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待君来》 第1章 楔子 我自苍原回来便大病了一场。 在病中,我浑浑噩噩,仿若一直在做着什么梦,但我躺在床上,五感几乎尽失,意识尤是恍惚。 梦中情景记得不甚清晰,可纵使是在思绪模糊的那些日子里,我依然能感知梦中的一些人,一些事,似乎对我来说十分重要,我想要忆起,不料终是徒劳。 待我醒来,离我从苍原回来也已有一月有余。 我从岁末冬前往雪山连绵的苍原,现今恰是来年春初,尽管空气里还夹裹着去岁细碎冰雪残留下的寒气,也藏不住春意在满园迸发,随着苑落墙角边野芳幽香,伴着小径旁新树发芽,丝丝缕缕却扑面而来,细微的绿意直酥进人心里。 我许多年来不曾在房中待上如此长的时间,亦不曾好好留意过自己苑内好景,哪怕前半生的十数年走过世间千万河山,此刻想来却远不及身边的杂草杂花来得自然动人。 闲来之时我会捧着一卷书倚在窗边,少有的余暇总能让我心情变得愉悦,倒不是因为窗外春景有多么美丽,而是我发现过去一个月中我一直难以回想起的梦境在我的脑海里突然变得清明起来,梦中人的一言一笑变得格外生动,就连当时梦里未听清的靡靡之音也能在我耳边萦绕不绝。 当然,这也是难得能够使我高兴的一件事,其实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卧寝,面对一只小巧的纯金打造制作精美的鸟笼黯然神伤。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以发生许多事情,至少我病中沉睡,一觉醒来周遭就已经翻了天,譬如新任祝史在不久前的某一日于盛缁城的五潼门侍卫轮换值夜时伺机出逃,至今未寻;譬如我朝延续数百年的定天阁在不久前的某一日被一道懿旨下令废除;再譬如,我最爱的一只玄鸟也在我昏睡的不久前的某一日挣脱鸟笼的束缚,不知飞向何方。 前两样事情我并不关心,毕竟国家之事自有朝廷之上的官员操心,与我总归没有太大关系的,我只是心疼我的鸟儿,我养了它五年,感情甚笃。 然我母亲并不这样想。 自我的父亲过世,兄长继承整个家业,母亲就顺理成章坐上家中主母的位置,虽然我的嫡亲祖母仍健在,但因年老,无暇看顾整个大家族,索性甩手不再理事,素日待在屋里礼佛念经,余下家中一群姬妾唯母亲马首是瞻。 母亲是个很有手段也很有想法的人,从她能从十余名侧室中的一员顺利抬高身价成为正室夫人就能够看得出来,因此对于众人的讨好献媚,她很是受用。 在我安生休养的时日,她常常会到我房中坐坐,陪我聊聊天。 她惯于端坐在我床榻对面的影木心椅上,一手托着青瓷茶盏,一手奉着盏盖,用嘴轻轻吹开浮在茶水上的沫子,直至腾升的白气散开,才小心沿杯沿抿一口茶水,朝我道: “陛下早就该这么做了,何故等到现在?我国屹立百年不倒,难不成就只靠那小小定天阁?这一起子的人不过只知妖言惑众,祸乱朝纲,迷害君主,和民间招摇拐骗的方士没什么两样,养着他们,费财费力,无多益处!” 大多数庶民或多或少迷信天权神明,命格风水,高官贵族也不例外,母亲对此却总嗤之以鼻,分外不屑。 若换作平日,我或许会应和一二,只是近来我实在烦闷,并无心情与她议论此事。话语已尽,我也只能报之清浅一笑,然后继续望着空荡金笼独自忧伤。 母亲想来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所以换了一盏茶水,顺带将话头揭过,却并未有离去的意思: “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没有一个能照顾得了你的人,我近来帮你留意了一番,择了几位才貌双姝的女子。我也知道你这些年来对棋术颇有研究,所以特意选了其中几个精通棋艺的闺秀,至少若能结为琴瑟之好的话,想来闲暇时候也不会感到无趣。” 我本就兴意阑珊,闻言不免愈加感到厌烦。 自我成年起这些话就经常能被人提起在我耳边叨叨,时下我刚刚得了一片清净,哪知又时常被这些琐事缠身。 再者,母亲虽聪明,在儿女之事上远不及在父亲身上放的精力多:我虽好棋道,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喜欢通晓棋艺的女子,因为棋艺之法包罗万象,若真有精通此道的女子,未免太聪明,而我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子,身边也不需要有这么个聪明的人。 可母亲不能理解,或许说她根本不需要知晓我的想法,只要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我娶谁都无所谓。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多说什么,最好的逃避方法就是无言。 我依旧一语不发,散漫地将书丢到床榻边的几上,斜靠在枕上,合上眼假寐,不多时,只闻母亲低低的叹息声和厚重衣物拖迆在地渐行渐远的声响,末了,便是房门微阖与她同侍从轻言嘱咐的声音。 一刻前还稍稍有些人气的屋子瞬间变得冷清了,我已不再想起身,干脆躺在榻上打算小眠一会儿。 其实在过去几天里,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情,连同梦里的声声质问也反复在脑子里过了许多遍,我觉得我是明白的了,我想要回答,不管是对梦中人还是对自己,总算是有个交代,然而我已知晓自己的答案了,梦中人此刻已然远在天边,若是无缘,也许下半辈子永不能相见。 我的答案可能再说不出口了。 后来,我又做了一个梦,梦境很清晰,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朦胧迷惘。 梦里有一棵高大的白兰树,梦里有阳光,是白兰的花瓣被毫不留情地吹落飘散,在弥漫着香气的微暖空气里轻盈似蝶,耀眼如金,梦里有风,是风把它的香气撒向墙外的人间。 梦里还有一个我,但我觉得这里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这个场景太过于熟悉,好像在远去的时光里的某一日,我也曾见过这样烂漫的芳华,在香意浓浓之下,在衣衫鬓影之后,在兰花玉树之旁,总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我。 可我终究没有等到那人,因为在白兰树后,只有一位身着道袍的老翁。 他已经很老了,头发苍白,额边的发可以遮住他的脸,长须甚至能够垂到地上,因为我看不清他的脸,所以没办法得知鹤发之后的双眸里有着怎样的智慧光芒。 他似乎在笑,又好像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蹒跚着走进我,他的声音沙哑却有着令人敬畏的力度,可以穿透时空,直达未来或者过去:“你在找什么?” 他的话语像是平静湖心里被石子惊起的一层层涟漪,一波一波地朝我袭来,他没有得到答复,遂又上前几步,不依不饶:“你在找什么?” 我不能看到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一直盯着我,我思索了一会,道:“我的玄鸟丢了,我想找到它。” 老者笑了,他摇摇头,转身离去,边蹒跚步伐边自顾自地吟着什么,振振有词,宛若哼唱:“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梦里香意真切,在鼻翼间徘徊不定。 我看花影翩飞,忆岁月往昔。那时,杏雨微凉,柳条依依,那一年,世事难谙,恣意放纵。 我从前总想哪一日能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一片,却殊不知,在某一次不经意地抬眸,在重重红墙瓦上,我早就见过双双燕飞来的盛景。 冬天已经过去了,我的鸟儿,总该回来了吧? 第2章 园雨几许 南方四月的雨水总是最多的,且下得缠绵悱恻,把小桥流水的清丽颜色撩动起来,带着南国这边独有的的小家碧玉的滋味,让所有景色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暧昧之气。 可就算是如此温柔多情的南方雨,也无法彻底浸润气势巍峨的盛缁皇城。可就算是如此磅礴的宫殿,也总有一隅的天地抵挡不住雨水的细腻抚摸。 御花园中的白兰开得比往年都要早了一些,许是依着春雨,连宫里的冰冷空气变得暖起来,催促着花儿的盛开。千万花木又经一番沐洗,一时间如同新出浴的的少女,散发着独特的香气,四处流窜。 燕清安是被这阵花香搅醒的。 彼时她正在上林苑的芳书阁内,离御花园还有好一些距离。惺惺忪忪睁开眼,发了半晌呆,脑子里还一片混沌,不甚清醒,总觉得半睡半醒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倒不是什么美梦,可也不似噩梦,只记得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叨着什么话,正待细想,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了。 兀自回过神来,才惊觉她在阁中待了好一些时辰,壁上的窗子还半开着,一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像是未唱尽的古老昆曲。 再向外瞧去,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忙收拾好几上方才誊抄下来的典籍资料,摆放好砚台墨毫,信步走到案几侧,欲伸手关上不知何时被风吹开的镂空雕木窗,却只觉脸上几丝冰凉,燕清安随手一抹,指腹已满是水渍。 她侧耳听风声,鼻翼间还萦绕着若隐若现几缕清淡的白兰香,味道全然不及一刻钟前那般浓烈了。 嗯,风有些大啊。 燕清安抬头望天,天色将暮,仅剩的残云耷拉在天际,没有半点生气。 她估摸着时辰,此刻不过申时而已,忍不住苦笑:许又是一场雨。可不巧的是,她今日前来恰未备伞。这样想着,手上收拾物件的动作不由加快了不少。 “姑娘可是要离阁了?”燕清安闻声抬眼看了看伏跪在一旁的蓝衣婢子,点头应了一声,复又想起来什么,将手侧黄绢慢慢收拢问道:“顾大人可还在?” 婢子将头埋得愈发低:“这个时辰,大人已经下职离宫了。奴瞧天就要变了,姑娘可否需要奴备伞?” 燕清安仔细检查怀里的书册,确保不曾落下什么,这才抬起头来冲那婢子笑了一下: “劳姐姐挂心了,我瞧着还不会那般早就下起雨来,就不烦姐姐动身了。还有一事,既然大人不在,还望姐姐明日告知一声,阁中宝书我先借上几日,免得到时清点不当,阁中各位姐姐们都要挨批了。” 蓝衣婢子起身“喏”一声,原面无表情的脸上也终究掩不住几分笑意,可又觉总有哪里不妥,还是敛了敛眉目,恢复之前的肃穆神情。 燕清安不敢久留,转身就要下阁去,临走前还不忘添了一句:“多谢姐姐,下回就给姐姐带糯米糖圆来。”蓝衣女子眼见燕清安的小小身影瞬间没入层层梯影,不由抬袖掩唇轻笑。 本只是有些风,却万不料雨来得这般快。 这才刚转出上林苑,前脚没入御花园,将雨不雨的天就暗下了几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无根水。 雨势不算大,雨丝却绵密,初落在身上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不会儿衣裳便有些湿了。 燕清安捂紧怀中黄绢与笺纸,尽量不让它们沾上雨水,眼见不远的地方设有一方小亭,不及多想就往亭子里跑去。 雨依然下着,虽不见雨势变大,但总没有消停的意思。 燕清安顾不得整理凌乱的发丝和衣襟,忙翻看护在手里的典籍誊抄,好在护得周全,笺纸未曾打湿,字迹依然清晰。可黄绢制的古书却不慎被水打湿,在光滑匀整的绢面晕开几抹小小水晕。 这可是师父好容易得来的宝贝。 燕清安一阵心疼。早知如此就不顾及脸面,让宫女姐姐备上一把伞就好了。 芳书阁是缙宫存放史册文书的地方,燕清安素来好书,得了空就往这边跑,一来解了嗜书的欲望,二来方便誊抄些古典记载。 因着这里安置着大临的历史文册和许多罕见的文献,历来被视为重地,专门有司掌管,不会轻易放行。 起初她拿着师父的令牌,出入倒也无阻,加之她举止向来规矩,绝对惹不出什么大的祸事,来了五六回,上到管事司书下到低等宫女,从看守的侍卫到打杂的下人都识得她了,且燕清安常常吩咐贴身伺候的侍女时不时带上膳局时兴的点心赠与他们,渐渐地日子久了,不要说连令牌也不用出示,就是随手捎走几卷书也不是问题,只消进阁时点头示意就好。 芳书阁人虽多,可外人极少踏足,这样一来,偌大的阁楼倒像是成了她的私人领地一般。 当然,偶尔还是会出事的。 燕清安毕竟还是个孩子,饶是如何心细如发,还是会有一疏的时候,譬如不小心书册弄丢弄坏,除了被师父责罚,还少不了顾司书的“冷眼相对”,可就算被下令严禁入阁,燕清安最后还是能厚着脸皮提着糕点分派给阁中各人,燕清安最后还是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阁中一解书瘾。 没办法,膳局的点心味道实在好得不行。 思及此处,燕清安不由觉得好笑,虽说师父一向宽厚,极少动辄打骂,那次得知她不小心拆散了《经天注》后的确发了好大通火,最后还是只罚她抄了十遍《女训》就作罢。但至少之后数年,再不见有哪本书毁于她手了。 亭外雨声如旧,燕清安不经意间抬起头,却见御花园小亭外一侧的几株早开的白兰树在风里瑟瑟摇曳,树梢末端数枚才绽蕊的白兰早已不复先前的清贵动人模样,几片薄薄的花瓣随着风零落,飘到冰冷的大理石台面。鸦色的台阶把单薄细碎的白兰花瓣衬得愈发晶莹剔透,犹如酒樽上镶嵌的白玉。 她嘴角清浅的笑意漫散,连眼底的那份柔和一道不知所踪。 她忽然有些难过,心口竟隐隐发疼。她本不是惜花之人,除了白兰。对于这种匿于缙宫而品种又说不上贵重的花,连她自己都奇怪何来的莫名偏执。 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前方不远地方传来的一声唤:“阿燕?”循声望去,只见来人面容素净,眼如含墨,玉冠长袍,举止间皆是逼人的养尊处优的贵气,自雨帘中走来,好似从画里出来的一样,衣袂衣角处不着半点水渍,身后侍从打着伞亦趋亦步,诚惶诚恐。 燕清安急忙敛衽行了一个礼:“见过六殿下。” 萧应觉含笑点头,算是应了她这个礼,然后毫无顾忌地将燕清安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哂道:“我瞧着下了雨,想来你向来好书,许能在这里见到你,果真遇见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忽然就弯了眼笑开,“认识你这么多年,我竟头一次见你这么狼狈。” 听到这不大正经的揶揄,燕清安也不恼,只挑一挑眉,抬眼去看心情似乎很好的萧应觉,目光直直地撞进他的眼里,原本大不敬的动作被她行云流水般做得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殿下抬举臣了。臣素来是懒怠的,不过是贪图芳书阁中清净,一时嗜睡,叫殿下笑话,倒是臣的不是了。” 听燕清安一口一个“臣”,将身份立即划得如此明了,萧应觉不禁有些哑然,只转头用眼神示意身后随侍上前双手奉上一件物什,毕恭毕敬,让燕清安收下。 燕清安狐疑接过,是一把八骨紫竹伞,不觉笑道:“不想最后还是劳烦了他人。如此,便多谢殿下了。”随即撑开伞,“若是无事,臣先行告退,得空就将此伞璧还。” 还未来得及踏出一步,不料复被萧应觉喊住。他显然还有话,但似觉尴尬,不自觉单手虚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脸上有一抹难以察觉的红晕:“胧卿……怎不见她和你一起?” 燕清安一噎,心里还有几分不明白的? 好家伙,她道他怎会如此好心专门候在这里,原来是在守株待兔,苦了她作木桩了! 思绪转回来,暗自压下蹭出来的火气,脸上的笑都不曾变过,故作饶有兴致一般:“难怪殿下大老远跑来上林苑,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纵使萧应觉是男子,此刻脸上也挂不住光,忙解释:“不过随口一问罢了,阿燕你别多想。” 燕清安冷眼瞧着眼前人不知所措的窘态,垂眸之际又颇有些自责:毕竟萧应觉并非纨绔,行为清正,她的防备此刻难免显得多余了。 但是,既然态度已经摆出来了,那就不如干脆把话挑明才好。 她收起脸上笑意,神情瞬间变得万分郑重: “殿下有心也罢无心也罢,其间心思臣不敢深究。但殿下万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皇子与咱们这些人纠缠的下场您自己也应该很清楚吧。今日殿下对臣的帮助可以看作是儿时胜似兄妹的情分,殿下对胧卿的关心可以看作对师丞相师恩浩荡的报答,亦或是与胧卿的多年交情也未尝不可。其他的心思,现今殿下可是动不得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晰有力,但被嘈杂雨声消弭后,也只剩几个单薄的音节可落入雨帘之外的人的耳朵里。 燕清安深吸一口气,见萧应觉神情似有松动,想来以他的觉悟自然是知道今后该怎么办了,便随口道一句安就匆匆离去。 萧应觉若有所思地向雨雾远处快要消失不见的身影望去,暗自苦笑。 这些道理,又岂是生养在宫里数年的皇子都不懂的?可如今身边能像今日这样当面提醒他的,左右不过她一人罢了。 可是…… 阿燕,你又何必如此,事事谨慎? 第3章 夜阑未休 回到定天阁的文津苑,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就连平日里略显热闹拥挤的缙宫大道上此刻也不见一个人影,迷蒙的湿气笼罩着一整座皇城,经久不散。 文津苑内的宫人因突如其来的雨都早早缩回房里,只见一名身着碧色宫装的女子还站在燕清安的寝屋前不断张望,直到隔着如纱的雨帘真切瞧到燕清安的脸,焦虑的神情才渐渐和缓下来。 待燕清安步至檐下,女子忙将她拉进里屋:“姑娘总算回来了,奴等得实在着急,本想去找姑娘,又怕与姑娘错开,待姑娘回来没人照料,便一直候在这里。姑娘赶紧回房避避雨吧。” 燕清安收好伞,抖抖伞上残留的雨水,故意板着脸,伸出手拍拍那婢女的脸,沉声哼道:“是呢,害我淋了好大的雨,怎么,现在才想起我来了?早些雨小的时候干什么去了?真是愈发不尽职了,小心我到卫嬷嬷那里告你一状。” 青棣听了这话,刚刚恢复稍许血色的脸登时又被吓白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哆哆嗦嗦从嘴里蹦出几句:“姑,姑娘……” 见青棣如此紧张的模样,燕清安再绷不住凶相,“噗嗤”笑出声,连连柔声抚慰:“好啦好啦,不过一句玩笑话,看把你吓得。平日瞧你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怎比我还胆小,嗯?” 听出自家姑娘话语里的戏谑,青棣的一张脸又由白转红,一时间羞恼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接过燕清安怀里的黄绢笺纸,习惯性地铺在她平日写字的案几上,再用砚台压平,方才转过身嘱咐:“姑娘的衣服怕有些湿了,方才奴烫了茶水,姑娘喝了去去寒,奴这就准备洗澡水,姑娘就把旧衣给换了吧。” 说了这会子话,倒还没有留意,经青棣提起,她这才发现沾水的衣服没来得及换,黏腻的寒气直钻入裸露在外的肌肤,哪怕近日已经转暖,那一股子的寒凉还是让人忍不住打颤。 她索性将外衣褪去,伸手摘了发上的簪子,轻巧跳上榻,随意坐着,刚想点头,又想到现在是大雨天,别屋的下人定也急着用水,又摇一摇头:“就用你刚才烧来沏茶的水也行,不必重烧了,现下不算太冷,也省得麻烦了。” 青棣急忙应下,忙退到东厨去,独留燕清安一人在里屋。 燕清安向来不喜欢太多人伺候,所以往常都是青棣一个人在屋里随侍。 如今屋里格外安静,没有半点嘈杂声,唯有窗外雨点穿叶的飒飒声。屋内烛火摇曳,火光被拢在琉璃灯中,说不出的迷离梦幻。 她轻轻摇晃着悬空的两只脚,盯着镂花的房梁发愣,耳边的雨声似乎渐远,独余不大清晰的回响。 算起来,她入宫已有八年之久了。 定天阁,并非只是皇宫内普通的一处楼阁,一方亭台,它处于皇宫,却隶属朝廷,为帝效命。 更确切地说,它是一个机构,权力地位不低于前朝六部,座下设有三司,掌管古籍典献,祭祀礼仪,甚至在国家军事、政治方面均有涉足。 今朝的定天阁盘踞在皇宫的一隅,恰恰如同其在大临数百年的历史里占据着不容小觑的地位。 史册记载:“其长官,祝史也,巫者,以歌舞降神,懂天文,晓地理,知人事,通占卜。” 现如今的定天阁祝史,是举国闻名的才女红鸳。而她,作为红鸳的弟子,下一任的祝史继承人之一,更是与定天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燕清安突然笑了起来。 小时候不懂事,觉着什么所谓观天象算命格,不过是江湖骗子哄人的把戏,直到进入定天阁,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能力。 她的师父红鸳,也是会观天象的,只是不用在蛊惑人心,而是用在刀锋剑影上。 她只消看到哪里星辰斗转,便可知何处风,何处雪,何时晴,何时雨,从未有过差错,在双军交战之时,运用天时地利,更是战无不胜。 民间流传最广的故事,还是当今陛下还是个皇子时,红鸳作为幕后参僚随大临军队出征讨伐,会战于北地严寒之地,领着几名将士登至雪峰之巅,击鼓示威,鼓声滔天,震落了峰顶积雪,积雪滚滚而下,压垮了山脚连绵数十里的敌营。 大临不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彼时,红鸳年方十六年岁。 可传言毕竟是传言,没有亲眼所见,到底没有办法验证事情的真伪。 但燕清安却相信这绝不是虚构的。她的师父,是大临举世的才女,若只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不会被世人如此嘉誉。 她懂医草药理,她懂阵法布局,她懂行政之策,她懂用兵之道,她仿若通晓天下事,她的聪慧机颖让世人赞叹的同时又使人惧怕。 因此,素有才女之称的红鸳亦被冠名“妖女”。 