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寒门》 第一章 楔子(1) 九天之北,天权宫龙图阁。 四位小仙童正围看着一位星君在书案前挥毫泼墨。这位星君头戴乌帽,身穿绿袍,颌下飘飘逸逸三绺黑髯,他正是本宫主人——文曲星君。 只听金衣小童说道:“师父,你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满意啊?” 在文曲星君右侧的黑衣小童,一边按着纸的一角一边道:“是啊,师父,这已经是你第五遍写这几个字了。” 左侧同样按着纸边的一名黄衣小童道:“师父的字迹绝对算是超凡脱俗、精妙绝伦了。恐怕整个天宫所有的神仙都在内,也没有比得上师父的。” 另一名眉间有一块斑迹的白衣小童认真揣摩完星君的字体后说道:“那是自然,咱们师父如果不是诗、文、书、画绝冠天、地、人三界,玉帝又怎能让咱们师父主管三界文运?” 这四小童是文曲星君座下四弟子,分别是笔童、墨童、纸童、砚童。 文曲星君停下笔,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不知道,中天北极紫微大帝一直对自家宫门上的匾额不太满意,前几天还被南极仙翁奚落了一顿,此次特地嘱咐我要写一副好的匾额。紫薇大帝身份尊贵,如果自家宫门上没有一块好的匾额,那是很没面子的,何况他又是我的上司,这事不能马虎的。”说完,把刚才写的用大笔“刷刷”一划,又开始重写“中天北极”四个大字。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门外嚷道:“文曲星君何在?” 文曲星君一看,原来是玉帝遣来的天使,慌忙停下笔跑出去迎接,向前拱手,天使却道:“星君不必多礼,我只是传达玉帝的口谕,玉帝明日将召开朝会,三界之内,所有各山、各海、各洞、各府的正仙都要参加,请星君明日千万不可有误。” 文曲星君道:“这么隆重啊?请问天使,明天是什么日子,玉帝为何要召开如此大规模的朝会?” 天使板着脸:“去了自然会知晓,我还要赶去通知武曲星君,就不久留了,你自己准备一下吧。” 俗话说:宰相门人三品官。这位天使尽管够不上什么级别,但却是相当的傲慢。文曲星君本想留他喝喝茶,还没等开口,这位天使就没影了。 “玉帝的天使真没素质!”墨童有些不忿地说。 砚童道:“玉帝好久都没有召开大规模的朝会了,不知这次到底所为何事?” “为师也不知道,不过,肯定有大事要宣布。”文曲星君也无心再写匾额了,“今天不写了,你们把书案收拾一下,及早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文曲星君早早来到南天门外,发现东南西北,天上地下,四海名山已经来了不少神仙了,都在南天门外候着。大家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沉默不言,但谁都没有大声喧哗。又等了不多时,各仙都到齐了,南天门内闪出太白金星,拉着长音向众仙道:“传玉帝口谕,诏诸仙卿上朝。” 诸仙按身份次序走进南天门,文曲星君在诸仙中的地位一般,只能站在队伍中间。进了南天门,但见祥云缭绕,瑞霭飘飘,金龙盘玉柱,彩凤绕廊桥。仙鹤对对舞,麒麟吐火苗。走进凌霄宝殿,大家按次序站好,宝殿正中金光闪烁,上面端坐着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身后两仙女手执羽扇站在左右。 玉帝向下看了看将凌霄殿挤得满满的诸仙,启金口道:“诸位仙卿,此次将你们召集到此不为别事,只因近期有不少神仙犯了天条,被有司惩办,造成不少仙位空缺,其所司职务无人经管,导致这些领域混乱无章,影响了三界的正常运行。所以天宫必须选拔一些人登入仙籍,位列仙班。此次选拔不限出身,不拘人、物,只要是有灵性的,有仙根的都可以入选。”玉帝稍一停顿,环视了一下诸仙,继续道,“如此大范围的选列仙籍是几千年不遇的一次,各位仙卿要抓住机会,门下如有适合的人选,可以积极举荐。名额总数是十八名,名额分配就按照东部天宫、南部天宫、西部天宫、北部天宫,每部三名,中央天宫六名……” 玉帝刚说到这里,只见三道耀目金光,凌霄殿内闪出三位神仙来,分别是玉清元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上清灵宝天尊。这三仙须发银白,头上祥光环绕,气场十分强大,乃是仙界最至高无上的仙祖。诸仙一看三位仙祖大驾光临,慌忙集体倒身跪拜。玉帝也站起身来,口内说道:“不知三位大天尊驾到,未曾迎接,恕罪,恕罪。” 元始天尊忙稽首道:“岂敢,岂敢。我弟兄三个久居高天,从不过问三界事务。每日除了修行,无所事事,今天闲来无事下来转转,不想今日这么热闹,哈哈哈哈。”这声音浑厚洪亮,穿透力极强,震得诸仙心脾发麻。 玉帝心想:他们三位早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今天召开此次大会,并没有通知他们三位,他们三位怎么会突然降临呢?几千年才开一次的仙籍增录大会,几千年也不曾下得一次高天的三清天尊,赶在一起,就这么巧合吗? 元始天尊先示意诸仙免礼平身,然后道:“玉帝掌管三界,每日操劳,真是辛苦你了。” 玉帝听罢忙笑道:“大天尊此言令某诚惶诚恐,掌管三界乃是职分所在,何敢言辛苦。” 元始天尊点头微笑,然后向周围扫视了一圈道:“今天众仙齐集,所为何事啊?” “哦——只因近日有不少神仙犯了天条,受到了惩办,造成某些神职缺位,所以今天召集众仙,商量增录仙位。刚刚向众仙说明,至于名额分配,还没确定,三位天尊来的正是时候,在此请示三位天尊。” “呵呵呵呵。”元始天尊笑了笑,“玉帝啊,我们三个早就跳出三界外了,不管仙界事物。三界既然交予你,你就是天地主宰,凡事都由你来决定好了……” 余音绕梁,还没等玉帝反应过来,三位天尊早已化为三道金光消失去了。 三位天尊走后,玉帝心里却没能平静下来:他们三位平时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下来……今日此来,莫非是因为神仙增录大会?——肯定是了!虽然三界归我统管,他们三位做了天外仙,但天庭系统十之七八都是他们的门人弟子,而且天庭所有高级职位更是被他们的门人垄断。而我,虽然经历过几千劫,按天书所载注定是主宰三界,但我并没有多少自己的人脉,只不过是一个代管。他们虽然没有干涉过我管理三界,更没有偏袒过他们的门人,但是一旦涉及到增补仙列,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此举会影响到他们的门人在天庭中所占的比例,更何况这次人数多,动作有些大了,他们哪能不关注......好吧,可是,即便动作小一点,此事又该怎样处理才好呢?” 这时,玉帝向凌霄殿下扫视了一圈,看到了处在中后位置的文曲星和文昌星,目光最后落在了文曲星身上。咦,有了。文曲星主管天下文运,听说下界人间已经将文运和仕途结合在一起了,我何不问问他? 想到这里,玉帝高声叫道:“文曲星君何在?” 文曲星一听,这么多有身份的神仙都没说话呢,玉帝居然先叫了自己的名字,慌忙出班:“陛下,小仙在此。” “免礼。”玉帝呵呵一笑,“文曲星,人间在三皇五帝时代,天下为公,所有部落领袖、酋长都是推举有能力的人担任的。及至后来,大道既隐,天下为私。贵贱有别,世卿世禄,贵者世代为贵,贱者世代为贱。三公、诸侯、士、卿都是世代相袭。造成了极大的不平等,众生多有抱怨。自从你的弟子喊出了‘学而优则仕’这句话,把‘学’和‘仕’联系起来,我很赞赏,所以朕派你主管天下文运,如此已过了数百年,不知现在效果如何啊?” 文曲星奏道:“小仙感谢陛下对我的信任。小仙自从掌管天下文运以来,一直致力于将‘文’和‘仕’结合起来。‘文’离不开‘仕’,‘仕’也离不开‘文’。‘文’有了‘仕’才能有前途;‘仕’有了‘文’才能更让百姓归服。” 玉帝点点头:“你且仔细说说。” 文曲星君也好久没有向玉帝述职了,今日有问,恰好向玉帝汇报一下自己主管的下界的文运情况:“天下运数包罗万象,文运只是其中之一。大周末年,天下丧乱,诸侯并起,朝廷微弱。这时候,所有正向的运数都是衰微的,文运也是一样,想兴也兴不起来。秦始皇以前,除了世袭贵族以外,入仕途径大多以辟田、军功为主。攻城略地越多,官爵俸禄也就越大。后来,天下雄主不断涌现,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荡平四海,天下太平——当然,这些运数都是在陛下你的掌握之中。一运兴,百运兴,文运也不例外。小仙利用这个机会,实行了察举制。此举一出,汉代发掘出了不少治世能人,将大汉朝治理得井井有条,威扬四海,万邦来朝。此举不光使国运昌盛,而且还促使天下百姓们都以读书为荣,文运着实昌盛很久。不过,所谓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后来大汉国运衰败,政治黑暗,察举任人唯亲,加上战乱不断,人民流离失所,造成察举已不能明察,举非所举,流于形式。” “大汉气数已尽,这朕早已知晓。那么,人间今夕是何年呐?” “回陛下,如今下界是曹魏甘露年间。” 玉帝慢声道:“曹——魏啊,曹魏也不能成就大气候。曹魏过后能有短暂的统一,但不会长久,然后天下还会有几百年的分裂。这期间你的文运将做如何安排?” 文曲星君略一迟疑:“回陛下,针对察举制已流于形式,不能真正发挥作用,已有曹魏尚书令陈群改革察举,创立九品官人法。” “唔?九品官人法,那么实施效果如何呢?” “九品官人法实施未久,至于效果还不得而知,小仙正要派人下界察访。” “嗯,好吧,有了结果及时向我奏之。” “是,陛下。”文曲星君回到本位。 “咳咳。”玉帝清了清嗓子,“诸位仙卿,刚才文曲星君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下界为官取士的途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的仙籍增录也与下界的为官取士一样,都要试着来,凡事不能武断。本次神仙增录大会原计划一次性选录完毕,但步子未免有点过大。所以我临时决定,所有神职都采取先举荐、考察,然后分阶段选录的方法,不知诸位有什么意见?” 众仙面面相觑,谁都没敢出声。良久,太白金星打破尴尬说了句:“陛下圣明。”众仙听了,也忙齐呼道:“陛下圣明。” “好吧,既然诸位仙卿没有意见,那么都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尽量举荐一些六根清净、出类拔萃的来充实我们的神仙队伍。好吧,散朝!” 第二章 楔子(2) 文曲星君回到天权宫,前脚刚一进门,没想到紫薇大帝也跟着进来了。文曲星君吃了一惊,慌忙行礼,被紫薇大帝拦住。文曲星君赶忙让到龙图阁喝茶,笔、墨、纸、砚四小童在旁伺候。 紫薇大帝笑道:“星君不必客气,论属地位置,你天权宫确实归我北天宫管辖,但论职位,你我并不是隶属关系,而都是直接听命于玉帝。” “帝君折杀小仙了,小仙怎敢和帝君相提并论。”文曲星君谦恭着,“帝君大驾光临,应该是为了匾额吧? “哦,那个匾额嘛,不着急。”紫薇大帝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对于今天的神仙增录大会,不知星君有何看法。” 文曲星君一听,原来紫薇大帝也很重视这件事,略一思索道:“小仙以为,玉帝本来对于此次授录仙籍一事,事先早就想好了办法。不过,自从三位天尊光临之后,玉帝似乎又有些犹豫,最后含糊其辞了。” “不错,玉帝虽然是三界主管,但论实力地位,却远远不如三清天尊。此次三清天尊尽管没说什么,但已经给了玉帝一个警示,在神职授录方面不可避免要向他们的门人弟子倾斜。不过那是玉帝操心的事,我们只管好我们北天宫就行了。” “我们北部天宫只有三个名额,不知帝君会推举谁呢?” “我们北部天宫地域广大,要说有仙根的……”紫薇大帝迟疑了一下,“远的不说,只你天权宫就有一个——不,是两个。” “帝君玩笑了,我们北部天宫总共名额只有三个,我天权宫却要占了两个,怎么能行呢?” “诶,文曲星,谁说一定给你两个名额了?玉帝不是说了嘛,先考察考察,然后再决定最后授录给谁。你想得倒简单,哪能一下子就定下来?” 文曲星君自知鲁莽:“是是是,小仙愚钝。” “好了好了,趁着此次神仙授录的机会,东南西北,各山各海各宫都会积极举荐自己的人的,你天权宫的事你自己研究吧,告辞。” 文曲星君送走了紫薇大帝,坐在了书案后,寻思紫薇大帝所说的“有仙根的一个或是两个”——他自然知道,如果是一个的话,肯定指的是他的四小童中的砚童;如果是两个的话,那就还包括笔童。 文曲星君座下有四个小仙童,他们四个虽说带个“仙字”,但却算不上真正的神仙。砚童本是一块玉砚。文曲星君成仙之前,舞文弄墨,每天都离不开的。他在人间的时候有好几块砚,而这块玉砚是他最得意的一块砚。它是玉砚的始祖,是由一块极品白玉雕琢而成。这块白玉产自水下,常年被水浸泡,具备一块好砚台的所有优点:发墨好,出墨快,不伤笔,贮水不干,细腻又耐磨。白砚本身就是砚中的上品,而这块白砚又带有砚眼,更是上品中的上品。经过巧匠精雕细琢,砚体整体呈方形,四周雕有梅、兰、竹、菊四景,代表文人高尚、清雅、有节气的品质,极具观赏性。每当书写累了,文曲星君都会对它把玩一番,真正爱不释手。所以成仙后,就将它带上天宫。这块砚虽然出身下界,但极具灵性,飞升之后不久,就能幻化人形了。 笔童是四小童之中出身最好的。他本是太清道德天尊八卦炉中练就的一块赤金。玉帝得到这块赤金,将它做成金笔,并用广寒宫嫦娥收集的玉兔毛做的笔毛。为此,玉帝向高冷的嫦娥可是赔了不少的笑脸。笔毛的材料一般就是羊毛,好一点的有黄鼠狼的毛,号称“狼毫”,但是用玉兔毛做笔毛的恐怕神仙也不敢奢望。玉兔的笔毛加上八卦炉中赤金的笔杆,这把金笔真是上天入地独一份。玉帝做好这支金笔后,将它送给了文曲星君。好文才和好笔才配嘛。不过文曲星并不经常用它来写字,毕竟这支金笔过于珍贵。这支金笔本就产自仙界,自然颇有灵性,早就能够幻化成人。 墨童和纸童的本相也有些来历。那是文曲星君刚刚飞升之初,玉帝择天机让他书写天书。书写天书这种大事自然不能马虎,玉帝不光赐予了文曲星君那支金笔,而且还赐予了他全天宫最好的纸和墨——西王母蟠桃园千年桃树的树枝磨成纸浆做成的纸以及昆仑山山顶不老松烧成的墨块。文曲星君本就是书写圣手,再加上有了金笔、玉砚、珍纸、宝墨,天书写完时候,本应该足以震惊玉帝及众天神的。可是却偏偏出了疏漏。 原来,玉帝打算让文曲星君书写两份天书,一份有字,一份无字。有字天书跟正常书写是一样的,无字天书的书写却不同,笔墨一经沾纸便化为不见。虽然化为不见,但文字实际是存在的,只是不为一般人得见罢了,这也正是之所以称为无字天书的所在。文曲星君应该像写有字天书一样直接写下去就是了,可是他初入天庭,根本不知道无字天书这回事,还以为是纸或是墨哪里出了问题,便去找玉帝询问。但天书的书写是有时机限制的,过了这个时机书写就不灵了。这一耽搁,错过了本次天机,无字天书就写不成了。于是便剩下了这一册纸和一块墨。 本是各自领域中的最强者,极品中的珍品,却无用武之地。年深日久,这一纸一墨都有了灵气。它们看笔童和砚童已经幻化成人,心中十分钦羡。文曲星君也感应了出来,就将他们和笔童、砚童一样收为座下弟子,但他们的灵性相对差一些,幻化人形还需要文曲星君的帮助。 “请问师父,今天玉帝召开的什么神仙增录大会是个什么意思啊?” 笔童的话打断了文曲星君的沉思,文曲星君就将此次大会的内容向他们四个简要说了一下。四小童一听,有登入仙籍的机会,个个都欢呼雀跃起来:“师父,选我吧,选我吧。” 文曲星君斥道:“你们高兴什么?现在只是举荐阶段,全天宫等待登籍的多得是,而名额却十分有限。虽说紫薇大帝答应我们天权宫可以举荐两个名额,但只是举荐,跟最后确定登入仙籍是两回事。整个北部天宫最终才只能有三个入选,而我们天权宫之于北部天宫又是微不足道的,竞争激烈得很,最后能不能成功还要看玉帝的意思。再说了,举荐过后还要进行一番考察,哪能随随便便就能当神仙的?都是要经过很多劫难的!” “那我们天权宫是要举荐谁呢?”笔童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和砚童了。”墨童有些羡慕和嫉妒地说。 文曲星君点点头:“墨童说得对,若论灵性,他们两个确实要好一些。” 砚童问道:“请问师父,玉帝想要怎样考察呢?” 文曲星君摸着颌下的黑髯道:“考察不拘形式,包括考察你的出身,考察你的灵性,考察你的修行,考察你的能力,都可以。根据情况,每个宫的考察方式都不一样。我们天权宫有我们自己的方式。” 四小童都有些不解:“我们自己的方式?” “嗯,我自从升任文曲星君以来,玉帝让我与文昌君共同掌管天、地、人三界文运。名誉上说是三界,其实主要是人界,因为天界是一群修行的神仙,地界是一群游荡的鬼魂,文运与他们关系不大。” 纸童给文曲星君倒了一杯茶。 文曲星君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继续说道:“目前,大汉气数己尽,下界正是曹魏年间。人间战乱不断,人民流离失所,大汉曾经广泛推行的选拔人才的察举制,名存实亡了。现有曹魏吏部尚书陈群,改革了察举制,创立了九品官人法。不知效果如何。所以呢,我将派笔童和砚童下界一趟:第一,可以考察九品官人法的实施情况;第二,这也是对你们登入仙籍的考察形式,可谓一举两得。” 笔童和砚童听了,一阵惊喜:“请问师父,我们何时可以下界?” “事不宜迟,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们两个收拾收拾,这两日就下界,天权宫的事务就交给墨童和纸童吧。” 墨童和纸童听了文曲星君的话,大急道:“师父,增补仙籍这样的大事,名额有限,你做不得主,不举荐我们两个也就算了,为什么连下界这种事也轮不到我们?他们两个可以下界,而我们却不能?” 文曲星君无奈地摇摇头:“我让他们两个下界并非是玩耍去的,而是有任务在身的,我刚刚说了:一方面是替我考察九品官人法;最主要的,他们是被举荐的候补神仙,是对他们进行的一次考察,你们两个也跟去干什么?” “不被举荐和可以下界并不冲突。我们在天上实在是太闷了,求师父也让我们下界去耍一圈吧。” “理倒是这个理,不过你们四个都走了,我天权宫的差事谁来做?谁来为我铺纸磨墨,沏茶倒水?” “师父你刚才也说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们顶多也就下界几十年,天上也就区区几十天,你就将就将就,成全我们吧。” “呵呵,我辛苦一点倒无所谓,但你们两个灵性、修行都不够,即便下界,恐怕也不能自主。” 纸童和墨童一听有门,便欢喜道:“求师父成全我们,回来后,我们一定好好伺候师父!” 文曲星君想了想道:“那好吧,不过这次我只能帮你们投个女胎,你们两个可否愿意啊?” 墨童和纸童听说是女胎,起初有些不乐意,心道:可盼着下界一次,还被托成女人!不过转念又一想,管他是男胎还是女胎,不过是短短几十年的事,只要能下界玩一趟就好!两个人彼此一对眼,齐声说道:“谢师父成全。” “那好吧,你们准备准备,尽快下界吧。” 文曲星君手捻须髯,看着四小童欢欢喜喜地去了,口内念道:“我本无私又无偏,金笔玉砚却难全。历经三世为仙录,知是砚仙是笔仙?” 第三章 博士还乡(1) 中国之所以能够成为礼仪之邦,开创几千年的悠久文明,是跟文仕结合密不可分的。春秋战国以前,中国的选官制度是很不健全的,一般都是世卿世禄。只要身为贵族,世世代代都有官有爵,而且不用担心被剥夺,对此,当时的人们也是普遍接受的。 到了战国末,由于连年战乱,人口减少,生产遭到极大破坏,各诸侯一方面要应对各种军事斗争,另一方面又要恢复国内的经济。所以国君就鼓励军民多杀敌,多垦荒种田。谁的军功大,谁种的田多,谁就能当大官。这就是军功爵制和辟田制。 这一时期,如果你确实有才,可你又不是世袭贵族,又没有军功,又不会辟田,却又想当官,怎么办呢?也有办法,比如,可以通过别人的推荐,比如鲍叔牙推荐管仲给齐国当宰相。如果没人推荐,还可以自荐,但需要自己的勇气足够大,如毛遂。除了推荐、自荐之外,还有两种方式是游说和讲学,最成功的当属苏秦和孔子了。 虽然有以上诸多途径,但没有一种正规的选官制度,大多数有才之人还是得不到发现,能够为国家利用的只是凤毛麟角。 到了刘邦统一了天下,虽然建立了汉朝,但留给刘邦的却是一副烂摊子,国家千疮百孔,急需治国理政的人才。刘邦求贤若渴,他的文化不高,他的那首著名的《大风歌》虽然略显通俗,但足以表明他对人才的渴望: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是凭武力取得的天下,所以他比较重视武将,轻视文人。陆贾劝他用《诗》、《书》治天下,他却说:“我是用武力夺得的天下,用《诗》、《书》有什么用?”陆贾却说:“你能在马上得天下,但你能马上治天下吗?”一句话将刘邦给问住了。后来刘邦听从陆贾的建议,下求贤诏。招募有才学的人来治理国家。这就是中国最早的正式选官制度——察举制的开始。经过汉朝几代皇帝的不断改善,到了汉武帝时期,察举制已经比较完善。察举制的推行为汉朝笼络了不少治世能人,出现“群士慕向,异人并出”的景象。为汉朝成为当时世界第一强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察举制就是要求各郡国每年都要向朝廷举荐“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的人才,然后国家对他们进行考试、录用。当时,各地如果出了德才兼备的人才,名重乡里,当地有身份的大族就会对其进行评议。这一点很重要,如果名副其实,郡守必须将他推荐给朝廷,然后朝廷会对他进行考核。汉代察举的科目很多,总体上分为两大类:常科和特科。常科也叫岁科,顾名思义,就是经常的每年都要举行的科目。特科是根据实际情况,并不经常开设的科目。岁科主要有:孝廉、秀才等科。特科主要有:贤良方正、明经、勇猛知兵法等。所有科目中以孝廉一科最重要。孝廉就是孝子廉吏的意思。古代官员的基本道德标准是孝敬父母、清正廉洁。举孝廉是以郡国人口多少来决定的。对于名额配比,各朝各代都不一样,大约是:郡国人口二十万以上的,每年举荐一名;郡国人口不满二十万的,两年举荐一名;郡国人口不满十万的,每三年举荐一名。孝廉一科是举仕人数最多的科目。 察举制推行了四百年左右,到了东汉末年,朝廷黑暗,战乱不断,人民流离失所,乡里评议不能准确的判断一个人的优劣。再加上世家大族把持了乡里评议,任人唯亲,真正有才华的人却得不到推举。造成了很多社会矛盾,察举制已名存实亡了。 曹丕称帝后,为了缓和这种矛盾,尚书令陈群创建了九品官人法,也就是后世所称的九品中正制。九品官人法只是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对察举制进行的改革,并没有完全摒弃察举制,还是要地方推举人才,郡国举孝廉,州举秀才,只不过是取消乡里评议,把评议权收归政府。这也是九品中正制最大的特点。 政府专门设立一个叫中正的官来对被举人员进行评议、定出品级。各郡的中正官叫“中正”,各州的中正官叫“大中正”,也叫“州都”。当时的州可与后世的州县不同,而是一个省级行政区,全国只有十几个州。各中正官都是由各自家乡出身的中央官员兼任。 所有想入仕和已经入仕的官员都要经过各自籍贯所属的中正官进行品评。品评主要分为三个环节:考察评议、作状语、定品。这些中正官对本乡的士人进行考察评议的内容有二项:第一是家世,就是这个人的家庭背景,他的父祖辈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当过大官,是豪门还是寒门。第二是品德、才能。接下来,根据这个人的家世、品德、才能,对其作状语,就是极简短、极概括性的一句评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就是对所评议的人物确定品级,即“定品”。 这个品叫做乡品,虽非正式官品,但却与官品息息相关。乡品高的,起家官也就越高,乡品低的起家官也就越低,甚至无缘入仕。乡品共分为九品: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类似于九宫格,现代人力资源管理中也有类似的曲线。 虽为九品,但最高品“上上”被认为是圣人之品,无人能达到,所以就形同虚设。二品“上中”就成为了实际上的最高品。二三品为上品,七八九品为下品,如果被评为下品是没有机会当官的了。各中正将各人的评定结果交给朝廷,留作选官的依据。各中正官不光对本乡的初入仕的人进行评定,还对现任官进行评定,定期进行,根据其在任期内的表现对其进行升品或降品。 九品中正制实行之初,德才是重要的评定标准。到了后来,由于出任中正官的全都是豪门贵族,这些豪门贵族把持了品评权。他们偏袒豪门子弟,家世的好坏直接决定了乡品的优劣。德才的好坏已不再重要,久而久之,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状况。士族也叫势族,可以理解为士大夫家族,有名望的大族,有势力的家族,总之就是有影响的豪门望族。与这些豪门望族对应的就是广大庶族小地主和贫民,他们统称为庶族、寒门。 东汉末年,那些豪门望族的势力相当的大。曹操家族想把仕人的品评权由乡里评议变为朝廷所有,但却很难实施。这个时候出身豪门望族同样又是政府高官的司空、尚书令陈群创建了九品官人法,中和了皇权和豪门望族的矛盾,但仍然没能挽救曹氏家族覆灭的命运。 自曹丕代汉称帝建立大魏以来,至甘露年间,曹家共传了四任皇帝,分别是文帝曹丕、明帝曹睿、齐王曹芳、现任皇帝曹髦。魏武帝曹操其实并没有当过皇上,魏武帝之名是曹丕继位后为其追加的。曹操是三国一代枭雄,确实是文韬武略,挟天子以令诸侯,逐渐扫平了中国北方的所有军阀,是何等的英明神武。可是,他的子孙却一代不如一代。曹家的大权逐渐落在了司马氏家族的手中。 曹操一生最大的失误,不是在青梅煮酒论英雄中放掉刘备,更不是赤壁之战中被周瑜烧了一把火,而是没有除掉司马懿这个大祸患。司马懿狼顾鹰视,野心勃勃,又深藏不露,更可怕的是,他的继承者——两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也都是文韬武略,能够安邦定国的人物。当年曹操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有三匹马食于一槽。这引起了他的猜忌。“槽”通“曹”,三马同食一槽就意味着曹氏可能会受到三个姓马的人蚕食。有这种重大隐患还得了吗?于是就对所有有潜在威胁的马姓人来了一场清洗。起先怀疑“三马”可能是马腾、马超、马岱这一家父子叔侄三人。因为马超、马岱堂兄弟两个起兵对抗曹操,于是曹操便将身在朝中的马超的父亲马腾一家老小全部诛杀。可是杀了马腾一家之后,他依然做那个三马同食一槽的梦。他哪里知道,“三马”暗指的是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呢。曹操不是没有怀疑到司马懿头上,可是当时司马师、司马昭还没有崭露头角,凑不上三马之数,再加上司马懿与曹丕非常交好,在曹丕的力保之下,司马家族得以保全。 一失策成千古恨。就像曹魏代汉一样,司马氏代替曹魏也终究不可避免。 目前正是甘露五年,当今的皇帝曹髦只是个傀儡,国家大权早已经落在司马懿的儿子——司马昭之手。司马懿死后,本来把晋国公的爵位传给了大儿子司马师,可是司马师得眼病死了,他的兄弟司马昭就继承了爵位,现在,朝廷的各种政令都由司马昭做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曹髦对此深感忧虑。想到司马昭早晚必然谋反,祖上辛辛苦苦创下的江山都会拱手送人,他寝食难安,整天想着如何除掉司马昭。但想归想,实际操作起来却相当的困难,且极度危险。因为经过司马氏家族几代的经营,现在朝廷内的文武大臣,大多数都站在了司马家族的一边。 这天,曹髦召集三名心腹商量讨伐司马昭之事。可他没想到,这三名心腹之中的两名早就是司马昭的人了。他们两个偷偷跑去报告给了司马昭,让他早做防范。曹髦一看,事情已经泄漏,事不宜迟,马上带剑乘辇带领三百宿卫军去攻打司马昭。哪知道,司马府的人早有准备,迎面正碰上中护军贾充带领司马相府的人来迎战皇上的宿卫军。 曹髦见状大喊:“讨伐反臣司马昭,谁敢阻挡,诛其三族。” 皇上毕竟是皇上,司马府的兵将一看,是皇帝亲自带兵来了,一个个吓得都不敢动了。毕竟劫杀皇上那可是谋反,可不得了。 眼看司马相府的人没了士气,这时候,贾充大急道:“司马公养你们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你们怎敢退缩?” 手下的太子舍人成济是个莽夫,他一听贾充的话,来了精神,问道:“是当杀,还是当缚?” 贾充狠狠道:“司马公有令,要死的。” 曹髦大惊喊道:“匹夫想要造反吗?” 话音未落,成济绰戈在手,照着曹髦的前胸就是一戈,铁刃从曹髦后背透出,当时掉下辇来,死于非命。 贾充、成济擅自做主,杀死了皇上,这件事却让司马昭着实一惊。他虽然有不臣之心,但他不想事情发展得太快。况且杀死皇帝名声也太不好听了,于是他就召集百官商量对策。 有人出主意道:“事已至此,只有腰斩贾充,才能稍微减轻一点罪业。” 贾充跟随司马昭多年,这个人极其狡猾,是司马昭的得力助手,司马昭当然不同意杀了贾充,他摇头道:“不可,再想想其他办法。” 那人又道:“杀贾充是最好的办法,哪还有其他办法?” 司马昭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他大喊:“成济大逆不道,弑杀皇上,必须剐了成济,灭其三族,才能以谢天下。” 成济正美滋滋地等着领功呢,却听司马昭说出如此话来,如一个晴天霹雳一般,大喊:“非我之罪,是贾充传达你的命令,说是要死的,否则我怎么敢杀皇上?” 司马昭一听,唯恐其乱说,马上命人割掉成济的舌头,令其不能说话,然后灭其三族。从古至今皆是如此,老虎犯罪总会有一只羊来替罪。 在中国历史上,大大小小上百个王朝,几百位皇帝中,被臣下杀死的大有人在,但他们杀皇上大多都采取隐匿的方法:要么暗中下毒,要么偷偷勒死;要么在月黑风高之夜,要么在掩人耳目之所。像这种还没做好登基准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直接用兵器杀死当今皇帝、而又若无其事的也就仅此一桩了。 杀了曹髦,司马昭另立新皇,新皇帝的名字叫曹奂,并改年号为景元。从此司马昭对贾充更加信任,他也更加肆无忌惮,司马氏代魏只是时间的问题。 司马昭此行,引起了朝中很多人的愤恨,其中就有一位太学博士。太学是朝廷的最高学府。太学里的学生叫博士弟子,他们大多都是名门望族子弟,寒门出身的人除非特别出众,被当地州郡推荐,否则是不能够进入太学读书的。教授学生的人叫五经博士,主要教授《诗》、《书》、《礼》、《易》、《春秋》五经。这位博士名叫舒博广,在太学中主要教授《诗经》,当时叫《毛诗》。他出身寒门,精通经史,博学多才,仁义至孝,名重乡里,后被郡守举荐,朝廷征纳他为五经博士。 第四章 博士还乡(2) 舒博广看到如今朝廷政治昏暗,司马昭专权当道,皇帝个个是傀儡,三纲既失,五常已败,君不君,臣不臣。为此,他早有退隐之心。他预测的最坏结果是,司马昭效仿当年曹丕代汉,废掉魏帝取而代之。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司马昭、贾充、成济居然敢明目张胆的杀了当今皇上!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司马昭弑君,朝中大臣居然没有几个敢站出来反对,甚至还都站在了司马昭的一边,朝纲已然败坏到如此地步!朝廷风气如此,将来自己的学生做了官也会如此。那么,这样教授还有何意义?所以,这使他彻底坚定了归隐之心。 太学博士俸禄不高,只相当于正八品左右的小官。晋朝虽然有九品中正制,但那只是中正品级,并非真正官品,当时还没有正式的官员品级。 舒博广入仕前是一介寒士,尽管在太学教书多年,但也没攒下多少钱。所以,在他带着他的老仆辞官回到他的家乡——汝阴郡舒家庄的时候,身边只有六个包裹,而其中三个包裹里面全是书。家里老伴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儿子,年方二十,一个儿媳,年方十八,儿子儿媳今年刚成的婚。因为《诗经》·《江汉》篇中有“匪安匪游,匪安匪舒”之句,意思是要有所作为,不要贪图安逸享乐,不要懒惰,整天游手好闲。可他偏偏不希望儿子有什么作为,反而更希望他舒缓安逸的度过一生,所以舒博广就给儿子取名叫舒安。舒安从小受到父亲的传授,《诗》、《书》、《礼》、《易》、《春秋》样样精通。只不过受父亲的教诲,从没想过仕途,只是守着几亩田地,几株桑树。读书之余,就侍弄田地,修整庄稼累了,就再读读书。 这天,舒安正在堂前读书,读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一句,忽听门外有人说道:“什么母氏劬劳,老父我也够劬劳的了。” 舒安一看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忙跑出去。舒安的妻子周氏也从堂屋出来迎接,小两口把包裹都搬进屋里。父亲每次回家都是轻车简从,但这次回家明显不同以往,带了老仆谢义,还有六件包裹。 舒安惊讶的问:“父亲每次回家都是简简单单的,这次怎么这么隆重啊?莫非是——”舒博广早有退隐之意,舒安此时已经猜到。 “什么莫非是,当然是。总而言之,就是你父我辞官不做,回家养老了,让你小子好好伺候伺候我。” “父亲辞官不做,颐养天年本是英明之举,但为何如此突然,何不让人捎个信来,我好去接你。” 舒博士叹了一声道:“儿啊,你不知道,如今司马昭把持朝政,专权当道,比他的父亲司马懿、哥哥司马师,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身边又有佞臣贾充、成济之流,居然杀了皇帝,另立新皇,满朝文武居然站在司马昭一边……哎!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舒安一听大惊,虽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司马昭杀了皇上,还是让他大感意外:“父亲不必伤心,人心归司马氏久矣,司马氏谋朝篡位也是早晚的事。父亲不为这样的朝廷做事也是明智之举,如今回家养老更好,儿子可以每天侍奉你老人家,让你享受天伦之乐。” 舒博广打断了儿子的话:“天伦之乐?光有儿子能算天伦之乐吗?你成亲也快一年了,什么时候有了孙子,才算真正的天伦之乐!” 儿媳周氏听了,脸一红,跑到厨房做饭去了。老仆谢义看见周氏去做饭,慌忙说道:“大娘子有什么活儿,就交给我去做好了。” 周氏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伺候家翁走了这么远的路,着实够累的了,哪还能让你来做呢?你就安心的休息休息吧。” 舒博广一听儿媳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非常的高兴,招呼谢义道:“有什么活儿,让他们去做,连日赶路,咱们也该好好歇歇了。” 谢义不敢违背舒博广的话,陪着老主人在一旁歇息。 当下舒安、周氏两人杀了一只鸡,准备了几道饭食。一家人吃过了饭,把上房收拾出来,给父亲和谢义住。他们两口子住在偏房。 舒家本是寒门,也用不起仆人。谢义本来不是舒家的仆人,而是舒博广任太学博士时的一个侍从,他比舒博广年龄还要大五岁。如今年过花甲,失去了差事,舒博广看他无依无靠,又没生活来源,就将他带回家乡。 老头别看年龄大了,但身体还算硬朗,做事也勤快。舒安和他不分主仆,有活一起干,有饭一起吃。舒博广不允许谢义称呼舒安为“小主人”之类的话,更令儿子及儿媳称呼谢义为“谢伯”。 舒博广在家乡那是一位名士。他一回家,乡里父老都来拜望他,舒家因此热闹了好一阵子。 舒安、周氏小两口对待父亲是相当孝敬,每天做好了饭食都端到老人家屋中,而且非要等到老人家吃完了,才撤下来自己吃。对待谢伯也是从不把他当仆人看待。有什么重活、累活都不让他去做,而是自己抢着先做完。两位老人身体都很硬朗,根本不用人伺候。 舒博士年近花甲的人了,每天也要读书,不光是《礼记》、《周易》,就是只有一万多字的《论语》,也是经常诵读。舒博士不光精通经史,书法也是一绝,每天早上都要来一篇行书。谢义在旁边伺候,读完书、写完字,两位老人闲不住,就去园地帮忙,他们干起农活来一点不比年轻人差。经过四个人的辛勤劳作,舒家的庄稼和桑树长得比别家的分外的好。 舒家四口说不上有多富裕,但父慈子孝、主仁仆义,其乐融融,引来了乡里人称赞不断。尽管如此,但在一家人快乐的背后,有一个阴影始终蒙在四个人心中——那就是舒安两口成亲三年了,却始终没有孩子。小两口着急,舒博士着急,就是谢义也跟着着急,只不过他一直没有机会开口问过。 这天,周氏去河边洗衣服,谢义和舒安在桑树下歇息。 谢义问道:“大郎成亲有多久了?”虽然舒博士不允许自己称呼舒安为“小主人”,但自己也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能自大到直接呼以“贤侄”,就以“大郎”敬称。 舒安却遵循父亲的教导,对谢义尊敬有加:“成婚三年了,谢伯。” “大郎饱读诗书,可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 舒安脸一红:“不瞒谢伯,小侄俩口何尝不知,何尝不急!三年来,也曾请医调治,可越着急越没有什么动静。” 谢义说道:“孕育是所有生灵延续生命的大事,夫妻双方有一方体质羸弱就不能受孕,并不好判断是男方或是女方的病因。我这里有一祖传秘方,男服七子散,女服紫石门冬丸,另加几味药佐之。不管是夫妻双方谁的病因,有病的治病,没病的也没有坏处,一年之内就能见效。” 舒安一听大喜道:“如能让舒家有后,你就是舒家的大恩人。” 谢义赶忙拦住:“大郎何必客气,你们舒家老少把我当一家人一样,从不当仆人看待,此事我怎能坐视不理呢?” 当下,谢义将药方的配方写给舒安,舒安按方拿去抓药。 汝阴郡地处中国南北分界线,不南不北,气候宜人。地势多水少山。冬季相对北方而较短,夏季相对南方而不太热。但这年的冬天却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天气格外的冷。时值腊月,家家户户都准备了过冬的柴米、衣物。汝阴郡城内的豪门望族子弟都穿上了裘皮,带上貂皮帽,家中粮食装满仓,柴草堆满柴房。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冬天的闲适。而穷人们却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舒家呢,是自给自足,虽说不上有多富足,但也不至于忍饥挨饿。可自从大雪过后,舒安却坐不住了,他从家里拿了两斗米,一担柴,又向妻子周氏要了一件半新不旧的麻布衣。 “大雪天,你拿着米、衣服去做什么?”周氏问。 舒安道:“这大雪天,韩兄家不知道怎样过呢。他家本来就不富裕,去年又新娶了媳妇,还借了外债,两个月前,干活又把手弄伤了,家里多半已经揭不开锅了,以他的性格,宁可忍饥挨饿也是不肯轻易向别人张口的。” 周氏道:“咱家的柴米是有一点富余,但这衣服——你也总共只有两件啊,你怎么可以拿去送人呢?” 舒安温柔地看着妻子,他心里知道,妻子并非诚心阻拦,而是自己的衣物也并不多。当时的衣物是很贵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一件衣服的。哪怕是一件麻布衣、葛布衣,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也是一项不小的开支。 “送人一件,我还有一件,干活的时候注意些,省着一点穿,还是能凑合的,总不能眼看着别人受冻啊。” 周氏也从心里敬服丈夫的善良,她也并不执意阻拦丈夫。舒安担起柴,拿起米和衣服,踏着大雪,向村西走去。 舒安走到韩家,将柴放到门里。这家主人韩宁和舒安同龄,两个人极要好,两家的田地紧挨着,两人经常一起耕田,累了就一起读书。 韩宁和妻子刘氏迎接出来,舒安走进屋内。这家除了里屋一张床,外屋一个灶台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家当。 韩宁对舒安的来意早已明白,韩宁这个人比较古怪,虽然自己穷,但是从来不轻易向人张口求助,即便是有人主动借给他钱米,他也不会接受,但舒安不同。两人从小就情投意合,无话不谈。 韩宁接过米,说道:“多谢舒兄,舒兄的柴米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但是这衣服,我知道的你也不多,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舒安一听,故意把脸一绷:“怎么能不收呢?这么冷的天,没有衣服怎么过冬?” 说着将衣服塞到韩宁手中。 韩宁听了,也就不再客气,他刚接过手中,却不由笑道:“咦,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是女人的衣服?” 舒安一惊,仔细一看,果然是女人的衣服。他慌忙把衣服展开,发现这件女人衣服下面又有一件,才是自己的衣服。舒安心里明白了,还是妻子周氏想得周全,我光考虑韩兄如何过冬,却没想到韩家的女人,妻子却考虑到了这点,从自己仅有的两件中拿出一件来送予刘氏。 从此,舒安对妻子又增加了几分敬佩。两家的交情也又加深了一层。 第五章 四宝降生(1) 始皇统一第四百八十六年,残冬将尽。这天,在舒家庄街上,本处亭长夏春手拿一面锣,一边走一边敲一边喊:“乡里们,乡里们,改朝换代了!改朝换代了!” 晋时的行政区划大体沿用前朝的制度。根据人口稠密情况,地方大概十里设一亭,亭设亭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各一人,管理乡里事务。夏春虽说是亭长,但只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底层小官,也是寒门出身。 大伙听喊,都惊奇地聚拢过来,问道:“夏亭长,刚才你说什么?什么——改朝换代了?” 夏亭长先不回答,等人围得差不多了,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兴奋,慢慢的大声说道:“魏氏朝廷昏庸无能,早已失德于天下,失心于百姓。司马氏却德运盛隆。虽然,我们睿智高远的晋王司马相国已经仙逝,但是晋王世子司马讳炎继位,世子即位后,圣哲钦明,大行德广,比其父、其祖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魏朝皇帝曹奂却更加离心离德,晋王此时如果再不称帝,那就是逆天而行,有孛民心。为顺天意,应民心,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晋王已然代魏称帝,国号晋。而魏帝曹奂也甘愿让贤。司马吾皇德行高远,对魏氏极其大度,封魏帝曹奂为陈留王,魏氏诸王皆封为县侯。现在,你我已经是大晋的子民了。” 夏亭长滔滔不绝,显然是近几日为此事奔波,语句越来越熟练了,情感也越来越丰富,只是嗓子累得有些哑了。 人们听说改朝换代了,也都大感惊奇,但转念一想,这与自己好像没多大关系,只不过以前是大魏的子民,现在是大晋的子民。和四十五年前曹魏代汉没什么区别。 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太多了,只是以前的改朝换代大多是采取大规模的战争的方式。老百姓们被征兵打仗,分为甲方、乙方、丙方,士兵之间没有仇怨,只知道是在打仗,打到最后,不管是哪方的士兵,哪方的百姓,能够幸存下来的士兵、苟活下来的百姓,通通的都是胜利一方的子民了。而这次却不同,司马炎只是通过一小撮权力高层的政——变,没动一刀一枪,就和平演变,改朝换代了。老百姓完全没受影响。 夏亭长在说到最后一句“你我已经是大晋的子民了”时,右手不禁激动地举过头顶。这时本应出现人们欢呼雀跃的场景,可是人们反应却很平淡,这让夏亭长有些尴尬。他把铜锣用力地敲了两下,“一群无知的愚民。” 这时,他看见了人群中的舒安,便向他招呼:“舒贤侄,如今大晋建朝,是天下头等大事,你看看这些百姓们却像木鸡一样,你是读书人,令尊又曾经是太学博士,你可要好好引导引导大家。” 舒安饱读诗书,知道改朝换代不过是成者王侯败者寇,是统治阶级的权力游戏。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人群都陆陆续续的散了大半。夏亭长赶紧找个台阶掩饰尴尬:“本该亲自去拜访舒博士,但实在公务在身,不得闲。请贤侄务必将此事禀告令尊,然后再给众乡里做个表率。我还要到下一处去宣布,就先走了。” 舒安回到家将此事告诉父亲。舒博广辞官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今天,所以,他听了此事并不感到惊讶。舒安回到自己屋内,向妻子说道:“现在,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已经代替曹魏,建立晋朝,你我已经是大晋的子民了。” 周氏却很平静地道:“哦,我一个妇人,只认丈夫,不知君主。”说完,却含笑看着丈夫,“国有大事,而我们家也要有大事发生。” “我家?”舒安茫然不解,“能有什么大事?” “你说我们现在是大晋的子民了,恐怕啊,大晋又要再添两个小子民了。” 舒安一时没明白周氏的话,“什么又添两个子民。”这时他看见周氏手抚小腹,猛然醒悟,狂喜道,“你是说你怀孕了?而且是——两个?” 周氏含笑带嗔:“什么两个,是我家一个,韩家一个。” “哦?你是说韩兄家也有了?” 周氏开心的应道:“嗯。” 原来自从上次舒安两口给韩宁两口送衣服之后,两个新媳妇交往增多,彼此都留下来好印象。刘氏敬佩周氏的善良,周氏敬佩刘氏的是穷而有节。她们经常在一起做些女工,聊聊天。对于这种私密事,两个女人间自然互不隐瞒。 舒韩两家沉浸在喜悦当中,当然,并不是因为改朝换代。 五月,江南已经进入了梅雨季节。汝阴虽不是江南,但雨量却也充沛。前天晚上刚刚下了一场雨,初六这天早晨的时候,雨晴了。七色彩云出现在东方的天空,太阳躲藏在七色彩云之后,把汝阴郡的上空照出七彩的光来。舒博士、舒安、谢义站在院中,看着这像朝霞却又更加奇异的七色云彩。 舒安年轻,与那两位老人相比,脸上明显带着不安与激动。一大早,谢义烧好了热水。舒安把产婆王婆婆请来后,就一直在院中来回踱步。奇异的七色彩云并没有减少他的焦躁。 屋里“哇”的一声清脆的哭声传进院中三人的耳朵。舒安的激动到达顶点,知道孩儿已经成功降生了。他惊喜交加,几步窜进屋中,一边抚摸着小生命,一边安慰虚弱的妻子。 产婆出来面带笑容:“恭喜恭喜,舒博士,是个小孙子。” 舒博士也乐得合不拢嘴,赶忙掏出喜钱给产婆:“婆婆辛苦了。” 王婆婆道:“我就说嘛,你舒家祖辈积德行善,老天绝不会看着你家断后的。如今天降异照,必然是感动了上天,这孩子想必还有些来头呢。” “哪里哪里,天降异兆不过是巧合而已,哪能有什么来头?”舒博士又吩咐谢义,“婆婆忙了大半天了,快准备酒饭,款待婆婆。” 王婆婆一边吃饭一边向舒安交代一些女人产后的护理,还有照顾小孩子的注意事项。因为舒家没有年长的女人,这方面的经验欠缺,王婆婆说得尽量详细一些。 这里饭还没有吃完,就听见门外韩宁在喊:“舒兄,舒兄,尊嫂生了吗?王婆婆是在这里吗?” 韩宁是舒家的常客,本来是经常随意来往的。但是今天舒家的门前挂了红布,他知道一定是舒家女人在生产,不能随意进入。 舒安赶忙迎出来,笑嘻嘻地道:“是韩兄啊,贱内生了,王婆婆也还在这里。” “哦,尊嫂在草,我就不进门了。”韩宁站在门外,“尊嫂生个男孩女孩?” “男孩。” 韩宁笑道:“恭喜恭喜。说来巧了,尊嫂在草,贱内也要凑热闹。今天早晨我们两口正在观看天空中那七色彩云,不想贱内突然觉得腹痛,想是要生产了,我赶忙将她扶到屋内,然后跑去请王婆婆,但却扑了个空。王婆婆的家人说,她老人家今早被你请来了,所以我就赶忙跑过来找了。” 舒安惊奇道:“有这等巧事?韩兄稍等,我去给你叫王婆婆。” 王婆婆饭还没吃完,但已经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她忙放下碗筷,匆匆跟随韩宁去了韩家。 舒安一想,韩家只有韩宁夫妻二人,没帮手,生孩子这种事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韩宁一个人怎么可以呢。但自己又不方便去,于是对谢义说道:“谢伯,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没等舒安说完,谢义一笑:“你是想韩家没帮手,而你去又不方便,想让我去给韩家帮帮忙,对不对?” “极是极是。” “我老朽年纪大了,但身体好的很,烧烧热水什么的还做得来,我去最合适不过了。” “如此,就有劳老伯了。” 傍晚时分,西方的天空中又出现了像早晨一样的七色彩云。谢义回来了。 舒安问道:“怎么样?顺利不?” 谢义道:“刘氏的生产也很顺利,是个女婴,母女平安。大郎放心好了。” “哦,那就好。” 舒安进屋向妻子说了韩家的情况。 周氏道:“我们两家同时怀孕,又都伴随着七色彩云同日生产,又是一男一女,这两个孩子——说不定以后是一对良缘呢。” “以韩家夫妻两个的为人,能结为儿女亲家固然是好。只不过这种事,先不可乱说。” “这是咱们的悄悄话,又不会向外说。” 两个人说着,又低头看着儿子。这个男孩哭声嘹亮,皮肤白皙,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是额头的上方有一块青色胎记,很是可爱。夫妻两对这个孩子百看不厌。 因为没有母亲,伺候月子的事都是由舒安来做。这一个月来,舒安忙里忙外,洗尿布,倒马桶。天气炎热,给母子俩擦身体。还好做饭的事不用操心,都由谢义包了下来。 按习俗,孩子满月那天,要办满月酒的,亲戚朋友都要来祝贺。所以到了满月的前一天,舒安就到汝阴城中买酒肉。 南门进城,走进一家肉铺买肉,没想到肉却卖完了。又走了几个肉铺,都是如此。 舒安很是纳闷,心想:怎么会呢,舒家庄离汝阴城并不远,自己又起了这么大早,现在才辰时刚过,肉怎么卖得这么快? 他怏怏地向北城走去,路上碰见不少人从四面八方或挑担,或推车,载着肉,挑着酒,拎着鸡鱼,担着青菜瓜果,都朝同一条大街走去。舒安走过那条街口,看见街北有一座老大的宅院,红漆大门,门前车水马龙占了整条街,那些推车挑担的人,陆陆续续将酒肉、青菜瓜果送进了红门内。舒安暗想,这准是汝阴城的哪个世家大族有什么喜事。他继续向北走,走到了北城。没想到,北城的三家肉铺也没肉。直到他走到汝阴城的最后一家肉铺,不出意料,老板也是那句:“没有肉。” 舒安气极,问老板道:“如今是什么世道?晋朝才刚刚建立,我大晋的百姓生活就好到如此地步了吗,天天肉都不够卖了?” 肉铺掌柜笑道:“管他天下是姓司马还是姓曹,对咱都是一样。汝阴的穷人还是穷人,豪门还是豪门。吃肉的总是那几个,买不起的,一年到头也买不了一次。” “喔?那么既然这样,为什么今天我从辰时到了南城,从南城一直走到北城,走了十来家肉铺,却一斤肉都买不到呢?” “哼哼,别说今天,在汝阴城中保准你三天都买不着肉。”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肉铺掌柜冷哼了一声,“你没听说吗?汝阴第一大士族施家,生了个小公子,就是上个月天空中出现七色彩云的那天。施家得了少主,欢喜非常。他家本来排场就不小,再加上孩子是伴随着七色彩云降临的,被认为是千载难逢的瑞兆。因此施家更要大大的庆祝一番。明天就是满月,汝阴郡内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庆贺,听说洛阳还有人来呢。施家为此早做准备,满城的酒店、肉铺、菜市、果市都被施家包了,三天不准外卖。” 舒安起初听见说施家少主也是天空出现七色彩云的那天出生的,跟自己的儿子、韩家的女儿是同一天,很感新奇,但又听了肉铺掌柜后面的话,很是气愤,道:“难道只允许他家吃肉,不许别家吃吗?” 肉铺掌柜道:“人家可是有名的士族之家,向来看不起寒门,也从不与寒门庶族交往,那天,整个汝阴的士族之家都会到他家去,至于寒门之人吃不吃酒肉,他们可没工夫去管。” 舒安对于施家并不陌生,这个汝阴第一大世家,历代公卿,主人施惠继承他父亲的爵位——广武乡侯,而且还任着一个扬威将军的职位,又有几家亲族在京师洛阳任着职。当然,在晋代,这些杂号将军遍地,被封为将军的并不一定要在战场上带兵冲锋,有的只是一个虚衔。就连文官也被加个某某将军名号,地方官也是如此,如果某位太守不加个将军头衔,那在他们太守的朋友圈里是很没面子的事。 施家广有田产,其中有一块田就紧挨着舒家和韩家。只不过从种到收,都有专人打理,施家主人从来都不管的。 舒安虽然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回到家中,将此事向父亲说明。 舒博士听说是施家,想了一想,问道:“施家主人是不是叫施惠?” “是,不然还有哪个?” “是他家就好办了。”舒博士很自信地笑道,“这样吧,我写一封信,你明天带去施家,交给施惠,求他匀给你一些酒肉回来,他家肉山酒海,应该不会在乎咱们这一点点的。” 舒安不解:“你写一封信……就管用?” “那当然了,当年在太学的时候,这个施惠曾经是我的学生。” “人家是豪门士族,看不起我们庶族寒门,士庶不通婚,也不交往。我去求他,人家要是不答应,岂不是更让人家看不起?” “唉,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呢,我们是从他家里买一点酒肉,又不是不给他钱,我教了他好几年,这点面子也没有吗?再说了,许他豪门办喜事,就许我们寒门办喜事?青菜呢,我们园中有,只跟他家匀些酒肉而已。” 舒安第二天绝早就起来了,卯时刚过就来到了施家门前,向守门的说明来意,并递上书信。门人进去禀报,只听里面管事的说道:“打发出去,那些寒门之人,吃什么酒肉!” 舒安在外面气得直咬牙。 又听门人说道:“他说有一封信交给家主。” 这一句果然管用。不一会,门人出来,拎着小半坛酒,大概四五斤肉,赔笑说道:“我家主人说了,请回去之后替我家主人问令尊大人好,等有时间,我家主人定会拜会舒博士。你先拿这些酒肉回去吧。” 舒安看了看,道:“这么一点,怎么够……” 门人道:“你们寒门小户,哪用得着许多?本府这两日客人太多,所以,用量很大,这要不是冲着舒博士,连这点也是不能给你的。” 舒安有心不接,但又恐回去没法交代,一气之下把钱甩给那人,拎着酒肉回家了。 回去后,又将酒肉分一些给了韩宁家,两家勉勉强强地将满月酒办了。 舒博士见舒安只拿回了那一点点酒肉,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自己曾经是太学博士,一气之下,从此很少见客。 第六章 四宝降生(2) 曹魏相国、晋王司马昭于咸熙二年去世后,他的长子司马炎继承相国、晋王位。司马炎一改他的祖父司马懿、大伯司马师、父亲司马昭虚伪的面具。把路人皆知的不臣之心,付诸实施。当年十二月,他就迫不及待地废掉了魏朝皇帝曹奂,自立为皇帝或者说是被文武大臣拥立为皇帝,更好听的说法是听从上天的安排而成为皇帝,改年号为泰始。司马炎自立为皇帝后,没有对曹魏家族进行斩杀,而是封魏末帝曹奂为陈留王,曹氏诸王都降为县侯。追尊司马懿为宣皇帝,司马师为景皇帝,司马昭为文皇帝。又将他司马家族的叔祖、叔父、兄弟大量封王,一次性就封了二十七个王,同时又大封开国功臣,光封公爵一次性就封了十一个。那个帮助司马昭杀死魏帝曹髦的贾充被封为卫将军、车骑将军、鲁公。辅佐的是同一个主子,做的是同一件事,到最后的结果却天差地别,一个被千刀万剐,灭了三族,一个却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 经过汉末长期的战乱,到晋朝刚建立的时候,全国人口已不足汉朝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尤其是中原地区,群雄逐鹿,总是少不了这里,十室九空,遍地废墟,百姓们要么死于战乱,要么向四方迁移。迁移到长江以南的最多,其次还有向西方,北方迁移的。汝阴是一个小郡,再加上长期战乱,当时大概只有八千五百户人口。这个户口数是只统计正常百姓的,如果将隐匿在豪门大户的人算在内当然远不止这个数。在司马炎封的二十七个王中,汝阴郡是司马骏的封地,他是司马懿的儿子,司马炎的叔叔。虽然二十七个王都各有各的封地,但这些封地不是一成不变的,皇帝可以根据情况改变诸王的封地。比如司马骏现在是汝阴王,后来又被改封为扶风王。扶风郡可比汝阴郡大得多。由于很多诸侯王都在朝中有官职,又留恋京师,而且封地不固定,所以很多诸侯王就在洛阳城里居住,不去自己的封地住,只享受封地的食禄,也就是享受自己封国内十分之一的财税收入。没有被分封出去的郡设立太守管理一郡事务,封国内设立国相管理郡国事务。 大晋泰始七年,舒安和韩宁从田中回来,看见大街上贴着的布告,大概是说:自汉末天下大乱,战祸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人口又不断迁移,朝廷及地方各郡的户籍册基本都是形同虚设。如今大晋皇帝平定四海,天下太平,百姓陆续回到原籍,安居乐业。所以,着令各州各郡各县将各自属地范围的户籍人口数、田地亩数统计出来,上报朝廷…… 舒安回到家中,儿子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他将儿子抱起,走到舒博士屋中。舒博士自从孙子四岁起,就不再去田里了,专门在家看孙子,教孙子读书。这孩子极聪明,如今已经能将论语背得滚瓜烂熟了。现在舒博士已经开始教他《诗经》了。 舒安将布告中的事向父亲说了。 舒博士说道:“嗯,是啊,孙儿都六岁了。马上又要登记户籍了,不能老是叫乳名了,是该起个正式的名字了。” 舒安道:“这次清查人口,是要登记姓名的。你是太学博士,我家不比别家,要起个正式的名字才好。总不能像别人家似的,想不出名字,就随随便便的把叫惯了的狗儿、牛儿等乳名当作正式名字。” 舒博士点点头,笑道:“你是孩子的父亲,还是你给他取名吧。” 舒安推道:“父亲是太学博士,有父亲在,儿子怎么敢造次呢?” 其实舒博士早就想好了:当初自己从太学回来的时候,正值司马昭以臣欺主,满朝文武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没人敢尽人臣之责,这帮人虽然不是罪魁祸首,但也算不得忠义之臣。为什么现在没有屈原、晏子这样的人了呢。他尤其是敬佩晏子的机智勇敢,能言善辩,忠心耿耿…… “就叫舒晏吧。” 舒安听了,答应了一声,摸着儿子的小脸说道:“听到了吗,你以后出门在外,就叫舒晏了。” 话音未落,一个人掀门帘进来,笑道:“舒晏——好名字,我们这些长辈是不是可以叫他‘晏儿’?” 舒晏跑过去叫道:“韩伯父。” “嗯,晏儿乖。” 舒安说道:“你家儿女名字起好了吗?” “起好了,女儿名叫韩芷馨,儿子叫韩若馨。” 原来韩家自从有个女儿后,没过几年,又有了一个儿子。 舒安赞道:“好名字,韩兄果然品行清幽,取的名字都这么高尚清远,一派祥和。” “哪里哪里,只是如今天下安宁,咱们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舒安听了,叹道:“哪里安宁?只是我们中原安宁,你没听说吗,北方鲜卑秃发树机能叛乱,还没平叛。匈奴右贤王刘猛又叛出塞外,这都是养虎为患啊。何况江南孙吴还没收复。” 韩宁道:“听说,吴主孙皓昏庸无能,荒淫无道,滥杀无辜,吴国朝臣、百姓对其恨之入骨,众叛亲离,就连他的从弟孙秀都已经投降了我大晋,恐怕离亡国也不远了。” “嗯,吴国孙氏自家兄弟都叛变了,可见不会久远了。不过孙秀这个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自家祖上创立的基业,就算不能为国立功,但总不能叛变啊,这怎么对得起祖先。” 舒博士说道:“在我年轻的时候,正是魏蜀吴三国鼎立,如今蜀汉早亡,魏国已被晋朝取代,吴国也不远了,看来三国归晋是早晚的事。只是边境胡人却是一大祸患。” “诶,说起蜀汉,我倒想起,听说那个后主刘禅前些时死了。” 舒安听了不禁嗟叹:“可怜刘玄德历尽千辛万苦,从一个织席贩履的小贩,到雄霸西南,跟魏、吴相抗衡,是多么的不容易,没想到败在了这个阿斗手里,二世而亡。” 舒博士道:“当年司马昭打下蜀汉,把刘禅及一班蜀汉的旧臣带回许昌。司马昭命令魏人舞戏助兴,台下蜀汉旧臣都面带感伤,唯有刘禅却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司马昭又命令蜀汉人唱蜀戏,台下蜀官看了,都禁不住流下泪来,可刘禅却依然嬉笑自若。司马昭见刘禅如此,就对贾充叹道,‘人之无情,乃至于此。’后又问刘禅,‘你思念你的蜀汉吗?’刘禅回答:‘此间乐,不思蜀。’司马昭于是封他为安乐公。” 韩宁笑道:“安乐公死后,有了一个谥号,你们猜是什么?” 没等舒博士、舒安开口,舒晏问道:“什么是谥号?” 舒博士答道:“谥号就是天子及王公大臣死后,后人根据他的生前事迹,在他的爵号中加一个适当的字。” “哦,我明白了。”舒晏略加思索,便道:“刘禅作为亡国君主,却在敌国安享欢乐,一点也不思念他的故土,这样,必然会获讥于世人。我想,世人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赠他一个‘思’字。” 韩宁听后大惊:“小侄果然聪明,正是‘安乐思公’!” 舒博士也为孙儿的睿智感到非常吃惊,不过他却故作呵斥道:“小孩子知道什么!这一个‘思’字概括得极妙。只是所谓‘曲则全’,刘禅的乐不思蜀,焉知不是明哲保身之举呢?《谥法》中用哪个字做谥号都是有讲究的,每个字又包含不同的寓意。比如‘思’字其中一条就有追思前过之意。” 舒安和韩宁志趣相投,两家本来就要好。韩宁想:现在这个孩子这么聪明,而且又跟自己的女儿同在天空中出现七色彩云的日子降生。自己的女儿也是冰雪聪明,举止不凡。嗯,两个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对。 有了这个想法,从此,韩宁就更加喜爱舒晏了。 正闲谈间,只见夏亭长推门走了进来,舒安和韩宁向夏亭长打过招呼,夏亭长先和舒博士彼此见过,然后对舒安和韩宁说道:“咱大晋四海初定,急需人才,朝廷命令各郡中正官以六条标准推举淹滞。现在,汝阴中正已经知会汝阴国相,向朝廷举荐本郡人才,国相已经行文到此。我想我们舒家庄就有两个贤人,可巧今天这两个贤人都在,不知舒兄和韩兄有没有兴致啊?” 舒晏和韩宁听完夏亭长的话,明白他的意思,互相望了一眼,只淡淡一笑。 舒博士问道:“不知是哪六条?” “一是忠恪匪躬,二是孝敬尽礼,三是友于兄弟,四是洁身劳谦,五是信义可复,六是学以为己。” 舒晏一推韩宁的大腿:“韩伯父,什么是淹滞?” 韩宁低头向舒晏解释:“淹滞就是像你父亲那样的,淹没滞留在民间,又有才又有德的大贤人。” 舒博士说道:“这六条,韩贤侄也当得。” 韩宁推道:“不不不,夏亭长、舒伯父,我怎么能跟舒兄相提并论呢。论才论德,不说舒家庄,就是整个汝阴郡,有谁能比得了我舒兄?” 夏亭长道:“是啊,舒兄名重乡里,此次举淹滞非你莫属啊。” 舒安呵呵干笑了两声:“我哪里是什么‘贤人’,分明就是个‘闲人’嘛!” 夏亭长道:“二位贤侄,现在天下初平,百废待兴,正是为国出力的好时候。况且,此次被举荐,一旦成功,凭你们的才能,一定前程远大,你们可要三思啊!” “我舒安只是一介耕夫,耕田之余读读书,手头宽裕就帮帮乡里,这有什么值得说的?况且我久居山野,貌丑仪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夏亭长看向舒博广,意思是请舒博士劝劝儿子。 舒博广仰天大笑:“我寒门小户,难登大雅之堂,对,难登。” 舒安的决定遂了舒博士的心愿,小舒晏尽管聪明,但还不懂大人们的心思。只有谢义把这些看在眼里,默默地摸了摸舒晏的头,虽然一言不发,但心里却在想着事情。 第七章 总角之宴(1) 汝河流经舒家庄庄南,河岸上都是绿油油的稻田和麦田。汝阴最大的士族豪门——施家,有很多土地,光在这片河岸就有千八百亩,在这片田地的东北角是一座大庄园。这上千亩地分为东西两块,东边是水田,西边是一片旱田,种着桑树,桑树中间夹杂着麦苗。在水田和旱田的中间,隔着舒家的二十亩土地和韩家的十亩土地。 五月的舒家庄田野一片碧绿,禾苗在茁壮地成长。舒安和韩宁在自家的田里劳作着。舒晏和芷馨在田边玩耍。他们两个都穿着红麻肚兜,头发松散的自然下垂到腮边。两个孩子从小就情投意合,像亲兄妹一样。小芷馨非常喜欢小舒晏,见到了舒晏总是高兴地又搂又抱。五六岁的小孩子总是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从不讲究礼或者是非礼。 在芷馨两三岁的时候,偶尔哭闹,她母亲给喂饭吃、给水喝、拍着睡觉、抱着来回走动,怎么哄都哄不好。韩宁没办法,就将舒晏抱来。芷馨在泪眼中一瞥见舒晏,马上就不哭了,破涕为笑,嘴里口齿不清地呀呀着:“晏——哥——哥。”两家的大人们都觉得好笑。 如今他们大了些,不怎么用人哄了。大人们劳作,他们两个就自己在地头玩——用手抓地上的泥巴,各自做了一个小泥人,还不时挪动着小泥人的位置,一会儿面对面站着,一会儿并排坐着。 舒安和韩宁看着这两个垂髫小儿,奇怪的问道:“你们两个是在做什么啊?” 芷馨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是长大后的晏哥哥和芷馨,他们在拜堂成亲呢。” 两个大人被芷馨无邪的童言逗笑:“你们为什么要拜堂成亲呢?” “因为两个人成亲以后,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玩了啊。” “哦,那你们两个这么小,长大了还早呢,到时候谁反悔了,不想和对方成亲了怎么办?” “为什么要反悔?”芷馨瞪大眼睛,天真而又认真的说,然后又转头问向舒晏,“晏哥哥,你会娶我吗?” 舒晏也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会啊,我一定会娶芷馨妹妹的。” 听着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奶声奶气地说着誓言,舒安和韩宁只觉得好笑,心想:两个小孩子,只怕没等乳牙换完,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远远的驶来了一辆黑色马车,由两匹马拉着,马车周围围着几个婢女老婢,后面还跟着不少仆人。一行人来到施家的庄园前,黑色马车停了下来,一个头戴卷梁冠,身穿薄纱外衣的人从车上下来,一个仆人在身后举着遮阳伞。随后一个老婢抱下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也穿着红肚兜,不过不是麻肚兜,而是上等的红绢肚兜。这个小男孩一下车,后面的一个婆婆赶紧举着遮阳伞,一路跟随。刚要进园门,那个小男孩瞥见了舒晏和芷馨,示意老婢停住了脚步,转向这边来。那个戴着卷梁冠的人也跟了过来。 施家看管庄园的庄头田福赶忙迎了出来,跪下施礼:“家主今天怎么有空来田园中逛逛啊。” 施惠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小公子在家里呆的不耐烦,想出来走走。” 田庄头知趣地爬起来,立在一边。 “今年庄稼怎么样啊?” “家主洪福,今年麦田的麦子长得特别好,麦穗尤其大,桑园里的桑叶也格外肥。”田福又把手指向远方,“还有,你看那一片稻子,绿得发黑,旺盛的不得了。” “咦,我家两块地中间夹着的这一小片田地是谁的啊?” 田庄头走近了一步,用手一指舒安和韩宁,小声说道:“就是舒家庄舒博士家和韩宁家的。” “唔——舒博士。”施惠在观察周围的地形。舒安和韩宁家的田,紧邻河边,那里的水不缓不急,地势非常好。 怀中抱的小男孩看见这初夏的野外景色,很是高兴,挣脱着下来,来到舒晏和芷馨跟前。三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彼此望了一会儿。 芷馨问道:“你是谁?” “你们是谁?” “你不告诉我们你是谁,我们就不告诉你我们是谁。” 施家的小男孩在豪门里孤独惯了,虽然如众星捧月一般被众人宠着,但过得并不开心。这次可算有了玩伴,比较珍惜,不在乎谁先通名报姓:“我叫施得。” “施得?为什么叫这名字?” “我父亲说了,有施就要有得,所以我叫施得。” “我叫韩芷馨。” “我叫舒晏。” 舒安看见是施公子,恍然大悟。想起眼前这个小孩就是六年前,天上出现七色彩云的那天,和舒晏、芷馨一起出生的小孩,如今都是六岁,一样的发型,一样的红肚兜,一样的个头,只不过一个出生在士族豪门,两个出生在庶族寒门。 小施得看见地上的两个泥人,问道:“这两个泥人是谁做的?它们是在做什么?” 芷馨说:“是我跟晏哥哥做的,他们两个在成亲啊。” 施得又问:“谁和谁成亲?” “当然是我和晏哥哥啊。” 施得觉得成亲是很好玩的事情。至少会有人陪自己玩了,不会再孤独,“我也要和芷馨成亲。” 说着,抓起地上的泥土,学着舒晏泥人的样子就做起了自己的泥人。 他父亲见他抓起泥土,呵斥道:“得儿,你在做什么?我们豪门之人都是清洁如玉,怎么能抓泥土呢?” 老婢赶紧过来抱住施得。施得看见有人阻拦,自己的泥人做不成了,一气之下抓起地上的泥人就摔,一下就把泥人摔烂了。 “你陪我泥人。”芷馨急得大哭起来,“我还要和晏哥哥成亲呢。” 施得一看芷馨哭了,仿佛也觉得自己做错了,对不起小伙伴,呆呆的发怔。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身旁有很多好东西。原来施家小主人出门,老婢仆人都要随身带很多东西:奶酪、水果、干果、驱蚊水、蒲扇、雨伞、以备随时睡觉用的香草枕头、裘皮垫子、各种玩具。他随手从玩物盒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小玉人,这个小玉人的个头和他摔坏的那个泥人差不多大小。 “你不要哭了,我阿翁不让我玩泥土,我没办法陪你泥人了,就陪你这个吧。” 施惠有些吃惊,但并不阻拦。这个小玉人虽然价值不菲,但在他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只要儿子喜欢,送人就送人吧。 舒安和韩宁却吃惊不小,他们心想:施家虽然有钱,但也决不能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刚想阻拦,却听芷馨说道:“我不要你的这个绿石头人,我要泥人——两个一模一样的泥人。” “我的小玉人不比你的小泥人强吗?” “不强,不好”。芷馨大叫,“一个石头人和一个泥人就不能在一起玩耍了,也不能成亲了!” 这时候,韩宁看见芷馨因为这点小事而大哭大叫,自己作为父亲,觉得很没面子,赶紧过来呵斥:“芷馨,不要胡闹。” 施惠被闹得心烦,有心不理这个小丫头,带着儿子一走了之,但又恐儿子不高兴。犹豫一会儿,突然想起身边带有果盒,他向芷馨说道:“小女娃,你喜欢晏哥哥是不是?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这里有一盒果子,很好吃很好吃的果子,保证你没吃过,你拿去给你的晏哥哥吃好不好?” 韩宁见对方给了一盒果子,就没好意思去拒绝。 芷馨撅着小嘴,一副不屑的样子。可小孩毕竟是小孩,也许是果子的香味太过诱人,当她看到满满的一盒叫不出名字的果子的时候,便接过来对着舒晏破涕为笑,当即表示原谅了施得。 施家一群人渐去渐远,只有施得还恋恋不舍的回头张望。 舒安和韩宁起初还想: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什么山盟海誓,一盒果子就把成亲的事给忘掉了。当他们看到这满满一盒奇珍异果时,也表示惊呆了,不要说两个小孩子叫不出果子的名字,就连在场的大人谁也叫不出。在当时的条件下,除了豪门望族,普通老百姓哪有机会见到这些东西——来自南方的水果、北方的干果、西域的胡果。 他们将这一盒果子带回家,路上分给乡亲们,回到家中已经所剩无几。舒博士在都城的时候是吃过这些果子的,除了舒博士,舒家庄的人都是第一次吃到这些奇怪的果子:带核的直接生吞,带皮的连皮就咬。亏了舒博士在场指点,才算没全浪费这些一辈子也难得吃一次的东西。 施得回到家中,撅着小嘴,闷闷不乐,下人们都不敢惹他。他家房后就有一片花园,但他早就玩腻了,毕竟再大的花园也不如野外广大。 进了深宅大院,见了他的母亲。他母亲的娘家可不一般,是晋时有名的望族——琅琊王氏的一支,比施家要有名望得多。王夫人见了他不高兴的样子,问道:“今天出去玩,应该高兴啊,为什么回来不开心?是谁惹到你了?” 没人惹到他,是他惹了别人,但是就是不开心。他央求母亲:“明天我还想去庄园里玩。” 王夫人笑说:“我儿原来是在野外没玩够啊,是因为这个不开心吗?” “嗯。” “那还不容易吗?明天再去不就行了吗?” 施惠怒道:“胡闹!决不许去!” 施得哇一下哭了。 王夫人气道:“别吓着孩子,有什么事不会慢慢说吗?再说了,孩子想去庄园里玩有什么不可以的?大不了毁坏几颗庄稼,值得什么!” “毁坏几颗庄稼倒好了,问题是他没毁坏庄稼。而是——而是跑去和寒门的孩子去玩,还用手挖泥,最可恨的是居然要做泥人和那个寒门的小丫头成亲!你说这是士族子弟该做的事吗?” “岂有此理!”王夫人听见说,儿子要做泥人跟寒门丫头成亲,气愤不已,便把对丈夫的一部分怒火转移到儿子身上,但又忍不住心疼儿子,又软下口气:“儿啊,你阿翁骂的对啊。士庶有别,你不知道吗?我们士族豪门,除非迫不得已,从来不与庶族寒门交往。而你,居然用手挖泥,还要和寒门的人成亲,这会让人笑话的。你现在年纪幼小,不懂事,还没关系,长大了千万不能做这样的傻事,听见了吗?” 施得小小的年纪,不懂寒门到底哪里不好。不能成亲也就罢了,居然连交朋友都不行,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父母严厉认真的话,让他觉得这件事似乎非常严重。他不知该怎么办。其实他不想做什么,他只是想和舒晏和芷馨好好玩玩而已。 施家给施得请了一个先生,这个先生姓朱,朱先生的博学在汝阴郡也是远近闻名的。现在朱先生正教他读《论语》。施得悟性也极好,虽不及施晏那样勤奋,有精通的见解,但也能背诵如流。学完了《论语》,现在开始学《诗经》。 施得虽然悟性好,但却不能吃苦。冬天早晨起不来床,夏天中午要午睡。天冷了怕冻,天热了怕暑。每天不过学习一两个时辰。朱先生虽然着急,但也没有办法,无奈之下他便想:干脆乐得清闲,反正豪门士族的子弟以后不愁没有出路。 第八章 总角之宴(2) 舒晏读完了《论语》,他的祖父就教他读《诗经》。韩宁也开始教他女儿芷馨读《诗经》了。两个孩子经常在一起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慢慢的,舒晏和芷馨长大了一些,一直到了他们的总角之年,垂发扎成了两个小羊角,小红肚兜也早就不穿了。他们已经能够帮家里干些活了。干活之余,一本《诗经》已经读得滚瓜烂熟了。可韩宁从没教过芷馨别的书,而舒晏不光读了《论语》、《诗经》、《礼记》,还练习书法写字。 芷馨问她父亲:“阿翁,我和晏哥哥一起读的《诗经》,现在早就读完了,晏哥哥已经开始学《礼记》了,加上以前的《论语》,已经是第三本了,为什么我还总是学这一本啊?” 韩宁笑道:“你是女孩子嘛,读许多书干嘛?” “咱家里有那么多书,你为什么不教我别的书,而偏偏只让我读《诗经》呢?” “《诗经》好啊,可以认得好多字,而且《诗经》思想纯真,孔夫子用一句话评价说是‘思无邪’,没有尔虞我诈。我想我的女儿长大以后,能够做一个善良、纯真的好女郎。” 芷馨不解:“五经和《论语》一共六本,除了《诗经》,其它的书就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那些书大多涉及为学、修身、治国理政,对女孩子没什么用处的,你学它干嘛!” “可我听见晏哥哥读《论语》时,明明很好听的嘛,你能不能……”芷馨一转头,发现父亲早就不见了。“哼,你不教我,我找晏哥哥去!” 舒晏正在园里陪父亲采桑叶,已经采了满满两大筐,今年的桑叶又大又肥,非常的鲜嫩。芷馨走近,此情此景,她想起一首诗来,这是一首欢快的采桑诗,《诗经》中的诗和歌往往连在一起,诗就是歌,歌也就是诗,凡诗都要吟唱出来: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舒晏听见芷馨的声音,喜道:“芷馨,你来啦?没帮家里干活啊?” “刚帮我阿母洗了点衣服。” “《诗经》学得不错嘛,而且能够现学现用,又用得这么得体。” “十五国风已经读过一百遍了,我阿翁从不教我别的书。晏哥哥,你教我读《论语》好不好?” “当然好啊,我们的桑叶也采完了,这就回家去。” 两个小孩跟着舒安担着两筐桑叶回到家中。舒晏拿出《论语》,指着第一篇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芷馨听后,抿着小嘴笑:“这一篇你天天读,我听都听会了,还用你教啊,下一篇好不好?” 舒晏郑重地说:“学而时习之,学而时习之,懂不懂?即便是学过,也要经常温习。” 芷馨认真地点点头,舒晏继续读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芷馨也读了一遍。 “晏哥哥,有朋友来,就一定会快乐吗?” “那当然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来了当然高兴了。” “那你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施家小郎吗?” “施得吗?嗯,记得啊。” “为什么他从远方来,而我却不高兴呢?” “为什么不高兴?只因他弄坏了我们的泥人?” “我也不知道,至少他弄坏了我们的泥人。” “不要那么小气嘛。”舒晏好像大哥哥教导小妹妹一样,“你记不记得,咱们刚才读的最后一句?” “记得啊,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晏哥哥,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原谅他?” “对啊,包容别人的无知的小过错,这样才能显示出君子风度来。”舒晏笑道。 芷馨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望着舒晏,虽然同龄,但她从小就敬服舒晏。 “你看,《论语》虽小,但第一篇就教会了你两个道理呦。” “嗯,晏哥哥,你以后就教我读《论语》好吗?” “放心吧,以后我一有空就教你。” “但是——但是,大人们说,男孩和女孩长大了就不能一起玩了,是不是啊?”芷馨有些忧愁。 “长大了——还早呢,我阿母说了,牙还没长齐呢,就不算大人。”两个小孩相视而笑,一咧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时过境迁,舒博士自从回乡之后,没有了俸禄。依靠着种田的微薄收入,虽然温饱不成问题,但笔墨纸砚之类的花费是逐渐的减少了,那些都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消费得起的。尤其是纸张,魏晋时期,由于造纸技术还不完善,原料匮乏,纸张是相当昂贵的东西。老百姓大多是纯文盲,能认识几个字的不多,会写自己名字的已经算不错了,至于纸——在普通老百姓家里根本找不到。 当然,舒家不同。不过舒博士也不天天练字了,纸张实在太贵。他把这些奢侈品留给了舒晏使用。舒博士擅长行书和隶书,在教舒晏读书之余,就给他讲解书法,如何落笔,如何收笔,如何收展,如何疾驰舒缓。舒晏悟性极强,每月不过两三张纸写字的机会,可一年后,他的隶书虽然达不到舒博士一般的炉火纯青,但至少已经能够收放自如了。晋时,隶书已经取代篆书,成为当时的官方字体了。除了重要的印章、正式的祭祀等等依然使用篆书外,其余都用隶书替代。因为隶书相对篆书有很多好处:第一,篆书书写太过繁杂,而隶书书写相对简单;第二,篆书字体曲笔太多,不便于书写,隶书改篆书的曲笔为直笔,使字形更接近于方块字。 