妇,而小冯氏却是嫁给了旁支的一位庶子。 其后程家败落,冯老太太与小冯氏先后成了孀妇,那小冯氏仗着一张巧嘴,就此巴上了冯老太太,一大家子全赖嫡支养活,其间不知生出了多少事来,程家仅存的田产也被变卖一空,险些连程济兄弟读书的钱都凑不齐。 所幸程渭寻了一门好亲事,姜家乃是豪富,程家的日子才又渐渐有了起色。如今,那小冯氏一家仍旧与冯老太太同院而居,只以一道院墙相隔,分作了东、西两府。 方巧心便是西府大爷程汜之妻华氏的表妹,冯老太太对姜氏素来不喜,又觉着亲上加亲乃是好事,是以那华氏不过在她面前说了两回,她便命程渭纳了方巧心为妾。 这方巧心的名字里虽有个巧字,其为人秉性却与冯老太太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程济有时在旁瞧着,亦不免生出些感喟。 有人相伴、无心同眠,他家这个二弟委实是孤单了些。且程渭与其妻姜氏原就伉俪情深,纳妾本属无奈之举,如今这妾室反倒成了二房的一块心病,去之不得、留又不甘,程渭想也头疼得紧。 照理说,这些内闱之事,合该由主母处置才是,程渭想也是苦此局面久矣,是以一听闻姜氏动身在即,他那几日的面上的笑容都比往常多了些。 可谁也没想到,姜氏母女在回京途中骤然失踪,白石书院又有凶案发生,那真凶眼下还在外头不停地杀人,程渭此际心境如何,程济就算身在局外,亦感同身受。 可他能做的却也有限。今日在书房相候,也是怕程渭被老太太几句话勾起愁肠,万一再与家人生分起来,也是不好。 静坐了片刻后,程济便又和声道:“外头人都说‘老小,老小’,人这年纪一大,反倒会像那幼童一般,说话行事少些章程,二弟将心怀放开一些,也就是了。” 这是在委婉地劝程渭不要与冯老太太一般见识,却是一字不及于彼,正是“子不言母过”。 这些年在国子监任着差遣官,圣贤书读得越发地多,骨头缝里仿佛都透着股子贤明气,恍眼望去,倒好似那书案旁坐着的不是程济,而是哪位先贤生像。 程渭将这话听着,面上的神情仿佛有了些变化,却也不大分明,再开口时,也只得极简的三个字: “我省得。” 停了停,转过话头,反倒宽慰起了自家大哥:“长兄也莫要太忧心,元娘她们只消好生地呆在家里,便可无虞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程济的面上便也添了一重忧虑,叹道:“话虽如此,到底使人心惊。” 二人所言,仍旧绕回了那桩凶案。 此案的第一个死者,便是白石书院的一位女学生——崔绮娘。 这崔绮娘乃是朝奉大夫并集英殿修撰崔让之女,死时年仅十三岁。而本案的另三名死者亦皆是十余岁的少女,不过除崔绮娘一人外,余者皆非白石书院的学生。 而本案之所以被命名为“白石书院凶案”,是因了那崔绮娘乃是第一名死者。 程渭做了六年判官,过手的凶案也有近百宗,深知在这类零散且连续的杀人案里,往往第一名死者的身上,隐藏着最为关键的线索,是以才会将白石书院的名头放在前面。 更何况,那崔绮娘乃是五品官之女,且还是死在了白石书院里,当时曾造成了不小的恐慌,这案子的分量便也不同了。 “崔朝奉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瞧着像老了十岁。”数息后,程渭叹了一声,语气很是沉重。 崔朝奉便是崔绮娘之父崔让,他如今告病在家,已有半个月不曾上值了。 这崔让身体孱弱,三十岁时才艰难诞下一子,后又有爱女降生,他对这双儿女很是疼爱,且这两个孩子也皆出落得聪明俊秀,这崔绮娘当年更以案首考入白石书院,乃是汴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女。 却不想,爱女突遭横祸,惨死于书院之中,崔让白发人头黑发人,一时急痛攻心,引发了旧疾,就此卧床不起。 也因此故,这案子才会闹到了官家面前。 接连有少女死于非命,一些知晓根底的高门大户已是人人自危,只因开封府用了不少手段将消息压了下去,坊间倒还无甚传闻。 不过,如果这凶手再继续犯案,总有一天消息会传开,届时只怕民心动荡,难以收场。 程府目今也有好些豆蔻年华的姑娘,其中程元娘、程月娥皆是程济之女,他身为父亲的,自是忧心女儿的安危,对这案子亦很是关切。 “长兄回去再与大嫂说一声,今年中秋便只在家里热闹热闹便罢,外头的灯会便莫要再去了。”程渭此时说道。 中秋节当晚,汴梁城各处皆会张挂彩灯,又有杂艺戏班在闹市耍弄,百姓出门观赏游玩,此乃京都惯例。 但这个中秋节,显然并不是个夜游赏灯的好时节,程渭将这话说出来,意在请执掌中馈的大嫂王氏约束好西府那边的人,莫要去凑中秋节的热闹。 不过,以他对西府小冯氏一家的了解,这话纵是带到了,那边也未必会听。 程济自也知晓其中关窍,温声应下了。 该知会的自当知会,到底是也一家子亲戚,至于对方听从与否,他的态度与程渭是一致的。 兄弟二人错开话题,叙了几句闲言,正要再说些朝局正事,忽听院外喧哗骤起,似是有好些人奔走尖叫。 “外头怎么回事?”程渭提声问道。 那守门的小厮也不知出了何事,正没个理会处,陡见一个婆子打老远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叫:“回……回来了!快……快告诉二老爷,二……二夫人回来了。” 第208章 陌生 终于回来了。 程府门前,高阔的青石阶下,姜氏缓缓抬头,望向前方门楣处悬挂着的玄漆匾额。 西风飒然,自巷弄深处携来几许菊香,她的一角衣袖随风卷起,轻抚过手指,那软罗织就的布料,水一般地滑过指间,薄透而凉。 她不由有些恍惚起来。 暌违六载,一路艰辛,此刻,她念兹在兹的家已然近在眼前,可那匾额上的“程府”二字却显得如此陌生,斑驳的金光与擦洗得油亮的漆色在秋阳下闪烁,耀眼得刺目。 她缓缓垂下了眼眸。 瞳底深处浮起的那一丝温软湿意,在凉风中迅速干涸。当她再抬头时,丰丽的脸上已是一派宁和,看不出丁点情绪。 “咱们到家了。”姜氏柔声说道,拍了拍身畔女儿的手。 “娘……母……母亲……”程月娇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呢喃,向姜氏身旁依偎了过来,旋即抬头仰望着前方的朱门绣户,神情间有着淡淡的茫然。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她对京都的程家几无印象,而在她的心里,她的家也不是眼前这座奢豪的府邸,而是真定县那所小小的院落。 她熟悉那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知道哪个墙角有蚁穴、哪棵树上有鸟窝,花园的哪个小圃会开出漂亮的花儿来。 而这里,大得空阔,没来由地让人心里发慌。 她忍不住又向姜氏身旁偎了偎,点漆般的眸子张得极大,那双尚还懵懂的眼睛里,隐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惕然。 锦绣堂中,冯老太太转动念珠的手指正紧紧地攥着,珠串在她布满皱纹的手掌里挤作一团,一如她紧拧的眉头。 “老二的浑家回来了?当真?”她定定地看向传话的蔡婆子,神情极为专注,似是要从对方的脸上寻出她想要的回答。 蔡婆子在她身边服侍了半辈子,自是知晓她的心思,此时也不敢抬头,只极力抑住心头的震撼,小声道: “是回来了,老安人。老奴方才亲去前头瞧过了,眼下外头正拆门槛呢。” “拆门槛?”冯老太太的声音陡地拔高,目中划过一道精光:“怎地,她娘两个竟是坐着大车回来的?” 蔡婆子显也是被此前所见惊住了,说话时面上犹带诧异,咂嘴咋舌地道: “还真教老安人说中了,二夫人并三姑娘正是坐马车回来的,吓,那两头高头大马好个雄壮,没个二三十两银子定然买不下,还有那些个下人也都是白胖有力,身上穿得比老奴都要鲜亮。 再有二夫人和三姑娘,那一身的绫罗绸缎,老奴瞧得眼都花了,那头上的珍珠钗子、金花点翠头面、玛瑙串儿,真真是……阔气得很呐。” 她啧啧连声,说话间连比带划地,面上的艳羡之色几乎溢于言表。 姜氏在外多年,蔡婆子险些便忘了这位二夫人从前的派头,此时再见,她仿佛重又回到了当年姜氏掌家的时日,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冯老太太静静地听着,眉头越蹙越紧,面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二儿媳。 纵使这所大宅子便是姜家出钱置办的,这一府的嚼用也少不了姜家从中贴补,可她还是觉着,她程家乃是书香门第,商户再是有钱,也配不上她程氏门户。 出身委实是太低了些。 冯老太太早年替程渭相中的,是一户大乡绅家的小娘子。只那户人家嫌程家赤贫,几次三番没给好脸色,冯老太太这才息了心思。 那时候的日子也确实艰难了些,程氏祖产近乎卖光,那姜家却是赶了个巧,老太太便也放下了门户之见,允下了这门亲事。 如今想来,当初还是太过仓促了些,每一思及,她便觉后悔。 早知道两个儿子读书这般好,前程又这般远大,她断不会让个商户女进门,尤其是进了京城之后,她便越发觉出有个姜氏这样的儿媳,实在不是甚么好事。 一则,姜氏精明太过,掌家严苛,引得西府时常抱怨,一家人说起了两家话;二来,出门在外应酬时,姜氏的出身也总会成为别人的话柄,带累得冯老太太深觉没脸。 细算来,老太太在京里过得最舒坦的那几年,便是长媳王氏掌家的这几年。 那个时候,冯老太太便隐隐地希望着,最好姜氏这一去便永远别再回来。也正因此,当听闻姜氏母女走失之时,老太太心下竟生出了几分称意。 这母女俩走丢了快有两个月,虽然一直有人在找,姜家也时常有消息传来,可老太太又不傻,自不会被姜家那几封信蛊惑,也猜到这母女俩必定遭遇不测,没准儿已经死在了外头。 如今京外也并不安生,那河北两路的匪患才平定没多久,说不得这两下里就碰上了,那些匪类可是亡命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冯老太太万没料到,失踪多日的姜氏不仅好端端地回来了,且还不是那一等流落在外的凄惨模样,而是车马相从、仆役如云,听蔡婆子的话,那排场之大,只怕不比那些高门勋贵人家差多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二儿媳竟不是走丢了,而是在外游山玩水一番才回来的?可她又为何不给家里送信?她不知道她娘家和婆家两边都在找她么?她这是玩得疯魔不成? 一念及此,冯老太太的面色愈加阴沉,眼底已然腾起了怒意。 此刻,心中惊怒的不只她一人,东府二夫人归家的消息一出,程府上下哗然,那西府小冯氏一家更是坐不住了,这其中,又以大太太华氏为甚。 她可是每天都往那三清像前虔心上香,求道祖爷保佑那姜氏母女死在外头的。 “你可瞧清楚了?真真的是人活着回来的?”乐山居西次间,华氏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程汜。 程汜正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也不知是累着了还是刚睡醒,两个肿眼泡挤出泪水来,伸手掩嘴打了个大哈欠,道: “老福那双眼睛你还不知道,利得很,断不会瞧错的。她两母女确实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第209章 夫妻 阿福全名程福,乃是西边这一脉硕果仅存的世仆,早被赐了主家之姓。 此人行事精明,眼力劲儿尤其好,程汜既说是他亲眼所见,那便是真的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华氏一时间脸色都变了,站起来在原地踱了两步,复又坐了下去,可胸腹间却有若油煎也似,吐息里都仿佛带着火星子,燎得她一阵心烦气躁。 “你急个什么?” 程汜又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拿出丝帕在眼角擦了两下,“前几日我不才请人把账目做干净了?就算那贱妇现来查,也查不出首尾来的。” 他口中的贱妇,自是指的姜氏。 见程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华氏不由得心中气苦,咬牙伸手推了他一把,急道: “你还说这个?那账篇子拿去糊弄东府那几个笨的还成,可那姓姜的莫看她是个妇道人家,却是当老了家的,过手的账目是真是假,她能瞧不出来? 你这冤家,好处拿得最多,眼下却是两手一甩现就脱了身,只苦了我这出头露脸的,你可让我怎么活?你可让咱们这一房怎么活?” 华氏越说越是惶遽,眼前似又现出了姜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来,往昔里吃下的苦头遭下的罪,此际尽皆浮上脑海,她说话声里都带着颤音儿。 她与方巧心暗地里做下的那些勾当,一旦被姜氏察知,只怕她两个后半辈子都只能以凉水充饥了。 “怕她个鸟!”程汜却是浑然不惧,伸头朝窗外重重地吐了口浓痰,目中的阴狠一闪而逝,旋即便又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你这脑子怎地就转不过来?你且想想,她母女两个走失了两个月,谁知道都在外头经历了些什么?没准儿啊——” 他拖长了语声,面上满是玩味之色:“没准儿啊,她两个的身子都被野男人过了好几手了,眼下摆这些排场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依我看,咱们那隔了房的程二哥这时候才是最该担心的,他那脑袋上头是红是黑还是绿,可是难说得很。” 他说着已是“嘿嘿”而乐,虚胖的脸上油光浮动,一脸地幸灾乐祸。 华氏被他说得先还有些发愣,旋即便想通了此言深意,不由得亦是喜上眉梢,拍手笑道: “可是我傻了,竟忘了这桩大事,还是当家的你想得多看得远。