大临风俗不算迂腐,女子并非不能出仕,大临历来也有女官,但多处于后宫,打理着三宫六院的琐事。 而真正意义上的朝廷女官,多出自定天阁,但从没有哪个女子红鸳这般如此受人敬仰。 而人们也只敢在背后道长论短,谈及红鸳,语气中总有三分惊羡,三分忌惮,三分嫉妒,余下的,自然是自以为清高的淡淡鄙夷——毕竟,作为女子,手伸得太长总归招人嫌。 尤其是朝堂上那一起子老家伙。 这样想着,燕清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正巧青棣端着个紫砂壶进屋。青棣将壶中的水倒入红木净水盆中,道:“姑娘洗手向来不喜欢用香油,之前净手用的白兰花也没了,可宫中白兰尚开着,不曾落下许多,奴也不忍折摘,现下只能用祝史大人赏下的玫瑰花瓣泡水了。” 燕清安轻轻“唔”了一声:“不碍事,只是麻烦你了。”随后她注意到青棣手上紫砂壶盖旁冒着白气,倒出来的水也是雾气腾腾的,像是刚烧开来的。 她伸手探探水温,加了过半的凉水,竟还有些烫手,不由奇怪道:“怎么回事,不是叫让你别重新烧水了吗?你倒是勤快。” 青棣苦笑:“奴也想偷偷懒,只是东厨的热水供应不上了,师姑娘着了寒,西苑那边忙着要热水熬药,奴便又重新烧了水。” “胧卿?她又病了?”燕清安一惊,难以置信地扭头去看青棣,适时窗外响起一声雷鸣,她才意识到近日天气总是反复无常,师胧卿的身子骨一向弱,一下子吃不消也是可以理解的,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说起:“待会更了衣便去瞧瞧她。” 师胧卿也是定天阁的弟子。她们二人作为红鸳的亲自教导的关门弟子,打小一块长大,感情自是比旁人来得亲厚。文津苑是两人住处,师胧卿住西,她居东,渐就分出东苑与西苑。 青棣取下一方干毛巾,帮燕清安擦干手,又替她脱下湿衣,领着她入内室的浴堂:“奴也是这么和斐玉姐姐说的,可斐玉说师姑娘嘱咐了,若是燕姑娘想来探望就不必了,燕姑娘从上林苑回来应该也淋了雨,叫燕姑娘好生休息,明日去探望也不迟啊。” 末了,青棣又自个加了一句话,“师姑娘真是心细如发,当真是真心对待燕姑娘呢。” 堂内暖气十足,加上清晰可闻的流水声,倒显得旖旎暧昧。燕清安边嗯嗯啊啊地应和着,边趁青棣转出浴堂去拿发油的空当将身上衣衫褪尽,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探到浴盆里。 水温刚刚好。 水上浮着不少玫瑰花瓣,干瘪的花瓣被热水一浸泡,慢慢恢复原有的模样,吸饱了水的玫瑰花就连色泽也滋润了不少,娇嫩地像新生儿的肌肤。 燕清安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清泽上浮动的艳色,清水从指间淌过,指隙流去,光洁干净的手指暴露在空气中。 再过两年,就能蓄长指甲了。 大临惯俗,女子及笄之年,方能留上寸把长的指甲,抹上丹蔻,美艳无双。大临女子,多是爱惜自己手指的。 恰燕清安的手长得极好看,皮肤白皙不说,但是手指便足以让大多是女子嫉妒得眼红。多数人的指头圆钝,而她的手指又细又长,指尖微翘,似一弯月牙。 就连红鸳都经常捧着她的手赞叹,若是这样一双手,被细致地描绘上凤仙花汁,抚上古琴,该是怎样得精妙无双。 只是可惜了,燕清安向来不太注重容貌,自然也不会将心思放在衣着打扮上。 许是燕清安心中的遗憾之情太过于浓重,无意识地长叹一口气,青棣本在打理着她的乌发,闻声又不免笑起来,似是嗔怪:“自打姑娘回来起就愁眉苦脸,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燕清安偏着头,看青棣一脸的世事不谙,又顿生玩笑心思,遂又叹了一口气,然后静默片刻,很认真地回答道:“是这样的,青棣,我今日好似得罪了宫中的一位贵人呢。” 第4章 草木皆兵 青棣手一抖,险些把梳子甩在地上,难免不安道:“怎会?姑娘一向是最小心不过的人,怎么会冲撞贵人呢?” 燕清安目光流转,眼底满是藏不住的狡黠,活像一只刚逮捕到猎物的小狐:“是六殿下啊。” 待听清楚身份,青棣这才松下一口气,转念又意识到自家姑娘的有意戏弄,暗自懊恼不已,又好气又好笑,柔声低问:“奴猜着,是不是同师姑娘有关?” 闻言,燕清安不觉心惊肉跳,安然垂在水中的手不自觉收紧。她轻轻点头,下意识地向浴堂屏风处望去:“你也瞧出来了?”若是连青棣也看得出,那其他人呢?会不会有人故意拿此作文章? 萧应觉属意师胧卿,她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竟如此明显。 他是大临当朝六皇子,胧卿是丞相嫡长女,若非胧卿至今乃定天阁的人,他们二人也算一双才子佳人,真正的门当户对。可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让她觉得头疼。 定天阁为帝权谋,掌握诸多国家机密。一位皇子,又并非身居太子之位,同定天阁的女弟子扯出什么谣言,的确引人瞩目,让人怀疑,若是真惹来一些容易掀起腥风血雨的话才是不妙。 青棣缓缓梳理着手中女孩如瀑的乌发,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能勉强一笑: “虽说奴看得出来,又怎能知晓别人就一定看得出来呢?六殿下与师姑娘不经常见面,哪怕是亲近之人许也只能察觉出些许不妥来,可没有证据的事,怎能到处乱讲?况既是亲近之人,哪有随意出卖主子的事?更何况对方是位高的皇子,想来不会传到外人的耳朵里。” 亲近之人,并非没有背信弃义之辈。 但青棣的话点醒了燕清安,不管萧应觉对师胧卿存了怎样的心思,他也知礼懂分寸,且在外人眼里,师胧卿不过是处在豆蔻年华的孩子,就算他对她颇有几分照顾,又能看出什么呢? 燕清安自嘲地笑一笑。反倒是她自己多事了,如此草木皆兵,反而叫人生疑了。 若萧应觉对师胧卿确是真心,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呢? “好在师姑娘不自知,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 燕清安慢慢闭上眼,将身体放松下来,任清水在身体上流淌,好似只有这样思绪也能随着水流窜而去。 胧卿……对待他的心意,你究竟是真的看不出,还是假装看不见呢? 经一夜雨水洗涤,仿佛洗净了世间肮脏,次日清晨的空气里还残留着隔日里的花香,苑内栽种的合欢树的叶片上,晶莹的露珠比玉石还要剔透,煞是好看。 燕清安用过早膳,将房内书册收拾妥当,忽然忆起师胧卿还在病中,忙唤来青棣一同前去探望。 文津苑算不上很大,东西两苑之间的距离却不近。苑道上的雨迹未干,一路走来,连鞋底都湿了大半。西苑看守的小婢子见燕清安二人前来,刚想通报但被燕清安一手拦住。 她放轻脚步,提裙上了台阶,在进内屋的珠帘前停下,果真听见屋内传来似有若无的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和低声细语的嘱咐声。 她蹙蹙眉,伸手撩起珠帘,连带动的冷风都伴着一股幽香。 珠玉轻碰的细碎声响惊动了半倚在香几上的人。 她正在病中,可以看得出脸上没有什么好气色,但依然描着精致的宫妆,为本来端庄美丽的容色添了几分红润,除去眉宇间的倦气,瞧着和平常没多大区别。 美人起身正欲相迎,冷不丁被漏进的凉风一惊,又咳了起来。 燕清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凉得可怕,眉更拧紧:“怎么不叫人备个暖炉?你身子不好,强撑着怎么受得住?” 师胧卿不欲将寒气过给燕清安,忙将手自她手中收回,抬袖掩了掩唇,弯着眼睛笑:“方开春,哪里用得到暖炉,过几日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一旁立着的斐玉听了不高兴,一嘟嘴就朝燕清安告状: “燕姑娘,你可劝劝咱们姑娘。奴说了这天还冷,将库房里压着的暖炉拿来,可姑娘就是不听,这也罢了,就是药局开的药也不喝,这都拖了好多天了,这不,身体一日比一日差。” 师胧卿嗔看了斐玉一眼,知道小丫头嘴快,她是拦也拦不住的,索性不作声。 “几日?”燕清安古怪地盯着师胧卿,颇不解,“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吃药?” 师胧卿被看得不好意思,半晌才咬着唇尴尬道:“我怕苦。” 燕清安心底舒了一口气,连眉目也舒展开了。 她见一旁小桌上的瓷盘里盛有一些蜜枣,起身随手抓了一把塞进师胧卿手里,又嘱咐斐玉去端药碗,方将师胧卿额前碎发捋至耳后,笑言:“这不是有药后甜食吗?亏师父不在,若等师父回来,你怕是连这蜜枣都没有了。” 若等师父回来,再苦的药也得强撑着喝完。 师胧卿想起小时候燕清安喝药闹别扭,被红鸳冷着脸强灌一大碗苦药汁的事情,眉心不由一跳,掩在袖后的嘴角也不知向上弯了几度。 总之她再三思量之后,还是依燕清安的话答应好好吃药养病。 燕清安见师胧卿的乖巧姿态,想起自己丢脸的陈年旧事,却顾不得尴尬。 嘴里似还泛着当年让人觉得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苦涩一般,使她回想起来的同时,又觉得有些空虚。 对了,儿时大病时候,是什么时候?明明年历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那些日子,究竟是什么日子,发生过什么事? 两人各怀心思的当儿,斐玉已经端了药碗进屋来。 白玉般的碗中盛着黑褐的药汁,中药的甘涩气味直钻入屋内人的鼻子里。 燕清安细细嗅着那一缕辛香,药草的香气让她的神思变得清明起来,她不禁又深深地吸一口气,可下一刻她却像是被火燎了一下,警觉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斐玉手中的药碗。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按下心底的疑惑,含笑起身接过斐玉的药碗,不经意地用药匙搅动药汁,甘涩味愈发浓烈,在她鼻尖萦绕不散。 药味甘醇,粗闻之前难以发现有何不妥。 可是…… 不对,还是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师胧卿见燕清安神色有异,也立刻警觉起来:“阿燕,怎么了?” 燕清安抬眸看了一眼师胧卿,轻轻将白药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侧头向斐玉道: “你去将为师姑娘开药的医师请来,就说姑娘的药喝完了,请他再来另开方子,其余的一概不要提。”斐玉看两位主子表情凝重,一刻也不敢马虎,应声就退下。 燕清安又转头看青棣,朝她使了一个眼色,青棣了然,也跟着一块退下。 燕清安松下一口气,坐回在木椅上,却是死死地盯着那碗看,仿佛要把碗看戳出一个窟窿般。直到师胧卿出声询问,才突然回神。 “阿燕,这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师胧卿鲜少见燕清安这般模样,心中不免难安起来,又有些后怕,不住地用手绞着衣袖。 燕清安不自觉抚上左手腕的鲜红绸带,摇摇头:“我不知道。等医师来了才有定论。”她的确不知道那药有什么问题,可那药的味道同平常治风寒的药又有些不同。 比起这个,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若这药真有什么问题,那么动手脚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难道,红鸳一不在,就有人想打定天阁的主意吗? 她手脚冰凉,再不敢往下想。 或许,是她多心了。 “姑娘,章医师来了。”帘外是斐玉的声音。燕清安下意识惊起,突然发觉自己的反应过激,连忙调整自己的心态,长吸几口气,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她更加不能慌了手脚。 她蕴一抹得体的笑,朝打帘进来的年老医师行了一个礼,也不打算说废话,直接简明了断地问:“医师能否替臣等看看这药可有何不妥?” 章医师作揖,依言捧起桌上的药碗,举起药勺放到嘴边微微抿了一口,思索片刻后却不再出声。 “章大人?”师胧卿见状愈发不安,冰冷的手都沁出了汗。 章医师欠一欠身子,沉声:“姑娘的药并未有很大的不妥之处,只是……”他顿了顿,“药中少了一味苏叶。” 收拢在衣袖里的紧攥的双手悄然放松,燕清安低低喘出一口气,方才感知到手掌间不知何时覆上一层薄薄的冷汗,滑腻得像一条小蛇,让人感到恶心又不适。 她转转眼眸,飞快地扫过一屋的人,最终将视线停在斐玉的脸上。 斐玉后知后觉,发现了燕清安探究的目光后吓得脸色泛白,结结巴巴:“姑,姑娘,奴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燕清安无奈扶额。她当然知道不干斐玉什么事,都这个时候了,这小丫头能不能放聪明点,把煎药的人提上来? 还是师胧卿眼风快,赶紧抬手让斐玉下去提人,而后又转头问章医师:“大人,少了这一味药,可会有何影响?” 章医师摇摇头:“苏叶味辛性温,可用于治风寒之症,可也只是起辅佐之用,少了它不过是药效减弱,并不会危及性命,但这或许也是姑娘的风寒久久不能大好的原因。” 师胧卿点点头,也明白现下的状况越多的人知晓越不利,忙唤人将章医师请走。 眼见章医师出了西苑,师胧卿再也撑不住了,红着眼看向燕清安,连声音都喑哑起来:“阿燕,是不是有人要害我?师父不在,我,我该怎么办?” 起先燕清安也觉得或是有人想从中作梗,向定天阁发难,但现在想想,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复杂。 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是决不允许定天阁中有心思不纯之人出现的! 她轻轻揽过师胧卿的肩头,柔声安抚,眼底闪过一丝不甘的戾气:“不会有人害你的,一切交给我就好。” 第5章 玉兰花开 不多时,斐玉领着一名小小宫婢进屋。小婢子面容干净,看样子不过十岁出头,因年幼,瞧不出什么姿色,但个头比寻常同龄人都要矮上许多,想是没见过大场面,自打进屋起就抖个不行,本就消瘦的身子如同腊月里打了霜的枯叶。 看着小婢子颤颤巍巍地跪下,燕清安的脸色又低沉下来。她不说话,像是没有瞧见跪在眼前的这个人一般,只一味把玩桌上的白瓷碗,而师胧卿索性别过脸,像是一无所见的模样,一时间空气里弥漫这一股诡异的尴尬。 虽然这样吓一个小丫头不大厚道,但先入为主才好套出话来不是吗? 燕清安睨了一眼小婢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方悠悠开口:“师姑娘的药可是你一直负责熬制的?” 小婢子哆哆嗦嗦:“是。” 燕清安眨眨眼。这姑娘怎么比青棣还胆小?她还什么都没问呢,就吓成这样,好像她苛待宫人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小婢子依然哆哆嗦嗦:“奴叫玉兰。”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位像是被羽绒轻轻拂过一样。 她想起旧燕府院落里的那棵高大的白兰树,又想起前日御花园的零落残花,那般美好,又那般脆弱。 理智还没来得及回味其间巧合,语气就已经放缓了不少:“师姑娘的药里少了一味苏叶,你知不知情?” 可不论如何,正事不能忘。她向来不爱拐弯抹角,此时更是没有耐心,干脆将事情摊平而论。 玉兰没有想到燕清安如此直白,片刻的惊疑之后就是拼死不认。 燕清安冷笑一声,自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和一个布袋放在桌上,玉兰视线触及桌上之物时立刻哑了声,抬头惊觉燕清安笑容背后眼底的冰凉时,脸色更显苍白无血色。 燕清安不见玉兰开口,自己也不急,假意看不出她的慌乱,只用手指轻轻敲叩梨花木制的桌面,一声一声沉重的叩击声宛若敲打在玉兰即将崩溃的心弦上,声声逼人,声声磨人。 “赵掌事,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呢?”端坐的少女又轻轻笑了一声,偏头向珠帘外问。玉兰闻言肩头一抖,茫然地随燕清安的目光看向屋外方向,待看清进屋来的面容严肃身着上等宫装的妇人,才明白大势不可挽回,渐将头埋低,不再作垂死挣扎。 赵氏横看伏跪在地上的玉兰,随即转身面向燕清安,师胧卿二人恭敬地福福礼,道:“其一为偷盗罪,其二为不忠罪,这样的婢子定天阁是留不得的,先罚三十大板,再发配去浣衣局吧。” 玉兰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半分色彩也无,嘴里还犹自喃喃:“不,没有,奴没有,姑娘,奴不能去浣衣局……”她死死扯住燕清安的裙角,不住求饶。 她可以受罚挨打,她可以忍受他人鄙夷的目光,她可以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但是,一旦被发配到浣衣局,那真的什么都完了…… 燕清安脸上的笑意消去,她朝刚想出声制止的师胧卿摇一摇头,任由玉兰伏跪在她脚边告饶,任由玉兰自眼眶里的滚烫泪水滴落在她裙摆之上。 待玉兰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才默默叹了一口气:“那现在你可说,为何要用苏叶去换银两了吗?” 玉兰抬头,脸颊两边的泪迹尤可见。她死死咬唇,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然后摇一摇头。这样的事,又怎能闹到主子耳朵里呢? 燕清安拧眉,故作不悦,训斥:“既然如此,那怪不得我们无情了。你既不肯说,就只好用偷盗罪罚你去浣衣局了。这倒算了,待祝史大人回来得知此事,你的下场会如何也由不得我们管了。” 话虽这么说,燕清安自己还有些心虚。红鸳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大动干戈,她也不过是狐假虎威意在得知真相罢了。 玉兰再三思虑,最终还是松了口,她抬袖擦擦挂在眼角未落的泪水:“奴没有偷盗,也没有想要故意害师姑娘。是奴家中母亲得了重病没钱医治,可奴只是一个烧水打杂的宫女,哪有那么多银子,所以奴见师姑娘病了,就悄悄把药袋里的苏叶拣出来偷偷去换了银子。” 燕清安听及此处,心中那块大石头才彻底放下了。原来还是自己想多了啊。 玉兰见燕清安神色松动,担心对方并不相信这套说辞,急急跪步上前:“奴知道姑娘不信,但奴真的没有想害师姑娘的心思。奴自知犯了大错,但求姑娘和管事千万不要将奴发配到浣衣局。浣衣局是干杂役活的,根本没有月银。奴并非贪财,只是母亲还病着……”言罢又是泣不成声。 母亲…… 说实话,燕清安对她自己母亲的印象实在不算深刻。 她五岁就入宫,若母亲还是勋贵之妇倒也还罢,偏偏母亲身份尴尬,不能时常进宫来探望她,所以每个月只有那么几天时间能搬在母亲身边住下,委实不算亲近,只晓得她是个贤惠又温柔的女人。 然而记忆里,母亲的印象唯一鲜明起来的一次,正是五岁那年她被宫里的姑姑领出家门时,母亲不顾形象地抱着自己不肯撒手,却也不说话,只一味流泪。 因此,她现在看着玉兰,想起年幼无知的自己,心里到底有些唏嘘。 师胧卿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虽说初得知药有问题真是又气又怕,但此时此刻还真狠不下心来。她转过头,小声叫了一句“赵管事”道:“既然我没什么大碍,就从轻发落吧,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的为好。” 赵氏颔首:“既然师姑娘不计较,那便算了。但定天阁向来风气清明,犯了错就要罚。领三十个板子就罢了,今后小心当差吧……” 话还未道尽,徒然被一声如铃的清亮声音打断,赵氏诧异地看向燕清安,只见她笑意盈盈,全然不复先前审问人时的冷漠: “赵大人,这丫头看起来弱不禁风,左右不过十岁。三十大板针对的都是犯下大错的下贱奴仆,她好歹还是定天阁的人,三十委实多了些,不知这长棍下来可还有气出来?随意打个二十大板留着条命意思意思就够了,免得到时候不知情的说咱们欺负人呢。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轻饶了,她既说要银子,月银就不必克扣,就多干些活,偿了她从师姑娘这里讨来的便宜。” 哼,现在说得轻巧,之前巴巴叫青棣来请我的是谁?传话给我说要搜房的人又是谁?当我这个定天阁管事好当是吗? 赵氏飞快地瞪了燕清安一眼,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处置其实也合理,既不值得传扬出去叫人看笑话,又不会寒了定天阁内那些认真当值的人的心。她见师胧卿也无异议,只得应下。当携着玉兰离开房门时,在珠帘之前,赵氏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又回头看了看依然坐在桌前椅上的燕清安。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出格的言行举止,一张秀气的脸端的是矜持,通身气质比京城各家的名门淑女还要大气。 赵氏立刻收回目光,心里又添了些许遗憾。 这块美玉,注定是要蒙尘了。 燕清安自是没有发现赵氏离去前的小动作。她默不作声地将桌上荷包拢入袖中,指指布袋对师胧卿说:“这些是玉兰没来得及换的苏叶,调上之前的药方将就再喝几天,你的病想来就会好了。” 见师胧卿仍然一副愁眉苦脸担惊受怕的表情,她只能好言好语安慰上几句,直到师胧卿脸上有了笑意才安心离去。 因心里有心事,燕清安一刻也不敢耽搁,抬脚就往东苑赶。 回到东苑闺房,她将肩上披衫随手脱下,把袖中荷包取出仔细打量了一番。荷包看上去有些年岁,白帛都有些泛黄了,只是红丝绿线绣出来的碧雨小荷仍可见绣工精巧。荷包不重,轻轻摇一摇还能听到袋内硬物碰撞的声音。她把荷包攥在手中,问一旁立着的青棣:“查出来没有?” 