最近一年,舒晏每次帮家里做完农活,一有空闲,就会独自一人跑到屋后,不知在干什么。每到吃饭的时候,非要他母亲三遍五遍的叫:“晏儿,吃饭了。”他才迟迟的回来吃饭。吃饭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有时还用手在空中比比划划,急匆匆扒了两口小米饭,喝两口面筋汤,又匆匆跑去屋后。舒博士奇怪,悄悄走到屋后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他家屋后是一小片空地,很平坦,土壤也很细腻。舒晏头顶扎着两个羊角,正蹲在地上,右手拿着一根筷子大小的小木棍,在地上比比划划的练字。原本光滑的地面,现在变得全是密密麻麻的划痕。显然是一遍又一遍地写字——抹去——再写字——再抹去的结果。现在他正在写《论语》里的一章:“君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入’字不错,这个‘谨’字更好,只是‘泛’字最后一笔收的过快。”舒博士手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 舒晏一惊,转身一看,原来是他祖父站在身后。 “嗯,起笔有力,收笔还是差些。”舒安在后边笑说。 舒博士也一惊,原来他身后站着舒安、周氏,还有谢义。 舒晏练字太全神贯注,他祖父站在身后很久,他居然没有发现。而舒博士呢,看他孙子在地上练字,看得也全神贯注,舒安等人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却也全然不知。他见孙儿写得如此认真,虽然没怎么买过纸,但却写得如此的好,心中很是欣慰。 “孙儿,隶书不像小篆那样平滑,最讲抑扬顿挫,有顿挫才有美感,收笔再练一练就完美了。” “请阿公多多指点。” “书法就是要多多练习,而且还要对照好的字迹不断的揣摩,有所领悟,这样就能写得一手好字。你小小年纪能写到这个水平,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是,我每天都要写《论语》和《诗经》,以后还要写《礼记》。” “对,不错。这样不但可以练成书法,而且还可以温习经典。”舒安也是才华横溢的,只不过他是隐藏在民间的才子,如果他入仕,声明也一定不亚于其父亲。他对儿子说,“对于经典,你虽然会读又会书写,但你理解他们的意思吗?” “当然能,比如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君子在家要孝顺长辈,出门要尊重师长,谨言慎行又讲信用,对别人友爱,亲近有仁德的人,如果还有余力,就去学习。” “嗯嗯,不错不错。” “可是阿翁,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舒晏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父亲,但眼神中有些期盼,又有些没有底气。 “哦,什么事,你说。” “我想,我想……把我每月练字的纸张,让给韩家姊弟——芷馨和若馨。” 舒安惊道:“你每月只有两三次用纸练字的机会,为什么要让给别人呢?难道你不珍惜吗?” “珍惜,当然珍惜,可是芷馨和若馨还从来都没有用纸写过字呢,我觉得他们更需要……‘君子成人之美’嘛!” 舒安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儿子,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母亲周氏一捅舒安:“和你一样,你忘了当年赠韩家柴米衣服的事了?” 舒安笑道:“你不也是一样?” 谢义哈哈大笑:“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舒家世代都是君子啊。” 舒晏高兴地看到了芷馨和若馨都尝到了在纸上书写的乐趣。可是,尽管舒家比韩家的家境强一些,但仅仅是“一些”而已。若馨在两年前也已经开始读书了,三个孩子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在平地上用小木棍写字。舒晏比芷馨和若馨学得早,学得多,他经常给他们姊弟两个指点错误。虽然他们没钱买纸,但他们写字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相当的开心,将他们无忧无虑的童真欢乐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九章 三宝斗诗(1) 这年仲夏,阴雨连绵,大雨一场接着一场。地里的杂草疯狂的生长着,都快盖过庄稼了。黍苗在大草的遮挡下,长得很是萎靡,无精打采的不茁壮。眼看就要影响收成了,两岸的百姓没有不着急的。阴雨多天过后,可能是老天下雨下累了,出现了难得的晴天,舒家庄的百姓们全体出动,都去田里除草。由于连续下雨,地里湿度太大,傍晚除的草,经过一晚上的湿气、露水,第二天又都活过来了。所以,尽管人们知道傍晚时干活比较凉快,但谁也不能贪图舒服,都是在早晨的时候就下地了,而且经常一干就直接过了晌午。除下的草在似火的骄阳下很快就枯萎死了。虽然经过连日的阴雨,但刚一晴天,仲夏的晌午的太阳就露出其狂暴的本质来,像火炉一样烤着人们,射向人们的后背和头脸。舒晏、芷馨、若馨三个也在田里帮着大人除草。他们三个的脸早就被晒得红红的黑黑的了,连舒晏眉宇间的胎记都不那么明显了。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润湿了他们脸上的泥土,细嫩的脸上一条一块的土和泥,不光是脸上,衣服上、鞋上也都是土,他们变成了三个小泥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可是他们毕竟还小。舒安和韩宁看到了,难免有些心疼。就冲他们喊道:“天太热了,你们三个去树荫下休息休息吧,别中暑了!” “阿翁、韩伯父,你们也休息休息吧。” 舒晏他们实在是热得不行,一边说,一边跑到树荫下去了。 “嗯,你们先去树荫下等我们,我们一会就去,天实在是太热了。” 他们三个在树下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就在树下乘凉。互相看着对方的土脸发笑。芷馨跟舒晏学了一段时间的《论语》,觉得没什么意思,满篇都是君子君子君子的,对于女孩子来讲真是枯燥,难怪父亲不教自己学《论语》呢,还是《诗经》比较唯美,朗朗上口。此时此刻她看到舒晏和若馨的小泥脸,联想到自己,想起《诗经》中的一段诗句,不禁有些自嘲,拿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比划着:“手如柔胰,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芷馨一边思索一边认真地写着:“这些字好难写啊。” 舒晏说道:“是啊,别说写了,能把这些字认全的人都不多。” 若馨不太懂,有些字还不认识,只是低着头看着,“晏哥哥,我姊姊写的是什么意思啊?” 舒晏解释道:“这是形容一个女人容貌美丽,手像青草的嫩芽一样柔软,皮肤像凝结的油脂一样白嫩细腻,脖子像蝤蛴一样又细又白,牙齿像瓠瓜的子一样洁白整齐,宽阔的额头细细的眉毛,柔美的一笑,非常好看,美丽的眼眸在流盼。” 若馨听完,又看看姊姊现在的摸样,笑得合不拢嘴。 不远处,施家庄园里有不少人在田里忙活着,和舒家庄的人一样。只不过那些人并没有真正施家的人,只是施家的田驺和佃户,田庄头在一旁监督着。庄园里的一座凉爽通风的凉亭里,主人施惠和儿子施得正在两张竹榻上悠闲地躺着。旁边五六个仆人给他们扇着扇子,旁边熏着香草,备着绿豆蜂蜜液。施惠、施得父子虽然穿着最凉爽的丝帛做成的衫子,但还是觉得热,敞胸露怀,魏晋的士族总是放荡不羁,不讲礼仪。施家并非只有这一处田产,只因这里紧邻汝河,有树,有田,有水,风景宜人,所以施惠一有空闲就会到这里休闲。施得因为舒晏和芷馨的关系也喜欢到这里来,但由于其父母警告他“士庶分明”,所以并不经常和舒晏、芷馨见面。 “田庄头。” 听见主人叫,田福急忙转回凉亭内,恭恭敬敬的站在竹榻旁:“在,家主。” 施惠慢悠悠地问道:“这舒家庄附近有几处水碓?” “本地只有一处水碓。” “这汝水两岸良田千顷,人口稠密,就只有一处水碓,那怎么够?” “是是是,一座水碓显然是不够用,老百姓为了舂米,不得不日夜排队,水碓机日夜不停地运转。”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建一座新的水碓呢?” “回家主,这建水碓可不是说着玩的,连水碓机再加上机房,花费巨大,普通老百姓,合几家之力也是建不起的。” “唔?那你说,我要在这汝河岸边建一座大型连机水碓,你看如何啊?” 田福赶忙回道:“那当然好,这大型连机水碓,恐怕整个汝阴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建得起,家主要是来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但可以解决老百姓舂米日夜排队之苦,最主要的,还可以带来巨大的收入。” 施惠得意的笑了笑:“嗯,我很久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一直忙,就把这件事忘了。我看过汝河两岸的地形,那舒家和韩家的田紧邻着河岸,那里水势不缓不急,不大不小,地势高低适中,建大型水碓最合适不过了。” “是,家主在这河岸边良田虽多,但要说用来建水碓,却比不上他们两家之地。” “这一片河岸,除了舒家和韩家的那一小块地。所有的上等田地基本上都被我施家弄到手了。如果再把这两块地弄到手,就算是不建水碓,也可以将我的东西两片地打通,那样岂不是更有利于我们的耕作吗?” “对,他们两家那块地太碍手!” 施得在一旁问道:“阿翁,是舒晏和韩芷馨家吗?” “是啊。” “为什么他们两家跟别的穷人不一样,怎么会拥有上等良田呢?” “这个——本来,这一带的良田基本都被我弄到手了。但舒家嘛,舒晏的祖父舒博广曾经是太学博士,我当年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他曾经教过我《诗经》,可以算作我的老师,我不好打他家的主意;这个韩家嘛,又是个书呆子脾气,又穷又硬,不肯通融。何况,他们两家的地紧挨着,两家又极好。所以两家的地要么一起收过来,要么就都不收。” 经过汉末长时间的战乱,到晋朝刚建立的时候,全国人口流移,土地荒废。晋朝规定,为防止土地被士族大地主垄断,也为了鼓励人民垦荒种田,天下百姓按等级地位高低,上至公侯,下至百姓,每家每户拥有田地的数量都有限制,不能超过上限,也不能低于下限。但实际情况却非如此。豪门世家占有的良田数量大得惊人,尤其是旱涝保收的高产良田,大多被世家大族占有。朝廷虽然知道,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世家大族的势力太大。而那些普通百姓即便是占有足够数额的土地,但大多是贫瘠的土地,正常的年景还好,稍微有点风不调雨不顺,基本入不敷出。这样的土地拥有再多也是枉然。 “家主打算怎样把舒家和韩家的两块地弄到手?” “舒博士毕竟是我的老师,只可缓图,不能硬来。我本想等老头死了就好办了,可不想他如今古稀之年还这么硬朗。” “现在,舒家和韩家,除了舒博士之外,全家大人和孩子都在地里干活呢,等有机会我替家主探探他们的口风。” “好吧,你去探探他们的意思。田地可以买,也可以换,就按以前的老办法去办。你可是办这个的老手,我的这些田地可都是有你的功劳……” 施得听见田福说舒家和韩家的孩子也在这里,不等田福和施惠说完就兴奋地说道:“舒晏和韩芷馨也在这里吗?” “是啊,还有芷馨的弟弟。” “我要去找他们玩。” “不是说过吗,我们士族的人少跟那些寒门的孩子玩。” “哪有经常玩,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们了。” “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在外面野习惯了,什么都不怕。这么大热的天,你在外面能受得了吗?” “能,怎么不能?” 如果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么,富人的孩子就晚当家。施得可不管什么良田、水碓之类的东西,他只想着去找舒晏和芷馨玩。 第十章 三宝斗诗(2) 申时以后,火辣的太阳光渐渐变得柔弱了一些。施家庄园的门开了,一行人簇拥着施得从园里走出来,一个人打着遮阳伞,一人扇着扇子,一人拿着凉水桶,桶里浸着湿巾。施得穿着一件上等的薄如蝉翼的黄色丝绸衫子,薄到可以看到里面的雪白的肌肤。 施得来到树荫下,看到三个脏兮兮的孩子在地上画着字:每个人都穿着麻布衣服,袖口地方还都破了,脚上的鞋还露了趾头,头发杂乱还沾有几根茅草,脸上黑得一道一道的。如果不是田福事先介绍,他都认不出眼前的这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就是舒晏和芷馨,另一个是若馨,但他以前并没见过。 施得看到舒晏、芷馨的黑脸狂笑不止:“哈哈哈哈,你们是芷馨,舒晏?哈哈哈哈……” 芷馨问道:“你是谁?” 难怪芷馨认不出,毕竟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了,上次见面才五六岁,如今都十岁了,大家都已经长高了,变化了不少。 舒晏悻悻地对芷馨说道:“从施家庄园里出来,这么大排场,这个年龄,除了施家小郎,还能有谁?” 经舒晏一提醒,芷馨仔细看向对方,果然对方的模样依稀可辨——就是当年弄坏自己泥人的人,“施得?” 施得还是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是我啊,哈哈哈哈,你们是在画脸谱唱戏吗?来迎接我这个老朋友?” 让熟人看到自己的囧样是很狼狈的,尤其是好久不见的人,就显得更加尴尬。 其实施得本来没有嘲讽他们的意思,他只是想找他们来玩的,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的交情还远没达到可以开这种玩笑的地步。施得这两句无心的嘲讽,令舒晏和芷馨很没面子。 舒晏还比较持重,芷馨却羞愤无比:“走开,谁是你的老朋友?谁会迎接你?有钱了不起吗?没人欢迎你!” 施得平时被下人们众星捧月一般奉宠惯了的,从来不知道尊重别人,他没想到这次的无心之举,却惹来对方怒怼,对方虽然穷,但并不买他的帐,他顿时哑口无言。 舒晏看到施得并无恶意,就想打破尴尬解围,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就搬出《论语》来:“芷馨,你忘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芷馨叫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是所有的朋友来了都会高兴的,何况,他也不算朋友!” “芷馨,他是娇养惯了的,也许出自无心,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施得一听,原来他们这两个穷小孩居然也会《论语》。自己跟他们两个的生活环境差距太大,实在找不出什么共同话题,不如就聊聊《论语》:“芷馨,我也学过《论语》,你也喜欢读《论语》吗?” 芷馨在一旁噘着嘴道:“不喜欢!你喜欢《论语》,我偏喜欢《诗经》。”芷馨说完,为了表示自己讨厌《论语》,进而讨厌喜欢《论语》的人,当然不包括舒晏,蹲在地上继续写她的《诗经》。 “呵呵,《诗经》我也会啊。”施得得意地说道,然后他念起了芷馨写的诗,“手如柔胰,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一边念诗句,一边打量着芷馨身体对应的部分的模样。 “手如柔胰?”他看了看芷馨的手,最后一个字声调升高,发出疑问的口气。 “肤如凝脂?”他看了看芷馨的皮肤。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看了看芷馨发怒的样子。 芷馨的样子和她自己写的诗句形成绝妙的反差。他终究是娇惯的小纨绔性情,本性难移,加上士族子弟本来就是放荡不羁的,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再也忍不住了,早把刚才被芷馨怒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大笑道:“我看你不是手如柔胰,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是手如树枝,肤如墨汁,拙怒丑兮,怒目嗔兮。” 芷馨听完,羞怒交加,扔掉树枝,气得哇哇大哭起来。舒安和韩宁听到哭声,也赶了过来。 舒晏看到施得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礼举动,也是非常的气愤,不过气归气,他倒非常地镇定:对方用《诗经》气我们,我们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用《诗经》回怼他。于是他安慰芷馨道:“芷馨,哭什么,你熟读《诗经》,难道忘了《鄘风》中的那首诗吗?对这种不懂礼仪的人正合适。” “哪首?”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你拿我比作老鼠?”施得急道。 芷馨听后不再哭了,顷刻来了斗志:“老鼠——恐怕你连老鼠都不如,一点礼仪都不懂的呆老鼠。” 田福看到双方在用《诗经》“斗法”,而且愈演愈烈,恐怕矛盾升级,赶忙过来阻止,又想起刚才他主人跟他说的水堆的事,正好此时先试探试探舒家和韩家的意思。他对着舒安和韩宁说道:“舒兄、韩兄,小孩子家斗嘴本是常事,我家小公子虽然说得过分了些,但事实却是如此。你看你们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却要在地里遭这份罪,这大热的天,把孩子热坏了怎么办?男孩子还好,尤其是芷馨这个女孩子,整天泡在田地里,像个泥猴似的,多不好啊。” 韩宁见田福说话客气有礼,自己自然也不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毕竟确实是小孩子斗嘴嘛。 “田庄头,你说的也在理,不过我们普通百姓家里的孩子都是这样,哪能跟你们富贵人家的孩子比呢,而且我家人口少,劳力不足,芷馨她母亲还要做饭,洗衣服,排队舂米,织些女工贴补家用,芷馨又有没有哥哥,只有一个弟弟,她只能多做点了。” “这是何苦呢?像芷馨这么聪明漂亮的女孩子,整天让她受这份罪——啧啧啧——哪如把她好好养起来,学些琴棋书画,将来找个好人家,身价百倍,不强似像村姑一样每天泡在地里!” 韩宁气笑:“田庄头,你真是说笑话。琴棋书画——我们穷人家可没那个闲情雅致,那会被人笑话的。再说了,地里这么多活放着不做,难道让田地荒废不成?” 田庄头向前一步,将舒安和韩宁拉到一边,貌似有意躲开施家的人,低低的声音对着舒安和韩宁说道:“我听说我家将军要在这汝河岸边建一座大型连机水碓,已经选了几处地址了,最后选址还没确定。听说最终被选中的地方,要给一大笔钱呢。你们二位的田地也在候选之列。如果你们愿意,我这就去替你们向我家家主说,就把建水碓的地址选在你们田里,我还可以替你们说说好话,求家主多给你们一些钱。” 舒安和韩宁一听,什么?建水碓?卖田地?这玩笑可开大了。让他们丢掉这些赖以生存的土地,那是不可想象的。 韩宁正色道:“田庄头,这些田地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依靠,如果我们将它们卖了,我们以后吃什么。就算卖再多的钱总有花完的时候,到时候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田庄头见对方态度坚决,眼睛一转,又道:“如果你们实在不想卖地也行,还可以有第二种方法——以地换地。” 舒安和韩宁虽然觉得田庄头的话荒唐,不过现在他们干活累了,正想歇歇,闲来无事,就只当闲聊。 舒安便问:“卖是怎么个卖法,换又是怎么个换法?” 田福见舒安和韩宁虽然没有说同意,但也没有直接拒绝,没有直接拒绝就有希望,他赶忙说道:“卖的话就是每亩五千五铢钱。” 舒安气笑:“五千钱?我们那可是上等好地,才值五千钱?” “如果二位觉得不合适,那么可以以地换地。你们这是上等地,我家家主庄园东北角有一片地,虽然算不上是上等良田,但至少也能算得是中等田,以二亩换你们一亩怎么样?” “东北角?那片低洼的荒地能算得上是中等田?十年里有五年是在晾着荒,别说二亩换一亩了,十亩换一亩又有什么用?” “不然就三亩换一亩。” 韩宁听了不耐烦,觉得没有必要再闲聊下去了:“田庄头,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家了,告诉你家主,我们的田是不会卖也不会换的。” 田福见他们要走,忙扯住舒安道:“舒兄,你家世代都是咱汝阴有名的仁人君子。咱们这段河岸,只有一处水碓,这里人口又多,老百姓为了舂米,至少要排两个时辰,你忍心看着这方圆几十里的百姓日夜挤在一个水碓处排队舂米吗?我家建水碓,难道是为了赚钱吗?完全是为了咱们汝阴的乡亲们着想啊。” 舒安道:“咦,你不是说你们家主有好几处选址了吗?何必纠缠我们?” 田福哑口无言,他们哪有别的候选地址,建水碓,只有这里最合适。 舒安和韩宁拿起锄头,领着孩子们回家了,芷馨临走还不忘狠狠瞪了施得一眼。 施得也哼了一声,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了庄园。田福向施惠汇报了刚才的情况。施惠不慌不忙地说道:“不急,水碓是一定要建,那块地我也是势在必得。” 回家的路上,舒安一直没有说话,韩宁已经猜到了舒安的想法,以舒安的性格,为了当地老百姓着想,他也许真的会同意把地让给施家。 韩宁试探着问:“舒兄,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觉得咱们当地的老百姓舂米确实不方便,确实缺少一座水碓……你家嫂嫂和晏儿她阿母经常为舂米排上半天队……” 韩宁一听,急了:“你该不会真想把地让给施家吧?那可是咱们的衣食来源啊!我决不同意!” 看到韩宁急了,舒安婉转道:“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老百姓舂米的困难……” “你以为施家真是为了方便老百姓着想吗?那些世家大族向来见利忘义,即便是水碓建成,也会加倍向老百姓收钱,成为他们赚钱的工具。” “再定吧,再定,回家,回家。” “舒兄,你——”韩宁气得直跺脚。 这么多年来,舒晏和芷馨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的父亲吵架。 第十一章 失去双亲(1) 大晋咸宁五年七月,汝阴境内连降暴雨,汝河水位暴涨,有些低洼地段已经被洪水淹没,汪洋一片。 大雨下了七八天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人们都躲在家里,忧心忡忡。现在他们担心的已经不是庄稼还有没有收成,而是担心大雨再这样下下去,恐怕连家和性命都保不住了。 “阿公,这雨什么时候停啊?” 大雨连下七八天,确实是一件恐怖的事。舒晏望着窗外的暴雨显得非常的不安。以往下雨的时候,舒晏就喜欢听雨声,哗哗的大雨,沙沙的细雨,滴答滴答的阵雨,落在地上,落在瓦罐上,落在水洼里,声音都不相同,但都非常悦耳。可今天不同,他总觉得今天的雨声非常的烦人,甚至带着一丝的恐怖。舒晏已经十四岁了,比前两年显然高了不少,尽管带着一脸孩子气,但轮廓越来越分明,也越来越俊朗。 “谁知道呢?应该快停了吧。”舒博士嘴上虽如此说,但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这一老一小正在惶惶不安,舒安披着蓑衣从外面回来,他可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不过,这位顶梁柱并没有给祖孙俩带来安慰,而是带来了更不好的消息:“不光是咱们这里,听说整个豫州,就连邻近的徐州也都在下暴雨,不少地方都已经发了洪水,房屋、庄稼淹了无数。”舒安忧虑着,“再这样下去,汝河河堤恐怕要撑不下去了,我们这里也将会保不住,而且是首当其冲。” “汝河河堤基础牢固,郡里县里只要多派人手,加固大堤,雨再下个三天两天应该没问题。”舒博士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是现在,郡县官人们都是保命要紧,哪会冒着危险跑到河堤上来。再说了,现在整个豫州都在发洪水,即便州里、郡里、县里有心要管,也确实顾不过来啊。” “那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家园被洪水冲毁吗?”舒安坐立不安,他走出外屋,看着街上的大雨。突然,一个人穿着蓑衣,戴着箬笠,拿着一面铜锣,急匆匆地走着。 “夏亭长,夏亭长。”舒安看清了那人,急忙打招呼。 夏春见舒安在招呼他,就跟随舒安进了家。 舒安帮他将湿漉漉的雨具摘下,舒博士让他挨着自己坐了。 “夏亭长,这么大雨,你这是干嘛去啊?” 夏春已经年过半百,头发已经花白,他一边将沾满泥巴的草鞋脱掉,一边道:“唉,还能干嘛?巡堤!这不是?由于连降暴雨,别处好多地方都被淹了。郡里县里下发通告,汝河沿岸各地,要严加巡查,有什么情况及时向上汇报。咱们这里最临近汝河,是最马虎不得的。这不,我刚从河堤回来。” 舒安急忙问道:“河堤怎么样?还顶得住吗?” 由于连日顶着风雨不停奔波,加上对河堤的担忧,夏春的老脸显得很苍白,说话都没有往日的干脆利落:“岌岌可危,岌岌可危啊。别处还好些,尤其是咱们舒家庄西侧上游的一处堤坝,大概一百丈长。那里堤坝非常的薄弱,已经出现漏水现象,再这样下去恐怕顶不到明天。那里一旦决口,洪水将会直接冲过咱们舒家庄,到时候不但河岸上的庄稼不保,舒家庄老少乡亲的性命也是危在旦夕啊。” 在场的人听了夏亭长的话,表情更加的凝重。他们虽然预料到了险情,但那只是猜测,或多或少还抱有一丝侥幸,现在才知道,险情是已经确凿了。 舒晏在一旁弱弱地问道:“那朝廷和咱们汝阴王司马骏怎么不派人加固河堤?” 夏亭长连连摇头:“加固河堤?呵呵,即便有心防洪,怎么顾得过来?现在汝河、淮河一带几百里河岸水位都超出警戒,汝阴城和淮南城都可能不保,小小的舒家庄哪里还顾得过来啊!还有啊,司马骏从去年开始已经不是咱们汝阴王了,皇帝又封他为扶风王。咱们的新汝阴王是咱们当今皇上的小儿子,名叫司马谟,才三岁大!”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舒晏看着他父亲和夏亭长。 舒安腾一下站起来:“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父亲给舒晏的印象一直是书生和农夫的形象。可今天,这句刚毅的话,这一个雄健的动作,俨然就像一个威武果敢的大英雄。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应道:“对,绝对不能!” 众人回头一看,一个未穿着蓑衣,只戴着箬笠的汉子走了进来。 “韩伯父。” 原来韩宁也像舒安一样,担心着河堤的安全,这两天一直坐立不安。今天他在家坐不住了,来找舒安。正巧听见夏亭长和舒安说话。 夏亭长看着这两个昔日曾经婉拒自己举荐的年轻贤士,问道:“你们二位的意思是?” “既然指不上郡里,我们就自己去防护河堤!” “对,夏亭长,舒兄说得对,为了舒家庄老少乡亲的安全,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自己去护堤!” 夏亭长心中一阵感慨油然而生。这两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书生的样子,不像是舒家庄的农夫书生,更像是战场上的战斗英雄。想起当初朝廷令各郡举淹滞,夏亭长有心想举荐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却不为功名利禄所动,不去应举。而如今,在父老乡亲面对危难的时候,他们却要挺身而出! “好,二位,舒家庄有你们这样的志士仁人,我们引以为傲。如果朝廷官员都像你们这样,天下百姓就有福了。”说到此,夏亭长精神振奋起来。他站起身,穿上泥鞋,“这护堤可不是你两个人就能做的事,人少了可不行,你们二位先准备着,我去街上招呼舒家庄的青壮年男子,大家一起去护堤!” 夏亭长披上雨具,拿起铜锣,出了门,一边敲,一边喊:“乡亲们,乡亲们,大雨不停,上游河堤已经挺不到明天了,舒家庄老少的性命危在旦夕,所有青壮年男子都带着锄头、箩筐都跟随舒安和韩宁去汝河岸边护堤。”他绕着舒家庄附近的几个村子,不停地喊着,声嘶力竭。 舒安对舒博士说:“阿翁、谢伯,你们老了,经不起风雨,千万不要出去,安心在家吧。”又转头对着妻子周氏,不知怎的,舒安有些莫名的流连:“看好晏儿。”说着转身去拿锄头。 “一起去,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不用说太多的语言,舒安知道妻子的决定。 舒晏拽住他的衣袖:“阿翁,我也要去。” “你还小,好好在家陪你阿公!” 舒安拿起锄头,周氏背着箩筐,奔向河堤。韩宁拿着锄头已经走在前面。他的妻子刘氏本来也想去的,但是刘氏体弱多病,家里又有两个孩子,所以刘氏就领着芷馨、若馨,三个人留在家里。 舒安三人来到河堤上,看见以往平缓柔和的汝河水变得汹涌浑浊,水流迅猛,流速至少是平时的十倍,并发出巨大的响声。上游大量的泥沙,折断的树枝,柴草,顺着水流被冲到下游。 对于护堤来讲,这三个人的工作量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好容易掘了一筐土,还得放下锄头,两个人抬到堤坝上去,然后再回来继续掘土。好在不久,舒家庄附近的青壮年听见夏亭长的召唤,都带着工具陆陆续续的赶了过来。夏亭长给做了一下简单的分工:河堤边上有用来防汛的备用石头,一部分人往河堤上搬石头,一部分人专门负责掘土,一部分人负责把掘好的土用箩筐往河堤上抬,填充石头的缝隙。 雨依然在下,丝毫没有变小,风却大了起来。人们尽管穿着蓑衣,戴着箬笠,但身上还是被雨水打湿了,索性大家都脱去蓑衣,摘掉箬笠,这样干起活来更灵活一些。人们在和上涨的水位争夺着时间。 舒安一直低着头,手里的锄头一刻不停地轮着,一个箩筐刚抬走,一个箩筐又来了。他只顾奋力掘土,并无暇理睬抬筐的人是哪位乡亲。可是,他总感觉有一对抬筐人跟其余的组合相比,明显的非常吃力。及至细看,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对弱小的组合是自己的妻儿。 周氏和舒晏两个人的力量加起来和一个壮年男子差不多,抬满满一筐土上河堤当然费力,走得摇摇晃晃。好在当时女人的脚还没有被摧残,尽管力量小一点,但走路还是稳当的。 原来舒晏看见父母都上了河堤,他在家里坐立不安,就跟他祖父打了招呼,也奔河堤来了。舒博士还没想好让他去还是不让他去,一转眼,舒晏就不见了。 众人看见舒家的女人和孩子都参加了护堤,群情激昂。风里,雨里,泥里,上来,下去,跌倒,爬起。人们好像挖宝藏一样疯狂地干着,干着这个只有危险而没有酬劳的活儿,可是任何有酬劳的工作都不会有这样的干劲儿。 傍晚时分,护堤工作基本完成。大家松了一口气,个个累得已经筋疲力尽。人们干重活的时候,往往当时不知道累,而是在活儿干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体力的透支。舒安、韩宁、周氏等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踩着滑溜溜的泥土登上河堤,看着波涛汹涌的洪水被挡在了坚固的河堤下,三个人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舒家庄的百姓有救了。 突然一阵大风从人们的背后吹来,韩宁本能的往后一闪,但疲惫的身子却在打晃,脚下一滑,向洪水中跌去。舒安一看不好,急忙伸手去拉韩宁,他死死地抓着韩宁的手,与此同时,周氏在一旁也迅速拉住丈夫的手,使劲往上拽。三人尽了全力,怎奈,无论是滑溜溜的地面还是滑溜溜的泥手,全都没有着力点,根本用不上力。瞬间,三个人都跌到了浑浊的波涛中,等到周围的人反应过来,这三个人早已随洪水没于远方,眼睁睁消失在视野。 舒安等人都在河边长大,这里会凫水的人很多,要是在平时,这舒缓的汝河水可挡不住舒安和韩宁。可发洪水的时候可不一样,河水变得浑浊、湍急,水流迅猛异常,深度和广度也都增加了数倍,并且冲击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这么急的水流,谁下去都不可能上来。 第十二章 失去双亲(2) 舒晏原本在河堤下面,他看见这一幕,先呆傻了片刻,然后就发疯似的冲上河堤大哭:“阿翁——阿母——韩伯父……” 夏亭长一把拦腰将他抱住:“孩子,不能下去。” 舒晏在河堤上跳脚:“我要救我阿翁,我阿母。——你们为什么不去救他们。” 夏亭长虽然也焦急万分,但他还是比较冷静的,知道就这么贸然救人是极度危险的,这么大的洪流,还下着这么大的雨,跳下去一个就搭上一个,既然出了意外,就决不能再出事情了,他冲着众人喝道:“河堤上危险,谁都不许站在上面,全部下来。”随后将挣扎着的舒晏抱下河堤。 舒晏已经声嘶力竭:“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救我父母。” “孩子,别慌,你父亲母亲和你韩伯父都是咱们汝阴出了名的大好人,老天不会见死不救的,或许他们已经被冲到了远处的岸边,被好心人给救了上来。等洪水稳定了,我们大家马上就去找他们。”夏亭长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他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不让声音哽咽出来。 他只是在安慰舒晏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知道,这么大的洪水,人掉下去怎么可能生还! 天刚蒙蒙亮,雨也小多了,洪水依然没有半分减退。人们自发的来到街心,他们没有到舒家和韩家去,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两家的老小。他们唯一能为这两家做的事,就是尽快找到这三个人的尸首。对,尸首,不奢求找到活人。 现在舒家只剩下两个古稀的老人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舒博士虽然身体好,但老年丧子,三大不幸之一,他经受不住打击,倒在了床上。谢义虽然是个仆人,但这么多年,舒家老小从来没把他当成外人来看待,更没把他看成一个仆人。尤其是舒安,对他更是格外尊敬。他此时一边哭,嘴里还念叨着:“老天啊,留着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用,为什么不让我替了他去?为什么偏偏让这么好的人死了?” 舒博士和谢义虽然知道当着孩子的面不能过度悲伤,要给孩子一个主心骨。但他们毕竟年纪大了,想振作却做不来,一下就被击倒了。舒晏一看两位老人都倒下了,自己反而不再哭了,振作起来了,因为他知道,这两位老人还要由他来照顾。这一点,令他的乡邻们啧啧称奇,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这么成熟,拿得起放得下。 韩家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女人虽然正值壮年,但却体弱多病。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韩家很穷,虽然穷,但君子固穷,他们夫妻却过得很开心,从没吵过架。得知自己恩爱多年的丈夫突然离去,刘氏已经哭死好几次了。两个孩子也已经哭成了泪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夏亭长面色苍白。 “对,一定要找到,他们是我们的英雄。” “嗯,必须找到。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两家老小!” 大伙附和着,表情沉痛。虽然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没底。这么宽广的河水,水流又这么急,范围太大,目标太小。 夏亭长吩咐:“分两批,一批坐船向水中打捞。另一批沿河岸向下游寻找,如果万一他们被冲到河岸,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是咱们没有船啊?”邻居舒小六问道。舒小六既是舒晏的邻居,又是舒晏的远房叔叔。 “施家有。咱们这一带,除了施家,别人家都没有船。他家的船就停在他家庄园外的河岸边,大船小船都有,大船是用来游山玩水的,小船是用来打渔的渔船。”作为亭长,夏春对本地居民还是比较了解的。 舒小六有些犯难:“可是,人家施家向来跟咱们大家都没有来往,他家肯借船给我们吗?” 夏亭长虽然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但本质不坏,是个热心肠,“我去借!舒家、韩家这三人是为了咱们舒家庄一带的百姓落的难,他施家护堤的时候没看见人影,难道现在危险解除了,跟他借两条小船都不借吗?” 夏亭长敲开施家庄园的门。田庄头迎了出来,虽然夏春的级别小得不能再小,但自己总要给点面子:“夏亭长,里面坐。” “施将军在园里吗?” “呵呵,夏亭长,你怎么问这种问题?汝河岸边这么危险,我家主人怎么可能还待在这里?洪水没发之前全家就走了,我家家主在朝中做官,说不定汝阴城里都不去了,直接搬到自己洛阳的府邸去了。” “哦,那么这里你是管事的了?” “管事谈不上,咱们做下人的只是替主人看园子罢了。” “田庄头,咱们闲话少说,我有一件急事,找你借点东西。” “什么东西?” “船。——想必你也知道了,这几天连降大雨,河水猛涨,眼看河堤就要被冲垮了,最危险的就在你家庄园的西边,如果那段河堤垮了,恐怕首先冲垮的就是你家庄园。指望郡里是不可能了。昨天,舒安、韩宁领着附近村庄上百人,顶着大雨抢护河堤。可不幸的是,河堤加固好了,舒安两口和韩宁却失足跌进洪水里,现在生死未卜。我们大伙儿打算从水陆两条线去寻找这三个人的下落。沿岸边寻找的人已经出发。可是这水路——” “要借船是吧?”田庄头听着夏亭长的叙述,早就猜到他是来借船的。脑袋里转了一个圈——他正想找机会接近舒家和韩家呢。 “正是。” “夏亭长,你早直说不就完了嘛,何必说这么多!舒家和韩家是为了咱们汝阴的百姓而死的——啊不,不是死,是生死未卜,我们大伙儿去搜寻是义不容辞的事。船就在岸边,你马上就可以划走。” 夏亭长没想到田庄头这么爽快,赶紧叫舒小六等几个会划船的,荡开两条小船,带上挠钩,向下游寻去。 刚要划船就听有人喊:“等等,我也去。” 原来是舒晏,夏亭长上前拦住:“小公子,你别去,现在洪水未退,水面凶险的很,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更对不起你们舒家了……” 舒晏没等夏亭长说完,蹭的一下跳上了舒小六的船。舒晏一心只想把他父母和韩伯父找回来。可是他一上船,心里就凉了,看见这宽阔的河面,浑浑的激流,才知道希望太渺茫了。 众人没有放弃这一点点的希望,不停的用钩子在河里钩着。舒晏拿着钩子,每次探到河底,感觉钩子一沉,心里就一阵紧张,又希望钩到的是他父母和韩伯父,又不希望是,甚至他宁可希望不是,因为经过这么长时间了,即便从水底捞出来了,也是活不成了。他有些后悔,后悔不应该坐船顺着水路寻找,而应该跟着另一批人去岸上寻找,如果找到的话,有很大可能就是活的。那样的话他就不用这么矛盾——又希望找到又不希望找到了。事实上,每次阻住船上人钩子的全是水草,并没有其他的东西,舒安三个人更是连一点影子都没发现。 连续两天,一无所获。陆上已经找遍了下游沿岸十几里,水上更是找出了几十里远。 到第三天,众人又聚集在街头,准备第三天的寻找。舒晏拦住众人,并向众人磕了一个头:“大家不要再找了!感谢各位叔叔伯伯,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舒晏没齿难忘。家父他们落水已经两天了,没有再找下去的必要了,恐怕他们已经不在了……” 舒晏还没说完,就见芷馨的母亲刘氏披散着头发,跑过来:“胡说,什么不在了,你父母和我夫君早就被人救上来了,救到一条船上,那条船真大啊,什么大风大浪也不怕,现在大船已经载着他们去了,到洛阳去了,到荆州去了……” 自从韩宁落水之后,刘氏受了极大的刺激,精神突然失常,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糊涂的时候就神神叨叨的,只可怜了芷馨和若馨。 过了五七,舒博士的精神好了一些,但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谢义年纪比舒博士还大一些,勉强能做些家务。 芷馨的母亲刘氏本身体质羸弱,加上这次打击,更加虚弱,总感觉胸闷气短,头晕目眩。神志比那几天清醒了,不再神神叨叨了。但那次打击深入脑海,她始终不承认韩宁已经死了,而认为韩宁是被一条大官船救了,或者北去了洛阳,或者南去了荆州。 芷馨请来医匠调治,这位医匠在舒家庄一带比较有名,姓刘,和刘氏是同一个庄的。刘医匠来了之后,先号脉。号完了脉,便沉吟着。芷馨忙问:“怎么样?” 这位老医匠慢慢悠悠地说道:“因哀悲动中者,竭绝而失生。忧愁者,气闭塞而不行,心藏脉,脉舍神,心气虚则悲,实则笑不休。肺藏气,气舍魄,肺气虚则鼻塞不利,少气实则喘渴,胸盈,仰息……” 刘医匠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大堆,芷馨一句也没听懂。这位老医匠当然知道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说这些肯定没用,但这是他的一贯传统,还是要走一遭的。啰嗦到最后,他说道:“你阿母的病是体虚,再加上因悲哀而伤心肺,这是个慢性症候,急不来。” “我阿母要吃什么药呢?” “富贵人家可以吃些养生的补药,但也是治标不治本,而且要长期服用,普通百姓家,着实是吃不起啊。不过,病人若要是能够安心静养,不再过喜过悲,那么,几年内保你平安无事。” 刘医匠说完,起身告辞。芷馨掏出一把五铢钱递过去。刘医匠把手一推,道:“我刘某人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医匠,但还是知道礼仪廉耻的。你父亲为了咱们舒家庄的百姓而死……”‘死’字还没说出口,他又赶忙收回去了。因为刘氏最忌讳别人说韩宁已经死了,自己身为医匠,当然知道不能刺激病人了。“你父亲为了咱们舒家庄的百姓,你们孤儿寡母的,我若收了你们的诊费,会被人耻笑的。” 刘医匠临走给开了两个方子,告诉芷馨:这两个方子你留着,必要的时候再抓药。一个是食补为主的,一个是病情加重时候用的。芷馨千恩万谢地送出了医匠。没有了父亲,芷馨和若馨都突然之间成熟了许多,芷馨说话、行为都像个大人一样。 第十三章 乡邻有情(1) 舒韩两家的地虽然少,但却旱涝保收,就是今年下大雨,庄稼也不过减产三四成。汝河岸边的这块地是好地,种稻子、黍子、麦子都可以,而且庄稼每年换一换种类,不重茬,往往会长得更好。所以这块地每年种什么都不固定。今年,舒韩两家种的是稻子。 这些日子,田里的庄稼要熟了。有些人家已经在开始收割了。收庄稼可是青壮年劳力干的活,即便是像舒安、韩宁这样的青壮年还要老婆孩子们帮忙的。看看舒韩两家现在的劳动力:舒家两个老人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加在一起最多能顶半个劳力;韩家一个病妇加两个孩子,也是和舒家半斤八两。这可愁坏了这两家人,因为收稻子讲究火候,不能太早,太早的话籽粒不成熟,不饱满,肯定会减产;也不能太晚,太晚的话虽然籽粒成熟饱满,但变重的穗子若经大风大雨,很容易造成庄稼倒伏,而且在收割、储运的过程中,成熟的籽粒非常容易脱落,也会造成损失。 又过了几天,舒晏家的稻子熟得差不多了。他不仅为自家的稻子发愁,也为芷馨家发愁。这天早上,舒晏和谢义早早吃过了早饭,拿起镰刀,到田里收稻子。经过韩家门口,看见芷馨一家也早早的收拾完毕,刘氏这两天身体好了一些,她带着两个孩子也准备去收割稻子。在以前,刘氏很少下地干活的,不是她懒,而是舂米,做饭,洗衣,缝缝补补,都要她做,最主要的她还做女红赚钱,一刻不停闲。虽然清苦,但他们两口却其乐融融,没有过高的奢求,这种男耕女织,有儿有女的生活,这两口过得相当的滋润,觉得非常的幸福。只因如此,韩宁的离去,刘氏才会受到如此大的创伤。 他们双方互相看着对方的劳动力阵容,都在心里互相可怜了一阵,尤其是韩家人更觉得心酸,对不起舒家,因为舒安两口就是为救她们韩家人才出的事。刘氏又想起了当初舒安两口赠她们柴米衣服的事,芷馨、若馨想起舒晏让给她们姊弟纸笔练字的事,舒家的种种好处历历在目…… 舒晏看见芷馨出来,两个人对视一会儿。经过这次事故,两个人似乎都长了两岁,显得成熟了许多。 当时,男子十五岁的时候要把头发束起来,但不能戴冠,到二十岁的时候才行冠礼,戴表示成年人的帽子。在十五岁以前,头发都是散着的或是扎两个羊角。舒晏只有十四岁,但是现在家中事物都由他承担,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一点,他提前把头发束起来。 女子到十五岁的时候,如果已经许嫁,也会把头发盘到头顶,叫及笄,表示已经成年。到了二十岁,就算没有嫁人,头发也必须盘起来。十五岁以下的少女,未成年,头饰比较随意。 舒晏看着芷馨,头顶的头发扎成双髻,其余的头发自然下垂于两肩上。脸上少了孩童的稚嫩,多了几分少女的青涩,用不了两年,绝对会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美女。这时他突然想起孔圣人的名言——“非礼勿视”,脸一红,赶忙把眼移开。多看一会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人,怎么能叫非礼?自己明明知道不叫非礼,可是为什么脸红?这种感觉以前从没有过。 芷馨看着舒晏,看着这个已经提早束发的少年。尽管“装成熟”,但他俊朗的脸上明显带着稚嫩,显得熟悉而又陌生。这个可怜的同龄的异姓哥哥,唉,实在欠他家太多了。芷馨虽然不懂《论语》里的那套“非礼勿视”之类的教条,但少女的羞涩感是与生俱来的,她也移开了眼睛。 两个人虽然未成年,也没有一丝杂念,但毕竟长大了一些,现在已经很少有肢体接触。他们在一起只不过是说说话,读读书,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打闹了。 “晏哥,你说咱们的稻谷几天能收完?”现在他们长大了,芷馨叫舒晏也不是孩子气、过于亲昵的“晏哥哥”了。 “别人用三天,咱们就用五天,不行就七天,总有干完的时候!” “对,总有干完的时候!”两个人相视一笑,这是自从他们的父母亲出事之后,两个人第一次笑。 两家人这几十天,都在悲哀绝望中度过。今天,谢义、刘氏听了这两个孩子的话,都觉得欣慰了一些,力量也似乎大了些。这五个人用眼神彼此鼓励了一番,憋足了劲,准备大干几天。他们似乎忘记了稻谷从收割到储运对他们老小来说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 五个人从早上收割到中午,每个人的收获都不一样,不过都已经精疲力竭。谢义收割得多一些,刘氏和舒晏其次,芷馨再次,若馨的最少。谢义年老体衰,刘氏拖着病体,三个孩子身体弱小不说,手法也不够熟练。这一上午,他们不过收割了一成左右。看着这金黄的稻穗,他们是喜忧参半。 舒晏擦擦汗,看着不远处稻田的尽头,他平时从没觉得自家的稻田有这么大。他又抬头看看太阳,这一看令他吃惊不小——刚才光顾着收割稻谷了,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涌上来不少乌云。 “谢公公,你看看天!” 谢义已经是古稀的人了,舒安两口在的时候,像这种活儿,根本就不让他干。可是如今境况突变,实在是没有办法。老人家正闷头挥着镰刀,随着舒晏的喊声抬头一看,唬了一跳:“坏了,要下雨了。” 这下可把几个人给急坏了。因为稻子不收割还好,收割好的稻谷是最怕雨淋的,容易发霉。尽管现在的天气,不会像夏天那样,暴风雨来得那样快,但这雨至迟也不会超过天黑之前。他们两家都没有牛车,甚至一辆独轮车都没有,这些稻谷可怎么往回运啊! 大家正为怎么往家运稻谷的事犯难呢,不想却发生了更令人着急的事。谢公公年事已高,刚刚闷着头劳累了大半天,再加上抬头望天一着急,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腿脚发软,险些晕倒在地,幸好舒晏及时扶住。 即便知道要下雨,此时应该更抓紧点时间多收割些稻谷,就算不能运回家,至少可以垛在一起用干草盖上也是好的,但舒晏顾不上这些,人可比稻谷重要得多! 舒晏扶着谢公公靠在一棵树下,正在暗暗发愁,忽然看见远处有一行人,大约有二十来个,此外还有两辆牛车,直奔他们这里来了。及至近了些,又发现这些人个个手里都拿着镰刀。 “夏公公,你们这是干嘛去?” “当然是给你们收稻谷啊。晏儿,你这孩子,一个月前不是和你说好了嘛,你家收稻谷的时候跟大伙儿说一声,大伙儿宁可自家的稻谷不收,也要替你们两家收的啊。你们两家这老老小小、病病歪歪的怎么能干得了这活儿!” 原来,一个月前,夏亭长就跟舒晏和芷馨说过,大家会帮助他们收稻谷的。可是舒晏是个要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求人的。所以他从没向别人提起过今天收稻谷的事。他虽然不想别人帮忙,可是他的乡亲们却惦记着这事,只是不知道他们哪天收。今天有人看见他们去收稻谷了,大家一传两,两传三,不一会儿就有二十来人自发的组织起来了。 舒晏一看有牛车,赶忙打算将谢义扶上牛车。 “谢公公,快上车,咱们先回家。” 谢义坚决不上车:“不行,我没事,收稻谷要紧。” 舒晏哪里肯听,忙叫芷馨:“芷馨,快扶谢公公回家,这里有我们呢。” 芷馨扶谢义走了之后,余下的人开始收稻谷。这二十个壮年小伙子,和这老弱病幼的五个人比起来,这战斗力,简直相差了十八个等级。酉时以前,这两家的稻谷全部收割到家。舒博士赶忙张罗着留大家吃饭,可大家都谢绝了。舒晏无奈,送走了大家,刚进门,大雨就下起来了。这场稻谷收的可真是时候。 收完了稻谷,舒晏还是不能闲着,他马上去看谢公公。谢公公嘴上说没事,但舒晏还是帮他请了医匠,医匠诊了诊脉,摇摇头道:“年纪大了,恐怕不能恢复了,抓些药,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舒晏听了直流眼泪。谢公公是看着他长大的,舒晏也把他当做亲祖父看待,从没把他当作外人。舒晏按方子抓了药,喂谢公公吃下去。 舒晏给父母设了灵位,逢年过节的做些供奉。虽然父母被洪水冲走之后,没见到尸首,但所有人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活着的了。韩家却因为刘氏坚持不愿承认丈夫已死,所以她家就没有为韩宁设灵位。越是下雨天,越是思念亲人。舒博士、舒晏、芷馨、若馨等人都在家里掉眼泪。别人还好,芷馨的母亲刘氏却受不住,再加上今天劳累了一些,喘不过气来,咳嗽不止。芷馨赶忙按照刘医匠的药方去抓药。刘氏吃了两剂,安稳了一些。 自此,舒晏和芷馨两个人在繁重的家务之外,又同时多了一份照顾病人的负担。 第十四章 乡邻有情(2) 舒博士虽然帮不上忙,但生活尚能够自理,不用照管,舒晏就知足了。他每天早上早早的就起来,先做饭,在烧水的时间里,帮谢公公擦洗头脸,伺候两位老人方便。谢义是个坚强的老人,虽然行动不便,但每次方便的时候,舒晏要帮助他,他都坚决不用。能够自己做的,他就不想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再添负担,舒晏只是帮两位老人倒马桶。 三个人吃饭,饭菜很简单,不过是一点黄米饭,一点青菜叶子,一点腌薤菜。吃完饭,舒晏洗完碗,就给谢公公熬药,熬完了就喂谢公公吃下去。 舒家有几只母鸡,舒晏每天煮好两个鸡蛋,给两位老人剥好了,放在碗里。 谢义问:“晏儿,你为什么不吃?” 舒晏撒谎道:“哦,谢公公,我刚才在灶台边煮饭的时候就已经吃过了。” 舒博士和谢义也就信了,心想:小孩子家抓抓零嘴也是正常。直到有一次,舒晏出去打洗脸水,谢义无意中往锅里一看,锅里只有两个鸡蛋,谢义就有些疑惑,早上问舒晏的时候,舒晏依然回答说在灶台边煮饭的时候就吃过一个鸡蛋了。第二天,他故意又去锅里看了一眼,发现还是只有两个鸡蛋,谢义这才明白,原来舒晏每天只煮两个鸡蛋,给他和舒博士每人一个,小孩子自己却不吃。谢义大为感动,这么小的孩子,哪怕是多贪吃一点都不为过分,可他居然…… 谢义向舒博士说了这件事,舒博士也大感惊奇:“在本朝,若论孝,非王祥王太尉莫属,王太尉小时候,他的继母生病,想吃鲤鱼,当时时值冬天,天寒地冻,河水已经结冰,鲤鱼都被冰封在河面下,王太尉为了让继母吃到鲤鱼,他解开衣服,赤身卧在冰面上,把冰面化开,有两条鲤鱼从冰面上跃出来,王太尉拿着两条鲤鱼献给继母,继母吃后病就好了。王太尉对父母至孝,在乡里很有名气。后来,他被举为孝廉。卧冰求鲤的故事,至今还被人们广为传颂。晏儿此举虽比不上当年王太尉,却也实属难得。” “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的父亲、母亲就是个仁义至孝的人,没想到,哎……”想起舒安和周氏,两位老人不禁又老泪纵横。 舒晏每次只煮两个鸡蛋,把剩下的留下来,攒够一篮,就把它卖掉,用来给谢公公抓药。因为他知道,父母不在了,谢公公还要吃药,日子必然会越来越拮据,必须要节省一点。 这几个月以来舒晏一直在伺候着谢公公,尽管不断抓药给他,但老人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韩家相对好些,芷馨每天也为她母亲刘氏熬药,她母亲虽然有病,但终究年纪尚轻,完全不用芷馨伺候,刘氏的病情也有些好转,何况她的弟弟若馨也会帮家里做些事情,芷馨并不像舒晏那样忙碌。不过,韩家相比舒家更穷一些,家里本来就没什么钱,几付药抓下去,家里已经捉襟见肘了。 舒晏自从他的父母出事之后,舒博士、谢公公又需要人照顾,家里的活儿全都落在他的身上,不过他没有因此就将学业荒废。他总是忙里偷闲,白天忙了一天,到了晚上就借着月光读书,但是有好月光的夜晚,一个月也没有几天。在没有月光的日子,他就把一些摸黑也能做的活儿留在晚上去做,白天抓空读读书。有时候,在干活儿休息的空当里,拿起小树枝来练练字。《论语》自不必说,五经中除了《周易》之外,其他的四经《诗经》、《礼记》、《尚书》、《春秋》在舒博士的指导下都已经学完。别看舒晏只有十四岁,还家务缠身,但他绝顶聪明,再加上有舒博士的指导,这四经基本都能融会贯通。在当时,朝廷规定,五经之中只要通一经就可以入朝为官了。不过,那是针对在太学读书的豪门子弟而言的,并不适用于广大庶族、寒门子弟。 芷馨母亲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并不需要芷馨照顾,相对来讲,芷馨要比舒晏轻松一些。她读过《论语》,但不大喜欢,除《诗经》外,她还稍稍读了一点《礼记》、《女训》之类。芷馨在不忙的时候,大多是在地上练字,复习《诗经》的内容。虽然现在家境越发的困难了,但刘氏却不想儿子若馨废弃学业,这样不符合她丈夫的遗志——虽然她始终不承认丈夫死了。芷馨是个女儿,读过一点书就行了,何况又会写很多字了。她现在只关心若馨的学业,虽然不想求功名,但总不能偏离其父亲太远。舒晏现在太忙一时指不上,所以若馨的书暂时全由芷馨来教。 关于《诗经》中的风、雅、颂三部分,芷馨只喜欢《十五国风》和《小雅》部分,这两部分大多是各地民歌,朴素淡雅,描写的大多是普通人,不管是描绘劳动情景的,还是抒发男女爱情的,都是感情真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除了《风》和《小雅》之外,《大雅》和《颂》的部分,都是朝廷赞歌和宗庙祭祀的诗,她一点都不喜欢。 舒晏、芷馨、若馨就在这样的条件下读书生活。 初冬的一天,桑树林里,桑叶基本落尽。舒晏和芷馨、若馨忙完家里的活儿,来到桑树林里修剪树枝。他们将桑树的枯枝剪去,因为桑树的害虫往往就藏在桑树中空的枯枝中。将剪掉的枯枝打上捆,带回家去当柴烧。 舒家比韩家的地多,但是舒晏手脚麻利,上上下下,时而举着剪子剪树枝,时而弯下腰将树枝捆起来,效率并不比芷馨姊弟慢多少。芷馨看着舒晏,回想起曾经总角时两个人的欢乐,仿佛就在昨天,不由地感叹,怎么世事弄人,变故得这样快,两个人如今都要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不要说在一起欢笑了,就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 芷馨非常喜欢《诗经》,平日的喜怒哀乐都靠《诗经》来抒发。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看着舒晏束起的头发,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齐风》中的一首诗,情不自禁地吟唱出来: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舒晏也精通《诗经》,芷馨一吟唱,舒晏就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大意是:不要费力去种大田,只有大草长得茂盛。不要思念远方的人,那样会让你感到忧伤……俊婉的小小总角少年,怎么几天不见,就已经成年了呢! 他何尝不感叹,只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徒然增加伤感罢了。 “芷馨,《论语》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悲伤无益,一切总会好的。” 芷馨正自惆怅,忽见施家的田庄头走过来,冲着舒晏说道:“舒小郎,这么勤快啊。” 舒晏忙过来施礼:“田庄头。” 舒晏尽管只有十四岁,但他已经将头发束起来了,他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成年人,他处处按成年人的标准行事,所以遇见了熟人,行礼是必须的。 “舒小郎,你祖父和谢公公二位老人家身体怎么样?” “我祖父身体还行,谢公公每天还要吃药。” “哎呀,这可难为你了,每天又要照顾二位老人家,还要来田里干活儿,小小年纪怎么承受得住啊。”田庄头对舒晏表示关心。 舒晏微笑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活儿是一天一天干的,凡事总是有办法的。” “话虽如此,像平时的家务活儿啦、修修树枝啦,这些事还好些,迟一点,早一点都无所谓,可是遇到春种秋收这样的活儿,恐怕就忙不过来了吧,农时可是不等人的!你忘了今年你家收稻谷的事了吗?你还想每年都让别人给你帮忙不成吗?”田庄头似乎在为舒晏着想,“还有,你谢公公不就是因为这个而急病的吗?” 舒晏一时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说这些话。这时,芷馨和若馨也走过来,他们三人虽然不大喜欢施家的人,但是他们想起,这个人曾经肯借船给他们,用来寻找他们的父母,从这一点来说,还是不错的。 看到舒晏有些迟疑,田庄头进一步说道:“按你现在的情况,这些田实实在在不适合再种了。再过几个月,又要播种了,你家现在又有病人,你又分身乏术,到时候怎么忙得过来啊,最主要的是你家那二位老人家也会替你着急,万一着了急,病肯定又会加重,唉……” 听到田庄头说到这些田不适合再种了,舒晏猛地想到前年施家要买他家的地用来建水堆的事——莫非今天田庄头的意思也是为了这个? 舒晏心里也矛盾,一方面这些地是家里的衣食来源,不可能轻易卖掉。另一方面,家里有两位老人家需要照顾,自己确实分身乏力,谢公公就是因为这个而急病的。 关于把地卖给施家建水堆的事,舒安是同意的,但是韩宁却不同意,为此他们还闹过矛盾。如今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现在到了下一代这里,舒晏也觉得似乎应该将地卖给施家,因为,第一施家建水碓确实可以极大的方便老百姓。第二根据自己家的情况,似乎也只得如此,只是他不知道芷馨家现在同意不同意。 “田庄头的意思是——让我们两家将地卖给你们?” 田庄头听了舒晏的话很高兴——没用自己说,对方就领会到了。他忙笑道:“聪明,这才是聪明的选择!” “卖不卖我说话不算,我要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才行。” “这个自然,家里有老人,理应向家里说一声。” 芷馨也是冰雪聪明,她也听出了田庄头的意思。她和舒晏的想法差不多,她的母亲也是因为干活儿而累病的,病情时好时坏,她的弟弟还小,有些事不能替她分忧,而且她母亲接连抓药,家里已经入不敷出了,急需钱。母亲的思维总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清醒时,提起这件事来,她好像也并没表现出十分的反对。父亲没了,母亲不出主意,那就只能听晏哥的,她愿意听他的。 第十五章 以地易地(1) 魏晋时期,社会阶层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门阀士族是上层阶级,也就是望族;寒门庶族是下层阶级,也叫寒族。士族无疑是极富极显贵的家族,寒门庶族却并非全是贫苦人,还包括那些中下等的官僚们。当然,还有游离于望族和寒族之间的阶层,也就是逐渐衰落的士族和慢慢晋升为士族的庶族们。士族可不是一代两代就能形成的。如果某人的祖上几代都没有什么身份,即便他自己这一代做了再大的官、拥有再多的田地、再多的钱,也会被士族看不起,仍被归为庶族。这与后世的只凭一己之力就可以跻身上层社会的大官宦颇不同。西方有“三代培养一个贵族”之说,但魏晋士族的形成更不止三代。门阀士族的具体标志就是他们府门前往往有两根大黑柱子,左边的柱子叫“阀”,右边的柱子叫“阅”。因为这些世家大族的祖先往往都曾经立过军功,这一时期特别讲究先祖的荣耀。他们往往将门外竖两根大柱子,将世代的军功、荣耀写在上面,引以为豪。他们的后代们受到他们祖先的荫庇,世代为官,久而久之就成为了豪门士族。 不过士族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忧,甚至惨遭灭门。曹魏取代汉朝、司马氏取代曹魏的背后均有盘踞在朝廷的各大士族们争权夺利的身影。两次改朝换代,巩固了一批士族,也毁灭了一批士族,选边站队很重要。没有被诛灭的士族们,汉朝的旧臣摇身一变,就成为了曹魏的大臣。同样,曹魏的旧臣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晋朝的大臣。所以,这些士族们不必担心因为改朝换代而受到牵连,他们府门前的阀阅柱上祖先的功绩依然闪着光芒,耀人双眼,这是他们最值得炫耀的资本。 施家是门阀士族。 田庄头带领着舒晏、芷馨、若馨、夏亭长来到施府门前。这座府邸坐北朝南,占了半条街。府门前拴着几匹高头大马,还有好几辆马车,有单匹马拉的,还有两匹马拉的。 舒晏等人从府门走进去,绕过一道影壁墙,往北一看,庭院幽深,青砖亮瓦的房子高大宽敞,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正厅里面传来谈笑的声音,不时还有阵阵丝竹之声。田福领他们走到正厅,然后走进去禀报。舒晏在门外向里一看,原来是施惠等一群士族子弟在里边雅聚,饮酒清谈。舒晏他们没进去,就在外面站着,就听里边喝道:“你怎么这么不知规矩,这是什么场合?我和几位名士在这里小聚,你带一些闲杂人来干嘛?扫我们的兴致!”这些人一向自视清高,看不起庶族寒门的人。 田福被施惠呵斥了一顿,却也不敢反驳,赔笑回道:“家主,是舒家庄的夏亭长,还有舒家人和韩家人,昨天已经向你汇报过了,他们是来和你商量卖地的事的。” 施惠向外一看,是一个老头,还有三个孩子。这个老头,不用说就是那个亭长了,亭长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那三个孩子一个半大的男孩,年龄不大,好想和他儿子施得一样的年纪,但却束着头发;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头上扎着双丫髻,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清纯又好看;身后还有一个男孩,看上去个头儿和年龄都很小。不用说,一定是舒家和韩家的孩子了。 施惠看罢,有心出去跟他们谈卖地的事,但又怕被这些士族们耻笑他为了这些俗事而耽搁玩乐。他想了想,就对田福说道:“我在这里陪客,你去陪他们到西暖阁签地契吧。” 田福回道:“可是,具体怎么个买法,还没商量好,需要你做主呢。” 施惠不耐烦道:“区区几十亩田地,算得什么,你自己去同他们商量吧!” “价钱我一定会替家主谈妥,可是这地契涉及到签字的,我一个仆人怎好代签啊。” 施惠想了一想也对,便道:“既然他们来的是三个孩子,那么我也同样,就让小公子来代替我吧。” 施惠说完,转身将门关上,田福出了正厅,带舒晏他们一行人向西来到西暖阁。这里虽说不是正厅,但也是相当讲究,精致的雕花窗棱,挂着大红缎帐,里面也设有暖榻,中间有一个暖炉,雕花红木几案上有沏好的香茶。 施府后院,施得刚刚穿好衣服,两个乳母伺候他洗漱,一个端着一盆温水,一个帮他洗了脸,擦干。 施得坐在榻上,乳母冲外面喊道:“阿妙,伺候少主吃饭。” 须臾,一个金发的鲜卑婢从厨下端来了一碗桂圆莲子粥。 这个小鲜卑婢名叫阿妙,年龄比施得稍稍大一点,除了一头金黄的头发和稍微异样的眼睛之外,看不出与华人有什么分别。她自小就生活在华人圈里,所以说官话很流利。阿妙性格温顺,自从进了施府之后,就一直伺候施得,已经有三年了。她还有些执拗,认为自己既然被买来伺候少主,就一定要把他伺候好。 阿妙左手端着碗,右手用一把小银勺喂施得吃粥,一勺粥刚送到施得嘴里,施得就大叫:“猪啊你,太烫了!” 旁边的一个华人小婢女唤作阿妍的,劈手从阿妙手中夺过碗来,“你这个鲜卑婢,想烫死少主吗?”说完,用嘴吹着,将粥送到施得嘴前,“来,少主,不要生气,吹吹就不热了。” 施得一把将碗挡开:“死死死,你才死呢!滚开,谁要你吹!” 白瓷碗“啪唧”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阿妍献媚主子不成,反而挨了顿骂,那也没办法,只能忍着委屈,将碎碗碴打扫干净,识趣的出去了。 阿妙又重新端过一碗粥来,先不进屋,站在门外,让寒冷的空气将粥冷却了一会儿,直到小手冻得有些发红,这时粥的温度刚刚好。她端进屋,喂施得吃了大半碗。 她一边喂饭,还一边哄着:“少主,天冷了,多吃些,好御寒。” “不吃了,还要去书房,不然那个该死的老先生又要催了。” “嗯,朱老先生已经等你半个时辰了。” “不明白他急什么!横竖是在我家混饭吃,我家的钱在养他,我阿翁早说过了,等我十八岁以后,就送我去太学读书了,还用得着他吗?哼!” 正说着,一个小厮过来说道:“禀知少主,家主叫你去前边。” “去前边?干嘛?不会是朱先生去我阿翁那里告我的状了吧?又或者是昨天打碎了一只玉环,那也不至于啊,要么是……总之父亲叫我大多没什么好事,先磨蹭会儿再说。”施得心里嘀咕着,跟这碗粥叫着劲。 阿妙恐怕前边等时间长了施得会挨骂,就问那个小厮:“家主找少主干嘛啊?” 小厮回道:“听说是要买地建水碓的事,田庄头已经将卖地的人领来了,要签地契。可是家主在陪客人,没空去,对方又是几个孩子,说是少主也认识,所以就叫少主去跟他们签地契。” 建水碓?几个孩子?我还认识他们?施家也不止一处水碓,施得平时也不关心那些事。但是一听说他认识他们,便问道:“他们是哪里人?” “舒家庄人。” 施得猛然想起那次在汝河岸边的自家庄园里,他父亲跟田庄头要买舒晏和芷馨家的地建水堆的事。而且那天,他又把芷馨给气哭了,芷馨那天的形象,他现在想想还想笑。 想起舒晏和芷馨,他显然很兴奋,忙站起来,向阿妙吩咐:“快把我的狐裘拿过来。” 阿妙替他穿戴好,跟随他来到西暖阁。 施得一进门,看见屋里坐着几个人,他首先看见舒晏,奇怪地问道:“咦,舒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两个是同龄啊,还没到十五岁呢,你怎么先把头发扎束起来了?你们寒门的人真是不懂礼数。” 舒晏先不急着回答他,而是反问道:“施公子,我把头发提早扎束起来应该不算什么违反礼教吧?我将头发束起来自然有我的原因。不过你面对着一个束发之人而直呼其名,是不是违反礼教呢?” 施得被舒晏反怼,强辩道:“我不叫你的大名‘舒晏’,难道你有表字了不成?” “表字暂时还没有,不过你至少可以称呼一声舒兄,亦或者是别的什么,甚至什么也不呼,也强于此吧!” 在名与字并用的时代,人在成年之后最忌讳别人直呼其名,名字是自己的长辈或正式场合才用的,别人绝不能随便叫的。平辈、熟悉的朋友之间也只能称呼表字,晚辈连表字都不能称呼。 施得把头一歪,不屑地道:“哼,我不管你,你把头发束起来了就不能称呼你的名字了,你要是戴上冕冠,我还得跪下叫你陛下不成?” 舒晏觉得跟他争辩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他并不十分在乎施得叫他名字的事,毕竟自己还未成年。舒晏气的是施得的那句侮辱寒门的话。 “施公子,我家里还有很多事,不像你那么悠闲,我和芷馨此来是跟你们谈卖地的事,我不想跟你争辩。” 一听到芷馨,施得忙看向舒晏旁边的那个女孩子:头顶上扎着双丫髻,其余的头发自然下垂至鬓下及双肩,虽然没涂脂粉,但脸蛋自然的细腻白嫩,穿着普通的红葛裙——芷馨出门前并没有细致地装扮自己,但已然是一个小美人胚子了。 施得不禁想起那次在田园上,芷馨浑身脏兮兮的样子,自己还用《诗经》上的诗句羞辱了她,没想到她的本来模样还真是“手如柔胰,肤如凝脂”。 “哇,原来你真的是手如柔胰,肤如凝脂……”这次他是真心地出于对芷馨的赞美。 没想到,芷馨白了他一眼,就回了一句:“相鼠有皮!” 施得立刻想起那天舒晏和芷馨用《诗经》中的话对他进行的反击,就立刻憋红了脸。 田福恐怕这几个孩子弄僵了,把正经事给弄砸了,赶忙过来打圆场:“各位小哥哥、小姊姊,不要再提以前的旧事了,那时你们都还小,不懂事,不懂事啊。现在已经长了几岁了,不可同日而语啊。” 他边说边安排施得坐在一个独榻上,其余人坐在一个大的连榻上。吩咐阿妙:“倒茶。” 谈判开始,虽然表面上买卖双方是施家跟舒家和韩家,但他们毕竟还未成年,实际上是田福跟夏春在谈判。 第十六章 以地易地(2) 田庄头先说话:“几位,那块地你们打算是卖呢还是换呢?” 夏春反问:“卖是怎么说,换又是怎么说?” 田福在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微微一笑:“按时价,卖地四千钱一亩,换地还是我们用二亩换你一亩。” “什么?田庄头,你不会是记错了吧?”舒晏马上站了起来,问田福:“上次不是这个价啊,明明讲的是五千五铢钱的,怎么变四千钱一亩了?而且换地也不是这样的换法啊,你亲口说的可以三亩换一亩的,现在怎么变成两亩换一亩了?” 田福冷笑道:“上次是上次,现在是现在,时价,懂不懂?” 夏亭长一听,这分明是施家想故意压价,欺负两个孩子,这还了得? “你们两个先不要吵,这个买卖无论是按上次口头约定的价钱,还是现在的时价,只要双方愿意,都是合理的。田庄头执意要按时价算的话也可以。” 田福一听乐了,忙道:“对啊对啊,现在交易就应该按现在的价钱。” 舒晏急红了脸:“夏公公,你怎么……?” “晏儿,你先坐下。”夏春向他摆手,又转向田福说道,“现如今大晋皇帝威加海内,战乱平息,除孙吴还偏居江左外,天下已然太平。朝廷鼓励在外流民返回家乡,老百姓安居乐业,百废待兴,地价肯定会一年比一年上涨。我身为亭长,作为中证人,这两年可是经历了不少买卖土地的事,从来还没有地价下降的情况,不但不下降,反而马上就会上涨!” “你们争什么争,什么涨涨降降的,这么无聊!”施得在一旁听着,他完全不懂这些事。他感到不耐烦,什么四千,五千的,不就是几个五铢钱嘛,值得这么争来争去的?他跟舒晏同龄,舒晏已经为全家生计独立奔波了,他还基本处在襁褓状态中。他看到舒晏为此事如此激动,觉得好笑,他哪里知道,一千个五铢钱对于舒韩两家来说可以做多少过冬的衣服,可以为谢公公、芷馨的母亲抓多少药! 田庄头只是默不作声。 施得本是无心说的一句话,芷馨听了,却以为他是在帮他们自己家说话,她为施家出尔反尔感到气愤,蹭一下站起来,叉着腰,气道:“夏公公,他们施家不讲信用,我们走,不跟他们这种人交易。” 田福一看芷馨想走,立刻慌了神。他想:在汝河边建水碓我家主人筹划已久的事,这要是弄砸了,家主绝不会饶过我。虽有些慌神,不过他又装作镇定,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哼哼,就算你们不为汝河两岸的老百姓着想,总该为你们的家人着想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家可都有一位病人在等着这钱抓药吃呢。” 芷馨被她说中要害,她同样不想让这交易弄砸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家里还什么都没有呢,即便什么年货都不买,可是母亲的病不定哪天又犯了,要是再犯的话,可真是没钱买药了。 施得在一旁听见说芷馨家连抓药的钱都没有,不解地道:“你家没有五铢钱,难道连金银珠玉什么的也没有吗?” 一句话,差点把大家都逗乐了。舒晏和芷馨没有反驳他,因为他们明白了施得是真的不谙世事,并非恶意挖苦他们。 阿妙在旁边,趴在施得的耳边小声说道:“少主不要乱说,人家会笑话的,他们当然是没钱,不然怎么会来卖地呢?” “哦,他们真没钱的话,阿妙,去我屋里,把我的金锁拿来给他们。” 田庄头赶忙制止:“小公子,那金锁是你从小戴到大的,怎么能轻易送人,老夫人会生气的。今天你只需要坐着,什么都不用管,到最后签个字就行。” 施得觉得没意思,就吩咐阿妙,“去取笔墨丹青来。”阿妙听见吩咐,知道他要作画,作画总比在这里瞎说,惹人笑话强,她赶忙将画纸、笔、墨、颜料都拿过来。别看施得只有十四岁,可是作画已经有好几年了。跟舒韩两家不同,他家从来不缺纸,想什么时候练习就什么时候练习。施得的书法写得不错,对绘画更是爱好,小小年纪,画工精湛非常。他乜斜了一眼芷馨,就埋头做起画来。 众人没有他悠闲,继续着谈判。双方都不愿意让步,也都不敢错失交易,就这样僵持着。 沉默良久,夏亭长先发话调解:“我看不如这样,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半卖半换。” 田庄头问道:“怎么个半卖半换?” “就是舒韩两家用他们的上等好地,来换施家的次等田地,然后施家补充差价,你看怎么样?” 其实这个办法也是舒博士的意思。临行前舒博士嘱咐舒晏,这个田地是不能卖的,卖再多的钱,总有花完的一天,到时候没了衣食来源可不得了。最好用一个折中的办法:用自己的好地去换稍微次一点的地,用得到的差价解了燃眉之急,以后还不至于断了衣食来源,施家还可以建他的水碓,老百姓还能得到方便。 田庄头一听,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事儿,打破僵持也好啊,“请夏亭长说具体一些。” “晏儿,具体的换法你来说吧。”夏亭长想,自己作为中间人直接说出来不合适,他的作用是给双方进行调解,如果施家嫌价钱高,他好从中撮合。 舒晏会意,便道:“我看这样好了,一亩换一亩,但是我们不要你上次说的那种最末等的地,那种地你们豪门有的是用途,至少可以用来当作跑马场,可是对于我们却一点用都没有。我们要二等地或是三等地。如果是二等地,一亩换一亩,每亩补给我们差价两千五百钱;如果是三等地,一亩换一亩,每亩补给我们差价三千钱。” 意料之中,田庄头一直摇头:“不行,不行,太高了。” 夏亭长马上发挥中间人的角色:“我看这样吧,具体是换二等地还是三等地,这个选择权由施家做决定,至于差价嘛,我来给你们做个主,二等地每亩补两千钱,三等地每亩补两千五百钱。” 田庄头表现出犹豫不决的样子:“夏亭长如此说,我也不好做主,我去请示一下我家主人。” 田福转身离开,夏春将他叫住:“田庄头,施将军同意的话呢,你就顺便把地契拿过来;如果他不同意呢,请尽快回复我们,我们好回去,不过我们是绝不会再让步了。” 施惠的雅会还没结束,听田福说完情况,不假思索,就将一块三等地的地契交给田福,并通知帐房取九万五铢钱。 按照三等地,每亩差价两千五百钱,舒家二十亩,韩家十亩,舒家和韩家加起来一共是三十亩地,应该七万五千钱就够了,为什么田福要支领九万钱呢?原来,田福向施惠汇报的是每亩差价三千钱,而不是两千五百。这样,他就从中得到一万五千钱的私钱。 田福先向帐房里支取了私吞的那一万五千钱,托心腹带出府去。他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拿私房钱呢?谈交易的时候,明明施得、阿妙也在场啊?原来田福知道施得是个纨绔公子,况且还小,根本不管这些事;阿妙呢,她的职责是伺候小少主,至于谈什么价钱,基本上她不怎么关心,而且她作为一个奴婢,在施府也不能乱说话,所以田福很放心。 田福和舒晏、芷馨两家交换了地契,双方在契约上签了字,又写好了文书。要签字画押了,舒晏先签好了字,该韩家了。芷馨是个女孩儿,终究是外人,不便签字,若馨虽小,但毕竟是韩家的正根,所以就由若馨来签。施家这边,田福就不能代劳了,必须要施家人来签。 在这段时间,施得正在全神贯注地作画,全然不知道谈话的内容,等到叫他签字,他还在认真地用黑颜料涂抹着什么。众人都在等他,他也不理。 良久,施得兴奋地向芷馨举起画,说道:“好了好了,画完了,芷馨你看怎么样?” 芷馨扭头一看,画中画的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穿着红裙,扎着双丫髻,皮肤白皙,正叉着腰,撅着嘴,怒目而视,正是她自己刚才生气的样子,画得惟妙惟肖,尤其是刚用黑颜料认真涂过的一双眼睛,更是传神,画左边还注着“肤如凝脂”四字。 芷馨刚要发脾气,怪施得不经自己同意而擅自画自己,但一看这画,把自己画得这么漂亮,气就消了一半:“不经本人同意,你怎么可以随便画我?” “谁说画的是你啦,我府里有一百多女人,随便画的,关你什么事!”施得耍赖。 “你——?哼!” 看到芷馨无何奈何的样子,施得随后又举着另外一张画,对着芷馨奸笑,拉长声音说道,“那张画的是不是你不要紧,不过,这张有可能是你呦——” 芷馨看向这张画,画的是才总角的女孩,穿着满是泥土的脏衣服,乌黑的手脸,杂乱的头发还沾有几根茅草,脚上的鞋还露了趾头,画的左面也缀着四个字“肤如墨汁”。芷馨猛然想起这是几年前,自己在汝河边田里除草时被施得挖苦时的形象,小脸立刻就气红了:“你——混蛋,赶紧撕了!”芷馨伸手过来抢。 施得躲开,看见芷馨涨红了脸,更加得意:“我为什么要撕了,这是你吗?这是你吗?你要承认画的是你,我马上就撕了。” 舒晏也厌恶施得的这种恶作剧,但生气归生气,也不得不佩服施得画画的才华。他看见第一幅画时,已经着实一惊,画中的芷馨惟妙惟肖,不禁赞叹施得的画功,确实精湛。