是了是了,眼下那贱妇麻烦临头,东府老太太正愁拿捏不住她呢,这下可好了,现成的把柄递了过去。” 程汜此时已然坐起了身,一面掸着新上身的万字不断头锦袍,一面嗤声道: “你们这些妇人便是头发长见识短,只晓得怕怕怕,这又有甚可怕的?不说这桩麻烦事,便是那贱妇的身子骨也撑不起这个家来,你莫不是忘了她在外头病了好几年么?” 华氏也是一时心慌,那脑瓜子里嗡嗡乱响,一心只担忧东窗事发,便将前尘尽皆忘却了,此时经程汜提醒,她这才记起姜氏母女感染风寒险些病死异乡之事,立时一张干瘪的黄脸直是笑开了花: “正是正是,她再有本事,一个病身子却也是拖不起的,怕她何来?往后这家里还得咱们这一房掌事才是正理。” 这话正中程汜下怀,他心下得意,虚着眼睛向华氏面上望了一眼,笑容忽地一窒,飞快移开了视线。 那一刻,他眼底深处的嫌恶浓得几乎化不开。 华氏却是没注意到夫君神情间的变化,犹自在那里念叨着“真真痛快”、“活该”之类的话,笑得见牙不见眼。 便在此时,一个小丫头飞跑来禀报道:“东府老安人让都过去呢,东府二老爷已经出去接二夫人了。” 程汜早有所料,点头道:“这就走。”说着便转向华氏,一双浮肿的眼睛却并不去看妻子黄瘦的脸,只盯着对方身后的槅扇,就仿佛在与死物说话: “咱们便去瞧瞧罢,礼数上头总不好太缺,况这家里也有好些时候没这么热闹了。” 语声未落,他已是脑袋一转、衣袖一甩,径自绕过华氏,掀帘出了屋。 华氏忙随在他身后往外走,只是,才走出两步,她忽似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 老石青圆宝纹挑线裙子,虽是这一季新裁的,却已经下过一水了,色泽不复先时透亮,绣样也老气了些,脚上的绣鞋亦是普通的十样锦,料子倒是好,做工却很寻常。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触手微觉凹陷,细察之下,还能觉出颊边深深浅浅的纹路。 真真是老了。 华氏的眼底涌出了一丝悲凉,也不知是叹年华逝去,还是留恋曾经的过往。 想当年,她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家境殷实、爱慕者众,而如今…… 她摇了摇头,似要甩去那些不期然浮上的念头,一时又想起了方才婆子说的姜氏的衣饰打扮。 早知姜氏今日归家,她便该好生拾掇起来,如今这般模样去得东府,不说别人,她自己头一个便过不去。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屋换身衣裳再走,外头却蓦地传来了程汜不耐烦的语声: “你在作甚?怎地还不动身?要我说也不用着打扮了,白耽误工夫,再说你也这把年纪了,怎么打扮不还那个样儿?快走快走。” 一字一句,皆如寻常。 在这乐山居里,这样的言语时常便会响起,有时是当着满院下人的面儿,有时是当着婆母并儿女的面儿,有时,是当着那几个狐媚子面儿。 华氏早已经听得惯了。 可不知何故,此时此刻,当那一管不冷不热的音线探进耳鼓时,她的心底深处还是轻轻地刺痛了一下,就像是被蚂蚁叮了一口。 于是,那里便多出了一个极细小的孔洞,一丝丝地往上透着凉气,一如那成千上万个细小的孔洞一般。 华氏的双唇轻轻翕动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她还是抿紧了唇,理了理裙摆,沉默地转出了槅扇。 第210章 相见 安静了月余的程府,终于再度热闹了起来。 东府上下十余口人、加上西府两房老幼并小冯氏的一双外孙、外孙女,齐聚于锦绣堂,直将个明间儿挤得满满登登,那送茶的小丫鬟走路都得踮着脚,不然一个转身就得踩着哪位的鞋。 然众人此时的心思皆不在礼仪上头,便连平素最爱挑眼的西府二太太谢氏,此际亦没去管那茶果是凉是热、丫鬟们的规矩是好是坏。 她虚握着一方锦帕,眼风不时瞄向院门,目中是极力克制却也难以隐去的好奇。 时间仿佛被抻得极长。 院门处除了几个丫鬟婆子之外,总也不见人影。 便在锦绣堂众人等得心焦之际,一名仆妇忽地从外头小跑着进了院门,扬声道:“二老爷并二夫人、三姑娘来了。” 总算是来了。 众人俱皆凝神望去,只觉眼前一亮,那月洞门里已然转进了数道身影,当先二人,正是失踪了近两个月的东府母女。 姜氏身上著了件蒲蓝软罗素面交领衫,外罩沔阳青织金长禙子,下系着八幅荼白湘裙,裙角绣了一枝半开的玉芙蓉。 玉芙蓉乃是菊中名品,那绣样亦颇得个中韵味,枝叶舒展、闲情淡致,随着姜氏的步履,裙角花枝徐徐摇曳,似花随风动,别添一番飘逸。 一旁的程月娇轻扶着姜氏的胳膊,身著鹅黄衫儿,下系着雪紫细褶素面裙,外罩着件薄如蝉翼的绡纱衫子,衬得她明眸皓齿、肤光胜雪,明艳不可方物。 然而,她二人的锦衣华服、出众容颜,却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此刻众目所瞩的中心,是另一个人。 一个走在最后的人。 那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玄衣墨裙、额束巾帼,眉眼生得极是秀丽,尤其那一双秋水清瞳,冷冽明澈,好似可映长空。 她原是落后姜氏母女好几步远,最后一个才跨进院门的。 可奇怪的是,所有人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 且,只有她。 有那么一瞬,众人俱皆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错觉,就仿佛这一方天地之间,唯此女一人独行。那一道墨色纤影像是有着奇异的吸力,将周遭的光影尽皆吸去。 不过,这怪异的观感也只维持了一息,很快地,众人的视线便重又落在了前头两人的身上,随后,屋中便响起了轻重不一的吸气声。 若是眼神亦有实质,姜氏母女的身上这时候怕不是已被戳出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感受着聚拢而来的一道道眸光,姜氏面无异色,心底却是微微一哂。 还是那个样子。 这么些年过去,风景殊异,人却依然。 果然姜老太爷所言不差,这程家的书香气再浓,到底也掩不去底下那一个“贪”字。 这个家,从来都没变过。或许永远也不会变。 姜氏拢在袖中的手摩挲着腕上的玉钏,坚硬微凉的触感援袖而上,直入眼底。 明间儿西首的角落里,西府大姑娘程月婵的眼睛已经有点不大够用了。 她张大双目,从程月娇发髻上的十二时宝石花钿,转向她耳畔的金累丝红玉坠儿,复又落回到她髻上的珠花,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若是她的嫁妆里头能添上这样一副头面,她纵是死了也甘心。 这样想着时,程月婵下意识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眸光往旁一扫,便瞧见了正打横端坐于东边首府的王氏。 王氏面色凝重,正遥遥目注着远处的来人,身上自有一股子端庄之气。 程月婵心头紧了紧,立时松开了手中的帕子,艰难地将视线自那晃眼的首饰上拔了出来。 这东府大夫人王氏是个极认死理的人,素来行事方正、不知变通。且今日又是那对母女回家的大日子,这时候若是生出事端来,便绝非罚几篇大字便能了结的。 再等几日罢。 程月婵暗自想道。眼风往旁掠了掠,唇角微微一勾。 西府几位姑娘此时也皆是一副娴静温雅的模样,仿佛对那明晃晃的金珠毫不动心,若不是她对这几个死丫头了若指掌,还真会以为这几个都是好的呢。 这一次,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再退让了。 她乃西府长女,成亲在即,这满府里谁也越不过她去,她看中的东西,谁也别想夺走。 程月婵仿佛看到了那几个丫头吃瘪的模样,心头微觉畅意,眉眼也舒展了几分。 来日方长,横竖都是一家子,断没有独一房阔绰、另几房却受穷的道理。那书里不也有“水满则溢”之说么? 姜家既是富得流油,便自当将那“溢”出来的油水匀给家人亲族,这才是积善之家的作为,否则便是为富不仁、可鄙至极。 书中的道理果是对的,程月婵心中切盼愈甚,好容易方才将杂念压下,转回神时,却见那美人儿似的堂婶儿正与东府诸人说话,想是前头已经见过两位老安人了。 不过,东府几位叔伯怎地没来? 程月婵转首四顾,程济三兄弟尽皆不在,她不由微觉诧异。 这一家人认亲,总不需防什么内外男女,她们西府老少爷们可都来了,何以东府能管事的男丁却是一个不见。 出什么事了? “老二媳妇,你这两个月到底去了何处?”冯老太太的语声忽地响起,程月婵立时收拢思绪,看向了堂前。 冯老太太缓缓转动着手里的念珠,一双眼睛眯成了细缝,瞬也不瞬地盯着姜氏,又道: “我瞧你这样子不像是走丢了,怎地就不给家里送个信?如今又为什么忽尔巴喇地便回了家?这里头的道理,你倒是与老身说道说道。” 来了来了,戏眼来了。 程汜与华氏对视一眼,面上俱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两府各房人等亦皆屏息静气,那一双双隐藏着兴奋、期待、好奇与恶意的眼睛,就如一盏盏锃明瓦亮的灯笼,带着灼人的热度,齐齐拢在了姜氏的身上。 姜氏如若未觉,面向上座微一折腰,裙角的玉芙蓉好似迎风绽放,一如她不疾不徐的语声: “回婆母的话,媳妇在苍岩山遇见了贼匪,家下人等并请来的镖师全都死了,只有我和娇儿得上天眷顾,侥幸全身而退。” 第211章 脏水 贼匪?! 竟是真的遭了贼匪么? 西风透窗纱,满屋子阴阴地凉着,那安静便也越发地显得压抑。 在那一息的岑寂里,几张低垂的面孔现出了笑意,另一些探询的眸光投向了俏立于前的姜氏母女,似欲洞穿那华裳丽颜、满头珠翠,窥视更多不可视、不可知的东西。 有时候,静默亦是有着实质的,如泥泞的水波,在锦绣堂中缓缓弥散。 再一息,忽有喧哗骤起,不知有多少人同时开口说话,噪切声大得几能掀翻屋顶: “哟!山匪?这太平年月哪来的山匪?” “遭了匪祸还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地,别是假的罢?” “人都死光了,偏活下了你娘两个,怎地这般巧法?” “那山匪是劫财啊,还是劫色啊?” 末了一语一出,满室骤然若死,再无半点声息,然鼎沸纷乱,却直逼闹市。 “非为财色,只为劫物。” 一道语声忽起,似自天外而来,斫碎满堂死水。而后,风便涌了进来,湛然透骨,乱了无数衣袂。 这一刹,众人仿佛被那清冷的语声涤去了杂念,又似是自某种难以言说的情境中回神,不约而同望向了声音的来处,随后便发现,说话的居然并非姜氏,而是…… 那个身著玄衣的少女?! 对了,她是谁? 方才如何竟好似没瞧见她一般? 在少女语声传来的这一瞬,疑问陡然生发,而直到此时众人才惊觉,方才那惊鸿一瞥之后,这气韵古怪的少女就仿佛隐去了身形,再不曾入得众人眼目。 即便她就站在姜氏母女身后。 即便她离着所有人皆不过数步之距。 可是,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她就像是并不存在一般,泯然于众。 冯老太太亦被此声惊醒,旋即便想起,自个儿院子里确实多了一个生人,而她竟已不记得这小姑娘方才有没有向自己见礼,再细看那雪肤花貌、丽质天生,不由得无名之火起,沉着脸道: “哪里来的野丫头?真真好大的胆子。长辈没问你话,你倒自说自话起来了,还有没有点儿规矩?谁许你开口的?” 咄咄连声,语气生硬至极,老太太这一刻显是动了真怒,眉间竖纹如怪目,散发出森森冷意。 “在下卫姝。” 少女却好像并无所觉,语声轻缓,意态悠闲。 语罢,她将衣袖掠了掠,徐步上前,自然而然便将那母女俩挡在了身后,面上的笑意仍旧温好,不带一点烟火气:“姬姓,卫氏,名姝。” 寥寥数语,入耳时,却似是带着极重的分量,特别是那姓、氏、名的自述,不似此世之人,倒有高古之风。 明间儿里再度静了下来,唯有卫姝的语声时起时落,若山间流泉,干净清冷,字字入心田: “那群贼匪是为了某件东西才于半路劫杀二夫人的车马的。不过他们已经全被我一人击杀了。二夫人这些日子也并不在别处,而是一直都在太原府姜家一所别院暂避,今日方归。” 言至此,她语声忽止,臻首微抬,似有若无的眸光睇向屋子的一角,复又展颜而笑:“此事始末,容后便知,诸位少安毋躁。” 锦绣堂里,又一阵凉风拂了过去。然而,那古怪的安静却是因此而愈甚。 这倒并非众人被此语所慑,而是这短短一席话着实太过出人意表,从入耳到想清其间细处,总要有个三五息的工夫。 而在此时,包括冯老太太在内的所有人都未曾意识到,这自称卫姝的女子,由头至尾,没向任何人见过礼。 无论是官眷如王夫人,又抑或是年长的冯氏老姊妹并几位太太,在此女眼中,皆如无物。 而奇怪的是,这无礼之举经由她行来,却恍若天经地意、顺乎自然,仿佛她生来就当如是。 “老身我却是糊涂了。”好一会儿后,一道颇为柔和的语声方才响起,却是小冯氏开了口。 她生得一张圆润的脸,五官远较冯老太太和顺,眉眼间依稀还残留着当年的秀气,想来年轻时姿容甚美,如今纵是年老,面相却还不难看。 她眯着眼睛地打量了卫姝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姜氏母女,和和气气地道: “老身年纪大了,脑筋没你们年轻人清爽,实是没听懂卫姑娘这话的意思。怎地二哥儿的浑家这两个月竟都在太原么?那太原府又为何一直传信说到处都找不着人呢?难不成竟是亲家一家子商量好了,传了假消息给我们? 若真是这般,亲家却也糊涂,直与我们说了便是,两家乃是姻亲,什么事不好商量的?用得着拿假幌子来糊弄人么?自家人不亲,那来历不明的外人倒亲近着,咱们老程家也没那般不通人情事故罢。 再一个,二哥儿的浑家往后还得在这个家里头住呢,这不是教她也为难么?” 说至此节,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微有些责备地看了姜氏一眼,道: “你这孩子也是,忒拿自己当外人了。