青棣点点头:“赵掌事翻看了宫册,玉兰所说不假,但家中除了重病的母亲,还有一位兄长,她那位兄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样样会,败光家中积蓄后竟将发妻卖去花楼,真是……”难听的话说不出口,青棣硬生生将“禽兽”二字憋回去,气愤地双颊通红。 难怪当初玉兰宁可背上偷盗的罪名也不肯说实话,家中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兄长确实难以让人启齿。平民百姓不乏平庸低劣之人,从前只听说过将姊妹卖去换钱,将日夜相伴的妻子发卖倒是第一次听说,还是卖到花楼里去!这般逼良为娼,玉兰迫不得已干下今日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 “姑娘是不是还担心玉兰?要不要宗大人传信给祝史大人?” 燕清安脑海里蓦然闪现宗练那张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嘴脸,只觉一阵恶寒。 这个没大没小王八羔子!谁想再见到他? 燕清安黑着脸,将手中荷包扔给青棣,抬抬下巴:“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青棣狐疑地打开荷包,看清荷包里的东西之后不由得“啊”了一声,再抬头时眼中满是不忍,摇摇头叹道:“就这么些细碎银子,连大夫都请不来,哪还能喝药开方。玉兰丫头……委实可怜了。” 燕清安端起茶盏喝一口茶水润润喉,右手慢慢抚上左手的绸带,面色阴晴不定:“胧卿药方里不是没有贵重药物,可她偏偏只挑并不值钱的苏叶去换,其实我不相信这样做法是受人指使,但若真是做戏,只能说背后操纵的人过于阴险。” 她放下茶盏,从青棣手里取回荷包,目色流转,“其实我也怀疑她是否无辜,但仔细思考,至少定天阁并未在明面上得罪过谁,再者,若真有人觊觎咱们,这样毫无道理的做法能捞到什么好处呢?这次的的确确是我想多了。不必报给师父让她烦心了。” “那姑娘打算怎么办?” 燕清安嫣然一笑,如日光明媚:“那还得麻烦青棣姐姐这些日多跑点腿了。” 青棣被晃昏了眼,只觉背后脊骨冒着“嗖嗖”冷风:她现在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第6章 宁为玉碎 除却读书写字,时不时翻翻琴谱棋谱,小日子原该这么和和美美过下去,哪知宫中并不平静。 听宗练说,是九殿下即将要回宫了。宗练是定天阁座下司召,各方情报尽掌握在他手,他能得知风声并不奇怪。 彼时燕清安倚在榻上,兴致阑珊地握着一卷书,闻言将书随意丢在榻边小几上,不耐地掀掀眼睑,思索半晌才反应过来宗练嘴里念叨的九殿下是谁。 陛下第九子,萧应祁,萧应觉一母同胞的弟弟,生于祁山,长于宫外,由早年朝堂上以最是刚正不阿闻名的大官楚確抚养成人。 至于楚確为何在宫外,自是同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因为不忍朝廷尔虞我诈,归隐山林;而至于九皇子为何在宫外,无人敢提,倒不是因为出生有多少辛秘,毕竟人家亲生母亲是现在的后宫中宫,而是因为这九皇子出生之年正是缙宫宫变之时,那次宫乱,陛下失去了一位皇后,两名公主,三名皇子,自然无人敢擅自提起以触逆鳞。 前不久楚老先生仙逝,那名在宫外待了十多年的倒霉皇子终于要回宫了。 几乎宫里所有人都期待着九殿下的到来,燕清安却不包括在内。对于她而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在她心中的分量还不如定天阁中哪只阿猫阿狗来得重。 亏宗练日夜在她们跟前提起九殿下如何如何风流倜傥,俊朗英俊,活像他自个见过一样,惹得师胧卿也端不住矜持,轻轻摇一摇燕清安的衣袖,柔声问道,语气中满含期待:“阿燕,你说九殿下真有宗大人所言那般好看?” 都说看人看内涵,可像她这样年龄的少女最关心的自然的男子的皮相,不然怎么说男人品行好不好是一时的事,相貌好不好却是一辈子的事呢。 咳咳,好像扯远了。 燕清安颇为理解地看了师胧卿一眼,见她近几日来调养地不错,气色好了不少,心情也好了不少,于是笑得人畜无害:“我想,大概同六殿下长得差不多吧。”她倒没说假话,一个娘胎滚出来的亲兄弟,相貌能差到哪里去? 燕清安嘴角噙笑无视师胧卿瞬间近乎幽怨的目光,转头看向一直在一旁张牙舞爪的宗练,额上不免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那么宗大人来又所谓何事呢?您可知擅闯女子闺房是大忌?” 这是见客的外室屋,自然算不得闺房,可燕清安最近看宗练眼烦得很,恨不得直接将他赶走,眼不见为净才好。 “闺房?”宗练收起玩笑神情,一本正经,“我还以为不小心走进哪家尼姑的阉寺呢。” 燕清安:“……” 这叫简单清爽,书香满屋!胧卿你别拦我,我定要把这王八羔子的脑袋拧下来! 燕清安忍住将手旁的书卷往他脸上拍的冲动:“青棣,送客!”罢了,若是真毁了这张俊脸,还不得把定天阁里的小宫婢心疼死。 宗练闻言警惕地看向青棣,收敛了没心没肺的模样,干笑一声:“别别别,有正事。大人宣召你,你快些去吧。” 十数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每日闲着也就把时间这么耗过去了,红鸳自嵘州回来也有些时间了,可她自从嵘州回来好像忙了不少,除了在宓袅殿处理公务,她几乎没有再单独宣召过谁。 燕清安想起在宓袅殿中她曾从隔物的重重珠帘向主座看去,红鸳不苟言笑的面容让她至今觉得心头不安。她眼皮一跳,莫名地看一眼坐在她身旁的师胧卿。 师胧卿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师父既找你,你就快些动身,我回苑就好。” 宗练忙附和:“是啊是啊,不然待会去晚了你可得挨骂了。”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幸灾乐祸啊。 燕清安暗咬贝齿,一双明眸狠狠地剜了一眼死命憋笑的某人,心中怒骂:那刚开始还总扯些不相关的破事,她道今日他怎么抽了风似的来她屋里聊闲事,这不明摆着坑她吗? 内心波澜起伏,表面不动声色,强大的燕姑娘若无其事地整整衣衫,临走前还是不放心地望了一眼手执团扇,娴静端庄的师胧卿,见她笑得让人可心,刚想说出的话又咽了下去,匆匆抬脚离了东苑。 红鸳为人正直,待人和善,但明眼人都能瞧出她待燕清安更为苛刻严厉,若非器重,又怎舍得花费那么多心思?是以虽教导学艺一视同仁,但私下待燕清安更胜师胧卿。 她早些年龄因为此事惴惴不安,唯恐师胧卿吃心,几次小心翼翼谈她口风,谁料师胧卿全然不在乎。也对,师胧卿是丞相嫡女,就算现今是红鸳的弟子,难不成师家真舍得让胧卿位列祝史之位?她本就应该是养在闺阁里学习女红礼仪的温婉小姐,而不是被囚在冰冷无趣的定天阁强迫熟知国家的兴亡交替与朝堂的尔虞我诈。 春日的温度渐渐回升,连日头都都携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温暖。 燕清安一脚迈入和鸾苑,目不斜视,直往红鸳素日里休息的书房走去。和鸾苑算是定天阁最贵气的地,不同于文津苑的清雅,这里满是奇珍异草,怪石雕像,并兼长廊回绕,曲径通幽,迷乱得让人错不开眼。 书房两侧有侍女相守,为首的身着绛色罗裙的女子上前一步问安:“燕姑娘总算来了,大人在侧屋歇着,姑娘直接进去就是了。” 燕清安点点头,冲绛衣女子微笑示意:“有劳念珠姐姐了。” 念珠摆摆手:“当不起姑娘这声‘姐姐’,姑娘还是快些进去吧,莫让大人久等了。” 方进侧屋,红鸳正半靠在书案小寐,单手支颐,发丝尽散,好不慵懒。屋内熏香袅袅,笔墨纸砚散落一桌。燕清安不由地放轻脚步,唯恐惊醒半睡的女子。 燕清安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宫里的太阴公主,身边的师胧卿,容貌都是绝佳的,可每每见了红鸳,仿佛世间所有女子都失了颜色。 当年拜她为师,她不过二十六岁,八年过去了,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半分痕迹,她的容貌一如从前,丝毫未变,好看地毫无收敛。 燕清安心头一惊,脚下略有踉跄。 难怪,“妖女”之称,不算空有虚名。 红鸳的美,就像一根简单的银簪别在发间,都是在为她增添艳色。 红鸳似听到动静,阖着的眸倏地睁开,看清来人不由舒口气,好看的眼睛里载满辰光:“丫头,你来了?” 燕清安颔首,嘴边牵出笑意,快步走到红鸳身边半蹲下来,将手放入她掌中,仰着脑袋眨眼:“是啊,弟子刚得您传召就赶来了。师父打嵘州回来就没让弟子好好瞧上一眼,现在我总算放心了。”不等红鸳有所反应,她就故意偏头,“师父比以前更好看了。” 红鸳闻言也只淡淡弯唇,直起些身子,在长榻上挪一挪位置,燕清安顺势坐在她身边,乖巧地将双手交握置于膝上,只待红鸳开口。 “前段时间我不在宫里,定天阁的事务可都还好?”红鸳素手端起书案上的一盏温茶,轻轻抿了一口,瓷器相撞的清脆声响如玉碎。 被这么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燕清安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其他事务当然都好,左右不过玉兰一事,可这事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冒然提出会不会觉得小题大做? 红鸳晃晃杯盏,不等燕清安想清楚回答,又不冷不热来了一句:“我听赵掌事提起过,你费心了。”随即又指指书案上的小锦盒,示意燕清安取来。 燕清安眨眨眼。嗯?这是夸她办事得力,有赏嘛? 依言捧过小巧的锦盒,用手拨弄盒锁,手指轻轻一挑,翻开盒盖,里面竟装的是茶叶!她捻了一点细碎的叶子放在鼻尖细嗅,是淡淡的蜜兰香,很是清冽好闻。 “玉竹眉?”她不确定道。 红鸳一向冰冷的面孔终于浸了暖色,轻挑长眉,语气畅快:“识货。” 玉竹眉,嵘州特产,是上品好茶,连年供奉给君王的量最多也不过十盒,可见珍贵。 今岁嵘州大旱,连着去年冬日气候干燥,实在不宜种作,现在就是寻常五谷粮食都供应不上,更不要说这种珍贵的茶叶了,是以红鸳手中的这盒定是去岁屯留,价值更是不言而喻。茶是好茶,可惜她年龄小,平时喝的都是寻常少女爱喝的花茶、奶茶,对于这样的茶叶子,压根品不出什么什么门道,只会白白糟蹋了。 燕清安合上盒盖,望着红鸳的眼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笑得近乎谄媚:“师父待弟子真是好,只可惜这样的好东西若是到我嘴里,少不得要贱上三分了,可这又是师父亲赐,这……” 她自小被红鸳教在身侧,这会儿心里想什么红鸳岂会不知,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无奈点头:“东西既然都给你了,你愿意如何处置那就是你的事,我不过问便是。” 燕清安欢天喜地地谢过之后,又拉着红鸳叙了好一会的话,见逗留的时间不短,忙识趣地告退打道回苑,不及踏出侧屋,闻红鸳若有若无一声叹息,她疑惑回头,红鸳只是重又奉起茶盏,一语不发。 她想许是听错了,并未留意,急忙跑出屋,待到书房正门口,又猛然听见杯盏摔落在地的音响。 如玉碎。 第7章 东池宴(一) 嵘州炎热,只有春夏,没有秋冬之分,今岁大旱,五谷不收,百姓苦不堪言,陛下一声令下,红鸳携圣旨前往祈雨,不出半月,果真迎来了百姓期待已久的大雨,真真是久旱遇甘霖。 世人说,是陛下励精图治,祝史神通广大,诚心可鉴,感动雨神,故降大雨。 燕清安嗤之以鼻,不过是红鸳算准了何时降雨,及时做了一场祭祀罢了,便将天下人哄得一愣一愣的。 可宫中喜事并非只有祝史赴远地祈雨,为百姓带来福音,更有九皇子回宫,阔别十余年与帝后团聚。自然,后者才是重中之重。 随着九殿下回宫之期愈来愈近,宫里头的喜意是一天比一天浓,就是连打杂的下等宫人的耐不住这份盎然的新意,头上的绢花都尽挑艳丽颜色的,望沾一沾这份喜庆。 当然,期待是一回事,等这一天真正到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为了恭迎九殿下的到来,帝后自是筹备了盛大的洗尘接风宴,朝廷百官云集缙宫,共同贺喜,偌大的皇城中确实许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 清晨被青棣从睡梦中唤醒时,日头不算很大,燕清安起身坐定好一会儿,方抬手揉一揉太阳穴,安定下心神,由青棣帮忙洗漱梳妆。 五月初旬,春日里的气息再藏不住,和煦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燕清安面前的妆镜之上,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燥热。 燕清安盯着妆镜里女子清秀的容貌发愣,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抬头茫然地看向青棣:“今日是什么日子?” 闻言青棣手一顿,不留神拽下燕清安的几根秀发,却见她连个反应都没有,惊讶之余又有些想笑,忍了半晌才道:“姑娘莫不是睡傻了?就昨天师姑娘还在你耳边念叨,今日可是九殿下进宫的日子。” 九皇子萧应祁早已回京,一直住在盛缁城陛下临时安置的府邸中,今日才算正式回宫拜见帝后。 燕清安漠然地点点头。 这也不能怪她不记事,只是昨晚看话本子入了迷,熬到后半夜才睡着,今早起来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脑子现在还不甚清醒。 至于话本子哪里来的,呵呵,她现在才知道宗练身上唯一的优点是什么了。 当燕清安整顿好一切赶往宓袅殿时,大殿内空荡荡的,正对门的主座之位空无一人,只有师胧卿早早来到西室,显得偌大的殿堂有些冷清。 宓袅殿是红鸳办公之所,平日居于主座,身旁自然有数名内侍辅佐。而大殿左右两侧各有一房小室,各是寻常日子里师胧卿与燕清安读书温习之所。小室与大殿并不以门窗隔绝,而是遥遥相对,用层层珠帘薄纱阻隔视线,以便有人来报,即便二人身处小室,也能清楚地听清大殿中人的对话,从而耳濡目染,学习一些治事之策。小室内陈设简单,主要不过一张书几,笔墨纸砚和一些小小书匣。 今日既是宫宴,红鸳自然早早前去面见君王,虽未指明她们二人不可参加,但不论出身,只以宫中身份,她们只是作为红鸳弟子,地位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倒不好出席这等正式宫宴,是以红鸳也只能把她们拘在定天阁中。 尽管这般做法没错,到底有些不甘。 燕清安擎着墨毫,不情不愿地练写几个字后便没了耐心,丢了笔小声哀叹了几句:“外边热热闹闹,凭什么咱们要委屈缩在这里啊?”不管在大人们面前表现得多么老实沉稳,可再成熟也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好吗?哪有干看热闹不眼热的? 师胧卿虽失望,失去了一睹九殿下盛容的机会,此刻也只能隔着帘子好声劝慰,倒不知究竟是在纾解燕清安的心结还是自己的心结了:“许是师父担心咱们没有分寸,失了定天阁的颜面。再说了,师父也说了,过了今日咱们也能去宴上看看……” 好吧,她也劝不下去了,谁不知道今日过后宫里剩下的大多都是皇家宗亲,人都走了一大半还凑个娃娃的热闹啊!更何况,林太尉的女儿,傅侯爷的孙女,沈尚书的侄女都能随亲族赴宴,她好歹是个丞相千金,就想露个脸招谁惹谁了? 虽不是有意要显摆自家身份哈,但怎么能看她娇小柔弱就觉得好欺负呢? 其实怪不得师胧卿有这般想法,若是换作平常,这等宴会她也不屑于参加,只是宗练在她眼前夸赞九殿下多么多么好看早不是一次两次,哪个少女不怀春?是以见惯、听惯京中宫中富贵纨绔子弟的她对不曾谋面的老九有了不一般的神往。想想若是九皇子能在宴上露上一脸,她无缘宫宴,反而白白便宜了其他贵女,她就郁闷得心口疼。 燕清安耳清目明,哪里听不出师胧卿嘴里的小小怨怼,不由得牵扯嘴角,挂上浅浅笑意。 她倒不管什么皇子不皇子,今日她可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呢。直到又听见对面传来一息低叹,才装模作样瘪瘪嘴,眼珠一转,自案几下抽出一方小小书匣,抱着匣子撩起珠帘往西室走去。 师胧卿不明意味,狐疑地瞪着一双眸,直到瞧燕清安自匣中抖出两套下等婢子穿用的月白色宫服,水灵灵的眼里才有了波动,她指着这两套衣物,颤声:“阿燕,这样被师父发现了可是要挨骂。你去那宴会做什么?别说仅仅是为了看热闹!” 燕清安睃了一眼,双眉渐蹙:“何伯父要调离京城了,待我离宫回府,他已经不在盛缁了。他对我家颇有照拂,这一别不知何时能见,我不过是想给他送个行道个谢罢了。”宗练打探消息很有一手,不亏为定天阁司召。反看一眼师胧卿,见她依然摇摆不定,又故作惋惜: “你若是怕,我便一个人去好了,你好好待在定天阁就是,权当帮我打掩护。” 师胧卿见燕清安麻利地换上外衣,心里一动,之前的犹豫一扫而空,咬咬牙也将宫装换下。燕清安暗眼瞧,心底一阵窃喜。 她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吗?这种时候当然是拉人一起下水啊,至少事情露了马脚,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受罚。 再看一眼被自己摆了一道的师胧卿,燕清安眼里充满了同情。 师胧卿:“……” 你这种看傻子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宴会办在皇宫,除了夜晚时分众人在启祥宫用膳,白日里便在御花园中的永裕园设会,届时,女眷们听听戏,聊聊京中趣事,男人谈论政事,询问询问贵家的公子小姐是否满了婚龄,可否有了婚配,想着搭搭亲家。一时间,整个永裕园里洋溢欢声笑语,一改往日清净。 燕清安端着黄花梨雕制的托盘,与师胧卿并排走在一列宫女的末端,小声嘱托: “师父现下应该还在陛下那里,短时间内赶不到御花园,临走之前她叫我把从嵘州带回来的录州册整理好调去芳书阁,所以我也不会待上太久。你和我假扮端茶的侍女,我离开后你不要往人多的地方走以免冲撞贵人,被认识的人发现更不好了。可是胧卿,虽说许能见到九皇子,但你还是要小心,低着头,不要时不时乱张望。” 因为你这张俏脸,实在太引人瞩目了! 师胧卿听话地点点头,但见这么多人环伺身旁,又不安起来,忍住临阵脱逃的冲动,伸手拽住燕清安的衣袖,嗫嚅:“虽说这样,可是阿燕,你要早些回来,我担心……” 燕清安回眸和气一笑,算是安慰,然后抽身离去。 师胧卿手中徒然一空,像是没了救命稻草一般,心里发命地紧张,看着燕清安离去的背影,张了一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面前的宫女继续向前走着,她渐渐快要脱离队伍,惊慌之余只能快速跟上,茫然又不知所措。 早知道,她就不应该跟着过来了…… 御花园内人多,女人三两成群聚在一块谈笑风生,师胧卿不敢妄动,牢牢记着燕清安的话,端着盛有茶壶茶杯的托盘低头走路。 只顾数着步子,浑然不意面前有人,直直地撞上去,听到琉璃杯盏与黄花梨木相碰的低沉音响和面前人的惊呼声,师胧卿这才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吓得背上冷汗涔涔。 被泼了一身茶水的女子身着绾色广袖留仙裙,腰间配以素色的璎珞,墨色的长发高高砌起,发间的珠玉步摇泠泠晃动,被煦日反射的光芒刺痛了师胧卿的眼睛。 女子发觉自己的失态,忙向左右两边看去,不见有人注意这边的动静,这才松下一口气,不住用帕子擦拭裙子上的水渍,小脸拧作一团,似是怒到了极点:“听闻宫中设宴,好容易赶制的衣裳,花了不少功夫,竟然这么毁了,真是晦气,究竟是哪个该死的不长眼的东西?” 师胧卿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头疼地厉害。 她是丞相嫡女,自幼有好的教养,从不乱发脾气,哪怕养在宫里性子柔弱了一些,又何曾被人这样训斥过。她毕竟不是真的侍女,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一边打着鼓不敢吱声,一边唯唯诺诺地低下头,唯恐引来旁人将她认出了。 那女子身旁围绕的几个官家千金见此架势,纷纷讨好劝慰,其中一名推搡着师胧卿,没好气地问道:“傅姐姐问你话呢?哑了吗?” 傅……姐姐? 第8章 东池宴(二) 她想起来了,先前回府尚在闺阁之中,听闻纪午候的小孙女傅渺然是个刁蛮的主儿,可偏偏祖父身居侯位,哪怕不是世袭候,寻常人亦不敢小觑,加之父兄仕途顺利,来日若功成名就,焉知没有世袭之机,自然是巴结都来不及,而这小祖宗仗着家族脸面愈发骄纵,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冷眼瞧着眼前的女子身边环伺的千金小姐似乎都身份不低,非富即贵,可见身份贵重,想来就是那傅渺然。 师胧卿一吓,欲哭无泪。 她可真倒霉,一来就得罪这么尊菩萨!宗练、阿燕,你们真是挖了好大一个坑,哄得她往下跳。 傅渺然抬眸,见师胧卿杵在原处不吭言语,本就恼怒的她更加气愤,咬咬唇切齿:“怎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吗?素闻宫里规矩好,怎么教出这么一个不识抬举的下贱胚子?冲撞了我不说,贵人问话也不答,既是哑巴,何必招进宫来惹人不快。” 傅渺然说话不留情面,措辞不雅,却无一人上前制止也无一人上前帮腔,众女皆立在一旁看热闹,不屑的目光将师胧卿从上到下审视一遍。如刀犀利的目光让人难堪,师胧卿闻言愈加不敢接话,哪怕脸羞得通红也不发一语,只盼风波快些过去,以防引来他人,到时认出她的身份才更难看! 傅渺然不饶人,见状得意,笑着在师胧卿身侧踱了几步:“虽不会说话,好在还听得见,我以为你还是个聋子呢。” 她故意“啧啧”几声,“本来我也不为难你,你只要道个歉便好,谁知你这么木讷,惹得本姑娘心情不快,那我也没办法了,只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言罢,她身后的几名婢女大步上前,按住师胧卿双肩,师胧卿懵了,连反抗都忘为何物,眼睁睁看着为首的大婢女扬起手就要落在她脸上,只能闭上眼睛等待意想中的痛感。 