施得的第二幅画,是凭着记忆,回忆多年前的情景,一点一点地画出来的,这更令舒晏感到惊讶,施得不光是画功了得,他的记忆力也是相当的强。 芷馨当然不愿承认,又羞又气,过来抢画。 施得躲到几案后面,转而又跑出屋去,在门外向芷馨吐着舌头。 舒晏劝芷馨:“他爱画就画,手在他身上,爱怎么画就怎么画去吧,在他家里,你又抓不到他,咱们赶紧签字,拿到钱好回去给韩伯母和谢公公抓药。” 芷馨也想到:自己和弟弟已经出来大半天了,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反正也奈何这个混蛋不得,不如就随他去吧,爱怎么画就怎么画,早点回家是正事。 施得看见芷馨坐下,不再抢画,那也不放心,先让阿妙将画拿到自己房里去,然后才坐下来。他看都没看文书上的内容,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夏春看了看舒晏、若馨、施得三个人的签字,舒晏的苍劲,施得的飘逸,若馨的字也很好,但毕竟年龄还小一些,略显稚嫩,三个人的字都属上乘书法。 夏春虽然身为亭长,但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没读过多少书,自己的字迹实在没法跟他们三个人比,但无奈,丢丑就丢丑吧,谁让自己是中间人呢,他在中人的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四个人签完了字,又在各自的名字处,伸出了食指,在三个指关节处画了三道线,以示画押。 舒晏画完押,看着自己的手指,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现在的我、若馨、施得年纪还小,身体还没长成熟,等以后长大了,手指变长了,这个押岂不是白画了,我和芷馨两家肯定是不会反悔的,就是不知道施家怎么想。他在这里胡思乱想,却听施得开口说道:“喂,你们两个以后可不要赖帐啊!” “我们为什么要反悔?”芷馨问他。 “我们现在还小,以后写的字跟现在比肯定有变化,再加上我们的手指以后肯定也会变长,字迹和画押都不一样了,到时候你们钱花光了,可不要反悔而耍赖啊。” 众人听了都有些惊讶,不禁对施得刮目相看。别人都没想到这一点,施得呢,别看平时不问世事,但聪明起来,却远远胜过别人。 夏亭长笑着说道:“你放心,横竖有我这个中人呢!” “你——这么大年纪了,到时候死了怎么办?” 施得一句话,把夏亭长气得脸发白:“你们豪门把持官府,向来只有你们欺压百姓,百姓哪敢和豪门斗!” 田庄头心想:虽然施得的担心有道理,但他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他父亲从朝廷到郡县到处都有关系,从来只有豪门欺压寒门,却没听说过寒门欺压豪门的,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 舒晏接口说道:“施公子,你所说的我也想到了,你放心,人无信而不立,我们是不会反悔的。” 芷馨则气道:“谁像你家这么无赖?不光无赖,居然还咒夏公公!哼,晏哥,我们走,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了。” 田福领他们到帐房处领钱。舒晏和芷馨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舒晏家是五万五铢钱,芷馨家是两万五千五铢钱。这足以让他们撑下很多年的。 芷馨低头在想着什么,她拉了一下舒晏,说道:“晏哥,五铢钱这么重,而且行情又不稳定,不如我们换一些丝帛、绢什么的回去吧。” 丝帛、绢这些东西在当时也可以当做货币来用。 舒晏也同意:“好啊,反正施家钱、谷、丝帛、绢什么都有。” 施家的钱库里要什么有什么,五铢钱堆成了山,丝帛、绢也是码满了屋子,粮仓里的粮食更是不计其数。舒晏和芷馨都换了一些丝帛,几个人带着钱,雇了辆车,匆匆忙忙地赶回舒家庄去。 第十七章 上巳失约(1) 一行人回到舒家庄,谢过夏亭长。舒晏留夏亭长吃过了饭,就给谢公公熬药去了。他将这些钱帛交给舒博士安顿好,至于以后的打算,舒博士已经想好了,鉴于舒晏、芷馨他们还小,劳动能力还差得远,他们可以把换回来的地全部栽上桑树,三等地种庄稼不行,但栽桑树还是可以的。桑树田里先不种庄稼,等过几年他们长大一些再另做打算。这些田对他们来说负担真的很重,采桑虽然也累人,但总算比种庄稼容时间,不用那么紧张。 五万钱是个什么概念,五铢钱究竟价值几何,这没法统计。因为三国到魏晋,战乱总是不断,政权不断更迭,五铢钱的命运也跟着朝代更迭而起起落落。拿粮食来说,太平时期,如果再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景,一斛粟只要二十个五铢钱左右;如果遇到兵荒马乱的时候,再加上天灾,粟米每斛能达到一万甚至是五十万个五铢钱。衣帛的价格相对平稳,它受战乱的影响较小,但总体上要比粮食贵得多。 老百姓惜钱如命,可是那些豪门望族却挥钱如土。最令人瞠目的就是先帝司马昭的女婿王济与当今皇帝司马炎的舅舅王恺拿一千万钱比赛射箭的故事。这个王恺有一头黑白相间的牛,名叫“八百里驳”,据说能够每天行走八百里,王恺非常喜欢它,非常精心地养护这头牛,这头牛不但膘肥体壮,甚至它的犄角和四蹄都被保养得闪闪发亮,亮瞎人的双眼。王恺将这头神牛引以为豪。 王济听说了却很不平衡,就对他说:我在射箭方面不如你,如今,我情愿拿出一千万钱做赌注,与你比赛射箭。如果我输了,就输给你一千万钱;相反,如果你输了,你就赔上这头神牛。王恺略加思索就答应了,因为他知道,首先,对方的射箭技术不如自己,自己占优势;第二,即便自己真的输了这头牛,对方也绝对舍不得杀了这头价值一千万钱的神牛,到时候自己还可以想办法赎回来呢。王恺仗着自己箭法好,让王济先射,结果王济一箭就射中箭靶。王济大喜,马上命人将这头神牛杀死,把牛心挖出来,拿在火上烤。为什么非要把牛心挖出来,烤牛心呢?因为吃炙牛心可是当时上流社会的一种时尚。王济坐在胡床上等,不一会儿,牛心烤熟了,王济只用小刀割了一小口便扬长而去,只留王恺对着那头死牛痛心凌乱。 在魏晋时期,金银还没有广泛的作为货币用来流通。五铢钱又太过沉重,碰到大宗的交易,都用牛车来拉着钱付款。五铢钱是汉朝铸造的钱币,汉朝灭亡以前天下通行。后来群雄并起,诸侯割据,直到魏晋,各朝廷都是割据一方,又全都没有多大气候,把五铢钱废了又用,用了一段时间又废,很不稳定。老百姓手里的钱不定哪天又变成废铜烂铁,所以老百姓更喜欢用谷物、帛、绢当钱来使用,甚至还有的用以货换货的方式进行交易。 在和施家换完地后,舒晏和芷馨轻松了一阵子,田里也不用去了,桑树林里的枯枝虽然没剪完,也不必剪了,施家自会派人去剪,自家换过来的地等明年开春请人栽上桑树就行了。其实除了这块田地,舒韩两家还有几块零星的田地,分别种着不同的作物,可以错开农时,以免劳作时间集中到一起。 刚消停没几天,就有一个讨债的进门了。原来是本乡的啬夫。当时的地方基层设置大约是十里一亭,十亭一乡,县方百里。当然,也要根据人口的多少灵活变动。乡设啬夫一人,专管征收赋税。 这个乡啬夫刚进舒晏家门,随后夏亭长也进来了。啬夫属乡官,比亭长大一级,上司来本地视察工作,夏亭长自然要陪同。 乡啬夫先跟舒博士寒暄几句,然后就直奔主题:“听说你家和韩家将各自的几十亩田地跟施将军家的田地交换了?” 舒博士点头。 “一共得了多少钱?” “我家得了五万钱,韩家得了二万五千钱。”舒晏如实回答。 “既然这样,你可知道,按照朝廷法令,这种买卖田地的交易可是要收税的。” 没等舒晏说话,夏亭长抢先道:“朝廷有规定,舒家庄的老百姓们也愿意缴纳赋税,可朝廷规定的是买卖土地,而并没说包括交换土地啊?” 乡啬夫将脸一沉:“只要是涉及到钱的,都算买卖。我只按差额收,没按田地价钱的全额收就算便宜他们了!” “要收多少?”舒晏平静地问。 “律令规定:凡买卖奴婢、马牛、田宅等等,以文券为凭,一律按照一万钱收取四百钱的标准,买家收一百,卖家收三百。” 舒晏在脑中稍稍一算,“一万钱收四百钱,我们两家一共得了七万五千钱,应该收取三千钱。买家出七百五十钱,卖家出二千二百五十钱,对不对?” 乡啬夫笑道:“舒小哥果然聪明。” “帐目好算,只是不知道以地换地,哪一方算买家,哪一方算卖家呢?” “当然是出钱的一方算买家,得钱的一方算卖家了。” “也就是说,我家跟韩家要缴纳二千二百五十钱,而施家只需缴纳七百五十钱喽?” 乡啬夫点头。 舒晏翻出二千二百五十钱来,交予乡啬夫道:“我家和韩家该交的钱全在这里,请不要再对韩家征取,也不必对韩家人说之。” 乡啬夫笑了笑:“人家都说舒家小郎仗义,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舒晏道:“按章纳税是老百姓应该做的,我们的钱已经交齐了,剩下的请到施家去收吧。” “施家?哼哼,你可真是幼稚,施家什么时候交过税?” “为什么他家不用交税?” “他家是有爵位的人家,历来都不用交税,不信你问问夏亭长。” 看着夏亭长点头,舒晏叹道:“施家广有钱财,每天吃喝都要花费上万钱,却还不用交税;寒门之人缺吃少穿,却要按章纳税,这是什么道理?” “不合理归不合理,但我也没有办法,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这些杂税才几个钱?算得什么?即便是田赋和口税等大税他们也是不用交的。”乡啬夫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说起田赋和口赋,听说朝廷要改革税法了。” 夏亭长忙问:“怎么个改法?” 乡啬夫道:“听说要实行‘户调’之制,具体措施还不清楚。” “不管实行什么税法,舒韩两家免征三年的赋税,这是上面答应过的,可不能改变。” 自从去年舒安夫妇、韩宁遇难之后,夏亭长可怜舒韩两家老老小小的,他就带领乡亲们联名替他们申请免除三年的赋税,郡里念及舒安等三人是为了大家而死的,就额外开恩批准了。 “那是自然。” 乡啬夫走后,大家讨论了一下户调之制怎么个收法,都只是瞎猜一通,谁都没有准信。夏亭长坐了一会,也去了。 韩家还不知道收税的事。芷馨的母亲刘氏这些日子身体还好,刘氏心灵手巧,女红活做得非常好,以前她没少做女红来补贴家用。芷馨这几天不知怎么了,趁着她母亲身体好,就缠着她母亲教给她做鞋、做衣服。刘氏感到奇怪,平时都是上赶着教她,她都不好好学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后来一想:哦,孩子准是看我经常病着,要替我分忧!刘氏就耐心的教芷馨作女红。芷馨是极聪明的女孩子,对这些女红活一学就会,两个月下来,做出来的活计跟母亲的比已经不相上下,这让刘氏感到既吃惊又欣喜。 虽然舒韩两家有了一些钱,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舒晏、芷馨虽然年纪小,但非常知道节俭,并不乱花钱。平时,除了抓药,其他时候很少用到那些钱。不过,眼下接近年关,买年货总会用到一些的。 腊月二十七这天,舒晏去市上采购一些年货,他买了小半坛酒、一些肉、一些菜,柴和米家里有。家里还有好几只鸡,他将一只不爱下蛋的母鸡给杀了,打算做成鸡汤给谢公公补补身子。他把这些安顿好了,只等年三十晚上给全家做一顿好吃的。年货虽然预备好了,但他却不舍得为自己添一件新衣服——他的这身衣服实在是太旧了些。 在杀鸡的过程中,鸡爪一抓,将他的袖子抓破了一块,他看看自己的这身衣服:唉,实在是太旧了,都破了好几处了,这大过年的确实应该穿一件新一点的衣服了。但他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做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也要好几百钱呢,这件衣服虽然破旧,可还能凑和着穿,就等明年再说吧。想到这里,他蹲在地上把地上的鸡毛收起来,攒够了好做一把鸡毛掸子。 正在这时,芷馨从门外跑过来,眼睛打量着舒晏,笑嘻嘻地道:“晏哥,站起来。” 舒晏莫名其妙,不过也顺从地站起身来。芷馨站过来,贴近舒晏,用手比划着,距离之近,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这让舒晏都有些不好意思,立刻红了脸。 “你这是干什么?” 芷馨浅浅一笑:“咱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我要和你比比高,看看你比我高多少了。”说完,她又肩对肩的跟舒晏贴了一下,然后红着脸,含羞带笑地跑了。 年三十,舒晏把自己的旧衣服洗了洗,准备明天大年初一,去给庄里的长辈们拜年。不料,在洗的过程中,又破了一大块,而且非常的显眼。 “这可咋办?”舒晏正在发愁,只见若馨跑过来,手里捧着一件长袍,笑嘻嘻地道:“晏哥,给你的袍子。” 舒晏一怔,没敢用手接:“给我的?谁给我的?” “我姊姊啊,我姊姊亲手做的,她可是整整忙了两天呢!” 舒晏接过来一看,是一件厚厚的青色缎袍。舒晏长这么大,一直穿的是麻衣、葛衣,这绸缎衣服,他还是从来没穿过。舒晏脱下旧衣服,换上这件缎袍——柔软的绸缎面料,细绢的里子,夹层里夹着麻絮。嘿,穿着又暖和又舒适不说,最难得的是还非常合身。他不禁纳闷:没听说芷馨会做衣服啊,她什么时候学的?而且她都没有给我量尺寸,怎么做得这么好。试了一下之后,他赶忙脱下来,怕弄脏了,留着明天再穿。 初一大早,舒晏早早起来,安顿好谢公公,梳洗过后,换上新缎袍就去给长辈们拜年了。舒晏穿上新袍子之后,光鲜亮丽,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赞叹。因为平日舒晏除了耕读,就是照顾谢公公,从来没时间装扮自己,总是那一件破葛衣服,今天却突然让人眼前一亮:舒家小郎不仅德行好,而且还才貌双全呢。 舒晏最后走到韩家。按说韩家不算他们舒家本族人,理应不用拜年的。但是韩家和舒家的关系非同一般,甚至超过了舒家本族的人,而且,韩伯父又没了,所以他要来给韩伯母拜年的。 舒晏进了门,先给刘氏拜年,刘氏的精神很好,芷馨和若馨陪在一旁,都穿着新衣服。芷馨穿着绿色锦缎百褶裙,扎着双丫髻,粉面微红,双眸晶莹,亭亭玉立,女孩家就是成熟得早些,宛如大人一般。芷馨看着舒晏,乌黑的头发束在头顶,俊美的脸庞棱角分明,两眉之间的青色胎记更是增加了几分神气,尤其是穿着自己亲手做的袍子,这么合身!她越看越喜欢,开心的不得了。 原来芷馨对于舒晏的父母因为救自己的父亲而死的事一直内疚,而且舒家现在一个女人也没有,舒晏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那天在施府帐房,她就长了心,换了一些丝绸,就是为了给舒晏和她们姊弟各做一件衣服,毕竟三个人长这么大从没穿过好衣服。因此她就天天缠着她母亲教自己做衣服。那天她去给舒晏量尺寸,故意没带尺,因为带了尺,舒晏就知道什么事了,肯定不配合,说不定这衣服就做不成了。 刘氏看看舒晏,又看看自己的女儿,心内喜欢:嗯,真是珠联璧合,天生地造的一对。只是现在他们还小,不好把事情说明。 刘氏的身体还好,只要不受累,不提起韩宁,身体不受到刺激,她就不会犯病。芷馨也轻松一些。可是谢义却不行,虽然舒晏尽心地伺候他,为他抓药、熬药、喂药,可他却始终不见好转。过了年,反而更加严重了。 第十八章 上巳失约(2) 这天舒晏把家里的事收拾好,就约好韩家去地里栽桑树,还找了一些亲朋好友,为此,舒晏比平日分外地忙碌。忙了一整天,很晚才回到家,请众人吃过饭,又给谢公公喂药。 谢义对舒晏感到非常的愧疚,对舒晏说道:“晏儿,我的病恐怕也好不了了,咱家又不富裕,天天这么吃药,也不管用,白白浪费钱,明天开始,就把药停了吧。” 舒晏听了,当即说道:“那怎么行,谢公公,你不用着急,还要按时吃药的,现在天寒,等天气暖和了,也许就会好了。” 谢义叹口气:“唉,傻孩子,我这病,与天寒不天寒的没关系。我老了,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作为一个下人,能有今天已经很难得了。自从到你家,你父母从没把我当仆人看待,反而当长辈一样尊敬。我不但没给你家做过什么贡献,反而光连累你们了。自古从没听说过,仆人在床上躺着,主人来喂吃喂喝,还给仆人天天抓药吃的。这件事除了你舒家,天下恐怕没有第二家能做得出来的!” 谢公公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索性将药碗一推,无论舒晏怎么喂,他都不张口,从此后,就绝口不吃药了。 舒晏也看出谢公公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所以,他就每天尽量多抽出一点时间来陪谢公公。 这年,芷馨十五岁了,已经到了及笄之年,也就是可以嫁人的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如果已经有了婚约,女孩子就不能留儿时的垂头了,而是要把头发盘梳起来,以示成年。 虽然芷馨心里认定了舒晏,但还没有许嫁,所以她还留着双丫髻,头饰较随意。相比把头发盘起来,芷馨更喜欢现在这样,因为这样不仅更随意一些,跟舒晏见面也会更方便一些。 今天是三月初二,明天就是上巳节了。在当时,上巳节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端午、七夕、中秋、重阳什么的都弱爆了,还没流行起来。上巳节是人们非常喜欢的节日,尤其是青年男女们。这天,有祓禊的风俗。人们成群结伴出外踏青,来到河边洗濯沐浴。而且沐浴的时候,一定要用兰草,这叫兰汤沐浴。人们认为,洗了这样一个兰汤浴,就能够驱除疾病,赶走霉运。文人墨客们还要饮酒赋诗,此外还有祭祀等活动,多种多样。可惜这样的一个有意思的节日,因有损封建礼教,后来逐渐淡出了神州大地,如今只在少数民族和周边国家盛行。 能够和心上人一起在上巳节这天来河边踏青,把脚泡进清凉的河水里,互相用兰草驱除污秽,对少女们来讲,是最幸福不过的事了。 作为情窦初开的少女,芷馨也不例外,但她不好意思亲自来约舒晏。她派了弟弟若馨去。 “晏哥,明天是上巳节,我姊姊约你明天去汝河边游玩,好不好?”若馨还小,不会婉转,直接就把他姊姊给出卖了。 舒晏虽然忙于耕读和伺候谢公公,但毕竟少年性情,最近一段时间过得很压抑,也想出去放松一下,再加上芷馨相约,怎好不去,“好啊,好啊,你回去告诉你姊姊,咱们明天汝河边不见不散。” 第二天早上,舒晏比平时起得早一些,准备赴芷馨上巳节之约。他照常先给谢公公洗脸,喂饭,一切收拾停当,刚准备迈出家门,却被谢公公叫住。舒晏此时突然发现谢公公的脸色比平时明显差了,声息也变得微弱了。他攥着舒晏的手,又冲着舒博士招招手,舒博士也来到他跟前。 三月的汝河水清澈碧绿,一群群黑压压的小蝌蚪顺着弯弯曲曲的河水游来游去。河水中散发着春天独有的腥味,但并不难闻,反而让人觉得清畅,那是生命的气味。河岸边柳树已经吐出新芽,春草已经将大地铺成一片青绿。季春的暖风吹着绿纱少女红润的脸庞——不知是因为娇羞还是因为开心的红脸庞。难怪,谁让这怀春的年龄遇上怀春的季节! “若馨,去找你的小伙伴玩吧。” “好的,姊姊。”若馨正想跟小伙伴们去玩,便爽快地答应了。他并不知道姊姊是故意的将自己支走。 河岸边三三两两的已经聚集不少来踏青的人了,有专门从汝阴城里赶来的仕女、豪门子弟,还有当地的平民百姓、顽童。芷馨支走了若馨,独自一人踩着青草地,弯腰采着兰草,眼睛不时看向舒晏家的方向,心里砰砰跳着,既兴奋又紧张,犹似小鹿乱撞。 一只金色的蝴蝶被她手里的兰草吸引,绕着她不停地飞来飞去,最后落在了兰草上。芷馨静静地看着这只彩蝶,一动不动。紧接着,远处又飞来一只差不多大小的绿色蝴蝶。这两只蝴蝶用彼此的触角抚触了对方一会儿,就相约地飞走了。 芷馨呆呆地看着这对蝴蝶,它们越飞越远,直到隐藏在在远处的花草间。她真羡慕这对蝴蝶——自由自在,成双成对,不受任何束缚。 “晏哥家里的事多,又要做饭,又要给谢公公熬药,忙得很,晚一些也是正常的。”蝴蝶飞走良久,还不见舒晏的影子,芷馨默默地安慰自己。 芷馨沿着汝河,向上游漫无目的地走着。临近岸边的浅水里,人们倚在石旁,脱掉鞋,把裤腿卷起来,踩进微凉的河水里。用清香的兰草沾着清澈的河水,拂过脸庞,头发,脚丫,赶走疾病,赶走污秽,赶走霉运。人们笑着,交谈着,顽童们甚至脱掉衣服,在水里游泳,嬉戏打闹着,享受着这大好节日。 她看向稍远处,施家庄园附近聚集着不少人,路上还有一辆一辆的车,载着大大小小的木头、石料、砖瓦,运向自己家原来的田地处。施家庄园在干嘛?远远望去,那里竖起两个高大的圆木轮——哦,一定是施家在建水碓了。芷馨只见过单机碓,像这样的连机水碓还从没见过,施家果然有实力! “这都快到午时了,晏哥怎么还没来?晏哥今天是怎么了?他不会是把我约他的事给忘了吧!——还是若馨这小孩子贪玩,压根就忘了告诉晏哥了……”她有些生气,有些失望,随后又有些担心,“晏哥从不是不讲信用的人,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是她和舒晏的第一次正式约会,而舒晏却没有来。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今天很扫兴!她看着河里、岸上这些游玩的人们,踏青的、戏水的、饮酒的、赋诗的、祭祀的,玩得开开心心的。一个时辰以前,在她眼里,这是一个充满欢乐的画面。可是现在看来,却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甚至觉得这些人怎么都是这么的无聊! 她无精打采的,随口吟唱了《诗经》中《周南》的一首诗,这首诗恰是来自她的家乡汝河一带。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沿着汝水岸边走,去砍那树枝,没有见到心上人,就像早上没吃饭一样….. “咦!”她突然想到,“汝河这么长,今天人又这么多,说不定晏哥已经来了,只是人多找不见也未可知。唉,都怪自己走得太远了,亦或者是方向不对,哎,赶紧往下游走。” 芷馨掉转头,向下游走去。这时,她似乎觉得舒晏也在下游急急地寻找她。嗯,她心情一好,看向游玩的人群,又觉得这是一幅美丽的画卷了。 她走了一段,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蛋,轻轻放在河面上,任它在水面漂流。这是上巳习俗。上巳节这天,女孩子拿着一个鸡蛋,在上游放进河水里,任它顺着河水飘向下游,如果谁捡到了,谁就是自己的有缘人。当然,她们最盼着自己的心上人捡到它。 芷馨一时心血来潮,她认定舒晏一定在下游寻找她,所以这个鸡蛋一定是被晏哥捡到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兴奋,小脸立刻泛起了红晕。她跟着这个漂流的鸡蛋,顺着时缓时急的河水,时快时慢地走着。 接下来的这一段,河水水流变急,芷馨只得快步地追着这个鸡蛋。河水弯弯曲曲,这个鸡蛋在转过一个向南的大弯,就消失在芷馨的视野里。 芷馨着急,快跑几步,等她转过这个大弯,发现她的鸡蛋已经被人从河水里拾了起来。这个人背对着芷馨,年龄和舒晏差不多,穿着青袍,束着发,在他的左右手边各站着一个随从。 “韩芷馨!哈哈哈……还真是有缘啊。”这个少年念着鸡蛋上的字,大笑起来。 “施得,把鸡蛋还给我!”芷馨怒道。 “干嘛这么大脾气?许你扔蛋,就许我捡蛋。谁捡到,谁就是有缘人,这个缘由你不会不知道吧?”施得狡笑道。 “你!——”芷馨被问得语塞,一时无言以对,不过她很快就想起《诗经》中的一首诗,气愤地诵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上有大树,池里有荷花,没有见到心上人,却遇见了这个狂徒。 “我看你是‘有渳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吧,哈哈哈哈。”施得笑得前仰后合。 芷馨被施得这两句诗说得立刻羞红了脸,因为这两句诗是雌野鸡鸣叫着寻求配偶的意思。因为芷馨说想见心上人,所以,施得借雌野鸡求偶来代指芷馨。 一个少女遇上登徒子,还能讨得便宜吗? “如此良辰美景,怎么就你自己一个人,你的晏哥哥呢?” “晏哥有事忙,我愿意一个人玩,怎么样,不行吗?”芷馨用眼瞪着对方。 “唔?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能有多重要的事?哼哼,要我说啊,他心里根本没就没有你。” “胡说,谢公公有病,他家里事多,一时走不开。”芷馨替舒晏辩解。 “噢,可是刚才在那边的河水里,拿着兰草和别人嬉戏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舒晏啊。”施得用手指向远处,对着旁边的人挤眼睛,故意气芷馨。 “对对对,舒晏就在那边跟别人玩得不亦可乎呢!”随从们理会他们少主的意思,随声附和道。 芷馨气得脸通红。今天诸事不顺:今天舒晏没来,芷馨就不大高兴;刚才,那个被她寄予厚望的漂流蛋,满希望会被舒晏捡到,结果却被这个冤家捡去了,又增加了一份气;现在,又被施得嘲弄,虽然,施得的话不大可信,但听到舒晏在跟别人嬉戏,还不亦乐乎,她还是动了气,万一是真的呢。嘿!真是气上加气,气撞顶梁了。 “滚开,我们愿意怎样就怎样,不用你管!”芷馨红着脸吼道。 “我就猜到了,你们两个一定是分开了对不对?所以,舒晏另结新欢,而你呢,在这里玩漂流蛋,来寻找新的如意郎君对不对?”施得继续胡诌着。 “你快把蛋还我,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芷馨颤抖着。 “不客气又能怎样?我捡到就是我的,不光蛋是我的,连扔蛋的人也是我的,怎么样,有本事来抢啊。”说着,他把鸡蛋向上抛,自己又用手接住,如此反复地挑逗芷馨。 芷馨有心上前去抢,可是施得旁边的那两个随从在前面拦着,只能干着急,却近不得施得身。 正在这时,一个人突然走到施得背后,一伸手,接住施得向上抛的蛋,冷笑道:“蛋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第十九章 兰汤沐浴(1) 施得还在伸手准备接住落下的蛋,没想到,蛋却落在别人手中。他只顾着前边,防着芷馨,却没防着背后。他想:在这汝阴国的地界内,除了汝阴王司马谟,就数我施家了,谁这么大胆子,敢抢我的蛋?他转过头,怒目而视。可他一看来人,顿时没了脾气。 “阿母!”芷馨一见到刘氏,想到刚才的委屈,差点哭出来。 “快点跟我回去,去晏儿家。”刘氏语音急促。 “去晏哥家,晏哥哥怎么了?”芷馨吓一跳,看到母亲着急的样子,又联想到晏哥今天没来赴约,生怕舒晏会出什么事。 “晏儿能有什么事!是今天早上谢公公突然病重了,估计就一两个时辰的事了,晏儿一直陪着谢公公,慌忙中却发现还没有寿衣,眼前又买不到,他只好派人请我去做。这么紧急的事,我想我一个人来不及,而你又学得一手好针线,所以我就赶忙来找你,现在赶快跟我回去。” 母亲一席话,让芷馨知道是误会了舒晏。她心里后悔,真不该误会晏哥,把刚才心里对舒晏的怨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舒家,芷馨一进门就看到舒晏哭红的双眼,她有些心疼。片刻前,她还把舒晏恨得牙根痒。现在她来不及安慰舒晏,赶忙跟着她母亲一起去做寿衣了。 施得回到家,见他父亲穿着青缎常服,刚从外面回来,就向前问安:“阿翁回来了。” “嗯,刚从京师回来。”施惠面带喜色,“你做什么去了?” “阿翁,你忘了,今天上巳节啊,当然是出城去踏青啦。” “我差点忘了今天是上巳节。唉,年龄大了,官务繁忙,游玩的兴致也少了。得儿,今年的上巳节有什么新鲜事吗?” “阿翁,你还未到不惑之年,正是如日中天,明日朝廷的柱石,怎么能说老了呢?” 虽然知道儿子是在拍自己马屁,但谁都爱听这马屁,“哈哈哈,不要巧言令色,你且说说,今天上巳节好玩不好玩?” 施得跟他父亲简单说了今天上巳节游玩的过程。最后,他说到捡了芷馨鸡蛋的事:“阿翁,我在汝河边捡到一个女子扔的漂流蛋。” “哦,是吗?这曲水流蛋和曲水流觞都是上巳节的传统习俗,只不过这曲水流觞是公子王孙之间的行乐所为,而这曲水流蛋,却是讲究缘分的,不知你跟哪位女子这么有缘分啊?” “不是别人,正是韩芷馨。” “韩芷馨?韩芷馨是谁?” 舒晏和芷馨在施得心中占有特殊地位,但是他父亲施惠却从来没当回事过。 “阿翁,你忘了舒家庄舒家、韩家的事了?——水碓!”施得提醒道。 施得冷淡了脸色:“我当是谁家,原来是她家。哼哼,你捡到她的蛋又怎样?虽然那个女娃很漂亮,但她一个寒门女子,怎么能配得上你,士庶不通婚,这是不可违拗的事,别说通婚,就是豪门与寒门有交往都会让人耻笑。呵呵,荒唐。” “我又没说怎么样!我只是跟你说说今天的新鲜事嘛!”施得低下头,小声嘀咕道。 王夫人转移话题,冲着施得笑道:“得儿,你阿翁中正品第又升了,现在荣任散骑侍郎了。” “真的吗?”施得赶忙向他父亲祝贺,“恭喜阿翁。” 施惠向他摆摆手,抿了一口暖茶:“如今,九品官人法施行以来,这中正的权利可是不小,先别说所有的新入仕的人全都必须由大小中正来把控,就是这现任官,每三年也要由中正来品评一次,品评结果直接影响到这个人的仕途。” “阿翁,你这次的品评结果如何?” “我这次中正品第升了一品,由原来的四品升为现在的三品。” “父亲为官有道,这结果是必然的。” “哼哼,什么为官有道,那只是一个说辞罢了,那些寒门仕子为官有道又能怎样?我们豪门士族又哪里需要什么为官有道,还不是因为这些中正官都是我们士族中人,彼此照应,共同维护我们士族阶层的利益。远的不说,就说咱家,我们汝阴的中正官不算,就连豫州的大中正官,都是我们的世交,怎么能不为我着想?中正品第的黄籍刚送到司徒府,散骑侍郎的委任状就下来了。” “请问父亲,这个散骑侍郎是个什么官?” “这个散骑侍郎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品级并不算太高,俸禄也不多,与我的扬威将军的职衔差不多,但是,做个散骑侍郎,却能常伴在皇帝身边,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我自然是不缺这点俸禄的,但是,在朝中任职却有很多好处。比如说,一个尚书令俸禄才千石,却比一个两千石的太守地位要高得多。最主要的是,在朝中任了一个职,以后就有当中正官的资格。” “既然是皇帝的近臣,那么从今以后,父亲就不能随便回来喽?” “是啊,等你到了十八岁,就把你送到洛阳太学去,到时候把你跟你阿母都接到洛阳去住。” 施得听说能去京师,满脸兴奋:“去京师住?好啊好啊!”他早就听说京师洛阳是天下一等繁华之地,遍地脂粉,满眼王孙。 他母亲王夫人嗤道:“京师有什么好?那里王公贵族遍地,豪门公子更是数不胜数,到时候能显得着你们施家吗?哪如在这汝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多好?再说,我也割舍不下这里。” 王夫人虽然为她丈夫中正品第提升而高兴,但却不想离开汝阴,因为她怕到了京师那个花花世界,儿子会禁不住诱惑,而不务正业。 施惠摇摇头道:“诶,夫人此言差矣!豪门公子就应该让他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哪能在这汝阴小城困一辈子?还有,我们这座祖宅里的仆人还留在这里,我派一个得力之人在这里照管,一切照旧,我们什么时候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来住。” 刚刚,仆人们听说要搬到洛阳去住,都很高兴,以为以后可以跟着主子到洛阳去,没想到,施惠却要他们留在这里,这一下全都蔫了,只有阿妙全然不在意,她站在施得旁边,非常平静。 此事先放下不议,施惠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问夫人道:“咱们汝河边的水碓建得怎么样了?” 王夫人回答道:“哦,今天上巳节,早上得儿说要去汝河边游玩,我想着水堆的事,就让他顺便看看水碓建得怎么样了,这不,你前脚刚进家,他也才回来,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呢。” 施得一听,蒙了。他今天只顾游玩了,却把母亲嘱咐自己的这件事给忘了。他支支吾吾的:“哦,呃,那个水碓嘛,正在建,正在建——横竖有田庄头在那里监管,错不了的。” 这明显是含糊其辞,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正在建,当然是田庄头在监管。 施惠不悦:“你不要什么事都信赖别人,包括田庄头,凡是都应该自己去掌握。你也慢慢长大了,咱家这么大的家业,像你这样,稀里糊涂的怎么能行?我且问你,建这座水碓需要多少木料、多少石料、多少人工、多少成本,你知道吗?” 多少木料?多少石料?多少人工?多少成本?开什么玩笑,谁去想过这些东西!施得心想。 看到施得低着头,呆呆地站着,他父亲又问道:“水碓建成以后,每年可以收入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施得哪里关心过这些事情,他低着头嘟囔道:“管它挣多少钱呢,反正我家又不缺钱。” 施惠一听火了。儿子不知道这些经济之事,是意料之中的,还属正常,毕竟施得不比舒晏,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令他生气的是,施得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去叫朱先生来。”施惠叫道。 “我去叫。”没等其他人答应,阿妙抢先应道。 本来施惠要请朱先生,自然有施惠的仆人去请的,是不用阿妙去的。可是阿妙知道施惠要向朱先生询问儿子学业的事。她想着,朱先生如果实话实说,小公子平日不好好读书,少不得会挨一顿臭骂,她怕施得挨骂,所以就提前去通知朱先生,尽量替施得美言几句。 须臾,朱先生请到。施惠开口问道:“朱先生,得儿最近书读得怎么样了?” 施得聪明归聪明,但读书总是吊儿郎当的,朱先生对此很是不满。教不出好学生,不但家主那里不好交代,而且也有损他这个老师的名声。所以,他正想找机会向施惠禀报此事,让他父亲严厉地督导督导施得。不过,今天可算是等到了这个机会,却有了阿妙提前来说情,朱先生挨不过阿妙的哀求,只得为施得遮掩一些。 “回将军,最近,小公子对于学业比以前有所勤谨,五经之中已通三经,目前正在读《春秋》。” “哦,那好,就先来背诵一篇《春秋》。” 啊?要来真的?这可怎么处?朱先生心里想着,口内婉转回道:“恐怕不行,《尚书》、《春秋》才刚刚学,还不太熟,请将军换一部经来考。” 施惠脸色一沉:“噢?既如此,那就背一篇《易经》。” “《易经》晦涩难懂,空洞乏味,徒背无益。” “那就背一篇《礼记》名篇。” “《礼记》繁杂冗长,请将军再换一部。” 施惠脸色越来越难看:“哼哼,这也无益,那也不行,五经之中不通四经,也罢,你就在《诗经》·《大雅》中来一篇。” “将军,恐怕还是不合适,这《大雅》都是歌功颂德,宗庙祭祀之歌,这些东西,像小公子这样的年龄,怎么能感兴趣呢?我看不如来一篇《论语》,或者《十五国风》中随意来一篇,就第一篇《关雎》你看怎样?” 施惠腾地一下站起,一直冷笑着的表情戛然而止,“啪”的一声将茶碗摔在地上,厉声对这师徒俩喝道:“你们主仆、师徒合起来骗我,当我不知道吗?得儿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其它四经一窍不通,居然只会《论语》、《十五国风》。这《论语》只有区区一万多字,就算是总角小儿也会背得;而《十五国风》则大多是男情女爱,闺阁女子都能吟诵,况且这些淫词滥调对你以后修身治国能有何用?你,你,你说你读的这是什么书?还有你,朱先生,教出了这样的徒弟,你这师资拿的不觉得羞愧吗?” 第二十章 兰汤沐浴(2) 施得和朱先生看到施惠发火,都呆在一旁。其实要说其他四经一窍不通,却也委屈了施得。早前,对于五经,朱先生是教过的,施得聪明,一点就透,只是他贪玩,没有“学而时习之”,再加上他最近迷上了画画,在这上面非常的用心,把以前那些本来就记得不算牢固的东西就都忘了,导致他父亲来个突击检查,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如果能给他宽限一些日子,他也绝对能应付一气的。 他听见父亲说《十五国风》都是男情女爱,淫词滥调,突然想起《论语》中孔子对《诗经》的评价,便道:“父亲,你此言差矣!孔圣人说过的,用一句话评价《诗经》是什么?对《关雎》的评价又是什么?” 施惠当然知道,《论语》中孔子对《诗经》的评价是,“《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形容《关雎》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是说《诗经》是一部思想很纯洁,没有邪念的书;《关雎》这首诗呢,快乐而不淫糜,虽有点哀怨,但不悲伤。 施惠暗道:这兔崽子,别看书读得不好,倒能活学活用,在这儿等着他老子呢!他有些理屈,就算不太赞同圣人的说法,但圣人就是圣人,怎好当着人面随意反驳。虽然面对施得,自己贵为“老子大人”,但被儿子抓住了话柄,恐怕再辩论下去,也难会赢。 “算了!不要学了一点点东西就在这里卖弄。我再给你一年时间,把五经统统学好,不但要把五经学好,而且……”随后他转头对着朱先生说道:“而且朱先生,你还要教他九数,这些田亩、钱粮、权衡、嘉量、容积、勾股统统都要学会。如若不然,以后怎么掌管我这偌大家业!” 施惠刚才发怒的时候,朱先生心想,不过就是陪个脸红。当施惠说到“朱先生,你这师资拿的不觉得羞愧吗?”这句话时,他突然担心起自己的饭碗来。此刻一看施惠说这些话,知道是虚惊一场,今天的事情总算是过去了,连忙上前道:“请将军放心,到明年上巳节,保准少主把五经全部学好,把九数全部运算如流。” 天晚了,今天不用去书房。施得回到自己的房间,手里还拿着汝河边采回来的兰草。他看了看,呆愣了一会儿,吩咐:“阿妙,阿妍,备水,兰汤沐浴。”以前施得还小,阿妙、阿妍也都是小孩子,所以施得的饮食起居都由乳母婆婆们管着。现在施得已经长大了,不需要那些乳母婆婆们把他像小孩子一样的照顾了。那些老婢婆婆们整天拘束他,唠唠叨叨的,施得嫌烦,就把她们打发到外屋去,阿妙、阿妍也已经长大了,自然就成为了他的贴身侍婢。 早有老婢将热汤烧好,阿妍去准备澡豆、香料、猪苓、浴巾之类,一应洗浴之物。阿妙将热水舀进浴桶,兑好凉水,用手试好了温度,往里面洒了些香料,将兰草也放进去。这个大圆浴桶整体都是用铁梨木做的,木质坚硬而且不怕水,外面箍着三道鎏金铜圈,左右各有一个狮子环。阿妙、阿妍替施得脱去衣服,施得迈进浴桶,坐下来,水深正好没到肩头。 虽然上巳节有兰汤沐浴的风俗,但士族和寒门的沐浴方式却各有不同。一般的寒门之家可没有这么大的浴桶。普通的百姓们整天寒来暑往,风里来雨里去,春天可以光脚在稻田里插秧,不怕凉;夏天可以顶着太阳在田里除草,不怕热。他们经得住严寒酷暑,虽然这暮春天气,河水尚凉,但他们全然不在乎,所以他们的兰汤沐浴一般都是在河里就地进行的;像施得这种世家公子,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一点寒暑,怎么敢到河里面洗澡,虽然爱那河水的清澈,但也顶多是用手泼泼河水,要想全身都来个兰汤沐浴,那就只能在家里进行了。 先泡了一会儿,施得靠在桶壁上,将头向后微仰,阿妙将施得的头发散开,用兰草向他的头上淋水。相比阿妍,阿妙服侍施得更细心、更周到,所以每次洗澡,洗头的总是阿妙,她从来都没有把水和猪苓弄到施得的眼睛里或是嘴里。 阿妙将施得的头发沾湿后,先用淘米的米浆水把头发洗一遍,当然这淘米水也必须是温热适中的。然后把米浆水洗净,将乌黑的猪苓抹在施得的头发上。米浆水加猪苓,可以把头发洗得既干净又不干燥,养发护发,乌黑亮泽,用手一撩,能达到“嘟~昂”的效果。普通人洗头大多用淘米水,天然去污,还不伤发,但是能用到猪苓的就不多了。猪苓别看黑黑的,长得也不好看,但却很名贵,可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阿妙给施得洗头的同时,阿妍在用澡豆给施得擦抹身体,黄白黄白的粉剂涂了一身。澡豆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也是用不起的,豪族们不光每次洗澡都用澡豆,而且他们的澡豆中还都添加了名贵香料。香料的清香和兰草的幽香,飘飘袅袅,萦绕在三人周围,使这三个妙龄的少年男女如痴如醉。 施得游玩累了一天,不光受了芷馨的怒怼,回来后又挨了他父亲的骂,身心俱不爽。此刻坐在浴桶里,他微闭着眼,四只柔软的手正在他身上、头上游走,觉得舒服多了。正在享受中,突然,阿妍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的下体,他打个激灵,半睁开眼,朦朦胧胧中,看见芷馨手里拿着浴巾,眼含秋波,温柔款款,对他说道:“施公子,怎么样,舒服吗?” 芷馨一反以前的横眉冷对的表情,施得欣喜若狂,伸手去抓她。 “哎呦,公子,你抓疼我了。”阿妍叫道。 施得猛然醒悟,知道自己朦胧中错把阿妍当作芷馨了,不觉尴尬。 阿妙问:“公子,还要再泡会儿吗?水凉了,我再去加点热水。” “不必了。” 施得披上浴巾,呆呆地坐在榻上,心绪不宁。 “好笑!难道我喜欢上了芷馨?怎么可能!可是,不是那样的话,我又怎么会在朦朦胧胧中想到她?那个漂流蛋的缘分,怎么会那么巧?……可是,纵然她有几分姿色,但她只是个寒门女子,我跟她士庶两立。这且不说,从小到大,我跟她只要一见面,准会吵个不休,就像冤家一样,我怎么能跟她……,更何况,她的心里只有舒晏那个穷小子,哼哼,虽然有缘,也只是有缘无份。哼,莫名其妙……” 施得正在胡思乱想中,阿妙进来:“公子,该用饭了,什么时候吃,我好去厨下拿。” “不吃了,侍寝。” “刚才朱先生传话来说,让少主明天早点去书房。” 施得没说话,一头钻进紫罗帐中,手中把玩着玉如意,渐渐睡去。 第二天,施得比平时早起一些。阿妙伺候梳头,阿妍打来盥洗水。梳洗已毕,阿妙打开粉盒,拿出胭脂,替施得脸上均匀地涂上一层。是时男子流行羸弱美,上层社会的公子们大都弱不禁风,缺乏阳刚之气,涂脂抹粉都已成为时尚。 施得吃过了早饭,准备去书房,施府庭院深广,书房离他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他以前听人说,在洛阳,世家子弟们走路的时候,要左右两个人扶持着走。他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自己身边还没有这种事。不过,他想:汝阴终究是个小地方,怎么能跟洛阳比呢!洛阳那可是天下之大都,那里的繁华冠绝天下,那里的时尚引领天下。和京师比,汝阴的豪门再怎么豪也只是土豪。我要追求时尚,宁可追错了,也不能不追。 他伸出两只胳膊来,道:“阿妙、阿妍,过来搀扶我。” 阿妙、阿妍慌道:“少主,你怎么了?” “什么我怎么了?我没怎么!京师现在流行这个,懂吗?” 阿妙,阿妍不敢反驳,左右一路搀扶着施得,走向书房。这一举动引得施府上下纷纷侧目。一个少年,正当可以上房爬树年龄的少年,却让别人搀扶着走路,这种感觉施得自己也觉得怪怪的。走进书房,见到朱先生,他慌忙示意阿妙、阿妍放下搀扶他的手。朱先生一见此状,也莫名其妙,不过他没有多问。 施得坐下来,阿妙、阿妍侍立在他身后。 自从昨天施惠向朱先生和施得施压,朱先生下决心要从严治学,好好管教管教自己这个学生,不然自己的饭碗恐怕就要砸了。他看见这两个婢女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斥道:“得儿,亏你还是世家公子,一点礼仪都不懂。作为老师,还没有个人来伺候我端茶送水的,而你作为学生,却有两个婢女在身边伺候,有这条礼吗?我这么大年纪,从来都没见过谁读书的时候旁边还站着两个婢女的!” 施得听了老师的训斥,心里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能反驳老师,便对阿妙说道:“去,给老师沏杯热茶,然后你们去书房外等候,不叫你们不要进来。” 阿妙给朱先生端来热茶,朱先生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说道:“虽然我是拿着你家的钱,但是既然你父亲把你交给我,我就是你的老师,是你的长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礼记》有云: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从今天开始,你要收起你的散漫,好好学习五经,不然,明年上巳节,咱们可没法向你父亲交代。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自古无礼不立,要知礼,必先学《礼记》。以前,我曾经教过你《礼记》,但恐怕你都忘记了。今天,咱们就从《礼记》开始温习。” 第二十一章 临终遗嘱(1) 谢义躺在床上,气脉已经相当软了。他看着舒博士,不同于往日那种对待主人一样的眼神,而更像是一个老兄长般:“博士,你有个心结该解开了。” “哦?心结?什么心结?” “就是你辞官回家的缘由,你对司马氏篡夺曹魏的不齿,这不是你选择辞官的缘由吗?” 舒博士不解:“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恕我直言,虽然我身份低微,但我久在洛阳做事,一些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司马氏篡夺曹魏固然不对,但这又何尝不是曹魏篡汉的报应呢?”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们嗜杀大魏皇帝,我作为大魏旧臣,决不能原谅他们!”时隔多年,一提到司马昭及其党羽杀死魏帝曹髦一事,舒博士还是耿耿于怀。 谢义神志还算清醒,他慢慢地说道:“博士,你没发现吗?司马氏篡夺曹魏,跟曹氏篡汉几乎是同出一辙啊。” 建安十九年,汉室衰微,曹操专权当道。汉献帝的伏皇后联合其父亲伏完想要除掉曹操,结果事情败漏,曹操派人去拿伏皇后,伏皇后吓得躲到墙壁中,被人揪着头发光着脚拖出来,她向汉献帝说,我还能活命吗?汉献帝无奈地哀叹道,我自己的命还不知道能活到几时呢,焉能保你!随后,伏皇后及其家族党羽一百多人都被曹操杀死。 关于这些事,舒博士当然知道,不过他并没有答言。谢义喘口气,继续缓缓地说道:“博士,你说,曹操封魏公,进魏王,杀伏皇后一家,六年后他的儿子曹丕代汉称帝;司马昭封晋公,进晋王,杀曹髦,五年后他的儿子司马炎代魏称帝。这两个过程惊人的相似,可以说是司马家族就是照搬的曹氏家族当年的路线,这个结果也可以说是上天对曹氏家族的报应。”他顿了一顿,又喘了口气,“我虽然只是个仆役,但我当差的时间比你早,朝中这些事我都知道。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哪次改朝换代不是通过血腥屠杀换来的?只要天下太平,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就好了,谁坐天下不都是一样的吗?” 谢义的一番话,说的条条在理,让舒博士对这个平日并不多言的老仆刮目相看。看着谢义病体衰微而又强打着精神滔滔不绝,舒博士感到万分惊奇。这个跟随他多年的老仆,一向对他言听计从,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有什么用意?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谢义眼神坚定,但毫无光芒。他刚才说了一堆,显然是累着了,声音比以前更细微:“你作为曹魏的旧臣,对曹魏忠心耿耿,忠臣不事二主,这能理解,但你不应该也耽搁你的儿孙们的前程。” “此话怎讲?” “当初晋朝刚建立的时候,朝廷按六条举淹滞。以舒安的才学和名声,在全汝阴无人能及,完全适合朝廷要求,可他却不想入仕,一心只想着耕读。进取之心人皆有之,他为什么全无功名之心?还不是与你对司马氏的看法有很大关系?只是他作为一个孝子,不想违背你的意志。舒安也就算了,但是晏儿……以晏儿的才学、品德,比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不能,再用你的思想耽误晏儿的功名了!”谢义很吃力地,几乎一字一顿地将上述话说完。 舒博士叹口气,道:“我并非有意阻止我的儿孙们的功名之路。只是现在朝廷选官用九品官人法,整个过程全是豪门贵族把持着选举,我们出身寒门,即便入仕,也会受到歧视,很难立足。” “虽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但那些士族子弟只知道吃喝玩乐,宴饮清谈,不想管理政务,寒门子弟虽然做不成大官,但一样可以为朝廷、为百姓做出贡献啊。你应该把他培养成博学君子,绝不能让晏儿.埋没乡里啊……”说到这里,谢义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只有眼睛还一动不动地盯着舒博士。 是啊,有什么解不开的呢?我是前朝旧臣,我发誓不事二主。可我的儿孙不是啊,他们没有理由为已经成为过去的曹魏而效忠了。尤其是晏儿,他一生下来就是大晋的子民,曹魏跟他没有半点关系。谢义的话虽然有违舒博士的观点,但舒博士知道,这是谢义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他是从内心里敬佩舒家的人,对舒家有很深的感情。否则,他已经是病入膏肓的人了,怎么会费尽最后的力气,管别人家的这些闲事,也许这可能是他临终前的遗言吧。 舒博士看着谢义呆滞不动的眼睛安慰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干涉晏儿的前程,一切由他自己。” 谢义临终那天的情景,一直萦绕在舒晏的脑海里。 谢公公去世后,舒晏着实轻松了不少,闲暇时间也多了。最近,舒博士果然听从了谢义的遗言,引导舒晏向入仕的方向靠拢。 一天,舒晏拿着一本《易经》在读着。这是《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中,他读的最后一本。《易经》非常抽象难懂,幸好有舒博士在旁边指导。 舒晏抬起头看着舒博士:“阿公,读完这本《易经》,我就把《五经》全部都读完了。” 自从谢义死后,舒博士精神越发憔悴。想当年,六口人的大家庭,现在只剩下祖孙两个,冷冷清清。 “按照你谢公公的临终遗言,你要做一个博学君子,为国家、为百姓做贡献。作为君子,就要奉行君子之道,光读完《五经》怎么够,要通五经贯六艺才行。” “什么叫做通五经贯六艺?” “通五经,就是精通《诗》、《书》、《礼》、《易》、《春秋》,五部经典;贯六艺,就是熟悉掌握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艺。” “即便是要入仕,朝廷辟招的话,也只用《五经》,《五经》通一经即可,我现在《诗》、《书》、《礼》、《易》、《春秋》,全都熟读过了,应付朝廷辟招已经绰绰有余,还要贯什么六艺呢?” “傻孩子,《五经》除了应付朝廷辟招外,只是个教给你修身治国的基本典籍,而六艺却是你安身世间必须掌握的几项技能。”舒博士喝口茶,给舒晏做了大概的解释:“‘礼’就是礼节。不学礼无以立,包括五种:吉礼、凶礼、嘉礼、军礼、宾礼。你既然熟读《礼记》,这五礼自然能够掌握的,只是缺少在各种场合的实践。书读得再熟,如果没有实践过,到时候也会手足仓促。‘乐’讲究五声、八音、十二律。五声为宫、商、角、徵、羽;八音为金、石、匏、革、丝、竹、土、木八种发声之物;十二律分为阳声六律和阴声六吕,阳声六律为黄钟、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阴声六吕为大吕、应钟、南吕、林钟、仲吕、夹钟。这五声、八音、十二律互生互调,变幻无穷。‘射’即射箭。射箭不仅能够强身健体,还能提高风度,最重要的是关键时刻还能用来防身。射包括五种技法: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即驾车。这个技能很重要,虽然我们买不起马车,但是最好也要掌握它,说不定以后能够用到它。它也包括五种技法: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书’即书法。这个不用说,你对它已经相当的精通了。‘数’即算法九数。包括九项内容:方田、栗布、差分、少广、商功、均输、盈朒、方程、勾股。九数最能反映一个人的头脑灵活,相比其他五艺,九数的应用最广,上至公侯,下至商贾百姓,都会用到,是生活中最基本的技能,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舒晏听完,有些迷惑地问道:“阿公,这六艺之中,除了‘礼’、‘书’、‘数’之外,其他三项也没看见你用过啊?” 舒博士哈哈大笑:“对了!这‘乐’、‘御’、‘射’三项,我这一生都没有接触,只是懂得一些浅显的道理,对我来说,算是个遗憾吧。可这通五经贯六艺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想当年,我在京师任职之时,认识不少王孙公子、文武名士,但也没几个人能够真正做到通五经贯六艺。” “那么要通过怎样的方法来学到这些技能呢?”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六艺之中,‘礼’、‘书’两项你已经掌握了;这个‘数’嘛,我也可以教你;至于其余三项,我是无能为力了,要看你以后的机缘了。” 第二十二章 临终遗嘱(2) 舒晏口头答应着,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忽然想起谢公公临终前的情景,便问舒博士道:“阿公,咱们这样耕读传家不是很好吗?谢公公临终前为什么一定要我入仕?何况我知道,如今朝廷仕进之路全都是由豪门望族把持的,我们庶族寒门,他们从来都是看不起的,所谓士庶之别大于天,这种情况越来越普遍。而且我觉得,像我阿翁那样,过着耕读的田园生活,也挺好的呀,有韩伯父这样的知己,耕作累了,就对酒当歌,诗酒傲王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是多么潇洒啊。” 舒博士点点头,复又摇摇头:“不可否认,你谢公公说得对,你阿翁这种隐士的态度,是受我的影响。你阿翁自恃才高,从不向豪门望族势力低头,甘愿隐没在这乡野田园间。可是晏儿,自古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终身隐于野的终究不算是什么大隐,至少可以先隐于朝之后,再隐于野,这样也就无愧于上天和百姓。” 在以前,舒晏受他父亲的熏陶,今生只想耕读传家,没想过什么功名利禄,他父亲更没有要求过他要光宗耀祖之类的话。此刻,舒晏不说话,他回忆着谢公公临死那天的情形。那时那刻,他正在谢公公的床前低泣,而芷馨却在汝河岸边等他一起过上巳节。 虽然没能去赴芷馨的上巳之约,舒晏有些遗憾,但他并不后悔。他并不是一个只顾儿女情长的人——说儿女情长似乎还过早些,男孩的心思不如女孩细腻。尽管现在年龄大了些,自己对芷馨的感觉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但在他的心中,这次上巳之约,并没怀着多少男女之间的想法,即便那天赴了约,他大概也是抱着“君子坦荡荡”的态度,把它看成像以前儿时那样的,一次与芷馨姊弟天真无邪的踏青之旅。他哪知道芷馨的心思,更不知道芷馨为了能跟自己单独约会而故意支走弟弟的“别有用心”。 即便芷馨再有意,但少女的矜持羞涩是与生俱来的,她不可能反被动为主动地说出任何情话。不难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那天二人成了约——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着一个尚未“开化”的少年,女懵懂,男木讷,犹似对牛弹琴,又会制造多少浪漫?芷馨的心中也早就想到了这点,她也不期寄那次约会能有多浪漫,但只要能够跟舒晏单独踏一次青,多呆一会,她就欢喜了。 芷馨的用心良苦成了空,不过她并不埋怨舒晏。相比起来,能够让晏哥在谢公公临终之时守在他身边,要比跟自己的上巳之约重要得多,毕竟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日子虽长,但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芷馨每天都帮她母亲做女红赚钱补贴家用,闲暇时就督导弟弟读书。舒晏读书之余,则到西山砍些柴、或是把家里吃不完的菜蔬挑到市上去卖。 三月的天气忽冷忽热,虽然已到季春时节,但难免会有倒春寒的时候。舒韩两家的孩子早就把厚衣服脱下,起早贪晚地劳作,提早过了夏天。而施得却像未过冬的小鸟,躲在他那温暖的巢穴。 每天,阿妙和阿妍帮施得梳洗好,喂过饭,给他披上一件鹤氅裘,然后提着手炉、脚炉,亲自将他送到一间供他读书的专属的书房。当然,书房内早就提前生了火,暖融融的。炉边还燃着沉香,香气满屋。为此,施得还给自己的书房起名为“沉香书屋”。 在朱先生的要求下,阿妙和阿妍不再陪伴施得读书。为此,施惠特地将自己的一个小书僮派给了施得。施得给跟随自己的这些男奴女婢们取名有个规矩,男奴都取“士”字旁,婢女都带“女”字旁。这个小书僮名叫阿吉,头脑机灵,手脚麻利。 阿妙和阿妍将手炉、脚炉摆放停当,一切安排好之后,又对阿吉嘱咐几句好生伺候少主的话方才回去。 朱先生进来,施得先行了师生之礼,然后回到座位坐下,把脚踩在脚炉上,由于天气已并不寒冷,所以他把手炉放在了一边,手上拿着一柄玉如意把玩着。朱先生早就对施得的这种矫情行为看不惯,便道:“如今是什么时节?” 施得道:“先生,如今已是季春天气,三月末了。” “何以见得?” “先生怎么过糊涂了,你没见外面杨柳青青,春风席席吗?” “你既知道外面杨柳青青、春风席席,为何还要设着手炉、脚炉?你一个少年人儿,血气正盛,岂不如我一个老头子禁冷吗?” “呃……”其实按现在的天气,根本无需任何取暖设备了,施得示意阿吉将手炉、脚炉全部撤下。 今天,朱先生讲《礼记》,讲到《曲礼》一章,念道:“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刚讲了不大一会,就见施得此刻已不再摆弄玉如意了,而是低着头欣赏自己身上穿的这件鹤氅裘的毛羽纹饰,依然没有认真听他讲经。鹤氅裘是当时上层社会非常流行的一种外衣,主体裘皮,外加鸟羽装饰而成,既温暖又轻盈,而且纹饰精美,人穿在身上,飘飘然,有如神仙一般。 朱先生放下书,正襟危坐,用镇尺在书案上一拍,“当年魏武帝死于洛阳,如果你是当时的礼官,你要用什么字形容?” 施得被镇尺猛地一惊,回过神来,“魏武帝既是天子,当然要用‘崩’字。” 朱先生冷笑道:“曹操虽被后人称为魏武帝,但那只是其子曹丕称帝之后追尊的,在魏朝以后,尽可以用‘崩’字。而在当时,还是大汉的天下,曹操只是魏王,一介诸侯而已,还不是天子,怎么能用‘崩’字?你这样乱用字,岂不是犯了大不敬之罪,要掉脑袋?” “哦。”施得搔搔首,“那就应该用‘薨’字。” “既然知道用‘薨’字,那么你就将‘薨’字写给我看。” 施得拿起笔,写了好几遍,可怎么都写不对。 朱先生看了看他写的字,借机批评道:“孔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可谓好学。’读书必要苦一点,方能有所成就。所谓‘温饱思淫,欲’,像你这样的陈设,还有心思去学习吗?” 随后又对阿吉吩咐道:“还不快把玉如意、鹤氅裘和沉香全部去掉!” 阿吉听见吩咐,偷眼瞅着施得,却不敢动,左右为难。施得呢,早在心里骂了老师一百遍“死腐儒”了,但骂归骂,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他主动把鹤氅裘解下来,连同玉如意一并交给阿吉。阿吉见状,也知趣地将沉香给熄了。 这样一来,施得手边没有任何可供分神的东西了,虽然有时依然漫不经心,但相比之前,好了很多。 这个三月,晋朝发生了一件大事,改变了中国历史发展的方向,那就是晋武帝司马炎灭了东吴孙皓,统一了全国,使晋朝成为汉朝之后,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大一统王朝之一。只因西晋统一的时间较短,只有三十六年,之后不久又陷入分裂,以至于史学家很少将“晋朝”单独称呼,而是大多将这一时期称之为“魏晋”,这个称呼对晋朝这个大一统的王朝来说似乎有些委屈,因为统一三国的不是曹魏,而是司马氏的大晋。 要说汉末、三国至西晋这段时期,最荒淫的皇帝,不是汉末帝刘协,不是魏末帝曹奂,也不是蜀汉末帝刘禅,而是吴末帝孙皓。他滥杀无辜,很多皇室成员、大臣都死在他的手里。他还滥施酷刑,稍不如他意,就活剥人面皮,活凿人眼睛。孙皓后宫佳丽数千,他每日纵酒淫乐,还嫌不够,就连大臣妻女及民间女子有美貌者,也要供他临幸。吴国上下哀怨遍地,老百姓们都盼着大晋打过来,推翻孙皓,来解救东吴百姓于水火。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样不得人心的朝廷被推翻,只是时间问题。晋武帝司马炎用了八年时间平了匈奴右贤王刘猛、鲜卑秃发树机能的反叛,暂时消除了西北的隐患。西北稳定了,接下来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来对付东吴了。他派镇东大将军琅琊王司马伷、建威将军王戎等五路大军分别攻涂中、牛渚、武昌、夏口、江陵几处重镇,水路则由名将王濬率领,顺长江东下,太尉贾充为大都督。六路大军水陆并进,如摧枯拉朽一般,短短数月,就荡平了孙皓。 龙骧将军王濬最先杀到孙皓皇宫。孙皓见大势已去,反绑着双手,用车载着棺材,跪在王濬跟前。这叫面缚舆榇,是古代战败的君王请降的通行仪式。王濬亲身扶起孙皓,替孙皓解开绳索,并且命人烧掉棺材。孙皓献上玉玺、图籍。平了孙吴,晋朝共得东吴四个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人口二百三十万,并得米谷二百八十万斛,舟船五千多艘。东吴之所以长期分裂于中原,就是因为依仗着长江天险,且战船无数,不易攻打,所以司马伷、王濬等人班师前,命令将五千多艘舟船全部烧毁,以绝后患,随后带着吴国玉玺、图籍,押着孙皓,浩浩荡荡地班师回洛阳去了。灭了孙皓,吴国百姓皆大欢喜。其实早在几年前,大晋就已具备灭吴的条件,只因有贾充等少数大臣反对攻吴,以至于大晋统一全国晚了好几年。 第二十三章 劳军风波(1) 这天,舒晏挎了一篮鸡蛋去汝阴西市卖,卖完了,出南城门回家。见一群人围在汝阴城门外,叽叽喳喳地,不知道议论些什么。他走到人群边上,恰好他的邻居舒小六也在这里,忙向他招呼道:“晏儿,快过来。”舒小六是舒晏的本家叔叔,所以可以直呼舒晏的乳名。 “怎么了,六叔?” “城墙上贴了一张告示,那告示上的字我们大伙儿认不全,问守门的兵丁,那几个兵丁却说,‘我们只管贴告示,不管读告示。’呵呵,什么只管贴告示,不管读告示,那只是遮臊罢了,敢情他们也不认得几个字。你来得正好,你给读读这告示上写的什么。” 舒晏走到城墙根,见城墙的门垛边的青砖上贴着一张黄纸黑字的告示。大概意思是说,大晋已经灭了孙吴,如今四海一统,天下皆归大晋所有,光熙万代,睿德清明等等,无非就是朝廷如何如何得民心,如何如何神武之类的话。告示的最后才是重点,接豫州刺史通知,大晋王师即将凯旋回都,沿线要做好接待事宜。我们汝阴地处建邺和洛阳之间,王师极有可能路过这里,城里城外、沿河沿路,所有百姓,不得有碍大军行进,必要时做好接待。下面落款是汝阴相邱守泰,时间是咸宁六年四月五日。 这张告示是汝阴国相亲自发出的,级别显然高于一般的告示。汝阴国相相当于汝阴太守,因为晋朝实行郡国并行制度,一般的郡设立太守,由太守管理一郡事务;除此之外,还有被皇上分封出去给皇室家族的郡,名义上是单独的王国,实际上这些诸侯王们除了能够享受封地的租税之外,在管理方面与一般的郡相差不大。各王国内不设太守,而是设立国相,行使太守之责。汝阴是司马炎的小儿子司马谟的封地,所以汝阴没有太守,而有国相。 舒晏读完,众人作鸟兽散。回到家,舒晏向他祖父舒博士说了告示的内容。舒博士叹道:“此乃天意!想当初,汉末群雄并起,天下诸侯各占一方,后来这些诸侯逐渐被魏、蜀、吴三国吞并,形成三国鼎立之势,不想这三国都没能成就霸业,却让司马氏统一了天下,天意如此啊。” 舒晏笑道:“司马氏既然能够统一天下,并不是偶然的,虽然是有天意使然,这其中也有深层次的原因。魏武帝曹操虽然是一代枭雄,但他的子孙们却是一代不如一代,而司马氏祖孙三代却都是人中之杰,为曹魏立下赫赫战功的同时,也同时苦心经营着自己的势力。司马氏在曹魏早已是人心所向,取代曹魏也就顺理成章;蜀汉呢,后主刘禅昏庸无能,众将又互相嫉妒,这样的军队打起仗来必败无疑,直至被曹魏——实际是被司马懿父子给灭了;吴主孙皓更是荒淫无道,失信于民,江东百姓早就盼着王师打过去呢。所以说晋朝灭了那三国是必然的了。” 舒博士听后哈哈大笑:“晏儿小小年纪,能把天下大事分析的如此透彻,难得,难得啊!什么时候王师路过此地,你必须来叫我,我也看看大晋的威武之师到底有多威武。” “好的阿公,到时候我搀着你去看。” 自从舒安被洪水冲走后,家里的柴米油盐都由舒晏操心。虽然有跟施家换地的几万钱,但天长日久,那点钱能撑多久?去年跟施家换过来的桑树林,只有不多的成年桑树,剩下的大多数还不能采桑叶。家私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在耕读之余,舒晏总想着如何让家里有些进项:他有时把家里的鸡蛋攒满一竹篮,拿到市上换点油吃;或者约若馨去西山砍点柴,挑到城里去卖。 这天,舒晏又早早地去西山砍了一担柴,巳时刚过,他就挑着这担柴进了汝阴城,在西市一处空地上把柴放下来,喘口气。舒晏喜欢这个季节,不冷不热。前几个月的时候,砍一担柴挑过来,身上都会出一身热汗,风一吹,脊背嗖嗖的凉。 旁边是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他脚下摆着一篮子猪苓。舒晏经常来西市卖柴或者是鸡蛋,偶尔也会遇到这个老头,他向前招呼道:“公公,好几天没看见你来卖了啊。” “是啊,小郎,家里的存货没有了,耽搁了几天。” 这一老一小两个人,并不知道对方姓名,只是随便打声招呼。老头儿喜欢舒晏这个小伙子:热心,懂礼貌,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尤其是眉间的胎记,更显得相貌不俗。今天,这位老者忍不住好奇,问道:“小哥贵姓?” “在下免贵姓舒,敢问公公尊姓?” “老叟姓唐……” 晋时对小商贾极为歧视,规定小商贩们都必须一只脚穿黑鞋,一只脚穿白鞋,头上戴着头巾,头巾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及所卖商品的名称。这原本是只针对市场中介人的规定,一脚黑鞋一脚白鞋表示他们分别代表买方和卖方。后来有些地方竟将这一歧视性规定扩展到了所有的小商贩身上。不过这一规定只限于没有土地的专职商人,像舒晏这样的农家出身的临时商贩不受此限制。而这位唐老者显然也不是专门的商人出身。他没有脚穿黑白鞋,头上更没有写有名字的头巾,所以他们双方并不知道对方姓名。 还没等唐老者往下说,这时候,突然走过来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对着舒晏等人说道:“所有人听着,前日,汝阴邱国相已经发过告示,我大晋神兵已经灭了吴国,凯旋之师不日就将经过我地,我们要全力做好接待工作,慰劳我们的将士们。现在你们将你们所卖的货物全部送到郡国署,到时候,等大军走了,邱国相会按原价给你们货钱。好了,所有人,马上,挑着你们的东西跟我走。” 大伙儿一听,都很高兴,郡里把自己所卖的东西全部买走了,不用自己在这里苦等买主了,而且还按原价给付货钱,这不是好事吗?最重要的是还慰劳了对国家有功的将士,相比卖给其他人,怎么着都觉得意义非凡,有点光荣的感觉。众人都积极地挑起担子,跟着官差走。只有唐老者反应冷漠,步履蹒跚地走在队伍的最后。 几十个人舞动着各自的白鞋和黑鞋,挑动着柴、白米、粟米、青菜、油、猪肉、羊肉、茶、鸡蛋、碗碟、布帛等物,跟着这两个官差来到了郡国署,卸了货,一堆一片的堆满了仓库。两个官差拿出衡器,尺子,将每个人的货物一一量好数量,并登记姓名。 舒晏担着空扁担回家,就等着过几天大军走后,来郡里领钱了。 司马伷、贾充、王濬率领着大军向北过了长江,到了淮南郡之后,兵分两路,大部队一路,走东北彭城国一线,剩下的一小部分乘船顺着汝水往西北汝阴方向行进。 几百艘大船载着得胜之师,浩浩荡荡从东南方向开过来,铺满了整个江面。船上的官兵们军容严整,得胜归来的将士更加意气风发,一面面绣着“晋”字的战旗迎风飘扬,盔明甲亮,壮观的场面引得汝阴的百姓们都来沿河边观看。 “阿公,你看,大晋的将士威风吗?”舒晏用手指着庞大的船队问他的祖父。 舒博士手拈白胡须,点点头:“嗯,司马氏治军果然是有一套,难怪大晋能够一统天下呢!” “这只是一小部分,要是二十几万大军都从这里过,恐怕整个汝阴城都排不下,如今天下的百姓都姓晋了。” “不管是谁,只要能保住天下太平,就是好。” 芷馨陪着她母亲还有若馨站在岸边一块巨石上,她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场景,有些雀跃:“好大的船啊!晏哥,他们这是回洛阳吗?” “是啊,他们是皇上的兵,打了胜仗,当然要回洛阳找皇帝领赏啊。” “这些大船顺着这条汝河一直北上就能到达洛阳吗?” “嗯,走到这条汝水的尽头,就离洛阳不远了。” 刘氏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喃喃地说道:“大船……洛阳……你阿翁……” 韩宁自从落水失踪之后,刘氏就始终不愿承认丈夫已经死了。不知怎么,她总是说芷馨的父亲被大船救了,去了洛阳或是荆州。这可能是一个人的大脑承受不了一个既定的现实,在受刺激的那一瞬间产生的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却会终生挥之不去。刘氏当时可能在想:在滔滔洪水中,她丈夫活下来的唯一可能就是被一艘大船给救了,之后被带到远方,而他却身不由己,不能回家。也许她自己这样想,才能合理的解释丈夫没有死,却始终没有回家的矛盾了。在正常的时候,这个念头就会得到大脑的控制,一旦受到刺激,这种念头又会占据人的大脑。 河水、大船、洛阳这三个词语在刘氏脑中汇总,这个念头又瞬间迸发出来。 “啊!”刘氏大叫一声,“你阿翁,你阿翁,在洛阳,快随船去找你阿翁……” 舒晏扶着刘氏的胳膊劝道:“伯母,这是官船,上面都是官兵,芷馨怎么方便坐呢?再者说,韩伯父即便真在洛阳,洛阳那么大,也是不容易找的,你别急,韩伯父的下落,我们会慢慢打听的。” 第二十四章 劳军风波(2) 正忙乱间,一艘大船经过这里,这里的慌乱举动引来船上人的注意。这艘大船显然有别于其他兵船。普通的兵船虽然宽大结实,但是船上除了圆木杆就是宽木板,没有任何装饰,而这艘大船虽然不如花船画舫般豪华,船的四周也是红帷帐、绿船帘,在这船队中显得非常的特别。船舱中坐着几个将军模样的人,船头上立着几个年轻公子,这几个年轻公子不是一般的军士打扮,倒像是世家子弟模样。 其中一位白衣素袍的少年凝眸向这里看过来:只见一块巨石上站着几个人,一位白胡子老人,一个总角大的少年,还有一对年龄大些的少年男女左右搀扶着一位中年女人,那少年英姿飒爽,额头上有一块青色胎记。这位白衣少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把目光停在了芷馨身上。 江风吹拂着她的粉红色百褶裙和乌黑的秀发,摇摆飘逸,远远望去,就像一朵出水芙蓉,天生丽质,清新脱俗。 随着船的行进,芷馨的形象由远变近,达到最近的距离之时,这位少年看得不禁有些呆了,但此刻船并没有停止,马上距离又渐渐变远。要不是怕犯了延误军机的大罪,他说什么也要把船停下来。 旁边的一位公子推了他一下:“石兄,在看什么呢?” 石公子指向岸边,呆呆地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夏侯兄,那位红裙女子……” 夏侯公子随着石公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船已经远了,看不太清楚,他怪道:“区区一女子,有什么稀罕的,你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石公子不理他,船依然前行,芷馨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这位石公子才稍稍缓过神来:“哎呀,在这乡野村镇,居然有这么标志的美女,怪了怪了,就是偌大的洛阳城也难寻这等人物,这要是接到我府中,无需装扮就能压倒我家那群姬妾,只是我石某无福,如此佳人,却渴望而不可及。” 夏侯公子笑道:“这有何难,如今天下太平,石兄要是喜欢,等到了洛阳,受了皇上的封赏,就派人来把这位女郎接到洛阳,不就得了?” “虽然如此……”石公子还是不解忧郁,拍手跺脚,“我和她只有一面之识,又不知这里是何所在,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有没有许配人家,怎么找?” “稍等一会儿。”夏侯公子说完,走向船后,须臾回来,对石公子说道,“刚才我问了船工,这里叫舒家庄,是一个小小村镇,能有多少人?到时候随便一打听就得。至于她有没有许配人家,你看她的样子,扎着双丫髻,年龄不大,又没有及笄,应该还没有许配人家,石兄放心,我夏侯门准能保你抱得美人归。” “多谢夏侯兄指点。”石公子听完大喜,拉着夏侯门到仓中喝酒去了。 这些兵船一路北上,本是逆水行舟。可如今正是春夏之交,东南风盛行,今天的风势尤其的大。难得好风,哪能错过这大好机会,所以这些船都扯满了帆,一路向北,没在汝阴停留。 芷馨怕母亲旧病复发,便让若馨去药铺给母亲抓些安神的药,自己扶母亲回到家中。刘氏吃过药,神志恢复了些,渐渐睡去。 舒晏依然每天去西山砍柴,然后挑到西市去卖。这天又碰到唐老者,便把柴放到唐老者的摊子旁边。 这时就听几个人在议论。卖白菜的道:“各位前天都看见了吗?朝廷的大军坐着大船路过我们汝阴,几十里河面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卖油的道:“看了看了,那天我特意跑去河边看了,连生意都没做,那场面真是威风。” 卖米的道:“这场面难得一见,少做一天生意算什么!” 卖猪肉的道:“只是可惜,我们汝阴的官和百姓做好了准备,等着劳军,可人家却没在我们这里停留。” 卖瓷碗的道:“如今大军已经走了,我们是不是该去郡里领钱了啊?我那是三百套碗碟呢!” “我三十斤香油呢。” “我三石米。” …… 众人一商量,决定午后各人拿着凭据,一起去官署里领钱。 舒晏问唐老者:“唐公公,午后咱们也去领钱吧。” 唐老者说道:“舒小哥,郡国府路远,老叟我腿脚不便,就不去了,你拿着我的凭据,把我的领来吧。” 舒晏接过老者的凭据,说道:“好的,公公,我一定按数把钱给你领来。” 午后,众人来到汝阴郡国府前,门关着,等了半晌,不见有人来开门。这群人都是普通百姓,平时最怕官府,虽然讨要自己的货钱天经地义,但谁也没人敢出头。舒晏见众人都不敢上前去敲门,就挺身出来,上前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人,舒晏说明来意,那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回来,回复舒晏说,今日仓曹史不在,请改日再来。 第二日,众人又来到郡国府,今天比昨天的人还多了一些,显然不只是舒晏他们一个批次的。又等了半天,方见一个人出来,这个人戴着一梁冠,舒晏一看这顶冠,知道是个有点身份的官,但一定不是邱国相,因为国相跟太守同是一个级别,秩两千石,这个级别的官一般都是戴两梁冠,而这个人只带着一梁冠,应该只是一个佐吏。 这个佐吏扫了一眼众人,向众人拱了拱手,开口说道:“本人唐回,是本郡仓曹史,我来给大家发这个货钱。首先要跟你们讲明,你们的货物原本是为了慰劳大军的,虽然走了空,但你们那些东西也都成了无用之物。署里最近用钱的地方太多,邱国相体谅老百姓的难处,压缩了其它支出,不过也只够你们每个人原价的三成给付。” 赵油郎问:“什么?本来说好的按原价的,到头来怎么只给三成?” 白米张也说:“是啊,劳军没劳着,钱却只给三成,这叫什么理?如果不想给钱,至少可以将货物退给我们啊!” 唐仓曹哼了两声:“郡国府买你们的货本来是为了劳军的,而不是为了我们署里自己用的。郡国府里的人白忙了两天,而如今天气变暖,几天时间,所有做好的劳军之物都已腐烂变质。署里空费了不少工夫,劳心费力,你等小民哪里知道?如果你们愿意,现在你们就排好队,拿着凭据,一个一个进来领钱,如果不愿意,那么就请便吧。” 刘屠夫道:“我的两口整猪,却只给两条后腿钱?” 卖瓷碗的崔二道:“谁说不是,我的两箩筐瓷碗,是从百里外挑过来的。辛苦钱没赚到,连本钱都不能回来,小本生意,这谁受得了啊?” 卖柴的王一担道:“要是劳军用了的话,就算不要钱我们也认了,可是现在劳军不成,钱却只给了三成,这总让人想不通!” …… 众人不满,在议论纷纷,而唐仓曹却不理不睬,盛气凌人。 舒晏想:这一定是汝阴官方有意为之,这样耗下去,他们也不会让步,再拖下去恐怕连这点钱也没了,不如大家先把钱领了再说。想毕,对大家拱拱手,笑劝道:“各位伯伯、哥哥们,大家先听我说两句,我们劳军不成,反倒折了不少本钱,这确实很难让我们接受。不过看唐仓曹的意思,这钱很难讨得原数。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如换个角度想想,只当我们的货物真的是犒劳了我们凯旋的将士,我们身为大晋的子民,出点钱劳军也是应该的,只要是天下太平,我们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做点贡献也是值得的;要是在战乱年代,我们能这样安心的做生意吗?乱兵们还不是白抢白夺吗?一个钱也不敢要,只求保命不是吗?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没有兵荒马乱,我们就能把这点损失千百倍地挣回来。” 众人见舒晏说得有理,纷纷表示赞同。大家不满归不满,不过也没有办法,只好依次将钱领了。舒晏拿到自己的钱,又领了唐公公的钱。唐老者的猪苓本该六百钱,却只领到二百个。舒晏暗道:要说是做的饮食经过三天变腐坏了,还能理解,可这猪苓、碗碟之类的不可能变质啊,怎么也只给三成?我前天信心满满地答应人家按原数领回来的,那老人家偌大年纪,做点小生意可不容易啊!想到这里,他将自己的柴钱跟这二百钱放到了一起…… 第二天,汝阴西市。 舒晏刚到,就看见唐老者挎着一篮猪苓走过来。 “唐公公,这是昨天郡国府给你的猪苓钱,整整六百个,你数数。”舒晏把一串钱交到唐老者手里。 唐老者接过钱,脸上浮现出诧异的表情,“我听说不是只给三成吗?怎么是原数呢?” “哦,是这样,我们的东西都是按三成给的钱,只有你的猪苓,郡国府的人说,你的猪苓好,而且没有损坏,理应按原数给钱。”舒晏早就编好了理由。 老头总是不苟言笑,一副冷酷的表情。他接过钱,嘴角抽动两下,没说话。 这时,市上人还不多,小商贾们就在一起闲谈:“各位,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我们挑到郡国府预备劳军的东西并没有腐坏,大军过去之后的当天夜里,有人看见郡里的人把这些东西连夜卖到施府去了。” “全部卖给施府了?” “肯定是了,这好几万钱的东西,除了施家,谁能付得起!” “施府肯按原价给钱吗?” “那就不晓得了,施家不在乎那几个钱,再说了,施家跟郡里来往密切,这点小事算得什么!” “就算施家不是按原价给郡国里钱,但肯定也不会只给三成!” “那郡里岂不是白白捞了咱们很多钱?” “那又有什么办法?