依老身看,你还是实话实说罢,不管你母女两个经了甚事,我老程家都不会不认你们的。” 在在所言,皆为恳切。 姜氏没去看她,只低眉望着脚下的青砖,心底的躁意一突一突地往上拱。 又是如此。 总是如此。 东府每有事出,追根溯源,总会着落在西府头上,而西府诸乱之因,便是这看似和气的小冯氏。 便如此刻,小冯氏这一番话听着像是在为姜氏考虑,可却意指姜氏与娘家人合起伙来瞒骗夫家,目的是将她母女失身之事掩盖下去。 这是认定了她们已被贼匪所污。 身为长辈,如此歹毒之语,她怎么说得出口? 当着满屋子的男女亲戚,她怎么就能明着将那脏水往她娘两个身上泼? 她怎么能? 姜氏竭力抑下堵上心头的那口气,闭了闭眼,猛地提步上前,伸手便去拉卫姝的衣袖。 程家的这趟浑水,实不该污糟了人家干净爽利的一个小姑娘,这本就是她姜文穗的命,活该她一人生受,若是带累得旁人无辜遭谤,岂非她之过? (本章完) 第212章 山石 这念头一出,姜氏越觉羞愧难当,只想着早早让卫姝脱出这泥潭去,指尖甫一触及那一角玄色衣袖,立时便往回扯。 却不想,那布料竟是滑不溜手,倏然自她掌中抽离,她手中一空,心头也突地跳了一下,定睛再看时,眼前又哪里还有卫姝的影子? 她这是走了? 姜氏愕然了一息,正欲回首再看,“轰”,一声惊天巨响蓦然而至,直将脚下砖地震得连颤了几颤,迎头大片烟尘扑面,灰蒙蒙蔽人眼目。 姜氏大骇,下意识举袖掩住口鼻,耳畔很快便传来了好几声咳嗽,显是已经有人呛了不知从哪来的灰,其间还夹杂着女子慌乱的惊叫。 “看看看……那边寿寿寿……山石……” 恍惚中,不知是谁颤抖着说了句话,那嗓子哆嗦好似脖颈被什么东西紧紧捏住,硬是将一口气掐成了好几段儿。 屋中诸人尚还不曾自混乱中回神,此际听了这话,皆不由自主张大了眼睛,扭头望向院中。 锦绣堂东面的院角处,原先是有一块丈许高的玲珑石的。 数年前,贺冯老太太过整寿,程济便特为托人从江南运来了这方瘦山石,借那“瘦”字谐音,寓意寿比南山。 可现在,这块奇峻的山石子它…… 没了。 却也不能说这块儿石头彻底地消失了。 事实上,山石还在,只不过改了个样儿,从丈许高清奇透漏的一整块奇石,变成了铺了小半个院子碎石屑并一段不盈寸高的石基。 西风兀自拂着,吹散了满院尘砂,现出了院子东首的那面白墙。 从前,那里有山石遮挡,无人知晓石后光景,而眼下,那墙头低垂的藤萝清晰可见,一道玄色身影便嵌在那雪白黛绿之间,如一根笔直的墨线,将众人的视线劈作两半。 锦绣堂不知第几次陷入了死寂。 只是,这一次,这岑寂不再如方才那般隐含着怨毒与恶意,而是纯粹的战栗。 深入骨髓地战栗。 毕竟,那单手碎巨石的女子就在随随便便站在不远处,并且,正自迈步往屋中而来。 她什么时候出的屋子? 这眨眼都不到的工夫,这自称卫姝的少女是如何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现身于屋外,还顺手劈了块山石的? 而更教人害怕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将她的行止看在了眼中,可却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那么大块儿的山石就生生被她劈成了碎渣。 若是她劈的不是山石,而是……别的什么呢? 刹那间,明间儿里至少有十来颗脑袋不由自主地就往下矮了半截,小冯氏更是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椅子里,整张脸时青时白,好似开了染坊。 她这会子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 这能不怕么? 她这厢话方说完,那一头山石子就挨了劈,但凡她脑瓜子还能转,便无法不将这前后两者连在一处想。 这要说不是冲着她以及他们西府来的,打死她都不信。 这就是明晃晃地张目。 为姜氏母女张目。 怪道姜氏此番归家理直气壮地,却原来是找了座大靠山啊。 小冯氏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痉挛着,死死闭住嘴巴,一声不出。 她从来都是晓得审时度势的。 若不然,她也不能哄得她那老姐姐几十年如一日地为她所用,就连进京都带着她这一脉,如今又还住在一所宅子里,钱财上头更是由得她予取予求。 小冯氏一向便知道,只消将冯老太太一人用到好处,东府那几个男丁再有本事,对他们西府亦无可如何。 但,眼前这手劈山石的少女,却显然绝非冯老太太能压服得住的。 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未必压得住她。 小冯氏旁的本事没有,拈轻量重,她却还省得,知晓此时绝不是什么面子里子的事,那是脑袋够不够硬的事。 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那书里也说什么君子啊围墙啊的,总之,情形于己不利时,便得忍让。 总归日子还长着,姜氏还能一辈子靠着这女煞星不成? 暗暗地吁了一口长气,小冯氏将视线投向下首的西府诸人,目中隐有提醒之意。 惜乎这时候大多数人还在震惊之中,能够看见并领会其意者,不过三五之数。 “此事,到此为止。” 墨色裙裾拂过门槛,清冷的语声亦随步履散开。 没有人说话。 唯有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程月娇瞬也不瞬地看着渐行渐近的卫姝,大眼睛里盛满了星星,险些能闪出眼眶。 卫姐姐威武! 卫姐姐最厉害最厉害了! 她忍了又忍,好容易才将这话给压在了舌头底下,一张脸却笑得宛若春花盛放,旁边的姜氏亦是面上带笑。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算计皆是泡影。 毁谤者舌头再长,也只生了一颗脑袋。 有趣的是,越是长舌之辈,其胆气便越短。 或许,便是因了贪生怕死、蝇营狗苟,他们才会将一条舌头修炼得格外锋利,试图以那庞大无匹的言辞虚饰,掩盖自己的羸弱。 而于姜氏而言极是艰难、需得花费无数口舌方能自证的清白,在某些能为通天之人眼里,可能真不如碾死一只蚂蚁容易。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明显有些变了音的语声方才颤抖着传来: “就……就算都是真的,那贼……贼人到底想抢什么东西,竟……竟还劳动姑……不、不,是劳动阁……阁下这样的高手出……出手?” 总算问出来了。 卫姝面色淡然,拂了拂衣袖。 根本用不着去看那说话之人,她便已听出此必为程汜出言,方才那“劫色”之语,亦出自他口。 嘴贱如斯,甚是罕有。 朕也算开了回眼。 自打听闻那贼匪是为劫物而来,程汜便是一脸地贪婪,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卫姝却早已瞧在了眼中。 想来,这位西府大老爷以为姜氏私藏着什么稀世珍宝,才会引来盗匪的觊觎。 坦白说,若不是怕红鲤囊干系太大,卫姝还真挺想将之交予程汜,坐看这人自取其死的。 从前她可没少干这样的事,毕竟孤家寡人、鲜有乐趣,能坐在龙椅上看跳梁小丑唱戏,亦是一桩雅事。 1号和2号照例去医院处理各种杂事以及探望长辈,请假两天,不好意思哈。 第213章 交锋 可惜了。 卫姝无声地叹了口气。 红鲤囊事关国朝大事,或许便有定夺乾坤之效,而以大宋如今的情形,说句危若累卵亦不为过,是故,卫姝私心里那一点小小的癖好,便也只得先行按下了。 殊为遗憾地看了程汜一眼,直看得后者脊背生寒、手足发颤,卫姝方才笑了笑,启唇吐出了四个字: “与尔无涉。” 语毕,徐步行至姜氏身侧,柔声道:“程夫人,劳驾替我备一间院子。”举目扫了扫西府诸人,又添补了一句:“我瞧着桃溪斋就很不错。” 话声落地,屋中空气登时一凝。 桃溪斋? 那不就在西府通往东府那道院门的边儿上么? 这女煞星竟是要长住下来,且还是住在两府正当间儿? 那往后西府的人打从那处院门去往东府,岂不就在这女煞星的眼皮子底下? 这……这是要把人活活吓死不成? 刹时间,一屋子的人至少有一半儿都变了脸,小冯氏更是一张面孔憋得紫胀,满肚子地气恨怨毒,有心想要发作两句,叵奈帘外断石犹在、烟尘未消,她的嘴巴蠕动了几下,到底还是没敢出声。 那桃溪斋她可是眼馋了许久,正打算拿来给自个儿的亲亲外孙做书房呢。 桃溪斋原系东府三老爷程淮读书的静室,后因他考进了太学,吃住皆在学里头,难得回家一趟,那院子便时常空着,小冯氏便暗中打起了主意。 说起来,小冯氏早年也曾产下三儿两女,可最后养住的,却只得两个儿子——程汜和程源——并一个女儿慧娘。那慧娘嫁进了一户胡姓寒族人家为妻,生下了一双儿女,一名胡植、一名胡映雪,后慧娘因病过世,其夫不久后便即续弦。 小冯氏心疼女儿早逝,又怕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在胡家受委屈,便将他们接到身边教养,进京时也一并带了过来,几乎就是在程家一手养大的。 如今,胡植也已年满十五,正在进学的紧要关头,小冯氏想替他寻个安静读书之处,而西府拢共也就那几所院子,远不及东府地步大,桃溪斋便此入了她的眼。 原以为这事必定十拿九稳,可如今却被人横插一脚给搅黄了,此时莫说是小冯氏,便是一直安静坐在下首的胡家兄妹,脸色也都非常难看。 只是,那一道玄色身影还在眼前,纵有再多不虞,他们也只能憋着。 堂上的姜氏母女倒是极为欢喜,程月娇当先笑弯了一双眼睛,拍手道:“好呀好呀,姐姐往后便住在家里头,我每天都来找姐姐玩儿。” 姜氏故意板下脸斥她:“莫要整天就晓得顽,你也不小了该学的也当学起来才是。再一个,你卫姐姐忙着呢,哪有那许多工夫陪你胡闹?” 说着又拉起卫姝的手,殷勤笑道:“恩公能留下来小住,妾身实是欢喜得很。妾身这就让人把桃溪斋收拾出来,这点儿主妾身还是做得的。” 言辞之间,并无请冯老太太示下之意。 这宅子原就是姜家买的,房契也一直握在姜氏手里,做主之语,自非虚言。 卫姝颔首谢了她一声,复又转首四顾。 西风穿窗,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冷冽,众人同时生出一丝惧意,那一双秋水明眸所过之处,一股锋锐无匹之意直扫面门,凡与之对视者,莫不噤若寒蝉、侧首避开,心下骇异这女煞星果然眉眼凶厉,看人都像在称量头颅几何、哪里下刀一般,真能吓去半条命。 一眼扫罢,卫姝便即收回外放的两分真气,面上的笑容温柔和软,细声道:“我还有事,需得出去一趟。” 姜氏立时心领神会,顺势接语道:“奴家便送一送恩公。” 说着话一拉程月娇的衣袖,母女两个含笑伴在卫姝身侧,裙裾飘拂之间,径自出了屋。 院中仆役丫鬟虽众,却无一人敢于多看一眼,更遑论出声动问了,竟是由得三人扬长而去。 想来此一去,姜氏母女自然也不会再来锦绣堂了。而一场认亲礼,便这样虎头龙尾地收了梢。 许是那收尾太过于惊悚,直等了十来息后,明间儿里的氛围方才松泛了些。 东府的人倒还好些,他们与姜氏也算同气连枝,利益一致之下,卫姝方才碎石之举虽然吓人,可西府那一张张吓白了的脸,瞧着却也令人快意。 至于西府诸人,明知被姜氏来了一出下马威,哪能不暗心惊,此时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心思,也只有自家知晓了。 华氏头一个捧起茶盏,连喝了好几口冷茶,那飞出心窍的神魂终是归位,擂鼓般的心跳亦渐渐地平复,旋即便有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 他们西府何时被人这样下过脸?几乎被人压得头都抬不起来,此时她是越想越恼,又见姜氏等人早便走得远了,她胆气愈壮,忍不住尖声道: “真真岂有此理!咱们老程家可是官身哪,她一个野丫头竟敢在这府里喊打喊杀地,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着又转向上首的冯老太太,委屈得眼眶都红了:“老安人,这野丫头在您面前这般造次,我瞧着都替您难受得慌。那二哥媳妇是程家人,怎么能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呢?” 冯老太太年岁大了,脑子转得慢些,此时还停留在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直到华氏出声,她才终是转了过来,一时深觉自己的权威被人藐视了,直气得面色铁青,正要开口说话,不妨东府大夫人王氏却当先道: “我说老姐姐,那卫姑娘乃是我程家的救命恩人,可不是什么外人,点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姐姐不会不懂罢?难不成就因为人家救的是我们东府的人,便与你西府不相干了,这份恩情你们便也不愿意领了?” 她神色平静,辞锋却是极利,根本就没去理会华氏的挑唆,反倒将了对方一军。 华氏与她时有交手,闻言并不生怯,昂着脑袋道:“这世上也有挟恩图报的小人,妹妹还是阅历太少,姐姐我可是过来人。” 针锋相对,竟无一步退让。 5555这章其实昨天就写好了,然后发文之前家里突然来人,忙了一阵子,我就总觉得我已经发过文了,今天早上看后台才知道居然又断更了一天,泪目。本来想早上补一章的,可是转念再想,咦,这样一来我不就存下两千字的稿了么?我知道我错了,对不起亲们,请大家原谅一个没有存稿的人吧,鞠躬、爬走…… 第214章 惨叫 王氏垂着眼睛,既没去看坐在对面一脸斗志的华氏,亦未接她的话茬,只慢条斯理地捧起了小几上的茶盏,探手试了试凉热,便向冯老太太道: “婆母,可要换些热茶上来?这茶都冷透了,您脾胃弱,恐受不得寒。再一个,堂婶娘平素也不大爱吃冷的。” 她说的堂婶娘,指的便是小冯氏。 听了这话,小冯氏抿唇不语,冯老太太却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华氏。 