可不觉得疼,却能感觉到身后一阵骚动,熟悉的声音被风送来般,让人听着觉得不真切:“纵是宫里不规矩的婢子也有宫里的姑姑教导,傅小姐是想越俎代庖么?”宛若莺啼,动听婉转的声音当中夹杂几分轻蔑。 师胧卿只觉肩上一松,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来人,领头的不过是位十一二岁的姑娘,樱色的对襟襦裙在日头下分外耀眼,妍丽的色彩硬生生压了傅渺然自以为珍贵华美的衣裙一截。因年龄不大,故只简单地梳着双刀鬓,鬓上簪上雀羽珠钗,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为本就娇美的容颜更添光彩。 她仿佛天生就是御花园中最美的花朵,只能供人呵护。 那样好看的女孩,路过师胧卿的时候,连余光都舍不得施舍半分,高傲地像一只孔雀,享受众人朝拜。她走到傅渺然面前,一众贵女只能跪着行大礼:“太阴公主万福。” 萧允贞毫不在意,待她们起来后也只是把玩着手中的护甲,良久才淡淡开口:“本公主大老远就听到傅小姐要教训人。怎么,傅小姐觉得自己是宫里面的主人,一点也不客气啊。” 平平淡淡一句话如针扎心,刚刚还趾高气昂的傅渺然瞬间没了气焰。 所谓一物降一物,她纵然嚣张惯了,可也自知没有宫里头的金枝玉叶娇贵,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太阴公主才是真正出了名的跋扈得意、不可一世!且萧允贞这话说得……一个不留神传出去,那都得说她傅渺然僭越,无视帝后、太后这三位宫里头正经的主子,谁还记得一个小小宫女的过失? 傅渺然不愚蠢,连忙赔笑:“公主误会了,这宫女粗笨,不会做事,臣女不过提点提点,以防来日得罪贵人。” “哦?当真如此吗?”萧允贞舒展了眉目,一副对傅渺然的牵强解释深信不疑的表情,可傅渺然分明觉得她眼底半分笑意也无,如同无尽寒冰,冷冽的气息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叫她心底发凉。 她牙齿打着颤,也只能硬着头皮厚颜咬下一句:“是。” 萧允贞绷不住笑出声,那清脆的笑音到傅渺然耳里同催命符无二意。 她不再把玩手中护甲,嫌恶地推给离她最近的侍女,然后踏着坚硬的花岗岩砌成的地面漫步走到傅渺然身侧,伸出一只手就朝她面门方向去。 傅渺然哪里还敢动,僵在原地只等萧允贞下一步动作。想来这一巴掌落在她脸上,她也没有颜面哭喊着向祖父诉苦,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还得想好一个理由圆过去。 真是不甘心! 岂料萧允贞手一偏,别开她的脸,自她身侧丛上摘下一簇醉蝶花,使劲将花瓣揉碎,任由细微的香气萦绕指尖,随后拿眼睨着傅渺然,声音里洋溢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汀兰水榭的台子上正巧唱着戏,傅小姐与其在这同不懂事的蠢婢生气,难免心火过旺,不如前去与众千金听听戏,喝喝茶。”见被呵斥之人还无所动静,更加不耐,“还不快走么?” 傅渺然如赦大令,对同行女子使一使眼色,道声谢匆忙离去。师胧卿眼见傅渺然远去,松一口气,立刻福了一礼:“多谢公主相助。” 然面前的萧允贞似是才刚刚察觉还有她这个人存在一般,静默良久转头,语气不复方才的生冷,但微皱的眉头将她心中浅薄的厌恶展露无遗:“同阿燕一块来的?” 师胧卿点点头应了一声,又听前头传来一句:“长点眼力见儿,不要给阿燕添麻烦!”不等她回答,随后就是衣物逶迤在地的声响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师胧卿垂着头,嘴角无力地牵扯几下,再抬头时已是双眼泛红。 却说另一边的燕清安在园中兜兜转转,耗费许久功夫解决完正事后立即原路返回来寻师胧卿,正巧在永裕园的白兰树下看见一道纤弱身影,忙大步上前招呼。师胧卿抬脸笑开:“阿燕,事情可还顺利?” 燕清安含含糊糊应下。 自然是顺利,但她借花献佛,把师父赠与她的玉竹眉转增给何伯父的事情可不能乱说。她牵着师胧卿的手往御花园外走去,却隐隐觉得不大好,仔细地暗暗打量师胧卿的脸。 方才距离远没有留意,现在见她眼边浮肿,神情略显凄惨,一看便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可是她很识趣地什么也没问。既然发生令人不快的事,若胧卿想告诉自己的时候自然会相告,她没必要再在这样的关头惹人伤心。可出乎她她意料的事是,方转入定天阁挂有“架海擎天”四个字牌匾的瞿渊门时,师胧卿脚下一个不稳,在她慌疑的目光中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 师胧卿又病了。 全身发热,额温高得吓人,医师的说辞是“因受惊而导致旧病复发”。 受了什么惊,燕清安也没脸问。若非自己诱她前往永裕园,师胧卿本该在宓袅殿好好地温书,哪里会躺上床上遭罪? 她心里有愧,连衣服就没来得及换只顾照看病得不轻的师胧卿,直至看着她喝了药睡下才安心回东苑。哪知前脚刚进房,后脚青棣就跟了上来,说有人求见。 真是奇了怪,若有人求见,必定是求见红鸳,哪有求见她未成气候的小小祝史之徒的道理? 她再三询问来人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正要好心地为来人指示去往和鸾苑的路,只见青棣颇为古怪地盯了她半晌,才缓缓憋出三个字来:“是玉兰。” 燕清安清咳一声,正经地绷着脸,示意青棣将人请来。 今日起眼皮一直跳个不行,总觉得时运不济啊。 正在燕清安盘算着要不要赖赖脸请红鸳帮她算算卦,玉兰已经随在青棣之后轻巧入房,一见到燕清安就“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张嘴闭嘴都是:“求姑娘帮帮奴。” 燕清安一愣,不明所以,与青棣相视看了一眼,瞧见对方眼里同样的惊讶之后更加疑惑了,忙起身去扶跪在地上的人。虽那日玉兰犯错,她为了揪出换药之人少不得甩脸色或冷言冷语几句,但她并非是得理不饶人的刻薄之人。 不承想玉兰是个倔脾气,非要燕清安听完她话才肯起来。燕清安暗自觉得纳罕,只得顺着她的话问:“你这样叫我如何听你讲话?快快起来吧。” 玉兰方才抬头,闪闪发亮的眼睛里迸溅出希望的光芒,她语气颇为激动:“奴知道姑娘是个心善的人,不若此也不会让青棣姐姐送回荷包,更不会请人来医治母亲旧疾,在奴家留下足够的银两。姑娘虽不明说,可奴知道这都是姑娘做的,姑娘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面冷心热?青棣不加掩饰地抽搐嘴角,鄙夷地扫了燕清安一眼,又看一看跪在地上的小丫头,暗叹终究还是太年轻,识人不慧啊。 燕清安也尴尬地摸摸鼻子:心善?面冷心热?这丫头真逗。 复又想起来那日自己甩给玉兰看的臭脸,立刻表示理解。 她倒是很会装腔作势的。 燕清安倒没有因为这几句好话冲昏了头脑,她立刻抓住了玉兰话中的重点,坐回矮椅上,手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思考片刻后方轻轻开口:“可你应该知道,以我的能力,很难再拿出多余的银子了。你与其来我这里,不如去西苑,师姑娘的出身可比我强多了,至少可以保你母女一辈子的衣食无忧。” 第9章 初相见(一) 这话不假,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玉兰一张脸霎时羞红:“奴不是想向姑娘讨要银子。若一味地只晓得腆着脸皮伸手管人要,与寄宿在他人身上喝血的虫有什么区别?” 燕清安感到颇为意外,不想小小宫女也有这般硬气的:“那你想要我如何帮你?”既然不是想要白拿银两,那是想要做什么?她觉得眼前的丫头有点有趣。 玉兰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奴斗胆……想要贴身伺候姑娘,一来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二来是想靠自己的本事养活母亲。” 燕清安怔住了,青棣也怔住了。 哪有这么明目张胆地抢人饭碗的啊? 果不其然,燕清安陷入了沉默。玉兰的请求并不过分,主子身旁大婢女的月银的确比杂役宫女的丰厚,她既然能想到这一层,说明她并不笨,况且见她言行举止,可以看得出她胆大不失本分,颇有些聪明,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不可谓不。 只是…… 燕清安极力压制住心底那份难言之情,幽幽睁开双眸,半明半暗之间愈发显得她的心思不可捉摸:“但你需要知道,东苑这里不缺人手。”话说得含蓄,拒绝的意味显而易见。 “姑娘是不是不放心奴,奴一定忠心耿耿,绝不会再犯下错事了……”玉兰一惊,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急了,无助地看向青棣,见到她也无可奈何的神情之后心里猛地一沉。 燕清安慢慢低下头,目及左手腕上鲜红如血的绸带时,一直平静的心泛起一丝波澜。 既然能进定天阁,自然都是家底干净的女子,她没有理由怀疑,却不得不防。 她起身走到玉兰面前半蹲下,目光与她平视,再度仔细将她打量一番:十岁的女孩,弱不禁风,白净的脸上却尽是不屈的凌厉,额心一颗红色朱砂痣格外扎眼。 这样的孩子,不该窝在这样的鬼地方。 “玉兰,我不是什么大义女子。”她用近乎冰冷的平淡语气说着女孩听起来格外诛心的话语,“我不可能因为你的想法就满足你的一切请求,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你若有本事,就出了这定天阁,外面天地任你闯,缩在这里,你什么也得不到。” 她撩起长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留在玉兰眼中的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恕我无能,没办法留你在身边,你怨也好恨也罢,我无话可说。” 玉兰呆呆地看着眼前人,没来由心底一阵酸涩。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没有人听得见:“姑娘对奴的恩情这辈子也不会忘,既然如此,奴就不打搅姑娘了。但,若姑娘今后有求,奴定当竭尽所能。”罢了,磕了三个响头就要离去。 燕清安不愿意再回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谁都懂,就连她自己也是拼了命地想要爬高一些,高到可以不用看人脸色,卑躬屈膝地活着。 玉兰没有错。 可是,怎么可以呢?定天阁啊,可是比后宫前朝还要凶险的地方啊,好好做一名扫地烧水打杂的宫女有什么不好? 人活一世,本来就身不由己,不是吗? 直至身后再无声响,燕清安才僵硬地转过头,见青棣安安静静地垂手立在一侧,也不禁苦笑:“青棣,我这样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青棣抬起头,看定燕清安,然后又摇一摇头,眼底闪过犹豫之色:“姑娘有自己的苦衷,奴想着,玉兰总有一日会明白的。”言罢,见燕清安愈发阴郁的脸,也一时语塞,只能岔开话头:“姑娘,时候不早了,你还未将大人交给你的录州册送去芳书阁。” 燕清安点点头,却在转身进入内室的时候不动声色抬袖将眼角意外沁出的湿意抹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她希望小小的玉兰永远不要明白,所谓苦衷。 夜幕将至,太阳还未完全落下,留着半头,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淡淡黄晕。燕清安撂着半人高的竹册,抬眼看一看快要闭阁的芳书阁,右眼皮又是一跳,心中大大不满。 明明顾繁言才是司书,可为什么每次像登记、整理此类繁琐又毫无难度的苦力活却是由她来干? 罢了罢了,早些收拾完毕才是正当。 踩着黄昏的尾巴而至芳书阁,几番收录登记,再次踏出阁时,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天上。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亮又大又圆,光华似一首悠扬的古曲倾斜而下,拢在身上宛若薄若蝉翼的冰绡。 念珠总同她讲,她与胧卿同日而生,二人降临之时天上悬挂双月,如争辉,得此异象,才得以入宫位承祝史名下。 想必,那一夜的月景更胜今日。 揣测时间不早了,应当早早回苑,燕清安抄了一条途经永裕园的近道。 她走的是芳书阁距文津苑最近的小路,临近醉欢湖。这条路虽近,但十分偏僻,白日里走的人就不多,更何况是夜晚,掌管路况的宫女侍卫宦臣有所懈怠,宫灯常年不亮,一整条路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醉欢湖在缙宫东侧,晚宴在缙宫西侧的启祥宫举行,绝大一部分宫人都在启祥宫附近候命,东边就更加寂寞无人了。 燕清安胆子不小,无所顾忌,自然是没什么好怕的。可是周围漆黑,她只能借助月光分辨路径,再加上御花园本就草木多,风一吹,叶子飒飒作响,叶影张牙舞爪犹如魑魅魍魉,愈发觉得四周极其安静。 要说心里一点儿也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此情此景,让她想到昨夜看的志怪话本子,恰时背后一阵阴风扫过,让她不由脊骨一凉,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月光如水,春风拂面。这也可以是才子佳人偷偷会面的旖旎画面,而此刻燕清安已经无暇顾及良辰美景,只想早早离开这个地方。 突然,她脚步一顿,心头一紧,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难受。 背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是的,是脚步声。她今日穿的是软底绣鞋,走起路来不带声响,这样安静的夜,她很容易就辨认出不远的地方正有人靠近。 她有些害怕。其实没必要害怕,也许是巡逻的侍卫。可是她心头弥漫上浓浓的不安,因为那脚步声沉稳有力,让她想起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歇在旧燕府时,夜晚失眠时分,能听到的更夫敲梆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害怕那种声音,犹如催命的声音。 她刚想加快脚步,又听见耳边似有呜呜的幽怨哭泣。 她呼吸一滞,好像想到什么,瞳孔骤然一缩。 那不是哭泣声,是从指缝间发出的被压抑的叫唤,正随着身后脚步一点一点靠近,夹杂双腿踢踏之声。 不是侍卫,那会是谁? 她无神思考,亦无法逃跑。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若此刻再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尽管夜色浓浓遮挡视线,但若身后之人发觉前方动静追赶上来,她照样躲不了。 她咬一咬牙,侧身躲进环伺醉欢湖的假山之后,假山之中有一个小小洞穴可以蔽人,她来不及多想,凭借身高优势钻了进去。 脚步更近了,丝缕幽咽也越来越近,燕清安心里似有小鼓敲。 可是脚步停了下来,停在她掩藏的假山之后。 被发现了?! 燕清安一惊,牙齿不住地打颤,她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脚步往假山处走来,听声音好像有两个人。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手打着抖从发上抽出尖利的钗子,警惕的望向洞穴口。 如若没有退路,鱼死网破总好过任人宰割! 脚步经过假山洞口并没有停下来,直径走向水波不兴的醉欢湖。燕清安慌乱之余暗暗松了一口气,借着夜色与树影的遮挡,将她身形隐入暗处不是难事,她稍稍定神,依靠月光看向背对她向醉欢湖走去的二人。 不,应该说是三个人。 两名身穿藏青色深衣的男人捂着一名女子的嘴,不顾她绝望惊恐的挣扎,连拽带扯将她拖向湖中,两人一人夹着女人的一只胳膊,迫使女子跪在湖边。 女子失去桎梏的嘴刚得到片刻自由想要放声呼救,就被其中一名男人粗暴地拽住头发,将她的头狠狠地按入湖中。 好冷,夜好冷,风好冷,身体的每一处都好冷。 燕清安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像一把刀,彻底劈开她故作冷静的虚假面具。 多少年前,她也如今日一般躲在隐蔽的暗处,眼睁睁看着尚且五岁的幼小孩童被人压制,被按在冰冷的水中,束手无策地任由生命随时间逝去。那一天的温度远比现在要低,那样寒冷的冬日,那样冰凉的湖水,那样无辜的孩子。 还有,那样胆小卑微懦弱的自己。 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她也还只是个孩子啊,为什么每次都要让她亲眼瞧见这个世间满满恶意才肯罢休?想活得体面一点,想活得自由一点,就这么难吗?! 手掌不由缩紧,尖利的钗子扎进柔嫩的掌心,疼痛使她恢复了一点理智。但她还是好怕,她好想逃离这个地方,这样肮脏污秽的缙宫。可她也深深明白,她此刻还不能离开,她宁可自私一点,冷眼看着女子没了气息,也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再等等,等他们离开,她就安全了。 第10章 初相见(二) 初被按入水中的时候,女人还能勉力挣扎片刻,可没过多久之后,女人渐渐没有了气力,再也动弹不得,身体软软地瘫在水中,像一只被人遗弃丢失的狗,悄悄死在缙宫的某个角落。 随着女子的死去,周身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连呼吸都不顺畅。燕清安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两名男子的动作,不敢有多余的举动。 现在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暗暗蛰伏,忍耐到两人离去,她才可以全身而退。 那两名男子见女人已经死去,渐渐直起了腰身。距离女人较近的男子静默一会儿,然后似万分嫌弃地抬起脚,将女子的尸体踹入水中,只听“咕咚”一声,女子冰冷的尸体消失在湖面,被月色浸染的醉欢湖面依然平静得如一块色泽上好的璞玉。 两名男子转身,左边一位身材较小的男子不经意地抬头,突然察觉到树丛背后来自假山中的一折视线。 在正对上男人视线的那一刻,燕清安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全部沸腾起来,汹涌着直灌向大脑,肢体比理智提前做出反应,还未等男子缓过神来,她已经先一步矮身钻出洞穴,慌忙跑向漆黑的宫道。 风在耳边呼啸,脚下的是坚硬的花岗岩,眼前是望不尽的黑。燕清安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向前奔去,她甚至没有办法感知她所踏的道路究竟通向何处,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男子,双手刚刚扼杀了一条生命的两名男子,她不敢想也没有办法没有精力去想万一自己落在他们手中会是什么下场,会不会也同那名女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但她能确定的是,纵然耳边风声如何大,身后追逐的脚步声也是越来越近。 她咬牙,却感觉喉咙如同冒烟一样干涩,双脚开始变得软弱无力。可是她不敢停,只能憋着一口气奋力向前跑。 眼前有光亮。 燕清安的眼眸蓦地睁大,脚下虚浮的步子也有了些力。 那是筑在醉欢湖畔的小亭,亭内掌着宫灯,在无边无际的夜里,从亭内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宛若枯海里的耀眼灯塔,给了她逃生的希望和方向。 她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那缕光了。 脚尖突然被一坚硬物件抵住,上身难以控制地向前倾倒,膝盖下意识弯曲,重重磕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 她极力隐忍,压抑的□□声还是自齿间辗转碾出。浑身的疲惫与双膝的疼痛无一不刺向她的神经,她粗粗呼出几口气息,手脚并用地拖着身体扒开亭下矮丛,却并不指望能借此能将自己隐藏起来。 亭上突然传来酒盏被掀翻在地的声响。 燕清安一惊。 宫道上的两名男子亦是一惊。 复有声传来:“何人在此喧哗?搅得人不得清净。”语调平和如水,声音却好似高原上的细碎冰雪,富贵边的玲珑环佩。 两名男子面面相觑,面露踌躇之色,但迫于压力只能堪堪上前。其中一名眼尖的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人正是今日清晨陛下在永和殿中接见的锦衣乌发的俊朗少年,神情变得更加局促,连忙扯扯嘴皮,谄媚赔笑:“小的们失礼了,还望九殿下恕罪。殿下可是刚刚酒醒?” 缩在矮丛后的燕清安这才发觉鼻尖时浓时淡飘着酒香,俱是从亭上传来。 立于亭上的少年微微蹙眉,对男子的问题置若罔闻:“为何在此喧哗?” 眼尖男子闻言背上已沁出冷汗,他抬手装模作样地擦擦额角,叹声:“方才小的们发现有个宫女躲懒,想要教训几句,可谁知那小蹄子趁小的们不注意偷偷溜了,这才追来。不知殿下可否见一小宫女藏匿于此?” 他微微咬重“小宫女”的尾音,话语的最后一个音节吞吐得绵长,在寂静的夜里莫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虽然不清楚亭上的少年有没有注意到她,她还是忍不住向亭上望去,哪怕目光所及只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亦让她如麻的内心慢慢安定下来。 