这群狗官。”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忽见有人指着不远处道:“咦,那不是施家小郎吗?” 舒晏向那个方向看去,有三四个人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果然是施得。 “这柴怎么卖?”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问道。 舒晏认识此人,乃是施府的一个有点权利的仆人,名叫黄三。这几个虽然只是仆人,但身上的衣服却比市上绝大多数人的穿着都光鲜。 “一百钱。”舒晏如实回答。 施得听见这声音,觉得耳熟,抬头一看,深感惊讶:“咦,舒晏,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卖柴啊。”舒晏很自然地回答。 “怎么穿得这么破烂!一身的土,还满身的汗臭味!”施得一边上下打量着舒晏,一边做出厌恶的神情道。 舒晏习惯了施得的这副不尊重人的德行,所以他并不生气,只淡淡地道:“呵呵,我瓦牖之户出身,每天都要为生计奔波,自力更生,哪像你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你这么高贵的人怎么也来市上过问柴米事,不应该啊。” 施得收了笑:“唉,你以为我想来啊,都是我阿翁,非要我来市上跟他们这起人走一趟,要我体验体验民生。这有什么可体验的?一个买,一个卖,一手交货,一手收钱,不就是如此吗?” “你是世家公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么懂市井经营?又怎么懂百姓的艰辛。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小本经营,哪天不劳动,哪天就不得食。比如今天,我来了大半天了,我的柴却还没有卖出去。要是换一个比我还穷的人,卖不到钱,可能今天就没米下锅了。” 施得虽然总是看不起寒门之人,甚至有时还总奚落舒晏,但他有时却是个热心肠。他听见舒晏说大半天还没将柴卖出去,便道:“卖柴吗?那好办,我告诉你,再过几天我家会有大喜事,需要大量的柴,从今天起,你每天不用来这里卖了,把柴直接送到我府上就行了。”然后又转身对管事的黄三道:“他是我的……”他本想说‘朋友’,但一想不行,世家的人跟寒门的人做朋友是会被人耻笑的。随后改口说,“他跟我从小就认识,你们认好了,就要他的柴。” 黄三哪敢违背,唯唯答应着。 舒晏心里暗笑,真不知道这个施得算好人还是坏人,有时糊涂,有时聪明,有时傲慢,有时热心。 第二十五章 见此邂逅(1) 六月的一天,一座大型连机水碓耸立在汝河边。今天是这座水碓落成的第一天,施家邀请了不少当地的名门望族和汝阴郡里的官员前来捧场。施家庄园内搭了戏台,施惠又从洛阳请了名厨,席间还有美女歌舞助兴,热闹非凡。施家庄园外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尤其以两辆双马安车最为显眼。按照朝廷规定,乘坐什么样的马车是由这个人的身份地位决定的,而不是你想坐什么样的车就能够坐什么车的,哪怕你再有钱,能够买得起最大、最豪华的马车也是不允许的。皇上最尊贵,可以乘坐四匹马甚至是六匹马驾的车;三公在正式场合有时也可以乘坐四匹马驾的车,平时只能乘坐三匹马驾的车;各公侯,三公以下、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可以乘坐两匹马驾的车。这两辆双马安车分别由两匹马驾驶,黑色顶盖,红色车轮。它们的主人分别是水碓主人、广武乡侯、散骑侍郎、扬威将军施惠和汝阴相邱守泰,在汝阴也只有他们两个能有资格坐这种车。 施惠头戴三梁进贤冠,身穿黄绸长衫。在晋朝,有一定级别的朝官根据季节的不同,朝廷会赏赐给五种不同颜色的朝服,谓之五时朝服。五时服分为青、赤、黄、白、皂五种颜色,分别对应春、夏、季夏、秋、冬五个季节;五时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的时候会将“季夏”这个季节舍去,变成四时朝服,分为青、赤、黄、皂四种颜色,分别对应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不管是五时服还是四时服,都是随季节变换调整衣服的颜色,在天热的时候穿浅色衣服,在天冷的时候穿深色衣服,这基本符合光的吸热原理。 现在是季夏,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这个季节对应黄色,所以应该穿着黄色朝服。施惠现在是归省在家,不能穿着朝服。然而他也穿了一件相应颜色的常服,为了在乡里人面前显示自己在朝廷里的特殊身份。 除了服饰不谈,就是在冠帽上——邱守泰戴的却是比施惠低一等的两梁进贤冠。施惠跟邱守泰的品级差不多,施惠还是武官,应该戴武弁,为什么施惠要戴卷梁冠,而且他的卷梁冠会比邱守泰的高一级呢?那是因为施惠的身份不仅是扬威将军、散骑侍郎,他还有广武乡侯的爵位。这个爵位可不简单,不是你当了多大官就能够封给你的。想要得到爵位,除了自己搏个军功,要么就是祖上世袭下来。爵位可比官位尊贵多了,最能代表世家大族的社会地位。 施惠跟邱守泰对几而坐,其他人在下面分列左右相陪,每个人面前都设有一张几案。 施惠端起酒杯,先说了一套虚词,然后向众人示意:“感谢诸位来给施某人捧场,某先干为敬!”说罢,把酒干了。 邱守泰说道:“施将军双喜临门,能邀请我等,不但是我等之荣耀,而且我等也正想借此机会来沾沾喜气。我等求之不得,何敢承谢!”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说道:“邱国相差矣,我家明明三喜临门,你怎么少说一喜呢?” 邱守泰一看,原来是施府公子施得。他忙惊讶道:“唔?三重喜事?恕罪恕罪,在下实不知贵府还有另外一重喜事,请施公子明鉴。” 施惠也道:“三喜临门?我怎么不知道?你且说说是哪三喜?说好了有赏,说不出则要罚。” 众宾客也都看向他。施得不慌不忙站起身,向大家道:“大家别急,邱国相既然说我家是双喜临门,那么就请邱国相先说说‘双喜’是哪双喜?说得出来,然后我再补充另一喜,看看我家是不是三喜临门!” 邱守泰点头笑道:“尊府的双喜,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首先,就是你家的新水碓建成,这座水碓规模之大、效率之高实属罕见,别说是在咱们汝阴,就是在整个豫州都是数一数二的,凭着这座水碓,你家又多了一大钱源。这算一喜;还有呢,就是施将军中正品第高升,又荣任散骑侍郎,天天陪王伴驾,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这是第二喜。所以说是‘双喜临门’。敝人只知道这些,不知漏了哪一喜,请公子明示。” “哈哈,邱国相所说的‘第一喜’、‘第二喜’,实则是‘第二喜’、‘第三喜’,而‘第一喜’却并未说出。” 施惠笑斥道:“得儿,你在卖什么关子?什么‘第一喜’、‘第二喜’的,邱国相已然将双喜说出,你赶快说出另一喜来,否则,就以哗众取宠论处!” 施得从几案后走出,站在厅堂中央,大声道:“这第一喜——不光是我家的喜事,也是我等大晋子民的共同喜事——那就是我大晋皇帝收了东吴,结束了百余年的军阀割据混战,完成了魏蜀吴三国都没有完成的大业,统一了天下,令八方臣服,四海称臣,万民安居乐业。请问,这不是全天下最大的喜事吗?常言道,‘有国才有家’,国家的喜事也就是我施家的喜事,而且是最大的喜事!你们说对不对?” 施得将调子唱得这么高,谁能不奉承?大家纷纷拍手称是。邱守泰听完哈哈大笑:“施公子别看年纪小,气概却大,说的话真令我等刮目相看,以后学问自然出于我等之上。说得对,天将福运予我大晋,我大晋光熙永世,施府也秉受福蔽,如此说来,果然是三喜临门!” “嗯,对,施府三喜临门,可喜可贺啊!”众人在附庸着。 “他哪里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随机应变罢了,关于学问,这些日子我正要抓空考一考他呢。”施惠虽如此说,但却笑得合不拢嘴,他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诸位——,在这喜庆时刻,我们必须满饮三杯,祝我们大晋永远繁荣昌盛!” 邱守泰也端起酒杯:“祝我大晋繁荣昌盛,也祝施将军步步高升,财源广进!” 众人都满饮了三杯。放下酒杯,邱守泰问道:“施将军在京师为官,见多识广,洛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吗?” 施惠常在皇帝身边,巴不得在众人跟前显摆显摆:“京师人多地广,又是一等繁华之地,市井中的奇闻异事不胜枚举。那些且不谈,今天我先跟你们说说朝堂之上的小故事。那个吴国旧主孙皓,他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就上个月,孙皓随大军被押回洛阳。在太极殿,孙皓朝见陛下,行臣子之礼。当时我也在朝堂之上。我皇陛下在金殿上赐座给孙皓,并对孙皓说,‘我设此座等卿很久了。’这句话表面上很客气,但在亡国君主听来,恐怕难以受用。没想到孙皓却用一句话化解了这种尴尬,他说,‘臣在南方也曾设此座以待陛下。’这话回得既巧妙又符合实情,吾皇听了,便同孙皓一起笑将起来。” 大家听完这个故事,施惠又讲了几个。邱守泰道:“除了朝堂,洛中的豪门士族之中可有什么新闻吗?” 施惠有了一些醉意,话也多了起来:“最近几年,洛阳的豪门士族们都开始享乐起来了,锦衣玉食,豪奢无度,甚至互相争奢斗富。比如太尉何曾及其子何劭、皇亲羊琇、王恺、王济、石崇等人。何曾连太官署供给的御膳都不屑吃,而自供饭食,每天要花一万钱,还说没有值得下筷子的肴馔;其子何劭,每天更是翻倍至两万钱;何氏父子虽然豪奢,但却比不过二王一羊,而二王一羊又比不过石崇……” 在座的众人虽说都是有身份的,但终究偏居一隅,没见过洛阳的大世面,施惠大讲洛阳的奢华之风,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最后,施惠又道:“要说新鲜事,还有一件,但只是对于偏远一点的郡国来讲算作新鲜,对于京师及大郡来讲早就习以为常了,那就是京师中的世家公子日趋缺少阳刚之态,擦脂抹粉不光只是大家闺秀的事,世家公子们每天出门,也必抹脂粉,所以洛阳城中脂粉时价一日贵似一日……” 施惠正在大谈洛阳的新鲜事,这时厨师献上压轴美味——炙牛心。这可是当时上层社会宴饮时,最重要也是最流行的一道佳肴。侍从将黑黑油油的炙牛心切成小块,送到每个人的面前。 施惠道:“这道炙牛心,是我在洛阳专门带来的名厨做的,大家尝尝怎么样?” 众人都吃了一口,赞道:“嗯——,闻着就香,吃着更香,回味无穷,果然是京师名厨,我等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炙牛心!” “这炙牛心,如果再配上西域进献的葡萄酒,那滋味——别提多美了!只可惜,路途遥远,葡萄酒又太少,不能拿来跟众位分享,可惜可惜啊。” 施得吃了一口炙牛心,虽然他以前也经常吃,但确实没有今天的炙牛心好吃。炙牛心还不算,他又听他父亲说什么“葡萄酒”,真是闻所未闻,他也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他有些向往起洛阳来了。父亲说,洛阳的世家子弟们都擦脂抹粉。我以前就听说过,感情这个传说是真的。在我们这里,这可要偷偷的,让人看见还要被笑话。哎,这就是汝阴和洛阳的差距啊。 施得在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宴会结束。施惠便请众宾客们都到戏棚中看戏。施得觉得没意思,就想回去。他看见食案上剩下的炙牛心,忽然想起阿妙、阿妍来,心道:朝廷不让随意杀牛,虽然我家不受限制,经常吃炙牛心,但牛心不比牛肉,杀一头几百斤的牛,牛心也才只有那么一点点,所以作为下人的阿妙和阿妍就很少能吃到,更何况是今天的炙牛心是洛阳名厨特别做的呢?我何不将剩下的这些带给她们尝尝?想必,他命人将剩下的炙牛心用荷叶包好,回到自己的住处。 每次少主不在,阿妙总是替他担心,担心他是否喝醉酒、是否被他父亲骂。她正在焦虑着,忽见施得回来,春风得意的,心里便放了心,问道:“怎么这么高兴?看样子,今天没有被骂啊?” “岂止不骂,我在众宾客面前为他长了脸,他还要嘉奖我呢。”随后,施得就将宴会上的事跟阿妙说了。阿妙听了,也跟着高兴。施得又问,“阿妍呢?” “阿妍刚刚出去了。” 施得手托着荷叶包道:“快叫她回来,我给你们带来好东西吃。” “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知道想着我们了,什么好东西值得你亲自带来?” “炙牛心,洛阳名厨做的炙牛心!快去叫阿妍回来。” 阿妙刚要去叫,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今天宴会上有朱先生吗?” “没有,他这个老儒有一股怪脾气,不愿参加这种场合。” “应该是家主没请吧?” “以前每次请他,他都回绝,所以我猜测这次也没请他。而且士族之间的聚会,一向是不请寒门之人参加的。” “这就是家主疏忽了吧?朱先生既然是你的老师,咱们就应该尊师重道才对,他为了教好你这个顽徒,费了多少心血,怎么能够慢待人家呢?你快把这炙牛心给他送过去,弥补弥补。” “可你怎么办?你不要尝尝这美味?这个机会可难得呢!” “有什么好尝的,牛心本就有一股特殊的怪味道,再加上烤的焦黑焦黑的,哪如牛肉好吃?这只是你们这些士族之家的病态追求,什么缺就专门吃什么!” 施得听从阿妙的言语,将炙牛心拿给朱先生。朱先生只是一介寒儒,平时只是教教书,弄几个钱,哪里吃过什么炙牛心?此刻见施得给他送来炙牛心,乐的合不拢嘴,一则是因为炙牛心是稀罕物,二则这也是施得作为学生的一片孝心,说明自己在施家还是很受尊敬的。他哪里知道这是阿妙的注意呢。虽然这东西吃起来,比起牛肉并没觉得有多好吃,但总归是稀罕物,他还是一时将它吃了个罄尽。 第二十六章 见此邂逅(2) 朱先生因为受到尊敬而心情大好,就对施得滔滔不绝地卖弄起学问来,虽然今天没有上课,但依然对施得大讲一通。施得想走,他却不给机会。正讲着,忽见阿吉走来说道:“将军请少主过去。”这下把施得给惊了一跳,因为施惠在宴席上刚说过的要考一考他。朱先生正在兴头上,便对施得道:“少主莫怕,将军无非是想考考你的功课,这些日子我们师徒可是下了不少工夫,所谓名师出高徒,你的学业大有精进,只管放心去。” 施得还是不放心,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父亲的上房,正巧碰见父亲走出房门,而且脱去了刚才会客的衣服,换上了一身武官的装扮,卷梁冠也换成了皮弁。 “阿翁,您这是要干什么去?” “去城外跑马场,带你学射箭去。” “学射箭?”提起射箭,必要骑马,而骑马射箭则有一定的危险,而且还很费力气,施得极不愿意。他本不爱读书,但跟射箭比起来,他宁愿读书。 正说着,就见两名马僮牵着两匹高头大马走来,马上都挎着硬弓和箭囊。一行人出了大门外,施惠本是武官出身,骑马射箭很是在行。他手扳马鞍,左脚踩镫,右脚轻轻一翻,就上了马。施得平日出门,都是坐马车的,最讨厌骑马。因为骑马不但颠簸,还容易摔跤。且不说骑上去了,即便是离马近了点,看见马摇头晃脑,四蹄乱动,他就担心会不会被马咬亦或是中了马的铁蹄。 施得此时的心已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小脸煞白,腿肚子也有些哆嗦,绵软无力,哪能上得去马?施惠见状,呵斥一声,然后对两名马僮命令道:“把他推上来。” 两名马僮将施得的左脚搭在马镫上,然后用力一托,将施得送上马背。这匹马非常高大,马背差不多跟成年人的脖子一样高。施得坐上去,看见自己高高的远离地面,便觉胆颤。好在这两匹马是良马,被驯服已久,非常温顺,不会耍脾气、尥蹶子,走的非常平稳,施得坐在上面才稍稍觉得安心些。 施惠知道儿子不惯骑马,所以并不打马飞奔,而是慢慢地与其并马骑行,几名随从跟在后面。施得定了定神,问道:“阿翁,你要我学骑马射箭做什么?” 施惠道:“不学骑马射箭,以后朝廷有了战事,怎么去领兵打仗?” “我又不想做武官。” “你不想去打仗,他也不想去打仗,大家都不想去打仗,那么不管是外族侵犯,还是内部起了乱兵,就任由他们宰割不成?我们这一代人虽说现在大多沉迷享乐,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攘外安内,打下了江山。而你们这一代人,羸弱的一塌糊涂,京师的士族子弟尤甚。长此以往,我担心早晚有一天,这个难得的太平盛世会葬送在你们这一代手里!” 施得听完父亲的教诲,竟然失笑:“阿翁,你说的太过了吧?好像我学不学骑射,关乎整个大晋的命运似的。” “即便不关乎国家的命运,也关于你自己的修养。你岂不闻,古来君子,讲究‘通五经贯六艺’吗?五经你通了多少?六艺又贯了多少?” “五经——”施得想起刚才老师的鼓励,信心满满,刚要说‘五经你随便考’,但又恐怕父亲出的题目太过偏颇,自己答不出,遂又改口道,“阿翁,关于五经,咱们说好的,你给我一年的期限,何必现在问!” 施惠笑道:“我又没说现在考你,既然定了明年上巳节再考,我一定说话算数。那你说说礼、乐、书、数、射、御,六艺之中,你会了哪几艺?” 什么老掉牙的标准,还来考我?现在谁还讲究什么“通五经贯六艺”的。施得虽在心里如此抱怨,但嘴上却还是努力应付着父亲的话:“这个‘礼’嘛,我是讲究的,但只限于咱们士族之家范围内;‘乐’呢,我现在也在学着拿咱家的桐木琴弹弄几曲;‘书’和‘数’自不必说,有朱先生的教授,你应该放心吧;如此说来,只差‘射’和‘御’了。” “射箭,我今天就教你,那么驾车,你打算什么时候学?” “我学驾车干什么?咱家有的是御夫!” “家里有御夫就不学驾车了吗?驾车是一门技艺,不要把驾车当作苦力。作为男子,必须要学会驾车。” 父子俩在马上一边走一边说。刚出城门,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施得突然指着前面不远处惊叫道:“呀,我的有缘人。” “什么有缘人?”施惠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见有一个身着黄纱裙的少女带着一个总角大的男孩正进城来。 “阿翁,你忘了?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上巳节我捡到的漂流蛋的那个女孩——韩芷馨。” “混蛋!”施惠听罢,怒不可遏,将马鞭一指,“你一个堂堂的世家公子,怎么能跟一个寒门女子讲什么有缘人?太不像话了!” 见父亲真的发怒了,施得有些胆怯:“阿翁,我只是觉得那天的事情很凑巧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 芷馨姊弟俩是来城里为母亲抓药的。因为施得骑着高头大马,非常的显眼,所以芷馨比施得更早地发现了对方,但她们姊弟只装作没看见,径自进城了。 施惠余气未消,冲着儿子的马屁股就是一马鞭。那马受痛,向前奔跑,施惠拍马前追。到了跑马场,施得早就吓出一身冷汗。 施惠策马绕着场地跑了一圈,道:“这一大片场地,要是种粟米,每年也可以收几千斤。而你却不肯习练骑射,就这样荒废着,岂不可惜?还有御车,家里各样车子十数辆,而你却连摸都不摸,寒门子弟想学射御,谁有这个条件?” 随从跑到马场中央设好了箭靶,施惠摘下弓,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弦上,道:“这射箭之法……”刚说到这里,忽见家里有人飞奔跑来禀告:朝中来信,让君侯即刻回洛阳去。 施惠听闻,不敢怠慢,对儿子嘱咐几句,就立刻拨马转身,回府去了。施得巴不得父亲走了,哪有什么心思学射箭,想下马,一看这高度,又恐高,只得在马僮的接应下下了马。由于不惯骑马,浑身紧张,他觉得很累,一下马,便对从人道:“回家去叫一辆车来,我要回府。” 从人道:“少主,咱这里有马啊,还叫车干什么?” “我不要骑马。” “这马多温顺,绝不会摔着人的,刚才你骑一路了,不是也很好吗?” “即便它再温顺,单单这高度我都受不了!”施得有些不耐烦了。 从人见此,唯恐再说下去会挨骂,没奈何,只得回去叫车。 施得正坐在马场旁边的石凳上休息,等着马车。忽见远处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从城里的方向出来。个子高的身着黄衣,再近些,施得辨认出是芷馨。芷馨一瘸一拐的,用力地扶着弟弟的肩膀。原来芷馨走路不小心,踩在一块石头上,将左脚崴了一下。她们姊弟走的累了,发现路边有一颗大柳树,树下有一块青石,于是便走过去,坐在石头上休息。芷馨和施得分别坐在路的两边,但相隔不过数丈。 “呦,我的有……”施得看见芷馨走到近前,想起上次的事,想要再戏耍芷馨一番,刚要说“我的有缘人”,想起父亲的教导,唯恐从人前去告密,就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但又不知说什么,忽想起一句诗来,从人们肯定听不懂,便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真是冤家路窄。芷馨原本没留意到施得,不想在这里又遇到了他。她怒目圆睁:“谁是你的良人,谁跟你邂逅?” “你是我的良人,我跟你邂逅啊,难道跟舒晏吗?可惜他不在,哈哈哈。” 话音未落,若馨突然扭头一指:“谁说我晏哥不在,你看那是谁?” 施得和芷馨向后一看,果见舒晏推着一辆独轮车,也从城里出来。他的步伐很快,几步就到了跟前。 芷馨欣喜非常,转身对着舒晏,故意挑眉气着施得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施得很不自在地冷哼一声:“敢情是约好的一起进城的吧,还装什么?” “谁像你那么龌龊虚伪,我们是各走各的,根本不知道对方也进城去,在这里偶遇的好不?” 因为家里种的菜蔬吃不完,今天,舒晏借了一辆独轮车,推着自家的菜到城里去卖。刚刚卖完回来。以他的步伐,要快于芷馨姊弟三成不止,所以,虽然芷馨姊弟抓完药就往回返,但依然被舒晏追上。舒晏听施得说话带着讽刺,本想怼他,但那样太显得自己没风度,而且自己这一阵子卖柴,全亏了施得帮忙,于是便一拱手道:“施公子,听说贵府今日有喜事,你在此作甚?” “我在这里练习骑射……”施得这话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就你?也能拉得动弓?”芷馨嗤之以鼻,然后又嘲他道,“有本事演练一遍给我们看。我看你呀,能上得去马就不错了!” 芷馨话音刚落,施得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施家的马车飞驰而来,在施得身边停下车。 阿妙和阿妍下了车,抓住施得的胳膊,不安地道:“老夫人正在家里担心你:你连马都没有骑过,怎么能够学习骑射呢?她知道你骑不惯马,所以派我们随马车来接你。后来路上遇见马僮,听马僮说,‘你们刚到马场,还没等学,将军就有事走开了。’我们才放了心。怎么样,第一次骑马,没惊着吧?” 两名婢女的话将施得出卖了,舒晏和芷馨听完,不停地偷笑,“原来是第一次啊。” 施得尴尬不已,甩开二人,刚要蹬车而去。忽听“哎呦”了一声。原来是芷馨刚才这一笑,崴的那只脚触到了地面,吃了一痛。 “你的脚怎么了?”舒晏这才看见芷馨用手托着自己的左脚,只用右脚着地。 “没事,崴了一下。” “这么不小心!疼不疼?”崴脚而已,舒晏明知不算什么大事,可还是忍不住关切。 “多少疼一点,就是走路不方便。” “哎呀,你早说嘛,快把脚伸过来。”舒晏说着,就蹲到芷馨的脚前。 施得见状,忙道:“舒晏,你逞什么能?没钱找大夫,我可以给你们,别把她的脚弄坏了。” “谢谢你的好意,不必了。”舒晏端起芷馨的左脚,只一扭。 芷馨又“哎呦”了一声。筋骨已然回位。她欢喜道:“居然不怎么痛了。” “不痛走两步。” 听从舒晏的话,芷馨试着站起身,绕着柳树走了一圈,果然没事。 看见芷馨没事了,舒晏又嘱咐道:“虽然好了,但也要慢慢来,不能吃力走路。” “走不得路,怎么回家?不如——” “不如坐我的马车吧。” “可以坐我的独轮车啊。” 舒晏和施得几乎同时出口。 施得“嗤”了一声道:“你那个破车根本就不是人坐的,脏兮兮的不说,还尽是木头架子,连个板子都没有,怎么坐人?” 那个回家叫车的马僮刚喘吁吁地跑回来,听见施得的话,便道:“少主,你刚刚说骑马害怕,专门让我大老远的跑一趟家里叫马车,现在你怎么又要将马车让与她人?而且还是个寒门之人?你不怕家主责备吗?” “这个……” “谁稀罕坐你的破马车。”没等施得犹豫,芷馨就走到独轮车前,“晏哥,把车把握稳了,我要上车了。” 这辆独轮车是推货用的,不是为坐人设计的。芷馨只能骑坐在中间的木架上,两只脚还要格外小心,否则会有搅进车轮里的危险。 “你坐这个车回去,这样憋屈着,时间长了,腿和脚都得麻了,保证你不如走路舒服。” “我宁愿骑在独轮车上憋屈,也不愿坐在你的马车里舒服。” 芷馨面朝前坐好,舒晏推起独轮车稳稳地走着,若馨在后面跟随。坐这辆车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地,但芷馨脑补了一下心上人在后面推着自己的画面:双臂有力,健步如飞,虽然微微出了汗,但却精神抖擞,或许还脉脉含笑地盯着自己。想到这里,她竟然粉面微红,幸福感爆棚。 到了家里,果然如施得所说,芷馨的双腿已经麻木的不行,再加上她崴了脚还没完全恢复,已经不能走路,只能由舒晏和若馨将她搀扶下车,坐在院中的一个木凳上。 若馨跑去禀告母亲,舒晏就要回去。 “晏哥……” “什么事?” “哦……”芷馨也不知道自己叫住舒晏什么事,只是见舒晏要走,她下意识地想留他一下,“嗯——愿言则嚏。” “愿言则嚏”本是《诗经》中的话,意思是,如果彼此想念对方,对方就会有感应,会打喷嚏。 舒晏听了这话,不觉脸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刘氏出来,舒晏问了好,就回家了。 第二十七章 米斛之争(1) 舒晏和芷馨已接近成年。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一起天真烂漫地玩耍了。何况舒晏又很忙,又要读书还要经营家里,他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天已入秋,芷馨在家里无事,帮着若馨温习功课。这天,温习到《诗经》·《郑风》,芷馨读着其中的一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首诗是描写相思之情的,正和芷馨此时心境。 “晏哥啊,傻晏哥,我不方便去找你,你也不会来找我啊,哪怕是教教若馨功课也行啊,不但不来找我,最近连个音信也没有……” “芷馨,去淘些米,做饭了。” 听到她母亲呼喊,芷馨怏怏地起来,走到厨房,一探米袋,只有不多的两把米了,她把米全都倒在瓢里。 “米没有了,午后,何不叫晏哥一起去舂米?这样既能把活儿干了,又可以跟晏哥见一面。好,这个理由正大光明!” “阿母,米没有了,吃过饭要去舂一些了。” “好,你跟你弟弟拿些稻谷去舂吧,现在好了,施家的水碓很近,不用跑远路了。” “去跟晏哥说一声,问他今天午后要不要去舂米。”她吩咐若馨。若馨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芷馨心想:舒晏那个傻小子,不解风情,哪懂我的心意,如果他家有米,他一定会说不去的。她有心再嘱咐若馨几句,可是一转眼,若馨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须臾,若馨回来了,芷馨忙问:“怎么样?晏哥去不去?” “去,晏哥说,他家也没米了。” 芷馨一阵欣喜,心情一好,饭也多吃了半碗。若馨还小,全然不理会,可是刘氏全看在心里,知女莫若母,她早就看透了女儿的小心思,只是没有说出来。 刚吃好饭,就见舒晏推着一辆独轮车过来,车上放着一口袋稻谷。舒晏把车停在门口,先进来跟刘氏打了招呼,又对若馨问道:“最近在读什么书?” 若馨道:“在读《礼记》,偶尔复习一下《诗经》、《论语》。” 舒晏点头道:“好,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你一定要读好书,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这样韩伯父才能瞑目……” 一提到“韩伯父”、“瞑目”,芷馨马上对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了。舒晏猛然想到:韩伯母在这里,‘韩伯父瞑目’的话可不能乱说,幸好刘氏没有听到。他马上改口道:“《礼记》繁杂,有些地方晦涩难懂,过两天我有空,就来教你。” 没等若馨开口,芷馨抢道:“那好,一言为定哦,你这个当哥哥的可不能食言啊。”芷馨平时在家干活儿就穿着普通的褐色麻布裙,不加任何装饰,显得朴素清新,自然美丽到极致。 舒晏只是一时为了避刘氏的忌讳而临时改口,却不想,芷馨却当了真。确实,他有很长时间没指导若馨读书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能够反悔呢?何况,以我们舒韩两家的关系,辅导若馨弟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这样吧,以后我没空来找你,你就去找我,咱们必须把功课追上去。” 随后,舒晏跟芷馨两个人将稻谷抬到独轮车上,舒晏推着车,芷馨、若馨跟在后面,向施家水碓方向走去。遇到上坡或是难走的地方,芷馨就帮着推一下。从舒晏进门,到问若馨的功课,再到这一路走来,舒晏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心无杂念,就连不多的几句交流也是坦坦荡荡,从来没有多看芷馨一眼。芷馨看在眼里,对舒晏又敬又气,气的是,他的不解风情,敬的是,他的君子坦荡荡。 来到水碓边,舒晏和芷馨都有一种莫名的感慨。这条汝河和这片自家昔日的田地,承载了童年太多的欢乐和无奈。泥人、誓言、除草、暴晒、施得、洪水、失去父母……如今建起了一座高大的水碓房,水碓房至汝河边的这一段修了一条小水渠,水渠的流水冲击着水碓机的大圆木轮,大圆木轮连着两根木杆,木杆上连着石锤,石锤下方是一个大石槽,石槽里放进稻谷,不间断的水流带动着石锤不停地上下摆动,达到舂米去壳的目的。两个动作娴熟的人在忙碌着,去壳、筛糠,一气呵成。水碓房的前面,专门修了一条路,好方便来来往往舂米的人们。这一片土地,除了舒韩两家原来的一小块之外,东西两边两大片都是施家的,东边是水田,西边是旱田。施家将舒韩两家的地换过来之后,又修了一条大水渠,将西边的旱田也改造成了水田。这样一来,不管遇到多旱的年景,这一大片地都能及时耕种,及时浇灌。 这座连机水碓的效率很高,舂米快,所以不用长时间的排队。等了不大一会儿,就轮到舒晏他们了。舒晏先将芷馨的米倒进石槽中。水碓启动,他看着石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石槽中的金黄的稻谷,慢慢变成白色。 舒晏不由欣喜:施家果然是为老百姓造了点福,为老百姓节省了很多时间。这样想来,自己家虽然失去了这块好地,也是值得的。 正在此时,他听见后面有人在争论着什么,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邻居舒小六跟施家的田庄头。 舒小六问田庄头:“在你这里舂米是怎么收的钱?” 田庄头道:“小六,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你也来不止一次了,当然是十取一啦,其他地方不都是这个价吗?” “既然是十取一,那么舂一斛米是不是应该收取十升米的工费?” “对啊,一斛十斗,一斗十升,一斛是一百升,一百升取十升,这没错!” “那我刚才在这儿舂的米是不是收我十二升米的工费?” 田庄头道:“舂米的这么多,我怎么记得谁的多少?” 水碓旁边的一个舂米师傅应道:“没错,我跟小六相识,我记得是收了他十二升米。” 田庄头瞪他一眼:“不用你多嘴,好好干你的活儿。”随后又对舒小六说道,“哦,你一共舂了一斛零两斗米,理应收你十二升米的工费。” 舒小六急道:“什么一斛零两斗?我家人口多,经常舂米,上次我就感觉不对劲,多收了我二升米,但是我心里拿不准。这次,我特意拿准了数量,回家又量了量,明明是一斛还不怎么满的,怎么变成一斛零两斗了?” 面对舒小六的质问,田庄头却不慌不忙地反问:“你家里有斛?” 田庄头当然知道平常人家是没有“斛”这种量器的,所以他才有把握这样问。 “我家里当然没有斛,不过我家里有斗和升。刚才我的米在你这里量的是一斛零两斗,可我家里量的才九斗八升,所以你多收了我二升米!” “笑话,我们怎么可能多收你的工钱!我们的斛是按照朝廷的标准制做的,最规范不过了,而你的斗和升却不知是你祖上几辈传下来的,甚至连哪个朝代的你自己都说不清了。这样的旧量器你自己家里偷着用用也就罢了,还敢跟我这新斛校正吗?再说了,即便是同样的标准,如果量器大小有区别,也有‘分斤百两’的说法——把装在一个大量器里的东西分成几份小量器来量,自然是不够的。” 舒小六家的斗和升确实是先前留下来的旧量器,这让他顿时觉得理屈了三分,但他还是不甘心,抓住最后的把柄分辩道:“即便是‘分斤百两’,差也不过是差个零头,怎么可能差这么多?分明是你们想欺骗老百姓,多赚老百姓的钱。” 两下里一争论,现场舂米的人都纷纷侧耳倾听,围观的人越多,田庄头就越不能承认他的斛有问题。以前,各个朝代的度量衡标准很不统一,非常混乱,即便是秦始皇统一了度量衡之后,度量衡的标准也经常改变,尤其是汉末以后,政治混乱了,其他的一切都跟着更混乱。正因为没有标准,再加上平常老百姓家里都没有“斛”这种量器,所以施家才用小斛冒充标准斛。不想今天却遇上了舒小六这样斤斤计较的人,居然回家用斗和升来校正他的斛。 听了一会儿两下里的争论,舒晏心里已经猜到,多半是施家的斛有问题,多收了老百姓的好处,他决定去管,虽然想起几个月前,施得对自己卖柴的照顾,但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因为个人的关系而置众多老百姓的利益于不顾。舂了一斛米就多收了二升,时间长了,这些穷乡亲怎么受得了? 于是舒晏走过来,先打了个招呼道:“六叔,田庄头。” 舒小六看到舒晏,忙道:“晏儿,正好你也在这儿,我是粗人,你是读书人,你给评评理,他的斛有问题,多收舂米钱。” 田福斥道:“胡说,我们的斛怎么会有问题?” 舒晏道:“你们两个先别争,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争论的关键是,这个斛是不是标准的。施家开的这么大的水碓房,乡亲们在这里舂米,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长长久久的事。不管是谁说的对,每次差一二升米都不算事,可时间长了差得就多了,所以这个问题有必要澄清一下。在下不才,读过几天书,又常去汝阴城西市,所以我知道斛的尺寸。自魏以来,朝廷大司农规定,今斛其径为一尺三寸五分五厘,深不变,还是一尺,其积为一千四百四十一寸零十分寸之三。我们大晋还是沿用前朝的标准。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现在就量一量这个斛的尺寸就知道它标不标准了。” 老百姓听说要校正施家的斛,都围过来观看。人群中有好事的人,马上回家拿来尺。田庄头脸色已经变得难堪,事已至此,也没办法阻止。舒晏拿过尺来,先量的深度,没错,正好一尺。 田庄头道:“怎么样,一尺就是一尺,还用量什么?” 众人道:“诶,田庄头,既然量了就要连径一起量了,光量个高,算什么。” 田庄头无法,舒晏开始量斛的径长,众人眼盯着舒晏的尺,结果是一尺二寸三分多一点。 舒晏放下尺,冲着大伙儿说道:“一尺二寸三分多一点,我们就按一尺二寸四分来算,大家来算算这个斛的积是多少。” 舒小六等众人都笑道:“晏儿,你在开大家玩笑,我等都是粗人,认识尺的就不错了,谁会算这个斛的积呢,还是你给大伙儿算算吧。” 舒晏用九章算法一算,须臾出来结果:“各位乡亲,这个斛的积是一千二百零七寸。” 第二十八章 米斛之争(2) 众人一下炸开锅,矛头对准田福,纷纷指责施家弄虚作假,多收老百姓的钱。 “施家这么大的家当,怎么还欺诈我们小老百姓,太可恶了。” “你们这样,我们宁可多走路,去远处舂米,也不来你这里舂米了。” “把以前多收我们的米还给我们!” 用小斛冒充大斛的事,本是施惠默许的,但施惠只管默许,具体操作还是由田福来做。田庄头情知理亏,他的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白,正不知如何收场,忽听背后有人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在此吵吵嚷嚷,打扰我的心情,原来是你。哼哼,我就知道,有你在的地方,韩家小姑也一定在,你们总是这么凑巧在一起,呵呵呵。”此人冲着舒晏说话,眼睛却瞟向芷馨。 舒晏扭头一看,原来是施得。施得脸如白玉,穿着一身白衫,阿妙、阿妍左右相陪。 “哦,施公子也在这儿。” 芷馨听到施得说,她总是凑巧跟舒晏在一起,明明是施得有意捉弄,顿时羞红了脸,怒道:“不要打岔,先说说你家的斛,弄虚作假,欺骗老百姓!” 施得道:“我家的斛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是汉时古斛,并非作假。朝代更迭,制度标准屡屡变化,让人应接不暇,所以我家还是沿用古斛,一时还没来得及用今斛。” “自相矛盾了吧?刚刚田庄头还说你家的斛是当今最标准的,怎么你又说是汉时古斛?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古斛的尺寸吗?古斛其径为一尺四寸一分四豪七秒二忽,深为一尺,其积为一千五百六十二寸半。” 舒小六道:“一千五百六十二寸半?那岂不是比今斛还要大一百二十一寸呢?” 施得不慌不忙,冲着人群说道:“各位不要急着下结论,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当今所用的所有度量衡,都跟古时不一样了,包括尺度,而今天所用的尺比古尺大了半寸,古尺只相当于今尺的九寸五分五厘。所以说,折算下来,虽然名义上古斛的积要比今斛大,而实际上古斛要比今斛还要小呢。” 众人大多都被施得的话蒙住,他们不懂这其中该怎样换算,都拿眼睛看着舒晏。 舒晏笑道:“对,没错,今尺是比古尺大,那请施公子把古尺折算成今尺的标准,用九寸五分五厘为一尺来折算一下古斛的积是多少呢?” 施得把头一扭:“呃……本公子不想费那个脑筋!” “对于别人来讲,或许有些复杂,但对于施公子来讲,并不复杂,我知道施公子也是精通九章算法的,只是施公子不想动这个脑筋而已。既然施公子不想动脑,那么我就替你算好了,古斛折算为今天的标准为一千三百六十寸,而你们现在所用的斛却只有一千两百多寸,差了一百五十多寸,这怎么解释?” 没等施得说话,田福对舒晏怼道:“舒小郎,刚才我们施公子也说了,度量衡从古至今,各个朝代都不一样,非常混乱。同为古斛,我们的古斛跟你说的那个不是一个朝代,这有什么奇怪?再说了刚才你凭空列举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数字,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我所说的都是史书上记载的,如果不信可以去查。” 田庄头将手一摆:“谁耐心去查那些东西!总之我就认为我们的斛没问题。” 舒晏冷笑道:“不去查也没关系,不相信我说的数字也没有关系,问题照样可以解决。” “怎么解决?” “古尺、古斛,跟今尺今斛的差异,我们先不去争论,不过田庄头,这一斛等于十斗,一斗等于十升,这总该没错吧?” “当然没错,一斛等于一百升。” “那就好,现在就把你的斛装满米,再用你的升往外舀,看看是否够一百升,如果正好一百升,那么,即便你的斛跟你的升都不标准,那也是公平的;反过来,如果舀不到一百升,哼哼,田庄头,要怎么说?” “对对对,这个办法好,最公平,我们现在就试试。”众人齐声喊好,有的已经跃跃欲试,往斛里倒米。 田庄头顿时傻眼,他没想到舒晏会想这个法子,暗骂晦气,居然碰到斤斤计较的舒小六不说,又碰上舒晏这个什么都懂的人。 “那可不行,施家的量器可是你们随便校正的吗?” 田福恐怕众人来真的,赶忙伸手把升揣进怀里。他说什么也不能让众人用他们自己的升去校正他们自己的斛,因为他自己最清楚,他每次多收的米绝不止两成那么多——他的斛比标准斛小不说,他的升却比标准升大了一圈,这是众人所不知道的,如果真要是校正起来,只会差得更多。 田福这边极力阻拦,众人虽然群情激奋,但也不好强来。因为第一,施家家大势大,不是好惹的;第二,虽然舂米的百姓人多,但终究是民间自发的,没有官方参与,不具强制性。 施家这边也是不敢来硬的,第一,对方虽然都是没钱没势的普通百姓,但是人多势众;第二,毕竟自己是做生意的,眼光要放长一点,不能得罪众人。 双方就这样处在半僵持状态,正不知如何解决,就听见人群外有人叫道:“本郡国仓曹史在此,都闪开了!” 众人回头一看,来了三个人,为首的这个人戴着卷梁冠,穿着官服,有认识的叫道:“呦,是唐仓曹。”大家忙闪开一条路。 唐回不理众人,径直走到施得跟前,向施得施礼道:“施公子,在下刚刚路过这里,听见众人喧闹,不知出了何事?” 施得看了一眼唐回,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还了半礼,对田福说道:“田庄头,你来跟唐仓曹说说是怎么回事。” 田福道:“唐仓曹来的正好,你给评断一下。因为舂米的事,舒小六、舒晏等人信不过我家的斛,说我家的斛有问题,要来校正,真是岂有此理,我家的斛也是随便校正的吗?” 大家反驳道:“真凭实据在此,明明是你家的斛有问题,还要耍赖,正好唐仓曹来了,我们请官家评评理。” 唐回听完,已了解了大概,略一思索,冲大伙儿说道:“这买卖双方全凭自愿,他施家提供舂米的水碓,是自愿,尔等百姓来这里舂米也是自愿,双方都是出于自愿,至于用什么量器,这是水碓一方的自由,这个事本仓曹怎好强制干预。” 舒晏一听,唐仓曹明显是向着施家说话呢!买卖欺诈,官家不管谁管?他冲唐回稍一施礼:“唐仓曹,你说老百姓都是自愿到这里来舂米的,买也自愿,卖也自愿,你不好强制干预。那么请问唐仓曹,大晋统一天下这么多年了,作为一个统一的王朝,他的度量衡必然是统一的,而且必须严格按照朝廷大司农的统一标准执行,这是朝廷威严的体现。可是,在汝阴国境内,居然还有人置朝廷的法制于不顾,用前朝的旧量器用来交易,这恐怕很难说的过去吧?” 一席话说得唐回脑袋发懵——朝廷的法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施家又绝对是惹不起的。怎样让双方都有台阶下呢?他脑袋飞快地转着,只要不让众人校正施家的量器就行…… “不如这样吧。”唐回思索一会儿道,“这量器的事,我也不太懂,什么斛啦,斗啦,升啦的。不过这前朝的旧量器,只能自己家里用,不能拿到公开场合来做交易用。至于施家现在所用的斛,你们大家也不要去校正了,我就此没收,带回郡国府去。明天,请田庄头派人按照我大晋的标准重新做一个新斛来给大家舂米用。好了,就这样,大家散了吧。” 唐回说完,偷眼看施家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施家是否满意。田庄头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而施得却好像在神游,半天都没有听他们说什么了。他不敢打扰施得,以防惹个没趣,于是便命随从带上斛径自去了。 舒小六见事情还没解决完,唐回就要走,急忙喊他留下,但唐回哪里肯听。他没法,只得又冲田庄头嚷道:“今天多收了我的米怎么算?” 此时田福早已把心放在了肚子:“你凭什么说我多收了你的米?有什么证据?”斛拿走了,他知道众人都没什么好办法,所以他就更不用承认作假了。 舒晏听了,拉了一下舒小六的衣角,小声道:“算了六叔,讨不回来的,你没看到连官家都向着施家吗?好在他家的水碓开的时间并不长,也没多大损失,只要以后他家的量器是标准的就好了。” 舒小六没法,也值得如此。 舒晏对田庄头道:“《论语》有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过去的就不要再追究了,我们只求从明天开始,施家能够公平交易。” 舒晏说完,大家都渐渐散去,舒晏跟芷馨家的米也都舂完了,正准备收拾好跟舒小六搭伴回家,只听见施得笑道:“既往不咎?既往不咎怎么可以?” 施得的话把众人说愣了,都吃惊地望着施得。舒晏问道:“施公子,你的意思是……?” “没你们的事。”施得先对着等待人群嚷了一声,然后瞟着芷馨道,“我的意思嘛……关于今年上巳节漂流蛋的事,想唐突地问一声……要怎么说?” 又提这事!芷馨愤怒,心想:这家伙总是纠缠不休,无理取闹,怎样收拾收拾他呢? “怎么说?嘿嘿,只能说那天施公子的运气不错。” 施得笑道:“呵呵,本公子的运气一向不错。” “施公子,你那天是不是弯腰捡了一个蛋,然后用手往上抛着玩?” “对啊,不过没想到最后却让你母亲抢去了。” “施公子,你不知道,今天本姊姊的运气也很不错,我也弯腰捡了一样东西,也想往上抛,只不过这可不是鸡蛋……” 话未说完,芷馨迅速在地上抓起几把刚碾完的稻壳,向施得的头顶上方抛去,施得还没反应过来,三把稻壳如金色的小雪花,密密麻麻的落在了施得的头上、身上,就连旁边的阿妙、阿妍也跟着遭了殃,三个人互相拍打着身上的稻壳。掉到身上的还好弄,可掉到发髻上的就不好清理了,众人见三人如此模样,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阿妍刚要发怒,却被阿妙拦住。 芷馨追上已推车先行的舒晏和弟弟若馨,回头笑道:“ 不要有下次,再有下次,就改用稻糠喽!” 第二十九章 狼象奇遇(1) 回家途中,舒小六告诉舒晏,最近最好不要赶夜路,听说咱们这儿附近有狼群出没,舒家庄已经被咬死好几只羊了。古时人口稀少,尤其是晋初的时候,经过长期战乱,全国大部分地区人口都不及汉朝鼎盛时的十分之一。野外有个狼群、野狗群什么的根本不足为奇,有些地区甚至连老虎都有出没,所以舒晏听了也没怎么上心里去。 舒晏这些日子以来履行自己的承诺,经常帮若心读书。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舒晏并不去韩家,而是若馨去舒家找舒晏,所以舒晏跟芷馨并没见多少面。 时至初冬,天气渐冷,汝阴城里的柴紧俏起来。舒晏约好了若馨午后去西山砍些柴去卖。 “我们天黑前就把柴砍好,挑回家里,明天一早拿到市上去卖,早去早回,回来后,我还可以帮你读读书。” “好的,晏哥。” 若馨答应了,回到家里,跟母亲、姊姊说了,芷馨一听兴奋起来,放下手中的针线,“在家好闷啊,我也要去西山!” 刘氏并不反对:“要去就去,用得着这么兴奋吗?” 午饭后,舒晏、若馨拿着木杆当作扁担,腰里掖了斧头,芷馨带着绳索,三个人向西山走去。临来之前,芷馨还稍微妆扮了一下,有舒晏的场合,芷馨的小脸总是稍稍泛着红晕。舒晏和若馨走在前面,一路上都在谈论着孔门十哲,芷馨无聊地跟在后面。 若馨问:“晏哥,孔门弟子你最喜欢哪个?” 舒晏回道:“孔子门徒各有各的优点,又各有各的不足,孔子最得意的是颜回,其实我也挺喜欢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种穷而豁达的精神,跟你父亲和我父亲很像的。但是他这个人比较死板,孔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言听计从,从来不知道反驳。” “说起死板,那就更像我阿翁了。” “呃……”听到若馨如此说,舒晏后悔刚才说出死板这个词,“其实韩伯父只是对事认真,不见异思迁。” 若馨并不在意,接着向下说:“我觉得子贡也挺好的,虽然孔子不大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敢于提出不同于他老师的主张……。我喜欢他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那子游呢?” …… 两个谈得甚欢。 芷馨在后面默默地跟着,她有些生气:这一路走来,舒晏都还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不看也就算了,居然把我晾在后面,和我弟弟聊什么孔门弟子,那些古人有什么好聊的?明明知道我不喜欢那些,哪怕聊聊诗也好啊,是不是故意不想跟我说话? 芷馨一路上闷闷不乐,嘴撅得老高,她有些后悔,今天到底应不应该来。其实,舒晏也并不是故意冷淡她,只是男孩子不如女孩子心思细密。 西山是一座荒山,平时除了樵夫和猎人,其他人绝少到这里来。到了西山,舒晏和若馨爬到崖边的树上,抡起斧头去砍枯枝,芷馨在下面将砍下的枯枝收集在一起。 芷馨站在山坡上向远处望去,山南面弯弯曲曲流淌着的就是汝河,汝河岸边成片的是施家的庄园,庄园外人来人往的地方是施家的水碓。再远处的东北方向,有密集人家的地方就是舒家庄。一条笔直的大道从汝河渡口,穿过舒家庄庄外,向北直通向汝阴城。自从上次因为斛的事引起争论后,施家果然不敢再用假的斛、斗、升了,全都更换成了标准的量器,老百姓也都安安心心地在那里舂米了。 芷馨远眺了一会儿,早把刚才的闷闷不乐给忘光了。看着这一个大男孩和一个小男孩轮着斧头认真砍柴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的,芷馨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幸福感。在她的心目中,这两个男孩都是她最亲的人,不论贫富,只要这两个男孩在身边,健健康康的,就满足了。 她低声吟诵:“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祝愿幸福永远伴随着他。 芷馨吟诵完,心里默默祈祷:愿幸福永远跟随他们晏哥和我弟。 冬季日短,酉时还没到,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下来。 芷馨已经收集了不少枯柴,她对着树上的舒晏和若馨喊道:“晏哥、若馨,天黑了,柴也已经不少了,我们回家吧。” “好吧,稍等,马上好。”舒晏口中应着,手里轮着斧头又砍了几根粗枝。 芷馨弯腰去捡,猛抬头,发现前方不远,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向她悄悄移动过来,因为天已擦黑她看不太清楚是什么,山林间的小动物很多,她起初并没有多想,看轮廓既像狗又像野狐,不过野狐跟狗的眼睛不会有那么亮,还泛着绿光。 “狼!”她猛然想起前几天听舒小六说过附近有狼群出没,她断定那是狼,随口惊叫出来。 等到舒晏听见呼喊,那只狼已经到了芷馨跟前,芷馨刚要转身跑。舒晏大喊:“芷馨,不要跑,你跑不过它的,转过身,不要背对着它,否则它会咬你的脖子。” 舒晏一边说一边迅速的下了树,向狼和芷馨的方向靠拢,现在那只狼跟芷馨近在咫尺。食肉野兽都有敏锐的观察力,专门拣弱小的那个猎物下手。那只狼偷眼看了一下手拿斧头的舒晏,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它稍微顿了一下,突然猛地扑向了芷馨,舒晏一惊,跑过去救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他飞出了手中的斧头,嗖的一声,不偏不倚,正砍中狼的后跨,虽然狼已负伤,但并不致命,斧头砍中狼之后,却径直飞向山坡下去了。 受伤后的狼更加暴躁,张牙舞爪地又扑向了芷馨。在这一瞬间,舒晏已经挡在了芷馨的前面。舒晏一闪,躲开了狼的利齿,但没躲开它的利爪,野兽的爪子平时缩进肉垫里面,用的时候就伸出来,就像钢钩一样锋利。 “嚓”的一声,狼爪在舒晏的左肩上抓了一下,顿时鲜血就流了出来。鲜血使野狼更加兴奋,正想再扑过来。没有了斧头,舒晏绝无把握赢这头狼,恰好此时若馨赶到,舒晏抓过若馨的斧头,对准狼头就是一斧,但狼头太硬,又砍得偏了些,这一斧也不致命,搏斗了几个回合,此时狼来了一个起落,因后腿受伤,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舒晏瞅准机会,对准狼的脖子狠狠就是一斧,这一斧用力过猛,一下砍断了狼的颈椎,挣扎了几下便倒地不起,斧柄也同时折断。 舒晏扔下斧柄,稍稍松了一口气,浑身筋疲力尽。危险解除了,他忙安慰芷馨:“不用怕,现在没事了。” 芷馨却呆滞地望着远方:“晏哥……别高兴得太早了……” 舒晏一怔:“怎么?你受伤了吗?” 芷馨只摇头,并用手指向前方。舒晏顺着芷馨的手看去,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迅速向这边靠拢。 是一只母狼。 “坏了,我们全没了武器。” 须臾,这只母狼来到那只死狼跟前嗅了嗅,又用嘴拱了拱,随后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嚎——“嗷。” “嗷——嗷——嗷。”在舒晏三人的身后传来同样的三声低沉的带着愤怒的嚎叫。舒晏以为是山谷回声,可回头一看,却彻底绝望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身后围上来三只狼,正呲牙咧嘴,闪着绿光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三个人。 芷馨和若馨被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女孩子和一个小孩子,这也难怪,舒晏在他们面前俨然就是保护神了。 “火石呢,狼最怕火了,你们两个谁有火石?”他大声喊。 两个人一起摇头,舒晏心想完了,斧头没有了,火石也没有,虽然还有两根木杆,可离的太远,天黑根本看不清在哪里,即便是拿在手中,对四匹狼来说,两根木杆几乎起不了什么作用,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死就死了吧,可是葬身狼腹实在憋屈,连全尸都不会留下。 他们三个人肩膀挨肩膀站成三足鼎立式,脸朝外,做好战斗准备,明知打不过狼群,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芷馨靠着舒晏的肩膀,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紧挨着过。在这生死关头,她反而平静下来。自己熟读《诗经》,对舒晏的情感都通过《诗经》抒发出来,自己刚刚还默默祈祷,‘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这就大祸临头了,原来这祈祷全是反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但从没有过肌肤之亲,生没能在一起,死却死在一起。死就死吧,能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也安心了。我最忌讳的就是《王风》中的那两句,从不吟诵,没想到此刻却最适合我:“榖则异室,死则同穴。” 活着的时候虽然分居两室,但死后要葬在一起。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舒晏也附和道。 芷馨一阵欣喜,这一句附和,足以看透了舒晏对她的心意,原来以前对她的不理不睬,全是“道貌岸然的伪装”。 若馨近来也渐渐懂事,他渐渐看懂了他姊姊和舒晏的关系。他也知道这句诗,虽然同在生死关头,不过这句诗他不好跟着附和。 这四匹狼比刚才死的那匹狼要小一点,看来舒晏是把头狼杀死了。四匹狼似乎不着急进攻,因为天越黑,人的视力越不好,而狼却不受影响,对狼越有利。 四匹狼凝视了他们一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那只母狼喉咙里突然发出噜噜声响,声音并不大,其它的三只狼也作了回应,看来是要进攻了。狼群缩小包围圈,向三个人围了过来。三个人赤手空拳,对付四只恶狼,他们根本撑不了多长时间,何况还是在黑夜。 狼群在黑夜中如鱼得水,离三个人越来越近,已经近在咫尺,只一口就可以咬断三个人的脖子,为它们的头狼报仇。 正在这紧急关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吼声,随后又传来砰砰的声响,震得山林间的小路都轻微的颤动。狼群吓得呆住,停止了进攻。 这吼声舒晏从来都没有听过,只见两个人拿着火把,坐着一个庞然大物走了过来。在火把的照映下,三个人看得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动物,这头巨兽有几头牛那么大,长着一条垂地长的鼻子,鼻子两侧各有一根像长剑一样的巨牙,个头比自己一扬手还要高,如果不是上面坐着人,在野外凭空遇见这头巨兽,绝对比狼群还吓人。 这头巨兽对着狼群怒吼着,并不停地用前脚“砰砰”敲击地面。狼群不敢近前,退缩到一边,远远地看着。 第三十章 狼象奇遇(2) 巨兽上坐着一男一女,年龄都不大,男孩和舒晏相仿,女孩略小些。那个少年对着舒晏等人道:“快,下面危险,赶紧上来。” 舒晏看了一眼这巨兽,他想先把芷馨送上去,但不知从哪里上得去。他对少年问道:“这位兄台,这,这神兽这么高怎么上去?” 那少年恍然大悟:“哦,刚才一着急我忘记了,你们中原人没见过大象。你们逐个坐到象鼻子上,扶稳象牙,它鼻子轻轻一卷就把你们送上来了。” 舒晏猛然醒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大象啊,他照那少年的说法做,将芷馨送到象鼻子上,芷馨说什么也不敢坐上去。舒晏无奈,只好将若馨先送上去。若馨对这头巨兽感觉既新鲜又好玩,全然没有恐惧感。果然,大象将鼻子轻轻一卷,将若馨送了上去,那少年和女娃接着,轻轻放到象背上。 看见弟弟安全的坐了上去,芷馨放心了些。舒晏生怕狼群反扑,催道:“快点,别怕。”舒晏扶她坐在象鼻子上。这头大象并非野象,是经过驯化的,非常通人气,它好像知道这个女孩子有些胆怯,所以动作比上次更加舒缓温柔。送上了芷馨,舒晏最后坐到象鼻上,瞬间被提升到象背上。他以前只听说过大象,力大无穷,可从没见过,看来果真名不虚传,连鼻子都有这么大力量。 狼群眼睁睁看着三人被这头巨兽给救走了,但又无可奈何。狼群并不认识大象,它们的个头只够得着大象的小腿,对大象构不成威胁,只能怯怯地离开了。 五个人乘着象背下山,象背宽阔而平稳,坐了五个人还有几件包裹,也不甚拥挤。 芷馨知道总算是脱离了危险,她忙问舒晏:“晏哥,你的伤怎么样了?” 舒晏道:“没事,只是皮外伤而已。” 芷馨知道他的伤不重,再加上有这么多人在,也就不好再问了。 舒晏在象背上对那少年施礼道:“感谢兄台救命之恩,若非兄台和这位妹妹,我等三人恐怕此时已入狼口了。” 那少年还礼道:“行走天下,怎能见死不救,我南越礼仪虽不如中原,但人性之道却是全天下共知的。” “兄台是南越人吗?” “是啊,自从大晋灭了吴国孙皓,我们南越随后也臣服了大晋,如今我们都是大晋子民了。” 舒晏一听欢喜道:“如今四海一家,果然是大好事。我听说南越地域广大,不知兄台是哪里人氏,尊姓大名?” “我是交州交趾郡人氏,姓阮名山,这是舍妹,叫阮水。我们没有表字,但直呼姓名无妨。” 舒晏也自报家门:“鄙人姓舒名晏,这位小兄弟姓韩名若馨,我两个年纪尚幼,也还没有表字;这位是若馨的姊姊,名叫芷馨。我们两家是世交。” 说话间,已到了舒家庄。那阮山就要告辞,舒晏哪里肯让,非要阮氏兄妹进家不可。 阮山推辞道:“黑夜打扰,多有不便,更何况我这大象,你们庄里人从没见过,恐怕会吓一大跳。” 舒晏执意不肯:“救命之恩还未曾报答,即便没有救命之恩,你我同为大晋子民,阮兄远道而来,到得鄙乡,怎能不喝杯水酒?有我们兄妹在,我乡人见到大象只会惊奇,不会害怕的。” 看到舒晏的真情实意,阮氏兄妹不好拒绝,就指挥大象向舒晏家走去。其实阮山巴不得有人愿意收留自己一晚。因为从交趾到汝阴几千里的路程,非常难走,万水千山,带着这个庞然大物,尤其的不方便。人的食物好解决,可是这家伙食量大得惊人,走一路吃一路。夏季还好,到了冬季就难办了,越到北方,天气越寒冷,草木枯萎,大象能吃的东西越少,常常是半饥半饱状态。今天路过舒家庄,因为舒家庄没有客店,所以他们兄妹打算上山给大象找些吃的,顺便捡些树枝烤烤火,好过夜。哪知正遇见舒晏等人被狼围困。 到了舒晏家,几个人从象背上下来。舒博士出来迎接,阮山、阮水和舒博士见过礼。舒博士是见过世面的,一眼就认出了大象。门口窄且矮,大象进不去,舒博士就把大象领去屋后的空园子。 舒晏先进屋将被狼爪抓破的衣服换下,自己又简单包扎一下。知道南越人吃不惯小米和麦子,舒晏特意做了白米饭,又弄了些酒菜。听说了今天的奇遇,舒博士高兴:“难得有缘,你们几个后生不必拘于礼节,今天不分老幼,大家一起畅饮几杯。” 听到舒博士这样说,大家都放松了。舒晏说:“对,阮兄和阮妹从几千里外的交趾郡来到这里,真是千里有缘,大家随便坐。” 舒博士上首坐了,其他人由于有男有女,怎样方便怎样坐,所以不讲主位客位,舒晏、若馨、芷馨、阮水、阮山依次坐下。 几个人边吃边聊。舒晏问道:“阮兄,你们从南海边,几千里迢迢,这是要去哪里?” 听见舒晏问,阮山娓娓道来:“大晋平了孙皓,南方四州都归了大晋所有。听说大象巨大无比,北方诸侯们都想见识一下,吴大帝孙权就曾给丞相曹操进献过大象。如今,咱们的大晋皇帝也想见一见大象是何模样。敕令传到交州,交州刺史令交趾郡太守选拔训象人进京师献象。我祖辈都以训象为业,从一生下来就以大象打交道,五六岁就会训象,我父母俱亡,家里没别的亲人,无牵无挂,所以我和我妹自告奋勇,领了这份差事。到了路上才知道,太守这盘缠钱可不是好拿的,原来路途这么遥远,我们水陆交替,真是千辛万苦,险些撑不下去。但想到如果不能尽快到达洛阳,势必会连累交趾太守,交趾太守势必还要另派人来,那样岂不是又要造成父子相别、夫妻相离?那样我们兄妹岂不成了罪人?所以我们路上不敢耽搁,以求尽快到达洛阳。” 舒晏一惊:“哦,原来阮兄并非游方到此,而是奉皇命进象,真是佩服佩服。幸好此地离洛阳已经不远了,到了洛阳,皇帝一高兴,定会赏赐你们。不知你们兄妹到了洛阳有何打算?要呆多久?” “到洛阳什么样还不知道呢,皇帝要我们待多久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我兄妹无牵无挂,走到哪里那里就是家。” 聊了一会儿,舒博士笑道:“你们几个年龄相仿,不如先叙叙齿吧,我老头子饱了,去看看大象。”舒博士恐怕自己一个老头子在,几个年轻人拘束,就借口离开了。 几个人一盘论,阮山最大,十六岁;舒晏、芷馨十五岁;若馨、阮水同年,十一岁。 若馨笑道:“山哥,水妹!有意思!” 芷馨看着紧挨着自己的阮水,这小女娃年纪尚幼,眉目清秀,经过长途跋涉,面庞有些黑。虽然生在南越训象世家,又经过这许多路途,但这女娃却相当稳重,举止文静大方。芷馨喜欢这个女孩,问道:“水妹,说起来真是缘分,你们放着大路不走,偏要进山,又偏偏遇上我们被狼困。” 阮水笑道:“芷馨姊,我们原来不打算进山的,我们坐了一日船,想下来找些吃的,只因贵庄没有客栈,天色黑了,带着大象又不便进庄,所以我们就打算进山给象弟找些吃的,顺便捡些树枝烤烤火,驱驱寒,没想到正遇上你们被野狼包围着。” “象弟?哈哈哈,你们真有意思,能跟大象称兄道弟。”若馨觉得好玩。 “我们两人一象背井离乡,几千里迢迢,互相相依为命,我兄妹不把它看作动物,只当是我们的伙伴,犹如兄妹三人一样。” 舒晏端起酒道:“听说大象是极聪明的动物,你们把它当做亲人,想必它心里一定是很开心的。” 几个人喝了酒,芷馨又帮水妹盛些热粥:“那你们走这么远的路,相必毒虫野兽也遇到不少吧?” 经过这一路,也为了觐见皇上,水妹口音改变不少:“有危险了我们就骑到象弟背上,任何毒虫猛兽也奈何不了,就连山贼遇到我们也要放行。一来,我们是奉皇命;二来,我们也没多少行李;三来,一般人都不敢接近大象。” 舒晏道:“想必山哥、水妹这一路一定充满惊奇,见了不少世面了。” 阮山道:“所谓夜郎自大,不出来不知道,原来大晋幅员之辽阔,各地风土人情之各异,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就凭此,也不虚此行了。” 又聊了一会儿,舒晏突然想到:“我们光顾自己吃了,那大象怎么办?我阿公不知给它喂了什么了没有。” 舒晏出门去看大象,几个人吃得差不多了,也都纷纷跟去屋后。出门一看,舒博士正瞅着大象无奈地摇头,一边摇头一边笑。原来大象正在吃舒晏家冬储的白菜。阮山赶忙去制止,被舒晏拦住:“山哥,让它吃吧,想必它几天都没吃过饱饭了。” 芷馨虽然为舒晏受伤而闷闷不乐,可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道:“只是不知道这白菜合不合它的胃口。” 见它的主人没来制止,这头大象倒也不客气,一口气把这些白菜全都吃光了。虽然吃不惯,但也说不上难吃,又解渴又解饿不是吗? 收拾好碗碟,芷馨邀水妹去她家里睡。若馨留下来和山哥在舒家睡。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舒家庄的人听说舒晏家来了大象,男女老幼都跑过来看。刚开始都有些胆怯,远远地围观,慢慢的发现大象并没危险,都敢用手去摸一摸了。 闹了一上午,吃过午饭,阮山兄妹要走,舒晏挽留。 阮山道:“皇命在身,不敢久留。” 舒晏道:“山哥、水妹,你们什么时候回交趾,一定还要从舒家庄过,多待些日子,我们再好好叙叙旧。” 阮山道:“前路漫漫,不知何日是归期。不过人海茫茫,你我既然有缘,说不定在他乡也能相遇。” 舒晏道:“但愿如此。” 芷馨和阮水也依依不舍,临行前,芷馨看见阮水衣衫单薄,还送了一包衣服给阮水。 舒晏看见忙道:“哎呀,还是芷馨想得周到。眼前刚入冬,天气越来越冷了,此地和你们南越不同,冬季冷得很,越往北方越冷,你们穿这么单薄怎么受得了!” 舒晏说完赶忙回屋,也找了几件厚些的衣服给阮山穿上,又给他们带了些干粮。舒家庄的乡亲们听说大象吃得多,每人都把家里的青菜果品之类的拿些出来,装到船上,给大象路上吃。 舒晏芷馨等人送到汝河边,对阮山兄妹道:“目前虽已入冬,天气还没到最冷,阮兄可以趁着河水还未结冰,乘船顺着这汝河水,可以一路到达洛阳附近。” 兄妹俩称谢不尽,依依不舍地乘船去了。 第三十一章 不就孝廉(1) 汝河边送走了阮氏兄妹,回来经过芷馨家,芷馨忙不迭地把舒晏叫到一边,要看他的伤口,舒晏执意不肯:“说过了,只是皮外伤,有什么好看的?” 芷馨不依:“不行,你为我受的伤,我不看一眼怎么能放心的下!” 舒晏拗不过,只好解开衣衫,露出左肩。芷馨一层一层地剥开缠裹在舒晏左肩上的布,越往里剥,心里越紧张,到最后,手都有些抖了。她故作镇定,一边剥一边说:“怎么能用这么旧的布?” 剥到最后的那层,却剥不动,伤口和布黏在一起了。 “痛不痛?” “不痛。”虽说是皮外伤,但被狼爪抓过的伤口依然十分疼痛。虽然痛,但舒晏却忍着没表现出来。 “你用旧布包扎也就算了,怎么连一点点药也没敷?”芷馨说着,走出屋外。回来手里拿着一壶温水、创伤药、一块新丝帛。 舒晏见状,忙推辞:“算了,本来不痛,你一动它就痛了。” 芷馨嗔道:“那怎么行,这大冷的天,还不敷药,伤口经过冷天一冻,就麻烦了。”说着,她一点一点地沾着温水,将那块旧布剥了下来,深深的四条爪印赫然出现在眼前,芷馨差点哭出来,狼的这一抓,本来是抓在芷馨身上的,却被舒晏给挡下了。她不忍心看,却又不能不看,她小心翼翼地敷上药,又把那块新丝帛给缠好。手指间尽是柔情,这柔情透过舒晏的肩头,传入舒晏的心里,在舒晏心里形成一股暖流。这暖流通过芷馨的手指直达芷馨心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面对狼群,生死攸关之时,他两人附和的那两句诗“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舒晏低头不语,芷馨更是羞红了脸。现在想来,芷馨不但不恨那群狼,反而还感激它们,因为她终于知道舒晏对她的情意了。 “原来《诗经》不是反的,我说‘乐只君子,福履绥之。’果然,我们大难不死。”芷馨打破尴尬。 那句《诗经》保佑了他们大难不死,但没保佑不会留下疤痕。尽管经过芷馨的精心包扎,但是在伤口深的地方,还是留下了四个浅浅的疤痕,像一朵梅花一样。除了疤痕外,舒晏的左臂已恢复如初,行动自如。 舒晏打死那匹头狼之后,剩下的那四匹狼也远远地躲入深山,不见了踪影。从此舒家庄一带人畜平安,人们可以放心出行了。舒晏又为家乡人做了一件好事,又一次获得了乡亲们的敬佩。 已近腊月,天越来越冷,这天早上,天阴沉沉的,舒晏将昨天砍好的一担柴拿到汝阴城里去卖。恰巧这天唐公公也来了,两个人聊了没几句,天上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幸好这时,来了一个买主,将舒晏的柴买下,舒晏挑着柴跟随那人到家,领了钱。此时雪越下越大,他本想回家,可是他又担心起唐公公来。他又折回到市上,到了市上,已近午时,唐公公刚要收拾离开,他的猪苓依然没有卖出去。 舒晏赶上前,接过唐公公臂上的篮子,说:“唐公公,这大雪天路滑,我送你回家吧。”唐公公也并没推辞。舒晏将自己挑柴的木棍挑着篮子,扛在右肩,左手扶着唐公公回家。雪纷纷扬扬,刚开始下的雪都有些化了,新雪又不断覆盖,路面非常湿滑,唐公公步履蹒跚,好几次险些跌倒,都被舒晏搀住。好不容易将唐公公送到家。原来唐公公家离汝阴郡国府不远,稍稍偏西一点。 到了唐公公家,舒晏没有进门,就要走。唐公公心存感激,但并没有过分热情,抽动两下嘴角,只淡淡地留道:“小郎,吃过饭再走。” 舒晏道:“不了,家里我阿公还在等着我呢!”舒晏怕舒博士惦记,急忙往回赶。回家路上,雪一直下,风也越来越大,风夹杂着雪花吹打在他的头上、身上,白白的一层。积雪越积越厚,路不那么滑了,他半眯着眼睛,辨识着路面,一双麻鞋也湿透冰凉。他一刻不敢耽搁,风雪中前进,速度自然要慢很多。等他到达舒家庄的时候,已经比平时晚了一个多时辰。舒晏喘口气,向自己家走去,心想:总算到家了,我阿公还在等我吃饭呢。这么大的雪,恐怕十天也出不了门了,不出门也好,可以帮若馨读读书,或者好好跟阿公请教请教五经。 舒晏远远望见自己家院里院外的小路,一半覆着厚厚的积雪,一半只有薄薄的一层,似乎刚刚扫过,在这两截路分界处,似乎躺着一个人,身上覆着一层雪。他一看不好,撒开腿跑了过去,不料,一着急,“啪唧”就摔了一跤。他一骨碌身爬起,冲了过去,叫道:“阿公……” “晏儿……你回来了?”因为在雪地上摔了一跤,又冷又疼,舒博士嘴唇打着哆嗦。 舒晏眼泪都快下来了:“阿公,这么大的雪,你出来干吗?快,我扶你回去。” “这么大的雪……天又这么晚了……我有些担心你……就出来看看……顺便把雪扫一扫……不想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就跌到了……居然……起不来了。”舒博士一边想挣扎着起来,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可是无论怎样挣扎,舒博士的左腿就是起不来,而且疼痛难忍。舒晏一看,坏了,“阿公,你的腿不会是摔断了吧!” 舒博士只是咬着牙,说不出话。 “你别动,千万不要用力,我来背你回屋!” 舒晏掸尽舒博士身上的雪,小心翼翼地背起舒博士,一步一挪地走到屋中,慢慢将舒博士放到床上,然后又倒了一碗热水,喂舒博士喝下。 “阿公,你先躺着,我去叫医匠。”舒晏顾不上吃饭,马上去请刘医匠。 这位刘医匠就是给芷馨的母亲刘氏治病的那个人,这两个人是同一个庄的,只不过亲缘太远了。刘氏的病全亏了这位刘医匠,不但没收韩家的诊金,而且开的药方还都是既省钱又管用的药材。这个人有些古怪,别看只是个小小的医匠,架子倒不小。如果是他不喜欢的人,不管多有钱有势,病情多紧急,他也不给你瞧病;如果遇到穷人,他诊好了脉,开张药方就走人,分文不收。这天,刘医匠待在家里,吩咐徒弟:“今天这么大的雪,任何人来请一律都给我回了,哪也不去。”说完,就回屋养神。 这个徒弟正在看医书,听见有人敲门,刚一打开门,舒晏就往里走,这徒弟一把把舒晏拦住:“站住,你要干什么?” “今天下大雪,我阿公的腿摔折了,我来请刘医匠。” “不行,我师父说了,今天任何人来请也不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阿公不是一般的腰酸头痛,而是腿摔折了,现在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怎么不分轻重缓急!” “你阿公腿摔折了,这么大的雪,我师父也这么大年纪了,难道不怕万一也摔了吗?” 刘医匠听见两个人在门前争吵,问道:“徒弟,谁在门前争吵?” 他徒弟回道:“是舒家庄的舒晏。” 刘医匠一听是舒晏,立刻坐了起来:“他来干什么?” “他说他阿公的腿因为下雪摔断了,要请你去瞧瞧。” “告诉舒小郎先回去,我马上就到。”刘医匠蹭一下下了床,吩咐徒弟,“徒儿,快,备驴,去舒家庄。” 他徒弟撅着嘴说:“师父,你不是说今天无论谁来都给回了吗,原来你把好人做了,光让我得罪人!” “徒儿啊,如果不是舒晏家来请,今天就是汝阴国邱国相、施将军家来请我都不去,但舒家不同。舒家三代君子,老博士对旧朝忠心耿耿;舒安夫妇为护堤而被洪水冲去;这舒晏小公子小小年纪,反主为仆伺候他家老仆人,为乡亲们不惜得罪施家而去纠正他家的米斛,前些时又替乡亲们除掉了恶狼。这等君子之家有事,怎能不去?” 说话间,刘医匠已经骑上驴,“风雪确实很大,徒弟啊,你就不要去了,在家看家吧。” 徒弟巴不得一声,掩上门回去了。 舒晏看见刘医匠出来,一把牵过驴缰绳:“刘医匠,我来给你迁驴。” 刘医匠奇道:“咦,不是让你先回去了吗?你怎么没回去?” “我怕你不去,我不放心,在这等你一会儿。” “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舒博士喝了热水,身体恢复了些,不那么哆嗦了。刘医匠查看了舒博士的腿伤,摇了摇头,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热,随后闭目诊了脉。 等两只手都诊完了,舒晏忙问:“我阿公的腿怎么样?” “老博士的膝骨骨折,腿筋断裂。” “那怎么办?” “如果搁在年轻人身上这点伤或许还能恢复,但你阿公已是古稀之人,恐怕今后是起不来床了。” 舒晏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刘医匠,求你想想办法,给我阿公治一治,花多少钱都行。” “这不是钱的事,止痛化瘀的药我自然会给开的,保他不受痛苦,但这腿伤是断然不能恢复了。” 看到舒晏伤心,舒博士安慰道:“晏儿,刘医匠说得没错,古稀古稀,自古以来,能活到我这岁数的就不多,我已是风烛残年了,筋衰骨朽了,还怎么能够恢复得了呢?我受点罪倒没什么,只是日后苦了你了。” “阿公,你放心,我一定会像照顾谢公公一样照顾你。” 刘医匠开了两张药方,一张是止痛化瘀的,一张是祛风散寒的。并叮嘱舒晏:“你阿公的腿伤虽然严重,但不会致命,现在重点是老博士受了风寒,如果不及时祛风散寒,恐怕这才是要命的病。眼下先以这张祛风散寒的方子为主,多喝些水。” 刘医匠说完上驴就要走,诊金照样分文不收。 第三十二章 不就孝廉(2) 舒晏就按照刘医匠的吩咐,按照方子抓了药,用砂锅熬好,为他祖父喝。好似当初伺候谢义的情景,所不同的是,谢义只是身子虚弱,身体倒是能动,可舒博士却一点也不敢动,吃喝拉撒全凭舒晏。喂药的时候,舒晏就抱起他祖父的头,然后垫上两个枕头,让他上半身高一点。舒晏总是问他祖父想吃什么,然后去做。舒晏想到,母鸡最能补身子了,他就杀了几只母鸡,做成鸡汤,给他祖父补身子。而无论做什么饭,舒博士总是吃一点点,水也喝不多。舒博士有自己的想法,尽量少吃点,少喝点,这样大小便次数自然要少一点,舒晏就可以少麻烦一点。 舒晏也看出来了,就假装生气道:“阿公,你这是为我着想吗?你这样只会让我更累,如果你真要为我着想的话,你就多吃点,多喝点,争取早日好起来,那样我不就轻松了吗?” 舒博士没法:“好,阿公就听你的,多吃点,多喝点。” 比起“吃喝”,“拉撒”才是最难办的。舒博士下半身完全不能动,舒晏想把他扶起来坐在马桶上都办不到,就连翻个身都呲牙咧嘴的疼。没办法,舒晏索性就把舒博士的床中间的木板挖个大洞,洞下放马桶,这样,方便的时候就不用动身子了。方便完了,就把马桶倒了,把洞堵上,这样就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每晚睡觉前,舒晏都要给他阿公擦一遍身子。夜间睡觉,舒晏大多是和衣而卧,舒博士一有什么动静,他就马上起来问候。 在舒晏的精心照料下,舒博士的风寒早就好了,腿上的红肿瘀伤也渐渐好了,只是真如刘医匠所说,左腿还是不能动。 终日躺在床上的人,总是爱闷闷不乐。为了给舒博士解闷,舒晏没事的时候就把诗书拿出来,同他祖父讨论,并且很多地方故意装作不懂,好向他祖父请教,舒博士就会说:“这傻小子,最近忙晕了吧,连这个都不会了,这应该这样理解……”这样一来,舒博士就来了精神,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心情也好多了。除此之外,舒晏还常常将外面听来的新鲜事讲给他阿公听,并且添油加醋,故弄玄虚,故意逗舒老人家开心。为此,舒晏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可惜没有老莱子的五彩斑斓衣,不然他也会戏彩娱亲了。 舒晏经常把若馨也叫过来,一老两少一起讨论诗书。这样一来既可以给舒博士解闷,又可以给若馨予以指导。不过在面对若馨的时候,舒晏就严肃起来,绝不会像对待他阿公那样故意出错,对待若馨读书的问题上,舒晏是认认真真,一点也不马虎的。这样过了几个月,一直到来年正月,若馨的功课精进很多,舒博士也是红光满面,除了腿不能动之外,身体也恢复如初,甚至比以前还要有精神。 舒家庄的乡邻们经常有人来看望舒博士,他们看到舒晏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舒博士,把舒博士伺候得容光焕发,精神健硕,大家都对舒晏大加赞赏,称赞舒晏如此贤孝,古今难寻。再加上以前舒晏的所作所为,舒晏的贤孝之名从此声名远扬。舒家三代本来就名声在外,舒晏的名声更是胜过其父祖,从舒家庄一带向外扩展,慢慢地,整个汝阴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一天,舒晏、若馨正陪着舒博士,恰巧芷馨做女红的针不见了,过来问若馨。问完之后,却不急着走,反正家里活儿也不急,难得来一次,舒博士又瘫在床上,怎好马上就走,索性就在舒家闲坐着。舒晏看见芷馨来了,知道芷馨不读别的书,就把其余的书都收下了,光拿出《诗经》来,几个人在一起拿《诗经》打趣。这时,就见夏亭长从外面进来,舒博士赶忙让座。夏春别看须发花白,但是脸泛红光,身体还很硬朗。 舒晏三人都打招呼:“夏公公来了!” “嗯,哈哈,韩家姊弟也在啊。” 芷馨笑道:“我弟弟经常在这儿,晏哥每天帮他指导功课。我是不经常来的,今天也是刚到,恰巧碰到夏公公。” “好啊,我听说晏儿博学多才,《五经》、《论语》无一不精,有晏儿帮若馨读书,那是再好不过了。你们的父亲才学名冠汝阴,你两个聪明伶俐,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必能超过你们父亲的才学。” “夏公公过奖了。”舒晏、若馨被说得不好意思,岔开话题,“好久不见,身体可好?” 夏春搓着手,用嘴哈了哈热气:“好,好得很,如今天下太平,我这个做亭长的也省心多了。我老丈今天闲来无事,过来看看老博士。”夏亭长看着舒博士,“呦,老兄,你好像比年前还硬朗了嘛,这红光满面的,你这古稀之人看起来比我这花甲之人还年轻。” 