方才华氏也喝了茶,却是想都没想过那冷茶可非人人都能喝的,更别说给长辈换上热的来了。两相比较,两府长媳谁更晓事、谁更粗疏,一目了然。 华氏自也听出了王氏的弦外之音,心下气恼,手里的帕子都快拧成麻花了,倒也没敢接话。 这时候她说什么都只会惹人生厌,不如装个哑巴。 一时有小丫头换了茶热来,王氏捧盏浅啜了一口,一面暗度冯老太太的面色,见她被这事儿打了个岔,脸上的怒气已然淡了不少,便知火侯到了,这才徐徐地道: “老太太,媳妇觉着那卫姑娘出手虽然重了些,用意却是好的。老太太细想,咱们家虽分了两府,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头人可不会说什么东府西府,人家只会说‘程府’。 有了这一层因由,那关乎女子清誉的话,媳妇以为还是慎言为好。到底这两府里头都有没出阁的姑娘家,若是名声上头有了什么,吃亏的不还是咱们?” 却是话风一转,直指程汜,且也道出了是他出语不堪在前,才有后来的卫姝碎石之举。 任是谁都能看出来,那卫姑娘就是不忿有人污言相向,这才出手以示惩戒。 冯老太太被这话说得一愣,旋即便醒悟了过来,那原就消散了的火气,此时已被更多的后怕所取代,忙道: “你倒是提醒我了,这话很是。姑娘家的名声顶顶要紧,可不敢坏了去。” 说这话时,她好似想起了什么,面上浮起了几分阴霾。 她寡居多年,自是知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之理,方才程汜那句话确实欠妥。而彼时冯老太太一心只想拿住姜氏的把柄,便也未曾深想,此刻被王氏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她才想起姜氏母女若是名声有损,程家上下所有女眷可都要跟着背上污名,她那几个孙女往后可还怎么嫁人? 见老太太总算没糊涂到家,王氏暗自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华氏,语声平平地道:“姐姐也是为人母的,这里头的苦衷,想必你也明白。” 华氏一口气直堵到了嗓子眼儿,很想回上一句“关老娘屁事”。 她自嫁进程家之后,多年一无所出,程汜的几个孩子皆是妾室生的,小冯氏还作主将庶长孙抱养在了华氏膝下,权做了嫡长孙,此事阖府皆知。 王氏这一席话阴阳怪气,连讽带骂,专挑着华氏的痛脚踩,字面儿上却是冠冕堂皇地,让人没法子回嘴。 一时间,东西两府俱皆无声,屋中的气氛也有些发僵,东府大姑娘程元娘左右看了看,袅袅婷婷站起身来,柔声道: “祖母,宝儿想先回屋温书去了。前些时候才寻来的一套《白石岁考集》还没看完呢。” 她乃是东府长房长女,因生得秀美,又很乖巧懂事,平素颇得冯老太太的宠爱,连名字都是取的“元娘”,而非程月娇她们以“月”字排辈,小名也是如珠如玉的“宝儿”,可见老太太对她有多看中。 此际,老太太虽还有些余怒未消,那疼爱隔辈人的心却也不曾放下,面上也有了笑意,慈声道: “这可是正经事,宝儿真个用功。你这便回去温书罢,可莫要太累着了。那劳什子书院也真真磨人,偏在每年冬天岁考,冷也冷死了。” 又提声吩咐外头的小丫头:“备好炭盆,再弄些热汤热水来,别教我乖孙女儿冻着了。” 程元娘面上微有得色,佯作低头掩了下去,复又柔柔地道: “祖母,这时候不早不晚地,正是读书的好时辰,弟弟妹妹们的功课却也不能耽误了,求祖母让他们跟了宝儿一起回屋去罢。” 话声未息,东府几个小辈齐齐苦下了脸,有志一同地在心里埋怨: 你自个儿要做功课就去做,何苦拉上我们? “那你们便都回去吧。”王氏在旁搭了个腔,素来板正的脸上,难得地现同了一丝欣慰。 女儿是在帮她分忧呢。 这个家惯是没点规矩,只是,大人们再是撕破脸皮,也不该当着一众晚辈的面儿,元娘此举便是在给长辈遮羞,用的由头还很体面。 冯老太太自然不会反对小辈们在功课上头用下,很爽快地便应下了。 一旁的程月婵见状,也自不甘示弱,起身便欲效仿程元娘之举。 她乃是西府长房长女,虽然是庶出的,却也是被华氏放在身边当嫡女教养着长大的,平素也以嫡长女自居,从不会放过与程元娘别苗头、抢风头的机会,今日亦如是。 可是,她这厢尚还不曾开口,忽闻身旁“哗啷”一响,旋即便传来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程月婵吃了一吓,转眼再看,便见父亲程汜正满脸痛苦地跌坐在地,身下的座椅已经烂成了几截,鲜血正将木头染作赤红。 变故陡生,所有人都呆住了,数息后,华氏方才惊跳起来,尖叫着上前去扶程汜,程月婵、程月娟等姐妹几个亦醒过了神,忙也凑过去相扶。 然而,那华氏的手才一拉起程汜,程汜立时又杀猪般地叫起来:“别……别拉我……别拉我……疼……疼……” 随着此声,几个姑娘家俱皆红着脸撒开手,飞快退去一旁,近处的女眷亦皆掩面四散。 第215章 配合 程汜几曾受过这般苦楚,疼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口中发出的惨叫已然不似人声,而是像某种动物的哀嚎,那声音响得,隔上几里地都能听见。 “这又是怎么了?”正立在垂花门外的姜氏转过头,回望着声音的来处,一双秀眉微微蹙起。 这一天天地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这个家到底何时才能有点儿“家”的样子? 卫姝闲闲地自袖出伸出手来,屈指向墨色裙摆上掸了几掸,道: “杂音虽然扰人,想来也都是些闲事而已,若是夫人为此劳心再加劳神,却是大可不必的了。” 姜氏凝目望她片刻,心中忽尔有所明悟,却也不曾出声点破,只真心诚意地躬身致谢:“多谢恩公几次三番出手相助,妾身实是感激不尽。” 卫姝弯唇笑了起来:“夫人便唤我卫姝罢,用不着这般见外。正所谓帮人便如帮己,在下只是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委实也是无奈之举。” 这是卫姝的心里话。 那桃溪斋好是好,却在两府出入的必经之路,若是不提前做些布置,卫姝很可能连一天安生日子都得不着。 而如今,西府大老爷伤重难治,接下来这几个月里那一家子闲人必定有得忙乱,约莫也再无余暇生事了。 正所谓敌未动、吾先行。 与其等对方出招,不如抢先乱其阵脚,料敌于先机、防患于未然。这一招不只江湖搏命使得、朝堂争斗也使得,那后宅里的纠缠,同样也使得,实是放之四海皆准之至理。 姜氏虽然不知详情,却也猜出必是卫姝又暗中出手帮了她一把,又再三谢过了她,旋即便挥退了服侍的仆役,伸手拉过一旁的程月娇,压低语声道: “娘与你说的可都记下了?便是你爹问你,你也决计不可松口,可知道么?” 程月娇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中隐有不解之色,却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娘。不管谁来问,娇娇都会说咱们一直都住在太原府东郊别院里头的。” 停了停,到底还是疑惑,歪着脑袋看了看母亲:“可是,娘,当真连爹爹也要瞒着么?爹爹会不会不高兴?” 姜氏摸了摸她的头发,语声变得更加低微起来:“等一时回了屋,你就能见着你新添的妹妹了。” 答非所问,却又仿佛道出了一切。 程月娇并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但却能感受到母亲的心绪,“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看着女儿懵懂的脸,姜氏心中泛起了几分苦涩。 那名唤程月婷的东府二房幼女,便是妾室方巧心的孩子,今年刚满三岁。 男子纳妾、天公地道,身为正妻的姜氏自是无由置喙。然而反过来看,一个娘亲想要守住女儿的名声,于是隐瞒夫君些许实情,同样也无可厚非。 总要你先做了初一,我才得去做十五,可是这么个道理。 抬手轻掠了一下鬓发,姜氏便柔声道:“娇娇,你且先在这里等一等,娘送你卫姐姐去前头。记着不可贪玩,也不能乱跑,就在这里站着等娘回来。” 程月娇极不愿与卫姝分开,扭了扭身子,小声道:“那我明天能不能找卫姐姐玩儿啊?” 一面说话,一面眼巴巴地看去了卫姝方向。 卫姝飞快摇头:“我没空。” 语声落,小姑娘的脸立刻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 可朕真没空啊。 红鲤囊一天不交出去,程家便无一日安宁,这个道理姜氏明白,程渭他们想必更明白。 “那……那后天呢?大后天呢?大大后天呢?”程月娇似是犹有不甘,绞着手指头又小声地问。 “娇娇。”姜氏沉下了脸。 程月娇偷眼觑她面色,却正碰上了姜氏微冷的眸子,那眼中的责备与警告之意很明显。 母亲是当真生气了。 程月娇也不敢再说什么,低头走到了一旁,一脸地愀然不乐。 卫姝此时着紧正事,顾不得安抚小姑娘的心绪,很快便与姜氏相携着跨出了院门。 待到离得垂花门远了些,姜氏方才低声道:“娇娇若是惹得姑娘烦了,姑娘只管教训她一顿便是。再,妾身还是要再谢姑娘一声,帮着妾身周全了此事。” 卫姝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微微颔首,没再言声。 她此前所言姜氏母女“在太原府娘家暂避”之语,自然是谎话。 此乃她与姜氏提前商量好的说辞,为的自然是保全她母女两个的名声。 而若要圆谎,便少不得姜家亲自出面佐证,这却也容易,毕竟没有哪户人家会乐见家中女眷名声有损,姜家也一样。 至于两下里互通消息,却是在卫姝她们进城之前方才达成的。 说来,回京这一路诚如卫姝此前所料,很是顺利。宇文宏等人再也不曾露面,也不知是被她给打得吓破了胆,还是另有缘故。 而在行至半路时,姜氏便已料到了程家会拿她母女的名声说事,遂新买了一批下人并车马,打算将之充作娘家仆役,对程家假称“在娘家躲风头”,先混过见礼认亲这一关,过后再写信与娘家联络、对好说辞。 不过,姜氏的兄长——姜家如今的掌家人——姜大老爷,却是个极为精明之人,与妹妹亦是心有灵犀。 他一早便避开了程家耳目,在汴京城外水陆码头偷偷安排了好几批亲信下人,以期早程家一步接到可能独自返京的妹妹一家。 此乃万全之策。 那姜大老爷想必也猜出妹妹一家很可能遭遇了什么不测,遂双管齐下,一方面加紧寻人,另一方面则抱着万一的心思,提前守在了汴梁城外。 那个时候,姜家想必便已打好了几套腹稿,以应对程家的责问。 只消能够赶在程家之前与姜氏碰头,便可留出一步缓手,过后是进是退,皆有余裕。 而这对兄妹不谋而合的想法,亦令得此事行来竟是分外容易,姜氏与娘家人见面后,她还没开口,那姜家的下人便将余事都安排妥了。 第216章 先机 如今,姜府数名亲信正马不停蹄地赶回太原,以尽早向姜大老爷报上消息,至于姜氏新近购置的车马并那几房下人,自然也尽数交由姜家一并带了回去。而姜氏眼下用着的,则是真正的姜府仆役。 这些人皆是世仆,全家人的身契就捏在主家手里,是以口风紧,办事也很牢靠。姜氏已经打算将他们留下来充任臂膀,往后行事也方便些。 “夫人,里头都安排好了。” 甫一出仪门,一名须发微白、短褂皂靴的男子便快步上前,躬身向姜氏禀报道。 他方才一直便守在门外,姜氏没瞧见,卫姝却是提着一分真气,就此察觉到了这男子的呼吸。 这男子名唤姜安,亦是姜家老仆,前后经历了三代主子,几乎就算是半个姜家人。 在这等积年老仆的面前,姜氏亦是礼敬三分,此时便伸手虚扶了姜安一把,笑道: “安伯辛苦了。若是没了您,我这会子还忙得脚不点地呢。” 她是姜安看着长大的,言辞间便也没去摆主子的谱儿,而是以晚辈自居。 “夫人言重了,这皆是老奴当做的。”姜安仍旧谨守奴仆当有的礼仪,并没直起身来,只沉声道: “如今还要请夫人的示下,那几个描金箱笼要怎么个归置法?” 那几只箱子可非凡物,而是以上好沉香木制成,空箱子拿出去也能值个好几百两银子,更遑论箱中各色珍玩并首饰头面,加在一起价值不菲。 姜大老爷此番也是下足了本钱,连压箱底的东西都掏出来了,一是为妹妹遮掩,二也是给妹妹撑腰,生恐她在婆家受了委屈。 不过,在老程家,举凡姜氏手头值些钱的东西,通常都比较容易“丢”,又或是被冯老太太拿来做人情,姜安当是知晓其间缘由的,于是特意跑来提醒姜氏。 姜氏是自家人知自家事,闻声便笑了笑,从袖笼里取出一方折得极平整的素面儿香帕,打开帕子,里头是一枚铜钥匙,光亮如新,显是时常擦拭。 她将钥匙递了过去,道:“安伯拿着这个罢。那最北角的竹林后头有两间石头屋子,四面不透风的,箱笼便收在那里就是。” 姜安双手接过钥匙,姜氏又悄声叮嘱他:“那地方不大好找,您多带几个人,仔细着些。” 言外之意,西府那一大家人自是要防,东府的某些人,亦须留神。 终究是财帛动人心,姜氏虽已离家六年,那些曾经吃过的苦头,至今依旧刻骨难忘。 姜安听懂了她的话,郑重将钥匙收好,抬头看了一眼卫姝,压低声音道: “夫人,方才有婆子报说那方氏……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姜氏面上的神情淡了下去,停了一会儿,忽又浮起笑来:“罢了,我自有数。您去忙罢。” 姜安没再说什么,自去了。 眼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仪门之后,姜氏方才转望卫姝,歉然地道:“家里乱了些,却是让姑娘看了笑话。” 卫姝并不以为意。 家事一如国事,治国犹似治家。利益和权柄不只存在于朝堂,这深闺画楼之中、枕畔绣衾之间,亦有着同样的纷争,只是更琐碎、更细微,有迹而无形,于是,也更加令人厌倦。 方巧心入府多年,却还不曾见过正房大妇,今日二人初度遭逢,姜氏此刻的心境,卫姝也能够体谅。 在仪门处四顾了一番,卫姝便柔声道:“夫人送到这里便成了,在下自己去前头等程奉直去。” 