少年蹙着的眉渐渐舒展,好看的眼睛里折射出的光宛若一把凌厉的刀子自两名男子讪笑的嘴脸上扫过,语气竟变得生硬且不容拒绝,颇为不耐烦:“区区宫女何足以令本王注意?倒是二位干下的好事,平白叫人扫了兴致。” 亭下二人脸色大变,再不敢作声。虽不甘心尚未寻到人,但此番言语在前,就算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待在这里,况且他们做贼心虚,本就形迹可疑,担忧再不离去反倒惹了眼前人的怀疑,相互交换了眼神之后就匆忙喏下告退。 一时间,空旷的醉欢湖畔唯有一亭一灯二人。 眼见男子远去,燕清安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下来,不紧不慢地将手中发钗重新收回袖中。她本想借机也就此离去,可亭上的少年却一直没有动身的意思,她也不好擅自有所动作,无奈只能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缩在矮丛中。 没有人声,耳边只有轻微虫鸣和叶枝摇曳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再一次感觉从大腿弥散的酸痛,少年才幽幽开口:“人都走远了,姑娘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明明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话,这道声音还是蛮横地闯进她的心窝里,让她好不容易平复渐稳的心律又变得杂乱无章。 她强撑着疲惫的身体,拨开眼前的矮丛枝条,挪步至小亭的台阶之下,俯倒在地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九殿下相助。” 许是因为犹自惊魂不定,加之喉咙干涩,她的语调骤然拔高,连声音也沙哑得不像样。 萧应祁右手把着扇柄,随意地将扇子搭在左手心。 他低下头想要看清阶下少女的面容,奈何亭上掌灯,他立于明处,她伏于暗处,只能朦胧地看到小小身形而不见玉颜,只好自顾自摇头,温声发问:“姑娘是何处的人?为何深夜于此窥人私事?” 燕清安犹豫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回答,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驱使她再一次抬头望向这名锦衣乌发的少年。 常人皆言人生有七魂七魄,然这一瞬间的晃神,让她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剥离抽身,不知所踪。 他的眉目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再细细看去,脸上却再没有一处痕迹是她所见过的。 尚未及冠的少年仅用一根乌色的长带束发,一袭苍色的长袍在浓浓墨夜里分外扎眼,干净的袖口衣角滚上的繁复却不繁浮的红金纹边就像燃旺的火焰灼热了她的双目,修长挺立的身姿一如他领口描绣的亮节赤竹。 犹似临风之树,自然也端的是一副好皮相,没有半分京城贵子的娇气,反倒许是看过许多好山好水的缘故,眉目间尽是风月的味道。 那便就是,翩翩公子,清爽如风,俊朗如月。 她既不言语,他也不出声催促,如斯静静站立,左手却兀自收紧了扇身。 燕清安一惊,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虽说于漆漆之色中少年不见得能看清楚自己的细微动作,但这么盯着人家不放怎么也不是件光鲜的事,脸到底还是红润了几分,急忙低下身段:“殿下恕罪。奴,奴是芳书阁的婢子,因见天色已晚,想赶紧回去才择近路,并非……”她细若蚊声,“并非有意窥人私事……” 话音刚从嘴角散尽,她突然像是被人当头一棒,耳边只剩下“嗡嗡”鸣叫,再没办法听见旁的声音了。她的嘴几度张开,却发不出什么响声,只能感觉到口中贝齿因害怕不停地打着颤。 她这才意识到,虽周身酒气漫散,面前的少年却没有丝毫醉意。 既然他说她窥人私事,那他就应该知道那两个人是刚刚做了什么来的,既然他是皇上今日接见的九殿下,那他此刻就应该待在歌舞升平的启祥大殿。 他对今晚之事想必也是清清楚楚的。那他,对死于非命的可怜女人可以置之不理,又为何对她出手相助?他难道不会疑虑,自己也是他应该提防的人么? 她此刻依然能清楚感觉袖中发钗坚硬的质感,从手下冰凉的岩板上传来的寒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宛若一只惊弓之鸟,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就可以把她吓得心惊胆战。 她不安地等候发落,哪料萧应祁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如此,姑娘还是早些离去。宫中夜路长,往后还是走掌灯的宫道为好。”便作罢。 尽管她心里仍旧疑惑,但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万一先前的二名男子原路找来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就急急道声谢离开。 回文津苑这一路走得惊心动魄,回到东苑已是身心俱疲,所幸她东苑人一向不多,并没有人瞧见她的狼狈,只是守在门口的的青棣大吃一惊,一见她就把她拉进内室,然后指着燕清安的脸颤声:“姑娘,有血……” 她依言伸手随青棣所指方向摸去,果然在脖颈靠侧脸处探到一道长而细的裂口,指腹上也沾染上了深色的血污。她垂眸,愣愣的看着指尖的污红。 想来应该是躲藏不小心划到的伤口。 不仅如此,连掌心也有被尖钗所伤的痕迹。 第11章 风声鹤唳 青棣伸出手轻轻捏住燕清安的下颌向右偏,待看清她的伤势后抬脚就要出房门:“姑娘伤得不轻,奴这就去典药局为姑娘取药。” 燕清安猛然反应过来,赶紧抓住青棣的衣袖阻止她:“姐姐,天色已近很晚了,你不要再跑出去了。”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叫过她了,青棣一惊,看燕清安浑身上下脏乱不堪,说话的语气近乎可以用“可怜兮兮”来形容,心底大概也能猜出几分,才不免更加心急担忧,竟难得得忤逆她:“姑娘!你这个样子怎么行?” 燕清安不敢直视她,却将她的袖子拽得更紧:“青棣,我没事的,只不过走得急在路上摔了一跤而已。”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青棣拧着眉头,想从燕清安的脸上看出点端倪,奈何她只是低着头,除了话音微颤,竟找不到让人生疑的迹象,若非她方才脱口而出“姐姐”一直萦绕在耳畔,或许青棣就真的信了她所谓的缘由。 可她到底还是妥协了,依燕清安的话待在屋里。 但伤势久不处理也不是个办法,她只能用前些日子干活不小心伤到手腕时敷抹的药膏为燕清安上药。 待料理完毕正要服侍她更衣睡觉,燕清安却只是把凌乱的外衣脱去就缩进了被窝。青棣没办法,当抱着换下的宫装出燕清安的房门,可回头看到榻上将自己裹得严实的燕清安时,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将房门关紧后,又回到榻边守着她睡下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燕清安听到榻脚处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才睁开眼,静静的望着床头悬挂的绣帐发呆。 她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是那名死去的女子。 虽不知她的姓名容貌,但她的身形和呜咽一直在她眼前,在她耳边,挥之不去。只要一闭眼,仿佛身后就有人对她穷追不舍,她用尽力气,也只能像一只被猫儿玩弄的老鼠,无法逃脱。 六年了,她以为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可千百个日夜来时常在她梦里浮现的记忆又是那么深刻,所有在午夜里酝酿的恐惧被今日所见全部撩拨出来。 可她,却没有像六年前的举动了。 不敢也不能了。 她的命,是母亲和外祖拼了身家才换回来的,她不比皇家女儿,也不是官家千金,她的命太贱又太来之不易,所以她比寻常人都要爱惜自己的生命,所以,今日性命受危,她甚至可以忘记多年在宫里学习的礼仪规矩,犹如丧家之犬一般逃窜。 红鸳与念珠常夸她懂事识礼,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每听到这些话时,她是多么得难堪羞愧。 她根本担不起这四个字! 她于黑暗中再度闭上双眼,仿佛又听到酒盏被掀翻在地的声响。 可是,红鸳与念珠不能理解,在永裕园仅有一面之缘的九皇子也不能理解,或许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可悲女子。 那又如何反正以后与他再没有交集了。 她想起今日同他人说过的话,嘴角竟浮起一抹苦涩笑意。 我早说过的,我从来不是什么大义女子。 因为一夜未眠,清早晨起梳妆时发觉眼下乌青愈重,燕清安只能用脂粉将难看的气色掩去,青棣见状忙问:“姑娘今日还出屋吗?宫宴不曾结束,若姑娘不方便,宓袅殿也不必前去了。” 她静默了一会儿,抬手将面上的香粉又抹匀了一些,才开口回答:“要去的。不过今日不去宓袅殿了,去西苑吧。”她又低低地唤了一声,照自己的脖颈处比划了一下,“你去将我那身月白团领的锦帛衫取来,可以遮伤。” 青棣愣了片刻,随即应下。 待到了西苑,燕清安这才发觉原不只有她才想到了来探望师胧卿。 当她进屋时瞧见红鸳正坐在师胧卿床前,脸上的浅笑也不由得僵住了。她的确没有料到来者是红鸳,但好在她反应快,赶忙向红鸳问安,倒也没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红鸳只是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然后淡淡地应了一声,态度是一贯的清冷。 燕清安见师胧卿坐在床头一副拘谨的模样,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笑着问红鸳:“师父今日怎么有时间来瞧瞧胧卿宫宴上的烦事莫不是都办好了?” “胧卿病了,我理应来瞧瞧的。”依旧是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听得燕清安好不自在。 本来昨日她与师胧卿偷偷溜进永裕园的事就是瞒着红鸳的,现下她却待在师胧卿的房内,怕已经是有所察觉。既已察觉,若是干脆地斥她几句罚上几板子倒也安心了,可这么不明不白的态度总让人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刀似的,瘆得慌! 燕清安眨了眨眼,见室内气压渐低,空气渐冷,立即开始扯东扯西,想要活络气氛。可师胧卿本就病着,没多少精神,红鸳又全然不给面子,她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尴尬,索性借口择花,哄了念珠和几个宫女一块去上林苑折白兰。 燕清安一走,本就无多少生气的屋子立刻又变得死气沉沉的。师胧卿颇为不安地看了红鸳一眼,良久才闷闷地出声问:“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回府” 红鸳闻言挑眉,有些惊讶,但表面上还是一副淡漠的神情,沉声反问:“怎么回事” 许是她语气过于森冷,师胧卿被惊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话已然说出口,再没有收回的道理了,只能平复心绪,再一次述道:“弟子何时才能回府?” 红鸳眼波流转,只是愈发冰冷地看着眼前方十余岁的年轻弟子,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在师胧卿看来,她与红鸳确算不上亲厚,比起燕清安待红鸳的亲近,她对红鸳,更多的是敬与惧。她也心知今日之辞是自己逾了矩,立即噤了声,唯恐红鸳再作追问。 但红鸳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抬手将屋里仅剩的几名宫婢屏退:“你在怕什么?若是玉兰一事,不是已经清楚了吗,并非有人故意坑害你,这定天阁内究竟有什么让你整日担心受怕?” 师胧卿猛地抬起头,面色戚戚,连平日红润的唇也变得惨白,一双眼里满是难以为外人道的恐惧:“师父,你不是不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在怕什么,你为什么不放我走?况且你心中下一任祝史的人选早已定下,我在这里又有什么用?我……” “放你走?”红鸳平静地打断她的话,“你且说,我何时强迫你了?你再说说,你又如何保证师府比这儿更安全?”自红鸳嘴里吐露的话仿佛一根细长的毒针,深深扎进师胧卿的心中,将她的五脏六腑麻痹,容不得任何无意义的反驳: “还是说,你忘了你二哥是怎么死的?” 望着少女逐渐惊慌失色的面容,她突然觉得有些烦腻,随手拨弄了几下发间珠花,却还是耐着性子劝道:“今非昔比,若连这里都不安全,你父亲如何放心将你交给我。现今傅家如日中天,纪午侯不久前已向师府提亲,被师相以你身居宫中为由给拒了。你若现在回府,敢问你父亲还能寻得什么由头。你又可知傅家孙辈几位少爷是何德行?” 傅家公子哥何等品行样貌,不必听说也能猜得到,师胧卿昨日就已经见识到傅渺然的厉害了——既然连女儿家都能骄纵成这般模样,那么男儿必定是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纪午侯身居高位,在教导子孙方面做得确实不称职。 手握权柄又如何,为人不清正,照样不是她的良人。 她渐渐低下了头不再言语,算是默认了师父的话,这般安静乖巧的模样少不得让红鸳松下一口气:“你道你的不容易,你知燕清安又何尝容易否,知我又何尝容易否?我向来觉得你是通透的,燕清安那个只知念书的丫头万万不及你,我不妨把话都说给你听了。” 她将几上杯盏端起置于手心,目色淡凉,原本妩媚的面容也覆上一层疏离感:“有些事我未道明却也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燕清安向来是骨子里的不安分,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我原本是担心你俩不成事,才束着你们。既然你二人昨日都已经跑到永裕园去了,往后便不再拘着你们便是了。” 师胧卿听到话头难免有些心凉,可又见红鸳网开一面自然是欣喜,压抑在心头的郁闷多多少少散去几分,连眼睛里都带上了光彩:“师父,怎么突然……” 红鸳弯弯眉,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弟子长大了,做师父的还总压着不成?也不知你们哪天就悄悄背着我闯出什么祸事来……” 尾音还没咬尽,屋外就传来嘈杂的喧闹。 红鸳不悦地皱起眉梢,招来屋外候命的婢子询问,婢子向屋外望了一眼:“燕姑娘择白兰时受了伤,念珠姐姐去请医师了。” 红鸳又回望向师胧卿,眉心突地一跳,无奈地用手按按眉间,觉得自己颇为操心。 前一秒刚刚期盼着不要闯祸,后一秒就带来了一堆糟心事。 最近,还真是不太平…… 第12章 瞒天过海 燕清安被三两个宫女拥着进了师胧卿寝屋,臂弯里还环捧几枝白兰。 月白衣衫还算齐整,只有脖子处的一道伤痕扎眼,血珠还在不断往外渗,把浅色的团领染成褐色。几滴鲜血无意滴落在怀里白兰的花瓣上,像是女子皓腕上的宫砂。 兰花香气本就清浅,现在被污浊的血气冲得一点不剩,同屋内的药香混杂,叫人闻着难受。 “怎么回事?择个花能出这种事?”红鸳瞥了燕清安的伤口一眼,随即垂下眼帘,作出混不在意的姿态,却将目光暗自投向床上的胧卿,胧卿了然,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噔”地沉了下来,将方才的情绪收拢回来。 燕清安抬手捂住脖子上的血痕,单手将白兰搁在几上,象征性地扯扯嘴角:“我见上林苑南边矮树边的白兰好摘折,没多想就往那边跑了,想着当心点就不要紧,不意还是被伤着了。” 红鸳不再作声,起身走向燕清安,将她捂住伤的手拨开,捏住她的下巴细细端详起她的伤痕,一双大而媚的眼睛里难得闪过阴晴不定的晦暗。 燕清安被盯得发毛,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住来自红鸳审讯意味的视线,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 下巴的桎梏一松,她感觉整个人都好似松了一口气一样,浑身上下都舒弛开来。红鸳不明意味地又扫了她一眼,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终归还是忍住,不痛不痒道:“既如此,你好好回苑养伤,胧卿病着,你莫要时常打搅她,让她好好养病。” 燕清安吐吐舌头。 红鸳便是这样,明明两个弟子都在意,偏偏就要说得像更偏爱谁一样,刀子嘴豆腐心,可每次被护着的好像都不是她。 罢,现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了一桩心事。 章医师年纪虽大了,但动作依然麻利,自他踏进东苑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经为燕清安包扎妥当,又嘱咐了好一会儿近来应忌口注意的事项,待他背起药箱欲起身离开时,又回头好生提醒了一番:“姑娘伤口不浅,切忌沾水,免得留下疤痕。” 燕清安含笑应下,唤人送章老离去,见人已经跨出里屋,她脸上伪装的笑颜才褪去,一脸凝重地看着镜中人的颈上缠绕的白纱布。 青棣半跪在侧,打开一个胭脂描红的小巧玉钵,用手指轻轻点抹盛于其间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为她的掌心上药。 青棣想起昨夜今晨燕清安怪异的举动,心疑纳罕的同时又惴惴不安:“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到底是什么让人难以言明的事情,以至于让燕清安为了掩饰自己的伤,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铤而走险以瞒天过海? 她闻言,叹了一口气,然后遗憾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她倒没有说谎。昨日至今,她一直在琢磨,宫中严禁宫人私自用刑,法令条律摆在面前,闹出人命更是不许,那两名男子穿着看起来不过是宫里头低阶内侍,是什么让两名小小宫人宁冒违背宫规之命都要置一位极其普通的宫女于死地?而宫宴之盛大也是为迎九皇子回宫,作为启祥殿夜宴的头等人物,萧应祁为何会出现在东边的永裕园?小亭之上酒香醇厚,九殿下并未饮酒,那么在此之前必是有人同他待在一起,这个人又是谁? 最重要的是,为何偏偏他会出现事发之地,又或者说,为何偏偏就事发在他所处之地? “偏偏,偏偏”,她平生最厌恶的两个字,所有的“偏偏”不过都是人为! 萧应祁回宫之事自然算是能够掀起轩然大波的事,也自然能够引起心思不纯之人的不轨之心,或许是皇子栽赃陷害,或许是嫔妃有意设计,或许是他自己精心布局……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已经无意间踏入其间,不得不想法子脱身。 她既扯谎自己是芳书阁的人,如若因逃跑时受伤而去典药局取药,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留意,进而被查到头上,两厢比对,定会发觉那夜“躲懒宫女”就是红鸳的弟子燕氏。那个时候,不管她在这局棋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不管她的出现有没有推动棋势走向,于她,于定天阁都不利。 所以,今日她明知白兰矮树丛多生节外之枝,也要狠心再一次借白兰枝之故,让那么多双眼看到,让那么多的人知道,她的伤因何而来。 自打一开始,她就从未想过单纯地摘白兰花。 不若此,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能掩人耳目的法子了。 可红鸳向来机敏,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她的事情早晚会被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她只是希望风波早些过去,将她涉及的痕迹尽数抹去…… “但青棣,此事古怪,万不能叫其他人知道。你仔细留意宗练的动向,若有异常即刻说与我听,可记清了?” 青棣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却也能看出此事正是燕清安心头的刺,万万不可马虎,急忙应下。 燕清安淡淡舒了一口气,转眼又再一次凝望鸾镜中人,片刻间似做了一场梦,整个人浮在飘渺的云雾中,镜面中的女子容颜远去,竟幻作一张完全陌生的女人的脸。她一惊,再看去时,却依旧是自己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容,待回神,掌心不知何时腻满了细汗。 接下来几日,燕清安一直待在东苑自己的寝屋,不曾踏出过一步,连素日宓袅殿习政也以养伤为由给推辞了。 起先她倒还沉得住气,随着日子一日日过去,她渐渐开始坐不住,握在手里的书也看不进几句,密密麻麻的小字宛若蚁爬,扰得她头疼。 她觉得奇怪,被杀的女子沉尸醉欢湖,被水浸泡数日,早该浮出水面,哪怕湖处偏僻之处,总不能到现在还无人发现异常,况且宫女失踪也叫人疑惑,怎会现在都无风声? 