舒博士哈哈大笑:“多亏了晏儿这孩子,这些日子可全指望他了。” “是啊,晏儿可真是个好孩子,他父亲就已经很好了,他比他父亲还要胜一筹。老兄,你不知道啊,现在晏儿已经名声在外了,不光是咱们舒家庄,整个汝阴都在传,舒家庄舒博士的孙儿如何如何聪颖,如何如何贤孝,如何如何勇敢。” “哪里哪里,他只不过是做了些分内的事,怎么享这么大的美名,小小年纪怎么承受得起?”舒博士口中虽然谦虚,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芷馨听了夏亭长的话心里也美滋滋的,她不大出门,以前只知道舒家庄的人都在夸赞舒晏,没想到晏哥的名声已经传遍整个汝阴了。她对舒晏又多了分敬佩,含笑看着他。 舒晏奉上热茶,夏亭长把热茶盏捧在手中,看着舒晏:“晏儿别看年纪小,这美名确实是实至名归。不知晏儿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了。”舒博士开玩笑道,“怎么夏亭长,你问他年龄,难道是要给晏儿作伐?” “哈哈哈哈,晏儿的亲事还用我说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谁不知道你舒韩两家世代相厚,两个娃儿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对玉人就在眼前嘛。” 舒晏和芷馨听完,脸刷一下就红了。芷馨羞得慌忙跑出门去。只有若馨在偷偷地笑。 舒博士也笑意盎然:“这门亲事我老朽自然是愿意的,正想请老弟牵这根线。只是孩子还小些,也不知道韩家那边的意思。” “这个老弟我愿意效劳,我早就想做这个媒人了。不过要等过些时候,不是今天,今天我是另有别事而来。” “噢,还有别的事?” “嗯,是为晏儿举孝廉的事。” 舒博士、舒晏都惊道:“举孝廉?” “是啊,老博士你也是孝廉出身,想必也知道,现在天下太平,国家初建,朝廷急需治国理政之人才,皇帝下令,各州郡定期都要向朝廷举荐各自所辖范围内的德才兼备之英才,州举秀才,郡举孝廉,以郡的人口多少为差,大郡每年都可以举荐,小郡每两三年才得举荐一名。今年正是咱们汝阴郡举荐孝廉的年份,我想以晏儿的才学名望,整个汝阴郡无人能及,所以我特地过来问一下,只是晏儿的年龄太小了些,只有十六岁。” 舒博士道:“大汉建立之初,汉高祖刘邦就求贤若渴,要求各地举荐人才,用来治理天下,后来到了汉武大帝之时察举已经形成定制,只不过前朝旧制,举孝廉都有年龄限制,不够年龄的不得举,最高的曾经限制在四十岁,不到四十岁的不得举为孝廉,我朝虽然没有这个规定,但无论如何,十六岁的孩子也不可能有这个资格,那样岂不是被人家笑话吗?” “我朝没有这个规定,十八岁就有被举为孝廉的,不过十六岁确实太小了点。”夏亭长思索片刻,“我看晏儿成熟稳重,才智名望过人,言谈举止各方面都像个成人,要不这样……,我把晏儿的年龄虚报两岁,说成十八岁,你看怎样?” 舒博士听完,刚要说,‘那怎么行,诚实守信是做人的根本,年龄怎么能随意改动。’还没说出口,他就想起老仆谢义临终前的遗言:‘不要再以自己的思想耽误晏儿的前程。’心想:这举孝廉可是一件大事,整个汝阴郡两三年才得举一人,现在晏儿声明正盛,如果我现在不同意的话,将来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就没有了也说不定。我已经耽误我的儿子了,我怎么能再耽误晏儿!舒博士想到这里,默默不语。 看到舒博士没表态,夏亭长看向舒晏。舒晏哈哈一笑:“谢谢夏公公的好意,不过我不能应这个孝廉之名。” “为何?”夏春很平静地问。 “首先,《论语》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诚信是君子最基本的守则,君子信而后劳其民。如果我虚报了自己的年龄,以后势必会被人发觉,人们会以为我是一个不诚实的人,那样,即便我做了官,别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听我的话。其次,我阿公这里瘫痪在床,我父母又早逝,家里又没有别人,如果我被举为孝廉,那我阿公谁来照顾?” 夏亭长听完哈哈大笑:“你说的句句在理,不过晏儿,你可要想好了啊,这举孝廉可是寒门子弟唯一的出路,并不是年年得举的,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可就不一定在什么时候了,也不一定会轮到谁了。” “孝廉,孝廉,就是孝子廉吏,又孝又廉的人必然是稀缺的,举的人数多了怎么凸显孝廉的可贵?如果我违心应了这个孝廉之名,上对不起我祖父,下对不起百姓,这算什么孝廉?以后就算没有这个机会,我照样屹立在天地间,也无所憾!” 夏春早就预料到舒晏不会答应这件事的,所以他并不感到诧异,笑道:“此举必然会被天下人更高看一眼。你放心,只要以后有这个机会,只要我夏某人当这个亭长,我一定极力向汝阴相举荐你。” 舒晏谢过夏亭长,夏亭长告辞去了,从此舒晏又得了一个美名:辞孝廉不就。 第三十三章 采兰赠药(1) 芷馨从舒家出来,心里美美的,一是因为舒晏的美名传天下,二是因为夏亭长说她和舒晏的姻缘,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玉人。她正在自鸣得意,想着美好姻缘,快到家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游方术士,长脸细眼,颌下稀稀的几根黑胡,身披道氅,脚踏一双破云履,肩上扛着一面写有“武侯嫡传 诸葛神算”八个大字的黄缎招牌,手中敲着两块竹板。芷馨一看,知道是算卦的。在一年中,数正月里算卦的最活跃,因为一年之计在于春,人们都喜欢在正月算一算这一年的运势。 芷馨心想,何不请这位道士来算一卦,一来,给我算一算我跟晏哥的姻缘,虽说我们两小无猜,但究竟什么时候能成?今年还是明年?二来,我父亲前年被洪水冲走,生死未卜,世人都知道一定是死了,可我母亲却不愿意接受,非要说他被救到什么洛阳、荆州去了,不如就请这位术士给算一算,好让我母亲死了心。 芷馨想好后,就把这位术士领到家中,只因此举,非但美好姻缘没求到,反而造成了她与舒晏的生离死别。 芷馨先进屋跟她母亲说了一声,就请这位术士坐在院中,芷馨问道:“这位道长贵姓?擅长相面还是算卦?” 这个术士道:“贫道复姓诸葛,是西蜀诸葛武侯之族孙,我诸葛家祖辈深谙周易八卦之理,相面、算卦无一不能,请问小姑是想求什么?” 芷馨刚要说“求姻缘”三字,脸却腾一下就红了。原来这种事,女孩家家的想想还可以,却不好说出口,她有些囧,甚至有些后悔把这位术士叫进来。 诸葛术士是干什么的,整天游走江湖,专会察言观色。其实他并不是诸葛亮的族孙,只因为蜀汉丞相诸葛亮神机妙算,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所以这位术士就假充诸葛亮族孙,想借诸葛亮的名声混饭吃而已。他一看这个小女娘,二八年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还能关心什么事?外带一副羞羞答答、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一定是求姻缘了。 “小女子,莫非是想求姻缘吗?” 芷馨一听,忙点点头。心想,这个术士真是能人,我还没说,他就猜到了。 “呵呵呵,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不必害羞。请问你是想相面还是卜卦?” 芷馨道:“相面吧,那卦辞我又听不懂。” “那好,就相面。”诸葛术士一边给芷馨相面,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般算卦的先生都是随机应变,根据对方的语言和情绪变化寻找突破口,说白了就是应用的心理学。算卦的先生正不知该从何说起,突然若馨从舒晏家跑进屋去,笑嘻嘻地把夏亭长如何夸赞舒晏的名声,到说舒晏和芷馨两小无猜,最后舒晏举孝廉的事,一一向他母亲述说一遍。 诸葛先生在院中侧耳倾听,听见说,“舒晏、两小无猜、孝廉”等话,心里就有了数。相完面,稍稍沉思片刻,芷馨问道:“怎么样?” 诸葛先生故作惊喜:“啊呀,从面相看,小女子以后必是大富大贵之人,嫁得的夫君必定是才比前朝曹子健,貌比本朝潘安仁,你的面相也显示,你的这个如意郎君应当来自北方,你们两个必定相伴终老。” 诸葛先生本是奉承之词,可却句句说进芷馨的心坎里。把芷馨说得心里又如甘泉翻涌,但她心里又有个疑问:怎么我的如意郎君来自北方?我们两家明明就在一个庄上,论方位,他家在我家东面,稍稍偏北一点点,难道这也算是北方?哎,管它东南西北呢,偏东偏北又有什么关系,不如问点重要的,“那请问先生,那……应在何时?”‘动婚’两个字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今年三月当有肌肤之亲,不过只是蜻蜓点水,你依然是冰清玉洁,欲速则不达,你的夫君既然是德才兼备,必然是先立业后成家,等他事业初成必然会迎娶你。” 这句话诸葛先生说得不明不白,这就是算命先生的一贯套路,涉及到具体的情况往往说的模棱两可,怎么理解都对。 芷馨有心再追问一句,转念一想,算了吧,一再追问,别人会觉得自己太着急出嫁了,那样多不好意思啊。她一张口就转到下一话题:“麻烦先生再给算一卦,我父亲前年被洪水冲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个能否卜得出来?” 诸葛先生一听,前年被洪水冲走了,光凭前年、洪水两个词就知道一定是死了,还卜个屁呀,不过他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们先说好了,这一码归一码,你求姻缘是一卦一百钱,你卜你父亲的下落又是一卦一百钱,这可得给两百卦钱。” 芷馨笑道:“这自然。” “从面相看,应该是幼年丧父……” 诸葛先生刚说了一半,刘氏就从里屋出来,怒道:“胡说,我丈夫明明被人救起,去了洛阳或荆州,你怎么说我丈夫死了?再敢说,小心一个卦钱也不给你!” 诸葛先生一愣,小眼睛左右一转,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位夫人对他丈夫还没死心,好悬啊,忙了半天差点拿不到钱。他稍一思量,马上改口道:“从别人的面相来卜一个人的生死并不靠谱,往往只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要想准确地知道此人的下落,必须卜一卦才行。” 术士掏出铜钱,芷馨连掷了六次,分别是正、正、反、反、反、正,须臾占成一卦。诸葛先生念道:“是损卦,卦辞上说了,元吉,无咎。好啊,大吉大利,你父亲一定还健在。” 芷馨将信将疑,刚才还说幼年丧父,怎么听见我母亲的话就立马转变了,他的话到底有没有准啊! “你说我父亲还健在,那他在哪里?” “根据卦象显示,他从水中落难,又从水中除灾,命里有水,北方属水,夫人所言不差,令尊一定是在北方。” 芷馨想:哼,我阿母说在洛阳,他就说在北方,真是随口胡诌。不过她对算姻缘的那一卦却是坚信不疑的。 刘氏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我丈夫果然在洛阳?那能不能找到他?” 诸葛先生明确地说:“当然能了,卦象显示呢吗,大吉大利。不过你们要去寻找的话,必须是在三月间,我给你选个吉日——三月初四日,去的时候最好一个人去,不能三个人一起去,因为卦辞中说,‘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 刘氏刚才还看这个人不顺眼,现在却对他满是好感,千恩万谢,并且立即拿出两百卦钱奉上。诸葛先生喜笑颜开,临走还不忘嘱咐:“记住,要等到三月初四,而且不能三个人同去。” 自从听了诸葛先生的话,刘氏的心病从此越来越严重。以前她在不受外界刺激的情况下是不会乱说她丈夫在洛阳或荆州的,可是自从听了诸葛先生的话,她就认定韩宁一定是在洛阳无疑了,整天盘算着如何去洛阳找韩宁。 芷馨不忍看到母亲每天饮食少进,郁郁寡欢的样子,就劝道:“阿母,你不要听那个术士瞎说,我阿翁要是真在洛阳,那么这都已经一年半了,他怎么不回来一次,哪怕寄封书信也好啊。” 刘氏不高兴:“他被人救起,肯定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的人都有苦衷,他有他的难处,你懂什么。你要是真想你阿母病好了,就去洛阳找回你的父亲。” 芷馨无奈道:“阿母,洛阳这么远,我一个女孩子,弟弟还小,怎么去啊?” “诶,卦辞上不说了吗,三个人去不行,最好一个人去,我们不去三个,也不去一个,你和你弟弟两个人去不就行了,互相还有个照应。那先生说了一定能找到你父亲的。” 芷馨没法,只能拖延:“那好吧,不过现在天还冷,河面冻着冰,行不得船,等到三月天暖和一些再说吧。” 她心里苦闷,洛阳这么远,去一趟哪那么容易,别说术士说的都是子虚乌有的,即便是我父亲真的还活着,洛阳那么大,怎么能轻易找见?只是母命难违。 “姊姊,三月初四,正是上巳节期间,河面上来往的船就多了,到时候我们搭船去。” 听到若馨说话,芷馨猛然想起,“对啊,怎么也要过了上巳节,我和晏哥还有上巳之约呢,去年上巳节就留了整整一年的遗憾,今年说什么也不能再失约!” 随着天气的日渐回暖,转眼到了三月。刘氏的催促也一天紧似一天。随着上巳节的临近,芷馨即期盼又害怕,期盼的是浪漫的上巳之约,害怕的是洛阳的远行。春回大地,草木生发。清晨的田野上,舒晏、芷馨、若馨三人正在桑树园劳作着。芷馨尽量选在离舒晏家田地的边界处这一边,让若馨在另一边,这样可以离舒晏更近些。劳作了一会儿,她直直腰,呆呆地望着舒晏,她想,应该把去洛阳的事向晏哥说了。她有心想让舒晏一起去,后来一想,那不成,这孤男寡女的,又没成亲,那像什么样子?再者说,舒阿公瘫痪在床,谁来照顾?不如把晏哥留下来,万一我母亲旧病复发,晏哥还可以有个照应。 恰巧这时,舒晏也到了田地的边界处,两个人只有几尺远的距离,舒晏一抬头,看见芷馨呆呆地望着自己,双眸含情,似有不舍之状。他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干嘛这样望着我?” “晏哥,我......你觉得术士算卦可信吗?” “怎么,你算卦了吗?” “呃......是我阿母请术士算的,算我阿翁的下落。”芷馨自己不好意思,推给了母亲。 “这个无所谓信与不信的,因为卦辞全都是含糊表达的,全凭各人的理解,哪有一定的呢?你摇的什么卦,告诉我,我给你分析分析。别的不论,要说《易经》,无论哪个江湖术士都不一定有我通透。”舒晏并非说大话,《易经》乃是五经之一,对于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是个......”芷馨刚要告诉舒晏是个损挂,又觉得不妥,遂改口道,“那些卦辞难懂,我也记不得了。” “不记得也罢,只是回去的时候要告诉伯母,那些术士专门以算卦为幌子哄钱,他们的话千万不可轻信。” “晏哥。”芷馨踌躇着,“过几天……我要去……”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不知怎的,她不忍心将要分别的话说出来,“过几天......我要去上巳节,你可不能再失约喔。” 第三十四章 采兰赠药(2) 去年上巳节那天因为谢公公去世,失约于芷馨,舒晏这一年来都觉得对不起她。他脸一红,十分正式地说:“怎么会,这件事我已经内疚一年了,我舒晏能够给予天下人信任,却单独对你食言?如果我再失约,以后都没脸见你。” 离别在即,舒晏却说出‘以后都不见你’这样不吉利的话,又给芷馨的离愁加了一分烦恼,眼泪差点都流出来:“什么以后都不见?你只要按时去就行了,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舒晏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自己只是随口说说嘛,她莫名其妙的这么激动干嘛? 舒晏这一夜没怎么睡好。他们两个从小亲密无间,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面对芷馨,怎么也不向以前那样天真随意。他怎么不知道芷馨对自己的痴情,只是越是这样他越不知道明天约会时该说些什么。还有那个施公子,每次都有他,他知道芷馨对施得毫无好感,施得也总是戏耍芷馨,但是施得的言谈举止间,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对芷馨的喜爱,只不过碍于士庶之别,他不可能跟芷馨走得太近,更不可能—— 士庶不通婚这是天理。 虽然知道这不可能,但是每次施得的出现,总会给舒晏心里填些堵。不过,明天这么美好的日子,施得怎会不出现?胡思乱想间,天已蒙蒙亮了,舒晏早早起来,把舒博士安顿好,自己好好梳洗一番,并把芷馨给做的那件青色缎袍拿出来穿上。这件缎袍舒晏爱如珍宝,平时不舍得穿,自从去年正月穿过一次之后,以后基本没穿过。芷馨料到会这样,在做的时候故意做的稍稍大了些,所以,过了一年,现在穿起来也并不显太小。 芷馨也同样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的,她想着,过了明天自己就要去洛阳了,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跟晏哥说起?他会不会同意?自己从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在路上会怎样,到达洛阳后又会怎样,找到父亲固然是天大的好事,可要是找不到呢?我要不要留在洛阳继续找?要留多久?找不到就一直不回来?如果真找不到,我阿母会不会就此死了这条心,还是深受打击,病情加重?……翻来覆去中,鸡叫了,芷馨起来,给母亲问过安,细细地精心装扮起来。 晋朝建立已有十六七年了,天下太平后,以前那些躲避战乱、流离失所的人渐渐回到原籍,安居乐业,田园被毁的,朝廷鼓励垦荒,设法分配给土地。天下越是太平,人们的闲情雅致越是高涨,今年上巳节,汝河边踏青游玩的人明显比去年多。 天随人愿,老天也愿意为大家助兴。这天风轻云淡,阳光格外温暖,这轮春日骄阳夹杂着丝丝微风为来往的游人带来阵阵暖意。一弯汝水碧波荡漾,两岸又是一片花红柳绿。阵阵蜂蝶在花草间萦绕,成群的鸟儿在树枝头欢叫。 舒晏为弥补上次的遗憾,辰时刚过就早早地来到汝河边等候,一边欣赏着大好春光,一边等待着芷馨。好像自古女人就有迟到的习惯,在成亲以前,大多都是男人等女人,其实并非女人故意为之,而是她们太注重自己的的外表,必须细细地装扮一番甚至是几番才行。 太平年月,仕女出游的特别多,一群群,一簇簇,穿红挂绿,袅袅婷婷,燕语莺声。豪门的大家闺秀左右呼拥着一众乳母侍女,平民的小家碧玉们则是互相结伴,三两成群。 舒晏站在前日约好的地点,看着这成群的美女从自己身边走过,尽管美女众多,但舒晏只当她们是过眼云烟,从未细看。那些美女却不时或回头或侧目,有意无意地偷眼看舒晏。 “姊姊你看,那个穿青袍的少年挺拔俊秀,面白如玉,明眸皓齿,双眉间的那颗青色胎记更显得英气逼人。” “青色胎记?我听说舒家庄杀野狼、让孝廉的舒晏也有一颗青色胎记,这少年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莫不就是舒晏吗?” “真的吗?不会这么巧吧……,不过仔细看来,果然风姿卓绝。” …… 几名少女在不远处偷偷对舒晏指指点点。舒晏的名声在汝阴已家喻户晓,这是他自己知道的,但他不知道有不少少女都对自己有所倾慕。 舒晏并不理她们,一心等着芷馨。良久,对着这满目春光,众多美女,随口吟诵《诗经》中的一句:“出其东门,美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意为虽然美女如云,但是没有我思念的那个人。 话音刚落,只听背后有人接道:“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只有那个人才是我思念的人。 舒晏一听正是芷馨的声音。他一转身,芷馨正笑着站在身后。其实芷馨已经来了一会了,眼前的这么多美女让自己都眼花缭乱,她偷偷躲在暗处观察舒晏,看舒晏面对这么多美女有什么反应。见舒晏对美女目不斜视,心喜,他果然是正人君子。直到舒晏吟出那句诗,更足以证明舒晏对自己的专心。她就随口接了下句,面对众多翩翩少年公子,她对舒晏何尝不也是如此。 两个人顺着汝河岸缓缓走着,边走边欣赏这大好春景。舒晏心情格外好,说说笑笑没有一丝忧虑。芷馨却是一直闷闷不乐。往日,面对舒晏,都是芷馨喳喳的说个不停,舒晏往往只是个听众。今天这样的良辰美景是芷馨期盼已久的,太难得了,可芷馨心里却隐藏着一丝忧愁,怕扫眼前人的兴致,偶尔强作笑颜,大多数情况下是看着远方的景色,或是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晏哥……”明天就要走了,今天必须要跟晏哥说了,但是芷馨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心想,等游玩结束时再说吧,“来,晏哥,到河边来,今天是上巳节,怎么能不用兰草驱驱晦气呢?。” 两个人来到河边,芷馨采了一束兰草,放进清清的河水里,然后把沾了水的兰草拂过舒晏的头顶。她一举手才发现,舒晏已经比自己高出多半头了,舒晏轻轻的呼吸正好温热着她的额头,她眼眸下方正是他刚刚突出一点的喉结,芷馨垂眸在自己日渐隆起的胸前,慢慢的羞红了脸。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起长大,个头一直差不多,原来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初长成。 芷馨手中的兰草顺着舒晏的头顶向下,逐渐沾遍全身,一边沾,一边口中默念祝福:“乐只君子,福履绥之。愿兰草带走晏哥所有的疾病、灾祸、任何的不如意,带来福禄安康,永远伴随着他……” 舒晏向来不信这一套,但是盛情难却,芷馨对自己这么好,怎好拒绝,只有乖乖的享受了。芷馨祝福完了,舒晏也采了一束兰花草,沾了河水,学着芷馨的样子,口中念着祝福,对她照做了一遍。当舒晏的兰花草拂过芷馨的头顶,心上人温柔的动作带着兰草特有的芬馥幽香瞬间侵透了芷馨的全身。她如在梦中,一动不动,宁愿时光永远停止在这一刻。如果时光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啊,那样就不会有不知归期的分别了。 “芷馨!” 听到舒晏叫自己,芷馨才从痴想中回到现实,现实不得不面对,那就是离别在即。 舒晏不知道芷馨今天为什么总是一副神不守舍郁郁寡欢的样子。他想找一幅美景来让芷馨开心一下,突然看见河对岸有几株刚刚发芽的垂柳,嫩绿嫩绿的枝条随风摆动,枝杈间有几只黄色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欢快地叫着。几点金黄点缀在丝丝新绿之中,绝对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他指向那幅画卷,对芷馨说:“你看,河对岸那几株垂柳,刚抽出的新绿,多好,还有那几只鸟儿,叫得多欢快!” 芷馨看向对岸的柳树,那几株垂柳果然赏心悦目,她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她又看着那几只欢快的鸟儿,看着看着,突然,她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黄鹂——黄离,连鸟儿都来凑热闹,看来我们的离别是注定的了。哎,既然注定了,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就跟晏哥说了吧。” “晏哥,给我戴束花吧。” “好啊。”说着,舒晏把一束浅蓝色的兰花戴在芷馨头上,“兰花高尚清远,不妖不俗,是花中的君子,你戴起来最合适不过了。” “好吧,那……晏哥,你稍等……我也送你一束花。”“芷馨,你别开玩笑了,我一个大男人,戴什么花啊。” 芷馨没理他,转身走了几步,采了一束粉红色的小花,与其说是花,还不如说是花骨朵合适。 芷馨把这束花伸到舒晏面前:“这花不是给你戴的。” 舒晏接过一看,不觉失笑:“芷馨你不知道啊?这……这不是芍药吗?这个季节还早些,花还没正式开呢,而且这花不能随便送人的,你采它干嘛?” 芷馨明知故问:“你说,这花为什么不能随便送人?” 舒晏笑道:“傻丫头,芍药又名江蓠,是离别时才送的花。” “我知道啊,就是要跟你道别,所以才送你这花啊!”芷馨说完这话,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 舒晏一怔:“道别?你,要干什么去?” 第三十五章 洛阳寻父(1) 芷馨就把如何遇见诸葛术士,如何相面,如何摇卦,母亲如何信服,催促自己去洛阳的事,一一向舒晏说了。 舒晏一听,气道:“胡闹,那江湖术士的话当个玩笑听听也就罢了,怎么能够当真呢?想当年那滔滔洪水,几十年不遇,我父母跟韩伯父掉下去,瞬间就没了影子,怎么可能被救上来?即便是真的被救了上来,这都一年半的时间了,难道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吗?韩伯母真是——这也难怪,她跟韩伯父感情太好了。如果要违背韩伯母的意思,不去洛阳,她一生气,恐怕身体会受不了的。” 芷馨现在反到能理解母亲了。因为自己跟晏哥只是在心底暗自喜欢,连肌肤之亲都没有过,在离别之际,还这么难舍难分呢。何况我父母是患难与共多年的夫妻! “事已至此,不能挽回了,只盼着此次洛阳之行能够像那术士所说‘大吉大利’吧。” 舒晏低着头,皱着眉,有些忧虑:“若馨还小,你一个女孩子……我阿公瘫痪在床,我……” “你怎么能走得开,你就在家照顾好阿公就行了,还有最重要的,我阿母身体不好,也拜托你照顾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公和伯母的。”舒晏看着河面上往来的船只,神情一转,“诶,其实也没什么,这洛阳,说远就远,说近也近,你看那来往的大一点的船只,不都是来去的洛阳吗?你又不是不回来,干嘛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呦,这么巧啊,芷馨姊姊,去年上巳节那个漂流蛋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而时过一年我们又在上巳节见面了,这真是缘分啊!哈哈哈哈。” 这声音,舒晏和芷馨太熟悉了,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芷馨道:“施公子,没办法,真是每次都有你,如果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我能请求上天把这赐予收回吗?” 施得面带春风,原本就粉嫩的脸越发白皙,阿妙、阿妍站在左右。听见芷馨说这话,他并不生气:“呵呵,你可以请求老天收回赐予你的那份缘分,但是如果我不请求老天收回,那么缘分是不是还会降临?我们岂不是还要见面?” “哪个想要跟你见面!汝河岸这么长,仕女、公子这么多,你跟谁有缘不好,我跟晏哥在这里踏青,你偏要跟过来捣乱!” “这里虽然美女如云,可是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就你一个啊。还有啊,你们两个虽然要好,可是舒兄手拿着芍药,眼看着黄鹂鸟,嘟嘟囔囔的在说什么?” 舒晏虽然生气,但三个人一同出生,一同长大,从小就相识,而且还有过不少交往,也不好直接上前翻脸。再说,芷馨跟自己没有任何名分,人家又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如果贸然就用言语相击,那会非常影响他跟芷馨两人的声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虽然每次施得都故意把芷馨气了一场,但到最后,芷馨常常不吃亏,施得反倒总是被芷馨戏耍一通,所以舒晏还是比较放心的。 芷馨瞪着他:“我们两个喜欢这芍药花,喜欢那黄鹂鸟,用得着你管吗?” “恐怕不是吧,这芍药又名江蓠,是离别时候才送的花,舒兄博闻广识,这点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再说了你们两个刚才凄凄苦苦的样子,我想……你们一定是在道别吧?”施得没听见舒晏芷馨两个人说什么,他猜想,如果要离别,一定是舒晏离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出远门的却是女孩。 芷馨不说话,怒目而视的瞪着他。 “我说芷馨姊姊,那穷小子离开也是好事,你跟这个穷小子有什么好?一辈子都逃不脱耕田纺织。虽然你我这么有缘,只可惜呀,你是寒门出身。常言道,士庶不通婚,如若不然,我定当娶你过门,做我的夫人。尽管你不够资格让我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不过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你做我的贴身侍妾。” 施得一直说着令人生厌的话,舒晏都忍着没发作,可是刚刚这句话说得就太过分了些。他忍不住翻脸,上前去抓施得的领子。以他的身子骨,吊打三个施得都不在话下。施得吓得向后退了几步,早有两婢女护在身前。这边芷馨也偷偷地拽了一下舒晏的袖子。 芷馨看似没有半点气愤,低着头在想着什么,突然对着施得道:“施公子,你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说。” 施得被芷馨的举动弄的不明所以:“干嘛?” “关于咱们两个之间的事。”芷馨的声音好像变得温柔了些,然后指指舒晏等人道,“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可施得却禁不住芷馨的诱惑。 两个人向河边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然后芷馨道:“施公子,我只是在跟他逢场作戏。其实我也早就想跟他分开了,只是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庄上,关系又非常好,又同是寒门出身,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多了。你们两个都是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论缘分,我们三个都是一样的,可是人生苦短,谁不想嫁进豪门,享受荣华富贵,而跟这个穷小子受一辈子苦?舒家这小子经常对我纠缠,我烦也烦透了,我今天已经跟他说明,可他却还是纠缠不休。” 芷馨领施得所站的地方离众人不远不近,恰到好处,既好像是在说悄悄话,又仿佛可以让舒晏听见。 舒晏被芷馨弄得一头雾水,施得说这么过分的话居然没有生气,还跟他越走越近,还左一个“穷小子”,右一个“烦透了”,不知道她这是耍什么把戏。阿妙、阿妍有心跟近他们的少主,但知道他们两个在说悄悄话,又不好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站着。 “施公子,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摆脱他?我不求什么名分,只要能进豪门,做奴做婢我也愿意。” 施得刚开始的时候对芷馨有所戒备,可是一看这芍药花,这确实是分离的象征啊,而且是在上巳节这大好的日子,这就不由得不信了。他看着今天的芷馨:没有华贵的衣服,没有浓妆艳抹,清新脱俗,自然天成之美。上身穿青花紧身衣,下身穿绿色锦缎百褶裙,乌发如云,梳着双平髻,余发笔直垂于肩下,没有一丝杂乱,头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双髻上插着一对钗,还有刚刚舒晏给带的一束兰花,更衬托得她清新俏丽。朱唇皓齿,肤如凝脂,只是双眼略显疲态,没有昔日的光彩,西施比她病一分,她比西施美一筹。 眼睛已被迷惑,再加上这看似祈求的惹人怜爱的话语,耳朵也已沦陷。施得得意忘形地大声对舒晏道:“舒兄,你在汝阴也算是有名的人,原来这么无赖,人家芍药花都送你了,你还纠缠不休?好吧,如果你还不知趣,我再送你们两个一件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梨来,“这是我今天游玩的解渴之物,姑且送给你们,每人一个,再加上黄鹂、芍药,这叫黄鹂——将蓠——两分梨,眼中是离,手中是离,口中也是离,想不离都难了。” 芷馨一见施得这番言行,直气得牙痒痒:离——离——离,本想跟他多周旋几句,没想到引出他这么多话来。这小子,说起伤人的话来居然还一套一套的,让他这一说,我跟晏哥岂不是真的永远分离了。算了,你这样咒我们,我岂能饶你!想到这里,她冲施得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又向河边走去,走到河岸尽头的一块岩石上,脚下就是清凉的汝河水。 “施公子,正月里一个江湖术士给我相面说,在三月里,我和我的意中人当有肌肤之亲,你说可信不可信?” “肌肤之亲?”施得开心不已,“可信,当然可信了,你进了施府之后,做了我的侍妾,每天伺候我,肯定有肌肤之亲了……” 施得话未说完,芷馨已绕到他的身侧,伸出双手,在他的背上使劲一推,只听“噗通”一声…… 阿妙已经看出芷馨苗头不对,想去阻止,可哪里还赶得上? 芷馨回到家,吃过饭,收拾好盘缠,带好自己和弟弟两个人的衣服等等,准备明天的远行。收拾好之后,她躺在床上,回想今天上巳节的事。从暗中查看舒晏对美女的反应,到跟舒晏两个人互相用兰草祈福,到送舒晏芍药,到施得轻浮自己,最后把施得推入水中…… 那个诸葛术士说,三月当有肌肤之亲,一想到此,她自己就感觉到脸红心跳,胸口就如同小鹿乱撞一般,怎么可能?晏哥是正人君子,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对了,那术士说只是蜻蜓点水一般……,那牵手算不算?就像上次遇到狼群那样。细想起来,我们长大后,最亲密的接触就算是今天的采兰赠药了,不过,我们用的是花草互相接触的,好像这不能算是肌肤之亲吧? 真的有过!芷馨想起来了,就是那次给晏哥敷药!她想起那天,野狼扑上来的时候,晏哥挡在自己身前,那一狼爪,给晏哥抓下的一朵梅花伤疤……不知怎么,她隐隐有种预感,好像明天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晏哥了一样。 芷馨痴痴地,走向灶前,取了火种,点燃一根筷子,然后吹熄,脱下左侧袖子,露出凝脂般的白嫩香肩,她看着火红的筷子头,一咬牙,一狠心,将筷子戳下去…… 第三十六章 洛阳寻父(2) 吴末帝孙皓在位的时候,荒淫无道,吴国偏居江南,并不算大国,可是孙皓宫中的美女却多达五千多人。孙皓更多的时候不是跟文武大臣们商讨国事,而是喜欢跟这些美女姬妾们饮酒作乐,这也是导致他亡国的一个原因。当然,亡国并不能全怪在女人身上。就在几年前的泰始十年,司马炎也曾经下诏,在全天下选取了五千美女充实后宫,可是晋朝却没有像吴国那样腐朽,反而越来越强大。 去年三月,晋武帝司马炎灭了孙皓之后,这些美女姬妾自然当作战利品统统归司马炎所有了。虽然归自己所有了,但也不能马上就把这么多姬妾给接进洛阳的皇宫去,毕竟人数太多了,就算皇宫再大也需要安排安排。况且刚刚完成统一,一切都还不稳定,这么多敌国的人进宫恐怕是一大隐患。司马炎再着急享用这些美女,也不能马上实现。经过近一年的安排,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是时候接这五千美女入宫了。 这五千佳丽平日养在深宫中,都是娇身贵体,连生活起居都要人伺候,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她们不但不善走路,还不习惯骑马,车又没有那么多,所以坐船是最好的选择。 只因船中坐的是金枝玉叶,所以这支船队的船显然有别于普通运兵的兵船,那些兵船都是极简易的大木船,而这些船都是描金画舫,设有层层帷帐。这支庞大的船队浩浩荡荡,一路北进,引来两岸百姓阵阵围观。以前,打仗的时候过兵船,太平的时候过商船,官船,民船,渔船,大河两岸的人什么船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大规模运美女的船队,真是一大奇景。 在这支船队的最后,有几艘负责押运的船,虽然没有那五千美女坐的船那样设有层层帷帐,也是油漆描彩的宝船。其中的一艘船上两位公子正在喝茶。 “石兄,你说这群江南美女带回洛阳,赏给谁呢?” “夏侯兄,你的脑袋还没想明白呢,这些女子怎么能赏给别人呢?我估计肯定让皇帝给独吞了!” “怎么可能,皇帝老子一个人本事再大,这五千美女哪能宠幸得过来啊?每天换一个,都得十多年。何况他老人家都那么大年纪了!” “别看皇上年纪大了,他可是早就对这些江南美女垂涎三尺了。杨皇后妒忌心强,宫中可没有几个像样的美女。这下皇上可要过足了瘾了。” “你我兄弟命苦啊,这么远的路,护送着这么多的美女,只管眼馋着,连碰都碰不到一下……” “哼哼,这五千美女虽然没有我的份,可是我心中的那个美人,足以让这五千人愧无颜色,哈哈哈,说起来还要感谢夏侯兄呢……” 夏侯公子听后哈哈笑道:“唔,石兄谋划得怎么样了?” “我已经预谋很久了,就等着一天了,前方到哪里了?” “应该到汝阴地界了吧。” 这天是三月初四日,这支船队正好驶过舒家庄。 这些大船一艘接一艘劈开一河春水,向北驶过。河中所有船只都停在两边让行。芷馨已经搭好了去往洛阳的便船,此时也正停在渡口让行。过了有两个时辰,这些船才算陆陆续续过完了。只有一艘船,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跟上船队,远远的落在后面。 舒晏来为芷馨姊弟送行,他们看着这船队驶过,许久也没有做声。 “我要走了……,如果我不回来,你会去找我吗?”大船队过去许久,芷馨问道。 舒晏笑道:“傻丫头,净说傻话,只不过是出趟远门,怎么会不回来?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芷馨双眼噙泪:“我是说——如果!” “当然会啊,我翻遍洛阳城也要找到你。” “如果多年以后,我们都变了,你凭什么找到我?” 舒晏不知道芷馨的预感,以为女孩子出远门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多年?不过是去趟洛阳而已,哪用多年?一年足矣了。” 芷馨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如——果!” 舒晏想了半天,他确实不善此道:“我……我没带什么信物……” “怎么没带?晏哥,把你的左肩露出来。” “露肩膀?干——干嘛?” “我要看看你的信物。” “我肩膀上哪里有什么信物?” “我说有就有!” 看着芷馨执着的眼神,舒晏无奈,只好把左边衣服略褪一下,左肩上一朵四瓣梅花形伤疤显露出来。 芷馨摸着这四瓣梅花:“晏哥你知道吗?当初那一狼爪,疼在你身,痛在我心……。从现在起,记住,它不是伤疤,不是梅花,而是我们的信物。信物都是互相的,所以,我也必须有。”芷馨说完,一扒左侧的领子,露出雪白的香肩,香肩上赫然出现一朵四瓣梅花,和舒晏的那朵一模一样。只是这梅花信物显然是刚刚“刻画”完不久,伤口还在红肿,出现在芷馨白嫩的肩头,更加的显眼。 舒晏一见大惊失色,不由自主的向前伸手摸了一下,碰到她柔嫩的肌肤,又猛地把手缩了回来:“芷馨,你这是何必!” “这是我们的信物啊。”少女的脸颊上流下两道水痕,“我怕我们以后会把彼此弄丢了,如果我们真的走丢了,就记住这个信物,凭它就能找到彼此。” 若馨也吃了一惊:“姊姊,你这是干嘛?”在舒晏和若馨眼里,这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离别,自然稍稍有些离愁,但却不想芷馨的反应却这么大,心情也跟着多了几分阴郁。 这时,船主人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你们快点啊,不要耽误了我们的行程,没见过你们这么依依不舍的。” 若馨先上了船:“姊姊,快点吧。” 芷馨踏上船板,回眸看向舒晏,轻声颂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舒晏一听,这是《诗经》中的名句,是最著名的誓言,马上回了下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说话间,船工已经点开船篙,拉起帆,向北驶去。 舒晏站在岸边,看着船远离的方向,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远方。这时他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降临在心头,不过他也来不及多想,因为家中还有阿公躺在床上,他要赶紧回家。 舒晏回到家,舒博士问他道:“芷馨姊弟走了吗?” “走了。” “唉,真是荒唐之举,她母亲着了魔障,身体又不好,芷馨姊弟又那么孝顺,不想让她母亲遗憾终生,外人怎好劝说。” “事已至此,也只好让她们姊弟俩个走一遭了,过个一年半载的,如果实在找不到,韩伯母也就死心了。” “她们姊弟走了,你韩伯母身体不好,你要多去照顾照顾。” “知道了阿公。”舒晏伺候舒博士吃饭,气氛很忧郁,他突然想起一件新鲜事,跟他祖父说,“阿公,你猜今天河面上过了什么船?” “过的什么船?” “过的五千江南美女。” “五千江南美女?哪来的那么多?” “当年吴国孙皓皇宫里的五千姬妾,被当今皇上运到洛阳去了?” “啊?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了,那船队阵容,又豪华又浩大,千百年不遇的事,老百姓从没见过,阿公你虽然见多识广,一定也没见过吧?” 因为芷馨姊弟的离开,舒家也蒙了一层低落的情绪,舒晏自找轻松的话题,可是他一见阿公的脸色不但没轻松,反而又多了一层忧郁。 “国家才刚刚统一,百业待兴,元气还远没有恢复好,司马炎作为开国皇帝,应该以天下大事为重,怎么能这么做,对于国家社稷而言,这哪里是五千美女,分明就是五千妖精!” “皇帝认为天下已然太平,不但接五千美女入宫,还下令悉去州郡兵,各州郡遣散兵力,各自只留一小部分人。皇帝戎马一生,看来他真想安享太平了。” “去州郡兵?各地藩王势力那么大,西北各胡对中原虎视眈眈,怎么能解散各州郡的兵马?”舒博士长叹一声,“哎,要是果真如此,恐怕晋朝也强盛不了多久了,天下又要陷入混乱,老百姓又要遭殃了。” 舒晏以前以为,祖父是前朝旧臣,他的心一直是向着曹魏的,对晋朝不屑一顾。直到今天这才看出来,祖父心里想的是天下太平,少一些战争,不想让老百姓遭殃,让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舒晏本想讲一些新鲜事,让阿公高兴一下,多吃些饭。给自己也打个浑,让自己减少些离愁。没想到适得其反,舒博士吃到一半,就推开碗筷不吃了,心情愈加沉重。 “或许,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严重。”舒晏安慰道。 舒博士不理,舒晏没法,只好将碗筷收下,心想,自己果然年轻,事情想得太简单,本以为这是一件标志着天下太平的大好事,至少也是一件好玩的新鲜事,没想到,阿公却把它提到了祸国殃民的严重程度。 舒晏想:自己认识天下大事的能力还太欠缺,《尚书》、《春秋》这些史书记载了历代王朝更迭,各国的兴衰盛败等事,自己虽然熟读,但是没能领悟其中的真谛,俗话说,以史为鉴。我何不再多看看?在这上面多用些心思,还可以减少一点对芷馨的思念之苦,想到这里,他就拿起一本《尚书》读起来。 芷馨在找船的时候,好几次都没成功,有的船家根本就是不愿意给别人搭船,有的船家虽然同意搭船,但是要的价钱却非常高。唯独这条船的船主却不同,不但主动向芷馨姊弟搭讪,而且从不提价钱多少,这让芷馨姊弟以为真是遇到了贵人。只是这个人戴着大斗笠,不轻易说话。 若馨见姊姊闷闷不乐,想找个话题解解闷。他跟船主说:“船东,你这船往来洛阳,是做什么的?” 船主依然低着头,蹦出几个字:“做些小生意。” 若馨一听这声音,好像在哪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想看看这个人的长相,但被斗笠遮住,看不清楚,只看见他的脸较长,有点像两个月前给自己算命的那个诸葛术士,只是没有胡子,“船东,你很像一个算命的先生。” “是吗?”船东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嗯,只是你没有胡子。” “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坐稳些吧,小公子,江面不太平。” 芷馨看着故乡的方向,心不在焉的,也没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更没意料到其中透漏出的阴险信息。 又过了一个大的渡口,不知何时,刚刚停在舒家庄渡口附近的那艘官船正急速向他们这艘船驶过来,眼见越来越近,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那官船又大又重,是芷馨她们这条船的好几倍,船又那么快,这要撞上,非翻了不可。眼见就要撞上,芷馨大喊:“船东,快避开那船!” 没想到那船东和船工两个人就像没听见一样,完全不理会,芷馨姊弟吓得脸色发白,但却束手无策。霎那间,只听“碰”的一声,船翻了,船上的四人全都落入了水中。 第三十七章 阴阳相隔(1) 若馨醒转过来,发现自己正趴在岸边的岩石上,外衣被解开,屁股朝上,头和脚耷拉着。刚才灌了不少河水,头昏脑胀,耳朵也因为进水而嗡嗡的听不清声音,肚子相当难受,翻涌着,显然是刚才喝了河水,又都吐出来的结果。他仔细辨别了一下时间和方位。太阳刚刚偏西,距离自己落水时间不算久,应该是自己刚刚落水就被人救了上来,而这个地点,正是自己刚刚出发的舒家庄渡口附近。旁边站着两个人,正是自己搭船的那个船东和船工,两个人均敞着怀,外面湿的衣服搭在岩石上晾着。岸边泊着他们的那艘船,船的尾稍被撞掉一大块。 若馨打量了一圈,船和人都在,就是没看见自己的姊姊,他觉得不妙,从岩石上滚下来,问那个船东:“我姊姊呢?” 虽然全身都湿透了,那个船东却依然戴着斗笠:“你醒了,小公子。” “那官船是谁的?我姊姊呢?” “那官船向来如此,仗着船大横冲直撞,我们民船稍避不及就会遭殃。不想这次倒霉,被我们遇上了,我们的船被撞坏了是小事,还连累了你们姊弟俩……。” 若馨打断他的话:“那我姊姊呢?” “翻船的那一刻,我们都落水了,只是我和我的船工经常在大江大浪里混,熟悉水性,落水之后,我们两个人,分别在水中搜救你们两个,我的船工救到了你,可是你姊姊——我们搜遍了周围水域,也没见到影子……” “那她被冲到哪里了?” “小公子,你节哀,这么急的河水……绝无生还希望了。” 一听说姊姊没有救上来,若馨吓得大哭,“扑通”一声给那两个人跪下磕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再去救救我姊姊吧……” “小公子,我们已经尽力了,这离你家不远,快回家吧,我们也要回去修船了。”说完,两个人摇着那艘破船向北划去。 一个小孩子面对如此变故,脑袋里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二人离去。他昏昏沉沉的,没有一点力气,好不容易挨到家。她母亲见他回来了,还弄得这副样子,忙问:“你怎么回来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姊姊呢?” 若馨哇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跟他母亲说了,刘氏一听,芷馨翻船淹死了,当时就晕了过去。若馨更吓坏了,忙把他母亲驾到床上,并不停的呼唤,可刚刚醒转过来,又晕厥过去。若馨一看不行,赶忙去叫舒晏。 舒晏正在屋里跟他祖父讨论《尚书》,突然看见若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身的狼狈样,惊讶地问:“若馨,你这是……” “晏哥,我们坐的船翻了,我姊姊没救上来……” 舒晏一听,脑袋翁的一声,好悬没晕倒,他扶住床沿,手里的书“啪”一下掉在地上,“什么?你姊姊她——” “晏哥,详细情况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说,你先去替我阿母找医匠吧,我阿母刚刚听见我姊姊落水淹死了,马上就晕过去了,我要回家看着我阿母。”若馨说完,扭头就往家里跑,边跑边说,“快点快点。” 舒晏大脑一片空白,两腿发软,不能动弹。舒博士提醒道:“晏儿,还愣着干什么,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救人要紧,快去替你韩伯母找医匠!” 舒博士刚才的忧郁情绪还没过去,突然听见这个悲痛的消息,更增加了哀伤,七十多岁的人了,经不起打击,他脸色蜡黄,呼吸加重,但他还是没忘提醒舒晏。 舒晏强打精神,对,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先给韩伯母找医匠去。 “阿公,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快去!”舒博士喘着粗气说道。 舒晏一路小跑着,把刘医匠请到若馨家。 刘医匠诊了脉,又问了刘氏起病缘由,若馨把经过大概一说。刘医匠摇了摇头。若馨忙问:“我阿母怎么样?” “你阿母这个病,当初就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得,因哀悲动中者,竭绝而失生。那时你还小,我跟你姊姊说过,你母亲最忌大喜大悲。如果你母亲能安心静养,不受刺激,准保安然无事。如果受到巨大刺激,过喜过悲,病就会深入心肺,恐怕已无力回天。” 若馨听完,“扑通”跪倒,哭道:“求你救救我母亲吧!” 刘医匠摇摇头:“无力回天,如果你实在不死心,就按以前的那个应急的方子去抓一副药,但那也只是徒劳。” 舒晏送走了刘医匠,对若馨说:“你在这里看着照顾韩伯母,你把方子给我,我去抓药。” 若馨找到方子,舒晏接过来,去生药铺抓了一副药回来。舒晏看见他家的砂锅、小灶,包括屋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禁又想起芷馨来,啪嗒啪嗒地流泪。一边流泪一边自己动手熬药。这砂锅、药杵、小灶,每一处都有芷馨的影子,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芷馨就在身边,并且说“谢谢你晏哥,帮忙照顾我母亲。” 若馨看见,也忍不住哭起来,因为以前,给母亲熬药都是姊姊的事,如今姊姊却不在了……。 舒晏熬好药,若馨端过来,想喂她母亲喝。他轻声唤道:“阿母,喝点药吧。” 刘氏没有任何反应,若馨吓一跳,明明刚才呼唤“阿母”的时候,还有轻微的回应的,怎么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呢?他一摸母亲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温度,又用手摸了摸她的脉搏,没有任何跳动的迹象。舒晏一看不好,赶忙将刘氏的眼皮扒开,发现她的眼孔已经放大,再一探呼吸也已经没有了。 “若馨,韩伯母她……已经走了。” “不可能,我阿母还有救!”若馨也已经猜到了,只是他还不甘心,抱着她母亲的头狠命的叫着:“阿母,阿母,你醒醒啊,姊姊刚走,怎么你也……,你们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舒晏劝道:“若馨,叫也没用了,快准备后事吧!” 若馨不理,只顾着哭。他毕竟还小,一天之中遇到这么多挫折,接连失去两个亲人,怎么承受得住。 舒晏一看若馨这样,也没有办法,但是后事必须抓紧时间办啊。他这么小,又哭成这样,只好自己先替他去张罗着。舒晏跑去叫了韩家的亲人,及左右邻居,大家人到齐了,七手八脚的帮着忙活着。但是帮忙归帮忙,凡事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若馨的亲戚家大多数也跟他家一样,都是穷人,都拿不出钱来。即便是有的能拿出钱来的,因为韩家本来就穷,如今又看见他家当家的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孩子,谁会把钱借给他?不光是不借,有的人甚至还说起舒晏的闲话来。舒晏一看众人拿不出钱来,只好自己就跑到自己家中去拿钱。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他脚刚迈进屋,就焦急地对他祖父说道:“阿公,韩伯母去世了。若馨只顾哭,什么事都不理,我先从咱家拿点钱给他家办事。”他没听见他阿公说话,黑暗中,只听见床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舒晏觉得不对劲,赶忙找火石把灯点亮,拿到床上一照,发现他阿公脸色灰白,张着嘴巴,吃力地喘着气,眼睛看着舒晏,手想抬起来,可就是抬不高。 舒晏赶忙攥住舒博士的手:“阿公,你这是怎么了?” 老博士用虚弱的气息:“晏……儿” 舒晏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握着的那只手已经不会做任何动作:“阿公,你怎么了?” “你……你……要……” 舒晏知道,阿公这是要不行了,在交代后事,他把耳朵贴近一些说:“你要我做什么,你说。” “要……孝……廉……”舒博士用最后的力气蹦出几个字,说完就用没有任何光芒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舒晏,只等舒晏点头。 “要孝廉。”舒晏攥着那只手,含泪点点头。没有片刻工夫,舒博士便撒手而去了。好在舒家人多,大伙儿都到齐了,帮着舒晏料理丧事。这一切都转变得太快,名重乡里的舒韩两家在一天之内就没了三个人,只剩下两个孤儿。这消息立刻就传开了,很快就传到夏亭长的耳朵里,夏亭长连夜赶来帮忙处理后事。舒晏想起若馨家还没钱办事,有心亲自去送钱,只是家里就自己一个人,还身穿重孝,走不开了,他就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分做两份,一份留着自己家用,一份就委托夏亭长给若馨家送去。 夏亭长接过钱,掂了掂,差不多一样多。旁边舒小六看见了,对舒晏说:“晏儿,你家和韩家关系好,你家以前处处帮助韩家本无可厚非,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家本来就穷,这两年,韩家媳妇有病,又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小孩子,他拿什么还你?况且你家的钱也不多,穷人家办个丧事都要去小半个家当。最主要的是韩家女娃又没了……,现在你还帮他家,你到底图什么?” “六叔,你以为我以前帮韩家就是为了芷馨或者是另有所图吗?古语云,君子坦荡荡,我父亲和我帮助别人,从没想过要任何回报。” 舒小六颇为不解:“这个傻孩子,你两家再好,也终究是两家,韩家的至亲都不敢借钱给他,你又是何苦!” 夏亭长手拿着钱,不住点头道:“晏儿说得对,小六说得也不无道理,晏儿,要不这钱,你自己多留点,给他三成……” “夏亭长、六叔,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舒晏按住夏亭长的手,“我听我父亲说过,当初我和芷馨同日出生,要同日办满月酒,可是在全汝阴城都买不到酒肉,我父亲想方设法才弄到了一点点,自己家里用还不够,可我父亲还是分给了他们家。现在,我们两家同一天死了人,这对于穷人家来讲就是天大的事,只要我舒晏能拿出钱来,我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家用草席裹尸!如果不这样的话,不但对不起韩伯父、韩伯母,更对不起芷馨,就连我的死去的父母都不会原谅我的。” 夏亭长知道劝不动舒晏,就把钱拿到韩家去,这也正是他愿意看见的结果。 不大一会,就见舒小六的两个小儿子大奴和二奴从外面探头探脑地进来,大声对舒小六等人说道:“我们刚才在外面听见韩家的族人说了。” “说什么?”舒小六问。 “说我晏哥欺负韩家无人,拿走了他家的钱。此刻又装模作样地拿钱给他们。” 舒小六听罢气道:“韩家人真是太没良心,他家孤儿寡母的这些年吃了晏儿多少照顾,反问他们自家宗族,都做过什么?”舒小六越说越生气,又质问两个儿子道:“你们有没有替你们的晏哥争辩争辩?” 大奴、二奴互相望了望,低着头道:“我们又不能作证不是晏哥拿的,怎么替他争辩?” 舒小六劈头斥道:“有目共睹的,只要不瞎!还要怎么做证?” 舒晏忙劝解道:“两个弟弟还小,他们还不懂得为我辩解呢。再者说,清者自清,我也不惧别人说什么。眼下我们两家正事还顾不过来,哪顾得及那些流言蜚语呢?” 大家见舒晏这么坦荡,觉得不无道理,更对这个少年敬佩了一分。 在夏亭长和众人的帮助下,舒韩两家顺利的办好了丧事,两家用的一样的棺材,所有其他花销也都是一样的标准。 第三十八章 阴阳相隔(2) 上巳节那天,施得被芷馨给推到了河里,幸亏河水不深。阿妙、阿妍忙伸手将施得拉上来。他浑身都湿透了,冷得打颤,看着远去的芷馨跺脚发怒。 阿妍道:“韩家的那女娘太放肆,再见到她非要好好收拾收拾她。” 阿妙道:“先别管她,咱们先去园子里给公子换一套干的衣服,免得伤了风寒。” 他们到了自家庄园里,田福接着,忙找了一套干净衣服换了。经过这一闹,施得没有心情再在这里玩下去,当即坐车回了府。回到府中,径直回到自己屋里。因为去年上巳节那天,他父亲施惠考他五经,结果他答得一塌糊涂,一经也答不出,连带他的老师朱先生也一块挨了骂。他父亲也气得不行,幸亏有他母亲王夫人劝说,才决定给他一年时间,今年上巳节再来考他。这些日子,他也着实刻苦了一阵子,就等着他父亲来考呢,谁知他父亲现在在朝中任散骑侍郎,不像以前那样自由,今年上巳节没有回家。 这一年来施得已经渐渐长大了,建通人事,而他的两个贴身侍婢阿妙、阿妍又跟他差不多大,正值妙龄,也渐通男女之事。阿妙表现得十分本分,伺候施得无微不至,只想做个好婢女。而阿妍对施得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经常动不动就使媚撒娇,卖弄风情。 王夫人看在眼里,惟恐他们做出什么违反伦理的事来。虽然豪门里的主子收用自己屋里的侍婢是再正常不过的,是默认的合理行为。但是,王夫人考虑到,一则,儿子年龄还小,不能让他过早沾染男女之事,那样对他的身体不好;二则,与奴婢私通,毕竟名声不好听。她想要儿子用心在功名上,不想让他在这上面分心。即便是世家大族的公子们不愁仕途之路,可谁不想自己的孩子有真才实学,光宗耀祖?所以,老夫人就把施得的两个贴身侍婢阿妙和阿妍叫过去,嘱咐她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魅惑主子,把主子给带坏了。 王夫人训话回来后,阿妙依然本分,一心想着怎样细致的伺候好施得,而阿妍的心思却不想着怎样伺候好施得,而是想着怎样讨好施得。在有外人在的时候,就收敛着,没有外人的时候,照样对施得柔态娇声,只是施得全不领情。 阿妙让伙房烧好了洗澡水,自己准备好了浴桶。因为照例,每年上巳节这天,施得都要兰汤沐浴的,尽管这次出了点意外,但是阿妙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在把施得从水中拉上来之后,慌乱中采了几束兰草带了回来。 阿妍走过来,柔声媚语的对施得说道:“公子,来,洗澡水准备好了,该沐浴了。” 施得正为芷馨的事,闷闷地生气,没理她。阿妍见没理自己,就上前去拉施得:“来嘛,公子。” 她本是想讨好主子,没想到弄巧成拙,施得正在烦恼时,没出撒气呢,见她来拉,反手对着她的脸颊就是一巴掌,“滚开。” 这一巴掌,把阿妍的脸颊都打红了。阿妍又羞又气,捂着脸跑开了。阿妙见状赶忙来劝:“公子,你这是何必,阿妍也是为你好。这上巳节,本就该兰汤沐浴的,这个风俗你从小到大一直坚持的。” 施得打完人,也觉得有些莽撞,不禁后悔,不过他的余气还未消,不耐烦地道:“洗什么洗,今天掉进河里就当是洗过了!” 阿妙陪笑道:“那怎么算呢?兰汤沐浴,本就是为了避邪驱灾,祛秽纳福的,这是自古至今的传统风俗,少主你也每年都做的。你掉进河里,那是属于意外之灾。怎么能算真正的兰汤沐浴呢?既然有灾,你今年更应该好好的沐浴一番,好驱驱你的灾。” 施得听见她说得有理,立刻就答应了,“是该驱驱晦气,每次遇见这个死丫头准要倒霉,多准备些兰草,保证来年不再遇见她。” 施得房里除了阿妙、阿妍这两个最贴身的侍婢之外,还有其他的丫环老婢。阿妍不知躲在哪里生气去了,阿妙就叫其他人准备沐浴之物。须臾备至,施得迈进浴桶里,坐下去,背靠在桶壁上,浴汤中混着香料,齐着他的脖颈,丝丝香气沁进他的鼻孔。阿妙散开他的头发,用手掬上温热的米浆,轻轻地揉搓着,又拿着猪苓涂抹在他的头发上,“少主,这猪苓不是以前用的,是家主从京师里带来的上好猪苓,可名贵呢。” 施得也不说话,静静地享受着。阿妙给他洗完头,就拿着浴帕给他洗着身子。平时这都是阿妍的事,这次阿妍赌气走了,阿妙有心再叫一个别的婢女过来,又恐怕别的婢女平时做惯了粗活,毛手毛脚的,伺候不好施得,所以她没有叫别人,就她自己来。 “公子,现在的天还寒呢,想必那河水也有些凉气,你掉进那河水里,一定受了寒气,我在这浴汤里放了驱寒的草药,你在这温水里多泡一会儿,驱驱寒气。” “芷馨这丫头,明明跟我说她跟舒晏是逢场作戏,求我帮她摆脱舒晏那穷小子,哼……” “公子,芷馨和舒晏自小的关系你也知道,你对她们说那样不中听的话,她怎能不生气?她那是欲擒故纵,想要报复你,在引你上钩,你怎么能上她的当?” “我就不信,哪个女子不想嫁入豪门?偏偏她芷馨就这么清高?只是我跟她士庶有别,才让舒晏那小子占了先,我不相信她是心甘情愿的……她明明跟我说,这个月她有肌肤之亲的……” 阿妙也没反驳他,继续替他洗着澡。施得迷迷糊糊中就睡着了。他步出房间,飘飘悠悠出了施府,独自一人,不知不觉来到汝河边,眼前到处都是花红柳绿,燕语莺啼,一轮暖阳照在当空,一池碧水淌在脚下。美景虽好,只是一个游人也没有。他不由得感叹:“咦,今天是上巳佳节,这么好的天,良辰佳景,怎么没人来游玩?” 感叹未闭,忽见树后转出一位女子,头上绾着玲珑朝天髻,戴着紫金八宝珠翠钗,穿着碧纱曳地百褶裙,步摇闪闪,环佩叮当,肤白貌美,身段袅娜,看她面容,犹似曾相识。施得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一位豪门闺秀?天下竟有这般绝世美女,莫非是神仙下凡?哦,对了,前朝曹子建在洛水边曾遇到洛水女神,子健仰慕女神的容貌,女神亦对曹大才子有所倾慕,这对才子佳人的邂逅,留下一段风流佳话。如果洛水有洛水女神,那么汝水也一定有汝水女神。难道今天该我施得走运,在这汝水边,遇到了汝水女神?我虽不及曹子建般才华,但料想那洛水女神比眼前这位美女也不过如此,不是女神还能是谁?施得正在胡思乱想,就听那位女子轻启朱唇:“施公子,我们又相遇了。” 施得一怔,这神仙姊姊居然认识我,心里不禁有些窃喜,“敢问姊姊,你就是汝水女神吧,我经常在梦中遇见你的,不想近日精诚所至,得以一遇。” “这世间哪有洛水女神?更没有什么汝水女神,那只不过是那些文人骚客因事因情,一时兴起,又不好直接表达,只好借此抒怀,纯属意淫之作。” 施得半信半疑,“你说你不是神仙姊姊,难道你是凡人么?你怎么会认识我?” 那女子冷笑道:“哼哼,施公子,你好健忘,你不记得漂流蛋,肌肤之亲的事了?” 施得大惊,凝眸仔细一看,眼前这位女子竟是芷馨,“芷馨——?怎么半日不见,你怎么变成——?” “豪门闺秀?那又如何?”那女子说完,不再多话,随手采了几枝兰草,走到河边一块岩石上,摘下珠翠,泻下乌黑秀发,脱掉碧纱裙,露出雪白娇躯,缓缓步入水中,轻轻道:“《诗经》有云,‘今者不乐,逝者其亡。’施公子,如此春光,兰汤沐浴,要不要一起?” 施得正自看得发呆,听见召唤——明明是尽早图乐、莫要后悔的意思,喜不自禁,胡乱采了几束兰草,忙不迭的脱掉衣衫,踏入水中。那女子用兰草抚着他的肌肤,撩拨得他浑身痒痒的,又伸出那双纤纤玉手,替他揉搓脊背,那手法像阿妙一般细腻,却比阿妙多了几分温柔,搞得他神魂荡漾,飘飘欲仙,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公子秉性又出来了:“我就说嘛,世间哪有那么清高的女子,哪个女子不想嫁入豪门?只是不得机会而已!芷馨,我说过,如果你是豪门,定当与你结亲,你等着,明日,我就禀明我父亲,向你提亲,不要再理舒晏那穷小子了。” 那女子也不说话,施得一看,我说这样的话,她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发怒,看来果然是真的了。他更加忘乎所以:“那术士算得果然没错,三月当有肌肤之亲,今天你用手把我推到河里,但是隔着衣服,怎么能算呢?现在才算是真的肌肤之亲呢!”说着搂过那女子,肆无忌惮地在水中缠绵起来。 第三十九章 意乱情迷(1) 正到美处,忽听“啊”的一声尖叫,施得猛地被惊醒,原来是阿妍推门进来,正张大嘴巴,瞪大眼睛望着这边。施得发现自己还在浴桶内,浴桶中多了一个人,正是阿妙,同样赤身裸体,被自己压在浴桶壁上,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浴桶内的水已然凉了,而且水中多了丝丝微红……。 施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妙一见被阿妍撞见,又羞又惊,赶忙出来,擦干身体,穿好衣服,然后替施得也把身体擦干,把衣服穿好。此时的阿妍,已由惊变羞,由羞变气,又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委屈,左手捂着嘴哭了起来,右手指着阿妙道:“你——黄毛鲜卑婢,不要脸的下等的蛮族,竟然做出这种事……” 阿妙因为羞愧加惊吓,竟然也哭了,“不是的,我……” 虽说身为奴婢,就像马牛一样,都属于主人的财产,连性命都属于主人,何况是身体,但是毕竟几个人年纪还小,遇到这种事未免心虚,再加上王夫人曾经严厉警告过她们二人,阿妙怎能不害怕,尤其她还是一个鲜卑人。 虽然同为奴婢,阿妙却与阿妍有所区别。因为阿妙是胡人,是被当时社会的晋人所看不起的。魏晋很多豪门士族家里都有胡人奴隶,匈奴、鲜卑、羯人都有,大多是从西北边境贩卖过来的。因为自后汉起,直到魏晋,中原战乱一直不断,百姓流亡,边境各军阀迁大量胡人居于内地。他们的本意是想让这些胡人来戍边,扩充人口,增加赋税的,没想到他们在边境扎根后,竟朝内地不断蔓延,胡华杂居,很多地方如前汉故都长安有百万人口,其中竟有一半都是胡人,这为以后的五胡乱华埋下了隐患。这些胡人,大多没有生活来源,比华人的百姓还要贫苦,不得已,他们就将养不起的孩子卖给中原华人为奴。西晋当时就有不少以贩卖奴隶为生的人。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奴隶就是石勒,他是羯族人。这个人天生异相,有勇有谋,从奴隶身份叛逃,后来投到匈奴单于刘渊手下,几年之后,叛变匈奴,带领羯人自立门户,成为五胡十六国之一的后赵的开国皇帝。当然,石勒只是少数个例,大多数胡奴还是比较听话的,甚至比华人奴隶干活儿还要靠谱。当时晋朝兵强马壮,国力强盛,完全不把这些胡人当回事,以天朝大国自居。百姓们也看不起这些胡人,认为他们野蛮落后,低人一等。 三个人对视一会儿,阿妍依然啜泣着,施得茫茫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阿妙缓了片刻,慢慢地低声说道:“我正在给少主洗澡,少主闭着眼睛,好像睡着的样子,然后我就帮他揉脊背,少主嘴里就开始含糊念叨着什么,好像是‘神仙’、‘芷馨’等语,然后少主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拽进浴桶内,我挣脱不开,我不知道原来少主有这么大力气,然后就……” 阿妍越听越气,在少主眼里,自己居然比不上阿妙。那个阿妙除了皮肤白一点,天生一副下等的黄发色目,有什么好?公子的心被芷馨占据着,身体被阿妙占了,唯独跟自己沾不上边,“我不信,我……我要告诉主母去!”说着转身就要走。 阿妙一听,当时就吓傻了,这件事要是让老夫人知道,自己非得被处死不可。施得一看,急忙喊道:“阿妍,不要去……”话未说完,突然一个酿跄,向前跌倒。阿妙赶忙扶住,阿妍看见了,也急忙回转身,两个人一起将施得扶上床。阿妙一摸施得的额头,热得烫手,她吓坏了,赶忙向外喊了两个老婢,去通知王夫人并去请医匠。施得迷迷糊糊的,他攥着阿妍的手说:“阿妍,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更别告诉我阿母……” 阿妍满眼是泪,看见施得这个样子,还怎么敢向主母说起,但不说心里还憋得慌。她点头同意,可是后来,施得把阿妙破身的事还是慢慢流传开了。 其实施得的病因有三:第一是因为被芷馨推下河,那河水太凉,他的身子又那么娇贵,就受了寒;紧接着,在睡梦中,又跟阿妙在浴桶中双双破身,时间久了,又被浴桶中的水凉到;第三,他怕阿妍把刚才这件事告诉其母,急火攻心,所以才病了。 王夫人闻讯急忙赶来,问是怎么回事,阿妙没敢说是施得调戏芷馨,被芷馨推下河里,更没敢说刚才的事,只说是在汝河边玩的时候,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即便这样,王夫人还给阿妙、阿妍每人赏了两记耳光,并斥道:“你们怎么照顾的少主?” 阿妙低头不敢说话,阿妍却委屈得哭起来。王夫人更加生气,“你还有脸哭?罚你两天不准吃饭!” 正说着,家下人领着医匠来了。施得见阿妍并没有将自己和阿妙在浴桶中的事告诉母亲,心里轻松了许多,精神也好些,只是身体口干舌燥,头痛畏冷,发热依旧。 医匠施展望闻问切之法,先查看病情,又问了起病缘由,后诊了脉。 事毕,王夫人急问:“我儿怎么样?” 医匠道:“回夫人,贵公子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吃些驱风散热的药即可,请夫人放心。”随即开了一张方子递给王夫人,王夫人一看,不过是桔梗、乌头、附子之属,当即命人去抓药。 须臾,药抓回来,众人散去。阿妙阿妍一人守在施得身旁,一人煎汤熬药。晚间,王夫人处来了两名贴身小婢女,进来说道:“公子,主母让我们给你送了两碗参汤来,你趁热喝了吧。” 施得懒的理,不睁眼,也不说话。阿妙在一旁道:“有劳姊姊了,放下吧。”两个小婢女把参汤放下,就立在当地,好象没有离开的意思。 阿妍问:“怎么了,两位姊姊,还有事吗?” “主母说了,少主病着,唯恐两位姊姊照顾不过来,你们这里虽然老少使唤十数人,但大多是做糙活的,没有一个细心的,所以主母派我们两个来帮两位姊姊照顾少主。” 阿妙和阿妍也认识她们两个,这两位是王夫人处最贴身的侍婢,伺候主子的细心程度不亚于阿妙和阿妍。原来奴婢也分三六九等,那些粗心笨重的只能在外做些粗活儿,而那些灵巧细心的人才得以接近主子。 阿妙还没等开口称谢,只听施得在床上说道:“不需要,你们走。” 两个人欲言又止,立了片刻,只好讪讪地离开。老夫人那里事繁,相比而言谁都愿意伺候少主人,哪个愿意伺候老夫人? 阿妙将参汤端过来,用一把雪亮的银匙盛了一点,送到施得嘴边:“公子,来喝点参汤。” “我不想喝,你们两个每人一碗,喝了吧。” 阿妙道:“那怎么行,这是主母给你的,我们怎么能轻易喝,再说了,这种参汤价值不菲,我们下人怎么有资格喝呢?” “我让你们喝,你们就喝,刚刚因为我,让你们挨了夫人的打,这就算对你们的一点补偿吧。快点趁热喝,不然凉了就不好了。” 说到这里,阿妙将碗端了起来,阿妍没端碗,却又哭起来。 施得问:“你又怎么了?” 阿妍只哭,不说话。阿妙道:“公子,你忘了,主母罚她不准吃饭的。” 施得坐起身, “哦,原来如此,我倒忘了,没关系,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不说,你们不说,谁会知道?”随即端过一碗参汤递给阿妍,命二人将参汤喝下。 二人刚喝到一半,就听门外的脚步声响,二人唬得忙张大喉咙,将参汤狠劲灌下,那参汤又热,喝的又急,两个人喝完直翻白眼。这时门被推开,二人恰巧将碗放下。 施得一看来的这人,暗自叫苦,在这施府中,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横行无忌的,除了一个人之外谁敢惹他?可进来的这个人偏偏是敢惹他的这个人——他父亲,后面还跟着刚刚送参汤的那两个小婢女。 施得心想:父亲远在洛阳朝中做官,怎么突然回了家?回家就回家吧,可我明明躺了半天,这才刚刚坐起来,偏偏被他看见,他看见我坐起来,肯定说我病得不严重,又要问我这,问我那,考问我的功课了,哎,怎么这么倒霉! “呦,得儿,你这不挺精神的嘛,亏你阿母还说那病得厉害,又请医匠,又送参汤,又送奴婢的。” “阿翁,其实我真的病得不轻……一直躺着,刚刚坐起来喝了参汤。” 那两个小婢女对视一笑:“呦,少主的参汤喝得够快的,要不这么精神呢!” 施得听出话里有音,阿妙、阿妍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好在施惠也没理会这事。 施得忙让父亲坐在貂皮榻上,“阿翁,你在京师,不是说要过些时才回来的吗?怎么……” “陛下近日要迎接吴国旧主孙皓的五千侍妾入宫,要人查看沿途河道有无疏失,因为我可以顺路回家,我就应下了这个差事,一则可以回家看看,二则,也为了践我跟你去年今日之约。” “可我正病着……”说完,施得忙躺了下去。 “不要说了,我已通知了你的老师,明日前面书房见!”撂下话,施惠就要走。 阿妙忙道:“家主,少主真的病着呢!不信,你摸摸他额头,烫得很呢,求你再缓两日吧!” “那怎么能行?”施惠复转身,走至床前,用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嗯,果然有些烫,不过烫归烫,也不至于连笔都拿不了吧。再说,陛下那边还要急着复命,怎能再缓两日?不如这样吧,明日我出几道题,派人送到你这屋里来,你足不出户,做好了就交给我。”说完,转身走了。 第四十章 意乱情迷(2) 随着儿子的长大,施惠对儿子的学业越发重视。尽管施家贵为士族,士族子弟不愁没有仕途,但在望子成龙方面,每个父母都一样。施惠受到祖先的荫庇,继承了其父亲的爵位,广武乡侯。在汉代,同被奉为爵位,只有皇族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诸侯,其他有爵者爵位再高也只能被称为彻候,后因避汉武帝的讳,就该称列侯。晋时的爵位名称等级并不固定,单就列侯爵位来讲一般有郡公、县公、乡公、郡侯、县侯、乡侯、亭侯等,此外还有关内侯、关中侯等诸多等级。司马昭主政时代,一度恢复为以前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但实行不久又被废除。施惠虽然不及他的祖先的功绩,但好歹除了继承着爵位之外,还谋到了两个职位。自从他入朝为官之后,深知虽身为士族,但各士族之间明争暗斗非常厉害。如果不上进,即便施得能够继承自己的爵位,以后也难以在众士族中立足,所以他每次回家,考问施得的学业是第一要务,那些田产租税商贾经营之类反倒成了其次了。 第二日,阿妙服侍施得吃过药,施得觉得病好了些,就在屋里等着施惠的考题,等了一天没见人来。直到天黑以后,才见阿吉用托盘端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卷试题进来。 “公子,这是给你的考题,家主让我在这里伺候公子写完,就还拿回去给他看。”说完,将纸铺开,就开始研墨。 施惠和朱先生出好了题目,就在书房里等着。施惠很放心,不怕施得作弊,因为施府虽大,后院人数虽多,但那些人都是奴婢,哪有懂得诗书的人?所有诗书都在书房里,没人帮得了他。施得看了看那题目,共六卷,分别是从《五经》和《论语》中摘抄的题目。题目不算简单,也不算偏颇。施得拿过《论语》的卷子来看,一边看一边随口问道:“阿吉,我阿翁今天在做什么,你怎么这么晚才送过来?” “哦,家主大早就出去了,很晚才回来。然后,田庄头听说家主回来了,就来找家主回禀事情,刚刚才走。”阿吉说着,已将墨研好。 施得拿过笔,漫不经心地问:“谈的什么事,这么晚?” “不过是回禀一些庄园里的事,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好像舒家庄有户跟咱们有过瓜葛的人家出了事。” “舒家庄?谁家?出了什么事?我昨天才从庄园里来,怎么没听说?” “是今天才发生的,就是前两年,一个叫韩宁的,因为护堤,而被洪水冲走了。不知怎的,前些时来了一个术士,说那个韩宁现在洛阳,然后韩宁之妻让女儿叫芷馨的,带着弟弟坐船去洛阳寻找她们的父亲,却不想,她们坐的那船翻了,弟弟被救了上来,那个芷馨却没救上来,她的母亲因为悲伤过度也死了……” 阿吉还未说完,施得猛地打断他的话:“那女孩叫什么?你说那女孩怎么了?” “那个叫芷馨的女子——她淹死了。” 施得左手扶案而起,瞪大眼睛,手中的笔刚刚沾了墨,啪嗒一下掉在纸上,把那白纸染黑了一大片,“你确定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舒家庄那么点大,有名有姓的,怎么会错!” 阿妍拍手道:“真有这事?韩家那女娘死了——?死了更好,那女孩害了公子多少次了,这次总算是好了,以后永远也碰不见她了。” “是真的,还有更奇的呢,舒家庄跟韩家关系最好的那个大名鼎鼎的舒晏的祖父——舒老博士,一着急,一上火,也死了,这两家一天之内就死了三个人,舒家小子和韩家小子双双成了孤儿。” 施得刚刚还不愿确定死的那个人是芷馨,现在听见阿吉又扯上舒晏家,这就百分之百是芷馨无疑了。他“扑通”一下瘫坐在凳上,脑袋嗡嗡的,他的伤风本来已经好了一半,这样一来,病情比昨日反而更添了几分,他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满脑子的乱想:昨天自己在梦中还跟她在汝河里缠绵,怎么今日她就……。昨天在汝河边,她跟舒晏拿着芍药,原来她是要去洛阳……。 春日的太阳早早就破晓了。施得被窗外瓦檐上的鸟叫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天已大亮,自己躺在床上,阿妙、阿妍守在左右。 “少主,你醒了?” 施得的头还有些发胀:“我怎么?难道睡了一夜?阿吉呢?” “嗯,昨夜,我看见你迷迷糊糊的,摸你身上,烫得厉害,我和阿妍就把你扶上了床,给你吃了药,渐渐的好转了。阿吉也看在眼里,也知道你是真的病了,所以他就去回禀了。刚刚他又来过,说是家主说了,昨日那六卷试卷少主务必要写好,因为明日一早他就要赶着回洛阳去,来不及等少主病好了,今日掌灯时分就会过来看。” 午后,施得端坐在案边,拿着笔,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他脑中记不起半点经书来,反而不断出现以前跟芷馨的片段:从穿着红肚兜相遇,到总角,到豆蔻,到及笈,到昨日;从田园,到施府西暖阁,到水堆房,到汝河岸边,到那个虚幻的汝河里…… “取笔墨丹青来!”施得命令阿妙。 阿妙惊愕道:“公子,你在答卷,又不做画,要笔墨丹青干什么?” 施得面无表情,“去!” …… 掌灯时分,施惠带着婢女果然来了。