程渭的寄禄官阶为六品奉直郎,与其开封府判官的品级相同,在称呼上既可称“程奉直”,亦可称“程判官”。 姜氏想了想,颔首道:“也好,那妾身便不送了。”又唤过一名看起来机灵些的小丫头,道:“你在前头带路,将卫姑娘送到老爷的书房。” 卫姝其实早便记住了路径,却也不曾驳了她的好意,别过她后,便随着那小丫头径去了前院。 程济等人此时皆不在府中,究其原因,自是为了那只红鲤囊。 说起来,姜氏今日最先见到的人,便是夫君程渭。 夫妻二人久别重逢,却来不及诉说离情,姜氏第一时间将苍岩山之事合盘托出,卫姝也把红鲤囊拿出来给他们看了。 二女自皆有所隐瞒。姜氏谎称在娘家躲了两个月,而卫姝也只说请东府三兄弟帮忙打听联调司的消息。 联调司很是神秘,她一个平头百姓根本够不着,而长锋营也只是联调司下属衙门之一,卫姝兜了个大圈子,自然是为了尽可能地守住秘密。 程渭等人或许是信了她们的说辞,也可能只是半信半疑,但无论如何,程家已然涉足了某件秘事,此乃不争的事实,此时此刻,怀疑与否、事情真假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样: 先机。 只有抢时间、尽快尽早查出头绪来,程家才能设法应对,而在此之前,猜忌与怀疑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兄弟三人都是明白人,于是当即分头行事。 程渭有实职在身,门路多一些,打探消息的重任便着落在他身上;程济与程淮一个在国子监、一个在太学,与联调司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其同僚或同学中却不乏消息灵通之人,又或是高官子弟,旁敲侧击、探一探风向还是成的。 此外,他们这一走,也免去了认亲礼上的尴尬,尤其是程济与程淮,一个是姜氏的大伯子、一个是姜氏的小叔子,若是掺和到了关乎弟妹(嫂嫂)的清白之事上,那也太不像样子了。 身为夫君的程渭倒是想先陪同妻女去见老太太,姜氏却出于种种因由,只说“有卫姑娘在定然无事”,便将他催出了门。 只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程渭这一去竟是数日未归,只遣人送来了几回消息,报了平安,又顺带取了些换洗衣物,而姜氏也命人往府衙里送过两次汤水。 在这天子脚下、国朝都城,一名身当要职的官员,并没那么容易遭遇不测,他显是被公务给绊住了。 啊啊啊,今天都已经是高考第二天了。祝所有考生考出好成绩,考取心仪的学校。加油哈。 (本章完) 第217章 裁撤 京城发生了一桩凶案。 这是程淮告诉卫姝的。 而这宗案子,便是程渭数日不归的缘由。 据程淮说,此案干系重大,已经捅到了官家的面前,而天子亦曾亲口垂询。不过,关于此案的详情,因事涉朝堂并诸多隐秘,他一个太学的学生却是不好多说的。 程济也附和了他的说辞,兄弟俩还尽皆表示,那联调司似是某种禁忌,他们多方打探,也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得抱憾而归了。 卫姝对此将信将疑。 只以她目今的身份并当前局势,一动不如一静,且她还须防着有人对程家下手,是以程淮或其他人不论说什么,她都只能权且听着。 程渭不在家,西府大老爷程汜又身受重伤,这上中秋节,程府过得有些冷清,不过是东、西两府凑在一处坐了席,略吃些酒果,再有几个年轻女眷在那大花厅前焚香拜月,冯老太太便命都散了。 一家子都没聚齐,那“团圆”二字自也无从谈起,老安人显然更兴不起什么念头过这个节,虚应个景也就罢了。 卫姝因了寒毒发作,那一晚闭门未出,只在事后听程月娇嘟囔说,宴罢散场之后,华氏与方巧心好像拌了几句嘴,第二日晚半晌时,华氏还寻到了二房院中,与方巧心关起门来说了半天的话。 而待她出屋时,脸色非常不好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门帘子被她摔得老高,看上去是与方巧心生了不小的龃龉。 自然,这些事并影响不了小姑娘的心情,她约莫也是阖府上下唯一觉着一切都很好的人。 连日来,这娇娇儿已将东府大小花园翻了个遍,寻到了好些蚁窝与鸟巢,树都爬了几回,与卫姝说起这些时,亦是一脸地欢喜,全忘了初回府时的紧张不安,还送了卫姝几个鸟蛋,让她熬汤补身子。 幽居寂寞,小姑娘清脆无忧的笑声也算给程家添了一分灵动,亦令卫姝觉着,这所府邸有了几分“家”的样子。 直待节后的第五日,程渭才得回府,而早已心焦不已的卫姝亦寻了个空当,与他见了一面。 这几日天时不好,秋雨缠绵,风里已然添了几重寒意,书房外的石径上,零落了好些枯黄的叶片,行过时带起满脚泥泞,却是那叶子已被雨水泡得烂了。 卫姝撑着一柄青布伞,便立在那石径之上,微仰着头望向不远处的程渭,目中隐有讶色。 暮雨萧萧,将整个世界濯洗得一派寒瑟,苍灰的天空下,是程渭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身影。 数日未见,这人的样貌已是大变,双颊凹陷、颧骨耸立,昏黄的天光打在他的脸上,扫下极深的几道阴影,一身青衫亦伶伶落落挂了下来,勾勒出他瘦削的肩颈轮廓,瞧来很是憔悴。 好在,他眉眼间的从容还在,行止亦如往常那般淡定,精神头似还不错。 据卫姝所知,一个人能在短时间里瘦成这样,要么是食宿不周全,要么嘛……便是去了那烟花柳巷,硬生生淘坏了身子。 但大宋官制却是严禁狎妓的,且据卫姝观察,程渭仿佛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孤臣之相,想必以他的聪明,断不会犯下这等足可罢官的大错。 这般说来,那程淮说的居然还是实话,程渭还真就是忙于公务,而从眼前男子蹙起的眉心来看,那宗凶案或许也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且这麻烦至今亦未解。 “在下请程奉直查的事,不知可有眉目了么?”卫姝没再去打量这位开封府判官,而是转眸眺望着伞外空寂的庭院,轻声问道。 “联调司……可能要被裁撤了。”程渭开口说道,语声一如这漫天秋雨,带着岑寂与冷意。 卫姝霍然转首。 这一刻,这寥寥一语于她而言不啻一记焦雷当头砸下,直教人心惊肉跳。 联调司要被裁撤了? 那隶属于联调司的长锋营,又当如何? 说起来,对于这个自前朝大汉朝沿袭至今的神秘衙属,卫姝所知很有限,只知联调司的职权囊括内政外交,曾为天子掌中剑,查探四方、威震朝野。 可眼下,这联调司好像已再不复从前之势,否则,裁撤之说又从何谈起? 此外,这普天之下,除了当朝天子,又有谁敢去动它? “这是官家的意思么?原因何在?程奉直确定是裁撤而非将联调司并入哪个衙属么?” 卫姝连问了三个问题,语声并不急迫,可问出来的问题却切中肯綮,直指要害。 程渭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一个“力大无穷、武功盖世”(娇娇语)的江湖草莽、一个当着所有人的面儿一巴掌就拍碎了锦绣堂玲珑石的“女大侠”(娇娇语),竟能单凭他一句话,便窥破了朝堂之上的门道,问出来的问题圆熟老成,既不像女子、亦不像江湖人、更不像年轻人。 真是奇哉怪也。 然而,反过来再想,若那红鲤囊当真如此女所言不只关乎朝堂、亦关乎大宋安危,则其言行倒也与其所谋之事合得上了。 程渭没急着回话,而是伸臂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卫姝拐上一条石子甬路,方才徐徐地道: “抱歉,姑娘的问题我一个都答不出。联调司原就不在三省六部之下,其中关窍也远不是我一介判官能够打听得到的。我只知道一件事:这裁撤之说是三日前传出来的,而三日之前,恰逢朝会。” 他停住了话声,清俊的脸上并无表情。 卫姝握紧了手中的青伞。 透明的雨线斜倾而下,伞面上传来细碎的剥啄声,安静、寂寥,嵌在程渭平淡的语声里,说不出地萧索。 卫姝凝目看着他。 烟雨凄迷,眼前这一袭青袍被雨幕晕散,显得有些模糊,再远些,湿冷的风正扫过屋檐,灰白的墙角下生着几株秋草,黄黄的细叶无力地垂着,似是在这寒风冷雨中低下了头。 朝会一过,消息即出,难道……裁撤联调司居然非是天子之意,而是有人在朝会上提了出来? 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第218章 试探 卫姝深深地吐纳了几息。 冷风裹挟着湿凉的潮气渗入肺腑,她垂下眼眸,心中思绪不断。 联调司自从设立伊始,便只听从天子一人号令。 说白了,它其实就是官家私属衙所,其废立也全在为君者一句话,就算天子动念裁撤,也根本犯不着放在朝会上说。 照此推算,则提议此事者必为朝会上的某人,只不知这人是谁?何等官阶?且这时机也巧得有些惊人。 早不提、晚不提,偏在姜氏母女回府、红鲤囊即将现世之际突然发难,若说两者间没有联系,卫姝是绝不信的。 红鲤囊的背后,到底关涉了哪些人?又隐藏着什么秘密?何以竟如此遭人忌惮,甚至不惜触动天子私属、试图从源头处下手,彻底斩断长锋营的根基? “若是朝会之上有人提议此事,则那出头之人应该也只是个明面儿上的幌子,真正的设局者是决计不会抛头露脸的,毕竟这事有点犯了忌讳。” 卫姝的语声并不高,语速亦颇舒缓,却是在籍此梳理思绪,辨清原委。 略停了片刻,她又抬起头,一双秋水明眸定定地望向程渭,问道:“听程奉直的话意,此事应当尚无定论,却不知官家对这事又是怎么想的?” 程渭下意识地又看了她一眼。 口口声声不离官家,张嘴闭嘴国朝大事。 纵使本朝并不禁百姓议政,他却也没见有谁像这女子一般对朝局如此关切,就仿佛上至天子、下至朝臣,在她眼中皆为寻常。 莫非此女竟还真有些来历?又或者她本就是联调司密探,此行是代天子行督察之职,潜进程家试探他兄弟二人来了? 这念头一起,程渭便生出了一种荒谬之感。 他又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以他兄弟二人在朝堂的分量,远还没到这个地步,且联调司裁撤之说亦非空穴来风,若这个神秘的衙司真能调动如此女这般的高手,谁敢轻犯? 压下心底的异样之感,程渭举首望向头顶漠漠阴穹,数息后,方才长叹了一声,道: “天意从来高难问。” 这一刻,他是确然有些感慨的。 官家的心思,他从不去妄加揣测,因为猜中与否并不能改变什么,更何况,有许多事,就连官家亦无力左右。 国势如此。国事,便如此。 拂了拂衣袖,他大步向前走去,灰暗的天空倾压下来,将他的身影衬得瘦削单薄,就好似他是在一肩之力,承受着天地之重。 卫姝随在他身后走着,眉头往上一挑。 其实,尔等大可以来问一问朕的,朕也未必就不肯说。 想当年,她也曾高踞宝座、俯瞰群臣,那云山雾罩的君臣把戏有时是挺有趣,有时却也颇为恼人,否则她也不会大半夜地不睡觉爬起来喝酒了。 为臣不易,为君者,难道就很容易么? 无声地叹了口气,卫姝情知从程渭这里打听不出更多东西来了,便提声唤了句“程奉直”。 程渭应声回首,卫姝便单手掐诀,行了个剑法起手之势,权作致谢之礼,轻声语道: “有劳程奉直辛苦奔波、不吝赐告,在下感激不尽。” 为君者,度人且自度,程渭对她有所保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卫姝眼下的身份的确很可疑,若异地而处,她可能会做得比对方更谨慎。 程渭略觉愕然,凝目看向眼前的少女。 少女仍旧初见时的装束,玄衣墨裙,唯额角巾帼鲜红如火,直映得她肤白如雪、眉横远黛,容颜竟是绝丽。 然而,少女的气韵却又极冷冽,让人生不出半点狎昵之心,望之越久,便越会觉出那眉目间的森然,似长剑在鞘,隐隐令人生畏。 见程渭始终不语,卫姝以为他没听清自己方才的话,便又道:“在下没什么要问的了,程奉直公务繁忙,还请自便。” 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程渭越发怔然。 他连托辞都想好了,孰料人家居然说不问就不问,从这一点上看,倒还真有几分江湖人的利落劲儿。 只如此一来,反倒让他有些迟疑。 虽然他并没打听到联调司的消息,但这数年间察觉出的某些……诡异,却也并非没有,而他身份不便,并不敢轻举妄动。 要不要给对方透个话? 迟疑只有一息,眨眼间,程渭已是一脸地淡然之色,将只一手负在身后,闲闲地道: “姑娘若是想要出去逛一逛,州桥夜市倒是有几家吃食甚是不错,那摊子皆设在龙津桥南里许处,童叟无欺、价钱公道,味道也很好。 再有,那北桥墩子左近有几家铺面,时常有外洋来的新鲜玩意儿,姑娘若是得了闲,也不妨去瞧瞧。” 州桥夜市名贯大宋,卫姝在真定时就听人说过,程家又离夜市不远,出去逛逛并不难。只她这几日琐事杂念甚多,不曾出门。 只是,程渭突然提起夜市作甚?这话题转得也太硬了,莫名其妙就扯起了闲篇儿,还特地点明了两处地点,莫非…… 卫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唇角微弯,浅笑盈盈: “既然程奉直这么说,想必那杂卖小食必定错不了。等雨停了,在下定要去瞧一瞧的。” 程渭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打着伞径往甬路尽头而去,高挑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暮雨之中。 ……………… 翌日黄昏,雨散云收,天边一轮明月,四下里虽无星辰点缀,却有人间万家灯火辉映,长街流荧,犹胜天河。 因着难得没下雨,地也干了,是故天光尚还不曾黑透,州桥夜市已是热闹非凡,往来行人摩肩接踵,各色摊贩并店铺尽皆挑起灯笼、点亮烛火,将整条街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而汴京繁华,又岂止在这一处? 立在桥头往远处看,便可见楼宇十余幢,皆有三、五层高,或彩烛明耀、飞桥栏槛,或脂香粉艳、荡翠流红,却是京师最有名的伎楼。 