她一面焦躁地等待,一面又暗自期盼这把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而就是这样整日的纠结矛盾,让她近日不得安眠。 很快,她日思夜想的烦心事也终于有了眉目,但事件的走向却稍微超出她的预计。 那是萧应祁回宫后的第六天了。 祯郇五十六年五月廿一,那一日的天气格外好,天空干净得似窑里新烧制的瓷胚,连空气里都裹藏着花草芬芳,没有烈日,没有躁动,宫里头安静得不像话,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格外谨慎。 念珠的匆忙而至显得十分突兀,就像一颗石子,猛地丢进燕清安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里。 她跑得急,赶到东苑时累得喘不上气,但多年宫中礼仪还是让她保留着女嫱应有的端庄。 念珠说:“燕姑娘可方便?还请速速随奴赶一趟芳书阁,姑娘上次整理的《录州册》出了些差错,得赶紧更正回来。” 燕清安心头一跳,惊诧之余难免有些疑惑:自己向来不算粗枝大叶,且笔录之事做惯了,倒是从未出过错。 可见念珠的模样不像有假,她也只好压下怀疑,随念珠走了一趟。 一路上二人一前一后相对无言,燕清安心里思量着究竟何处不妥时,无意抬头向四周望去,发现周遭景物变化,却不似通往芳书阁的路径。 她喉头发涩,愣愣地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醉欢湖,感觉喉咙被紧紧扼住,连声音都快要发不出来:“姐姐,这里恐怕不是去芳书阁的路。” 念珠在前头听了,并未犹豫,依然领着燕清安往前走去,漫不经心道:“无妨,绕个弯照样能到芳书阁的。” 绕个弯,就是醉欢湖修筑的假山了。那里,正是几日前燕清安所经之路,这里,正是被害女子长眠之所。 是巧合吧…… 燕清安额上沁出薄汗,煦煦暖阳竟也变得炎炎毒辣。她快要忘了,五月本就不是清凉之月。 “你平日走过这条路吗?”念珠突然这么一问。 她一噎,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好半天才应一句:“路段偏僻,不常走的。” 念珠点点头,又道:“那便好。你不知道,今日晨起路过的宫人发现醉欢湖里泡着一具女尸,皮囊被浸得肿胀,面皮都被揭起,只看得到白花花的肉,也不知在水里待了多久。”她顿了顿,微微侧过身,露出半张脸看着燕清安,语气轻飘飘的,声音好像被风吹来似的,“你往后万万不要再一人往这条路走了。” 燕清安被念珠突然间阴下来的眼神吓住,脚步一虚,未当心踩了空。她咬紧牙关,暗暗用右手死死攥紧发抖的左手,浑身还是不自觉打颤:“姐姐突然说这些做什么,怪吓人的。既然醉欢湖出了这等事,咱们还是绕路吧,赶紧赶到芳书阁才是正事。” 念珠闻言又摇了摇头,慢慢转过身朝燕清安走来:“哦……我记差了。《录州册》没什么大问题,咱们现在就回去好了。” 燕清安惊异地瞪大眼睛,一时间脑子空白,完全不知道念珠此行到底为何故,而自己就如同被猫戏弄的老鼠,惊慌又无可奈何。 自打念珠领着她往醉欢湖走,她就感觉不对劲,又实在猜不准念珠动机。直到念珠告诉她湖中女尸的事情后,她才隐隐察觉对方的言语极为霸道地占据主权,一点一点地想要诱出她的话。 可是,念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她稳住气息,看着念珠一步步向自己靠近,正欲开口,却见对面的人的目光从自己脸上错过,落在她身后五尺远的地方,然后垂首问安:“见过九殿下。” 燕清安一惊,连忙转身后退一步,见方才她身后之人的确是六日前已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才平复的气息又变得紊乱急促。 她听见自己干净清明的声音:“见过殿下。” 却全然不复六日前的沙哑混浊。 第13章 粉饰太平 念珠似是不意有人来此,方才阴沉的脸却是早已换上了谦卑的笑意,刻意上前几步横在燕清安与萧应祁中间,挡住女孩小小的身体,俯身作礼:“不知殿下此刻来这偏僻之处所为何事?” 少年右手握着那把折扇,轻轻将扇头点向左掌,反问道:“姑娘可是定天阁的人?” 念珠愈发谦恭,点点头:“正是。不知殿下有何贵干?” 萧应祁这下舒心地笑起来:“那真是巧,祁今日正想去拜见定天阁祝使红鸳,烦姑娘带路。” 燕清安听见他清朗的声音,却莫名地难受,想起几日前在此地发生的事情,心脏便突突剧烈跳动个不行。 她觉得奇怪,身为皇子,必是奴仆环伺,还需在宫里头随便抓个人带路不成?又为何偏偏出现在这里?他不可能没听闻有宫女丧命于此,不管这件事与他有没有关系,时间相隔这般紧密,他难道不知避嫌? 可是念珠仿佛不知其中诡异之处,照话领命带着萧应祁往定天阁的方向走去。 燕清安本就在念珠身后,而萧应祁并不识路,也只能稍稍落后于念珠,这样一来反倒变成萧应祁与燕清安并排而行。 燕清安心里慌,故意放慢脚步,可是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什么,萧应祁见她慢了下来,也放缓了步子。燕清安见状,只能将头愈发埋低,努力降低自己在对方的存在感。 本对于燕清安来说,这条路原是陌生至极的,短短五日,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她倒是熟悉了不少,也厌烦了不少。她数着步子,盘算着还有多久能回到定天阁时,突然被身侧传来的声音吓了个机灵:“这位小姑娘也是顶天阁的人么?衣着似有些独特,不像是……”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会,“宫人的打扮。” 燕清安稳住心态,微微侧头,礼节性地露出微笑:“臣乃定天阁祝史座下弟子。” “难怪。” 难怪穿着异于常人,不是奴才不似主子,不若官员不像学士吗? 缙宫有缙宫自己的规矩,上至君主嫔妃文武百官,下至奴婢宦官侍从杂役,衣物都有规制,例如主子可以用锦缎丝绸,下人只能用棉麻草葛,贵人纹名花异植,贱奴却只配一袭素衣。 而燕清安身上所穿的宫装,用的是上好的真丝,可是衣面上只绣了三两朵祥云,衣制规规矩矩,贵也不贵,素也不素,可偏偏又宛若与缙宫融为一体,穿上这一身宫装的人,应当生来就是属于皇城的。 燕清安眼底却是逐渐泛冷。生来属于皇城?是了,她一个无家之人,可不是一生下来就被皇城内高高在上的执权者左右终生。她咧嘴笑道:“殿下好眼力。” 她下意识去去抚左手腕上的红绸缎,稍一抬臂间,衣袖向下滑落,左手上的红色的绸缎赫然暴露在空气中。萧应祁目光触及红绸带之时有一刻迟疑,而后立刻移开目光继续向前前行。 燕清安淡然地拉拢长袖,似是毫不在意:“不过是疤痕可怖,不想吓到旁人。殿下莫要介意。” 萧应祁不再轻轻点扇,默然片刻,道:“我先生曾说过,世人皆拘泥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觉者尚能舍身饲虎,若他介意那满身伤疤,又何来立地成佛一说?” 转了个弯儿,定天阁已至,遥遥地便能望见“架海擎天”地牌匾,这四个大字苍劲有力,矫若游龙,可见功底,乃是开国先祖皇帝的御笔。而这块牌匾此刻正挂在出入定天阁的瞿渊门之上,昭示着皇恩浩荡。宓袅殿就处于瞿渊门的正南方深处。 萧应祁上前一步向念珠致谢,却被身后的燕清安突然唤住。 燕清安站在离他五尺远的地方,低眉轻声道:“殿下,定天阁的人从不信鬼神佛,只信人为。况且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如释迦摩尼那般?我不是佛,你也不是,定天阁乃至整个缙宫没有一个人是。殿下第一次回宫,初来乍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应谨言慎行不是吗?清安多谢殿下宽慰,”她抬眼望着眼前俊朗少年,又强调了一遍,“多谢殿下。” 萧应祁深深地看着燕清安,微微颔首,未发一语,便随着殿前的侍女步入了宓袅殿。 这些话传到外边,或许会引来风波,可此地是定天阁,人人嘴巴严实,燕清安自然无甚顾忌,可落到念珠的耳朵里,事情又好似变得并不那么简单。待萧应祁彻底入殿,背影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中,念珠拦住燕清安,将她拉到偏僻无人的地段。 未及燕清安反应,念珠眼疾手快地擒住她的下颚,带了些许力道将她前几日受过伤的脖颈侧正,然后伸出手仔仔细细地抚摸着她的伤痕。 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个哆嗦,燕清安感觉背后突然冒起一阵阵冷意,身子忍不住打起来寒战。 “看起来确实是被树枝划伤的呢……”念珠喃喃自语,说出的话让燕清安惊恐不已。她强装镇定:“念珠……姐姐,你在说什么呢?那么多宫人都看见了呀,我的确是被白兰枝划伤来呀。” 念珠手一顿,指甲尖停留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之上,随后,她另一只手出其不意地伸向燕清安垂在身侧的右手,有些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掌,一条细长平滑的痕迹就这样暴露在她们的眼中。 念珠拧眉,眼底早已没了疑惑,取而代之的是释然和些许恨铁不成钢,她瞪着燕清安,切齿:“阿燕!这可不像是粗糙的树枝划伤的,你以为你瞒过大人了吗?连我都发觉了异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燕清安眉心一跳,下意识想缩手,可是右手被念珠死死拽住,一点都挣脱不了。她哑然,只能戚戚地望着念珠。 “你这掌心的上的伤,更像是尖锐的簪所致,你向来不爱惹事,可为何要同九皇子多说这许多话?”念珠愈发用大手劲,燕清安吃痛却不敢呼,硬生生忍着,念珠见状更气,“你倒是会忍,难怪什么都憋着,连我和大人都不愿告知了。那位溺水的宫女今早被发现,死在四五日以前,那个时候我记得你去过一次芳书阁,而今日我提到她的时候你整个人都不对劲,你到底瞒了些什么?” 燕清安死死咬住下唇,深呼吸几口气,哆嗦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是看着那个宫女怎么死的。”她感觉眼泪要掉下来了,吸了吸鼻子,忍住哭腔,“姐姐,就像六年前一样,我看着她活生生被淹死了。” “我不敢乱说,是九殿下帮了我,可是我害怕他知道他救下的人是我。那两个淹死这个宫女的人,他们发现我了,他们可能想杀我灭口。” 这几日的战战兢兢并不是假的,她时常感觉有人在她身后追着她,甚至有时转身之际都能出现幻觉,似有人尾随在后。哪怕她心知肚明,定天阁绝对安全,只要她不出瞿渊门,就没人能威胁到她。 可那又如何呢? 念珠凝重的神情已然舒缓,她叹了口气,松开对燕清安的桎梏,转而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阿燕,你是个好孩子,大人真心疼你,可你总是怕连累定天阁,这又是何必?从决定把你接入宫起,大人便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她看着眼前被吓得不轻的小姑娘,到底有些于心不忍,继续道:“此事尚且未明,正如你所说,若是九殿下与此事有关系,想必会更加复杂,可想来陛下是不愿看到宫中风波四起的。且我猜测,你说的杀人的两位宫人或许也活不长了,只要九殿下不提,无人知道你的存在。那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呢?连九殿下都不知当日他救下的人是谁,还有谁会怀疑到你身上?” 话已至此,其中利害燕清安已然明了。她止住颤抖的身子,怯怯地抬起头望向念珠,舒展开眉目又换回原来淡然的神态,若非她眼底还有未干涸的水雾,念珠几乎都要以为刚才惊恐宛若林鹿的孩子已然不复存在。她又用这幅虚伪却镇定的面孔示人,只是为了拙劣地掩盖住她内心最本真的想法。 她用力牵动嘴角,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多谢姐姐。” 念珠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疼还是惊愕? 她算是看着燕清安长大,看着燕清安从一个终日惴惴不安地活着的孩子长成一个本来应恣意笑恣意哭可如今却不得不伪装得这般累的少女。 燕清安,总是那么假,却让总是人厌恶不起来。 她不过是一直学着如何粉饰太平,装点她小小身体里的兵荒马乱。 五月的风吹过,吹干了燕清安眼底的湿意,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问道:“师父已经知道了对吗?姐姐一大早急匆匆地赶来,不过是为了帮师父确认一下我与此事是否有关?” 念珠思索了一会儿,反问:“你知道溺死的宫女是谁吗?” 第14章 梦中观戏 燕清安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深居定天阁,虽在宫内生活了八年,可就是连皇上和皇后的模样都没仔细瞧着过,又如何能得知一介定天阁外小小宫女的名号。况且那夜暮色正浓,她丝毫没注意到那女人的样貌。 “她以前可是太子宫里的人。”念珠一字一顿道,“前不久被逐出东宫,却在九殿下回宫的那一天遇害。大人今早听说此事,已经令司召领命带人去查,现下想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人必定是大致清楚了。” “可是九殿下并未受到影响,他今日无故来找师父岂不奇怪?”燕清安侧头望着宓袅殿的方向,想起了今早突然出现的少年。 念珠沉吟:“据奴所知,九殿下与大人兄长似颇有渊源,不知是不是此因。今日之事还未惊动陛下,可是却与太子有脱不开的关系,等传到陛下耳朵里,九殿下怕是也要遭到牵连了。” 燕清安一惊,她跟着红鸳这么多年,从未听她提及自己的家人,更不肖说她居然还有一位兄长。 在她的印象里,红鸳像是一叶孤独的扁舟,在嘈杂闹腾的世间漂泊,偶遇皇城这一片小小陆地,便像是贪恋这一席安逸之地般从此长留于缙宫。 念珠显然不愿再多透露更多讯息,只是再一次嘱咐道:“你若是心里还害怕,就把当日遭遇一五一十告诉大人。此事与你无关,大人自是清楚,她也定然会替你善后。” 燕清安默默点头。她向来喜欢把心事藏起来,本以为不惊动红鸳,便不会为他们添麻烦,可谁承想还是要借助师父之力保自己全身而退。 何时,何时才能如红鸳一般,真正地独当一面? 待被红鸳传唤进殿时,萧应祁已然离去。宓袅殿内侍从也被屏退,只余宗练与燕清安二人。 方入殿时,她便发觉红鸳静默地坐于主座之上,出神地望着案几上摆放着的一个精巧锦盒,良久,才抬手开盒。 燕清安凝眸看得仔细,锦盒中安放的不是手镯玉佩等俗物,竟是一个小小烟壶。壶身用贵重的红玉打造,斗处并不光滑细长,却是反常地将斗身雕刻成一只栩栩如生的鸾鸟,鸟羽根根分明,几欲展翅冲天,壶嘴处以黄玉点缀,似清啼婉转,歌尽风华。 饶是在宫中待了许多年的燕清安,也算见过世面,识得一些奇珍异宝,却还是被眼前这么一个巧夺天工的小巧烟壶晃了眼。 红鸳瞳孔微缩,本如湖面般平静的面容露出几分惊色,化了几分动容,多少年来不曾起过波澜的眸像是冰山遇火,融满如水柔情。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烟壶,抚过每一寸玉石纹理,想要把它的轮廓烙在心里,永不磨灭。随后她笑开,那是燕清安从未见过的笑,是那样好看,美得像不谙世事的明媚少女。 想来这便是萧应祁此行的目的。 红鸳恋恋不舍地将烟壶放回锦盒,随着盒盖封上的那一瞬间,她眉梢的喜色也渐渐褪去,又变成平日不苟言笑的冰山美人。 燕清安见状,连忙跪下,诚诚恳恳地伏低身子,朗声:“弟子有罪。” 红鸳挑眉,故作不解:“你又给我惹了什么事?” 她吐出一口气,稳了稳心态,暗自在心里捋了捋五日前夜里的事情经过,老老实实地向红鸳交代清楚。 红鸳听得倒也认真,等燕清安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才转头看向一直立在身侧的宗练:“你来说说吧。” 宗练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神情凝重,作揖开口: “臣今日前去查明此事。溺亡的宫女宝儿原是太子宫里的侍女,因九殿下回宫一事出言不逊,被赶出东宫。而与她住一间厢房的数名宫女都声称宝儿自五日前便再未回来过。除此之外,今早还有小道消息传来,负责看望醉欢湖四周宫道的一位侍臣于昨晚上吊自尽,而与他同屋的另一位侍臣被抓去审讯的途中突然中毒身亡。”他顿了顿,接着道:“自尽的那位侍臣原姓楚。是与楚確老先生一脉相承的旁系之属。” 燕清安听得背脊发凉。 一连死了三位宫人,这一套连环计真是使得绝妙,招招都是冲着萧应祁去的。 红鸳漫不经心地听着,末了还不忘提一嘴:“燕丫头,你可听明白了?” 燕清安一怔,愈加不敢抬头:“是。弟子明白了。” 主座上的女子起身,宽大的裙摆逶迤在地,更似一瓣青莲,清新脱俗又自带媚气,她随手抽出两册不知为何物的古籍,扔在案几上:“此事你无意插足,并非是你的责任,可不代表你没错。你最大的错处便是对我隐瞒至今。” 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委屈巴巴,瘪瘪嘴,却又不敢让红鸳瞧见,听到一句冷冰冰的“你先起来吧”才迅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抖抖身子站得倒是端正。 红鸳微微抬起下巴,示意燕清安走上前来:“方才我与宗练对弈,棋局未尽,你来替他先解了这局。” 燕清安一愣,往案几上望去,果真发现红鸳面前摆着一局残棋局。 宗练闻言哂笑:“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妮子几斤几两,犯不着这么因为小错为难她。” 燕清安用眼神狠狠地剜了宗练几眼。实话说,她读书习字虽快,但棋艺的确不精。哪怕她自小看着红鸳自弈长大,如今还是没有摸清黑白之道,为此也不止一次被宗练笑话过。 红鸳却是置若罔闻,踱至书案的棋盘之旁,素手轻捻黑子放于盘格。黑玉打磨的棋子温润圆滑,愈发衬得她手皓如霜雪。 见状,她也不好推辞,犹豫了会儿,还是腆着脸皮上前去陪着红鸳一道拿起白子。她反复看着棋盘上的散落的棋子,怎么都看不出门道,加之今日她本就心神不宁,踌躇着才下了几子,便败下阵来。 她悄悄抬起眼看了看红鸳,然后红着脸窘迫道:“弟子愚钝,本不该搅了师父雅致。” 红鸳不以为意,伸手扶正发间珠钗,然后指指棋盘:“罢了,我本不是为和你切磋棋艺。丫头,你瞧着这些棋子棋盘,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棋盘六十四格,但因她棋艺不佳,盘面上可怜地散落点点白子,局面又算不上错综复杂,这问题着实奇怪了些。燕清安不知红鸳用意,疑惑地抬起头,不确定道:“黑子与白子?” 红鸳摇了摇头,继续等着燕清安的答案。 燕清安复又低头,思虑半晌:“进退攻守?” 红鸳被她的回答逗笑,妩媚得像清水池里摄人心魄的红莲:“是局内局外。” 燕清安心头一滞,隐约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她吸足一口气,不再发声,安静地听着红鸳教诲。 红鸳抬手,将棋子一粒一粒扔进棋盒,不急不缓,慢条斯理:“你受教于我八年之久,我除却教你读书识字作诗,为你讲解大临之史,为官之道,还有一样未曾教你,”她顿顿手,复又看向燕清安:“那便是‘独善其身’。” “身处后宫,并非妃嫔才受用得起这个词,为官也是一样的道理。” 香炉里的香已燃尽一柱,点点火光尽数泯灭,余下灰白的烬,几欲跌落。红鸳伸手将发上的银钗抽出,轻轻拨弄香炉内的香灰。 她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因宫中的勾心斗角惹火上身吗? “宫内局势你现下明了了,那你可是明白了?九殿下这一事,并非你有意插足,可这趟浑水你终究是搅进来了,从今往后,类似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那时候,你该如何自处?” 红鸳见她默不作声,也不急,继续道:“燕丫头,兼济天下太难,我也不希望你担下重任,我只需你做到独善其身,哪怕当一个闲散官人,这并不难。你得记住,我们侍奉的主子,只有皇上。谁坐在皇位上,谁就是我们的君,我们便是谁的臣。” 燕清安听了,也记下了。 她惊讶于红鸳今日反常的推心置腹之言,从前红鸳只在学业上对她稍加提点,却远不如方才一番见解来得深刻。这些话对她而言还太遥远,她至今从未想过以后的路该如何走,懵懂的认知只是让她想要成为如红鸳一般的人,却没教会她如何拥有成为一代祝史的觉悟。 她猜测,许是红鸳今日又见到萧应祁,想起几天前亲耳听到的天子称赞,又将今日宗练所调查的事相联系,深感日后宫中局势必会大变,怕她一不留神没入权利相争才有了这样一番肺腑之言吧。 红鸳说,天子之怒不是臣下能承担起的,宫中向来不缺阴谋陷害,她们只需要置身局外,权当坐在台下看一场没有血光的戏罢了,任争权者在局内互相撕咬。 燕清安想,她本身活得便像一场梦一般,局内局外又有何区别呢?戏又如何,人活一生,不也就是演一辈子戏吗?或许,她梦一场,他人戏一场,她梦里看戏,难得清醒难得糊涂,他人戏终,她梦未醒。 第15章 文定之年 祯郇五十六年的五月过得格外漫长。 每月下旬,燕清安和师胧卿都可出宫回府小歇几日。可因近来的风波,红鸳大气地放了二人十来天的假,意在安抚燕清安,让她老实待在宫外避避风头。师胧卿不知其间弯弯绕绕,骤然解了束缚这许多天,自是喜不自胜,病也好了大半。 “姑娘自打上车便这副模样,可是心情不佳?难得能回府一趟,怎的无精打采?” “嘘,别瞎说,姑娘这些日子着实累了一些,你可小声点,莫要打扰姑娘歇息。” “阿姐别恼我,姑娘向来不看这等四艺之书,又怎么会特意寻来棋谱研读,可真是稀奇。” 小小的青棠摇头晃脑着同自家亲姐打趣,一边“咯咯”地笑起来,惹得青棣一顿嗔骂。 青棣忙把食指比在唇边,瞄了一眼侧身躺着,脸上盖着一本棋籍的燕清安:“安静点,你这丫头片子,越大越没有规矩了,下回你便不要再来了,省得姑娘和我都嫌烦。” 