那两个婢女先摸着施得的头、手,问这问那,施得不言语,只是阿妙、阿妍在旁答应着,表情却都显得慌慌张张的,似笑非笑,极其不自然。 施惠往案上一看,六卷纸整齐的摆放在上面,施惠很高兴,“不错,得儿果然懂事了,带着病居然也把策卷做了,值得夸奖!” 他拿起一卷来,边展开看边说:“不管答得怎样,这种精神是好的,就算答得差些,我也不怪……”话未说完,施惠的脸却突然僵住了——卷面展开来,映入他眼帘的内容并不是六卷试卷中的任意一个,而是一幅画,画中画着一个穿着红肚兜的才垂髫的小女孩,一脸委屈的瞪着眼,脚下是一个摔碎了的小泥人。画的左边还题有八个字,是《诗经》中的两句诗“泣涕涟涟、载笑载言”。 “答卷之余,居然还有闲情画画,看来这题出得简单了。” 施惠放下这卷,又拿起一卷来,也是一幅画。画面画的是一个总角的小女娃,穿着露脚趾的破草鞋,满脸污垢,杂乱的头发上还有几根茅草。画边亦有八个字,先四个字是“肤如墨汁”,后四个字貌似后加的,也是一句诗,“相鼠有皮”。 他放下这卷,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又拿起第三卷来看,依然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虽然穿着普通的红葛裙,但如出水肤容般自然天成,皮肤白皙,端庄秀丽。正叉着腰,撅着嘴,好像对着谁怒目而视。画边的两句诗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这两幅画施惠见过,是前年跟舒韩两家换地的时候儿子画的,画的是舒家庄韩家的那女娃,当时自己和夫人还夸赞了儿子画画画得好呢。 施惠明白了,如果这两幅画画的是韩家那女娃,那么第一幅那个穿着红肚兜的女孩也一定是了,可是他忘记了那是哪个场景了。其实,当时他儿子把芷馨惹哭了,他还给那个小女孩果子解围呢。但毕竟十年都过去了,除了小孩子,大人怎么会记得这些? 还剩下三卷没看,施惠还不死心,万一那三卷中会给他一些安慰,出现一些“之乎者也”之类的呢? 他把第三卷画使劲往案上一摔,展开第四卷,意料之中,他并没得到安慰,画中画的是在河岸边,一个已到及笄之年但却依然扎着双丫髻的绿裙少女,顺着水流在追逐着一枚漂流蛋。题的两句诗是“遵彼汝坟、雉鸣求其牡”。 施惠情知没有希望了,但他也索性把剩下的两卷也展开了看。第五卷画题的两句诗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画的是一片跑马场边上的一棵柳树下,一个初长成的少女,穿着黄纱裙,身段袅娜,坐在树下的青石上,一只脚翘起,乌黑清澈的眼珠看着前方,怒中带笑,笑中带嘲。尽管换了装,施惠也认得这还是韩家那女娃。 第六卷画的是两个人,一对少年男女在水中沐浴。那少女肩膀以上露出水面,乌发半湿,一般隐没水中,肤白似脂,发黑如墨,不用说,依然是芷馨,那少年体白貌美,风神迥异,却也非常眼熟。题的两句诗是“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六卷纸居然全是画,没有一卷是答的策卷。施惠也不想问画中画的是什么内容了,“啪”一下将书案掀翻,怒道:“取家法来!” 第四十一章 举为孝廉(1) 人活在世,难知旦夕祸福,不见福字来临门,祸事悠忽从天降。在三年前,舒家和韩家有九口人,生活在乡野,朝聚暮散,虽不富裕,却也其乐融融。谁料想,三年前的那场洪水,两家的顶梁柱双双失掉,没多久,老仆谢义也病逝。剩下两家老幼病妇,艰辛度日,好不容易撑了过来,却又遭横祸,一日之间,舒韩两家各只剩一人,孤孤零零,凄凄惨惨。 在刘氏死的那天,舒家庄的亲朋好友们来帮忙办理后事。人们来来往往的,问这问那,需要若馨拿主意。若馨就只知道哭泣,什么都不管。料理后事需要钱,主事人问他要,他只顾哭,却拿不出钱来。幸亏有舒晏及时把自己的钱分出一半拿过来。过了两日,丧事办完,人客散去,他就想把钱还给舒晏。以前,刘氏和芷馨在的时候,若馨还小,什么事都不用他操心,就连最主要的,家里有多少钱,钱放在那里,他都一概不知。现在,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不管也不行了。他开始屋里屋外,翻箱倒柜地找钱,从午后一直翻到日落西山,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零零散散的三文两文之外,根本没找到真正的家财在哪里。他纳闷:家里的钱哪去了?前年跟施家换地得的钱也不少呢,即便是母亲有病,也只是偶尔抓几次药,并不经常,再者就是做几件衣服,买些油盐之类,再无别项花销,不可能这么快就花完的。难道是失了窃? 他正在纳闷,忽听有人叫他:“若馨,找什么呢?” 若馨回头一看,原来是舒晏,忙让进来道:“晏哥,我,我家的钱怎么也找不到了……还欠你的钱,怎么办……” 舒晏和若馨两家的友谊是真挚且经得起考验的。尽管两家的族人各自都有一些愤恨的言论,但完全影响不到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比以前还亲密,好比自家兄弟一般。 听了若馨的话,舒晏暗道:他这么小的年纪,刚刚经历了大悲,已经够可怜了,如果再因为找不到钱而上火,那岂不是更可怜了?于是赶紧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不等钱用,家里还有钱呢,你要是需要钱,就去我那里拿。” 其实,这是舒晏为了哄若馨而撒的一个谎。舒晏家尽管比若馨家富裕一些,但是现在他家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因为韩家除了为刘氏一人生病抓药之外,并无太大的花销,可舒晏就不同了。舒晏曾经为他祖父、谢公公两位老人生病抓药,还要养活两位老人,而且最主要的,他还为两位老人办理了丧事,就连芷馨的母亲刘氏办丧事的钱也是舒晏出的。就等于是他小小年纪接二连三的办了三件丧事了。不要小看了办丧事,在贫寒人家,办丧事拿不出钱来的人多的是,所以经常会听到有草席裹尸甚至卖身葬父的事情发生。 “那怎么行,我家实在是欠你家太多了,这钱无论如何也要还你,可是,怎么找不到了呢……”若馨说着,就要哭起来。 舒晏道:“傻兄弟,哭什么,我又没找你要钱,钱没了就没了,我们都这么年轻,以后勤快些,还怕没钱用吗?开心些,运气就会好,运气好了,说不定哪天钱就自己变出来呢。” 若馨含泪点点头,忽又破涕为笑:“这么晚了,晏哥你这是来——叫我吃晚饭对不对?” “对了,你个小机灵,想必你以前在家从不会做饭的,从今天起,你就跟我吃吧,咱两个还有个伴,省着咱两个都孤零零的。” 若馨跟着舒晏回到舒家。以前,舒韩两家的饭食都够简单的了,现在舒韩两家更都穷得叮当响了,把以前的粗茶淡饭还减了一些,就只能将将的够了温饱就行了。念及若馨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舒晏将这简单的饭食中稍好的多给若馨吃。 吃完饭,舒晏问道:“若馨,你还小,你要觉得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就在哥这里睡。” 若馨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怕,我要在我家里睡,好为我阿母我姊姊守孝。” 舒晏赞道:“好,有志气。咱们也不必效仿古人及有钱人——专门买块地当作祖茔,然后在墓穴前建屋子专门用来守孝用。咱们没有钱,咱们只在咱们自己家粗食布衣,不骄不躁,不淫不乐,安安心心,本本分分的,照样可以守孝三年。我们心无杂念,强似那些尽管身在祖茔,却一心想着外面花花世界,想着早日脱离苦海的人。” “嗯,有些人恨不得在守孝期满的第二天就吃上最好的东西,穿上最好的衣服,还有他们的娇妻美妾,那样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对,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把守孝当作痛苦,只为礼教,只为给别人看,那还不如不守的好。” “晏哥,我听说为父母要守孝的,你为祖父应该不用的吧?” “当然用了,我没了父亲,祖父的孝当然我来守了。对了,我已经把我祖父、谢公公、我父母的灵位都供起来了。以前,韩伯母在的时候始终不让摆放韩伯父的灵位,现在你可以把你父母和你姊姊的灵位……” 一说到芷馨,舒晏心里就如针扎的一般。祖父虽是亲人,但毕竟年纪大了,可芷馨她……年纪轻轻的,居然和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上了灵位。舒晏强忍悲痛,当着若馨的面尽量不表现出来,他还要给若馨做榜样呢。 “是的晏哥,其实我也早就知道我父亲是死了的,只是我母亲不愿承认而已,还非要我们去洛阳,结果还搭上了我姊姊的性命……我真不知道该不该恨我母亲……” 舒晏何尝不是这样想,但他也只能对若馨劝道:“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好好的将他们的灵位供奉起来是正事。” “嗯,明天我就将他们三个的灵位供奉好。” 自此,两个人就在家安安心心的守孝、读书、砍柴、耕作,粗食布衣,清清雅雅,逢年过节也一如平日,不管外界有什么乐事都不闻不问。旁人都感叹两个人过得如此清苦,可这两个少年完全不在意这些。 在晋朝前后那几个朝代,国家每逢有重大事件发生,都必改年号,稍微在位长一点的皇帝都有好几个年号。在司马炎灭吴之后,他就把年号改为“太康”。 日月如梭,三年守孝期满。在这三年中,若馨在舒晏的帮助下,学业大有精进,舒晏自己对于各经更是无一不精了。不但如此,舒韩两家的桑树也俱已长成,两个人都还稍稍有了一点点积蓄。 这天,舒晏起来,刚刚梳洗过,就见夏亭长骑头毛驴停在门外,叫道:“晏儿。” 舒晏忙迎了出去,“原来是夏公公啊,快进来坐啊。”说着就要牵过缰绳,扶夏亭长下驴。 夏亭长推道:“我不进去坐了,我来找你的,你赶快收拾收拾,跟我去郡里,邱国相有请。” 舒晏一听,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邱国相?他找我干嘛?” “不要问了,去了就知道了。” “我不用收拾什么,你骑驴先行,我就在后面跟着。” “那哪行啊,国相都着急了,快点上驴来。” 舒晏看着夏亭长的这头驴,尽管个头不小,但是浑身灰不溜丢的,又老又瘦,没精打采的,“夏公公,你这驴……驮两个人……它行吗?” “怎么不行?你别看我这驴老,我这驴可厉害着呢,给我匹马我都不换。” 路走了一半,实践证明,这驴确实是很厉害,不过不是走路厉害,而是驮着两个人累了喘得厉害,看来要把这驴的年龄换算成人的年龄,估计比夏亭长还要老。没办法,舒晏只能在后面一路小跑着。快到郡国署的时候,舒晏慢了下来,他必须调匀呼吸,要不,见到邱国相的时候,气喘吁吁的像什么样子! 舒晏跟着夏亭长进了郡国署的大门,发现二门前站着一个头戴两梁卷梁冠,身穿红色朝服的人,舒晏一眼就认出这个人就是邱国相。夏亭长先施了一礼,舒晏也紧跟着见礼。 邱国相忙将他们搀起,让他们二人进入内堂。邱国相问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舒公子?”舒晏虽名声在外多年,但终究是一介草民,邱国相只是听说过,但却不认识他。 夏亭长在邱国相面前有些紧张。按照他的级别,是没有资格亲自去见国相的。他上面还有县、乡两级。可是舒家庄就在汝阴城附近,属于汝阴国直管,不归县管。舒家庄的乡官三老最近却又摔坏了腿,行动不便,所以才轮到了他。他半笑不笑的说:“是是是,这就是我经常向你说起的舒家庄舒老博士的孙儿舒晏。” 舒晏忙又行了一礼:“府君,在下舒晏,只是一介草民,并不是什么公子,更不敢当大名鼎鼎四字。” 听见舒晏谦虚,夏亭长急脾气来了,对舒晏说道:“晏儿啊,你就不要跟邱国相谦虚了,你的大名谁不知道?何止小小的汝阴,就连豫州刺史都知道你的名声了。这不,刺史公亲自……” 第四十二章 举为孝廉(2) 夏春刚说到这里,邱国相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邱国相对舒晏笑了笑,“舒小郎,你就不要谦虚了,你们舒家在汝阴,虽不是豪门望族,却也是世代君子,令祖舒老博士德高望重,令尊满腹经纶,立志耕读,却又胸怀百姓,为了咱们汝阴百姓免受洪水肆虐,带领大家自发护堤,不幸和令堂双双捐躯,而你的事迹以前我也不只一次听说过。” “以前的是以前的,国相你知道以前的,但你不一定知道现在的,说起来更加难得,舒老博士死的那天,舒家庄有个姓韩的人家,跟晏儿家关系不错,那天也死了人,可那家本来就穷,又只剩下一个小孩子,面对丧事,那家的本家亲友们都不肯拿出钱来,而舒晏却把自己家所有的钱拿出来,一分为二,两家各用一半。事后,这韩家想还钱,可是韩家这小孩子却一文钱也拿不出,晏儿呢,不光不要他还钱,还白白养了那小孩子三年,教那孩子读书,培养那孩子成人,两个人在家里粗衣粗饭,安安分分地守了三年孝……” 邱国相道:“这倒真是难得,今之世人,不管是豪门的公子还是市井的百姓,能为父母守孝三年的都不多见,何况是为祖父了。你这小小年纪,正是活泼不安分的时候,这三年来,你受得住这种清苦,不为外界所动吗?” 舒晏笑回:“国相岂不闻颜回有云,‘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平日里都可以那样清心寡欲,我自然不敢比肩颜回,但我为祖父守三年孝,总该受得来的!” “话虽如此,能做到的却不多啊。不过,你最令我欣赏的,还不是你对令祖是如何的孝,而是你把你家的谢老苍头当成自己亲祖父来供养、送终,这——是自古至今都未听说过的,如今朝廷德运昌隆,欲以仁孝治天下,陛下责令各郡国,今年选拔孝廉就要突出‘仁孝’二字。舒小郎你才华横溢,仁孝突出,所以这次咱们汝阴的孝廉,我必须要推举你了!” “举我为孝廉?”舒晏口中虽这样反问,但刚才经过这几番话,心里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他心里完全没有这个准备。 夏亭长忙道:“对啊,傻孩子,不是你还有谁啊,连刺史公都要举你呢!” 夏亭长知道今年又要举孝廉了,而今年晏儿的年龄也够了,于是他就天天盼着舒晏守孝期满,因为他知道,不过守孝期,舒晏是绝不会答应应举的。这不,舒晏才过了守孝期,夏亭长就跑来邱国相处举荐他。其实即便他不来,邱国相也会去请舒晏的,因为舒晏的名声早就把他的耳朵磨破了,不仅如此,就连州刺史公都亲自向邱国相提起过“汝郡有个舒晏,如何如何好,应该举荐”等语。 舒晏想,我说夏亭长风风火火的急着拽我来这里干嘛呢,自打进门起就不离这个话题,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第一反应就是像三年前一样不答应应举。因为现在的仕进之路都是由豪门贵族掌握着,寒门庶族的人进入仕途,就要看尽他们的脸色,受尽他们的歧视,我祖父之所以回乡,不光是因为不满司马氏篡位夺权,也不乏这方面的原因。他有心拒绝,但忽又想起祖父和谢公公临终前的嘱咐,回念自己既学得满腹经纶,确实不应该跟随自己埋没乡野,而是应该胸怀天下百姓。如果到时候真的不能施展抱负,隐于朝也不能,那时候再隐于野也不迟。 虽拿定主意,他也未免再谦虚一句:“国相,草民我年未弱冠,才疏学浅,何德何能当此重名?恐怕到时不得朝廷之意,辜负了国相的栽培事小,连累了国相事大啊。” 邱国相摇头笑道:“被举之人不合格,举主就要受连累,这是朝廷规矩,我焉能不知道?只是我对你大大的放心,我汝阴郡就指望着你增光添彩呢,你就不要再推辞了,你再推辞就是不给全郡百姓的面子了。这样吧,诸孝廉离进京策试还有一段时间,刚好我这里缺个文学掾,明天你就先来给我做文学掾吧。” 舒晏听后刚想答应,可又想起一件事来:“咱们汝阴现在并不是普通的郡,而是封国,你是不是先请示一下汝阴王的意思?” “哈哈哈,舒郎,你哪知道,咱们的汝阴王今年才九岁,这个封地只不过是应一个名而已,他哪里会管这些事,他和他的母亲诸姬妃子只管享受本郡的租税,其他事一概不管,所以在这里我完全掌太守之任,可以做得了主的。” 舒晏不再推辞,谢过邱国相,跟夏亭长两个人回去了。回到家,舒晏就将家里收拾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屋里不过几件旧衣服,几串五铢钱,一点粮食而已。舒晏收拾已毕,就去本家长辈及各亲友处拜别,众人都为舒晏感到高兴,说他是众望所归,早该如此的。之后他来到若馨家,不免对若馨叮嘱一番,无非就是不要荒废学业,荒芜了田地之类的。 最后,他进了邻居舒小六家,舒小六将他让进屋。舒晏对舒小六说:“六叔,麻烦你一件事。” “唔,什么事?” “麻烦你,帮我照料一下家里。” “嗯,你怎么,要出远门啊?” “不是出远门,是郡里邱国相要举我为孝廉,我明天就要去郡里做文学掾了。” 舒小六并不知道文学掾是个什么东西,但却知道孝廉,那可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美名,当了孝廉,就离做官不远了,他忙拉住舒晏的手说道:“晏儿,哦不,贤侄,我说今天夏亭长急急的叫你去做什么呢,原来是为这事。我就说嘛,你家世代美名,从小我就看你与众不同,比你父亲更胜百倍,今日果然成真,为咱们舒家光宗耀祖,连我都跟着有光。” 舒晏笑道:“六叔,孝廉是孝廉,不一定会做多大官的。” “你不是已经做什么文学掾了吗?” “文学掾不过是郡里的一个小吏,算不得什么大官。” “我不懂那些,总之,你进了郡里,就算入了仕途,与我们这些草民就不一样了。”这时,舒小六的两个儿子大奴、二奴跑进来,舒小六对着他们说道,“快给你们哥哥行礼。” 两个孩子道:“我们跟他天天见面的,还行什么礼?” “两个混帐东西!” “对,弟弟们说得没错,自家兄弟,天天见面的,行什么礼?”舒晏见这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痞里痞气的,就问,“弟弟们读什么书?” 舒小六道:“读什么书?哪有钱让他们念书!天天在外面瞎跑,不学好。” 舒晏平日也素知这两个孩子行为不端,庄里像这样的孩子太多,像若馨那样读书的孩子反而太少,舒晏一时劝慰不得,只是默默地记在心里。 “六叔,我家的那几十亩田地也交给你吧,每年的收成,还可以给你们补贴补贴家用。” “那怎么行?你这五年来,费了这么多辛苦,好不容易盼着树大了些,可以有收成了,却让我捡现成的!” “没关系的,你家人多,花销大,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钱,再说了,我在郡里做小吏,得些俸禄就够我自己花销了。” 舒小六答应着,舒晏辞别出来。他站在自家院中,环顾一周,相比屋里,院中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窗前的两株花令他挂念不下。这两株花草开得正盛,一株粉红妖娆,一株浅蓝幽静。舒晏并不是喜欢花草的人,可是这两株花他却养了三年了,每日精心呵护,每年春季花开时节,他跟着欢喜,花败的时节,他就跟着悲伤。在这一千多个日夜中,每遇心中苦闷、寂寥、思念,记不得有多少次都对着这两株花默默细语,诉道衷肠。这两株花就是三年前的那个上巳节,芷馨临别前采给他的那两株花,一株是芍药,一株是兰草。 “唉,你走了三年了,若不然,现在你我都已成年,应该正是‘执子之手’之时……。你曾经说‘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可是我们生没能同室,就连死我都找不到你……连死则同穴都不能够。” 今晚正是月中,一轮明月挂在当空,把两株花映照得更加娇媚。舒晏在这朦朦胧胧中,发现眼前的这株芍药突然变成了芷馨,模模糊糊的对他说:“晏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我们的约定,不会变的,我是你的妻子哦!” 细风吹过,阵阵幽香沁进鼻息。舒晏一怔神,原来是幻觉,花依旧是花,哪里有芷馨的影子。在这花前月下,舒晏默默地站了很久,最终他还是割舍不下,决定明天将这两株花带走。 第二天,舒晏早早起来,先在祖父、父母、谢公公等人的灵位前上了香,摆了些果品,然后默默祷告着:祖父,谢公公,父亲,母亲,不肖子孙在此禀告你们在天之灵。晏儿如今被举为孝廉了。阿翁、阿母,你们二老虽然从未对我有过这样的期盼,但我知道,你们心里跟祖父还有谢公公一样,也是愿意的,尽管我并非立志于此,可是我既读了这么多书,又有州刺史、郡国相的抬举,总不能辜负汝阴百姓的期望。我们出身庶族的人必定受到士族的人压制,我只为百姓,绝不与豪门的人斗势,也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愿你们在天之灵有知。 祷告完之后,拿起锄头,将那两株花挖下,挖了大大的两坨土,不露一点根须,然后把它们装进布袋,又背上行李,上任去了。 第四十三章 筹建庠学(1) 文学掾是中央和地方各级官员的属官之一,主要掌管文化教育,推广儒学。魏晋时,文学掾很普遍,很多名人都做过这个职位,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司马炎的祖父、晋朝的奠基者司马懿。当初,曹操屡次想起用司马懿,可司马懿就是不同意。后来曹操给司马懿最后一次机会,让他当自己相府的文学掾,并对手下人说,如果他再不同意,马上就杀了他。司马懿没办法,只好做了曹操的文学掾。令曹操没有想到的是,司马懿从此大展才华,一路高升,最后竟然架空了曹氏家族,为他的子孙取代曹氏打下了基础。 同为文学掾,舒晏的这个可比司马懿的差远了,那个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僚属,而这个只是小小郡国汝阴的属官。 舒晏进了汝阴城,到了后衙,先找到自己的下处,把行李等一干物品往屋里一放,就急急忙忙地在窗前挖了两个坑,把从家挖来的那两株花给栽上了,又浇上了水,然后就马不停蹄地上任去了。 上任第一天,邱国相就把舒晏叫过去,对他说:“舒文学,我有件事要交代你一下。” 舒晏问:“什么事?” 邱国相道:“自汉末以来,因为军阀割据,几十年战乱不断,各地庠序学校都已荒废成为残垣断壁。如今虽海内一统,天下太平,百废待兴,可天下百姓失教化,少礼数,大道已失久矣。所以当今陛下欲以孝治天下,扩展太学,推行儒道,各郡都要重建庠序,以教化万民。” 舒晏道:“这是好事啊,现在天下各郡虽已安定很久,但各庠序学校还都破败不堪,没有及时重建起来,太平之后,这是最应该做、最应该早做的事了。” 邱国相冷笑道:“话虽如此说,建庠学容易,可是钱从哪里来?助教从哪里找?朝廷只是如此说,就是不给出钱,让各郡国自行解决。你也知道,天下这才刚刚太平几年?老百姓刚刚安定下来,哪个郡的府库不是空空如也。别看咱们汝阴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可咱们毕竟是个小郡。虽说这几年刚刚有了一点租税收入,可各处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根本就是捉襟见肘。” 舒晏皱皱眉,道:“如果可以兴建庠学,我宁愿捐出我的俸禄。” 邱国相笑道:“舒文学,你太天真了,你的俸禄一年才不足百石,够做什么?” “那怎么办?”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总之你既然做了我的属官,就要替我分忧。”邱国相顿了顿,“也不光是为我分忧,最主要的是为咱们汝阴的百姓做点实事。” “刺史公要求什么时限?” “那倒没有,不过,咱们汝阴虽是个小国,但我不希望比其他郡国落后。” 舒晏心想:好个邱守泰,你这不是难为我嘛!你名义上是召我做你的文学掾,实则是给我一个大担子挑。到时候,如果这件事做成了,你在州刺史公面前有功;如果做不成,那就是我的错,不光名声扫地,就连孝廉也不保。 舒晏从堂上退出,回到后衙,先看了自己窗前移植的那两株花。经过一天的照晒,这两株花的叶子表面蒸发了很多水分,都耷拉着,显得没精打采的。幸好当初挖根的时候带的土比较多,还不算太伤元气。他赶紧又浇上了水,它们才又慢慢地精神起来了。 胡乱吃了点饭,舒晏就躺在床上想着建庠学的事:邱国相不给出钱,我也没钱,到底去哪里找钱……翻来覆去的,也想不出办法来。朦朦胧胧中,突然看见芷馨出现在眼前,对他说:“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晏哥,我自小就认定是你的人,我不会屈就豪门的!” 舒晏刚想说话,一着急,醒了,却发现是一个梦。舒晏想,一定是自己白天思念芷馨太多了的缘故。‘屈就豪门’——豪门,对啊,豪门有钱啊,何不去求求那些豪门望族,那些豪门家里有的是钱,只要有一家肯捐钱,事情就好办了。 第二天,舒晏早早地去了署里画卯。邱国相告诉他,这段时间什么事都不用他管,专管重建庠学之事,以后只要每天点个卯,然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他出了署门,边走边想:要说豪门,我只认识施得一家,而且他家亦是汝阴最大的豪门,我何不去求求他去?他打定主意,就往施府方向走去。舒晏对于施家并不陌生,曾经不止一次地来过。他家高门阔府,庭院广深,门前车水马龙,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今天到了施家门口,发现他家比以前冷清多了,两扇朱红大门关着,门前也没有车马。舒晏纳闷,他不敢上去敲门,也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就站在府门前的阀阅柱下,看着柱子上面的字。舒晏以前虽然知道施家是门阀士族,但是他从未仔细看过阀阅柱上的内容,今天仔细一看,不由得令他暗自吃惊。原来根据阀阅柱上所写内容来看,施家祖上是显赫非常的,要不然施家现在还得以这样荣耀呢。 舒晏正自赞叹,忽然,大门边的角门开了,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小婢女,手里拿着包裹。紧跟着,好几个家人赶过一辆马车来。那个小婢女把包裹扔进马车,就要转身进去。舒晏一看认识,赶忙叫道:“阿妍姊请留步。” 阿妍听见有人叫自己,就停下脚步,回头一望,认识是舒晏,她惊讶问道:“呦,原来是舒小郎啊,你——怎么这身打扮?”阿妍心想:这穷小子以前见过多次,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是穿着打扮实在寒酸,除了在上巳节那天穿得还算体面一点之外,每次见他每次总是一副农夫或是樵夫打扮,今天怎么却穿了一身官服? “阿妍姊姊,我现在在咱们郡国府里做文学掾,所以得穿官服。” “真的?那就恭喜你啦!” “哪里哪里,其实不值一提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属官。”聊了两句,舒晏怕她进去,忙问道,“请问姊姊,今天你们府上怎么不如以前那么热闹,这般冷清呢?” “怎么,你还不知道啊?我家将军现在在朝中做官,早就想接主母和少主到京师去住,只是主母不想去,无奈就搁置下了。三年前的那个上巳节,只因韩芷馨之死,少主出了点事情,之后我们全家就搬到京师去了。不久之后,少主到了十八岁,家主又将他送进京师太学中去读书了。府上体面的下人也都去了京师,这里只留家主的一个庶弟及一部分下人在此守着老宅。” “喔,原来如此。咦,不对啊,既然施公子他们都去了京师,怎么姊姊你还留在这里呢?你可是施公子身边第一得意之人啊。” 阿妍听了舒晏的奉承之词,很是受用,笑道:“那当然了,我们一起去的洛阳,少主他是自然离不开我的,他走到哪里就要把我带到哪里。今天恰巧回来办点事,被你遇到了。” “施公子也回来了吗?” “也回来了。你找他有事?” “嗯。” “那你今天算是赶巧了,要晚来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你找少主做什么?” 舒晏就把想要施得捐些钱建庠学的事对阿妍说了一遍。阿妍听完,便答应替他去禀明少主。 舒晏躲在了大门一边。须臾,就听见门房内有人说话。 “舒小郎现在已经做了咱们汝阴的文学掾了。” “文学掾?哼,一个小小的郡国文学掾有什么了不起!” 话音刚落,施府的大门开了,一大帮人拥着施得走出来。舒晏远远望着,几年不见,施得比以前更加风流潇洒,油头粉面,与人扶持着,并没有片刻停留,直接上了马车。要不是在施府门前,要不是对施得的声音非常的熟悉,舒晏就差点认不出是他了。 “走。”施得催促车夫。 舒晏见施得要走,赶忙跑上前去,站在车外对施得说道:“施公子,请留步!” 马车没有动,车内也没有说话。 对方没有回应自己。舒晏知道施得一向是这样傲慢无礼的,没办法跟他计较,紧接着又道:“施公子,现在朝廷下达命令,天下各郡县都要建立庠学,让百姓们得受礼教,得以学文。咱们汝阴府库紧张,没钱办学,而这任务又甚急,国相让我自己筹措款项,所以请施公子慷慨解囊,捐助捐助。” “你有书读,我有书读不就得了,还办什么学!” “你有书读,我也有书读,这没错,可是那些庶族寒门老百姓自己家里可是请不起先生的,他们没书读啊!” 施得轻蔑地道:“哼哼,寒门庶族的人需要知道礼教、需要读书吗?读了书又有什么用?” 舒晏想,施家一向是看不起寒门的,没想到现在去了洛阳之后,不但没改变,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所以,京师的风气可见一斑。 “施公子,话可不能这样说,寒门的人就不需要读书了吗?外邦之所以视我们为礼仪之邦,天朝大国,那是因为我们天下所有百姓都尊礼重教的结果,要是只有少数几个达官贵人懂得礼数,广大百姓都是愚顽不堪,山野莽夫,试问天下哪个番邦不能做到?还有,你们豪门世家哪个不是出自寒门?那孔子三千门徒,有多少寒门出身的人跻身七十二贤?你怎么说寒门的人读书没用……?” “驾车,走!”车内不耐烦道。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缓缓前行。舒晏见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了半天,对方竟然无动于衷,气得怔怔地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心里骂道:“豪门的人真是为富不仁,没有同情心,不可理喻的东西!” 舒晏心里正骂,忽见车走没多远,又停在了那里,车帘启处,一大袋钱扔了出来,然后又赶起车,扬长而去。 第四十四章 筹建庠学(2) 对于施得这种轻蔑无礼的施舍,舒晏真是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俗话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要是为了自己个人的事,舒晏绝不会去拿这钱。可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全汝阴的百姓。舒晏望着远去的马车,最终他还是捡起了那些钱。 舒晏把这些钱拿回署里。邱国相很高兴,表扬道:“好好好,第一天就募得这么多钱,舒文学果然有本事。” 舒晏道:“国相,施府给的这些钱如果用来建一所庠学,诚然是不少,但是对于要想在全郡建立庠学,还远远不够。我想不如我们以施家为榜样进行宣传,让每家每户都响应号召,都来捐一些钱。建立庠学的地方人口必然多,人多的地方必然有富家,他们自然不比施家富有,但是各尽所能,不限多少,总是可以的。” 邱守泰听后赞道:“好好,这个主意好。” “国相,这还需要以你的名义发布告示,通晓全汝阴上下,方可奏效。” “行,马上就办!”邱国相说着,一拍脑门,“唉,你一提发布告示我想起来了,我还缺一个书佐呢。” 舒晏问:“缺书佐?怎么会?你不是有书佐吗?” 邱国相回道:“书佐是有的,可是我最得力的那个书佐他前天得了病,可能来不了了,余下的我又看不上,要不,你就兼任我的书佐吧。” 舒晏道:“啊,那……” 邱国相忙道:“那什么?兼任归兼任,俸禄可是就只能拿一份!” 舒晏解释:“国相,我不是那意思,兼任倒可以,只是我现在在忙建庠学的事,哪有时间做书佐?” “要说书佐这差事也并不怎么打紧,可是要想找一个文笔好、书法好的人却不容易。我有心再辟招一个,可是比你文笔好的却难寻,还要给他俸禄,我想不如让你来兼任。谁让你舒文学这么有才呢,不让你做让谁做。每天早上我把公务处理完了,你替我把公文写好,就没什么事了,你还忙着你建庠学的事不就得了!” “那好吧。” 舒晏转到书房内,早有差役研好了墨,舒晏提起笔,不假思索,一篇告示提笔而就,随后又照原样写了十几篇。邱国相看了舒晏的字,赞不绝口,当下用了章,派人各处分发张贴。 舒晏自己也拿了一份各处宣传。这天,他拿着告示来到了西市,就是他经常卖柴的西市。市上的人们早就听说了那个曾经跟他们一起卖货的少年如今已被举为孝廉,且还在郡国署里做了官,都表诧异。舒晏当初在市场上是个热心肠,乐于助人,人缘极好。舒晏虽然穿着冠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打扮,人们还是纷纷认出了他,跟他打招呼。这要是换做别人,一定非常怕人知道自己曾经是个樵夫、市井小贩,急急的避而远之。舒晏则不同,他完全不在意这些,热情地回应着人们的招呼。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我本以为这小郎不过只是个乡下毛头小子,没想到却有这么大出息!” “崔二,你说什么屁话!什么叫‘不可貌相’?舒小郎这样的仪表堂堂,举止不凡,全汝阴能有几个?” “白米张说得对,我早就看出舒小郎会有出息,果然有了今日!” “舒小郎可是我们这一行的光荣,同样是卖柴的,这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去!王一担,谁跟你是同行?你给舒小郎提鞋都不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舒晏听了好笑,也不答言,只是摇头。 一人见舒晏手中拿着一张告示,就问道:“舒官人,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哦,是这么回事……”舒晏就把要募捐钱款建庠学的事向大家说了。大家听后,就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纷纷。 白米张说:“舒官人,这钱募捐上来之后是不是要先放在署里,然后再建庠学?” 舒晏道:“是啊,公家的钱肯定是要先放在郡国署里了。” 白米张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钱就捐不得。” 舒晏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白米张冷笑道:“舒官人,你忘了几年前,邱国相号召我们劳军的事了吗?” “记得记得,署里还欠着咱们的钱没给全呢!”舒晏想起来了。 刘屠夫道:“何止是没给全,差的早呢!老子全家喝了半年的稀粥,才把那窟窿添上。我等虽在士农工商中排在最末,但也知道这建庠学可真是一件好事情,也应该尽点微薄之力,可是要把钱让郡国署过一遍手,实在让人信不过。这钱决不能捐!” 舒晏一向是君子坦荡荡,早把那件事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没想到这些人如今还这样记恨着这件事。这也难怪,因为舒晏当时卖的是柴,署里没给钱,也不过是白费了几天力气而已,又没有本钱搭在里面。可那些人就不同了,连本带利全搭在里面了,怎能不恨? “对对对,决不能捐!”众人附和着。 舒晏想:这市上人这么多,人来人往的,哪里的人都有,传播消息的能力最强。这要是把“决不能捐”的想法传递出去,那将直接影响着建庠学的成败,影响可就大了,必须想办法改变才行。怎么办呢?咦,大家对募捐一事还是比较支持的,主要是怕署里在这上面抓一把手。只要打消大家这个顾虑就行了。 想到这里,舒晏冲众人道:“大家别担心,我想,这次郡里是绝不能再辜负大家了,为了重建我们的庠学,有能力的还是踊跃捐一些吧,每个人无论捐多捐少,我都会登记在册,事成之后,立个功德簿……” “不行,不行,登记在册有什么用?上次也是登记得清清楚楚的,不还是照样没给钱!” 舒晏笑道:“王一担,不要着急嘛,等我说完。我们大家都捐了钱之后,每个人捐了多少就都登记在册,然后这钱不送到署里,而是寄放在大家放心的人手里,然后等到要用的时候就拿出来用,你们看怎么样?” “嗯嗯,这个主意好,只是到哪里找这个妥当人呢?” “还找什么,舒官人的为人我们是最放心不过了。” 舒晏见大家态度有所转变,心里很高兴,“谢谢大家信任我,可是我却不能当这个妥当人。因为我现在就在署里住,把钱交给我,那岂不是把钱又送到署里了?” 刘屠夫道:“那谁最合适?” 舒晏道:“你啊!” “我?” “对,因为我听说你家房子大,离这里又进,而且你和你儿子在家轮流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谁敢去你家偷钱?所以把钱放你家最合适不过了。” 众人都道:“对对对,舒官人说得对,就这么定了。” 大家纷纷拿出钱来交到刘屠夫手里,舒晏赶忙拿出纸笔来,一笔一笔的登记在册。看着这些普通的小贩们,这么踊跃的捐钱,舒晏着实有点感动。他们的觉悟与穿在他们脚上的带有歧视性的黑白两色鞋形成鲜明对比。 接连几日,每天都有不少人慕名来捐钱。很快,刘屠夫家的一间空房里就堆满了钱。 舒晏看差不多了,就向邱国相作了报告,说:“国相,现在城里捐的钱已经不少了,我想我们应该先在城里把庠学建起来,然后给全郡做个表率。” 邱国相道:“对,是应该这样。你说把这庠学建在哪里好呢?” 舒晏道:“这些钱也不少,城里的人又多,下官认为城里至少应建两座庠学,一座东庠,一座西庠。东庠就建在施府边上,西庠就建在西市边上。” “好好好,就这么办,今天我就安排人找工匠准备施工。你下去吧。”邱国相点头。良久,见舒晏还不动,就问道,“舒文学,你还有什么事吗?” 舒晏思忖片刻,道:“喔……国相,这次募捐,市上的小商贾们捐钱可是不少呢。” “嗯嗯,我听说了,没想到这些人还有这样的觉悟!” “是的国相,这些人平时小本经营、自食其力,遇到大是大非却能明辨是非,顾全大局。然而社会上,却对他们极其鄙视,在市上交易的时候,令他们必须在头巾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及所卖东西的名称,最主要的是还要一脚穿着白鞋,一脚穿着黑鞋,这是对他们莫大的侮辱!求国相大展鸿恩,免除这一禁令!”舒晏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向邱国相跪了下去。 见舒晏这样慷慨激昂,邱守泰赶忙将舒晏搀起,说道:“舒文学,你也知道,这重农轻商在各朝各代历来如此。刚才你说的市侩、卖者在市上交易必须穿着黑白鞋的事,这是《晋令》中明确规定的行为。这不是咱们汝阴国一时一地的事,而是咱们大晋全天下都在执行的的规定,这怎么能取消呢?” 舒晏道:“国相,我知道,你要是明目张胆的取消这项禁令,肯定会被其他郡耻笑,朝廷也不会答应,但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 邱国相问:“怎么个退而求其次?” 舒晏道:“但凡禁令发布出来,肯定要有专人对这一禁令进行监视执行。比如这个穿黑白鞋的禁令,署衙的官差到市上巡查的时候,如果逮到违规的人就要处罚,对不对?” “那是肯定的。” “办法就在这里了。” “喔?你说明白些。” “我的意思是,国相没必要在名义上取消这项禁令,只要你不派人到市上进行巡查,时间久了,人们自然知道这禁令不必执行了。这样,上头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而广大小商贾们却对你感恩戴德!” 邱国相捋着胡子,点点头道:“这样貌似可以,不过我还要去请示请示我们的汝阴王。” 舒晏笑道:“国相不是说,小王刚刚九岁,什么事都不管,这里你一个人说话算吗?” 邱国相听后,尴尬一笑:“呃,呵呵,好吧,明天就取消巡查。” 第四十五章 因恩学射(1) 几个月后,汝阴城内建起了两座庠学,其一曰汝阴东庠,另一曰汝阴西庠。并聘请了城里有名的老儒教授学生。城里的广大寒庶百姓纷纷将自己的孩子送去读书,中断了几十年的幼.童郎朗的读书声又萦绕在了空中。市上交易的商贾们也没有了那些侮辱性的禁令,市场交易更加活跃了。人们都知道这是舒晏的功劳,在心里感谢舒晏的恩德。 城里的庠学已经办好了,舒晏就到各个县乡去巡查。接连走了好几天,他发现大多数地方的钱款都已筹措到位,庠学已经在施工当中了,舒晏看后很高兴。最后,他走到自己的家乡舒家庄,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走了一圈,却没发现半点建庠学的动静。舒晏纳闷:我的家乡遇到这种事一向都是很积极的,不甘落后,怎么这次会拖我的后腿?他一路走,一路纳闷着,正巧经过夏亭长家门前,心想,正好就去问夏公公。 舒晏进了门,问过好,就把这件事向夏亭长问了。 “唉。”夏亭长先叹了口气,“这件事成也在你们舒家,败也在你们舒家啊。” 舒晏一头雾水,“夏公公,什么成也在舒家,败也在舒家,什么意思?” 夏春慢慢说道:“晏儿啊,你不知道。自从你号召全郡国上下募捐建庠学之后,咱们舒家庄的人都踊跃捐了钱。因为咱们舒家庄从来都是不甘落后的,更何况这还是你发起的,作为你的家乡,我们更要走在全汝阴的前头。只用了几天时间,建庠学的钱就捐足了,就先寄放在了咱们舒家庄乡三老家里,正商量着准备找工匠施工。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那笔钱在一夜之间突然就被偷了。三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夜报了官,捕快来了查了一遭,也并没查出个线索。人们知道三老为人正直,从不徇私舞弊,知道肯定不是他自己监守自盗。三老却非常自责,急得大病了一场。直到前日,贼曹逮到了一个惯盗,经审问,他供出了他们几个人伙同你隔壁舒小六的两个儿子盗窃了那笔钱的事,而那笔钱已被那群贼挥霍一空……” 舒晏不信,一拍大腿,“不会吧,那两个孩子才多大,怎么会干这事?” 夏亭长道:“你不要着急,那两个孩子没有直接去偷,而是为他们提供了线索。郡国署念他们年龄小、而且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所以并没有关押他们,而是把舒小六抓起来打了一顿。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去问问舒小六。” “唉,我那两个弟弟向来名声不好,这都是我六叔疏于管教的结果,而他们就在我隔壁,出了这种事我也脸上无光啊。我现在就回家一趟,顺便到他家看看。” “好,我也跟你去。” 几个月不曾回家了,及至自己家门前,才发现院中及四周都已长满了杂草,房中有不少鸟雀飞来飞去的,甚是凄凉。舒晏不禁伤感了一会儿,就转身出来同夏亭长去了舒小六家。 舒小六一见舒晏的面就哭道:“贤侄啊,咱们虽为同宗,但你却为咱们祖上增了光,而我……却丢尽了咱们祖宗的脸了……这两个畜生,我恨不得打死他们!” 舒晏忙劝道:“六叔,你也不必难过,兄弟们还小呢,只要改过自新,还为时不晚。” 舒小六叹口气道:“哎,即便是可以改过自新,可是那笔钱却没了。咱们的庠学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咱们家乡的父老啊!” 舒晏也无奈,那么多钱可是不容易凑的了。他望向窗外,看见自己家院子里的那些草,突然眼前一亮,说道:“咱们的庠学有了,六叔,你不要难过了。” “你,你开什么玩笑?谁肯出这么多钱来建庠学?” “没开玩笑,咱们建庠学的钱虽然没了,可是咱们有现成的屋子可用啊。”舒晏说着指向了自己家,“我家现在无人居住,闲着也是闲着,还长满了杂草,飞满了鸟雀,不如就拿我家来当这个庠学吧!” 夏春道:“好,这个主意好,可是房子是有了,那助教从哪里找?不给钱人家是不来的!” 舒晏道:“这个也好办,我韩家弟弟若馨别看年纪小,可是饱读诗书,品行又端,一点不比老儒差,他可以胜任这个差事。” 舒小六道:“难道他不需要生活?不需要钱吗?” 舒晏道:“这就需要六叔你来将功赎罪了。” 舒小六问道:“怎么个将功赎罪?” “若馨的衣食来源就是靠他家那几亩田地,他每天除了读书就是到田里劳作。从今以后,只要你替他把那几亩田收拾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而来专心教孩子们读书,岂不是好?” “好!这样我还有赎罪的机会。”舒小六立刻答应,“贤侄,咱们事不宜迟,你跟夏亭长现在就去韩家通知若馨贤侄,我跟我家人带着锄头扫帚马上到你家打扫屋子庭院。争取明日就开学。” 舒晏及夏亭长到了韩家。舒晏一进屋,就扫到墙角里“先姊芷馨之灵位”的牌子,舒晏脑袋“嗡”的一下,又想起自己刚做文学掾那几天,做梦梦到芷馨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晏哥我自小就认定是你的妻子’等话,心里就非常的不是滋味。 他犹自呆想,只听若馨热情招呼道:“晏哥,你回来了!” 舒晏一笑:“嗯,回来了。呦,几天不见,你越发长大了嘛!” “这才几天,哪里就长大了?”若馨笑着,见夏亭长也来了,赶忙给夏春让座,“怎么,夏公公也来了,真是难得啊!” 舒晏就跟若馨说明来意,若馨当即同意。 舒晏道:“只是这样,你却比别的助教亏了些,你别着急,等以后郡里慢慢有钱了,就会给你们发俸禄的。” 若馨说:“没关系,我不在乎那点钱。晏哥你为了百姓做了这么多事,我虽然不如晏哥你,可也应该为家乡做些事,也不枉你以前教导我一场。” 第二日,一切准备就绪,舒家庄庠学开学了。舒家庄的三老、啬夫、亭长等人齐来祝贺。这些乡官纷纷称赞舒晏有本事,来家一天,就把这件困扰他们多日的难事给办了。舒家庄的孩子们欢呼雀跃,都跑来上学,连舒小六也把他那两个儿子送了来。 听到自己家乡也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舒晏别提多高兴了。从今以后,舒家庄的孩子们大多数都进了学堂,那些偷偷摸摸、游手好闲的人也渐渐少了。 这天在衙上,邱国相重重地夸奖了舒晏一番。因为在整个豫州,汝阴国第一个全面建好了庠学,远远地领先于其他郡国,这让邱国相很得意。邱国相知道这都是舒晏的功劳。不过夸归夸,只不过是口头的夸一夸,却没有实物奖励,只是告诉他,最近没什么事,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完成了这项工作,这几天,舒晏都很轻松。这天退衙后,闲来无事,舒晏信步向西,走在后街小巷中,忽然听见有人叫他:“舒小哥!” 舒晏听见呼唤,纳闷: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在这偏僻小巷里,还有人认识我啊?他回头一看,是一位老者,虽然看上去是好像步履蹒跚的样子,实则却精神健硕,步伐相当稳健。“啊。”他一下想起来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跟他经常一起在西市卖货的唐公公。 “唐公公,好久不见了啊!你还好吗?” “好。”老头嘴角抽了一下,“舒小郎,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穿了一身官服?” 舒晏就把自己应辟文学掾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唐老者并没像一般人那样,满嘴恭喜、奉承之词,而是嘴角抽动一下,冷冷说道:“早该如此,汝阴百姓有福了,不过对你自己来说可不那么容易。” “是不容易啊!这不,刚刚完成了邱国相安排的一件难事。” 唐老者并没有问舒晏是什么难事,而是问:“你进城来住在哪?” 舒晏道:“哦,我住在后衙。公公的家也在附近吧?” “就在那里!”唐老者指着前方道,“舒小郎,你忘了?几年前那个大雪天……” “喔,想起来了。”舒晏猛地记起,几年前的那个冬天,下大雪,自己卖完柴要回家,但是他担心唐公公大雪天回家不安全,就顶着大雪将他送回了家,自己因此就回家晚了,祖父因为惦念自己,出门看视,才把腿摔折了。 “那天风雪大,睁不开眼睛,辨不清方位,现在想起来,果然是这里。” 老头难得一笑。 “唐公公,我们现在住得这么近,你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好了。” “嗯。” 双方作别,各自回房。 唐老者家别看住在城中,但也只是三间茅屋,而且屋前一圈矮矮的院墙,连篱笆门也没有。这段时间内,唐老者从外回来,好几次都发现院里院外都扫得干干净净,院中水缸中的水也总是满着,院里的扫帚、扁担、水桶都有动过的痕迹,而屋里的门却纹丝没动,还是那么虚掩着。他心里已经猜着八九分是谁做的了。 第四十六章 因恩学射(2) 这天,他回来的早些,正赶上一个人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走进来,不是别人,正是舒晏。 舒晏把水倒进水缸,笑道:“你家离水井太远了,你这么大年纪,又腿脚不好,挑这么沉的水肯定太吃力了,所以我就帮你挑了。” 唐老者嘴角抽动两下,“我就说嘛,肯定是你舒小郎,不可能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唐公公,我不是什么公子,你还是叫我晏儿好了。”舒晏把扁担和水桶收好,“你的儿子……” “唉,算了,不提他了。”老头叹口气,打开屋门,“舒小郎,我们屋里坐。” 舒晏进去,环顾一周,屋内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点陈设,也没有别人。虽然老人刚才提到他的儿子,但是他发现老人好像是独居。 “舒小郎,我唐璧活了这么大年纪,却从没遇到过你这么好的人呢。” 舒晏忙谦虚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休沐日,没什么事,帮你挑几担水而已,举手之劳!” “何止是几担水!还有呢!那年下大雪,你为了送我回家,你晚到家一两个时辰,而你祖父惦念你,出门探望,就拔腿摔断了,致死也没好。” 舒晏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祖父年岁大了,不小心摔了,这和你没关系。咦,唐公公,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还知道我祖父死了?” “你现在是名重全汝阴了,你的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有一件事别人却不知道,而你却骗了我!” “什么?不会吧,我骗了你?”舒晏惊问。 唐璧道:“怎么不会?在平吴那年,咱们汝阴国相要劳军,就把咱们在西市上卖的东西全都收到署里去,以备劳军之用,说好了按原价付钱的,结果却都只给了三成。而你帮我领了那三成的钱,却看我年老可怜,卖点猪苓不容易,就把自己卖柴的钱搭上,补了原数,骗我说是署里按原价给的钱,是不是?” 舒晏一笑:“这你也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你虽然熟读《五经》、但六艺之中,却只精通礼、书、数三艺,却不通射、乐、御。古人讲,君子要通《五经》,贯六艺,而你只差三艺不通,你心里肯定郁郁难安,只是不得其缘。今日,我老朽不才,念你是个真君子,愿助你贯射、乐二艺。” 舒晏还没反应过来,唐璧弯腰在床下拿出一张弓和一壶箭来,把弓递给舒晏。舒晏接在手中一看,是一把玄铁硬弓,不用说拉,光拿着都有些压手。 “拉拉看。” 舒晏两腿叉开,站好,两臂用力一拉,却只拉开了一半。他暗忖道:我舒晏年已弱冠,平日砍柴耕田,自认也有些力气,怎么这弓却拉不满?想完,松开手,大喘一口气,一咬牙,两臂使尽全身力气再一拉,也只拉满了七成。 唐璧看后笑道:“哈哈哈哈,让我来!” 舒晏将弓交予唐公公手中,老人双脚前后站稳,两臂一用力,叫声“开”,就把这把硬弓给拉得满圆。 舒晏不禁吃惊叫好,道:“像我这样的精壮少年都拉不开的硬弓,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怎么一拉就开呢?” 唐璧松开弓,脸不红,心不跳,“我虽然年纪大了,以老态龙钟示人,但是力气却不输于你们年轻人。” 舒晏不仅吃惊老人的力气,他更为老人的身份感到疑惑,“可是你,怎么卖猪苓……?” 唐璧放下弓,解释道:“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并不卖猪苓,而是和你祖父一样,是前朝的臣子,只是我们一文一武,并不认识,但你祖父的名声我却有耳闻。我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多年,打打杀杀的一辈子,仗也没打完,也不知道谁对谁错,谁该讨伐谁。直到灭了西蜀之后,我就告老还了乡。家中只有一个儿子,我也传授了他一身的武艺,并为他谋了份差事,可他却不争气。后来我也不去管他,随他去,自己靠卖猪苓为生。” “就凭这把硬弓,就不是常人之物,唐公公一定是位将军了?” 唐璧笑道:“哪是什么将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校尉,但我这把弓,却是连将军也羡慕的。” 舒晏把弓接在手,不住赞叹:“嗯,确实是一把好弓。” “走,这里使不开,我们到城南,那里有一片跑马场,那家人都搬到洛阳去了,现在闲着没人用,我们就到那里去练习射箭。” “好。”舒晏背起箭袋,挎着硬弓,跟唐公公去了城南。 今天,唐公公与平日判若两人,虽然走路依然是弯腰曲腿,但却步履生风,走得又快又稳健。舒晏一路快步跟随,及到了城北,舒晏已经微微冒了汗,可唐公公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完全没有当初卖猪苓时之态,心想,自己当初真是年幼,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高人来。两人走进跑马场,舒晏一看,原来正是施得家的那片跑马场,好大的一片,足有好几百亩大小,跑马场的周边种着高大的树木,场中央设着好几处箭靶,可见这里既是跑马场,又是射箭场。他不禁为施得叹息:他有这么好的条件,可从没见过他练习过跑马骑射啊。 两人离靶心一射之地站好,唐璧说:“晏儿,射箭首先应该注意身姿,射箭时,两脚不能并拢,而是应该左右分开,身体侧向靶心,不挺胸,不缩颈。拉平常的弓的话还容易些,但是在拉这种硬弓时,腰部要用力。如果要射击远方的目标,箭头要向上方倾斜,同时后腿应该弯曲,这样才能射得更远。当然你学射箭的目的是为了学习一门技巧,强身健体,不是为了打仗,所以可以不这样做。” 舒晏按照唐公公的指示站好,两膀及腰部一用力,果然将这把硬弓拉满。舒晏松开弓,对老人施礼道:“多谢公公指点。” 唐璧说:“你既然拉开了弓,我们就开始练习射箭,其实射箭有五种技法,晏儿,你知道是哪五种吗?” 舒晏思索道:“以前,我也听我祖父说过,古人射箭讲究‘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这五种技法,只是不了解它们的意思,更没有练习过。” 唐璧点头:“嗯,是这五种技法。我先给你讲讲这五种技法的意思,然后我们再练习。白矢,就是射出的箭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贯透靶子,箭头发白,此法讲究的是力道;参连,就是先射出一箭,紧接着第二箭射出,然后第三箭,这些箭连续射出,如连珠之状,此法讲究的是快而连贯;剡注,就是目光精准,箭一放到弦上,瞬时瞄准,瞬时发出,瞬时命中,此法讲究的是快而准;襄尺,就是与别人一起射箭,自己后退一尺,表示谦让,此法讲究的是谦让;最后一种井仪,就是四箭连射,呈井字状接连命中,此法讲究的是综合技巧。” 舒晏连连咂舌:“噢,我原以为射箭只要射得准就行,原来射箭还有这些技法呢!真是受益匪浅,朝闻道夕死可也。” 唐璧接过弓,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道:“受益匪浅不用说,要想练好这五种技法,要下的工夫也要匪浅呢!” “好的,唐公公,我会下苦功的。” 舒晏拿过这支箭瞧了瞧,这支箭的箭杆是用材质坚硬的桦木做成的,顶端嵌套着铁制箭簇,箭簇后面还延伸了一段铁杆,以增加重量,桦木箭杆套在上面,尾部接着几根雕羽。虽然舒晏并不懂射箭,但他也看出这支箭明显比平常的箭要长一些。 唐璧把箭搭在弓上,说道:“挽弓要挽硬,射箭要射长。硬弓就要配重箭,这样配合,箭的威力可以数倍于敌方。” 舒晏不住点头。 “晏儿,你看好了!” 舒晏看向箭靶,那箭靶离现在他们站的地方足有百步之遥。只见唐公公拉满弓,“嗖”的一声,这支箭带着一股劲风离弦而去,百步之外正中箭靶。舒晏还没来得及赞叹,紧接着耳边“嗖嗖嗖”的又传来三声响,三支箭又接连飞出,四支箭上下左右呈井字状牢牢地定在了靶心。 舒晏瞬时被惊呆了,他以为古人所讲的射箭的这五种技法,只是古人虚夸之词,尤其是这井仪之法,是绝不会有人做到的,谁承想,居然真的有人做得到,而且这人还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要是换做一般的人,即便是年轻人,先不论箭射得准与不准,就是须臾间连拉这四下弓恐怕都做不到,再看唐公公,微微含笑,神态自若。 “还不快去拔箭拔下来!” 一句话提醒了惊呆之中的舒晏,他赶忙跑去把四支箭拔下,重新放入箭袋,然后唐公公把弓交给他,说:“今天我们就先从白矢练起。” 自此,舒晏一有时间就来跟唐公公一起练习射箭。几个月下来,除了井仪还稍稍欠缺之外,其余箭法皆已精通。 第四十七章 《乐经》重现(1) 一转眼,残冬将尽,已经快到新年了。按照惯例,每到新年期间,署里的大小官吏、差役等都要放假的,而且时间还很长。放假期间,重要的职位留下少数人轮流当值,其余人都会回家,好好跟家人团聚团聚。因为在官署里当差,平日里只能住在署里,没有特殊情况,不到休沐日、假日一般不回家。所以人们只恨假日时间短,哪有人愿意在官署里守着。 放假前一天,舒晏接到邱国相吩咐:把署里各处大小官吏都问一遍,某人哪天当值,哪天休假,都统计好,把轮值名单交给我。要求:把轮值人员调停好,如果某人有事必须请假,而且要跟同僚自行调换,必须保证署里有一定人数值班。 舒晏接到吩咐,马上将各曹掾属挨个走了一圈,迅速拟好了一张名单交给了邱国相。 邱国相拿到手里一看,几十天的假日轮值名单,舒晏的名字出现了多半,不禁摇头笑道:“舒文学,怎么?这么长的假期,你一多半时间都在署里当值,你这是放得什么假啊!” 舒晏也摇头苦笑道:“没办法啊,每个人都说自己有事,要陪父母的、要陪妻子的、还有家在外地不方便当值的,该他们当值那天都找我来替他们。” 邱国相一摸胡子:笑问:“这元旦新年,外面这么热闹,你年纪轻轻的,就耐得住寂寞,甘愿放弃休假?” 舒晏叹道:“哎,那有什么办法呢?人家都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的人,独我什么都没有,孤身一人。” 邱国相点头,舒晏刚退到门口,邱国相又把他叫住,“舒文学,这名单你拿着吧。” 舒晏不解:“国相,为什么让我拿着,各位同僚们当值、请假,都要照这个名单来找你画卯呢。” 邱国相假装发怒道:“哼,难道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我也早盼着这一天!难道你谁都替得,单独不给我面子?” 舒晏忙解释道:“国相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国相应该请内史丞或都尉来代署郡国事物,我一个小小的书佐,怎么能代替你当此大任呢?” “哎,没关系的,现在天下太平,无兵灾、无盗贼、无水患的,能有什么事?” “可是……” “可是什么?我的马车都备好了,马上就走了!” …… 除夕那天,舒晏来到前衙,翻了一下轮值名单,今天是该唐回当值的。唐回也早就说好了要舒晏代替的。早在放假的第一天,舒晏就发现偌大的官署里包括前衙后衙,早就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了。舒晏暗道:这群人,平时上班都懒懒散散的,一到放假都跑得比兔子还快。 对于官署来说,元旦期间果然是最好的时光,上头也没有烦人的公文下来,下边百姓们也都图吉利,大过年的谁也不想来官署里找事。所以,舒晏虽然当值了好几天,可是一点事也没有。舒晏百无聊赖,坐在唐回的案前,案旁边是一排柜子,他打开其中的一个一看,里面全是以前的帐簿。他随意翻了几本,后又溜了一眼,发现下面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本“劳军簿”。“‘劳军簿’?莫不是那次咸宁六年,朝廷平吴之后,大军路过汝阴的那次劳军?”舒晏拿过来一看,上写着‘太康元年四月立’。舒晏自思:“朝廷每遇大事必改年号,平吴之后,就把年号由咸宁六年改为太康元年,正是那次。”他翻开帐簿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那日劳军的各项支出,舒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上写着:舒晏 柴两担 四百钱。舒晏一回忆,那天去郡国署领钱,明明是只给了三成,我只拿了一百三十个钱,而这帐本上怎么是四百钱?莫不是写错了?还是这帐本造了假?他再往下看,又看到唐公公的名字,唐璧 猪苓 六百钱。他又看了其他人的名字,刘屠夫,白米张等等,这些人的钱数也跟实际领的钱数完全不符。别人的钱具体差多少他不敢确定,可是唐公公的钱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唐公公的钱是他给代领的,只有两百钱,因为他可怜唐公公年老,还将自己的随身带的四百钱给老人添上了,并谎称署里是按原数给的……。噢,这样想来,这帐本造假是无疑的了,那些钱必让人贪污了也是无疑的了,会是谁?唐回肯定算一个,还有谁?他看了一会儿,就把那本帐簿放进去,关上这个柜子,又打开离书案最近的那个柜子,发现最上面有一本帐簿,上写着“建庠学簿”字样。舒晏又有了疑惑:“咦,我们汝阴建庠学都是筹款建的,署里一个钱也没出,还用立什么帐簿啊?”他把帐簿翻开,看其总目写着“朝廷拨款,下面是汝阴城及各县庠学支出……” 他拿着帐簿正要详细看,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嗖一下将他手中的帐簿夺下。舒晏一看这人正是唐回。唐回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外面冷,进了门还呼呼地呼着白气。 舒晏问:“唐仓曹,你今天不是有事吗?怎么回来了?” 唐回也不回答,反而质问道:“舒文学,你作为一个小小的文学掾、书佐,有什么权利随意看帐簿?” 舒晏反问道:“唐仓曹,是你要我替你当值的,而且你的屋子比我的暖和一些,我就来你屋里了,这有什么错吗?再说了你放帐簿的柜子又没锁着,也没有人说不许看啊!” 唐回是自己疏忽了这件事,此刻被反问,也没什么好答的,支支吾吾地道:“舒文学,无论替谁当值,请去你自己的屋子,不是自己分内的事不要去管!” 说着,将舒晏推了出来,自己将柜子和门都锁上了。舒晏讨了个无趣,心想,这钱是唐回贪污了无疑。 除夕夜,汝阴城内灯火辉煌,家家贴春联,户户挂彩灯,鞭炮声、喧闹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舒晏在街上观看了一会,想到:家家都在安享太平盛世、天伦之乐,独我自己孤身一人,徒添伤感。这全汝阴城还有谁像我一样孤独?咦,唐公公!他虽然有个儿子,但我从没见过他回过家,想必唐公公也是孤身一人,我何不去找他,喝喝酒、解解闷!想到这里,舒晏买了些酒肉、果品,来到唐公公家,进门一看,果然只有唐公公一个人坐在当地,守着一个小暖炉,冷冷清清,春联没贴,灯笼没挂,爆竹没放,一点过年的样子也没有。见舒晏来了,老人很高兴,热上了酒,把菜拿到厨房。这两个人别看都是男人,但是都是长期自己做饭的,做些酒菜驾轻就熟,须臾便端了上来。 两个人坐在一块食案前,外面又响起一阵爆竹声。满饮了一杯,唐璧叹了一声道:“这除夕之夜,别人都合家欢乐,唯独我偌大年纪还冷冷清清……,幸好有你来看看我。” 舒晏也叹了一声道:“我何曾不是这样孤独?我想到你老也必定是孤身一人,所以我就来找你喝两杯,以解这佳节孤独清冷之苦。” 舒晏因为早上受了唐回的气,再加上在如此佳节下,自己孤孤单单,又想起芷馨,不禁增添了不少愁闷。他端起杯来又连续喝了三大杯。唐璧看到今日舒晏心情不好,就找话题替他解闷:“小公子,也不必过于伤感,大丈夫何患无妻,何患无家,只要天下太平,什么都会有的。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几十年前,兵荒马乱的时候,人们到处流亡,哪里有妻,哪里有家,不知道明天会被冻死还是被乱兵杀死;哪里有这红烛、灯笼,不过是火光一片;哪里听这爆竹声声,到处都是人嘶马鸣。” 舒晏一听,唐公公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别看平日话不多,可一说出来却令人心胸开阔,他端起酒杯说道:“唐公公说的极是,来我再敬你一杯。”两个人又喝了一杯,舒晏又道:“唐公公,你说你有个儿子,我经常来你这儿,从没见过他,请问他在哪里高就啊,连过年都没空来看看你!” 唐璧一听把脸一沉,把酒杯往案上一放,道:“不要提他!我就当没这个儿子!” 每次提到唐公公的儿子,老人总是岔开话题,但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过脾气。他见老人不喜欢提这件事,索性就说说自己的事吧,“唐公公,今天我在署里替我们的仓曹唐回当值,无意中看到了咱们前几年劳军时的帐簿,发现里面的帐目不对,还有咱们筹建庠学,署里根本就没有给钱,居然也立了帐簿。我正要细看,突然我们的仓曹回来了,把帐簿夺了,又把我逐了出去,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唐回!”唐公公提着这个名字,面色又沉了些,垂着眸:“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当然是克扣了商贾们的钱,或是贪污了建庠学的钱。” “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等邱国相回来,我一定向邱国相问个明白。” 唐公公嘴角抽动两下道:“早该如此。老百姓可算盼来了太平年月,却被这群蛀虫欺压……” 两个人又喝了一会儿,时间已经接近三更了,舒晏说:“唐公公,时间不早了,再过片时就要交新年了,新年怎么能不贴春联?我替你写了一副春联,帮你贴上,我就告辞了。” “好好好,正缺这个呢。你舒文学的字在咱们汝阴当推第一,你写的春联可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唐公公过奖了。”两个人刚起身向外走,就听外屋“哗啦”响了一声。舒晏道:“过年了,老鼠也来凑热闹。”说毕,出至门外,却见一个黑影趁黑在门外一闪。舒晏今天酒喝了不少,醉眼朦胧的也没看清,也没在意,将春联贴好,就回去了。 舒晏从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他觉得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回到后衙,推开门,衣服鞋袜都没脱,迷迷糊糊地就倒在了床上。醉梦中,他又看见芷馨来了,容貌依旧,只是身着丽服,对他说:“晏哥,何必这样愁闷,我是你的妻子,这是咱们从小的约定。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榖则异室,死则同穴。’……你什么时候把我接到你的身边?” 舒晏在梦中听见芷馨的话,神思又回荡在田园中、西山上、汝河渡口、上巳节……舒晏只觉芷馨在前面走,他就紧追不舍,可是芷馨的脚步既快又轻盈,怎么追也追不上,他急得在后面喊:“芷馨芷馨,等等我。” 突然,猛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原来是一个梦,梦中情形非常杂乱,大多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芷馨说‘你什么时候把我接到身边’这句。舒晏定了定神,发现已交卯时,自己已经和衣睡了一夜了,他赶忙整整衣服,捋捋头发,赶去画卯了。 第四十八章 《乐经》重现(2) 连续几天无事,这天假期结束,邱国相等大小官吏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见面都向舒晏道谢、道辛苦。舒晏就像邱国相汇报了那劳军帐簿和建庠学帐簿有问题一事。 邱国相一听,惊道:“有这种事?” 舒晏道:“当然了,我亲眼所见。事关民情,那些钱可不是小数目。” “嗯,你先下去,等我叫来唐回,细细地查。” 舒晏只好退出去。舒晏虽说一人兼着两个职,可是那点差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一个人比以前两个人做得还要好。除了当差,闲暇时就去城北练习射箭。过了些日子,查帐簿的事还不见动静。 这天,邱国相突然把他叫了过去,对他说:“舒文学,恭喜恭喜。” 舒晏不知喜从何来,问道:“下官有何喜事?难道是那帐簿的事查到了?” 邱国相把脸一沉,道:“那件事跟你有多大关系,算什么喜事!我说的喜事是,刚刚接到朝廷通知,要你们这些新举的孝廉马上去洛阳策试。要是策试成了,你就是朝廷的命官了,就不用在这儿当这个临时差事了,这难道不是喜事吗?” 舒晏听了,先是一喜,紧接着又固执道:“这果然是喜事,但是那件事不查清我是不会走的。” “什么?舒晏,你傻了吗?你的前程要紧!那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必咬着不放!”邱国相生气地道。 “国相,当官就要为民做主,如果为民做不了主,当再大的官又有什么用?我宁可晚去几天,也要等这件事的结果!” 邱守泰心想:没想到这个舒晏这么死心眼,当初真是看错了他。“你,你,哼!”他气得用手指着舒晏,然后拂袖而去。 第二日,正是休沐日,舒晏又买了些吃食去唐公公家。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内有人在跟唐公公争吵。那人说道:“你既然把祖传的宝弓赠与他人,就别想我认你这个父亲!” 舒晏一听,这人说话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接着听到唐公公的声音道:“你认与不认有什么分别?那舒郎仁孝无双,对待我就如我的亲生子孙一样。而你这逆子,眼里何曾有过我这个父亲,哪里比得上他半点!” 那人气道:“哼,你以为那个舒晏是什么好东西吗?他死死抓着那劳军的事不放,要置我于死地呢!” 舒晏在门外寻思:什么?这人是谁,怎么扯出劳军的事来了?听这声音好像是——唐回,哦,原来唐回就是唐公公的儿子! 舒晏正在猜想,就听唐公公又道:“是你自己做了违反国法的事,怎么能怨得他人!” “你以为这些事都是我自己做的吗?哼哼,这么大的事我自己做怎么能掩人耳目?只是那姓舒的咬得紧,万不得已,姓邱的就把我推出去而已!” 唐公公道:“既然做了,就是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汝阴的百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回道:“阿翁,我知道,我是难逃干系了。不过我们好歹也是父子一场,我最后求你一件事,你把宝弓给了别人也就罢了,但是那《乐经》你总该传给我了吧!” 唐公公道:“你这逆子,我家祖传的这两样宝贝,我何曾不想传与你。可是你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曾经百般劝慰,你就是不听。枉我传了你一身的武艺,若是把这宝弓给了你,你就如虎添翼,为非作歹起来,岂不是要危害十倍。而这《乐经》乃是传世之宝,乃是古六经之一,秦时焚书之后就已经亡佚了,这是仅存的一本真迹,更要交予有德之士,怎能让你这种人糟蹋了!” “我当然知道这《乐经》是稀世之宝,而我之所以要这《乐经》,是因为我犯了这样的大罪,我献出这《乐经》来,就能救了我的命啊!” “哼,你当初还没进郡国署之前就干了不少坏事,可我还是盼你浪子回头,我就凭着我这张老脸,帮你谋了这份差事,希望你能改过自新。而你却变本加厉,居然利用职务之便,害人更甚,这都是你咎由自取,我也救不了你。” …… 舒晏听了这一番话,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当中,不知如何是好。他轻轻地挪动脚步,转回身,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思索。他把进京策试的事向后推了,只为查清这件事,把主犯绳之以法,但这主犯偏偏是对自己有师徒之恩的唐公公的儿子。矛盾之外更让他感到敬佩的是唐公公的大公无私,孔子曾经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而唐公公居然超过了这种境界!但舒晏自己还在矛盾当中,他转了一圈,还是回来了,似乎已经想好了,为了唐公公,不再追究此事了,可是他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改变主意。他敲门进去,见唐公公正盘腿端坐着,案上放着那把弓箭和两卷竹简,还有一壶酒。 “晏儿,我知道你会来的。” “唐公公,我不知道……,唐仓曹是你儿子。” 唐公公苦笑着,没说话,喝了一杯酒。舒晏见状,忙也倒了一杯,道:“我来陪你喝一杯。”刚端起来要喝,却被唐公公一下打翻在地,“这酒你不能喝!” 舒晏以为唐公公因为自己追究唐回的事而恼了自己,没想到唐公公却表现出少有的和颜悦色来道:“晏儿你坐下,这把弓和这壶箭你拿着。” 舒晏道:“唐公公,这我不能要,这是你的祖传之宝啊。” 唐公公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不光这把弓给你,还有这两卷《乐经》也给你,你既熟读《五经》,想必你应该知道这《乐经》吧?” 舒晏把那两卷《乐经》拿在手中,反复掂量,说道:“这就是那传说中六经之一的《乐经》?不是早已失传了吗?” “是啊,这《乐经》是早在秦皇焚书之后大部分就已失传了,但是我的祖上当时在朝中做过乐官,他十分爱惜这《乐经》,怕它失传于后世。因为这本书集自黄帝始,几千年来声乐之精华,万一失传了,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后人。于是我的先人就把它偷偷地带出了宫,找了个极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后来历经几百年,难免虫吃鼠咬,发霉变质,损失了一部分,只剩得这两卷了。” 舒晏当然知道这《乐经》的份量,这是朝廷上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啊。 “如果这两卷《乐经》是真的,必然价值连城,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就更不能要了。” “晏儿,你怎能不要!”唐公公说完,突然喉咙一阵哽咽,好像胃里有什么东西翻涌,他稍微平复了一会儿道,“我唐家没有可托之人,我那独子更是不务正业,那《乐经》交予他,怎么对得起祖宗。你是我苦苦要找的人,把这《乐经》交予你这样的人,我走了也就放心了。实对你说吧,刚才我之所以把那酒打翻,是因为那就里有毒……” 舒晏攥着唐公公的手,将他扶到床上,吃惊地问:“啊!唐公公,莫非你喝了毒酒?!” 唐公公轻轻地点点头,微弱地说:“还有一事,我那逆子……他已经跑了,你要怪就怪我吧……。他犯了死罪,我……就先替他谢谢罪吧。” 舒晏哭道:“唐公公,你这是何必!只要是能将钱补上,我一定会为他求情,争取从轻发落的啊。” “那就好……”唐璧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说完,就将那两卷竹简塞在舒晏手中,闭上了眼睛。 唐璧死了,而他儿子却不知去向。舒晏就请了假,自己掏钱将唐公公好好地买棺椁埋葬了。 回到官署,邱国相拿着两本帐簿,兴奋地对他说:“舒文学,帐簿的事查清楚了。” 本来,舒晏听到这个消息,应该是极高兴的,可是经过了唐公公的死,他听到这个消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还颇有些心酸,淡淡地道:“哦,是吗?” “是啊,你看这本建庠学帐簿:只在扉页列了个总目,里面什么都没记录,完全是空的!” “那朝廷拨款也是空的喽?” “当然了,朝廷拨款更是虚构的了,根本就没有的事。因为听说要建庠学,唐回就预先建了这么个帐簿,没想到后来朝廷压根就没拨钱,各地建庠学也没用府库里出钱。因为没有银钱出入,所以这本帐簿就成了个空帐簿。”邱国相说着就伸手递过那本帐簿来。 舒晏一看,这本帐簿是崭新的,明显不是那本曾经着过多次墨的帐簿。 他也没有接,只是又问:“那劳军簿怎么回事?” “劳军的事也查清楚了,是那唐回所为,他克扣了老百姓的钱,那厮居然敢做这种事,只是他已经畏罪潜逃了。不过他逃归逃,欠老百姓的钱我想方设法也要补上,该多少,我就给补多少,明天你通知那些小商贾们来领吧。” 舒晏想,那劳军的事不止是克扣了百姓们的钱,而且他们还将那些东西连夜卖给了施家,等于是得了双重好处。可是没有人证,空口无凭,说了也白说。这两件事不知多少人参与了其中,一件事改了帐簿,一件事找了个替罪羊……。想必比这大的事还多的是,却都逍遥法外,让一个老人赔了性命。唉…… 第二天,各小商贾们纷纷来郡国署里拿钱。人们都难以置信,官署里欠了好几年的钱居然还能要回来,真是不可想象。大家都知道这是舒晏的功劳,对其盛赞不绝。舒晏十分欣慰,心里对唐公公的悲伤也就减了几分。 一切事毕,舒晏就收拾东西准备去洛阳。首先他想到的还是那两株花。虽然此去路途遥远,但因是坐船,一路不缺水,想必这两株花也不至于枯死。他挖下了那两株花,放在两个花盆里,用布包好,又把那《乐经》放在了贴身的包内,挎上了弓,就赶往汝河渡口。路过舒家庄,他向夏公公辞别后,又回了自己家一趟,见若馨在庠学里把学生们教得井井有条,他十分高兴。若馨送他去渡口,路过韩家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突然萦绕着芷馨的话:晏哥我是你的妻子,你什么时候把我接到身边啊! 舒晏想:芷馨跟我互相爱慕,虽然她早早走了,可是我们小时候就已互相认做夫妻了,可她的牌位却还在韩家。这是我的不对了,应该放到我身边才对。想到这儿,他就向若馨说了,要把他姊姊的牌位带走。若馨当然没有反对,就把芷馨的牌位给了舒晏,舒晏辞别若馨,登船上路了。 第四十九章 砚墨初识(1) 阳光照耀在被温暖的南风徐徐地吹拂着的碧绿的水面上,波光粼粼,耀人眼目。大船缓缓开动了,一路向北。虽说是被举为孝廉,去进京策试,但舒晏心里却说不出高兴,更没半点激动。看着汝河两岸熟悉的场景:自己的家、麦田、桑园、柳树、草地、水碓、高耸的西山、远处的汝阴城,都渐渐地模糊了,直到缓缓地淡出了自己的视线,舒晏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不光是那种离愁,更有一种恐惧感,就像所有的亲人、心上人都离他而去的那种恐惧感——他怕也失去家乡。 大船打碎那波光,越行越远,两边是越来越陌生的景色。这艘客船每行一段路就会在渡口停靠,供游人们上下船。