若是逢着月朗风清之夜,那楼中丝竹管弦之声亦能远远相闻,千金买一笑的豪客纵酒高歌、玉颜醉春风的美人婉转酬唱,风流有之、疏狂有之,却是又一番景象了。 (本章完) 第219章 夜市 笑语喧阗、香车宝马,不觉已是夜深,而市坊间的热闹,却仿佛才刚开始。 如织的人流中,卫姝青衣剑袖、束发掩鬓,一身装束却是京城里最常见的浮浪子模样,脸上还涂了些炭灰,遮去了额角那道伤疤,正在桥上漫步而行。 她并没空着手,此时正捧着个蔑丝编制小篓子,里头盛装着杏片、越梅、金丝党梅并腌制的威甜芥子之类的零嘴儿,时而便拣起一粒来丢在口中,望去很是悠闲。 她已经在夜市上逛了两个来回了。 从“龙津桥南里许处”的食摊,到“北桥墩子”左近那几家外洋货铺面儿,举凡程渭语中所涉之处,她全都挨个、反复地查看过了,却并没有什么发现。 想必程渭是不会拿假话来消遣于她的。 一来无此必要,二来,也太着痕迹了些。就算看在那块拍碎的玲珑石的份上,程渭也不可能这样做。 他点出来的那几处地点,应该真的有问题。只是,就这样在夜市上头乱走乱瞧,还需时刻小心不能露出马脚来,以防某些暗地里的视线,卫姝想要有所斩获,却也没那么容易。 更紧要的是,程渭说得太隐晦了。 他甚至都没表明其所言之处与联调司有无关系,只是笼统地让卫姝注意这两块地界,让人挺摸不着头脑的。 该不会是这位判官大人想借朕的手去查那个凶案罢?! 某一刻,卫姝不由生出了上述念头。 她倒也没觉得有甚不好。 查案便查案,总归老程家眼下也不需要她暗中保护了。 那红鲤囊牵涉到的某些人,已经放弃玩阴招,开始搞起了阳谋,布局还挺大,显然并不打算再着眼于杀人灭口,而是…… 釜底抽薪。 你要查,我便让你无处可查。 行至龙津桥北时,低眉望向波心流转的灯影,卫姝兀自出神。 局势已经改变,她便也不可再固守一方,该动的还是得动、该查的也必须查,只是需得格外小心,毕竟她身上还担着一重江湖身份,那神秘山庄的追杀,或许下一息便会到眼前。 思及此,卫姝便也越发觉得程渭并没做错。 于老程家而言,她就是个来历不明的江湖野人,人家话说三分余七分,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往嘴里扔了一粒越梅,酸酸甜甜的味道盈满唇齿,卫姝忍不住眯起了眼。 真个美味。 前世的大梁可没有这般精致的小食,调味之物亦远不及今时种类繁多。说句灭自个儿威风的话,汴京城内稍有两个闲钱的庶民,都比当年她这个女皇吃得好些。 民以食为天。 宋人能想出这等炮制美食的法子,可见商贸之富、物产之丰、能人巧匠之多。 只可惜,国朝繁华仅系于一城,那流落异国的离奴、在边境堡垒饮冰卧雪、抗击蛮族的将士,以及无数土里刨食、被苛捐杂税压得腰都直不起来的大宋子民,却被遗忘在了这繁华之外。 是他们不配享有这繁华么? 还是说,那高堂之上、君父臣子,已然尽皆闭目塞耳,既看不见、亦听不见? 卫姝对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笑了笑,抛开这突然浮起的杂念,又向篓子里拣了一片芥子,扔进嘴里。 入口是极浓的甜,稍有些腻人,然而细品之下,却又有盐渍的咸味,落入喉间时,则是芥子本身的清香甘脆,直教人舌底生津,胃口大开。 她一时倒又觉得有点饿。 她今日晚食吃得早,方才又在夜市上走了一个多时辰,行路间还不忘暗调内息,搬运真气沿小周天游走,以随时应对突发之事,消耗却是不小。此刻,口中吃着开胃小食,那街头巷陌炸鱼头、旋煎羊肉、炙猪皮的味道便直往鼻孔里钻,勾得她食指大动。 巧的是,她方一觉着饿,迎面一个推车走贩熏野鸭肉饼的小贩便走了过来,卫姝忙高声唤住他,数出十余枚铜钿,买了一小兜炊饼。 那炊饼的表皮烤得焦黄,饼芯却是带着嚼劲的软弹,新出炉的熏鸭肉分做干湿两种,干的只取咸鲜,湿的则以酱汁浸泡,裹在饼中一口咬下,汁鲜肉嫩、鲜甜扑鼻。 州桥夜市果然不负盛名,诸般吃食皆极美味,卫姝三两口已是一张炊饼入腹,正欲再拣上一块,蓦地脚步一停。 血腥气!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血腥气,滚烫而又潮闷,带着初离体时的丝丝温热,与满街的脂粉味、头油味、汗味以及食的香气混在一处,几乎难以分辨。 说起来,这夜市上卖肉食的铺子不少,时有猪羊的血腥气扑入鼻端,然而,这味道却很不一样。 那是炼血神功血气迸发时独有的气息。 至少六重境! 卫姝心头微悚,驻足佯作拿取炊饼,体内真气鼓荡,耳鼻口眼尽皆一清,瞬间便已锁定了血气的来处,眸光扫过,神情微变。 “曹家南货”。 血腥气正是从那南货店旁边传来的。 之前卫姝亦曾行经此处,只这曹家南货的店门口张挂着两只莲花灯笼,皆有磨盘大小,形制华美、做工精巧,莲心还能旋转,很是新奇。 卫姝两度打从此地走过,那灯下总是挤满了观灯之人,将铺子的门脸儿堵得严严实实地。 可此时,那两盏莲灯不知何时已经熄了,有个伙计正拿着长篙子挑着小灯笼往门前挂,却是市井最常见的红灯笼,店铺门前自是再无观灯之人,空空荡荡地,内外情形一眼可见。而直到这一刻卫姝才发现,在门脸儿的左首,居然有一条小巷。 方才门前人挤着人,将巷口完全挡住,她便也不曾瞧见,此时再看,却见巷子窄细、入口成线,就仿佛夜色在那明灯耀烛之下撕开了一道缝隙,现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卫姝凝目望向小巷。 巷弄似是极深,内中灯火俱寂,黑得如同墨染一般。 一眼看罢,卫姝尚未意动,鼻尖忽是耸了耸。 血气停了下来。 在此之前,那血气是流动着的,虽然速度缓慢,但却在一点点地靠近巷口。而此刻,气息凝结,隐约间似有窃窃私语之声响起,又好像是风吹动枯叶的声音。 卫姝身形一晃,消失在了原地。 (本章完) 第220章 暗巷 “嚯……嚯嚯……” 浓黑的夜色中,有野兽的低吼回荡。 穿堂风贴着地面吹过,阴冷、粘腻、潮湿,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与腐烂污浊的味道。不知哪家后院的渠沟漏水,“滴答、滴答”的流水声时而紧凑、时而疏落。 高耸的院墙遮住了月光,也隔绝了热闹与喧哗,只有墙头处还浮着一抹淡淡的月华,苍白而又阴森。 “滴答、滴答”。 奇怪的流水声间或响起,似是带着某种独特的音律,每当有低沉的兽吼传来,它便会出现。 渐渐地,低吼与水声便绞缠在了一起,无分彼此,听得久了,莫名使人心生烦躁。 “嚯嚯嚯……” 吼声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仿佛是被那诡异的流水激怒了,可奇怪的是,并听不到呼吸声。 除了风声、水滴声与吼声之外,巷中再无第四种声音,甚而就连十余丈开外夜市里的吆喝叫卖之声,也仿佛在传到此地的半途便被夜色吞噬。 卫姝伏低身体,整个人好像与夜色相融,身上的气息随风散荡,如若无物。 她的前面有一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男子,正背对卫姝,面壁而立。 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气,正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换洗过了,身上的袍子早已看不出材质,东一缕、西一条地挂着,几乎难以蔽体,灰白的头发也已打结,身上散发出极难闻的酸臭之气,直令人作呕。 那一声声如若野兽般的低吼,便出自此人。 而在吼叫的间隙,他还会不时地呢喃自语,只是语声极为含混,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犹如疯人一般。 卫姝瞬也不瞬地盯着这古怪的男子,面色凛然。 在这男子的脚下,横躺着一具女尸,而在尸体的边缘,是已然凝固的大片血汩。 男人低着脑袋,似是正在打量脚下的尸首,又像是在盯着尸首出神,对身后渐渐逼近的卫姝并无察觉。 而即便如此,卫姝的动作仍旧极为小心。 六重境大圆满。 这是她从这怪异男子的血气中约略推算出的。 这是个高手,并不比钩八、书九等人差。 不过,这人的神智已经不太正常了。 每一次低吼声传来,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狂暴而又恐怖的威压便会强上一分,而他却仿佛并不懂得如何控制,又许是在神智昏乱之下忘了控制,任由那股血气到处铺散,整条巷子已然尽在这气血笼罩之下。 相较于他的无所顾忌,卫姝的气息却轻细得近乎于无,体内流转的真气一丝丝浸润几处要穴,掌中铁锥蓄势待发。 以身为弓、以气为弦,此乃七重境高阶境界,若臻至完美,则身体的任何部位皆可发力,飞花摘叶可杀人。 不过,此时的卫姝境界不足,只能以手为凭,而她的另一只手则虚握成拳,真气吞吐之际,一个小水团在她的掌心滴溜溜打转。 那滴水之声,便是她故意弄出来扰乱这男子气息的。这怪人的炼血神功似有欠缺,无法以身为炉内炼气血,而是必须借助类似“狮吼功”之类的外门功法,辅助血气萦转,方可令得功不散而凝。 换言之,那一声声兽吼,便是他修炼的法门。 卫姝所要做的,便是乱其法门,寻找时机。 某个瞬间,她指缝倏地一松,数滴水珠接连漏下,砸在地面的积水上,“滴答、滴答”,又是几声轻响。 “吼……” 面朝墙壁的男子身形微晃,猛地抬手抓住头发撕扯起来,似是被这恼人的水声搅得烦乱不已,周身气血如鼓涨缩,频率越来越快、越来快越。 再一息,巷中空气忽凝,穿堂风也停了下来,一切如若静止。 “嗤”,利啸骤起,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浓得化不开的血气蓦然随着锐啸迸裂,看似毫无章法,却又隐含着不可一世的恐怖之力,直向卫姝扫来。 他发现我了。 卫姝神情凛冽,几乎就在男子出声的同时,掌中寒星如箭、断水分流。 “嘭!”,一丈开外的的沟渠霍然断裂,数不清的碎石激射半空,瞬间便洞穿了那铺天盖地的血气。 空气如同煮沸了一般,竟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红烟,就仿佛小巷中突然起了红雾。 再一息,便是一声沉闷而悠长的低吼,如孤狼对月悲鸣。 吼声未止,巷中已有狂风漫卷,污水杂物尽被一股绝大的力道拍上半空,复又“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卫姝心口一热,强烈的烦闷之感直冲口鼻,体内血气如被烈焰烤干,内力就此郁结,她忍不住身形晃动,向后退开了半步。 也就在这个当儿,一双腥红的眼睛鬼魅般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不知何时,这男人竟已欺身而上,那双赤红的眼睛离得卫姝极近,几乎就贴在她的脸上,血丝爆裂的眼白一片赤红,眼珠深处已然不见瞳孔,只有两个殷红的血点。 这已经不再是人的眼睛,而是野兽的凶目。 卫姝僵立原地,面上神情呆滞,似是被敌手突如其来的逼近吓得傻了,然体内真气却在那一丝阴寒之气的引领下疯狂运转,冲开锁住的血气,身体如置烘炉。 可她的心却在这一瞬沉入了谷底。 这人竟已通晓血气压制之法了?! 这可是七重境中阶的法门,可观此人血气外放,却只达六重境。 这怪人到底是什么境界?此外,他又是从哪里学到了这残缺的炼血神功,竟至练成了这一身诡异的武功? 方才有那么一息,卫姝竟完全失去了他的气机,直到他的脸贴了过来,酸臭的气味熏得她几乎窒息,她才惊觉到对方的存在。 心念电转间,卫姝面上的神情却越发呆滞,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怪人,任由那怪人瞪着一双血目,歪着脑袋,满是脏污的脸一点一点地靠近。 便在两人鼻尖快要挨上的那一刹,卫姝眼前陡地一花。 黑暗扑面、浊气冲天,小巷深处,已经没有了怪人的身影。 他不见了。 第221章 女尸 怪人……走了? 卫姝怔立在巷中,掌中短剑尚未出鞘,然而森寒的剑气却已直逼腕底,寒意透骨。 此乃她暗藏的后手。 方才那怪人若是再近上一分,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这短剑本身不过是精铁打制,材质不算出奇,可剑上毒物却是取自山庄三大毒使之一的阿福,见血封喉、世所罕有。 这年余间,卫姝已然从阿琪思的记忆里挖出了许多旧事:藏剑山庄、八部死士、诸榜争杀……这些字眼或画面时常浮现于脑海,也因此,在沧河边被卫姝一剑穿心的绿衣女子阿福,也被她记了起来。 破风箭法七重境、再辅以山庄毒使特制之毒,纵然杀不了那怪人,也能迫得他后退。 可这人却仿佛有所察觉一般,在卫姝出手之前便走了。 此刻,幽巷之中仍旧一片漆黑,远处的灯火并不及于内,可那浓郁的血气却正在飞速淡去,仰首时,墙头月华浅白如霜,瞧来唯觉萧冷,已然再无阴森之意。 怪人当真走了。 一如他出现时的突兀,这人走得也同样诡异。 直到反复确认巷中再无第二个活人之后,卫姝方才脚步一错,一只手扶住墙壁,大口喘息了起来。 此行真是凶险。 那怪人一身武功殊为诡异,根本摸不清门道。以卫姝的眼力,竟也瞧不出其身法路数,而方才那一近一远之间,她也只以眼尾余光勉强捕捉到了一道血色残影,飘逸轻灵,恍如流云飞烟一般高妙优雅,却又隐含着冲天煞气。 不论其他,只说此人轻功,已足可冠绝江湖,在阿琪思的记忆里,就连高手辈出的藏剑山庄,也寻不出比这怪人轻功更高之人。 可偏偏他的炼血神功却又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地,空有绝顶轻功、超凡内力,武技却是江湖上人人厌弃的邪功。 难道是哪个名门大派的弃徒?又或是本身便是一派或一门之主? 唯其如此,才能解释得清这怪人身上的种种矛盾之处。 汴京之大,果是奇人辈出,便是不起眼的暗巷之中,居然也能遇见隐世高手。 而这也令得卫姝越发惕然,不敢小瞧了这藏龙卧虎之地。 