这番话算是堵住了青棠的嘴,而假寐的燕清安撑不住笑了,暗自勾了勾唇。每每她放假回府之日,青棠总会跟着马车侯在皇宫门口,等着青棣与她归来,小小的孩子还在长身体,到了这一天却像是不知疲惫一般,老早便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催促车夫起行,可真是……天真烂漫。 马车继续颠簸,辘辘的碾压声惊起飞鸟,车内一片安静,燕清安翻身打算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小憩一会儿,却又听见青棠又忍不住小声嘀咕:“我知道了,难怪夫人前些日子还盘算着替姑娘找个好人家,待嫁的女子都要精通四艺吗?” 燕清安心里“咯嗒”一声猛然惊起,一把拽下覆在脸上的书,不免拔高的音量:“什么?” 青棠“咦”了一声,玉琢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无邪的笑意:“姑娘不知道嘛?我以为娘亲同姑娘提起过呢,就前不久啊,夫人还在为姑娘的亲事发愁呢!”可话刚说完,她似是意识到什么十分严重的问题,方还笑吟吟的脸瞬间拉下,不安地拉拉青棣的衣袖:“阿姐,新娘子一定要精通琴棋书画吗?那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岂不是没人要了?” 没头没脑的话让人啼笑皆非。分明还是半大的孩子,脑子里却想着何时嫁人了。 青棣干笑一声,并不理会青棠,只当听了个玩笑,却是扭头向燕清安解释:“青棠定是不知从哪听来的碎话在这胡扯呢,姑娘别当真,夫人怕是还舍不得姑娘现在就嫁人呢。” 燕清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觉是睡不了了,书也再看不进了,正巧马车堪堪停住,已是到了府邸大门口,她便不再计较无忌童言,掀了车帘就弯腰下了车。 定北将军府坐落于盛缁城西,占据城西一整条街,曾也是盛极一时得热闹。虽说同是府邸,将军府却并非是皇帝御赐,而是燕清安的父亲当初讨了太后亲许,自己命人建造的,故整个燕府,除却牌匾是天子御笔,其他一具同皇家是沾不上半点关系的。也正因如此,在父亲被流放边远之地之后,母亲仍够住在府中,倒也真不至于居无所定。 燕清安轻车熟路地绕过一列长廊,直径走向母亲温氏的院落。才踏入小院,就见温氏立于院内唯一的一棵白兰树下,摆弄低垂的花枝。 燕清安淡淡笑了,上前轻唤一声“母亲”,温氏应声转头,露出一张清秀却略带病气的面孔,柳叶细眉,黑眸乌发,算不得美艳,但自成一派温婉之气。 温氏轻咳一声,以袖掩唇,眉目间掩不住喜色:“总算回来了,我可等了许久。” 燕清安顺势扶住温氏手臂,就着力道让她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本想宽慰几句,不料耳边想起青棠在马车上的话,半真半假道:“母亲哪里是真的想着我回家,您打心底地盼望着我早早地嫁出去,不在你跟前惹你烦了才好。” 温氏闻言颇有不悦,但也明白燕清安不过是玩笑话,只紧锁的眉头轻斥:“长这么大了,还净说些疯话呢,定是青棠胡闹讲给你听的。再者,你将要及笈,定个亲事有何不好?” 燕清安立刻敛眉,一副乖巧模样,然嘴上说的话依然不那么让温氏顺心,她小声嘟囔着:“哪里有这么快了?明明还有两年我才十五呢。母亲既说青棠胡扯,那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好让女儿明白明白啊。” 温氏轻笑,不复方才严肃正经,她慢慢向石桌的茶盏中斟半杯茶水,素手挽袖,茶壶微斜,壶口距盏口也有约一扇柄的距离,竟没一滴水溅到桌上。 温氏神态自若,浑身散发的优雅气质让人暂时忘了她也不过是低贱的罪臣之妻,而是京中依然春风得意的权臣之妇:“倒也没什么,是城南叶家要为幺子娶妻,半月前托了媒人来问话。” 燕清安着实吓了一跳,原因无他,她竟不知道还有人愿意娶她这么既无显赫家世又无万贯家财的女子。 她曾想过,以后若是嫁人,最好的情况也是红鸳怜惜她替她指个平常人家,亦或是从了何伯父的话,嫁给与她自幼相识的何怿,却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自个儿寻上她家来。 她一直以为母亲、青棠说的是玩笑话,哪知温氏果然暗自替她留意了一番。 叶家何许人也?叶家人原不是盛缁本土人,叶家太太太太老爷领着全家从更富庶的江南一代迁移到京城,凭着世代经商的头脑和家底在盛缁发家致富,经过数代积淀,可谓是富可敌国。 然百年前的叶家老爷却不仅仅满足于此,当手里有了足够的银两,便开始将眼光放在其他事上。例如,叶老爷觉着,光有钱可不行啊,叶家小子闺女们得读书啊,不然说出去,叶家人个个目不识丁,只知道赚硬邦邦的银两岂不惹人笑话?于是自此花高价请全京城最博学的先生来为叶家后辈们传道受业解惑。 可是有钱有学识又哪里够呢?手里没点实权一样心里不踏实。叶家老爷又开始鼓励孙子太孙们要敢于迈进官场。可商人就是商人,没个聪明的头脑也干不成大事,叶家老爷想着皇帝老儿看着叶家这块肥肉怎能不眼红,若是官当大了进了朝廷,家里的钱指不定就要被皇帝想着法子侵吞。 叶老爷一思索,告诉小辈们:咱们这官啊当着玩玩就行,可别强出头进了宫哟。叶家人谨遵这太爷的话,秉承着“认真赚钱,专心读书,随心当官”的祖训,百年来,虽说不上是书香世家,也算不得身居高位,但是有金钱有知识又有点小权的人家,放眼整个盛缁,也只有这一家了。 而据说叶家男子个个谦逊有礼,才智过人,京中也不乏才女佳人,多少名门贵族削尖脑袋上赶着塞自家女儿进去,而叶家怎么偏偏就看上了她呢? “可是叶家图什么呢?”燕清安微微歪头,环视庭院四周。这可是曾占据了一条街的旧燕府啊,可如今人丁散尽,除了前厅与住人的厢房,其余闲置的院落,虽说有温氏平日的打理,不至于杂草丛生,可却有掩不住的荒芜之感,没了人气。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于深沉苦恼,温氏脸上也挂不住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清安,咱们府如今光景是不好,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才名在外也不是一天两天,不是叶家自然还有别家人,你在担心什么呢?”她伸出手,小心用指腹抚过燕清安的眼角,平和的眼神里藏不住怜爱:“况且你身后还有整个平誉侯府。” 燕清安眨了眨眼,将温氏停留在她脸上的手置于自己掌中慢慢摩挲,那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柔荑如今布满细细的茧。 她突然问:“母亲居然是这么想的?可是母亲,天子脚下的人哪个不懂趋利避害,更谈何百年大家?清安虽不才,但若真如母亲所说那般才名远扬,也不敢奢求嫁入勋贵之家。更何况,只有才名学识的女子,以后靠什么在夫家立足呢?母亲,我不能一辈子在外祖父的荫蔽之下。” 有风过,吹落梢头点点白兰,如玉的一瓣花轻盈地飘入茶盏,荡起一阵阵水纹。温氏盯着渐渐沉落杯底的花瓣,良久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这棵白兰树,是她嫁入燕府时与燕池一起亲手所植,而今郎君不在身侧,只余她与小女孤苦生活。 悔否?伤否? 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再辛酸的生活她也能学会咀嚼下咽,毫无怨言。她也已不再是被父母长兄捧在手心的明珠,她也学会了如何在漫长岁月中度日,只为有朝一日能再见心中那名曾驰骋沙场的大英雄,大将军,能一如往日含情脉脉再唤一声“燕郎”。 可是,她知道如何聊以度余生,可燕清安呢?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又怎么能陪着她一辈子留在这个腐朽的偌大府邸呢? 即便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从未享受过被父亲高举过头顶的幸福欣喜,从不敢想象在父亲的敦敦教诲中成长是种什么感受。 即便别人的父亲在儿女眼中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而她连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不知晓。 即便自从她懂事起,听到最多的关于父亲的描述就是“乱臣贼子,罪不可恕”。家世、父族,这些京城里所有女子可以用来炫耀的资本都是她心口的痛。 即便,即便如此,清安,我也希望你能过上比我更好的生活啊…… 第16章 往后劫数 温氏轻轻举起茶盏,将茶水一并倾倒。 她不怒不笑,不喜不伤,语气像是刚刚泼出去的茶水: “既如此,你又何必纠结叶家所图?若非有意交好,何故逢场作戏?你父亲如今虽不……虽不济事,可你好歹还是有外祖父撑腰的。况且早些日子里我已书信给你外祖询问此事,他说曾见过叶家幺子几面,称得上一表人才,是个靠谱的孩子。叶家尽管是商贾人家,可是家风清正,我觉得倒是极好的。” 燕清安兀自叹了一口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可见温氏留了多少心眼,到底还是盼着她能许个好人家。 她伸手接过温氏手中已空的茶盏,又斟上满满一杯水:“母亲真心想让我嫁人吗?” 温氏静静地看着她:“母亲只是想给能给到你最好的一切。” 燕清安渐低了头,几缕发丝垂在胸前,让人一时看不清她脸上有何表情,她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却没有声音。 那种笑,不带任何情绪,就像一张空洞苍白的纸,生硬又无力。她笑着,眼角微微上扬,依然难以让人感觉到她是真的在笑这么瞧着,那样的笑,在她脸上竟生出一种冷艳又残忍的错觉:“那好,母亲,我嫁。” 温氏松下一口气:“你放心,如今叶公子正是年少,仍需好好念书,即刻成亲的确为时过早。所以按照大临历来的规矩,等你十五岁那年正式定亲,缓几年出嫁也未尝不可。你觉得如何?” 她怎忍心拒绝。 她怎有资格拒绝。 反正于她而言,喜欢亦或不喜欢都不打紧,嫁给谁何时嫁都无所谓,反正她所要的不过是清宁安逸的生活。 她生来也只配过着毫无波澜简单平凡的日子。 自宫里回府已有好几日,燕清安在府中整顿好一切事宜过后便是整日足不出户专心研读棋谱。 她四艺并非样样精通,其中琴、书、画皆算尚可,唯独棋艺令人头疼。 这么多年来红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让她混过来了,前几日在宫中复提起之时,决定不再让燕清安浑水摸鱼,理应精进棋艺之道,故而留了两本从嵘州寻来的古籍,让她好好读读。 可燕清安此次留在府中的时日过久,连温氏也忍不住询问何故。燕清安不便透露太多,只好打马虎眼,说是宫中事宜繁琐,红鸳索性让她们在宫外候命,等处理完宫事再让她们回宫。 但燕清安的耳朵却没闲着,时刻关注着宫里的风声。 宗练时常传消息来,今日说陛下面见了太子,明日说陛下又传召了九殿下,总之醉欢湖那件事情始终没个着落。 依燕清安的了解,死去的宫女原是太子宫里的,原本死了位宫女不是什么大事,可死在九殿下回宫之日,又死在九殿下当晚所歇之处,加上宫女被逐出东宫的原因以及杀害宫女的侍臣身份,一连串的巧合让人忍不住怀疑九殿下与这件事是否有关。 可是九殿下初回宫,又有多少根基在宫中呢?十五岁的少年,哪有这么多的法子搅出风浪,而一回宫就惹出是非,九殿下真的会这么愚蠢吗? 然这件事涉及的可不仅仅是刚回宫的九殿下,还有深居东宫的太子。 燕清安觉得,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自幼在宫外长大的皇子的手段,甚至猜忌到那位心思颇重,城府颇深的太子身上去吧。 但一点值得深究,整个事件看上去像太子使阴陷害九皇子,但若真的是太子一手策划,以他的才智,又何以会留下蛛丝马迹使人怀疑到他头上呢? 还是另有其人谋划此事,想要一石二鸟,一边是九皇子,一边是太子,不过牺牲了几个下人,就能引起陛下对两位殿下的注意。是谁?是萧应祁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萧应觉,还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如今的中宫皇后呢? 燕清安日思夜想地头疼,却是越想心越凉。 当日夜晚她亲眼目睹的好似不再是一名普通宫女的死去,而是蛰伏在缙宫里的野兽的厮杀。 五月已经过去了,事情随着宗练的如约而至总算有了一个了结。 六月的日头更毒辣了一些,盛缁彻底进入夏季。燕清安被院内的太阳照得刺眼,正欲回屋,却听人来报,宫里头的司召大人携宫人来府中寻人。 日日悬在她心里的刀终于要放下了。 宗练留人在府外,只身一人进入旧燕府,便正面碰上出来相迎的温氏,他俯身作揖,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句:“夫人。” 温氏颔首,亦以浅笑回应,欠身道:“宗大人今日亲自下寒舍,是来找清安的吧?”她往堂内望了几眼,“宫里头的事?” 宗练点头:“确是如此。叨搅夫人了。” 恰逢燕清安从后院走入前堂,温氏心下了然,以备茶之由离去,方便堂中二人交谈。 燕清安一见宗练,双眼有了神采,急急上前几步:“事情如何?” 宗练见温氏离去,索性不再摆着架子,耸耸肩咧嘴笑:“怎么?生怕引火上身?” 燕清安气急,抄起客座上的茶杯作势就要往他身上摔,反正没人瞧着,她也不太想顾及仪态,骂到:“你这王八羔子,都什么时候,还给我在这嬉皮笑脸,小心我到师父那里告你一状。” 宗练一面躲一面更是欠收拾的模样:“看把你厉害的,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待客不待客的不重要,只是对待这只小王八羔子向来如此。 “行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开玩笑。诶等等,你注意点,把杯子放好……”宗练立刻敛了笑意,“你个女孩子家的能不能注意点,可别被你母亲看到了。” 听到“母亲”,燕清安的气焰顿时消了不少,她警觉地向身后看了几眼,确定温氏此刻还在膳房备茶,才放下杯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宗练装模作样地轻咳几声,终于正经了起来:“你放心吧。这件事是不会再牵连上你的。说来也怪,你说那日是九殿下救下的你,但当他被问起当晚可还见过什么可疑的人时,九殿下可是什么都没说啊。” 燕清安舒了一口气。 她想起那日跪在亭下时,声音沙哑浑浊:“奴是芳书阁的婢子。” 好在萧应祁并未提及她,否则,都不知尚刑台的人会不会掘地三尺把她给揪出来。 “不过,”宗练抚着下巴,回想这几日宫中发生的一切,“陛下好似不太想继续深究下去了。” 燕清安没有明白,不解地看着一脸凝重的宗练。 他皱着眉,沉默了一会,还是将详情一五一十的道给她听。 宗练说,此事最终还是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陛下当即传唤太子。而太子才一脚踏进永和殿,便下跪认错,说自己不该纵容宫人胡说八道,不然也不会惹来这些是非。他说先后在世时时常教导他,要谨言慎行,而今自己宫里人却因言语之失丧失了性命,是他未能好好遵循先后教诲之因。 太子态度诚恳,提及逝世的先后时,更是悲从中来,竟在殿中哭泣拭泪。 太子说他如今也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却无从辩解。人是他赶出去的,可最终落得个这个下场,他也未曾想到。宫人都觉得是他干的,只为往九皇子身上泼脏水,他如何都解释不清,只求陛下查清真相能还他清白。 听说陛下当时坐在殿中,沉默不语,良久才让太子起身回宫,并嘱咐他不要因思及亡母而过于忧虑,此事他定会给太子一个交代。 第二日他便宣召九皇子萧应祁,而这九皇子的行为却叫人纳罕。 陛下起先并未提及此事,只是关切他近日来的衣食住行可否习惯,他也是有问有答,礼数皆不曾出差错。陛下笑颜,便夸赞了几句。九皇子倒也谦逊,温和道:“楚先生生前最是重礼仪,祁不过是耳濡目染罢了。原先祁以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先生这般清正廉明,想必楚氏人皆以之为标榜,可如今祁明白,并非每个人都是君子。” 而陛下也不恼,只是笑问:“我儿可是听说了什么?” 九皇子依然不卑不亢:“世人皆囿于流言,君子也不例外,否则春秋伍子胥也不会被斩于刀刃之下,前秦白起也不会引剑自刎。陛下这般问,不正是因为宫中流言四起吗?可流言止于智者,陛下圣明,应当是能看清流言之后的真相的。” “之后,陛下便称,九皇子方回宫,不宜生事,此事不再追究,若有人再度提及,直接乱棍打死,再之后,便是大把的赏赐流入东宫,而九殿下也获得陛下珍藏多年的挂画真品,以示安抚。”宗练道。 陛下暧昧不明的态度,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既然两位皇子都未受到责罚,那定然是第三人策划,可究竟是谁,陛下显然不愿再查,也无人知晓。 那时的燕清安只知道自己躲过一劫,却不知,这才是第一难。 往后多年,所历皆是命中的劫数。 第17章 缘孽相循 六月六,晒红绿,不怕虫咬不怕蛀。 梅雨季节已经过去,气温回升地让人措手不及,而每一年的这一天,燕清安都会把自己平日读的书卷竹简搜罗出来,整齐地平摊在庭院内,好好地让烈日曝晒。 传言,这一日是太阳的生辰,凡是在这一天被晒过的东西,都能去“霉气”,避免虫蛀。 往年此刻,她都待在宫中定天阁,今年倒难得,叫她有机会把府中陈年书籍好好整理出来。 她闺房内布置得清雅,因她向来嗜书,房内的书柜上也排满了一列列的典籍书册,而尽管她平日不在府中,可温氏依然将她的房内打扫得一尘不染。 见她吃力地把书挪到庭中,累得额上泛起一层薄汗,温氏轻轻摇着罗扇,笑道:“你倒是有闲情雅致,把这些玩意都搬出来了。” 燕清安擦了擦汗,扭头反问:“我帮母亲也整理整理,可好?” 温氏摇头,仍笑得温雅:“我可没你这么多书,你若不嫌累,便去吧。” 闻言,燕清安像是得令一般溜进了温氏卧寝。 这许多年来,温氏都是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旧燕府。当年燕府横遭变故,温氏散尽家丁,让他们自寻去处,只留了几名忠厚老实的贴身侍从,青棣、青棠的生身母亲卫氏便是其中一位。 若非卫氏的不离不弃,也不知母亲的日子会变得多难熬。 燕清安捧着温氏卧寝内为数不多的书籍,正欲抬脚离去,却见温氏床榻对面的小桌上安放着一只精致的檀木盒。 这只檀木盒里全是从大临遥远的西北部寄来的信,由于温氏从来不许燕清安碰这只檀木盒,所以信中的内容她也不得而知。但她明白,这些信全是出自一人——她被流放的、她未曾谋面的父亲。 她站住,呆呆地望着这只檀木盒。理智告诉她应该就此离去,可脚仿佛被灌了铅一般难以动弹。等她艰难地迈开腿时,却是朝着檀木盒的方向前去,她仿佛被摄了魂一般,伸出手即将碰到木盒的那一瞬,犹如当头一棒。 她突然忆起儿时不懂事,屡屡尝试打开木盒时温氏望向她的眼神,严厉又悲哀。 她一激灵,望向光明温暖的屋外庭院,又扭头凝视木盒,它安然地被放置在桌上,在阴暗冰凉的屋内。 屋外温氏轻摇罗扇,却在她以为燕清安看不见的地方褪去一脸的笑意,满脸哀伤。燕清安心一抽搐,咬牙狠心收手,抬脚踏出这间阴冷的屋。 满院的书,页扉在阳光下泛着年岁的光泽。有微风吹过,吹动燕清安的衣角,湖蓝的裙边扬起,像一只展翼的蝶。也吹动了院内书页,轻薄的纸张被吹得“哗哗”作响,宛若霸道的喧嚣。 还未等她停下歇一会,卫氏便走来,轻声提醒二人道:“夫人、姑娘,平誉侯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备着了。” 六月六,也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算起来,燕清安也有许久未见到外祖父母了。 温氏停住手,将罗扇递给温氏,转身与燕清安对视一眼:“想来你外祖父也该在等着了,你莫管这些书了,我们现下启程吧。” 燕清安点头,提裙跟上温氏。 平誉侯虽占得上一袭侯位,可比起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握实权的大官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然尽管如此,许多朝廷官员遇上平誉侯还得恭恭敬敬地行礼喊一句:“侯爷。” 早先年,平誉侯爷还年轻时,曾作为使臣出使誉河国。 说来也好笑,誉河国一区区弹丸之地,也胆敢挑衅大临,用财宝和美人引诱平誉侯温哲栋探取大临情报,温哲栋不为所动,在大临使者与誉河国侍卫的动乱中被扣留。他在誉河国待了七年,这七年来,誉河国国君软硬兼施,硬是套不出他口中半分话,直至大临下令攻破誉河国,他才重新踏回归往故土之路。 大临皇帝感念他的忠心不二,感念他在誉河国吃的许多苦,一道圣旨,天大的荣宠,温氏一族,成了盛缁城人人敬仰的对象。 青年时离开大临,归来已是中年。温哲栋请辞皇帝赐官之福,称自己这些年亏欠妻儿太多,只想在府中陪伴家人。皇帝大笑拂袖,默许之余又是好一顿赏赐。 平誉侯府华而不奢,梨木雕制的大门却昭示着主人的尊贵身份。入门便是一条曲长的游廊,两侧是绿植假山,曲藤挂柳,穿石漫道,身临其中,只觉异香扑鼻。 与旧燕府人丁稀少不同的是,自从燕清安踏入平誉侯府时,便有三两丫鬟上前簇拥着着她与温氏,玩笑道:“夫人与姑娘总算来了,老侯爷和老夫人可等着呢。”又有三两的丫鬟跑去前堂通报,一路上嬉笑打闹,一时间平誉侯府竟有种人声鼎沸的错觉。 热闹,有人气。 每每来到平誉侯府,她都这么觉得。 与规矩甚多的缙宫不同,与冷清寂寥的旧燕府也不同。她只要一进入平誉侯府的大门,她的心里仿佛被一种温和柔软的东西填满,一向平静的内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她喜欢这里丫头们的嗔笑怒骂,喜欢被许多人环绕的感觉。 