此时这艘船又在一个渡口停靠,虽然离舒家庄还不算太远,但舒晏也叫不上名字。已有一部分人下了船,舒晏趁空从包里拿出一个葫芦,探身向河中取水,取满一葫芦水,就打开那包着芍药花的包裹,用葫芦徐徐地浇上点水。 此时要离船的游客已经全部下船,要登船的游客蜂拥而上。人群中有两个穿着黑色衫子的男子牵着马,正在对着一个穿着圆领白袍的少年说着什么,那两个穿黑衫的人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开着,明显不像中原华人,而是胡人的装束。那两个胡人拦着那个少年登船,但却又不敢强制,明显有些惧怕少年的样子。 “小……公子,别玩了,你都出来一年了,出点什么事可不得了啊,快跟我们回去吧!” 那少年表现出极不耐烦的样子说:“你们烦不烦啊,我从西羌一路向东走到这里,你们也一路追到这里!哪里有危险?谁要你们跟着了!你们赶快回去,等我玩够了自然会回去的。”那少年说完,将那两个胡人推到一边,牵着一匹枣红马径直登上了船,来在了舒晏身边。 舒晏并没理会,继续用葫芦从河中舀水,然后打开包着兰草的包裹,给花浇水。满船的人看着舒晏的行为,都觉得奇怪,只是没人开口。那牵枣红马的少年也正看着舒晏,觉得好笑,禁不住问道:“这位大哥,你也是去洛阳的吗?” 舒晏说道:“是啊。”说完抬头看那少年,那少年年纪和自己相仿,穿着一袭白袍,这件白袍前后各绣了一只大花蝴蝶,大蝴蝶周围还绣了不少小蝴蝶,花花绿绿的,风吹衣袂,这些蝴蝶活灵活现,好像真的一样。腰中系着一条宽大的红色帛带,带尾垂在右边,上面挂着一把笛子,左边腰间悬着一把宝剑。他的头发既不像胡人那样披散着,也不像华人那样挽束起来,而是把头发拢在一起,用一个两三寸长的半圆柱的晶莹碧绿的玉管簪子直束在头顶上,有一拳高,发梢垂在脑后。肤色细嫩,白皙中透着一些红晕,鼻梁高挺,双眼微凹,黑亮的眸子带点异色,炯炯有神,只是透着些柔媚,缺少些阳刚之气。 “你这两株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极普通的兰草和芍药吧?” “对啊。” “既然是这么极普通的两株花,那你为什么千里迢迢的把它们带到洛阳去?洛阳可是天下著名的花都,什么花没有?” 舒晏自思:人家都说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个人怎么这么自来熟,没心没肺的,好管闲事! “是吗?”舒晏只是礼节性的回了一句。 那少年却以为他真的不知,心想,这人真是土包子,没出过门,连这都不知道。 “当然了,等到了洛阳,我送你几株。” 此时船已经开了,白衣少年冲岸上笑了笑,又吐了吐舌头,那两个黑衫胡人光看着,干着急,却没有办法。 客船驶离岸边,划向河心,一转舵,不免船身摇晃,那匹枣红马显然不习惯坐船,一害怕,站立不稳,四蹄乱动。舒晏刚刚给那盆兰草浇好了水,正要包好,忽见那马的左前蹄抬起,正要落在那盆兰草上,舒晏赶忙用右手攥住了那只马蹄,那马的这只蹄子落不下,它的另一只前蹄一慌乱,朝着另一盆芍药踩来,舒晏一着急,忙又用左手接住了那只右蹄。 那少年看得一惊:我这马虽然还未完全长成,可怎么说也有八百斤,虽说是马向后仰,重量压在后蹄多些,但光这两只前蹄踏下去也得有三百斤重量。这人跟我年纪相仿,文质彬彬的,像个书生模样,却原来有这么大力气,能接住这马的前蹄!他哪里知道,舒晏虽说长得像个书生,可是他除了读书之外,还是个小耕夫和小商贾,自小就把身体锻炼得相当精壮,再加上最近他跟唐公公练习射箭,拉那张硬弓,力气又增大了不少。少年只顾惊呆,可舒晏却要承受不住了,大喊:“快帮我把花拿开!”少年这才想起,他一手抓起一盆花,刚想放在边上,忽想起刚才的话,就对舒晏说:“兄台,我跟你说了嘛,在洛阳,这两种花多得是,你长途跋涉的带着这两盆花多重啊,不如扔了吧,到洛阳我买给你。” 说着,左手一甩,“噗通”一声,将那盆芍药扔进河中,紧接着,右手抬起,又想将那盆兰花也摔进河里。舒晏见状急得两手甩开马蹄,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一推那少年,将那少年推个趔趄,随后用右手从少年手中夺过那盆兰花。少年被他推的一怒,刚想发火,却见舒晏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瞬间脱下袍子、木屐,纵身跳入河中,去救那株芍药。满船人都被惊呆了,纷纷扒着高高的船沿向下看,那少年忙向船家喊:“快停船,有人跳水了。”大船马上停驶,但因为惯性,依然向前行驶了好几丈远。 那少年见舒晏没在水里半天不见动静,以为他溺了水,拼命对船上人喊:“快救人啊,船家,快点救人!” 船虽停了,可是那几个船工只顾趴在船舷上看,却没有一个人下水去救人。那少年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情急之下,他一纵身也跳入河中,去救舒晏。众人一看,这少年身手敏捷,那落水的姿势更是漂亮。哪知道他根本不会游泳,跳水的姿势是很漂亮,可是到了水中就只剩喝汤了。 人们向水里看着,须臾,舒晏从水里冒了出来,右手挟着那少年,左手举着那株芍药。舒晏自小从河边长大,熟悉水性。他果真捞到了那株芍药,不过只是芍药本身。那芍药随泥土的重量沉入了水底,花根周围的土用水一泡,全部随水去了。舒晏拿着芍药刚想上来,突然头顶上砸下一个人来,那人的脑袋正好撞在舒晏的脑袋上,咣一声,把舒晏砸个冷不防,脑袋嗡嗡的,还喝了一大口汤,要不是舒晏水性好,就只这一下,非溺了水不可。他迅速镇定,调整了气息,发现那人只顾喝汤,连呼救都不会了。他赶忙将那人顶出水面,发现这人正是扔他花的那个少年。这株花经过这一折腾也折断了,救也是白救了。舒晏气得将花甩在河里,挟着少年游到船边,船工将他们拽了上来。 舒晏跳上船,本来怒气冲冲的,想对那少年发泄一通,可是一看那少年喝水喝得肚子溜圆,张着嘴,不能说话,哪里还忍心发火。他忙向船家借来一口锅,将锅扣过去,扶那少年躺在锅上空水。自己甩了甩头,甩出耳朵里的水,又把内衣脱了,穿上了长袍,蹲在了那少年身边。此时那少年正一股一股地向外吐着水,舒晏还从他鼻子里面抻出了一根绿苔。那少年逐渐有了精神,坐了起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舒晏湿漉漉的样子,觉得又可气,又有点可爱。 “你这呆子,我游历了这么远的路,就没见过你这么呆的人!千里迢迢的带着两盆花出远门不说,咳咳”说着胃里又涌出一股水来,“还为了救这株花跳下水去,你——真是脑袋有问题。” “我是呆子,哼,我好歹会游泳,可你呢?你为什么跳下去喝汤?” “你——,我都说了,到了洛阳,这种花你要多少我就送给你多少!” “我——”舒晏正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他看那少年浑身湿透,被风吹在身上,正在瑟瑟发抖。 “快把湿袍子脱了,换件新的吧。”舒晏说完,就要伸手帮他脱衣服。 “别动!”那少年条件反射般地推开舒晏的手,“我…..不用。” “还说我呆,我看你更呆,现在刚刚仲春天气,马上太阳就要下山了,你再不把湿衣服换了,会冻出病来的。” “我……我不习惯在人前换衣服的!”那少年看起来有些为难,低着头,完全没有了刚登船时的豪气。 舒晏看着他,亦觉得又可气,又可爱,又有点可爱,“你一个大男人,常走江湖,原来还这么害羞!”说完,又对船家说,“船家,麻烦借一间内仓,让这位兄台换换衣服。” 船家答应了,领了这个少年去换衣服,舒晏在这里照看两个人的马匹行李。须臾,那少年出来,依然是一束高发,一袭白袍。只是这件袍子上绣的却不是蝴蝶,而是很多鱼,同样是前后各一条大鱼,众多小鱼相围。他并肩坐在舒晏身边,问道:“还没请教大哥,怎么称呼?” “在下舒晏。”舒晏回答,并看着他的装束问道,“这袍子倒有趣,你怎么这么爱穿白袍?” “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只是你这袍子的领子有些特别,既不像胡人一样向左开,又不像中原人一样向右开。” 那少年一笑:“中原人、胡人,怎么,我取中立啊!” 舒晏奇怪地问:“此话怎讲?” “哼,我不想说!” “你不光穿的袍子中立,而且头发也中立!你到底是中原人还是胡人?” 那少年将头发一甩,“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舒晏见对方不愿说,就不再追问,而是默默看着远方发呆。良久,那少年见舒晏不再说话,忍不住搭腔:“舒大哥,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非要救那盆花呢?” “你还提那盆花,都是因为你!” “对不起啦,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在意……”那少年低着头,撅着嘴,又继续追问道,“到底为什么啊?” 舒晏看着这个亲手毁了芷馨送给自己的花的人,本来一肚子气,可是他又想起这个人傻呼呼的跳进水里去救自己,那狼狈的样子,真是觉得他又天真又直率又善良,不禁气又消了一半,只淡淡地说:“哼,我也不想说!” 又沉默了良久,那少年又忍不住搭腔:“舒大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第五十章 砚墨初识(2) 话音未落,忽听见“嗖”的一声响,一支箭擦着两个人的耳朵飞了过去,他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紧接着第二支箭又射了过来,好在两个人都身手敏捷,又有了防备,一闪身又擦着两个人的鼻尖飞过去,就听见身后那匹枣红马“嘶”地叫了一声,原来那支箭没射中两人,却射中了那匹马的屁股。船上的人吓得乱作一团。舒晏向箭飞来的方向看,离自己乘坐的这艘大船不远,有只小船,船上有两个人,一人划桨,一人正在向这边拉弓射箭,眼看第三支箭又要飞过来,他赶忙向身后抓起唐公公给的那把硬弓,向箭囊中取出一支长箭搭在弦上,恰巧对方的第三支箭正射出,舒晏一瞄准,一股劲风,将那支箭射断在空中,虽则如此,这支桦木长箭的劲头犹未减,小船上射箭的人根本来不及闪避,这支箭射穿了他的左臂。紧接着,舒晏又一支箭上弦,这就是唐公公教他的“参连”技法,连射三箭,要这两个人的性命,只在眨眼之间。可是舒晏拉满了弓,正要放箭,忽念道:这两个人我并不认识,无冤无仇的,在没弄清情况之前,何苦要他们的性命?但是这两个人追着自己,终究是隐患。想到这,他把箭头稍稍向下,一撒手,朝着小船的甲板飞去,这把重弓的几百斤力量集中在这小小的箭头上,要是在攻城的时候这种箭都能定在城砖上,这甲板如何禁得住?小船上两个人吓得抖如筛糠,忽见那支箭没朝自己射来,而是射穿了甲板,水立刻顺着射穿的小孔涌了上来。大船上的人稍微安定了些,大船仍在前行,那小船却无法前行,就近靠了岸。 舒晏看没了危险,转回身,看见那少年已把马屁股上的箭拔出,正在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替它处理伤口,好在射得并不深,少年随身又带有创伤药,并无大碍。 “你的马没事吧?” 那少年委屈道:“都怪你……,这匹马从小就跟着我,长这么大,我一下都没舍得打过它,却不想因为你,受了这样的伤!” 舒晏也委屈,他解释道:“也不一定是因为我,我又没得罪过人,那支箭是冲咱们两个人射来的,还不知道是冲谁来的呢。” 那少年瞪着眼道:“你的意思是那两个人是冲我来的喽?” “不不不,我也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意思,我也没得罪人……” “难道是我得罪了人?我走了这么久,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是不是冲着你来的,以后就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遇见你真倒霉,哎,这一天,赶快离你远一点,不然会有生命危险!”说完,那少年牵着马,向另一侧船舷走去。 舒晏独自坐下来,把弓放在身边,不时看向远方,加强了防范。这时天已黑了,水面上各处亮起了点点渔火。这船漂浮在江面上,夜晚的渔火最能勾起人的思念之情——思乡、思人。舒晏想起自己孤身一人,飘飘摇摇地去向未知的远方,这才第一天,就遇到了危险,要不是那人箭法不精,恐怕自己的命早都没了,以后更不知会怎样…… 舒晏正暗自嗟叹,忽听对面传来一阵笛声,那笛声呜呜咽咽,忽高忽低,凄凉婉转。吹奏的人正是那少年,吹奏的曲调正是思念之曲,技法高超,笛音独特,明显带有塞外之风。满船都是出门在外之人,看着这渔火,听着这笛声,不免触景生情,沉醉其中。 一曲终了,那少年又牵着马走了过来。舒晏问道:“兄台,你不是怕跟我在一起受连累吗?怎么又回来了?” 那少年淡淡地道:“遇到危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 舒晏笑道:“你的意思是——你能保护我?” “那倒不能,不过也说不定。” “也许吧,世事难料。”舒晏看着他,“不可知的事情太多,就像你的笛子,谁能料到你这年纪居然能吹出这么精妙凄凉的曲子来,而且还是塞外曲风!” “呵呵呵。”那少年听后一笑:“我自小就在西羌长大,当然会吹塞外曲风啦。” “啊,那你竟是羌人了?” “可以这么说吧。” “你的笛子就是久负盛名的羌笛了?” “是啊。” “听说你们羌人最善吹笛,而且你们的笛子不同于中原人的笛子,中原的笛子是单管横吹,而你们的笛子是双管竖吹的,是不是真的?可否一观?” 那少年把笛子递给他道:“诺,给你,自己看。” 舒晏欣喜,接过来一看,这把笛子果然是双管的,二尺长,每根笛管前有四孔,笛后有一孔,末端中通有一大孔,通体紫色,非常压手。他诧异地问道:“笛子大多竹制,你这笛子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重?” 少年神色飞扬,笑道:“当然啦,我这把笛子是紫玉所制,如果是一般的玉,很难制作出这么长的笛子来的,只有这种紫玉,质地软,加上能工巧匠精心打磨,所以就有了这把笛子。” 舒晏说:“怨不得你们羌人以羌笛闻名天下,原来都不是用竹子制作的。” 少年听后又笑了,“哪里呀!你以为我们羌人谁都用得起这样的笛子吗?真是笑话!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羌人虽善吹笛,但所吹之笛也都是用竹子所制,而我这把紫玉笛别说是在西羌,就是在你们整个晋朝,也找不出第二个。” “紫玉笛在中原也有耳闻,只不过不是双管的。听说这种笛子音色最独特,是一般竹笛不能比的。”舒晏说着,就把笛子拿在嘴边。 那少年见状,“嗖”一下,把笛子夺了过去,“别乱吹!” 舒晏吓一跳,心道:原来这人这么小气,我又没想吹,只是比划了一下,他都不肯! 少年见舒晏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道:“舒大哥,你别误会,这笛子可不能随便吹。” 舒晏狐疑地问:“为什么?” “呃......”少年迟疑了一下,指着舒晏的那把重弓道,“你想玩我的宝贝,怎么不说把你的宝贝给我玩一玩?” “这个啊?有什么不可以,给你。”舒晏说着,就把玄铁重弓递了过去。 少年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伸手接了过来,随口笑道:“别看我没玩过这个,玩起来想必也容易......”他也想像舒晏那样拉满弓比划一下,谁知,把手勒得生疼却只拉了一成满。他不甘心,戴了扳指,一咬牙,使了浑身的力气再一拉,也不到两成。气得他把宝弓撇给舒晏,道:“你这个,不好玩。” 舒晏接了过来,笑道:“你玩了我的,这下该我玩你的了吧。” “这个......”少年吞吞吐吐地,“呃......我的这把笛子……总之你是不能随便吹的。” 对方依旧不肯,舒晏当然也不好强求。虽则没能吹笛,然而一路上有了这个少年做伴,舒晏也减少了旅途的孤寂。 船行非止一日,这天水路已尽,人们弃舟登岸,分道扬镳,互相道别。这里离洛阳已经不远了,恰巧岸边有一处大的集镇。此时天已不早了,舒晏背着行李,见前面有一家祥云客栈,就走了进去,向店家要了一壶茶,一碟小菜,两碗小米饭。饭刚端上来,就见那个牵枣红马的少年也从门外进来,一屁股坐在舒晏对面,对舒晏说道:“舒大哥,你是不是该请请我?” 舒晏一笑,说道:“请你倒是可以,不过总要有个理由吧。” 少年眼睛一转:“理由嘛,你不觉得你欠我人情吗?” 舒晏又笑问:“什么人情,说说看。” 少年瞪大眼睛:“我为了救你,跳进河中,差点被淹死,这还不算吗?” 舒晏笑道:“你虽跳下河救我,不过你救我不成,我反倒救了你,这就算扯平了,但是最先是你把我的花扔下了河,是你引起的,我白白损失了花,这怎么说?” 少年理屈,“你那花算什么,我的马受你的连累,屁股白白挨了一箭,这又怎么说?” “哼,我早就跟你说了,到底是谁受谁的连累还不知道呢,现在不好定论。” 少年耍赖道:“那不管怎么说,你只损失了一盆花而已,而我呢,人溺了水不算,马又受了伤,所以我的损失大,你就是要补偿我。” 舒晏对人一向豁达,何尝在乎过一顿饭,刚才只是跟少年开个玩笑。 “好吧,就算我欠你的。”舒晏笑道,随后又向店小二说道,“一样的饭食,再来一份。” “慢着。”少年一摆手,往食案上一看,“舒大哥,你原来这么小气,请人吃饭难道就吃这个?” “这个还不行……不然,你想吃什么?” “我们羌人吃饭哪能没有羊肉!”少年说完,冲店小二叫道:“来两壶上好的烧酒,两只炙烤的肥羊腿,记住要后腿。”说着,喝了一口案上的茶,不及咽下就“扑哧”吐掉,连连摆手,“这茶只配漱口,快倒掉,换两壶新茶来。” 舒晏虽然对人豁达,但从来没有奢侈浪费过,今天见少年这样,实在是看不惯,但又不好发作。” 须臾,两壶茶端了上来,少年喝了一口:“嗯,这才对味!”又等了一大会儿,两壶酒、两盘烤羊腿也端了来。少年用手抓起一只羊腿就啃了起来,边啃边说:“还算凑合。”说完,斟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舒晏见他的吃法实在有失雅观,就用筷子将自己盘中的羊腿,撕下一块来吃着。那少年见状,啪一下夺过筷子,掷在地下,随后将那羊腿徒手抓起递给舒晏,“舒大哥,吃羊腿不能像你那样吃,要抓着吃才好吃,不要文质彬彬的,把你前天射退坏人的豪气拿出来!” 舒晏听后哈哈大笑,“好,就听你的。”随后也用左手抓起一只羊腿,咬在口中,手向左扯,脑袋向右一拧,咬下一块肉来。 “果然是这样吃得过瘾。” “这样才对嘛!” “难得今天这样高兴,哦对了,还没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嗯,什么大名不大名的,你就叫我小默好了。” 第五十一章 四宝聚京(1) “小默?呵呵,这个名字有意思,有什么来头吗?你姓什么?大名叫什么?” “我姓什么,大名叫什么,这都无关紧要。至于我这个小名倒是有个来头:因为我小时候太顽皮了,总是胡闹,不光嘴上不闲着,就是手脚也不闲着,常常把家里搞得不得安宁,我父母则非常希望我能多静默一点,像个淑女一样,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舒晏听后笑道:“像个淑女一样?一个大男人何必要像个淑女!” “呃——”小默听后诡异一笑,随后又一大口羊腿肉入口,大笑起来:“我才不要当什么淑女,哈哈哈哈。” 两个人举起杯来一碰,小默问:“舒大哥,我管你叫了几日大哥,还不知你多大呢?咱两个谁大谁小,你不要占了我的便宜啊。” “我么,今年虚度二十春秋。” 小默道:“啊,真的吗,咱们同岁啊,我今年也是二十岁,说不定你真的占了我的便宜了。” 舒晏道:“不要说得太早,年龄相同,咱们就比比生辰吧,你是哪天生的?” 小默道:“要说我出生的那天,可不一般呢,听我父母说,我是五月初六日生的。那一天,天上出现了罕见的七色彩云,我们族人都说这是异相,是吉兆。” “五月初六?!七色彩云?!”舒晏惊讶得忘记了吃羊腿,“不会这么巧吧,我也是五月初六日生的,而且据我父母说,那天我们那里也出现了七色彩云,而且是两次,一次是早晨,一次是傍晚。” “啊,真的是不可思议!这种罕见的七色彩云出现在一时一地都已经很难得了,你的家乡离我们西羌,相隔几千里远呢,怎么会同时出现这种异相?” “确实不可思议,不过确实是真的,我的家乡跟我同一天出生的有两个人,其中的一个跟我是伴随着早晨的彩云出生的,另一个则是伴随着傍晚的彩云出生的。” 小默听后道:“虽是同一天生的,可你终究比我早几个时辰,看起来,我跟你叫大哥是没错的,因为我也是伴随着傍晚的彩云出生的。” “那你就是跟芷馨同一时辰出生的。” “芷馨是谁?” “芷馨是——”舒晏一想到芷馨,脸上立刻就有了一层忧伤,“唉,不提也罢,已经死了。” “噢,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朋友已经……”小默见舒晏情绪有变,遂不再说这个话题,端起酒杯,“我们喝酒!” 两个人山吃海喝,如风卷残云般,将羊腿、小米饭、小菜、酒、茶都吃个罄尽,吃得两人满嘴满腮满手都是油。这也难怪,这两天在船上光吃干粮了,都没吃过什么正经饭。酒足饭饱之后,双方都有了些醉意,晃晃悠悠的,互相指着对方大笑。这家饭店的后院就是客房。舒晏付了帐,又开了两间房,各自歇息去了。 清早醒来,舒晏梳洗已毕,打点好行装,推开门出来,正想着要不要叫醒小默一起走,却发现小默早已收拾好了,等候在门外。两个人遂一起上路。 舒晏问小默:“你打算去洛阳干什么?” 小默笑道:“谁说我要去洛阳了?” “你难道不去洛阳?” “呵,我只不过是听说你去洛阳,才打算陪你一路去的。” 舒晏听了道:“哦,真的吗?那样我真是诚惶诚恐了。” “那当然了,我们两个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去了洛阳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没有目的地!”小默望着远方,笑颜轻快,“舒大哥,你知道我的两件袍子为什么一件绣着蝴蝶,一件绣着鱼吗?” “不知道,我早就想问你,只是怕唐突,没好意思开口。” 两人并行,小默侧头望着舒晏,“我此生没有什么大志,惟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自小最羡慕的就是蝴蝶和鱼,因为它们是全天下最自由的。每每遇到彩蝶在空中飞,池鱼在水中游,我都会久久地呆看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不见,神思也随它们去了,好似自己也变成蝴蝶和鱼一样。长大后,我有了自己的梦想,那就是浪迹天涯,游遍天下山川,看看传说中比陆地更广阔无垠的大海。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传说中的天涯海角。” 舒晏看着他——这位少年明眸皓齿,面白如玉,细腻如脂,缺少刚强之气,倒像个美女,不想却有如此志向。“好好好,小默,对你的这种活法,我是既佩服又羡慕,五体投地,五体投地啊,只可惜我做不到。” 小默说道此处,看着远方又在心内徜徉了一回,才把心收住,问舒晏:“舒大哥,你是要到洛阳做什么去?” 舒晏就把自己被举为孝廉,到朝廷中去策试的话对小默说了。 两个人边走边谈,小默牵着马,对舒晏说道:“舒大哥,离洛阳还有段距离,你将你的行李放在我的马上驮着吧。” 舒晏道:“不必了,路还远,你骑上马吧,我走路习惯了。” “哼哼,你走路习惯了?你能有我走路快吗?我们羌地尽是山川沟壑,比你们中原的路难走十倍,我自小在羌地长大,难道不如你?” “那我们就比比看!” “好啊,行李有轻重,这不公平,咱们都把行李放在马背上,轻身而行,怎么样?” “行啊,不过你既然挎着剑和笛子,那我就背着弓,这样公平一点。”舒晏说着,就将自己的行李都放在了马背上,又对小默说,“走路多没意思,不如我们追马吧。” “对,好主意,我们追马,那样才够劲。”小默说完,将马屁股一拍,“马儿,跑!” 那枣红马听了主人的命令,在前面轻快地小跑起来,这两个少年就加快脚步在后面紧追着。一会工夫,两个人追着马跑出了好几里远。舒晏心想:羌地出来的人,脚力就是好,这也就是我,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不知被甩出多远了。 小默心里也思量着:“这个人别看文质彬彬的,体力却极好。不光力量大,腿脚也这么棒。” 他们正在心里互相暗自敬佩对方,忽见马儿跑到了前面的一片小树林旁。此时两个人已有些气喘。脚力再好,终究是人,比马也差得远。 小默见自己和舒晏两个人跟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恐怕马把行李弄丢了,忙对马儿喊道:“马儿,别跑了,站住。” 那马听见呼唤,立刻就站住不跑了。 舒晏冒了汗:“别跑了,别让马跑了,咱们就在前面小树林里歇息歇息吧。” 小默也有些呼吸加重:“不跑了,不跑了,在前面歇一歇,歇一歇。” 两个人都是少年性情,比起赛来用尽全力,谁也不服谁,直到事后才知道累了。眼看就到了树林边,突然从树林里冲出三条大汉来,把马挡在身后。这三条大汉每人手持一柄长剑,都用黑布罩着头脸。 看见这种情景,舒晏和小默的第一反应就是遇到强盗打劫了。 “坏了,他们一定是冲着我的宝弓和行李来的。” “呸,你那破行李值几个钱?他们肯定是想要我的马儿和紫玉笛。” 两个人正在暗自嘀咕,没想到那三个人并没理那匹马,更没在意马上的行李,而是直接奔着舒晏和小默去了。说话间,双方相距只有几尺远。这时候,弓箭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三个人紧跨一步,来到近前,举剑就砍。小默吓得大叫,却发现那三个人的剑都绕过自己,全部向舒晏砍来。 小默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忙拔出自己的宝剑,对舒晏说道:“舒大哥,接剑。”舒晏一看,原来小默的这把宝剑在剑鞘里放着的时候,好像只是一把,可是当拔出来的时候,却可以一分为二。两个人各手持一把宝剑对付这三个人,却不想这三个人都是剑术高手,小默虽然会耍弄几下子,但在这三位高手面前却完全使不出去,舒晏更是个外行,拿着剑只是乱抡,全没一点套路。三个大汉都是行家,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两个人剑术不行,但他们的宝剑却锋利无比,所以不能硬碰,只用巧力。忽然一个大汉用剑在小默眼前虚晃一招,小默一招架,不料另一个大汉飞起一脚,将他的宝剑踢飞,舒晏一愣神,剑也早被踢飞,第三条大汉的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 两条大汉拿着剑对小默也是步步紧逼,小默吓得连连后退,嘴里嚷道:“我早就说了,不该跟你在一起,上次连累了我的马受了伤,这次恐怕连自己的命都送了。” 三条大汉听着小默略带哭腔的话,都笑了出来,其中一人说:“年轻人,不要多管闲事,我们只要他的命,不关你的事,不过,嘿嘿……”那人说完,捡起了地上的剑,看了看,说:“这两柄剑可真不错,可得送给我们。” 舒晏虽然剑架在了脖子上,却还镇定自若,他怕连累小默,就对他嚷道:“小默,是我连累了你。你我相识一场,你听哥一句话,保命要紧,快把剑给他们,跑吧,他们要杀的是我,与你无关。” 那大汉喝道:“啰嗦什么,先要了你的命再说!”说完举剑就砍。 舒晏把眼一闭等死,小默急喊:“等等,三位大哥,我还有一句话。” 那大汉把手停住:“说什么?” 小默恳求道:“你们只知道我的剑是宝贝,却不知道,我这紫玉笛要强过我的宝剑百倍呢,不信你们看。” 小默趁三个人面面相觑之时,就把笛子解了下来,说,“我吹一曲,你们听听,好听不?”他把笛子含在口中,笛口对着用刀架着舒晏脖子的那个大汉的咽喉,突然眼露凶光,嘴巴一用力,两腮一凸,“刷”一下,一道白光闪过,那大汉就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剩下的那两个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两道寒光又迎面射来,这两人不愧是武林高手,知道不对劲,迅速反应过来,忙用胳膊一挡,当时就觉得这只胳膊酸麻,不能动弹。 舒晏死里逃生,又惊又喜,忙问小默:“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用的什么法子制服的他们?” 小默得意道:“哼哼,舒大哥,这就是在船上,我不让你吹我的笛子的原因。我的笛子里面有机关,别人可不能随便吹的。” 舒晏方才醒悟,知道自己那天在船上错怪了小默,还以为小默是因为太小气而不给自己吹笛呢。 随后两个人把自己的宝剑收回,舒晏此时最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接连的想杀自己,遂将他们的面罩掀开,却发现并不认识。 第五十二章 四宝聚京(2) “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舒晏拿剑指着他们的胸口问。 两个人只是瞪着眼睛,半天却不说话。小默道:“问也是白问,他们不是主谋,一定是别人指使他们来的,他们这种人最讲江湖规则,宁愿死也不会说出幕后主使来,不如杀了他们吧。”说着就要用剑杀了这几人。 舒晏连忙拦住道:“等等,先别乱杀人,我与他们无冤无仇,既然他们不是主谋,何苦取他们性命。” 小默迟了迟,道:“说得也对,不过,即便不杀他们。他们既中了我的夺命迷魂针,也活不了多久了。” “夺命迷魂针?”两杀手瞪大眼睛。 “对啊,夺命迷魂针。这就是我行走江湖的秘密武器。”小默自豪地道。 “难道是夺命毒针?”两杀手已然惊呆,“可否有解药?” “哪里有解药。” 两个杀手听了自己中了什么“夺命迷魂针”,而且还没有解药,马上吓得面如土色,“碰碰”地磕头求饶。 “解药倒是没有,不过你们要想活命,只有趁着现在毒性还没扩散,把你们中毒针的那只胳膊砍去方可。如果你们下不去手,可以互相帮忙,我们可不想帮你们这种忙!”小默笑着说,“还有啊,用剑架着我舒大哥脖子的那个人,恐怕中毒已深,你们两个也尽量快点,否则晚了的话,针毒扩散,可就救不了了。” 两个杀手面面相觑,又看了看自己中毒的胳膊,已经黑紫黑紫的了,遂一咬牙一狠心,只听“啊!”、“啊!”两声惨叫,各自已将对方的一只胳膊砍下,自己包扎好,又去看第三个杀手。 小默不管他们三人如何料理,料定他们已经没有了威胁,就同舒晏牵过马,一同骑上,向洛阳进发。小默问舒晏:“舒大哥,这回你知道,这两次杀手都是冲你来的了吧!” 舒晏闷闷不乐,叹了口气道:“听这三个人的口音,像是我的家乡汝阴人。唉,没想到,我为我的家乡人做了这么多事,到头来,还居然有人要杀我!” 小默笑道:“越是做了很多事,就越会得罪人。你为一些人争取了利益,就必然会损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是必然的。” “怨不得天下那么多人被举为孝廉,而不愿做官,原来都有他们的苦衷,而我这才刚刚步入仕途……” “没关系,舒大哥,你别灰心,我敢保证你以后都不会有危险了。” “哦,此话怎讲?” “依我看,要杀你的人既是你的家乡人,则必然有他们的目的,一则,也许是为了报仇;二则也许是为了封你的口,所以阻止你到洛阳去。在我看来,不管是出于哪种可能,他们只能是在到达洛阳之前的半路上截杀你,而你真正达到洛阳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杀你了。因为洛阳那么大,他们的势力范围达不到那里,况且那里又是天子脚下,他们绝不敢贸然行动。还有,如果他们真是想封你的口的话,你既到了洛阳,再杀你也无益了。” 舒晏苦笑道:“就凭这两点,你就敢保证我不会再有危险了?” “当然不是了,最重要的是……有我在你身边,你不觉得安全些吗?” …… 两个人骑着马一路说,一路走。舒晏本想让小默坐在前面,因为小默骑马技术比他好些,可小默却执意不肯,非要坐在后面,而且两人离了很大距离。连行了半日,登上一处高坡,向前一望,一座大城池出现在眼帘尽头。 小默叫道:“洛阳!舒大哥,我们到了。” 舒晏也欢喜道:“那就是洛阳吗?天子脚下果然是不同凡响,这一片大城,可比我们汝阴大多了。” “切,真是没见过世面,你们汝阴哪能跟京师比!” 舒晏望着远方,只见有两条极长极漂亮的丝带从野外沿着大路两旁,蜿蜿蜒蜒地通向洛阳城门处,都有四五十里长,稍短的那一条紫表碧里,稍长的那一条则是五颜六色,更加的光彩夺目。 “小默贤弟,你说我没见过世面,那我请教你一下,前面那两条长长的丝带是做什么用的?” 小默也早就看见了,他虽是羌人,但是他在中原日久,见的世面自然比舒晏要多得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有钱人家出行的步障。豪门士族人家出行,特别是府里的内眷出行,都会在沿路设置这种步障,一则可以用来遮蔽风沙,二则还可以防止被别人窥望。” “步障?我虽没见过,倒是听说过,却不知道原来步障有这么长的。” 小默呵呵一笑:“哪里啊,你以为所有人家的步障都是这么长的?哈,我告诉你吧,即便是豪门,一般的步障也不过几百丈长,像这种几十里长的步障全天下也没有几家,这一定是京师中极富极贵的人家才会有的。” 看着看着,舒晏突然转惊为怒,“哼,这些豪门贵族倚财欺人,蛮横霸道。这道路是官家的,他们在路上设置这种步障,那么普通老百姓的出行不受影响吗?” “你管那么多干嘛,现在天也不早了,想必这步障的主人也该回城了,他们回城之后这些步障就要收回去了,我们尽快赶上他们,看看这两家的步障谁家的好,另外,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邂逅一位貌美的豪门女娘呢!” 小默说完,斜眸着眼笑看舒晏,舒晏只是摇头。两个人快马加鞭,一路尘土飞扬,一会工夫就来到了步障近前。原来,这两条步障又各分两条,中间各是一行车辆人马,浩浩荡荡的,果真是要收拾进城了。其余行人都被呵斥着赶出大路,远远地避着。舒晏和小默骑着马刚要到近前,却被喝止住。 “舒大哥,你说这两家谁家更富有一些?” “这两家都是这样浩大的车行阵仗,还都设有这样豪华的步障,实难分辨出来谁更富有。” “看这派头,这两家应该是京师中数一数二的超级豪奢家族了,的确是难分辨出谁更胜些,不过要论这步障来说,还是应该那五彩的要比这紫色的更胜一些。” 舒晏问:“怎见得?” 小默笑道:“你看那紫色的步障,虽则是用价格不菲的紫丝布加绿绫里织成,有几十里长,不过那条五彩的步障却是用更加昂贵的锦做成的,而且更长一些,所以单就步障来说,锦步障的这家要胜过紫丝步障的那家。” “胜与不胜,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与我们寒门是两个层次的人。一般的寒门百姓终老一生也没穿过一件丝绸衣服,即便是极普通的麻衣葛衣还要缝缝补补的穿了又穿,这还不保证冬天没有冻死的人!可他们这些富豪们却把这些上等的绫罗绸缎用来做什么所谓的步障!这些绫罗绸缎要是送给穷人用来做衣服,数千人都不愁没衣服穿了!” “难怪你被举为孝廉,整天忧国忧民的!”见舒晏郁郁不乐,且带有愤愤不平之色,小默突然向前一指,“舒大哥,看见锦步障中一行车队里最后那几辆马车了吗?” “看见了,不就是那几辆朱轮黑盖车吗?” “对,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里面坐着的肯定有豪门女郎!走,我们看看去!” “喂,豪门女子又怎样,与我什么相干,何必要看她!” 小默不答,调转马头奔那方向追去。他们不敢在步障里面走,而是绕到步障外面,赶上那几辆车,小默在马上站得高,可以看见步障内的情况,他就冲着那几辆车不停地吹着口哨。须臾就引来那府里几十个家奴提着马鞭追赶,小默不等他们追近,拍马就跑。 舒晏又气又好笑,“小默,可不许再胡闹了。要不,别人还以为咱们是浪荡之徒。” 喧闹声惊动了马车中坐着的一位少女和两名婢女。那女娘满头珠翠,一身华服,她向右边的一位婢女问道:“春兰,外面谁在喧闹?” 那名唤做春兰的婢女掀开车帘看了看,回说:“是两个骑着马的少年,穿着倒挺斯文,没想到却是两个轻浮子弟,其中一个穿着一身蝴蝶白袍。” “浪荡子!” “女郎放心,家奴们已经将他们赶跑了。” “是吗?”那女娘听说,就轻启车帘,向外一看,果然见一匹枣红马飞奔向城内跑去。 左边的一位婢女笑道:“女郎,听那人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倒像是你刚来洛阳时的口音。” “芍药,你又在胡说了,主母说过,不许再提女郎以前的事,你就是没记性,小心主母撕了你的嘴。”春兰马上提醒她。 听两位婢女说话,这女郎不愠不怒,脸色平静,并没有怪罪那婢女之意。可那名叫芍药的婢女却不自在起来,脸一红,笑道:“对不起女郎,今天玩得高兴,昏了头了,我一时忘了,说走了嘴……,幸好这里没有外人。” “没事,我与你们情同姊妹,知你不是故意的。在那深宅大院里闷了这么久,难得今天出来玩得尽兴!” 春兰道:“女郎说得对极,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你看外面这些形形色色的步障,就知道洛阳城里的各大士族家眷们也都纷纷出城踏青呢。” 女子命春兰稍稍将车帘掀开一点,向外看了一眼,道:“这些步障,长短、颜色、用料各不相同,五花八门,可谓是京师的一道特殊的亮丽风景线了。” 芍药笑道:“虽则五花八门,但是能跟咱们家比的,只有那条紫丝步障了。那是后军将军王恺家的。” “就是一直跟咱们家斗富的那个王恺吧?”女郎问,“一个后军将军,也算不上什么高官吧,怎么有这么大的排场?” “女郎不知。”春兰将车帘放下来道,“后军将军虽然不算什么,但这个王恺乃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是先皇司马昭之王皇后的亲弟弟,世代皇亲,世代望族,可不得了,在洛阳可以横着走,连皇上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呢。不过,石家可不管那一套。虽然王将军常常得到皇上的资助,但每次跟咱家斗富,咱们君侯总是让他败得一点面子都没有。这不,王将军为了显耀,用紫丝做了一条长四十里的步障,这一举动,让洛阳城的士族豪门们都惊讶艳羡不已,以为这必是天下最长最奢侈的步障了,绝不可能有可以跟其相媲美的。王将军非常自得,以为凭此就压制了咱们石家。可咱们君侯听说了之后,马上命人做了一条五十里长的锦步障,这样,无论是材料还是长度,都超过了王家……” 女子听后沉默不语,暗想道:怪不得老夫人常常为石家担心呢,俗话说“树大招风”,石家长此以往,难保以后不惹祸上身。 “哎。”芍药笑叹一声道,“咱们女郎啊,真是飞来横福,偏得老夫人垂青,可以享受石家无边的富贵呢。” “老夫人疼爱你这个女儿,比疼爱她的亲生儿子要强多着呢!” …… 残阳西照,三个女孩在车内一路说笑着,跟随一行人进了城,那两条极长极美的丝带也慢慢收了去。 第五十三章 太学之辩(1) 洛阳城极大,舒晏和小默进了城,完全辨不清方位。只见街道纵横交错,商铺酒楼林立,豪门大宅一座挨着一座,那成片的普通民居也炊烟袅袅,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片盛世繁华景象。舒晏哪里知道,就在几十年前,群雄逐鹿中原之时,这里曾是一片残垣断壁,十室九空,险些成为废墟。 舒晏是头一次来,而小默也只来过一次,比舒晏强一点点而已。他们正在街上乱行,忽听身后有喝道之声,路上的百姓都纷纷躲避不迭,两个人也忙牵马躲到路旁的一家客店门口。舒晏向后一看,来了一行车马。原来是刚刚在城外设置锦步障的那家车仗进了城,拐进了这条街。这一行车马人从排着长队簇簇拥拥,行了老半日才算过完。等他们全都过去之后,街上行人才恢复了正常秩序。 天色已晚,舒晏和小默两个人都觉得肚腹饥饿,遂走进这家客店内坐下。店小二忙过来招呼。两个人点好了食馔,小默问那店小二说:“刚才那一行车马是谁家的,这么阔气?” 店小二笑道:“二位一定是外地客人,连石侍中家的车马都不认识。” 舒晏道:“哪个石侍中?” 店小二气笑:“二位不光是外地人,而且一定是第一次来京师,连石侍中都不知道。这石侍中名讳石崇,是已故前大司马石苞的儿子。石侍中最初只是个散骑侍郎,城阳太守,前几年因伐吴有功而被封为安阳乡侯,如今已升到散骑常侍、侍中之职,家中有泼天豪富。” 舒晏问道:“其父莫非就是那个大晋开国之际,皇帝亲封的开国八大功臣,所谓‘八.公同辰’之一的大司马石苞?” “那当然了,不然还有哪个石家。不过这个石侍中文武全才,有勇有谋,他家如今的官爵财富并不是仰仗着他的祖上之功,而是全凭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如今石侍中年龄也已四旬,家中有其正室夫人及一众姬妾,还有嫡出一公子,最近听说还有一位女儿。” 小默问:“刚才这么大的排场,一定是石侍中去郊外游玩了?” “也不一定,石侍中家虽然大,但是他并不在家中住,而是住在他在洛阳城西北的别馆里。那座别馆在北邙山下,名叫金谷园,里面住着几百姬妾,这些美女个个能歌善舞,鼓瑟弹筝,抚琴吹笛,无所不能。” 小默听见吹笛二字,有些不服:“她们能吹笛?笑话,能吹得过我吗?我倒要见识见识。” 舒晏瞅他一眼,“她们跟咱们风马牛不相及,她们是豪门内眷,咱们是庶族男子,能扯上半点关系吗?也不想想再说,难怪你父母给你起这个名字,你是该沉默沉默了。” 小默吐吐舌头,遂不再说话。两个人低头吃饭,吃完饭,就在店中后院开了两间房间,各自安寝。 第二日,两人一路打听,找到尚书台吏部曹。舒晏将自己的家世、祖上几代的生平简历及邱国相的举荐信等都交了上去,吏部尚书王戎看了看,就告诉他先到馆驿等候几天,等待策试之日随叫随到。 舒晏本以为自己在汝阴的时候,为了帐簿的事耽搁了好几天,所以在路上紧赶慢赶,唯恐策试迟了,没想到自己来得并不算晚。因为汝阴离洛阳并不太远,而且还可以水陆并进,所以虽则出发晚了,他反而倒比那些边远地区州郡的孝廉来得还要早上几天。 舒晏答应着出来,对小默道:“来帮我收拾行囊,准备搬进廨馆去住。” 小默却不动身,且面带不悦。 “怎么了?” “你住进廨馆里,我住哪里?这廨馆里是连家属都不允许带的,何况——何况我连你的家属都不是!” “哦,不是,小默,我正想问你呢,你不是说,你的目的地不是洛阳,而是自由自在,游遍名山大川,浪迹天涯的吗……” “我……”听见舒晏问,小默一着急,一时语塞,“我的目的的确是自由自在,浪迹天涯,可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就很自在啊,我现在先把这里当作天涯,暂时不走了!难道你讨厌我,想让我走?” 舒晏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承蒙贤弟错爱,我怎能嫌弃贤弟呢。我马上就去跟吏部曹说一声,不在馆驿住了,我还和你住进客店里。” 舒晏复又进去,须臾出来。小默忙问:“怎么样。” “王尚书答应了,说住哪里都行,只要保证随叫随到。” 小默听后,脸上漾了一层喜悦。两个人遂在吏部曹附近找了一家客店,将行李搬了进去。 京师果然与别处不同,满大街的宝马香车,朱门高阁等硬环境自不必说,而那声乐雅集等软环境,更是其它地方所不能及的。闲来无事,舒晏和小默从客店出来,在街上闲逛。见满街的茶楼酒肆,歌坊舞馆,不时就有三三两两的歌妓舞女倚楼凭栏,招手卖笑。 小默对舒晏笑道:“好多美女啊!舒大哥,咱们千里迢迢,一路辛苦,而且路上又遇惊险,何不上去坐坐,借楼上这些美艳女子,消遣消遣?” 舒晏听了连连摇头:“君子坦荡荡,我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诶,舒大哥,听说洛阳的歌妓个个身怀绝技,想必你们汝阴绝没有如此能者,我们既来到洛阳,如果不去尝尝鲜,岂不是枉来帝都一场?” 舒晏也笑了,“默兄如果有此雅致,就请自去,我回馆驿等你。” 小默叹了口气,“我倒想去,可那里更不适合我!” “怎么更不适合你?就因为你是羌人?那些歌妓老鸨,可不论你是哪里人,只要有钱,随便你是谁都行,看——”舒晏用手指着一家妓院,“连那语言不通的西域人都可以在那进进出出的,何况是你!” “谁都可以去,只有我去无味,我跟他们有本质区别。” “什么本质区别?” 小默不答,而是眼眸一转,笑道:“舒大哥,你是第一次来到帝都,又逢这阳春天气,我们难道就闷在客店里,哪也不去?” 舒晏想了想,“对了,去太学!我祖父早年曾经在太学教授经学,我早就想着,有朝一日,到了帝都,一定要去太学看看,去见识见识全天下最高学府是什么样。而且我听说,帝都不光有太学,朝廷新近又建了一座国子学,也一并去看看。” 小默听了满心不愿意,大好的春光,不去游山玩水,倒去那个严肃的地方,有什么意思!不过,他见舒晏的兴致极高,也只好随了。 两个人七拐八拐,拐进了铜驼大街,一路向南,找到了太学府。舒晏站在门外观望,不由赞叹,“哇,好大好漂亮的一座学府!怨不得施得一家要搬来京师,原来这里不止繁华,就连学堂都是地方学堂万不及一的。” 两个人犹只在门口赞叹,虽想进去一观,怎奈门禁严格,不得进去。正在嗟叹,忽见一行人拥簇着两辆马车走来。从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从这阵仗来看,这两个人一定是有身份的士族,只是他们都穿着便服,看不出什么官职。二人领着这一行人大摇大摆的走进门去。 小默一见,突然计上心来,他一拉舒晏的衣襟,两个人跟随在这一行人身后,也混了进来。对方虽看出他们的穿着打扮有些不对,但也不便细问。 早有这里的太学博士陪同着这两人,舒晏和小默也跟着这一行人四处游览,只见处处青砖白墙,透露着高雅圣洁,满眼碧瓦红柱,昭示着富贵庄严。 每到一处,不时就有太学博士、太学生向二人施礼,口呼:“石侍中”、“王将军”。 此时舒晏就听见有太学生小声偷偷议论:“这两人是谁?” “那位石侍中就是当今皇帝身边的红人——侍中、散骑常侍、安阳乡侯石崇。” “哇,原来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大富豪石崇石季伦啊。那另一位是谁呢?” “另一位乃是当今驸马、祖籍琅琊的王敦王处仲将军。” 原来这位石侍中就是在洛阳城外设置五十里锦步障的石崇;而被称呼为王将军的,则是后来发展成为晋朝顶级豪门的琅琊王氏家族的王敦。 舒晏和小默都有些意外:跟石家这么有缘!来洛阳才一天,居然三次遇到这个顶级豪门。他们跟随着石崇和王敦游览,太学里的人认为他们是石、王一起的;石、王也看见了他们,以为他们是太学里其余的什么参观者,所以也不去在意。 走进了一间教室,见墙上挂着几幅画像,正中一副挂的是至圣先师孔子,两边挂着的是孔子比较有名的几个学生。石崇指着颜回和原宪的画像叹道:“如果我早生数百年,能和他们一起做孔门的弟子,那么我也绝不会比这些人差!” 舒晏在旁听了暗想:这两日我也听说了,这个石崇不光是家资豪富,而且他还文武全才,尤其对古文经书好学不倦,今天听他发出如此感叹,果然是个有志的人。 一旁的王敦,听了石崇的话,朗声笑道:“不知其他人怎么样,我看孔门诸多弟子之中,只有子贡跟你差不多。” 王敦此言明显带有打趣和奉承之意:因为孔子的弟子中,子贡是最富有的一个,以豪富闻名。虽然孔子更喜欢颜回和原宪,但是这两个人却是非常的贫穷,所以王敦的意思是,若将财富和学识综合考量,只有子贡跟石崇有资格比较。 第五十四章 太学之辩(2) 石崇听了王敦的话也觉得自己失言了,忙正色道:“士人应当身份名位都富足安稳,我怎么能拿自己跟这两个穷人来做比较呢!” 听了石崇的话,舒晏与在场的人心内无不哗然一片:要知道,作为读书人,能够与孔夫子一起在太学里享受敬奉,是多么荣耀的事!可是这个石崇却丝毫看不起孔子的那两个穷高徒,不肯与他们同列,可见这个人是有多高傲。 石崇和王敦刚走出室外,又见一名青年博士弟子走来,躬身下拜,对石崇口称:“石伯父”、对王敦口称“舅舅”。 这名太学生和其他博士弟子一样,都身着统一的冠服。舒晏乍一看,觉得这个博士弟子怎么这么面熟啊?再仔细一看,“啊”,原来是施得。他果然在太学读书。 舒晏不由得暗道:施得居然跟这种甲族豪门也能说上话,而且还能扯上亲缘关系,果然豪门之间是有交往的。 但是,虽同为豪门,论起财富地位,施得家跟石崇和王敦家要差得远。施得的母亲也是出自琅琊王氏家族,只不过虽则同族,但是其母与王敦、王导的族亲已经很远了。施得一家来京,其父施惠为了攀援王家的势力,就引施得去拜见了王敦一族。所以,施得能够称王敦“舅舅”。 施得为什么也认识石崇呢?因为施惠在皇帝身边担任散骑侍郎一职,而石崇不光是担任侍中一职,而且还兼任着散骑常侍,两人同属散骑,但是散骑常侍要比散骑侍郎的地位高。因施得父亲和石崇属同僚,所以施得也得以结识石崇。 “呦,这不是舒文学吗?”舒晏正自暗想,忽听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正是施得。 舒晏一拱手,“果然是施公子,恭喜施公子能够得入太学深造。” 施得听了得意道:“这太学果然是一等一的学府,我在此学习几年,大有精进,其中妙处难以言会,可不是咱们家乡的那些乡学、腐儒所能比的。”时隔多年,施得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舒晏刚刚走过几间书室,偷偷向里张望,发现这些太学生都在三三两两的讨论着所学的这些经书,那些老博士们坐在那里并不干涉。在他的想象中,作为顶级学府,太学应该是一个极其严谨的地方,而这里却任意自由辩论,这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于是便问道:“你们这个一等一的学府,难道就是这样乱哄哄的不成个体统?” “哈哈哈,舒文学,这你就不懂了,这就是我所说的‘妙处’之所在。我们太学讲究的就是自由的学术之风,老博士们对各经只做概括性的讲解,然后就留给学生们自由辩论,让学生们互取所长,互相帮助,在辩论中完善提高。” “长了见识!”舒晏心里纳罕,这种教学法虽然有失严谨,但却很新颖,也不失其高明之处。 “哦,舒文学,我也有个诧异,你不是在咱们家乡做文学掾的吗?怎么也到了京师?” “我被举为咱们汝阴的孝廉,所以来京策试的,也是这两日刚到。” “哦,舒孝廉,来京策试!原来是这样,这举孝廉也是你们寒门入仕的唯一途径了。”施得轻笑,“舒文学,我突然想起去年你曾经向我募捐建庠学的事,不知建得怎么样了?” 舒晏想,说起建庠学这事,虽然施得傲慢,不过还真得感谢他,“承蒙慷慨,现在咱们汝阴的庠学已然复建了多所,咱们家乡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了。” “那就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家乡的那些腐儒们能教出有什么本事的学生来?不过是认识几个字罢了,还能有什么大作为?洛阳的任一所学校都比那里的强。” “你才来洛阳几天,别满嘴贬低家乡的那些儒生们,难道家乡就没有名儒了吗?” “哦,我倒忘了你家……”施得这才想起,舒晏祖父就是一代名儒,曾经在太学任过五经博士呢。这时他又发现舒晏身边还有一位少年,就问道,“这位兄台是谁?还有,太学的大门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我刚刚看见你们跟随石侍中和王将军进来,难道你们跟他们认识?” 舒晏刚要说话,就听小默傲然道:“本公子名叫小默,非洛城门阀。刚才你问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哼,我们当然是走进来的,难道还是飞进来的不成?你刚才说的什么‘是中’、‘非中’的与我们什么想干!” 施得被怼得哑口无言,舒晏听了也忍不住一笑,“施公子,不打扰你继续深造了,我们告辞!” “慢着。”施得叫住舒晏,言语中带着调笑,“舒文学,过几天策试,希望你能顺利通过。另外,再过几天,我也就要学成了,即将入仕,只是不知你能不能跟我一起步入朝堂。希望你不要像大多数孝廉一样被打发回家才好!” “但愿!” 其实,施得所言不虚,被举为孝廉者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够顺利入仕,而豪门子弟,对于入仕却有相当的把握。小默看到施得的傲慢,甚为不平。 舒晏见石崇和王敦转了一圈要出大门了,便赶紧一拉小默,两人尾随着那一行人出门,然后自回客店休息去了。 “施得兄,还愣着干什么?快来辩论,这儿还等着你呢。” 施得还在看着舒晏和小默的背影,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忙应道:“哦,荀兄,来了来了。” “我们还接着讨论孔夫子所说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那个所谓的“荀兄”名叫荀宝,也是豪门子弟。他口齿比较伶俐:“我认为孔夫子所说的‘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孙,远之则怨。’中的女子就是指的是所有女人。夫子的意思是说,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难于相处的。亲近他们,他们就会变得无礼,疏远他们,他们就会抱怨。” 施得摇摇头:“不,夫子绝对没有轻视女人的意思。这句话应该联系上文来理解,这里的‘女’字应该通作‘汝’字,是‘你’的意思,是特指子贡说的。意思是说子贡像小人一样难于相处,夫子亲近他,他就会对夫子无礼;疏远他,他就会抱怨夫子。通读《论语》,我们就会知道,在孔子的学生中,子贡是最有主见、最爱反驳夫子的一个学生。夫子在言语中多次流露出对他的不满。” 对于这句《论语》中最具争议的话,这些太学生们都非常感兴趣,此时也都纷纷围过来讨论。 旁边一位白衣公子说道:“不不不,你们都不对,这里的‘与’是给予嫁予的意思。夫子的意思是说,如果把女儿嫁与小人做妻子,小人好吃懒做,难于养活妻子。亲近接济女儿女婿,他们就会无礼;疏远他们,他们就会抱怨。” 大家听了,都哄然一笑。 荀宝重申道:“我觉得这里夫子指的一定就是所有女人,女人就是难以取悦,跟她亲近,她就得寸进尺,疏远了她,她就会哀怨。夫子说的话没错,‘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换句话也可以说成,男人坦荡荡,女人常戚戚。” 施得笑道:“你要小心了,孔夫子就因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句话背负了八百年的骂名了。幸亏你不知名,否则唾沫就把你淹死了。我觉得孔圣人时代,文字还不成熟,很多都是通假字,《论语》中的‘女’字绝大多数是通‘汝’字的,还有比如‘近则不孙,远之则怨’中的‘孙’字不是当作子孙讲,而应当是通谦逊的‘逊’字。那么既然‘孙’与‘逊’是通假的,那么‘女’与‘汝’通假也就解释的通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 那位白衣公子道:“大多数女人都如荀兄所言,这是不错的,不过也有例外,我就遇到过,这人虽说不上是女中豪杰,但绝对可以说是女中之君子。” 荀宝对那位白衣公子现出些许钦敬之情道:“夏侯兄比我们年长几岁,而且阅历丰富,我们就听听听夏侯兄的高见。” 那个夏侯兄微微一笑:“高见谈不上,只是我夏侯门痴长你们几岁,又有些阅历而已。” 施得道:“夏侯兄少年英才,几年前就曾跟随大军参加过平吴之战,如今天下太平了,又来太学读书,学成之后,可谓是文武全才了,实令我等钦佩不已啊。” 夏侯门笑着摇头道:“休要再提,那次只不过是家父参加了平吴之战,而石崇伯父也参加了,所以我就跟石家的大公子随军去了,但是却从没到过战场,只是在长江北岸游山玩水,没为朝廷立过尺寸之功。后来,我父亲念我年纪尚小,就把我送到太学读书来了。” 荀宝道:“如今,当了几年官再来太学念书的也大有人在,只是哥哥你的阅历却是我等学不来的,就比如你刚刚谈到的什么奇女子,不妨说给我们听听。” “好吧。”夏侯门答应道,“那年在汝阴,我和石公子就遇到了一位奇女子……” 施得听见是自己家乡的事,刚想细听。突然听见“啪”的一声,老博士用戒尺狠劲一拍书案,喝道:“课堂上只准讨论与本经有关的问题,不许跑题。”众人吓一跳,忙忙归座。 第五十五章 同场策试(1) 这天散了学,施得、荀宝、夏侯门三人出了太学门口,就都有自己家的马车来接。荀宝和夏侯门都是洛阳城里的豪门公子,住得很近。施得的家远些,但也都顺路。走了不远就到了夏侯门、荀宝两家,他们两家紧邻。施得看见夏侯家早有仆人在门口候着,见夏侯门下了车,马上就有两个人跑来,分左右两边扶起他的臂膀,走进府内。荀宝家亦如是。 施得想:我在汝阴的时候就听说过,洛阳的士族们走路都是要被人搀扶的,果真如此。想起刚才在太学的时候,他们还是朝气蓬勃的青年学子,怎么到了外面,就变成如此病态?他忍不住想笑。忽又想起自己在汝阴的时候,也曾经偷偷这样模仿过,还被全府上下耻笑,现在看来这果然是一种时尚,那些笑我的人就是迂腐不堪了。 坐在自家的马车上,施得听见夏侯门偷偷地对荀宝笑道:“这个土包子,他居然不知道这个。” 荀宝也笑道:“他小地方来的,哪里知道该怎么走路。” 施得明明听见,也装作不理,坐着马车,到了一座豪宅前。这座豪宅就是施家在京师的宅子。 原来,自四年前的那个上巳节,施惠要考察施得的学业,施得因得了病,再加上思念芷馨的缘故,脑袋昏昏痴痴的,其父给他出的六张考卷,不但一张没答,反而却拿出六张芷馨的画像,当时可把施惠给气坏了,立即吩咐拿出长鞭来,将施得摁倒在地。阿妙见施惠真的生气了,知道后果一定很严重。她马上向边上的一个小婢女一使眼色,那小婢女会意,立即去通知王夫人。自己则和阿妍一起趴在施得身上护着。施惠见状,更加生气,吩咐:谁敢阻劝,一并打。手下家丁们把阿妙、阿妍从施得身上扯下来,噼噼啪啪的,长鞭就在三个人身上落下。虽则施得是犯了大错,阿妙、阿妍本没错,只是来劝阻的,但是这些家丁们对施得怎敢真用力打?唯恐日后有麻烦。对阿妙、阿妍却没有顾忌,只管放心打,所以,阿妙、阿妍被打得反而更重。施惠看在眼里,就夺过长鞭来,照着施得狠打起来。幸好没打几下,王夫人就到了,立刻夺过施惠手中的长鞭,并喝止住打阿妙、阿妍的家丁。施惠余气未消,但夫人到场,自己不得不停手。因为王家的势力很大,自己向来是惧夫人几分的。 王夫人对阿妙和阿妍护主之举甚是满意,派专人伺候护理施得、阿妙、阿妍这三人。所幸,三人虽然打得较重,但都是皮外伤,好好将养几日也就没事了。事后,王夫人对阿妙、阿妍自然另眼相看。阿妙还是像以前那样,心无杂念,不骄不躁,一心侍奉施得,甚至因为自己朦朦胧胧中已经失身于施得,所以对施得照顾得更加细密。而阿妍却仗着此次护主有功,不免自娇自惯,拿腔作势起来。 施得的伤好了之后,思维还是混混沌沌的,完全没有读书之意。施惠和夫人计议:得儿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在此居住,即便日后有了好转,时间长了,不定哪天触景生情,就会勾起往事,长此以往必定耽误儿子的学业,不如尽快搬到京师去住。就这样,施家一家人就搬到了京师的宅子中。京师的宅子是早就治好了的,只因洛阳城中土地紧张,所以施家在京师的宅子比在汝阴的宅子要小一些,但是若论府宅的气派和豪华程度却比汝阴老宅要强数倍。到了洛阳之后,满眼的花花世界,施得总算是见了大世面,看哪里都新鲜,接触了不少纨绔子弟,渐渐的又增加了几分浮华奢靡之风气,就把芷馨的事给淡忘了不少。又过了不久,施惠就将施得送进太学读书,已有几年了。 施得下了马车,站在自家琉璃瓦朱红大门前,见门口站着好几个门上人,都忙上前跟施得打招呼,但却没人来扶他,心里就有几分不悦,心想:这怎么行,洛阳城里的公子们走路都要有人搀扶,我怎么能够例外?我必须尽快融入他们的圈子才行,否则,定会被他们耻笑的。 他站在门口,却不迈脚往里走,吩咐门上人进去叫阿妙、阿妍出来。少顷,见阿妙、阿妍跑了出来,施得便抬起两臂:“来扶着我进去。” “扶你?”二人都以为施得病了,惊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我怎么也没怎么。”施得很生气,“蠢东西们,你们眼睛是瞎的,难道耳朵也是聋的吗?” 二人听了一头雾水:“公子,你说的是,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在汝阴的时候,我就跟你们说过,洛阳的士族们走路是要有人搀扶的,你们不信。那时我就说要预先模仿着,结果你们都笑我,现在怎么样,人家都在笑我!说我土,走路都不会,虽然我们也算是豪门,但也只能算是个土豪!” “原来公子为这个生气。”二婢女以前虽然也听说洛阳的风气确实如此,但也没怎么当一回事。此刻只得分左右扶起施得的胳膊,走进府内。 绕过砖雕影壁,穿过一排高大的前厅,然后是两间帐房、四五间书房。顺着走廊经过几间花厅,又走了一大段,甬路通往东院的是几十间的钱库、丝帛库、酒库、粮仓、柴仓、炭仓、车棚等各种仓库。再往西北角上,另有一道院墙相隔着的,是马、牛、鹿等各种驾车蓄力的圈舍。旁边圈出一小片地方养的是麋、龟、雁等走兽飞禽的玩物。旁边是几十间下人的房间。两人扶着施得转了个弯,经过几间厨房,眼前几所雕梁画栋的精秀房宇便是施家主子的住宅,左面几所是施惠和诸妻妾们的,右面一所才是施得的住处。 这一路上,府里的帐房先生、书僮、马夫、管库的、厨下的、栽花的、裁缝、车夫、屠夫等等所有的下人们都瞅着这三人暗暗发笑。阿妙阿妍被众人看得脸上发烧,非常不自在。施得却不以为然,甚至闭上了眼,心中甚是畅快,别人越是偷看,他就越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姿态来,任由两位美人搀扶。 施得正自得意,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这花香是从东北角上的小花园里传来的。知道自己的住处快到了,他睁开眼,忽见窗前的两张胡床上坐着两个人,正在赏花,把他吓了一跳,因为那两人正是自己的父母,母亲犹可,他最怕他父亲。 施惠和夫人看着儿子被两名侍婢一路晃晃悠悠地搀着走来,都很惊讶。王夫人忙问:“得儿,你病了吗?怎么要人搀扶?” 阿妍道:“少主没病,少主只是在……” 施得张着胳膊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心想:我父亲从来没这么闲暇过啊,今天怎么有时间坐在这里赏花,偏偏被他遇见…… 所幸的是,施惠只是瞪着眼、沉着脸,却没说话。施得见状,两臂一用力,反倒强带着阿妙阿妍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转了弯,施得才喊道:“阿母,我没病,洛阳城里的公子们都是这么走的。” 王夫人问丈夫道:“夫君,我成日在家也不出门,但我却听闻过,现在的士族公子走路要人搀扶,果真如此吗?” “哎,可不是嘛,真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啊。我们这一代的人还都能上马拉弓,为朝廷建功立业,虽说现在安享太平了,也只是有些清谈、斗富之风;而这些纨绔子弟们,不求上进,天天纸醉金迷,清谈、斗富、攀比、服五石散、将经论道。不要说能上战场打仗了,就连马都不敢骑。书也不肯好好读,甚至涂脂抹粉,走路都要人搀扶。”施惠喝了口茶,又道,“得儿本来就不爱读书,我把他送到太学,就是为了让他好好读书,可在京师里混,日后难免和这些人接触,被他们传带坏了。” “话虽如此,但是如果不随着这股风尚去,就不能融入豪门的圈子,被人笑土了。” 施惠叹口气道:“哼哼,如果这股清谈、羸弱之风盛行起来,恐怕大晋的江山会坏在他们手中呢。” 王夫人点头称是,但又转口道:“日后的事情先不想,过几日得儿在太学就要学成了,给他谋个好前程要紧,吏部那里打过招呼了吗?” “吏部那里倒还好说,现任吏部尚书王戎,也是你们琅琊王氏族人。只是现在凡是做官,都要经过中正之手的。不管是现任官还是新被举准备入仕的,中正都要根据其家世、德才进行品评,被品评的品级高,起家官的官品就高;被品评的品级低,起家官的官品就低。我担心得儿这孩子虽然天资聪明,但其资历却浅得很,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这样一来,他的乡品就不会太高,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咱们汝阴的小中正和豫州的大中正都跟咱们是世交,必定有照应的……” 舒晏陪同小默住在客店里,这家客店离吏部曹很近,只是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寒暑”客店。这几日,客店里住进来不少来京策试的各地孝廉。原来这些孝廉来得比较晚,廨馆里已经住不下了,所以都住进了这家客店。 这些孝廉都比舒晏年长,而且年龄差别很大,既有二十多岁的,又有六十岁左右的。别看有这么大的年龄差,可是他们都是德才兼备的人物,彼此都彬彬有礼,互相仰慕,所以很快就都混熟了。其中有个弘农郡的孝廉名叫叶舂的,还有一个广平郡名叫葛珅的,这两个人都是三十岁左右,舒晏经常与他们坐在一起闲谈。孝廉们不知道吏部什么时候会通知策试,唯恐耽搁了,所以他们每天都会去吏部探听消息。这天舒晏照例来到吏部,刚进门,吏部郎就告诉他,明天辰时前准时来吏部策试。舒晏得了消息,忙回去告诉叶舂等人。 第五十六章 同场策试(2) 叶舂、葛珅等人正在前堂围坐吃茶,舒晏将消息告诉他们。店主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他在旁边听了,笑说:“诸位孝廉都是咱们大晋的道德楷模、儒学高才,承蒙大家惠顾本店,鄙人不胜荣幸,明日就要开科了,我祝诸位都能得中高第!”说完一拱手。 叶舂忙还礼道:“老先生客气了。” 葛珅也客气一番,又道:“难得老先生今日闲暇,我正想请教老先生这店名的意义。” 店主不慌不忙地笑道:“我这招牌有两层含义:一者,所谓寒暑者,是寒来暑往、严寒酷暑之寒暑,本店开店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提供一个驱寒避暑之所;二者,我这客店虽大,却只求经济,不讲奢华,所以那些豪门贵族是不屑来的,本店对他们也是不屑招待的,只招待寒庶人士,取‘寒庶’跟‘寒暑’谐音之意。” 在座的都是寒门出身的孝廉,听了这话都赞叹称妙。 小默在旁笑道:“老人家,在座的虽说都是庶族,可他们明日都要去应试了,说不定谁就会高中,日后就做了大官,要来你的店里,你难道不接待不成?” “岂敢岂敢。不过,恕我直言,诸位即便得中高第,做了官,能摆脱寒门庶族之身份也是不太可能。”老头虽说谦恭,但还是实话实说。 舒晏听了笑道:“老先生所言极是。不过,我等既被举为孝廉,无有不胸怀坦荡的,虽不敢妄求为家国效力,但也从没想过要成为什么士族。” 店主听了这个年轻人的话,不住点头。众人也都和称有理。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儿,就都陆续散了。 傍晚,舒晏点上一盏小灯,捧起书,只读了两页便放下,对灯发呆。 “舒大哥,怎么没有看书?在发什么呆?” “今天不想看。” 小默坐在了书案对面:“俗话说,临阵磨枪,你看那些孝廉们,都在挑灯夜读。你明日就要上战场了,平日里我见你对书总是爱不释手的,今天怎么反而看不下去了?难道是紧张了?” 舒晏一笑:“紧张倒没有,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觉得很平静,但脑子里却不停地出现我的亲人们。他们都曾经对我有很大的期待,我的父母、祖父、谢公公、夏公公、唐公公……” “还有那个死去的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芷馨,对不对?” 舒晏脸一红,没说话。 “她是你的什么人?”小默追问。 “是我的……未婚妻。”半晌,舒晏才说道。 …… 沙漏又漏了半刻,小默的声音变得轻柔许多:“安下心来吧,我想你不会辜负他们的。” 策试由太常寺和吏部共同组织。翌日卯初时,小默陪同舒晏来到了吏部曹,可眼前的情景却把舒晏给惊了一跳——好多的人啊!舒晏纳闷,此次被举的孝廉总共只有几十人,而这里却不止百人,而且还在逐渐增多,这些都是什么人?正在纳闷,就见一群杂役们正在手忙脚乱的搬书案,卷席子,收拾房间,旁边还有人吩咐着:“快快快,必须在卯正时刻把所有能够利用的屋子全部腾出来,今天策试的人多……” 话音刚落,就见吏部尚书王戎也走出来催着,并站在台阶上对在场的人高声道:“诸位,诸位。我先说几句,朝廷铨选仕人,最主要的两个途径,就是举孝廉和从太学生中选拔。以往,这两条途径都是由朝廷分别进行策试的,而此次却不同于往年。吏部今年别出心裁,要把孝廉和太学生同时进行策试,然后由各自州郡的中正官一并进行品评,再由吏部择优分别进行授官……” 下面一阵嘈杂,有说好的,有说新奇的,也有说胡闹的。 舒晏听说太学生今天也来参加测试,他将人群环视一周,却并没有发现施得的影子,这时杂役们已将所有房间收拾好了,席案等用具已摆放整齐。又听王戎道:“这么多的人同时策试,单单一个吏部曹肯定是容不下,所以,我们将整个尚书台官署所有能利用的房间全部收拾出来,供你们策试用,现在汝等听我派遣,以中间这根柱子为界,所有的太学生们在柱子以东的房间里策试,所有孝廉们在柱子以西的房间里策试,你们马上各自入位……” “哗——”人群听见指令,一阵骚动,赶紧各就各位。须臾,在场的人都已坐定,王戎高声问道:“还有没到的吗?” 没人吱声。 “好了,都到齐了的话就把大门关上,任何人都不许进出了。” 舒晏听见说要关大门,想着施得还没有来,忙喊:“请略等一等,还有一个太学生没来呢。” 吏部尚书一看,声音从西侧传来,沉道:“你是一个孝廉,怎么知道一个太学生还没来?” “那个太学生是我的同乡,求王尚书再等等他。” 王戎看了看时辰,道:“好,现在是辰时三刻,再等他一刻时间,如果辰正时他还没到的话,就休怪我无情了。” “多谢王尚书。” 舒晏焦急地,巴巴望着门口。也不见有人来,此刻他估计时间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刻了。 “时间到,关门。” 舒晏一听,傻了眼。他有心再去求情延迟,自知必是徒劳。正自焦躁,忽见两个头戴白帢巾、身穿太学生服的人踱着方步走来,不慌不忙,迈入大门。 舒晏松了一口气,转忧为喜,可这口气还没喘完,却又突然转喜为忧——原来这两人中却没有施得。 “你两人怎么来得这么晚?”王戎喝问。 两人不慌不忙:“晚吗?现在辰正时整,刚刚好,怎么能说晚呢?” “你两人叫什么名字?” “夏侯门。” “荀宝。” “那个叫施得的人呢?” “我在这呢,谁在叫我?”声音从东侧房内传出。 舒晏扭头一看,说话的这个人也是头上戴着白帢巾、身上穿着太学生服,不是别人,正是施得。舒晏心里这个气呀,心说,我白为他担忧了半天,原来他早就来了。只因施得戴着白帢巾,又背对着舒晏,刚刚人又太多,所以舒晏就没发现他。 施得问夏侯门和荀宝:“你们怎么才来?” “也没什么,不过是走得慢了些。”两人说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所有人都入了座,每个人的书案前都放着一方砚、一小块墨、一支笔、一小壶清水。开始发策卷之前,必须先研墨。舒晏等大多数人对于研墨都是手到擒来,因为他们平日都是自己研墨的。先向砚台里倒上适量的水,然后拿起墨块轻轻地研磨。须臾,一砚墨汁已然均匀细腻。可施得、夏侯门、荀宝等少数太学生的墨研得却不那么顺利。夏侯门的是水倒少了,不出墨汁;荀宝的是水倒得多了,墨汁太稀;施得的是研墨的力道用得不均匀,墨汁溅了一手,撒了一案,越着急越忙乱。他们平日在家写字的时候,都有书僮伺候,从不自己研墨。即便是在太学上学的时候,也是常常许给别人一些好处,自会有人来代劳。 其余众人见了这些人的囧态都忍不住暗笑。这些人忙了半天,水用没了,墨也磨断了,墨汁却没出来。主考官又急又气,又给他们拿来水和新墨。这时施得却突然站起来道:“考官,我等对研墨这活儿不在行,我们的书僮就在门外候着,我等请求将我们的书僮放进来,替我们研墨。” “什么?找书僮替你们研墨?真是岂有此理,朝廷策试的时候任何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入,从没听说过策试时还要别人代替研墨的事!你们能写就写,不能写就算了!” 这位考官怒不可遏。这时,旁边的另一位考官低声劝道:“老兄何必动怒,这几位公子的父亲现在都是朝中人,何必为难他们?不如高抬贵手,通融通融,日后在朝中彼此还有个照应。” 那个考官听了,沉吟半晌,方说道:“如此,只是还要请示王尚书。” “这个自然。” 两个人禀告了王戎,王戎听了也无奈,只好允了。仆役将大门开了,放进几个书僮来,研墨是书僮的拿手活儿,只用了片刻之功便将墨研好,随后退出。主考将考卷发了下来,大家遂提笔答卷。策试的方式是五经之中,每一经各出十道题目,让策试者作答。策试者可以自主选择某一经或是多经。 舒晏对于五经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所以他打开卷子,不假思索,提起笔一挥而就。写完了,见别人还在苦苦思索中,甚至有的拍着脑门呈焦头烂额状。这种情况下,若是早早就交卷,显得自己太过狂傲,又会对别人造成紧张。于是,他就放下笔静坐着。突然,听见东面房间里有人开门出来,知道是太学生里有人交卷了。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本场有人交了卷,才一并出来。 走出大门,正要找小默向他告诉此次策试答得非常顺利的话,忽见小默正和一个太学生说话,那太学生背对着自己。走到近前,就听那太学生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前些天跟随舒晏去往太学的那个人。” 小默也道:“噢,我也想起来了,你就是我舒大哥的那个同乡,叫什么施得的。” 施得听了怒道:“你怎么直呼我的名字!” “怎么,你不也是直呼我舒大哥的名字吗?” “我……哼,真是无礼,他能跟我比吗?” “你——有多了不起吗?”小默嗤之以鼻,“我们羌人可没那么多规矩。是你先傲慢,我才无礼的。” 施得转而一笑:“原来你是羌人。呵呵。可是,羌人我见得多了,也没见过像你这种装扮。瞧你这头型,非华非夷,不伦不类的,像个什么样子——一根马尾;还有你这衣服上面,满是蝴蝶,花花绿绿的,你要是迎着风,张开双臂,倒真像是一只大蝴蝶,哈哈哈哈哈。” 小默本就是个急脾气,听了这话,气得他用那微凹的双眸狠命瞪着施得,反驳道:“没见你自己吧!满身的墨汁不说,一个大男人,没一点阳刚之气,走路一摇三晃的,还要有书僮扶着,倒像根弱柳。而且你这名字,既然不喜欢别人呼,那么以后我就叫你‘屎得’算了。” 舒晏听了气氛不对,忙上前来劝,打岔道:“我是孝廉场中第一个出来的,没想到施公子原来出来得比我还早,想必答得是极轻松的?” 施得被小默抢白一番,却说不过对方。听舒晏斌斌有礼地跟自己说话,有了台阶可下,冷傲地道:“那当然,那点内容岂能难得住我?” 舒晏一拱手道:“那就好,我们就敬候出榜之日吧。” 施得胳膊被书僮阿吉搀着,也不行礼,只淡淡地道:“你要好好教导教导你的这位没有教养的胡人朋友!告辞。” “你——”小默又要上前跟施得理论,却被舒晏拉住,一同回客店去了。 第五十七章 九品中正(1) 施得刚要坐车回去,就见夏侯门和荀宝二人也都出来了,三人都挤上了施得的马车。夏侯门、荀宝两家的御夫赶着自家的空车在后面跟随。二人都赞叹施得聪慧过人,那么难的题目,居然那么快就答完了。他们谈论着今天的策试。因为策试已毕,不管结果如何,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所以几人都很轻松。 夏侯门道:“历次策试,题目都是限定好的。可本次《诗经》那场,最后一道题目却别出心裁。考官让写一首各自认为最好的诗,并做点评,你们写的那首?” 荀宝道:“我写的是《周南》中《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就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位女郎,能够跟我‘宜其室家’。” 夏侯门和施得都笑了:“荀兄这是什么意思、以荀兄的才貌家资,还愁没有好女郎吗?” “女郎太多,入眼的太少。”荀宝叹息着,扭头问施得,“你呢?” “我写的是《卫风》中《硕人》那首。” “手如柔胰,肤如凝脂……”彼时彼刻,施得想起了汝河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因这首诗被他取笑的女子——那个与他士庶两立的女子,那个与他阴阳相隔的女子,那个自己明明喜欢,却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女子。 “何必笑我,施兄写的也是美人,彼此彼此嘛。”荀宝手指施得道。 夏侯门哈哈大笑:“看来大家都一样,我写的是《秦风》中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几年前在汝阴遇到那位奇女子的时候,石公子脱口而出的正是此诗,那个意境终生难忘。” 施得遂想起前几日夏侯门说的汝阴那个奇女子的话来,就问夏侯门道:“我的家乡也有这样奇女子?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名字却不需问,你住在汝阴城里,哪里会认识一个乡下的寒门女子!” “不错,我是从不与寒门的女子交往的,不过我倒想听听那女子有何异处?” “那女子虽说生在寒门,但却志尚节清,用孟子形容大丈夫的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来形容她一点也不过分,实是女中之君子也。” 豪门公子们的话题大多都是野史趣闻,从不会去探讨什么柴米油盐之类。施得跟荀宝听到此话,都道:“愿闻其详。” 夏侯门见他们有如此兴趣,心中得意,就将那次经历道了出来:“那年平吴之后,大军班师,我跟石大公子也一同坐船返还。当然,我们跟那些兵役们是分船而行的。一路游游荡荡,在行到汝阴地界的时候,石公子突然在岸边发现了一位美人。当时就被这位美人给迷得晕头转向了,有心前去结识,怎奈人生地不熟,没人引荐,又唯恐误了军令,不敢过久耽搁,只得遗憾离去。可石公子却摔手顿足,唉声叹气。我见他如此心焦,就给他出主意,让他等待机会,早晚必抱得美人归。结果第二年,陛下要接孙皓的五千姬妾入洛阳。这下机会来了,我跟石公子设下巧计,在从洛阳出来,经过汝阴的时候,暗暗派下人去;赶我们回来的时候,那女娘已被哄骗到手,然后接至石府中。两位都知道,要论豪富,石家若自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本想那寒门女子进了石府,必有脱胎换骨、一步登天之感,再加上石公子对她疯狂迷恋,她必定喜不自胜,受宠若惊。可谁想那女娘却丝毫不为所动,将满眼的绫罗绸缎、金银珠玉视若不见。石公子见金银打动不了她,就想来硬的,可稍有强硬之态,那女娘就以死相威胁……” 刚说到这里,马车停下了,夏侯府已经到了。施得想,那女子的品行是有些高尚,不过也说不上有多奇异,所以也就不再追问了。 这两天,舒晏跟叶舂、葛珅等人都在寒暑客店中等待策试结果。朝廷规定,五经之中必须能通一经以上的才算合格。舒晏听他们的语气,对答的策卷都很有信心,必是通过的。到了出榜这天,众太学生和孝廉们都来探视。虽则是同一场考的,但榜却是分开列的。 在孝廉科的榜前,舒晏正在找自己的名字。小默一眼就看到了,惊喜大叫:“舒大哥,你还看哪里,第一个就是你!”舒晏一看,自己的名字果然出现在榜首。舒晏此前虽在心里有些把握,此时也不由得一阵欣喜。他再往下看,发现叶舂、葛珅的名字也出现在榜上。 “这下好了,叶兄和葛兄也在榜单之上。”欣喜之余,他又转身看向那边,发现太学生的榜单是分的甲、乙、丙三科。他看了丙科榜单,并没有熟悉的人名,又看了乙科,上面有荀宝和夏侯门的名字。 正在看着,忽见施得也在场,忙问:“施兄,怎么样,你过了吗?” 施得不屑一笑,“哼,就凭我,能不过?不但过了,而且还是甲科高第。你怎么样?” 