这人不战而走,于她自是好事。 她本就意在查探消息,只是没想到才一潜进巷中,便被一股强大且暴虐的气机锁定,当即气血受制,若是强行退去,必将气血倒流,遭受反噬之苦。不得已之下,她只得取了个巧,以水滴声乱去怪人心法,以寻生机。 好在二人未曾交手,卫姝担心的事也没发生。 如无必要,她实不愿与个神智不清、武功又奇高的疯子过招,而今晚又和当初与书九对决那一战还不一样。 那一战,卫姝杀机汹涌、箭气澎湃,正合破风箭法一去不返之意;而这一次,她并无决死之念,心意不坚,武功自也是大打折扣,就算搏命相击,只怕也讨不得好去。 扶着墙壁调整了一会儿内息,压下体内寒毒并沸腾的血气,卫姝方才觉出那墙壁滑腻腻地,上头也不知粘了多少污物,不由心生别扭,忙不迭地松开手,旋即提步上前,蹲在了那具女尸身旁。 夜色虽浓,她的视线却未受阻,一眼便看出此女年岁尚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生得颇有几分姿色,额上点着花靥,颊边搽了雪白的粉,唇红欲滴。 只是,此时她的妆容与肤色已然剥离,满脸浮粉之下,是青紫僵硬的面庞,并不好看。 再细察其身,女子祼露在外的肌肤细滑白嫩,十指尖尖如春葱,身上穿了件烟罗紫轻纱小衫,隐隐透出内里的一抹嫣红,细嗅之下,残香隐约,味道却也是外头常见的杂香。 似是瓦街一带的伎子。 卫姝想道。 良家女子断不会穿着这般轻薄露体的衣裙,妆容也不会这样浓艳。 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夜市。 歌楼管弦自不可闻,只有一线宇楼的影子嵌在墙角,显示出那里的馥丽堂皇。 随后,卫姝垂眸扫向女子的胸腹处。 女子的胸腹破了个碗口大的血洞,皮肉外翻,断口处如犬牙交错,显是被强行撕扯开的。 血洞之外,一小截肠子正拖在地上,尾端切口平整,应该是被人切去了一部分,却不知是扔在了别处还是被收了起来,腹内脏器糊烂一片,则是被锐器搅散的。 这凶徒当真手段残忍,杀人毁尸,全无一丝对弱女子的怜悯之意,可见其心性之恶。 卫姝探手摸了摸女子的颈脉。 触手一片冰冷,应该已经死了有些时候了。 是那怪人杀的么? 卫姝低头忖度起来。 那怪人已处在半疯的状态下,武功又极高,做下此等恶行还真有可能,但不知为什么,卫姝总觉得他不像凶手。 虽然他二人只隔空过了一招,其血气之中的狂暴也确然恐怖,但若这怪人当真嗜杀,便不可能轻易遁走。 他该当连卫姝也一并杀了才是。 尤其卫姝还亲眼瞧见他就站在女尸面前,末了又与他照了面儿,瞧见了他的长相,他就更该杀人灭口才是,至少也当对卫姝露出杀意。 可他却一样皆无,反倒还自个儿走了。 卫姝一面思忖,一面下意识地观察着女尸,忽地眸光一凝,轻“咦”了一声。 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起身走到尸体的另一边,却见在女子左侧衣袖的边缘,血迹蜿蜒转折,勾勒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落笔处,恰好便在女子无名指的指尖,就似是这女子特意画下来的。 卫姝俯身凑近细加辨认,终是看清那符号原来是个未曾成形的字,一个“冂”字。 这是女子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的么?难道是凶手的名字?又或许是她想要暗示些什么? 卫姝盯着那血字看了数息,神情倏然又是一变。 女子衣袖展开的方向有些奇怪。 她立时以真气裹住手指,虚握住女子的手往旁边挪了挪,便觉女子袖中有异物,而在那“冂”字的上方,则还有一道短横,这是…… 卫姝心头一跳,猛然转首望向巷口。 第222章 癸卯 巷口处,小巧精致的红灯笼兀自随风晃动,那灯笼上的“曹”字被烛光染作赤红,远处瞧来,犹如带着一层血色。 曹? 女子临终前所书,乃是“曹”字的起笔?曹……曹家南货? 这一瞬,卫姝脑中猛然浮现出了许多画面: 曹家南货门前那两盏奇巧罕见的莲灯;围堵在门脸前观灯的大批百姓;被人潮完全没去的巷口以及……躺在巷中死去多时的女子。 诸多念头齐至,她的思绪纷乱不已,然而,尚未待她厘清诸事,街市之上忽有喧哗之声传来,旋即便是“砰”地一响,好似远天里打了个炸雷。 “放焰口喽!” “真好看哪!” “娘、娘,天上开花了呢!” 夜空一下子亮了。 卫姝下意识抬起头,一朵硕大的烟花便于此时腾空而起,巨大的声响震得人耳鼓微鸣,那绚烂的华彩辉映如星,就连明月也在这璀璨的光影中黯然失色。 真的有人在放焰口。 一时间,孩子的欢呼与大人的笑语此起彼伏,市声嘈杂到了极点,那声响仿似从极远处而来,穿过幽长寂静的深巷,落入耳畔时,被夜风刮得细碎。 卫姝慢慢地低下头,望向地上的女子。 女子的脑袋歪向一旁,失去生机的双眼已然变成了死灰色,而她视线的终点,便是她原先左袖的位置。 卫姝探手伸进那只冰冷的袖笼,很快便寻到暗袋的位置,旋即并指如刀,向那袋缝的接口轻轻一划。 暗袋落下,卫姝将之完整地取出来,却见缝死的线头已然破开,现出了袋出之物: 一块铜牌。 铜牌比小儿手掌略大些,做工寻常,正面镂刻着一只虎头,只那虎额之上的“王”字变成了“贲”字,反面则是玄色描金边的两个字: 癸卯。 长锋营、虎贲卫、癸卯。 卫姝一眼扫过,脑中立生此念。 这是长锋营密谍的身份腰牌。 一年多前,她曾在白霜城见过相似之物,不过她见到的腰牌上镂刻着的乃是一只雄鹰。 鹰扬、虎贲、豹滔、凤翔再加上特伍,此乃长锋营所辖五卫之名,合起来便是其完整的营制。 而这五卫则各有卫指挥使并副使若干,指挥使之上还设有长锋营总营、副营等武职,皆为差遣官,其中后者秩六品,前者秩七品,统归联调司节制。 这陈尸陋巷的女子,赫然竟是隶属于联调司长锋营麾下的一员密谍。 谁杀了她?曹家南货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竟会使得这女谍在临死前也要血书其名? 望着手中铜牌,卫姝的心神一下子恍惚起来,眼前好似又现出了一年多前的那一幕幕: 沧河岸边死而不倒的尸首;手握竹哨永不瞑目的尸首;倒伏在断崖之下却无一背向敌人的大片尸首;还有眼前…… 被人开膛破腹的尸首。不知不觉间,血色已经染红了她的视野,卫姝的呼吸变得迟滞而沉重,淡淡的血气从她的身上散溢而出,向着巷口飞速漫延。 “砰”,又一朵烟花散落天际,深巷中亦划过了一道绚美的光,地面积水被烟火照亮,映出了一双血红的眼眸。 那是卫姝的眼睛。 这刻的她,与方才那怪人别无二致。 她已经动弹不得了。 沸腾的气血毫无预兆地自足太阳三经沿尾椎直冲大椎穴,眨眼间便已攀上天柱、玉枕二穴,一路摧枯拉朽,破开重重禁锢,向着脑顶百汇穴咄咄逼近。 炼血神功四重境,已近破关。 卫姝一点都不想破关。 可方才激荡的心绪却已趁虚而入,血气早已入港,且血行加速之下如大水漫灌、血潮汹涌,而她以内力筑成的堤坝,却在节节败退。 炼血神功四重境后,眼窍便会受损,再加上此前损及的耳窍,五感已去其二,对任何一名武者而言,这都是噩耗。 五感越是迟钝,对炼血神功的依赖便会越重。 卫姝自不愿受制于一门功法。 然而此时的她却已无计可施。 血气先发而内力后起,卫姝只能拼命加速真气运行,意图狙击上涌的气血,可体表却还是爆起了一粒粒血珠,全身如被血雾笼罩。 便在这危机关头,隔墙倏地传来了一声异响。 “呃——” 短促的尖叫,带着极度痛苦之意,仿佛有人被扼住了咽喉。 卫姝昏乱的神智瞬间有了一丝清明,脑中顿时如有万千钢针扎下,疼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而蕴集已久的内力亦终是借此机会轰然上涌,近乎溃散的堤坝重又耸立。 便在此时,街市喧哗又起,却是第三朵烟花腾空闪亮,那砰然巨响听在卫姝耳中有若纶音。 顾不上五窍渗出的血丝,她趁此机会鼓足内力紧追不舍,以磅礴的真气裹挟住血色狂潮硬生生回撤,任、督二脉中那两条火龙也在内力的冲刷下星散,体表血珠尽数回缩,所有异状皆已不见。 不过,真气势强,寒毒便又向着经脉深入浸透,然而卫姝此时也已无暇他顾,只能以毒攻毒,反复默运山庄心法,终是安抚住了处在崩溃边缘的气血,神智亦完全地清醒了过来。 待到体内气息稍凝,她才涌出了一阵后怕。 方才拿到腰牌时,因思绪起伏过大,早前被怪人激发的气血当即卷土重来,险些便破开四重境,所幸那声尖叫并放焰口的声音来得巧,将她惊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凝神片刻后,卫姝便将腰牌握住,双足往地面一顿,整个人已如狸猫般轻盈掠起,越过了丈许高的墙垣。 一墙之隔,正是曹家南货的后院。 只消估算一下巷口至陈尸之处的距离,便可得出这个推断。而方才那声尖叫,便是自那院中传出的。 曹家南货,必定与长锋营女谍之死有关。 翻过墙后,卫姝并不贸进,而是手足并用攀牢墙壁,似一尾大壁虎般紧贴于灯烛不及的阴影处,俯视着墙下情形。 院子里灯火通明,却寂静无人,唯有花树掩映、廊庑曲折,瞧来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院落。 第223章 突袭 曹家南货的后院儿,似乎比想象中更清雅些。 卫姝暗自忖道,视线自院子正中的朱漆四角小亭掠过,心中生出了一丝异样。 这看似普通的庭院,不知何故,总予人一种怪诞之感,可任凭卫姝怎么看,也看不出怪在何处。 若是硬要说点儿什么的话,便是这院中布置得太过于讲究,一应山水石桥皆蕴着股子气象,比程府花园更有仕宦人家的派头。 一个商户,哪里来的这般气韵? 卫姝一面细加观察,一面留意着周遭动静,很快便察觉到,在花园北角靠近蔷薇架之处,有一道很微弱的气息,入气多、出气少,那气息的主人应该已经陷入了晕迷。 她耐心地蜇伏于墙垣之上,直到又一枚烟花升上夜空,墙头阴影随之变幻,她方才瞅准时机纵气游身、人随影变,悄无声息地便自高墙滑落到了地面。 然而,双足才一踏地,黑暗中忽地传来“咔嗒”一响。 机括声! 且,似曾相识! 卫姝莫名后背一寒,不及多想,一个纵跃朝旁翻滚,急切间竟顾不得什么身法气息,颇有些狼狈地合身扑向侧边的甬路。 “砰!” 身形未落,后方砖地陡然炸起一团耀眼的火光,随后便有淡淡的硝烟气弥散开来,卫姝此时犹在半空,反手一掷,袖中短剑已闪电般射向廊角东首。 那机括之声便是自那里传出的。 短剑在夜幕中划过一道寒光,隐没于廊角某根朱漆柱后,而后,再无声息。 卫姝的一颗心也往下沉了沉。 方才这一掷她气贯丹田,纵使杀不了敌,惊一惊对方也是成的,却不想竟如泥牛入海,那偷袭者居然毫无动静,此人的武功…… 念头才转至此节,一阵强烈的心悸蓦地袭上心头,卫姝暗道一声“不好”,近处又是“咔嗒”一响。 还是机括声! 不知为什么,这声音竟让卫姝毛骨悚然,冷汗瞬间湿透了后心。 仍旧是不急多想,她已是本能地单手向甬路边缘一按,身形借势如弹丸般急掠向上,半空中腰身忽又一拧,如大鸟一般滑向不远处的一座假山。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方才所伏的那条甬路已是“哗啦”一声破开,一根儿臂粗的铁刺突地现出,刺尖之上污浊发黑,似还残留着些许血色。 机关阵! 这三个字令得卫姝整个人如堕冰窟,而眼前假山已然在望,她此时根本来不及去思虑、去判断,全凭身体本能伸出足尖在假山上突起的一块圆石轻轻一点。 “嗤、嗤、嗤”,破空声骤然响起,密密麻麻的竹箭似从天而降,又仿佛自四面八方倾泻而至,眨眼间便将整个庭院笼罩于箭雨之下,天上地下、无可遁形。 紧随而来的便是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夺、夺”之声,却是竹箭射在木石之上发出的声音,其声绵密不绝,也不知有多少暗箭射出。 直有五六息后,箭阵方息,那铺满地面的青砖旋即一块块翻转,将落地的箭支倒入下方,复又转回正面,连接平整。 不消多时,园中砖地便干净得仿佛才被仆役打扫过一般,连片落叶都不曾留下,灯烛投下细碎柔和的光影,花木参差、水流细细,一派静好。 卫姝团身缩于假山洞中,呼吸微促,额角汗水打湿了鬓发,脚边是十来根断掉的铁刺。 假山内壁并地面亦布设了机关,嵌着十来根精铁打造的铁刺,根根皆有拇指粗细,无论来人是触地还是碰及洞壁,皆会引阵得法发动。 不过,这铁刺阵此时已被卫姝强行破除,那散落足畔的刺尖便是佐证。 此乃唯一的生门。 方才她一脚踩中假山陷阵机括,坠入山腹,以此躲过了外头的箭阵,同时却也触发了山洞地刺阵法。不过她早有所料,机括一动,她便当先掷出铜牌砸上洞中地面,诱得阵法先期发动,而她也终是得了一息先机,真气外放、震断铁刺,这才得保无恙。 而饶是如此,卫姝也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再也不曾想到,这大宋都城、闹市中心、寻常商户人家的后院里,竟还隐着藏剑山庄的机关阵。 藏剑山庄竟也染指此事了么? 此时再回思,那第一声机括之声看来也并非有人暗中偷袭,而是她误触墙上的机关消息,阵法就此发动。 所幸这是藏剑山庄布设的阵法,若是天机门在此设阵,卫姝想要全身而退绝非易事。 这样一想,她便又生出了几分庆幸。 阿琪思的记忆虽有缺损,一身武功倒还真是炉火纯青,却不知这浸入骨髓的武者本能又是历了多少危险方才换来的?而这十六岁少女短短的一生中,又曾闯过多少次这样九死一生的机关阵? 在洞中略作调息,卫姝也不耽搁,伸手按向左壁一处不起眼的凹槽,右侧石壁立时“吱嗄”一声洞开,现出了外面的一条五彩碎石小径。 卫姝弯腰自洞中行出,小心地向前跨出一步,在心中暗暗计算着步幅与距离,踏着碎石小径向前走出五步,便见小径东首现出一方高不及一尺的青石,石上刻着“兰芳蕙瑞”四个篆字,仿佛是为了映衬旁边的几株兰草而特意安设的。 见了此石,卫姝提起的心便向下落了一半,立时转向左首草径,再行数步,又有数枚鹅卵石铺地,她提步越过石块,跨入游廊。 