她贪恋这里的嘈杂与温暖。 她有些恍惚地迈上台阶,方抬头便瞧见站在前堂里的老夫妇挽手冲她笑。 温老夫人忍不住上前,一把拉住燕清安的双手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弯眉:“清安又变美了。” 燕清安忍不住嘴角上扬:“托师父的福。” 温哲栋抬手摸摸下巴的白须,难免赞同:“祝史大人千古奇才,又是那般聪慧,清安跟着她自然不错。” 温氏正想朝他二人福礼,却被温哲栋一把拦住:“都是一家人,怎还拘着虚礼。”他也许久未见到女儿,那双锐利的眼里总归掺了柔情,他轻叹:“毓儿,你清瘦了。” 温氏一改平日姿态,竟也像个孩子般嗔道:“每回我来,父亲总这般说。莫不是我在父亲眼中就是一把骨架子不成?” 燕清安看在眼里,心里头倒也舒解了不少。她总觉得温氏平日郁郁寡欢却强装笑颜,可回到平誉侯府好歹能真心露出几丝笑意。 毕竟这里也是温氏少女时的家,回到这里,想起年少旖旎,总能开怀些。 温老夫人拉着燕清安的手往里带着走,指着案上的糕点:“你向来不爱吃太甜的,我便让后厨新做了几款近来京城时新的点心,你尝尝?” 燕清安一面眨眼道:“外祖母,我在宫里什么没尝过,怎么还老费这些心思啊?”一面伸手挑了一块牛乳糕塞进嘴里,吞咽下肚后惊得瞪大了眼睛:“味道真不错!” 老夫人越加笑开,点了点她额间,另一只手仔细用帕子拭去她嘴角的糕屑:“那是当然,我还不知道你这只小野猫的德行?你慢点吃,莫要叫你母亲看见你这边吃东西的模样。” 燕清安嘟嘟嘴,佯装不满:“还不是外祖母惯出来的,我在燕府可不是这样的。且母亲现下与外祖父聊着呢,哪还能惦记上我呢。” 温哲栋思女心切,正与温氏在耳房交谈。 温老夫人看着外孙女,喜不自胜。 “既然来了,便留几日再走吧?你怕是马上回宫,外祖母可就难见着你了。” 外祖父外祖母对她向来是极好的,但凡她一回平誉府,便极力想把她留下来当宝贝一般供着,事事都由着她。 不过也难怪,她可是温哲栋十四年前跪在皇帝面前苦求良久才保下的外孙女,能不宠着嘛? “母亲正有此意,让我趁此机会多陪陪外祖母。”燕清安歪头瞧着温老夫人,小声嘀咕,“您要是想我,那就直接进宫看看我呗,母亲也放心许多呀。” 老夫人皱眉,拍了拍自己的腿:“你可真当外祖母还是个孩子呀?再过几年,我可就走不动咯!” 燕清安摇了摇老夫人的手,随后钻进她怀中,轻声道:“外祖母才没那么快老呢,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同外祖父和母亲,你们都要看到我出人头地那一天啊。” 温老夫人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好。我一定会看着我们清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外祖母的怀抱很温暖,让她舍不得离开。 她思绪飘离,渐渐想到了远在西北蛮荒之地的那个男人。 他与耳房里此刻低声抽泣的女人,他们本是少年夫妻,一位是铁骨铮铮的沙场英雄,一位是温婉多情的侯府嫡女,他们本该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是京城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可如今却落得个天各一方,永生不得相见的下场。 是谁造的缘,又是谁作的孽? 如果,如果他没有犯下滔天大罪,此时的燕府会不会同平誉侯府一般热闹?母亲会不会一改哀愁,变得同外祖母一样温柔?他们两个会不会同外祖父母这般知天命之年还能举案齐眉? 他的怀抱,会不会比这更加温暖? 第18章 邂逅欣相遇 在平誉侯府吃好喝好,与府中小婢放放纸鸢,摇摇秋千,好不自在。突然听闻师胧卿来访,邀她去京中唐福街转转,燕清安思量着在府中待着也是待着,索性随师胧卿出去溜达转转。 唐福街是盛淄最大最繁华的街市,康庄大道左右两边全是饭楼茶坊点心斋,放眼望去也能看到许多乐堂舞坊青楼楚馆,是帝都富贵子弟骄奢玩乐的圣地。师胧卿此番出来也自然不是为了出入那些不三不四的地儿,而是拉了燕清安直往唐福街首饰精品卖得最好的韵仙楼。 女子多爱美,更何况是师胧卿这般年纪的女孩子嘛。燕清安表示理解。 然师胧卿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偶尔说的话却把燕清安噎的够呛。 她一手拿着韵仙阁最近特别赶制的流苏钗往燕清安发上比划,一边道:“什么叫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阿燕,你莫不是忘了咱们可是同一年同一日出生的?我是女孩子,你就不是了吗?我可从来不见你像其他女子一样注重打扮,上天既然给了你一副好容貌,就得好好爱惜,可不是容你糟蹋的。在宫里的时候你就爱装老成,现在宫外,你可别总摆出那副大人嘴脸,我不大爱看的。” 师胧卿的声音软软的,像是甜甜的桂花糕,以至于燕清安一听到她的声音根本提不起气来,只能任由师胧卿摆布,小声嘟嚷:“你说得可好,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有张好看得人神共愤的脸?” “我来这里可不只是为了我自己,阿燕,你总是要嫁人的,往后总要学会打扮讨夫君开心的。这流苏钗可是今岁新品,你瞧瞧可好看?”师胧卿故意没有理会燕清安的玩笑,将她拉到镜前,细细打量一番。 燕清安轻轻朝镜子里瞥了一眼——镜中人容貌清丽,发间别着精致的钗,的确显得面容有了些许光彩。但她向来不喜欢这些繁饰,虽好看,但极别扭,所以顾不得师胧卿制止,将头上的流苏钗取下,重新别上自己原来的白兰花簪。 嫁人…… 她复想起前些日子答应温氏的话,意识到要不了几年或许她真要嫁作叶家妇,心里头顿生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胧卿,那你有想过以后你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吗?” 师胧卿似是一愕,还未将来得及开口,就听闻不远处一声不轻不响的嗤笑:“师姑娘认识阿燕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她向来好简,从不沾染这些浮夸的东西么?” 燕清安颇惊讶地转过头,见萧允贞被一众婢子簇拥着往这边走来,她身上胭脂色的广袖流仙裙像一簇热烈的火光,惹得阁中众人频频侧目。 若是换作旁的公主或千金小姐,或许外出闲逛不曾在大庭广众主动自曝身份,生怕招来不便。可偏她毫不在意,高调又张扬,恨不能让所有人知晓“我是大临最尊贵的公主”一般。 师胧卿正欲伸向燕清安的手堪堪停住,尴尬地定在半空中,她讪讪地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站在燕清安身后行了个礼后也再不敢出声了。而燕清安注意到师胧卿的不自在,赶紧圆场:“允贞,你怎么也在这?” 萧允贞皱皱眉,娇媚的脸愈发显得立体,她身上又无处不透露着一股英气,与女子的柔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通身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即便是嬉笑怒骂也让人觉得与众不同: “昨日可是六月六,父皇特准我回姜府的。我想着你定然同燕夫人留住在平誉侯府,本想去寻你,路上便瞧着停在路旁的平誉侯马车,于是跟着上来了。”她拨弄发间珠玉,睨了燕清安一眼:“怎么?这韵仙阁还是你家开的不成,我便不能来了?” 嘴上虽然不饶人,但也足以让旁人瞧出燕清安与萧允贞的关系不一般。哪怕是丞相千金也要老老实实见面行礼,而她却直呼其名免去规矩。 燕清安知道萧允贞说话素来如此,十句里没有几句好话,倒也不甚计较,在她们二人相互寒暄的当儿,师胧卿一人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愁得该如何自处,便听到萧允贞谈起:“浮雲记前些日子引进了戏班和说书人,想来是有趣,不如一同前去观赏一番?” 燕清安点点头,扭头见师胧卿默默站在一侧大气也不敢喘的模样,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胧卿同我一起出来的,邀上她一道吧。” 她原想师胧卿本意是想拉她出府透透气,不料路上碰到萧允贞,若是让师胧卿先一人回师府,老丞相定是要不高兴的,到时她自个儿两头都不好做人。萧允贞闻言,匆匆扫视一眼她身后的师胧卿,然后硬生生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意:“无妨。” 师胧卿未来得及回神反应过来,在跟着燕清安一众人出韵仙阁的路上,她趁机扯扯燕清安的衣袖,分明是想要说什么,但又怕被旁人听见,欲言又止、惴惴不安的模样让燕清安觉得好笑。 她低声劝慰道:“别担心,我不会把你一人丢下的。浮雲记可是个好去处,别总一张苦瓜脸,好似有人要把你吃了一样。” “可,可是太阴公主显然是不喜欢我的,我还不如回去,巴巴地讨人嫌做什么?” “你别怕她,她就是那副德行,看谁都不惯。我小时候也没少被她嫌弃呢。”燕清安瞄了一眼走在前头的萧允贞,确保对方听不见才又压低了声音道:“你可不知道,当初第一次在宫里头识得她,我被她教训……” “教训”还没“教训”个所以然出来,忽闻前头萧允贞一声“九哥哥”,吓得燕清安把话全吞回肚子里。她猛打一个哆嗦,差点把师胧卿的手甩出去,脑海里过滤了千万种可能性,最终全部汇成一句凄厉的惨叫:姑奶奶,你可没说过你九哥哥也来了啊! 师胧卿怔了一会儿,确认了眼前男子正是那名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却一直难得一次相见机会的九皇子萧应祁,一向文静的她也不淡定了,完全没有留意到燕清安这边内心的起起伏伏,暗自拽拽她的手,表面虽一如既往,但那双发亮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她。 燕清安头疼:我没聋也没瞎,哪能不知晓站在面前活生生的人就是九殿下萧应祁,你拽什么拽? 还有,胧卿你脸红个什么劲?现在倒是顾不上尴尬了不是? 燕清安陪着笑,同师胧卿一道福福身子,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抬头看了一眼萧应祁,刚刚平复下的心情又开始波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萧应祁此次不如在宫中那般穿着,而是换了一件白底蓝边的长袍,整个人显得愈加挺立修长。 可最要命的是,今日燕清安正巧穿了一件湖蓝对襟开衫裙,袖口也隐隐用银丝翻上白纹。 青天白日,两厢对比,二人穿着倒颇相衬。 相衬?呸呸呸,她可真是想多了! 萧应祁把着折扇,脸上依然挂着如旧和煦的微笑,可他只侧身轻轻倚在绘着精美雀鸟图纹的马车旁,也不主动搭话,与初见之时的模样有些不一样,无端扯出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燕清安忆起了前些日子他方才被陛下唤去永和殿一事。 年少的皇子在此前或许未曾想到,十五年之别,他回到属于他的宫闱城墙之内,等待他的并非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而是满满的算计和恪守成规的君臣之礼。 如山河宽阔的胸襟与见识又如何呢?面对父君的提点,再多的心思都要尽数收敛,与生俱来的如玉温润的气度也要学会隐藏。 许是因为这样,今日的他才显得格外不易亲近。 可不论是第一次在永裕园亭下的初次见面,还是在醉欢湖畔的偶遇,他永远都是温和有礼的姿态,然而今日,见到他这番作派,心里总是不大习惯的。 况且,她此刻也是不想碰见他的。 萧允贞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看见燕清安神色略显促狭,轻轻咧开嘴笑起来:“我倒没看出来,你同九哥哥早认识了?” 她一口一个“九哥哥”显得毫不生分,竟不像是刚刚认识的兄妹。要想知道,萧允贞可是有名的跋扈儿主,就是与她一同在宫里长大的太子、萧应觉等人,她也是只会极不情愿地喊一声“皇兄”。 闻言一噎,然后赶紧摇摇头解释:“不过是帮殿下引见了师父而已,我识得殿下,殿下可未必认得出我这种小人物。” 这话像是勾起了萧应祁的兴致,他挺立起身来,本就修长的身骨更像是一株苍郁的松,手也不再一味地把玩扇柄,抬眸看了燕清安一眼,随即右手灵巧地翻过扇身,柄下的挂坠泠泠作响,伴随他的低笑滑入她的耳。 他看定她,似在思索,又似在回忆,然后略一沉吟:“清安姑娘慧心妙舌,祁怎会不记得?” 第19章 风骨难述 这自然是指当日宓袅殿前由她说出口的、在念珠看来不大合事宜的话,而想必萧应祁也是听进心里去了。 燕清安清楚他言有所指,经他口却成了一句不轻不重的玩笑,风轻云淡,她也随他一笑了之,不再提此事。 萧允贞却是等不及了,转身拉住燕清安边往自己的马车上钻,边嚷嚷:“可消停了,日头当空还要闲话到何时?既然你们二人都识得,那就一道去浮雲记瞧瞧,阿燕你跟着我就是。”末了,似乎意识到还有一人,一脚踏上马车侧的木梯阶时回望了一眼师胧卿,微虚起眼,淡淡开口,“师姑娘既有自己的车乘,那便也一起吧。只是师姑娘是个久难外出的人,唐福街道多人挤,可别跟丢了。” 师胧卿本就着斐玉的手刚要上车,听得这句话也顾不上羞赫,礼貌道了声谢便急忙踏入马车内室坐好以待启程,却全然不在意萧允贞方才话中的刺。 然斐玉见她仍挂着一副平静的面容,不免愤然,低声埋怨了一句:“太阴公主就是这样仗着姑娘脾气好埋汰姑娘,您也不生气?” 师胧卿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盯着袖口愣神,半晌才亲启朱唇小声说道:“太阴公主一向不喜欢我,早就习惯了,还哪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就算如你说,若是我生气,又能奈她何呢?” 最后一句话颇有自嘲的滋味。 “可是是公主又怎么样?姑娘不照样是丞相府的千金,怕她做什……” 话还没吐干净就被师胧卿打断,她依旧轻声细语,但从语调中不难听出她隐隐有些不悦:“祸从口出这个理你不知道吗?赶紧收回你的话,下次再听到你在后头妄议公主,我便要好好收拾你了。” 尚年轻气盛的婢子心中虽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听从主子意愿闭上了嘴。 师胧卿将目光移开,抬起头望向马车帐幔之外的天地,神色是少有的坚韧:“公主这般容我还是看在阿燕的面子上。”她突然轻呵一声,微微勾起一侧嘴角,“可谁不是呢?我不愿同她计较,不过也是看在阿燕的面子上罢了。” 马车缓缓前行,从街道中央向街市南面移动,三辆四驾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巨大的车轮如时间的轴在历史的长河中碾过。健壮的马匹高大挺立,在日头下昂着头颅,尽情享受阳光在它们的髯毛流淌,而毛发间隐约跃动的金光使它们看上去不像是普通马匹,更像是拉着神祗的瑞兽,令人向往而畏惧。 萧允贞不喜欢师胧卿,但凡接触过她二人的人都能看出来,但究竟是为何,哪怕是燕清安也不明白。 她只想起师胧卿淡然的神情便觉得略有愧疚,她明白师胧卿并非不在意,只是无奈且无能为力。 她看着马车的窗帷在风的挑拨下翻舞,脑海中不甚清明,但依然笑着问:“你何必总吓唬她,她一向不知反驳,你倒还乐在其中了?” 萧允贞侧头望着马车外,伸手轻轻挑起冰绡制成的帷布,细碎的光芒透过缝隙,照在她前额的细发上。她并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了一句听似没头没脑的话:“阿燕,九哥的洗尘宴上,我看到了她。” 清安起初并未听懂,细一思索胧卿的反应才意识到为何那日她的脸色看上去如此糟糕。 “她穿着宫人的衣裳,被傅渺然当作粗使下人羞辱,可她没有一点反抗的意图。”萧允贞嗤笑一声,却又觉得此事过于难以置信,索性一咬贝齿,愈发不满,“我倒从没见过这么没骨气的人。” 燕清安摇了摇头:“胧卿并非没骨气,她只是不愿与人争罢了,你又何必为难她?” 萧允贞晃头,发上的流珠随她摇晃的幅度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马车厢内分外清晰:“为难她的可不是我,是傅渺然。亏她还是相府嫡女,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姿态,像什么话?依我看,身处什么位置,就该有什么样的秉性。连傅渺然都能嚣张如斯,她为何不可?她若是放肆,若是娇纵,又岂有人敢多言一句?金枝玉叶,本该如此。” 瞧瞧,这般没道理的话也能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天底下也只有她一人吧。 可这般没道理的话,理应只有她一个人配讲出口。 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是大临最耀眼的明珠,是世人都无法玷污的白日星辰。她虽然不是嫡出公主,却拥有着比嫡出公主更加尊贵的殊荣与盛宠。 “跋扈是资本,却不是胧卿的选择。她与我自幼生活在宫中,虽在外人眼里她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可在宫里头我们还是应谨小慎微的臣子。”燕清安扭头看向身侧明艳的女孩,半开玩笑道:“如你这般说,像我这样的人,如何配与大临最高贵的公主同坐一车呢?” 萧允贞不意燕清安突然这样反问,眼底和嘴角的轻蔑迅速褪去,一双桃花眼里闪着异常亮的光。 她往燕清安身侧凑近:“你如何?我说你配你便配,我认定你有资格你便有资格。这普天之下,看尽那么多人,我道只有你一人能与我共乘一车,何人会反驳我?” 她极其郑重地握住燕清安的手,生怕燕清安不相信她的话一般,又严肃地加了一句:“阿燕,在我心里,你同他们不一样。” 燕清安极少见萧允贞这般认真的模样。娇贵的公主向来不可一世,不为一人曲腰折身。 看多了萧允贞张扬姿态的燕清安有些不适应,慌忙岔开了话题:“话说九殿下此次怎么也出宫了?” 明明刚回宫不久的啊。 萧允贞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仰起头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九哥哥今日出宫,只不过我正巧在宫外,怕他不熟悉京城,便与他同行。至于为何出宫,好像是为了见故友……” 那倒是稀奇,萧应祁生于祁山,长于宫外,连亲生父母都没见上过几面,在京城居然会有故友? 萧允贞的那句“九哥哥”还在她耳旁萦绕,叫她忍俊不禁:“好一个‘九哥哥’,这九殿下倒不知给你下了什么药,你就这般喜欢他?他可是六殿下的亲弟,你五姐姐的亲兄长啊。” “阿燕,我说过你和别人不一样。他也是,我觉得他和宫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萧允贞开始拨弄马车内悬挂的香包,那股若隐若现的桂香散漫至整个马车后室,她细细地嗅着那清甜的味道,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起来。 “九殿下,他很干净。” 马车堪停,燕清安与萧允贞齐齐下车。 燕清安侧身,便瞧见身后马车上,身着白底蓝边长袍的少年,手把折扇,用扇身将帐幔掀起,微低腰从马车上越下。 说实话,他与萧应觉长得确是相似,可又不那么相似。或许眉宇间能看出二人为亲兄弟的细微迹象,可却是两幅截然不同的风骨。 萧应觉温润而沉稳,因在缙宫浸淫多年,一举一动皆是贵胄之气。而萧应祁文质且随性,与之相处起来倒感觉如沐春风。 他从世间风月中来,带来风月的清韵。 翩翩公子,清爽如风,俊朗如月。 她常读书,读到“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亦或读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时,总是感叹,人世间怎会有这般容貌,被古人云。 今时今日,她似乎能够理解。古人惊叹的从来不是男子颜色,而是之气节。 容貌可以被丹青描绘,风骨却是笔着多少墨也述不下来的。 萧应祁,正如萧允贞所说,很干净,又岂止干净二字可形容。 她一边暗道道祖的不公,造千人,千人不一,一边随着萧允贞转身望向身后高阁。这高阁上正挂着一块巨大的招牌,书写着“浮雲记”三个字。 人潮涌动,纸醉金迷。 这是盛缁最大的酒楼,却不仅仅是个酒楼。除了最烈的酒和最美味的珍馐,这里还有声音最甜美的歌女、双手最灵巧的琴师和体态最妖娆的舞姬。 若不提其他青楼妓馆,这大概是京中纨绔最能一掷千金的地方。 前不久,浮雲记还招来了最有名的说书先生和最好的戏班。 燕清安一行人进入浮雲记楼阁,才发觉这是一个巨大的八角楼,而与普通八角楼不同的是,浮雲记中部露天的场地周环有青石小流,东南西三个正方位各有一只小小木桥供人行走。而正北方则搭建了戏台。顺着木阶走上八角楼则是各式各样的单间供人吃喝玩乐。 浮雲记比他们想象中要大的多。 “上一次来这还是几年前,没想到变化如此之大。”师胧卿咂舌。 此时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得热闹,方唱罢,说书人在一侧唾沫横飞,为台下观众讲解戏曲中的绝伦世界。 将戏曲同书评结合起来,倒是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新花样,觉得颇有趣。 萧允贞直接领着其余三人走到前排的桌椅旁,挑选了个视野较好的地方坐下。燕清安和师胧卿挨着萧允贞,而萧应祁则坐在小方桌的另一侧。 戏台下小方桌上摆放着一本铂金纸的册子。 燕清安不太懂戏曲,只能依稀感到台上出演犹如千军万马的破竹之势,许是同战场有关。 她好奇拿起铂金小册,发现上面撰写的是戏曲的大致背景。 讲的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