就这样在院中曲折往返走了约有小半刻,机关阵再无动静,最后,她在回廊西首的木柱中拉出一枚铁环,左旋三圈,关闭了阵法。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是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这阵法不过只是乙等级别,于阿琪思而言并不难破解,但卫姝却是第一次接触这等堪称玄异之事,难免心下惴惴,所幸过程中并未出错。 阵法关闭后,这花园便已再非龙潭虎穴,卫姝便也再无顾忌,两个起落便掠至花园北角的蔷薇架。 花架旁亦铺着大块青砖,此时,那砖地上正躺着个黑衣蒙面之人,观其体态,应是一名女子。 网好了,但我却陪家人正在往外地赶,最近这几天真是事赶着事。这一章是存稿箱发的,等到了地方我看看有没有办法码字,我没带本子,把文倒进手机里了,如果明天的文写得不够好,那一定是因为我不习惯手机码字造成的。不过要是能找到一台电脑的话应该会好点。总之,最近真是太对不起亲们的,给亲们道歉。另外祝亲们端午节快乐,健康吉祥。 第224章 庚辰 卫姝先探了探蒙面女子的颈脉,确定她只是昏了过去,而其晕迷的缘由,泰半缘于她腿上的那个血洞。 此刻,伤口处的鲜血已然停止了流淌,可砖地之上却并无多少血渍。 目注着那青砖边缘奇异的纹路,卫姝几可断定,这蒙面女子应与自己一样,亦是不慎触发了锥刺之阵,被刺伤了左腿,而从伤势来看,她在受伤的瞬间当是闪避了一下,躲开了骨头,只伤及皮肉。 所幸这砖地下的铁刺不及甬路处那般凶厉,否则,这蒙面女子就不是小腿受伤,而是整条腿都会被刺穿,就算能保住一条命,腿也必定废了。 只是,这伤势也并不太重,何以此女竟昏迷了过去? 卫姝细察片刻,很快便嗅到了一丝异香,正是从女子腿伤处传出的,闻着像是苦艾与苍术混合着松脂的味道。 异香扑来的刹那,脑海中的那部书卷便于翻动起来,烛火照亮了书页的一角,卫姝于是记起,此乃山庄特制的一种迷药,见血起效。 通常情形下,庄中杀手会在需留活口或要生擒某些人时,往兵器上涂抹此药。 只要不是致命的毒物便好。 卫姝想道,伸手揭开了女子面上的黑布。 黑布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庞,瞧来不过豆蔻年华,五官清秀、皮肤白净,只可惜,额角处有一行如蚯蚓般扭曲的刺字,让这张秀气的脸也变得丑陋怪异起来。 牧那黑泰。 熟悉的金文、熟悉的渗着血色的漆黑刺字。 一瞬间,卫姝仿佛重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春天,回到了那片被异族占领的土地。 她低眉端详着昏迷的女子,目中涌动起了未名的情绪。 莲儿。 那个曾跪在地上向她乞求活命的卑微女奴,此刻身著劲装,昏倒在了藏剑山庄的机关阵中。 一别经年,卫姝并非不曾想过会再遇故人,然而眼前的重逢却依旧超乎她的预料,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亦令她有数息的失神。 回到大宋的离奴该是何等境遇,她其实也能猜出一二。 他们多半都不会过得太好。就算有卫姝赠予的金银傍身,额角那枚耻辱的印记,亦会断去他们绝大部分的出路。到最后,他们很可能仍然逃不开为奴为婢的命运。 可莲儿的际遇却显然并非如此。 她经历了什么?为何出现在此处?若是受命而来,她又是受命于何人或哪一国?她是死士?刺客?还是密谍? 思绪是混乱的,然而这也未曾影响卫姝的动作,她飞快探手摸向莲儿的衣袖。 也就在这个当儿,莲儿忽地呻吟了一声,张开了眼睛。 “你醒了。” 卫姝立时说道,也并未缩手,反倒顺着方才的动作向莲儿的脉腕处按了按,又自然而然地替她理了理衣角,柔声道: “还好,你伤得不重。” 莲儿茫然地看着她。 她的眸光空且散,是晕迷后初醒之人的眼神,好一会儿后,那涣散的视线方才聚拢在了一处,凝视着眼前之人。 这是卫姝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清晰地瞧见一个人的瞳孔在瞬息间紧缩。 烛火下,那双眼睛里的警觉、戒备、惊异与慌乱是如此分明,却唯独不曾映出重遇故人的欣喜。 虽然她一眼便认出了卫姝。 而卫姝亦发现了这一点。 毕竟她在莲儿面前数度以男装黑面的样貌出现,且每一次出现皆与密事、要事关联,对方绝不可能忘记。 可现在,她们却无一句寒暄,就仿佛那年许光阴的阻隔,从不曾存在于彼此之间。 沉默地对视了片刻,莲儿嘴唇翕动着,语声沙哑地道:“你怎么……” “癸卯死了。”卫姝打断了她,秋水般的眸光滑过她的袖缘,稍作停顿,复又转向一旁。 就在方才假作探脉的那一刻,她已然探出了莲儿袖中圆且坚硬的事物。 与癸卯的那块铜牌极为相似。 然而,卫姝也并不能断定莲儿必是长锋营密谍,此时出其不意地开口,未始没存着诈一诈对方之意。 听了卫姝所言,莲儿的眼神一下子便黯淡了下去,却也只有一息。 一息后,她的神色已然归于平静。 她两手撑着地坐了起来,左右顾视一番,轻轻咳嗽了几声:“这……这阵法是你破的罢。” 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 说完了话,她又抬头远眺,仿佛在观赏园景,还盯着头顶那盏水晶灯瞧了一会儿,方才叹息道: “原来,曹家的花园是这个样子的啊。” 她转向卫姝牵了牵唇角,笑容里似是含着一丝苦涩:“我和癸卯盯了这里两个月,今天才寻到机会,没想到……” 她止住话头,静静地看了卫姝片刻,便自袖中取出一块铜牌,递去了她的眼前:“你验一验。” 她仿佛笃定了卫姝会验看信物,就如同她笃定卫姝对她的猜忌与试探,于是索性光明正大地将铜牌交了出来。 审时度势,取舍得当。 卫姝在心中给出了这样的考语,同时也再度觉出了震惊。 能在短短几句话里便认清形势,并做出最合理的判断,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只会哭的小女奴么? 这样想着时,卫姝的面色却并无变化。 高踞宝座那么些年,她业已惯于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脑中所思与面上的神情从来无关,有时候她甚至能在心里哼着乡俚小曲儿,面色却端重得仿佛正在办祭天仪式。 一如此时。 莲儿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抿了抿嘴唇。 这细微的动作让她的笃定有了一丝裂痕,险些便要维持不下去,所幸卫姝及时开了口: “你们在查什么?” 她没去验看那块铜牌。 莲儿心头莫名一紧,却又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方才那一息的安静,极重、极深,似是无孔不入,又像是深不可测,有若实质一般般,迫得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而此时的她却又感受到了风拂过面颊的凉意,也听见了远处夜市的喧嚣。 “我们在查倭子。”莲儿说道,主动将腰牌翻转过来,有字的那面迎着光,以使卫姝看清其上的“庚辰”二字。 这一章依旧是存稿箱发的,估计我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家了。 (本章完) 第225章 相送 “倭子?东洋人?”卫姝眉心微蹙,视线只在那铜牌上略略一扫,便即移开。 铜牌并不能成为证明。 卫姝也有铜牌,但她却并非癸卯。同理,莲儿纵使有铜牌在身,也未必便是真的庚辰。 “是。”莲儿也只示意了一下,便将铜牌收了起来,平静地看着卫姝道: “倭国一直觊觎我大宋,近年来时有海寇袭扰沿海,杀死杀伤了不少宋人渔民,水军却是屡剿屡败,海寇往往未闻风便已逃窜。” 她停了一下,冲卫姝露出一个歉然的表情:“眼下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卫姝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未作他言。 这几句话其实便已足够了。 很显然,那海寇背后必有宋人暗为援手,否则不可能躲过水军的连番剿杀。而这曹家南货恰是经营外洋货品的,与莲儿的说辞也完全合得上。 这般看来,大宋四周还真是群狼环伺,连倭贼亦要分一杯羹,大宋的国力,已经衰弱到了这步田地了么? “尸首在哪?”莲儿忽地问道,望向卫姝的神情很是郑重。 看得出,她已从自证身份转换到了处置眼下的局面,整个人气势忽变,带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态度并称不上客气。 她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又往回找补:“你……嗯,姐姐是在哪里瞧见癸卯的?” “一墙之隔。”卫姝神态如常,站起身来朝墙外的某处指了指: “约莫就在这花架差不离的位置。我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她没去提那个怪人。 她相信莲儿亦有事未向她提及。 “能……能请姐姐把尸首带过来么?”莲儿轻声地道。 未曾问及癸卯的死因,亦对卫姝出现的原因漠不关心,只提了一个并不出格的要求。 卫姝望了她一眼。 莲儿这时候并没去看她,只低头试着撑起手足想要站起来,却终因腿伤而重又坐倒。 她这才仰首看向了卫姝,目中隐有求乞之意。 于是,就有了一点当年乞求活命时的样子。 卫姝想了想,点头道:“好。” 语罢,身形一晃,已然不见。 莲儿怔怔地坐在原地,两眼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数息后,她的眼前便重又现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衣不沾血、袍袖翩飞,与她记忆中差相仿佛,就连手里提着的那具尸首,亦予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莲儿闭了一下眼。 “啪嗒”,脑海中仿佛有帘幕落下,掩去了那些过往。 她直勾勾地望着那具尸首,神情专注而又哀切。 癸卯真的死了。 她想要再闭一下眼,可她的眼睛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让她没法子不去看那具尸首,也没法子不去注意那尸身上破开的胸腹,以及拖在外面的那小截肠子。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你想怎么做?”卫姝的语气很淡然,提在手里的癸卯仿佛轻得像一根羽毛,连她的呼吸都无法扰动。 在有些人眼里,他们这些人,的确不比一根羽毛更重。 莲儿的面色变得越发苍白。 有那么一瞬,她眼底的平静如同阳光下的冰面,升腾起了丝丝水汽。 她忽然偏过头,生硬而又突兀地,像是有谁拗着她的脑袋往旁转。 “我……我得马上去一个地方。”她的说话声沙哑得像个老人。 她用力地喘了口气,似是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声吐息喷涌而出,而后她又倏然回望过来,小鹿般的眼睛里已经泛出了泪光,令人见之生怜: “能不能麻烦姐姐送我一程,我……” “可。”卫姝答得飞快。 许是答得太快了些,莲儿的后半句话在她应下之后方才说完:“……我腿受了伤走不动……” 几字出口,她才有些愕然地眨了眨眼睛,面上的神情停留在了某个微妙的瞬间:“你答应了?” “为何不应?”卫姝伸手扶起她,一脸地理所当然:“我既救下了你们,自当一救到底。” 莲儿的嘴唇又抿了起来。 卫姝发现,每有心绪波动之时,莲儿便会习惯性地抿唇,似是在籍此平定心神。 “把她……把癸卯先放下来吧。”一息后,再度平静下来的莲儿轻声地说道。 卫姝依言照办了。 她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就如她没有理由不去救那群离奴一样。 与其说那是一种责任,毋宁说,那是一种偿还。 莲儿单腿支地,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弯下腰快速扒掉癸卯身上的衣裙套在自己的身上,又将凌乱的头发打散,熟练地三两下拢作女子挽髻,再将尸身上的头面拔下来插戴在髻上。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她与癸卯身形相仿、个头也一般高,再将癸卯的衣饰穿戴起来,至少看背影,已可乱真。 穿耳坠的当儿,她又向卫姝道:“劳动姐姐去那廊子里头瞧瞧,那地上有件衣裳……” 话未说完,卫姝已如轻烟般掠进了回廊。 此处不在机关阵中,她方才也没来得及查看,此时便见那廊外草地上落了件宝蓝鹤氅,质料精美、绣工不凡,一望而知是富贵人家子弟穿着之物。 她将衣裳提了过来,莲儿已经收拾妥当了,小鹿般的眼睛凝向卫姝,请求地道:“姐姐能不能套上这衣裳?” 卫姝早已明白她的用意,亦不多问,单手一甩,鹤氅便已披上了身。 她本就是男装打扮,此时不过多了件外衫而已,丝毫不显怪异,反倒衬出了几分英气。 莲儿端详了她几眼,点了点头:“这样便很好。” 说着又向着花园正中的朱漆亭示意了一下:“最后,姐姐便将癸卯放在那里罢。” 那小亭子乃是花园最为醒目之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皆是一眼可见。 卫姝仍旧一句话不多问,将癸卯的尸身放去了指定的位置。 这过分的干脆利落反倒引得莲儿有些不安,待卫姝回转后,便嗫嚅着解释: “等我去了那个地方,知会了消息,咱们的人会去府衙报案,再引官府来这里查的。姐姐放心,必不会牵连于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