没等施得说话,小默就抢着说道:“舒大哥也过了,不但过了,而且还是榜首。”说完也“哼”了一声。 “那就好,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入仕之途,这策试只是第一步环节,下一步还要经过中证评议,最后才会由吏部授官,你可有把握?” “难道你有把握?” “这个我没必要跟你说,我就问你,咱们汝阴的季中正你可认识?” “不认识。” “呵呵,那么,咱们豫州的大中正官以及司徒府、吏部的人你就更不认识了?” “俱不认识,又怎样?” “那样,我就奉劝你,不如回汝阴老家去做你那个文学掾的好。” 这时,叶舂和葛珅也走了过来,说道:“我们都是堂堂正正做人,安安心心应试,何必要认识他们。” “你们呐!嗐,我倒忘了,各郡的中正们俱是士族出身,怎么会跟你们这些寒庶之人有来往!” 舒晏知道施得一向是口无遮拦的,心眼本不坏。这倒跟小默的快人快语有些像,只是存在本质区别。 不管以后结果如何,至少如今是胜利了一步。舒晏、叶舂、葛珅、小默四人一起买了酒在寒暑客店中庆贺。 叶舂问:“听说考《诗经》的那场,太学生和孝廉有道通用的题目,自由发挥其中的一首诗,舒兄、葛兄,你们写的哪首?” 葛珅道:“我写的是《魏风》中《硕鼠》一首,因为我最恨那些贪官污吏,他们就像诗中的硕鼠一样贪得无厌,不知满足。” 舒晏拍案:“好好,比喻得好。诗中的‘逝将去汝,适彼乐土’说得极好,也极无奈。” 葛珅问:“叶兄你写的什么?” 叶舂道:“我写的是《关雎》,因为《关雎》不仅是开篇第一首,而且读起来朗朗上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连孔夫子都说它‘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舒晏点头道:“嗯嗯,听说写这首诗的人最多。” 叶、葛二人问:“舒兄,你写的什么?” “《邶风》中的《击鼓》。” 叶、葛二人还没说话,小默抢着问道:“这是一首什么诗?” 葛珅道:“这首诗表面之意好像是描写战事的,然而实际上却是描写那个男子思念久未见面的心上人的忧虑之情。” 小默又问:“这首诗有什么好?” 叶舂道:“这首诗其它句子也无甚精彩,只这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写得真挚恳切,还不失浪漫风流,遂成为千古传诵的佳句。如此看来,舒兄在家乡一定有一位心爱的女子,哈哈哈哈。” 小默不说话,呆呆地望着舒晏。舒晏此时思绪早已回到那个与芷馨送别时的场景,那个说完这两句诗之后竟成永别的场景。几年来,这两句诗已变成他心中的十六滴血。 叶舂和葛珅不了解内情,以为舒晏是一个少年人,与自己的心上人分别久了,害了相思之情,也没在意,两个人只管喝酒。几家欢喜几家愁,这里有人把酒言欢,那里就有人借酒浇愁。那些没有通过的太学生和孝廉们,即将被遣返回家,只能摇头叹息,就连保举他们的人也将受到牵连。 吏部曹将策试通过的太学生和孝廉的名单整理好,分别交由各郡中正官品评。中正品评机构是由一名中正官和属下的几位访问官组成。“中正”顾名思义,就是不偏不倚、公正评价之意;“访问”,就是察访查问之意,是佐助中正官做好官员品评工作的。不过,这都是想当然的美好。 中正系统不但庞大,而且地位了得,但却没有专门的中正官署。这些中正官都是由现任官兼任,然后定期对本乡人物进行品评。汝阴的中正官名叫季思。这位季中正真正的职务是卫尉的一名官员。 晋时的行政等级大体沿用汉时,分别为州、郡、县、乡等,全国分为十九个州,一百七十三郡国。十九州各设州都,也就是大中正官一名;各郡国各设小中正官一名。对于并不重要的官员以及这些新入仕的人,往往是不用州大中正进行品评的,只郡中正就可以了,所以,除施得的父亲施惠等少数几人由豫州大中正亲自品评外,像舒晏、施得等人俱由汝阴小中正季思来品评。 季思手里有几份汝阴仕人的簿籍,簿籍上面记载着这些人的履历及其家庭出身、先祖的官爵等资料。季思在众多资料中,将舒晏和施得的簿籍单独拿出来详细的看着。虽则这两个人都是新人,但这两个人却比较特殊。施得是本乡大豪门施家的人,施惠早都提前打好招呼了;舒晏呢,虽则寒门出身,但是舒晏的名声太大,在汝阴同乡中早就传播开了,季思也早就有所耳闻。 施得的家世背景季思是早就掌握的,其祖上历代世袭爵位,而且都曾任官,世代豪门,尤其施惠现在还是皇帝身边的散骑侍郎。再看看舒晏的家世背景,除了其祖父舒博广曾任前朝太学博士之外,其家族中历代都没有做过官,都是平民百姓,世代寒门庶族。论家世,施舒两家简直天壤之别。 中正官品评人物的时候,主要考察两个方面,除了被品评人的家世,还要考察被品评人的行为、品德、能力。理论上,家世只做参考,品德、能力是主要方面,而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第五十八章 九品中正(2) 舒晏的人品道德早就名重乡里了。祖父的名望、父母英勇正义的光环不说,自身呢,大到勇杀野狼、为照料瘫痪的祖父辞孝廉不就、筹建庠学、为小商贩们讨要货钱;小到悉心伺候老仆人谢义、因施家水碓的量器有猫腻而为百姓们讨公道、自掏腰包为当时并不相熟的唐璧补了货钱等等等等。对韩家的好处更多,只是那算作私人的交情,不在其内。 虽然这些事迹以前大多都有所听闻,但是现在季思看着舒晏举荐书上的介绍,还是禁不住默默地点头称赞。再看看施得的资料,只是略记着品德优良等泛泛之语,没有一件值得称赞的具体事迹。不光如此,他还听说,施得有两个贴身的貌美侍婢,其中一个是鲜卑婢,风闻施得跟那个鲜卑婢已经……,不过只是风闻,绝对不能向外说,否则这是一个极大的道德污点。 季思对舒晏、施得二人的家世、品德都有了数,复又想看看二人的才能,拿出了两人的策卷。听说几年前,在汝阴的时候,他们几个小孩曾用《诗经》“斗过法”,《诗经》肯定都通的,所以季思不看《诗经》卷,拿起《礼记》卷来看。两人写的都是《礼运》篇中的大同与小康一节。没看内容,季思先被两人的书法字迹所折服。他没想到自己本乡中的两个年轻后生竟写得如此的一手好字。虽则只是答卷而不是正式书法,但仍能够展现出两人书法的功底深厚。舒晏的字透露着苍劲、磅礴之气;施得的字则是潇洒飘逸、精妙绝伦。两人书法俱属上乘,只是各有特点,倒不好比较好坏。再看内容,舒晏的卷子从头至尾“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以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利为己……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看起来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中间没有任何停顿的迹象,也没有写错一字。施得的却有几处停顿的迹象,比如,“是谓大同”处、“各子其子”处,显然是背得不流利,书写中思索的缘故,而且还把“在埶者去”的“埶”字写错了。 即便这样,也算很难得了。因为施得从小不好好背书的缘故,亏的他天资聪明,在太学的这几年进益了不少。 季思放下《礼记》卷,心中对二人的才能已有了数。在考察完二人的品德、才能之后,接下来就要为二人作评语了。中正作的评语只是寥寥数字,惜墨如金,名曰“状”。彼时的档案材料一般都是用黄纸书写,称为黄籍,由各官署分别掌管保存。中正对仕人们状完之后,则会被送往司徒府保管,成为晋时专门的人事档案。 考察人物很容易,可是写状的时候往往却会犯难。季思心里寻思:舒晏虽是寒门,但他的才能品德俱属一流,实在难得,让人敬佩不已,遂提起笔,状舒晏为“才学出众,仁孝兼优。” 接下来要为施得写了,想了半日,却不知道该做如何评价,怎样状好。施得的才华是有的,但在声望方面实在平平。虽则如此,因其家世显赫,不能直接写“才优德少”之类的话。他用笔顶着脑门,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下笔写道:“通敏雅惠,恂望少达。” 考察完了各位仕人的品德能力,又为各人写好了状,接下来就是最后的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为被考察者定品了。当然,这个品级并非真正官品,但却直接关系到被考察者的仕途前程。这种中正品级分为九等,分别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但第一品“上上”属于圣人品级,不能轻易授人,所以第二等“上中”,就是实际的最高品了。 不光是新入仕的人要经过中正评定品级,就是已入仕的官员每过几年也要定期接受评定,随时都可能升品或是降品。中国自上古就有“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的说法,也就是对现任官每三年考查一次政绩,每九年就要决定升降。所不同的是,魏晋时期要经过中证系统,且考察周期有所缩短。 如果说评状的时候要费一番心思的话,那么定品的时候恐怕更要掂量掂量了,毕竟是最关键的一步。季思想,以舒晏的人品才学,虽不敢说能够达到一二等之列,要说是评为第三等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是舒晏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家世不好,出身寒门。当时是极讲究这个的,士庶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墙,这墙高过天。 季思将舒晏定好了品,又思忖施得。施得虽则有些才学,但其德品方面却没有半点可圈可点的地方,综合考量,至多也就被评为七品,但其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出身豪门。这个光环灼灼耀人眼目,足以掩盖其他任何缺点。 晋朝一十九州,一百七十三郡国。季思心里有数,全天下所有的中正官们,包括各州大中正、各郡国小中正,几乎没有寒门出身。这些士族出身的人无论谁当中正官,在定品的时候自然会偏向士族的人,这是公开的秘密,不争的事实。所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季思踌躇了一会儿,放下笔,从怀中掏出一颗珍珠来。季思最喜珍珠,这颗珍珠硕大无比,泛着泽泽白光。他一边把玩着,一边自语道:“施惠真会投我所好。” 收好珍珠,此刻,施得的品级在他心中已经非常清晰了,果断提起笔写了上去。 将所有人都定好了品,季思就将这些材料送往豫州大中正处去审阅。豫州的大中正名叫贾恭,现任太常丞。这位大中正官有四位访问令。全豫州共统辖十个郡国,八十五个县。如果全州所有的仕人都由大中正一人来察访,自然是任务繁巨的,所以州大中正只品评本州重要的人物,其余不重要的人物就留给这些访问官们来察访品评。 当然,州大中正和访问官们对下面郡国送上来的品评结果基本上认可的,少有驳回。当下,季思拿着汝阴国仕人的品评结果给贾恭看。 贾恭随手看了看,道:“张访问,汝阴的品评结果你先去审阅审阅吧,有什么问题再报给我。” 张访问答应着,接过季思手里的材料,逐一看过。季思坐在案旁,贾恭问他道:“季中正,今年你们汝阴有什么俊秀之士吗?” 季思上前回道:“大中正,我们汝阴仕人历来表现平平,不过今年却有两个新人表现不凡,一个是散骑侍郎、广武乡侯施惠的公子施得,系太学出身的;另一个是孝廉出身,名叫舒晏的。两人俱是青年才俊,后起之秀。” 其实,施惠早就跟贾恭打好招呼了。这时他装作一惊,笑道:“对对对,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两个人我也早就有所耳闻。张访问,快把施得和舒晏的品评材料拿过来我看。” 张访问令赶忙从众多资料中挑出施得和舒晏的来,递了上去。按理说,舒晏和施得这两个新人是不值得州大中正亲自品评的,只因贾恭从豫州刺史那里听说过舒晏的名声,他也想亲自品评一下这个传奇少年。施得呢,是因为其父施惠和贾恭是至交,他唯恐季思给施得评得品级低了,所以他想把把关。 贾恭先看了施得的状语,道:“好个‘达’字。”又看了舒晏的举荐书及状语,道:“嗯,这少年也确实当得此评语。”随后放下状语,端起茶盏,边呷边道:“后生可畏啊。年轻就是好,哪像你我,这把年纪,只知劳碌,还从未领略过鲜卑之风韵。” 季思听见“鲜卑之风韵”几个字,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贾州都也知道施得跟那个鲜卑婢的事?这下可糟了,他要是参劾我一本,说我察考失实,妄加品评,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没想到贾恭喝完茶,又笑对季思道:“季中正对人物的品评,真是恰如其分,极恰当,极稳妥的。” 他嘴上虽说状语写得好,心里却想:他这样状语,却要怎样定品?毕竟定品才是最重要的。又看两人的定品,见施得的定品是第三品——上下;而舒晏的是第五品——中中。 当然,这里的“第三品”、“第五品”,并非真正的三品官、五品官, 只是一个中正九品的品级。只因这九品中正制,才慢慢发展成为后来的九品官制。 贾恭见后笑道:“季中正果然不负我望,不但状语写得恰当,定的品也是极相称的,看来我举荐你做你们汝阴的中正是没错的。” 季思听后,提着的心终于放在了肚子里,心道:难道贾大中正说的‘鲜卑之风流’另有所指?还是他确有耳闻,故意吓我?想来想去,更倾向于后者,看来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大中正对人物评价一向是公正的,我等小中正耳读目染,都深受影响,所谓上行下效,哪敢不公正!” “为朝廷甄选俊杰秀异之人入仕,为国家效力,是我等中正官的职责所在,哪能不公正?” “大中正所言极是。” 贾恭、季思两位中正互相恭维了一翻,就将品评结果送到吏部,以备吏部作为授官的依据。 第五十九章 得授美差(1) 对于中正品评的结果,施家在第一时间就知晓了。施惠对于州郡中正给予施得的评议结果比较满意。如今正是初夏天气,暖风徐徐。傍晚,施惠从朝中回来,命婢女在花园前的花亭中摆酒,和夫人、儿子三人围坐,来一次小小的家宴,阿妙、阿妍等都在旁边侍立。施惠对夫人说道:“咱们得儿聪明是有的,不过,他虽说这两年在太学读书有了些长进,可我只担心他的品德声望方面没一点可言之处,没想到季思中正用‘通敏雅惠,恂望少达’来评价,巧妙!巧妙!” 王夫人问道:“恂望少达明显是有欠缺之意,怎么能说好呢?” 施惠道:“夫人你不知道,达有通达显达之意,所以孟子有‘达则兼济天下’之说。一般人可不敢使用,就连圣人还不敢轻易自称‘达’字呢。” 王夫人听丈夫说完后,点头称是。没想到施得却哼了一声,貌似有些说辞。 施惠和夫人都很诧异,施惠更是一拍几案,道:“混帐东西,对于这个评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就凭你的才德,如果你不是出身士族,恐怕你连中正的眼都不能入!” 王夫人见丈夫生了气,忙命婢女给丈夫斟上了酒,自己亲自举到他面前道:“得儿年轻,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你别怪他。”又转身瞪着施得,“得儿,你还小,不要不知足。这个评价已经是很难得了,你虽则出身世家,可你哪知道,你父亲为你的事也没少操心!” 施得微微一笑,站起身说道:“阿翁、阿母,我对于这个评价当然是满意的,不过,季中正用的这个状语却有欠思虑。” “此话怎讲?” 施得故意顿了顿道:“父亲,你忘了吗?当年汉末的时候,河内有家豪门,这家豪门有弟兄八个,这八弟兄在汉魏个个都是封官封爵,身份显贵,号称‘司马八达’……” 施惠猛然醒悟,“对啊,我儿说得对。” 王夫人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施得看了看王夫人道:“阿母还不知?司马八兄弟,朗字伯达、懿字仲达、孚字叔达、馗字季达、恂字显达、进字惠达、通字雅达、敏字幼达,这司马八达之中的老二,字仲达的,正是咱们当今陛下的祖父、大晋的奠基者高祖宣皇帝——司马懿。季思为我状的这区区八个字,居然涉及到了八祖中的四人。其中涉及到名讳的有三个,为‘恂’、‘通’、‘敏’;涉及到表字的有两个,为‘惠’和‘雅’,虽然表字可以不必忌讳,但最后竟然偏偏用了个‘达’字结尾,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王夫人明白了过来,忙对丈夫道:“这一定是季中正一时疏忽,有欠考虑。想必他还蒙在鼓里,既然我们看出了纰漏,就赶快告诉他吧。否则若是被人发觉,他一定会被治个不敬之罪。” 施惠却一摆手:“是他咎由自取,管他作甚!总之错在他,而不在我们。我们只装作不知即可。” “话虽如此,可他毕竟为我们得儿品了这么好的状语,我们怎么忍心看着他受罚?” “此状语评价甚高,很难再有更好的。若是告诉了他,他肯定要重新为得儿做状语,到时候换了平庸的言语可怎么处?” 王夫人原本是心存善念,可一听丈夫如此说,也无言了。 施惠随即对儿子道:“我儿年近弱冠,果然有所长进。不过我要提醒你,这次你虽然被评为三品,比舒晏那小子高了不少,但是每一次的品评结果只代表你本次考察期的表现,不能管一辈子。本次考评期的结束,就意味着下一个考评期的开始,所以,从现在开始,你的一言一行都将影响你下次的考评结果,你要想在下次品评中获得好的品状,取得中正高品,你就要好好的表现,争取有所建树,有所作为。” 施得正为评得中正高品而高兴,一听到父亲这番话,又闷闷起来。 王夫人见儿子不开心,忙找话题打诨。她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来,便对丈夫笑道:“说到弱冠,恰巧,我正要提醒你呢。再过几天,五月初六日,咱们得儿就要生日了,今年不比往年,他正好二十岁,是弱冠之年,这成人礼要怎么个办法?” “成人礼是必要办的!而且必须要隆重。再过几天,吏部甄选的结果也该下来了,那里我已经通融好了,给得儿谋个美差是没有问题的,到时候双喜临门,我要遍请京师和咱们家乡有身份的世家,好好地热闹热闹。” 一家人复又欢欢喜喜,都多喝了几杯。席散,施得被阿妙、阿妍搀扶着回了房。因被中正定为高品,又被父亲表扬,他有了几分得意,又带着几分醉意,感觉飘飘然,此时已快三更天了,他还没有睡意。阿妙、阿妍扶着他的两臂坐在床沿上,刚要抽手,施得却反手圈住两人的脖颈,将她们搂在怀里。这两人虽说是婢女,但却属施得的贴身婢女,比寒门家的女儿日常用度要强得多,身上穿着绸缎衣服,干干净净。她们只管伺候少主的饮食起居,不比那些干粗活的婢女。这两人,一个肤白胜雪,头发金黄闪亮,体态丰腴;一个风流妖娆,乌发云鬓,体滑如脂。她们自小俱是小美人胚子,如今长大了,有了成熟少女的韵味,亭亭玉立,更是美得不像话。施得乘着酒性,看着她们,比平日更胜一倍,越看越爱。 豪门公子跟下人有私情,那是有违礼数的。可是施得今日高兴,哪还管这些。三人俱已成年,少了年少时的青涩。此时他左拥右抱,一会儿搂着两人的脖子,一会儿又揽着两人的小腰,左边亲亲阿妙的脸颊,右边亲亲阿妍的脖颈。阿妙是想极力挣脱,阿妍却是假意推阻,推的时候不用力,见施得扭头亲近阿妙,她反而勾住施得,自己贴上去。 忽而,施得又凑过去想亲阿妙的唇,阿妙却向后强躲着,施得用力扳过她的头来,双唇就贴了上去。阿妙一急,双手用力一挣,推开施得,站起身来道:“少主,请自重。你还没到弱冠,不能这样。” “怎么没到弱冠?不过还有几天的光景。再说了,即便没到弱冠,人家十七八岁就有成亲的了,我为什么不能?” “不行就是不行。”阿妙柔声拒绝,“因为你现在刚刚自太学学成归来,刚刚得到中正高品,正是吏部授官的关键时期。如果你跟我们有染,我们的名节不要紧,可是对你却是大大的不利。尤其……”阿妙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道,“尤其是跟我这样的胡族鲜卑婢!” 施得听了又气又急,一把将阿妙推到床边,“我们三人谁都不向外说,哪里就有人知道了!”他欲.火中烧,刷刷两把,扯去二人身上的绿纱裙,两美女瞬间俱露出白腻肌肤来,只穿着红绫小衣。见此光景,施得已血液沸腾,一个妙龄少年哪里忍得住,此刻他箭已上弦,刀已出鞘,猛地扑上去,就要来个一龙戏双凤。 阿妙用手护着胸前,施得用力一扯,却把那小衣扯下一条来。欲要再来,就听阿妙大叫一声:“公子……” 施得被震惊,愣在那里,房内瞬间安静了。在外面值夜的两个老婢听见叫声,跑了过来,问道:“少主屋里怎么了?” 施得进退两难,阿妍不知所措,阿妙却迅速调整了心态,镇静回道:“没什么事,婆婆,我刚刚为少主倒茶,不小心烫着了手。” “这么大的女孩了,做事还这么不小心,一惊一乍的。”老婢嘟囔着,方慢慢地走开了。 此时,房门外有两个次一等的婢女正贴着门偷听里面的动静。她们因为无法接近少主,心里嫉妒,所以专爱嚼舌根,无风起浪,没事还要编排一些绯闻出来。如今听得里面响动,想着这回可是有了确凿的证据了,可以大肆宣传一番了,没想到却就此中断了。她们不知是称愿还是失望,在外面打趣道:“二位姊姊小心了,把手弄痛了不要紧,要是把其它地方也弄痛弄破了就不好了哦!” 施得此时也没了兴趣。听见外面婢女的话,他也知道了隔墙有耳的道理,明白了阿妙的苦心。只有阿妍,早就盼着有朝一日献身施得,明知不会有任何名分,也是甘愿,不想今日却这样收场,心里沮丧:“啊?不是吧,就,就这样结束了?”她极端地扫兴,心里埋怨阿妙太不知趣。无奈,只好穿好衣服,跟阿妙两个人侍奉施得就寝,然后就各自入睡了。 不多几日,各个中正将各自家乡的所属人员俱都品评完毕。寒暑客店中,每到这个时节都会人满为患,住的都是各地进京的孝廉,然而经过前几日的策试,淘汰了一部分,现在人少了很多。大家都在议论着此次的品评结果。舒晏也知道了自己的品评结果,是九品之中品,第五品;而施得却是九品之上品,第三品。虽然心内有些意不平,然则他本是豁达之人,对于功名利禄只要顺其自然,加上社会风气如此,所以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小默心里却愤愤不平,道:“你们华人以礼制自居,以道行天下标榜,动不动就看不起外族,说我们是蛮夷之帮,难道你们的道就是这样通行天下的?” 也许是自幼在羌族中长大,小默向来生性豪放,说话声音大,毫不避讳。这时,叶舂和葛珅也走来,问道:“小默兄,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哼,这也太不公正了。我舒大哥的才华和品德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虽然才认识他不久,但是我来洛阳的这几天,听见了不少人都在传说关于他的事迹。原来除了履历上写的,还有很多很多呢,大家都深以为敬,他自己却笑着说不足记,可见他的人品之高。更何况他在策试中还考了榜首。可是这样的贤人居然被评为中品;而那个施家的公子,就是个纨绔膏梁之徒,碌碌寄生之辈,从无甚事迹可言,走路都是弱柳扶风之态,还要女人搀扶,这样的人却反被评为高品,这是什么世道?” 话音未落,就听叶舂道:“快休再提,舒郎被评为五品,已经算是好的了。咱们寒门出身的人,他已经是最高了。我们弘农的中正更甚,你们汝阴的施公子虽说没甚事迹可言,然却有些才学,可我们弘农的一位世家公子,不但无德,才学也平平,却被中正评为三品。而我们这些寒庶出身的孝廉,虽比不上舒兄的声名,但在我们家乡,也俱是有一定声望,绝非浪得虚名的,但却都被评为下品……” 舒晏问:“叶兄被评为何品?” “六品。” “六品?”舒晏惊讶。 葛珅叹口气道:“他的六品,还要比我的八品强一些。只因我在策试《诗经》的时候,写了《硕鼠》,并做了几句议语,我们广平郡的中正认为我有嫉时愤世之嫌,所以给我的状语为‘心狭才庸’。他们本想把我定为末品,却又实在查不出我有什么劣迹,才把我定为八品。” 舒晏拍案而起:“什么?八品、九品俱属劣品,只适合德才败坏之人,以葛兄之才德,才被评为八品?中正何以这样做贱人!” 这时,寒暑客店的店主听到他们的话,叹道:“唉,几位,这种事你们觉得不忿——而我久居京师,习以为常了。如今大道已隐,这九品中正之制,已越来越背离了当初‘唯才是举’选仕的初衷。现在的中正是只认出身,不看德才。寒门出身的人,德才再高也只能被评为下品,豪门出身的人却个个都是高品,京师中早就流传了一句俗语,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像舒兄这样寒门出身的,能被评为五品,已实属罕见了。” 小默听了此言,心里突然觉得畅快了好些。 第六十章 得授美差(2) 众人问道:“他们这样胡为,朝廷就不知道吗?” 店主道:“斯行久矣,哪能不知道?” 小默道:“难道朝廷就任由他们所为,不管一管吗?” “朝廷虽然知晓,但是因为这些豪门士族的势力太大,他们掌控着国家的礼制、经济,朝廷还要仰仗他们,根本动摇不得。这些人就算偶尔因为闹得太过,被皇上免了官,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官复原职的。” 葛珅道:“我被评为八品,是没有任何做官的希望了。不过既然世道如此,我也不屑与这些豪门共事,来受他们的挟制,不如就此归隐田园为乐。”说罢起身,即刻打点行装回家去了。 舒晏看着葛珅的背影,怔了半天。这个人恬淡又不屈权贵,倒像自己父亲的性格。难怪自己父亲一辈子不想入仕,祖父当初也不想让我们父子做官,豪门真是欺压人啊! 店主送出了葛珅,回来道:“那位葛公子固然是没有做官的资格了。即便是你们几位还有点希望的,要想谋个好差,如果没有门路,也不知要等到几时。” 舒晏笑道:“这倒无所谓,走一步算一步,就算做不成什么官,又算得什么!” 小默点头,一拍舒晏的肩膀道:“对对对,走一步算一步,为什么非要做个什么鸟官,受那些世家的气!舒大哥,要我看,咱们两个不如现在就离开此地,跟我去流浪,自由自在,岂不快乐?” “真是说风就是雨,你这疯劲儿又上来了。”舒晏无奈地笑着,不过他认为小默的这股天真劲儿还挺可爱的。 他也一拍小默的肩膀——不过他感觉,虽同为男子,小默的肩膀貌似并不算很结实。 小默被舒晏拍得痛了,自己揉揉肩,撅嘴道:“何必用那么大力!”舒晏全然不觉,兄弟之间,拍得力量越大,证明关系越铁。他哪里知道…… 小默突然想起一件事:“舒大哥,你知道吗,现在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节。洛阳的牡丹是极出名的,是全天下最好的,我知道洛阳城中有一处大的牡丹花园,那里面栽种着很多很多的牡丹花,而且品种繁多,不下几十种,我们明日就去那里赏花散心可好?” “好,我在汝阴也早就听过洛阳牡丹的大名,也早就想去看一看,我们就邀上叶兄,三人一起去。” “别别别!”小默忙拦阻。 “怎么了?” “呃——我的意思是……”小默转着眼睛想着,“喔——叶兄不一定有空。” “他在这里又没有事做,怎么会没空?三人行必有我师,两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兄弟多了在一起才开心嘛。”舒晏怎么会知道,小默心里只想单独跟他在一起呢。 “不是,我,我的意思是说,叶兄他,他毕竟年长几岁,不一定有此雅兴。” 叶舂听后笑道:“不巧,承舒兄厚爱,本该去的。不过小默兄猜得极是,愚兄明日确实有点私事,真的不能奉陪,恕罪恕罪。” 谢老天成全! 一早,小默穿着一件崭新的蝴蝶白袍,出门看见舒晏也换了一袭白袍,就笑向舒晏道:“舒大哥,你这身打扮,和我挺相配哦。” “哦,我也没什么新衣服,只这一件,就换上了。” 两个人愉快上路。初夏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极舒服。一路上,小默蹦蹦跳跳,欢快异常,满身的蝴蝶好像也活起来了一般,翩翩而动。虽则同龄,舒晏却显得稳重得多。今日,他也高兴,感念大好时光,看着小默幼稚的表现也忍不住好笑——忽而向前跑去,离得跟舒晏稍远了就又跑回来;忽而采上几朵路边的野花,想戴在头上,又觉得不妥,只好无奈地扔掉;忽而又见花间有几处蛛网,几只蝴蝶在花间飞舞,就拿一根小木枝将蛛网毁掉…… “你这是何意?”舒晏看着他的奇怪举动问道。 “蝴蝶本应该是最自由的。”小默回答着舒晏,眼睛却看着穿梭在花间的小蝴蝶,“这也是我喜欢它们的原因。我不想看到尘世间任何东西羁绊它们的自由。” “这就不对了吧。”舒晏笑道,“你虽然为蝴蝶的自由扫清了障碍,但是你有没有为蜘蛛考虑一下?” “为蜘蛛考虑?”小默看着一只被捣毁蛛网的黑蜘蛛仓皇地逃离,然后貌似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你痛恨强盗吗?” “当然痛恨。” “为什么?” “因为强盗坐享其成,抢劫过往行人,甚至谋害他人性命。” “坐享其成,拦路劫掠,谋害性命。”小默笑了笑,“凭这几点说,蜘蛛跟强盗有分别吗?” “呃……”舒晏被小默这个生动的比喻问得哑口无言。许久后才问:“你就那么崇尚自由吗?” “你就那么想做官吗?” 自己随口问对方一个问题,却被对方随口反问过来。这个问题舒晏还真没认真想过。是啊,自己就那么想当官吗?当官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啊,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是觉得大丈夫生在世间,不应该碌碌无为,而应该为朝廷、为百姓做些什么。” “你觉得你的仕途会一帆风顺吗?” “当然不会,就像农事有丰欠,经商有赔赚一样,每一行都不会一帆风顺的。” “如果——”小默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望在花间飞舞的那只蝴蝶,“如果你的仕途不顺利,你会灰心吗?” “你是说,一直不顺利吗?” “对。” “那样的话——我没想过那么多,可能,也许,会吧。” “那你怎么办?” “大不了回乡种田喽,怕什么?” “到时候——”小默突然用深邃的眼睛望着舒晏,“我要你陪我去浪迹天涯,看一看传说中的大海,可以吗?” “陪你去浪迹天涯?”舒晏爽朗一笑。 小默一怔:“怎么,不愿意?” “愿意!” 一路虽然畅快,但当到了那个牡丹花园,却扫了兴。原来那花园的周围都有高墙围着,里面的景致一点也观赏不到。绕到园门处,也是关着的,禁止入内。 这大好景色,大好心情,小默怎能就此罢休。“哼,这小小园墙怎能难得住我们?舒大哥,来,我们跳进去,你先跳,然后拉我一把。” “你要跳墙?”舒晏直摇头,“不不不,那怎么行,那可是私闯民宅的啊。” “怕什么,我们只是看看花,又不偷窃,谁叫他们把好景致给圈起来不让人看!” “那也不行,这种事绝不能做。虽说我们心内是坦然的,但是别人怎么会知道?贼的脸上从不写着字。再说了,这里是私宅,万一里面有女眷,你我两个大男人,要是撞见可怎么好?” “那怎么办?” “听说除了太学之外,朝廷新建了一所国子学,就在附近,不如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上次已经去了太学,今天你又想去那种地方,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出城去,听说洛阳城西北,有座极大的园子,比这里大上几百倍,名叫金谷园,那里亭台楼阁,清泉茂竹,奇花异卉,再好不过了。” “那金谷园我也听过,是当朝石侍中的别馆,可是那里太远了,你出来又没骑马,怎么去?再说了,那里也终是私人馆苑,肯定也不许随意进的。” “怎么都不行!”小默心里很失望,“要不,你自去观光国子学,我独自去金谷园。” 小默本是试探之语,没想到舒晏却爽快地答应了:“那样也好,贤弟,你独闯江湖惯了,你一人去我也放心,你回客店取马,然后早去早回。” “你——” 小默赌气转身向西,舒晏转身向东,各自走开。舒晏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心道:小默从汝阴开始,一路陪我到京,放弃了自由的游玩。其间经历了不少风波,有人要暗杀我,他还救了我的命。今天,他的兴致这样高,我怎么能不陪他去?想毕,遂转过身来,想要去追小默。没想到,此时小默也正转过身来。两个人都是同样的想法,都后悔拒绝对方。 舒晏跑上前去,刚要说话,就见一辆牛车缓缓驶来,驾车的这牛浑身一身金黄毛发,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泥土。它迈着方步,四蹄稳健,不慌不忙,牛车的车帘掀起,车上坐的不是老弱妇孺,而是三位少年。 舒晏知道,现在的豪门士族们养尊处优,只知享受生活,只适应又慢又舒适的生活节奏,受不了一点颠簸,所以,他们除了出席正式场合之外,日常出行极少乘马车,而用牛车代替,因为牛走得慢且稳,正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还为此举想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牛车相对于马车更有任重道远之意。提起牛车,千万不要联想起乡下耕田拉粪的牛车,两者绝不可相提并论。为豪门拉车的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牛,这些牛天天享受着宠物般的待遇,皮毛干净的不得了,一尘不染,浑身没有任何异味。还有这牛车,也是极其华丽的,并不比豪华的马车差,朱轮华盖,锦车帘,粉车幔。洛阳城中这种牛车到处都是,抢了马车的风头。 因为路上牛车属实多,舒晏也没在意这一辆。这辆牛车停在舒晏身边,就听其中一位少年说道:“这不是我的同乡吗?” 舒晏扭头一看,车上坐的正是施得,旁边两位是夏侯门和荀宝。舒晏一拱手:“施公子。” 荀宝和夏侯门也在车内漫不经心地一拱手:“舒郎,久仰大名。” “两位公子,久仰久仰。” 荀宝道:“舒郎,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策试,我跟夏侯兄去的晚了,而你发现场中没有施公子,误以为施公子没有来,就求了主考官延时等待,没想到却成全了我们。虽说是错承人情,但我们二人也应该铭记此恩。”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那么说来,咱们三人都该感激他。他虽然没有帮到我,但本意却是为我。如今我们三人都得选美差,理应告诉舒郎同乐。” “啊?吏部这么快就授官了吗?三位公子都授了什么官?” 夏侯门道:“荀兄得授太子洗马,我得授太子舍人,施兄才高,得授秘书郎。” 秘书郎、太子洗马、太子舍人都是清闲无事的职位,俱属美差。 “恭喜三位,得此美差。” 施得笑着:“同乡,我也透漏给你一点消息,你也不差,听说吏部看重你的才能,也授了郎官了,你快回去打听一下吧。” 舒晏得了这个消息自然高兴,小默听了却吃了一惊:寒暑客店店主不是说,还遥遥无期呢吗?怎么这么快…… 牛车缓缓而行。施得一转眸,瞥见了小默,就浑身不自在,嘀咕道:“这个怪人,没一点阳刚之气,还疯疯的。” 小默听了怒怼:“好个屎得!你有阳刚之气吗?我看你们三个比我强不到哪里去!” 夏侯门和荀宝二人听了,气道:“咦,这人好无礼,何苦带上我们?” 这句话太伤自尊了,舒晏忙拦阻。车行了不远,停了下来。舒晏一看坏了,以为人家要来理论。小默却嚷道:“下来理论理论,小公子我闯荡江湖,怕过谁?你们口口声声说感谢我舒大哥,却连车也不下,一点礼节都不懂,还来说我!” 没想到,施得根本就没理会小默,而是冲舒晏道:“五月六日是我们二十岁生辰,成人之礼是必不可少的,你可别忘了。” 成人之礼是非常正式隆重的典礼,需要家里的长辈主持。舒晏无父无母,甚至一个亲人都没有,谁会给他主持?施得此言表面上是好意提醒,实则是有意挖苦他。 小默听了此言,冲着渐趋渐远的牛车嚷道:“谁耐烦过什么成人礼,我跟舒大哥同日生,我们不举行成人礼,也照样成年;而你这样的即便举行了成人礼,有什么用,成的了什么年!”小默将今天不爽的心情都嚷了出来,觉得心情畅快好些,遂同舒晏二人回去吏部打探消息。 第六十一章 去了又还(1) 院墙内,是石崇府上的后花园。此刻,牡丹园里果然有豪门女眷在里面赏花,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雍容华贵的夫人,正是石崇之妻,还有一位二十岁左右的还未挽头的年轻女子,另有不少的女侍们。小默的喊声惊动了牡丹园里的赏花人。 “芍药,去看看何人在外面喧哗。”石夫人吩咐其中的一个婢女道。 “是,主母。”芍药轻轻将园门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这时,舒晏和小默刚转身离去,只见到了他们的背影。 芍药关好门,禀告道:“女郎,真是巧了,又是前几天在城外遇见的那两个人。” “你怎么知道,你看真了?” “脸倒是没看真,不过,其中有一个人穿着一身蝴蝶纹的白袍,那件袍子十分特别,我却记得。” “你们在城外遇见谁了?芷馨,你们怎么会认识外面的什么男人?”石夫人惊诧地问道。 “呸,芍药这丫头!”芷馨轻笑着道:“阿母,我们哪里会认识什么野男人。” 婢女春兰也忙过来解释道:“主母,是这样的:前几天,我们随车行去城外踏青,回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步障外面吹哨,我掀开车帘,向外一望,就看见了这两个人的背影,因为他们的装束特别,所以就认出来了,但并不认识。” “原来是这样。”石夫人明白了,“我就说嘛,你们年轻的世家女子怎么可能认识外面的男人们。” “女郎这么秀丽端庄,怎么可能嘛。”芍药说着,采了一朵娇艳的红牡丹,插在了芷馨的翡翠玲珑簪上,“哇!真是鲜花配美人呀。主母你看,女郎戴上这朵牡丹花越发的漂亮了。” “女大十八变,我儿果然是越来越漂亮了。”石夫人笑着,“对了芷馨,五月初六,是你的二十岁生日,我跟你父亲说说,要好好给你举行一个成人礼呢。” 芷馨听后脸一红,“阿母,还是算了吧,我又不是男孩子,而且……” “不是男孩怎么了?女孩子照样要行成人礼的,男孩行冠礼,女孩行笄礼。只是女孩的笄礼在十五岁左右就应该举行的,都怪你一直不肯嫁人,以致到现在二十岁了还没完成笄礼,当真让别人笑话。还有,你不要想得太多,我把你当作我的亲女儿看待,在为你举行成人礼之后,我必要给你找一个好夫婿。” “阿母,我不要。”芷馨轻摇石夫人的肩,脸色绯红。 “害什么羞,任凭什么人家,哪怕是皇帝的女儿,年龄大了总要找人家的。” “阿母,我,我立志不嫁的。” “胡说,女孩子哪能一辈子不嫁人,只是要慢慢来,别看你现在害羞,等给你选一个满意的,你自己就愿意嫁了。” 芷馨不好解释,只能默默地听着。送走老夫人,芷馨回到闺房,躺在锦榻上,枕着香罗枕,春兰放下碧纱帐。她思绪万千:转眼,到这里已经四年了。往事一幕幕出现在脑中。时间过得真快,原本是度日如年,甚至想一死了之的,却没死成,还稀里糊涂地成了豪门闺秀。呵呵,命运弄人。我那个可怜又可恨的母亲——不光害了我跟我的心上人天各一方,更害我弟弟淹死在水中。相对于生死未卜的母亲和已经死去的弟弟,想起那个人来心中总会充满希望。还好我没死,只要不死,总会有希望见到他的,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也到了加冠之年,该举行成人之礼了。可他无父无母,只有祖父,却瘫痪在床,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四年了,他有没有天天在想我,是不是在为我心忧,四下里打探我的消息……。侯门深似海,一点消息都不能透出去,可惜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能逃出这深宅大院! 舒晏跟小默从牡丹园那里回来,就去了吏部探听消息,果然如施得等人所说,他被授予尚书郎之职。小默高兴之余似乎又带着一丝无奈的口吻问吏部尚书:“听人说,不是要等很久才能被授官吗?我舒大哥,怎,怎么这么快就被授官了?” 王戎听了小默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仕人都是嫌授官授得慢,从来还没有人埋怨授官授得快的呢。如果你们不愿意做,后面还有大批人等着呢!” 小默吓得一吐舌头:“不不不,王尚书误会了,我们绝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快得不可思议?我告诉你们吧,我们尚书台有三十五曹,共设有二十三位尚书郎,更相统摄。只因缺了两位,我们尚书令及左右仆射均看中了他的才能,所以破例提前授了他的官,要不然怎么会轮到他?其余平常之寒庶子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舒晏听了此话,深施一礼道:“多谢王尚书厚爱。” 王戎做了一个免礼的手势:“你回去收拾收拾,既然有了职位,就不要在客店里住了,搬到廨馆里来住吧。” 舒晏突然想起,自己住到廨馆里,小默怎么办?遂问王戎道:“我可不可以还住在客店里,不去廨馆住?” “不住到廨馆里?”王戎很诧异,“既授了官,就是长久的事,你每年的收入只有四百石,洛阳城里房价贵,你能长年累月的住得起客店?” “那那那,可不可以……带朋友过来住?”这个问题,小默自己问得都没有底气。 “我看你们两个也不小了,怎么光问这些幼稚的问题?要么嫌授官授得快,要么有廨馆不住,非要自己花钱住客店,我真怀疑你们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回来后,小默就闷闷不乐的。 晚间,寒暑客店内。一曲笛音自舒晏的隔壁房间传出。那笛音低开低走,明显带有哀怨伤感之意,吹得客店内的人各自嗟叹——好凄凉的笛音,好精妙的笛法!舒晏知道这笛音是出自小默之口,因为前几天,他和小默在船上初识的时候,听过他的吹奏,但是同为凄凉伤感之音,这次的却与上次的明显不同:上次的曲调只是单纯的思念之意,大抵就是因为人离家日久,思乡所致,思乡之情是伤感之中带着甜蜜的;而这次的曲调却是凄凉中带有哀怨,伤感之意更甚许多。 舒晏听了此曲,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芷馨。他打开包裹,拿出芷馨的牌位,默默念叨:“芷馨,你可安好?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已经被选为尚书郎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记得以前,你从未要求过我,要我读书、博取功名利禄之类的话,貌似你并不喜欢,或者是根本不屑一顾,而我亦如是。只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我本想等到安顿下来,正式地告诉你跟我的父母、阿公们。可是我听了小默兄弟吹奏的曲子,甚是伤感,情不自禁地先向你诉说了。小默是我来洛阳路上遇到的一个好兄弟,我们两个很合得来,他还救过我……” 舒晏只顾入情思念,只觉周围一片寂静,不知什么时候,笛音悄悄停止了。 一曲终了,紧接着又来一曲,比上一曲更胜伤感之意。舒晏也不知道小默今天是怎么了,也不好去问。他收拾好包裹,思绪万千,只在床上翻来覆去。 第二日,舒晏故技重施,将住进客店里第一天就移栽在自己房间窗前的那株兰花仔细剜出来,用布包好,准备移栽到廨馆里去。那株兰花经过长途奔波,又经过两次移栽,本已打了蔫,但是它的生命力却极强,经过舒晏的精心呵护,已经慢慢地精神起来。现在正是花期,几朵浅蓝色的小花从绿叶中伸出,发出淡淡的幽香。 “这束花对你到底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它?” 舒晏刚刚将花包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默已经站到了身后。 “哦,这个嘛,说来话长。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时间很紧,等有机会我再跟你说。” “对,你的前程要紧。” 舒晏见小默说话没精打采的,就用力拍了他一下肩膀。因为舒晏想鼓励小默,所以这次明显用力更大,小默吃了痛,却也没有顾及。 “好兄弟,你别担心,我早就想好了,你就在这客店里安心地住下,你住店的钱我来出。虽然我现在没钱,我可以先求求这店主,欠他几个月,等我领了俸禄,我就马上还他。你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啊,在他的心中,我,我就是这么小气的人?他以为我这么忧愁郁闷的,竟是为了住店钱?可惜我的心思,难道他就一点也看不出来……? “不必了,我们根本就不是同道中人。你是有前程的人,心中装的是天下百姓,而我立志要浪迹天涯,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舒大哥,你就好好地做你的官吧,我要走了。” “啊?走?你要去哪里?” “自由自在,没有目的地。” “可是……” “可是什么?”小默眼神中有些期待。 舒晏虽然有些不舍小默,但他知道小默是个崇尚自由的人,人家有自己的志趣,怎么可能永远留在这里?这些日子虽然很快乐,但分别也是早晚的事。想到这里,他便爽声道:“喔,也没什么,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 小默牵出马来,两人在客店门口别过。 “舒大哥,你会想我吗?” “当然会了,你是我的好兄弟嘛!快骑上马吧。” 舒晏目送小默翻身上马,他在马上一步三回头。舒晏见他还是怏怏的,遂说道:“小默,我既然在这里做了官,短时间内不会走的,以后你来洛阳,可要来看我啊。” “舒大哥,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很开心,我会珍惜的。” 小默说完,狠劲抽了马屁股一鞭,那马便飞也似的扬尘而去。 第六十二章 去了又还(2) 晋时,尚书台的设置有尚书令、尚书左右仆射,还有吏部、殿中、五兵、田槽、度支、左民六曹尚书,另有尚书左右丞。六曹尚书下面又有二千石、水部、驾部、车部、仓部等三十五部曹。三十五部曹只设置二十三个尚书郎,可见尚书郎与各部槽并不是一一对应的,而是更相统摄。尚书台的禄秩普遍不高,长官尚书令的俸禄才只有千石。地方上普通的一个太守就是二千石。当然,千石与二千石只是禄秩级别的一个代号,并不是俸禄上真的相差一半。各部尚书,如吏部尚书等更是与后世的三省六部制的吏部尚书不可相提并论。不过尚书台的官品级虽然低,做这些官的人身份可不低。因为尚书台是朝廷具体办事机构,所以这些职位往往由朝廷要员兼任。如王戎,他还有更高的职务是散骑常侍、光禄勋,而且还被授予安丰侯的爵位。吏部尚书只是兼任,由于是身份高的人兼任职位低的官职,所以称为“领吏部”。此时,尚书台的机构已经相当繁杂,地位逐渐增高,为后来直接发展成为中国最主要的行政机构打下了基础。尚书郎掌管尚书台各曹的文书起草,还要轮流更值于建礼门内,负责起草皇帝的诏命,不过品级非常低,俸禄只有四百石。 舒晏才思敏捷,满腹经纶,下笔如有神助。文书起草工作对于他来说是非常轻松的,只是他不知道各种公文的格式和用语。在翻看了以前的几篇公文之后,没两天的工夫,就对所有的文书起草都能举一反三,驾轻就熟了。 没有特殊的事,舒晏每天申时都能准时回到下处。舒晏正值少年时景,又刚刚得此美任,可谓年少志满,自然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每次下值,走在官署到下舍的途中,迎着拂面的暖风,很是惬意。 这天申时,他照常走出尚书台的大门,眼睛习惯性地看向西墙拐角处,果然,又看见一条穿着蝴蝶白袍的影子一闪而过。他快步追上去,转过墙角,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他独自站了一会儿,暗自好笑:怎么可能是小默兄弟呢?他明明骑上马走了的,立志游遍天下山川,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呢?可能是自己最近忙于公务,眼睛有些恍恍惚惚;或者,是因为最近总是思念小默的缘故。这个小兄弟——率真,活泼,善良,爱憎分明,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跟他在一起,不知不觉间,竟可以忘掉所有的烦恼。他走了的这几天,舒晏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脑中总是不时出现他的影子。 晋时的尚书台是在内廷中的,内廷内的官员们工作期间的饭食是由太官署提供的,太官署相当于皇帝及内宫的御膳房。当然,供应这些官员的饭食肯定要比供应皇宫的要差一些。第二天是五月五日端午节,太官署派人送来了节日餐。舒晏晌午随意吃了几个粽子。因是节日,吃完午饭,所有当值人员特准休假半天。他走出尚书台大门,习惯性地向西墙角一望,却没有发现那道蝴蝶影子。也许是阳光角度问题,申时阳光西照,透过那株柳树,人向西望,可能会有眼迷离的情况。他自想着,转过墙角,回到廨馆自己的房间门前,却发现一个人正在自己房门前呆坐着观赏那株兰花,正是那道蝴蝶影子。 “小默!”舒晏惊喜交加。 小默正自发呆,听见舒晏叫他,才惊觉过来,“啊?舒大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日是端午节,尚书台放半天假,所以我就回来早了。”见到小默,舒晏相当兴奋,他两手放在小默的双臂上,“你不是已经骑马走了吗?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因为……我改变主意,不想走了。” “不想走了?那太好了。”舒晏喜笑,“我这几天每次通过那个墙角,总会看见有道蝴蝶影子,我还以为是幻觉,原来真的是你。你既然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而是神出鬼没的,跟我捉迷藏,偷窥跟踪我?” “嘿嘿,是的,偷窥跟踪。”小默鬼魅地一笑。 “为什么?” “因为我听说你们尚书郎在内廷当值的时候,朝廷都会安排两名美貌的女侍侍奉你们左右。你们郎才女貌的,我想看看舒大哥你有没有那个艳福。可是我却进不得门,只得在门外偷窥,看看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美貌的女侍出来跟你缠绵……” “哈哈哈,原来是为这个啊。我告诉你吧,女侍是真的有,而且确实美貌,可是内廷的规矩极严,人家又都是正经女子,哪有什么艳缘可想!” “真的吗?那我就放心了,我真怕她们毁了你的清誉。” “那当然了,你先不要担心我了,你既然回来了,先把你的住处安排了吧,你还住在寒暑客店里,住店的钱我来出。” “又来!我在乎那些钱吗?”小默无语,“我告诉你吧,我已经跟这里的管事说好了,因为你的这所房子分内外两间,且目前只有你一个人住,没有别人,所以我也想住进来,不过是在外间。” “不是吧,他们怎么肯通融?这是有违规定的。” “办法都是人想的嘛,你没看见尚书台门前的那则告示吗?” “看见了,上面只是说:被中正评为七品以下的人,资质太差,不是品德有疵就是才学平庸,不具备为官的条件,全部打发回家;六品以上的人,暂时没有职位的,人数有限,也可搬进廨馆里来住,以便等候授职。” “看见了还不明白?这不就是机会吗?那些等候授职的人那么多,又都是生面孔,谁也不认识谁,我就说我也是孝廉,又跟你相识,谁会去查?再说了,我只是在这里蹭房住,吃穿又不花廨馆里的钱,别人明知是违规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没人去管的。” “那也不好吧,我看还是回客店里去住好些,客店离这里这么近,我也可以经常去看你……” 小默说了半天,见舒晏还是这么固执,生了气,“住嘴,你个呆子。”说到这句,反而又笑了,“我自己住在客店里,有什么意思,那样还不如不回来。你放心吧舒大哥,我已经都沟通好了。那些人,只要给钱,什么都肯答应,这点小事算得什么。” 私自容留外人住进廨馆,要是让人检举出来,罪名可不小呢。但对于小默的盛情,舒晏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那好吧,既来之,则安之。你就把行李搬进来吧。” “好嘞,我去拿。” 小默将行李搬进来,见舒晏正在把他自己的铺盖卷起,忙惊问道:“舒大哥,你要干嘛?我来了,你就要搬走?” 舒晏笑道:“我能搬到哪里去!我是想让你住里间床上,我在外间找张木板睡下。” “那怎么行,这房间本来就是你的,怎么能让你睡外间木板上,那岂不是鸠占鹊巢了吗?” “这成语用得好。”舒晏一边笑说,还是自顾收拾行李,“我身体壮的很,在家里从来没睡过这么软的床,反倒不如硬床睡得习惯。我看你身体比我弱,这床正适合你睡。” 小默微微一笑:“那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睡觉有个习惯,我们先要约法三章。” “怎么个意思?睡觉还要什么约法三章?” “当然要了。我们虽则是在一所房内,但却分为内外两间,你我各睡一间。我晚上睡觉是要插门的,不许别人打扰,晚上不许敲我的门,更不许随意进我的房间,我们都有私人空间,而且你睡觉的时候不许裸着睡。” “不能裸着睡?这倒容易,我没有那个习惯。我也可以做到不随意进里间去,你的私人空间可以保证。可是我住在外间,你每天起居进进出出的必然要经常经过的,那岂不是没有我的私人空间了?” “我有私人空间就行了,你一个大男人要什么私人空间!” “呵呵,你不也是大男人吗?” 小默涨红了脸:“哦,对对对,口误口误。我的意思是‘大——男人’,我比你小,我叫你大哥,你当然是大男人了。” 舒晏帮小默把行李搬进里间,见小默的锦缎被子和枕头上都绣有蝴蝶和鱼样花纹,不禁一笑,“你的衣服上满是蝴蝶和鱼也就算了,现在就连你的铺盖上面也都是,你白天夜晚都不离它们,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以蝴蝶和鱼为的图腾崇拜。” “哪里呀,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崇拜蝴蝶和鱼,不过它们只是我个人的喜好,其实我们羌人确实有图腾,但不是蝴蝶,更不是鱼,而是羊。” “羊?” “对,羊。很久很久以前,羊就世世代代伴随着我们的先祖,在那片土地上生存繁衍。因为据传,大禹就出生在我们羌地,我们羌人自诩为大禹的牧羊人。羌者,羊也,羌羊不分。” “这倒有趣。”舒晏边听边抓起被褥,想帮小默铺床。 “住手。”小默拦住他。 “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不习惯别人动我的被褥。” “啧啧啧,你的怪习惯还真多,难怪施得说你是怪人。” “噢,提起施得,我正要提醒你呢。”同样是说“怪人”两个字,可是从舒晏嘴里说出来,小默却一点也不生气,还冲舒晏做个鬼脸道,“前几天,他不是跟你说要举行什么成人礼的吗?明天就是咱们二十岁的生日了。” “对,今天是初五,明天就是咱们的生日。今天我在尚书台就听不少人说,新选秘书郎施得要举行成人礼,其父亲散骑侍郎施惠请了很多洛阳城内的仕宦名流去参加,场面一定不小。听说还请了侍中石崇,可是人家石侍中家里有一个女儿正好明日也是二十岁生日,也要举办成人礼,所以石侍中没有答应施家的邀请,你说巧不巧?” “他们豪门人家,请谁不请谁的不关咱们的事,我就问问你,明天你我的成人礼打算怎么过?” “你我的成人礼?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我们都是在同一天出生,为什么他们过得,我们过不得?就连人家女孩家都要举行,何况你我?” “成人礼是要家里的长辈为自己举办的。我舒晏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谁会为我举办?而你,是独自在外流浪,同样也是孤身一人,也没有长辈在身边,况且,除了我们华人外,我也没听说……” “没听说过羌人也有成人礼一说吧?” 听见小默这样问,舒晏忙解释:“噢,小默你别误会,我绝没有歧视外族人的意思,成人礼是华人自古以来的传统,各民族风俗习惯不同,外族没有成人礼是很正常的,无可厚非。” “我们羌人的确没有成人礼之说,可是我既身在中原,就要入乡随俗,何况还有你,所以我决定,明天,我要跟你一起举行一个成人礼。” “你……”舒晏以为小默又在说疯话,可是看他的表情却是极认真的样子。 “不要你管了。我们虽然没有家人,也没有石家和施家那么有钱,没有那么多宾客,可是明天我一定让你有个堂堂正正的冠礼。” 随他去吧,小默向来鬼主意多,看他明天怎么举行成人礼。舒晏一边想,一边在外面找了两张木板,并排拼在一起,将自己的铺盖枕头放在上面铺好。小默在里间也将自己的行李安顿好,各自就寝。 第六十三章 冠礼沐浴(1) 五月初六日,施府、石府、尚书台廨馆内各自举行着一场成人礼。 施府的成人礼是最热闹的。府内人头攒动,府外车马凑集,全府内外张灯结彩。冠礼要在家庙中举行,所以施家把府门内外的大路和通往西墙外家庙的甬道都铺上了大红毡子,墙上的红绸、地上的红毡、门上的大红灯笼,将全府上下装扮得喜气洋洋。晨正时分,参加典礼的客人已经来了不少,施家仆妇二百余人都穿着新衣,忙来忙去,穿梭内外。府门处,两扇朱红漆门大开,府门前两侧已经排着大大小小的各类车辆:有朝廷按官级爵位赐予的标配车,有私家自制车,有双马车、叁马车、犊车、鹿车,朱轮,黑轮,白盖,黑盖,不一而足。 施惠、施得父子均着朝服站在门前迎客。忽见两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在门前停下。正是贾恭、季思二位中正,施惠忙降阶相迎:“二位中正官光临小犬加冠之礼,敝人不胜荣幸啊。” 贾恭、季思二位中正也忙拱手施礼,“施侯,给你道喜了,令郎得选美职,又逢加冠之礼,真是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啊!” “同喜同喜。”施惠将这二人迎进去。 紧接着,吏部尚书王戎带领着琅琊王氏家族的人也来了。琅琊王氏在当时是响当当的世家大族,族人众多,其中最有名、最杰出的有兄弟五位,分别是:王戎、王衍、王澄、王敦、王导。这五人中,王戎、王衍、王澄是一门;王敦、王导又是一门。这五兄弟个个都是风神秀异、出类拔萃。王戎最年长,因伐吴有功受封侯爵,且身为光禄勋又兼领吏部尚书,很多朝士的选拔都是经他之手,在朝中有相当地位。王衍美若琼林瑶树,肤与脂玉同色,口齿伶俐,最善机变,也最乏责任担当。王澄肤白貌美,聪明颖悟,在风姿方面并不比其兄王衍差,只是德望尚轻。王敦是个另类,他性格狂放自若,不拘小节,也不注重名士容仪,甚至在清谈方面都与别人差得远,然而却最具野心,最有胆识魄力。五兄弟中,属王导的年龄最小,虽则最小,却是最有远见,最具识量的一个。 施惠在洛阳对琅琊王氏多有仰仗,当然不敢怠慢,赶忙一一见礼,接了进去。 刚再出来,又见两辆犊车驶来,正是夏侯门和荀宝二位公子,这二人下了车,因他们是晚辈,所以施惠并没有降阶相迎。施得接着,二人向施惠行了礼,施惠回了半礼,跟施得说了几句话,就请进府内。 人来得差不多了,施惠还在门前张望。施得问:“阿翁,人客到齐了,还在望什么呢?” 施惠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停了一会儿才道:“得儿,你根据今天来的客人情况能看出什么问题?” “根据今天的来客情况?”施得不太理解父亲的话,“这能看出什么问题?我只知道今天来的人不少。” 施惠哼了两声道:“人来的是不少,可是有一类人却来得极少。” “哪一类人?” “就是咱们家乡汝阴及豫州的仕人们。” “他们来与不来,什么相干?” “相干倒没什么,只是以咱们在汝阴的地位来讲这是很没面子的。你可知道,汝阴中正季思儿子的婚礼,全汝阴十之七八的仕人可都去了,他凭的什么?论家世、论身份都不如我,何以有这样的号召力,不过是仗着中正的身份罢了。” “父亲的意思是……?” “哼哼,此事我自有打算,先放在一边。你看看咱们预请的人都来了吗?” “发过请帖的人都到齐了。” “哪里到齐了?你没见一个重要的人物还没有来呢吗?” “你是说石侍中石伯父吧?我忘了告诉你了,他前些时派家人送信来说,他今天不能来了。” “不能来了,为什么?” “是的阿翁,因为他的女儿跟我同一天生日,也是在今天举办加笄之礼,他怎么能来?” “不能吧,女孩如果许了人家,十五岁就可以及笄,他家还有这么大年龄的女儿?再者说,以他家的势力,他的女儿举行加笄之礼,怎么也得轰动半个洛阳城吧,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好像是他的这个女儿并非石家亲生。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石家亲生之女,女孩的加笄之礼也只能是请些本族中的女眷,怎么会广请外族男子参加?” “这样啊,那难怪,我们就不等了,马上开始咱们的典礼。” 石家的财气要比施家大得多,可是石府内的成人礼却是异常的简单,只有芷馨、石崇夫人、几名姬妾及春兰、芍药等侍婢,不但没有宾客,甚至连石崇都没有见到。 原来,芷馨知道自己只是石崇夫妇的干女儿,并非亲生,她知道老夫人确实疼爱自己,把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但是除了老夫人外,别人可就不一定喜欢了,真要隆隆重重地为干女儿举行一个成人礼,恐怕会让人说闲话的,甚至连阿翁都不一定情愿。所以她在得便的时候就偷偷地对老夫人说:“阿母,如果你非要给我举行加笄之礼也行,不过,我恳求千万不要让父亲兴师动众地遍请宾朋,父亲每天侍君左右,那么繁忙,如果为了我的事劳顿几日,女儿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我想我的笄礼,也不用去家庙,只在这牡丹园中,就有你,再加上春兰、芍药等人就够了,我们几人无拘无束、简简单单地把笄礼完成岂不是更好?” 老夫人也知道,自己虽然宠爱这个女儿,但是她毕竟不是石家亲生,如果真要为一个干女儿大行笄礼,确实不妥,遂答应了芷馨的请求。 虽然没有宾朋,但举行笄礼之衣物、用具却一样不少,而且还都相当精美异常,世所罕见。女孩的笄礼跟男孩的冠礼相比本就不那么重要,然而老夫人却很重视。男子冠礼需要准备三套冠帽礼服,即所谓的“三加”。石母也仿照男子冠礼的“三加”仪式,也准备了对应的三套头饰、衣服等,还有必用的礼器。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牡丹园东边的一个净室内:有梅花映雪白玉笄、芙蓉出水翡翠钗、百鸟朝凤金步摇,三种头饰;天香白绢衫、绿罗百褶裙、大红绸深衣,三套衣衫;另有象牙梳,金捧盘、琉璃盏等器具。 笄礼就在牡丹园中举行。众婢女们已将园中的一块空地收拾出来,中间摆上席子,旁边放上一个精致小榻和几个胡床。 一大早,春兰、芍药二人正在为芷馨准备笄礼之前沐浴所用的浴汤及猪苓、澡豆、香料等物。石母已穿戴整齐,在一群姬妾、婢女的簇拥下走来。 芷馨忙上前施礼道:“阿母,你来这么早啊。” 石母笑道:“是啊,我女儿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能不早来?” 石崇是朝中要员,而且还被封为乡侯爵,夫贵妻荣,所以其夫人的穿戴也是有品级的,按规定,笄礼上不能穿家常的衣服,而是必须要穿正式的礼服的。 因石崇没有来,又没有其他宾客,芷馨、春兰、芍药及其他姬妾、婢女们觉得非常自在,可以不必那么拘谨,年轻女子在一起,有说有笑,很是畅快。 “阿母,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只我们几个简简单单地办一下,怎么还为我准备的那么多贵重的头饰衣服,太奢侈了。” “乖女儿,这又值得什么?你可知道,你父亲赏给金谷园中那些舞姬的宝珠,每年都不知道要几斗!” “啊?成斗的宝珠,那么豪奢,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傻孩子,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我虽为你父亲的正妻,又有你哥哥,可是他们在外面胡作非为,我屡劝不听。你阿翁在家中姬妾无数,又在外面建了一座金谷园,整天在那园中会友作乐。石家家业虽大,可我总担心,有朝一日,树大招风……”老夫人叹了口气,“我虽然有夫有子,可他们哪里肯陪我片刻,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自从我一见你,就觉得有缘,就如亲女儿一般,我为我的女儿办笄礼,哪能不用点心?” 石母指着净室内的头饰衣服道:“女子笄礼,‘三加’都各有讲究:一加,要体现女子的天然美,二加要体现女子的成熟美,三加要体现女子的高贵美。咱们就本着这个原则,也不按正规笄礼的来,我觉得你穿戴什么好看,就为你备的什么。” “多谢母亲费心。” 春兰从浴室走出,禀说,浴汤烧好了,可以沐浴了。芷馨点头,先请母亲安坐在小榻上,自己走进浴房,春兰、芍药二人替她宽了衣。芷馨迈进浴桶内,只觉一股香气扑鼻,心肺熙熙,舒畅无比,便问:“这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春兰回道:“这是西域进贡的稀有香料,皇上赏赐给家主的,今天特地给了主母,让主母带给女郎的。” “自己女儿的笄礼,当父亲的不来参加,送来多珍贵的香料又有什么用?” “你又胡说了,小心老夫人听见。” “两道门都关着,哪里就听见了。” “君侯不来更好,我们乐得自在,他那脾气,动不动就打杀人!” 芷馨安然坐在浴桶内,听着春兰、芍药说话,任由二人伺候。现在她已习惯,由一个寒门丫头到一位豪门女子的转变。刚进府的那阵子,早晨春兰为她端来盥洗水,她就忙起身称谢;晚上芍药给她宽衣侍寝,她还不好意思。 但是这种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生活,她并不快乐。她只想跟他,过那个自己动手耕田纺织的日子,即便每天吃的是青菜粟米,穿的是麻衣草履……。她抚摸着自己左肩上的那朵梅花疤痕——今天也是他的二十岁生日,他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为他举办冠礼? …… 第六十四章 冠礼沐浴(2) “小默,我把两个澡盆拿来了,你的洗澡水烧好了吗?”舒晏拎着两个木澡盆回来。 伙房内灶烟袅袅,小默正在伙房烧水,“好了好了,舒大哥,你把两个澡盆在咱们两个的卧房各放一个,马上就可以沐浴了。” 舒晏将两个澡盆放好,“你我都是孤身飘泊在外之人,非要搞个成人礼干嘛,何必图那个虚名。” 小默转过身,正色道:“舒大哥,我知道,你尚君子之道,而作为君子,必要有一个正式的冠礼,如果没有,我怕你的人生会留有遗憾。” 小默正说中舒晏的心思,他听了此话心里涌起一阵暖流,“真难为你,还好你聪明,想出这个办法。” “那当然。”小默得意道,“我们两个人互相给对方加冠,每个人既充当父母,又充当冠者,又充当正宾,真正一物三用。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让咱们无依无靠呢。” “怎么能说一物三用呢?应该说成一身三职还恰当些。”舒晏笑说,“你的好意我心领,咱们简简单单地意思一下就好了。” “已经够简单的了,我们不但没有三次加礼的正式的冠帽礼服,已经把‘三加’改为‘两加’了,甚至连‘两加’的冠服也没有,只能用其他衣服代替。” “已经很好了,我们哪有闲钱、闲工夫去操办那些,甚至就连这沐浴也可一起省了。” “那怎么行,什么都可以简单,但冠礼前的沐浴哪能少啊。”小默说着,掀起锅盖,“浴汤已经烧好了,马上舀水吧。” 舒晏将两个澡盆中放好了水,小默走进里间,拿出一块猪苓、一把澡豆,出来交到舒晏手里,道:“给,好好洗洗吧。”然后复又进去,随手插上了门,又冲外间喊道,“不许偷看啊。” “笑话,你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各自宽衣,走进澡盆中。这个澡盆比之有钱人家的浴桶要小得多,舒晏身材高大,坐进去,只能容得下一小半身子,要么整个腿露在外面,要么整个上身露在外面,要么胸膛和大腿都露在外面,正自踌躇,就听里面喊道:“你以为是在池塘里呀,澡盆这么小,哪能一起洗,你应该先洗头,从上往下洗才行啊。” “哦,对对对,我倒糊涂了。”舒晏走出澡盆,先弯腰将头发浸湿,用猪苓涂在头发上,然后洗净,复又踏进澡盆中,用澡豆涂抹着身子。舒晏并不常用这些,偶尔用一次,感觉用这些东西洗澡真的很清爽。 “小默,你这猪苓和澡豆真的好用啊。” “那当然了,平时不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哪能不好好洗一洗呢?” “真的谢谢你,小默兄弟。” “谢什么,小事一桩……啊,坏了。” 舒晏听见小默的语调由得意突然变为惊讶,忙问:“怎么了?” “我没有澡豆了,我刚才大意,一不留神,把澡豆全给你了。” 舒晏长出一口气,“嗐,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么大惊小怪的,我这里还有呢,你开门,等我给你送进去。”舒晏站起身,拿着澡豆赤条条地走到小默门前推门,发现门窗都关得严严的,而且全部用大布帘遮着,不漏一点缝隙。 小默吓得把身体藏进水里,只留头脚在外面,“不要!你,你赶紧回去。” “怎么了,你不是没有澡豆用了吗?我给你一点就是了。” “哦……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用过那个,但是用了之后身体会不舒服,所以不能用了。”小默胡诌着。 舒晏摇着头,“怪,你真是怪。” 听见舒晏已经走了回去,小默的心才放下,“好悬啊,我的女儿身若被他看见可怎么好?” “小默,你洗好了没有?”舒晏已经洗完,用巾帕擦着身子。 “马上就好,舒大哥,你先把衣服换好,去院中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已经换好了,我先在那里铺两张席子,等你出来后,我们就开始我们的加冠之礼。”舒晏没敢奢想自己能有一次冠礼,他心里激动不已,再加上第一次这样洗澡,觉得浑身清清爽爽的,很是兴奋。小默也是,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这么近距离的洗澡,非常的忐忑又不安。 …… “我从没这样洗过澡,从小到大都是你们伺候我洗澡,我自己不会洗。”施得坐在硕大的浴桶内抱怨着,偌大的浴室,只有他一个人,婢女们都站在门外。 “公子,你就委屈些吧。家主和主母都吩咐了,不许我们近前。今天是你的重要日子,必须沐浴斋戒,要虔诚,心无杂念,更不能接触女人。”阿妍隔着浴室的门劝道。 “可是,我真的不会洗啊。”施得面对诸多沐浴之物,手足无措。 “公子,所有的用品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放在了浴桶旁边的木榻上,你一伸手就能够着,后面还生着暖炉,一点不冷的。” “这些东西,怎么用?” “那瓷罐里盛的是米浆,黑色的是猪苓,黄白色的是澡豆,绿色的是香料,小瓷瓶里金黄色的是桂花油,小紫檀盒里装的白色的是脂粉,炉边燃着的是沉香。米浆和猪苓是用来洗头的,米浆是温热的,记住,洗头发时要先用米浆,然后再用猪苓;那澡豆是用来洗身子的;旁边的五个浴帕,一个用来擦头,两个用来擦上身,两个用来擦下身;把身体擦干后,披上浴袍,在炉边把头发烘烘干,在头上涂上桂花油,在身上涂上香料,脸上敷上脂粉,然后,用象牙梳把头发梳好,挽一个童子髻就行了。” 阿妙对这个过程再熟悉不过了,她隔着门仔细地一一向施得交代清楚。 “不行不行,太复杂了,你慢些说。”施得听得有些乱,他哪里记得这些,每次洗澡的时候他都是只管闭着眼享受的。 “公子,你记不住的话……要不那样,我说一样,你做一样吧。”阿妙虽然知道施得自己不会洗,因要斋戒,肯定不能进去替他洗,“先从洗头开始……” 阿妙、阿妍在门外隔门遥控施得洗澡,虽则只是动动嘴,却比自己亲自动手还要费劲。正在焦急,忽见一个小婢女走来说,“家主吩咐:外面都准备好了,客人们都在等着,让公子快点。” “哦,哦,请你回禀家主,公子马上就好了。” 小婢女刚去,就听里面传出“啪唧”的一声。原来是施得听见父亲催,从浴桶出来的时候,一着急,滑倒了。施得哎呦着,阿妙听见叫声,情急之下,就想推门进去,幸亏阿妍拦住道:“破了规矩,坏了公子的好事,你担得起吗?” “是了,险些误了大事,公子,你怎么样?能不能动?” “哎呦——能动,只是疼。” 其实,阿妙、阿妍心里也都明白,一个青年小伙子,平地摔了一跤,能有什么事?只是平日施府的人将施得这样娇养惯了。 施得洗好澡出来,换上了采衣,头发梳成了幼时的童子髻。采衣是冠礼之前要穿的衣服,也就是童年时候的衣服。正规的冠礼是要“三加”的,也就是要加三次冠,要准备三套正式的冠服。这三套冠服是:一加所用的缁布冠及与其对应的黑颜色的玄端服,代表能文;二加所用的皮弁及与其对应的白颜色的素积服,代表能武;三加所用的爵弁及与其对应的红颜色的纁裳服,代表有身份。再加上采衣,等于是四套衣服。从采衣、童子髻,到逐渐换完三套正式的冠服,代表一个人从童年到能够胜任各种角色的成年人的转变。 冠礼现场,施惠及众宾客都穿着一身玄衣缁带,各自就座。施得沐浴完出来,走至台上,向众宾客一拜。众宾客见施得身着鲜亮的采衣,摆动着风流潇洒的身段,五官精致,目光清莹,一头乌黑鲜亮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油光,本就细嫩的肌肤在脂粉的作用下更显得光洁白润,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阵阵香气。 “哇,好一个美貌的公子!” 现场一片哗然,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啧啧称赞。 贾恭向季思道:“施家公子真是犹如玉人一般啊!” “嗯,如果不看个头儿,谁敢相信他已经成年了?这脸颊,简直就跟十三四岁的差不多。” 这时,施惠走来,对贾恭请道:“贾州都,请你上台就位,咱们仪式开始吧。” 冠礼主要的角色有四个:冠者,就是要加冠的这个青年;主人,就是冠者的父亲;正宾,为冠者加冠的人,一般都是有身份的德高望重的人;赞者,协助正宾加冠的人,赞者的身份、年纪都低于正宾。贾恭是这次冠礼的正宾,夏侯门是赞者。 施惠虽说已经请了贾恭做为正宾,但是贾恭见今天在座的,要么是朝中官员,要么就是当今名士,总不免要推辞一番:“贾某愚钝,恐有辱施侯及令郎啊。我看这个正宾不如让安丰侯王公、处仲驸马或是季中正来做吧。” 做正宾是很有面子的,是早就订好了的,怎能随意更改?贾恭只是表面做做谦让。大家都知道这是客套话,都谦推:季思说,自己虽跟施家是同乡,但有贾州都在,无论如何也轮不着自己;驸马王敦说,有这么多德高望重的人在,自己年纪轻,还是外眷,更不适合做正宾;安丰侯王戎说,贾州都年高德望,又跟施侯是同乡,这个正宾理应就由你来做。 众人谦推了一圈。贾恭听后,就不再推辞,登上台去。台后一派鼓乐齐鸣,冠礼正式开始。 第六十五章 成人之礼(1) 施得跪坐在席子上,夏侯门站在他前面,将他头发散开,重新为其梳头。 “兄弟,你这满身异香,涂了什么?” “不过是桂花油,香粉之类的。” “你的天资真高,才来洛阳几年,就熟谙这些油粉之道,再加上你的天然美貌,你让洛阳城的女人今后还怎么出门?” 施得笑而不答。说话间,夏侯门已将施得的童子髻挽成了成年髻,并用巾束好。持冠人荀宝手捧着金捧盘,上面放着缁布冠,将缁布冠捧予贾恭,贾恭接过来,口中诵念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念毕,将缁布冠戴在施得头上。之后,施得回到东侧净室,脱去采衣,换上了一加所用的、跟黑色缁布冠对应的黑色袍。换好后,走至台上,对众宾客一拜,展示给众人看。 台下一叠声夸好。 一次加冠完成。施得复跪坐在席子上,夏侯门又重新给他梳头,插上发笄。贾恭从荀宝手中接过皮弁,念诵二加的祝词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受万年,永受胡福。”诵毕,将皮弁为施得戴上,施得又去净室,换了二加所用的跟白色皮弁对应的白色袍服,复向众人一拜,向众人展示,众人又赞了一回。 施得第三次跪坐在席子上,夏侯门三次为其梳头,荀宝递过爵弁,贾恭念三加祝词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然后为其戴好,施得再回净室,换上与爵弁对应的红色袍服。再次向众人一拜,向众人展示,三次加冠已完成。 夏侯门对荀宝道:“我等虽年长施公子几岁,但我等加冠之时,哪有施公子这般风度?” “是啊,施公子之翩翩,真的令我等望尘莫及,真天人也!” 这里两人对施得“玉人”、“天人”的赞个不停,另一处冠礼现场的两个人却在互相嘲笑个不停。 “不是吧,小默,你你你,这玩笑开大了吧?就算你没有准备正式的采衣,换件其它的什么都好,怎么换了一身女子的裙襦?”舒晏站在窗前,看着刚刚走出来的小默,又好笑又惊讶。小默上身穿着一件蝴蝶纹绿色短襦,下身穿一件金鱼纹碧纱裙。 小默脸色绯红,怯怯地道:“小时候,我父母嫌我淘气,所以总把我当女孩子养,给我穿女孩子的衣服。”小默虽然换了女子的衣服,但是头上一根高束的发式却没变。 “你本来长得就比正常男子柔弱些,再穿上女子衣服,不知道的还误以为你是女孩子呢!幸亏你没梳女子发式,否则,连我都辨不出了。” 小默暗笑:笨蛋,我本来就是个娇娘…… “哈哈哈,舒大哥,你先别说我,看看你自己这身衣服,也太不相称了吧?你穿的是紧身衣吗?”小默指着舒晏身穿的一件青色缎袍,捂着嘴笑。 “我又没有多余的衣服,更没有什么童年采衣,只有这一件。” “没有正式的采衣也就算了,但总要合身一点啊。”说到这里,小默又笑得前仰后合,“袖子不能盖住手肘,小腿露在外面一半,这还不说,它还这么厚,俨然就是冬天的衣服,现在已是夏季,你这是要闹什么?” 小默无心的笑个不住,舒晏却收住笑,一脸凝重,“你哪里知道,这件衣服虽然小了、旧了、不合身、不合时宜了,但是只有这件衣服才能代表我的童年。我没有正式的采衣,即便有,我也要穿这一件。” 小默也收住笑,问道:“唔,你这衣服有什么故事?” “因为这件衣服是我亡故的未婚妻为我所做的,亲手丈量,亲手缝制的。我一件青袍,她一件绿裙,那是我们第一次穿绸缎衣服。我们曾经在正月里穿着它拜年,在上巳节穿着它……” “穿着它怎么样了?以后呢?” “以后?”舒晏目光呆滞,“人亡物亦亡,没有以后了。” …… “女郎,这里给你准备了好几套新的采衣,你试试看,喜欢哪件就穿哪件。你的那件绿裙有什么好,我常常见你总是翻出来看一看,它都那么旧了,何必非要穿它?”芍药捧着几件鲜艳的采衣,不解地问芷馨。 芷馨刚沐浴完,穿好了小衣,在等着穿外面的采衣。春兰在旁边扯了一下芍药,“你就不要再多话了,女郎想要穿哪件,我们就伺候女郎穿哪件,女郎要穿那件旧的,想必自是有她的道理的,你赶快去取来,我先来帮女郎梳头。” “那好吧。”芍药放下这几套新鲜采衣,转身回房去取那件绿缎裙。 “女郎,你想梳个什么发式?” “双丫髻。” “好嘞,那个发式我也喜欢,也最好梳。” 须臾,芍药将那件绿裙拿来,替芷馨穿好。 众婢女都围着老夫人在牡丹园中的空地上,见芷馨穿着一件极不合适的旧衣服出来,都是一惊。老夫人也惊讶地问:“女儿,我给你准备了好几套新衣,你怎么穿了这件衣服?这衣服不光旧,而且还这么小!” 芷馨面对众人的质疑,不知道该说什么,春兰替她说道:“主母,笄礼之前换的采衣,原本就是为了体现童年时的样子。新衣再鲜艳、再合身,却没有任何童年趣味,任何回忆。所以,笄礼前必须要真正穿着自己童年时的衣服,才更能找到童味,找到童年时的感觉。” 姬妾们也道:“春兰说的也是,女郎穿着这件衣服,再加上这双丫髻,想必就是她小时候的样子了。” 石母瞅着芷馨笑了一会,“嗯,也好,只要女儿喜欢,怎么都行。我们加笄开始吧。” 芷馨跪坐在席子上,老夫人吩咐春兰道:“替你们女公子梳头,充当赞者,我呢,既是母亲,又充当正宾。” “好的,主母。”春兰将芷馨的双丫髻散开,手持象牙梳,请示道,“主母,要给女郎梳个什么发式?垂髻还是高髻?” “笄礼当然要梳高髻了,凌云髻、十字髻、飞天髻,都可以。我看呐,现在的年轻女子流行梳灵蛇髻,灵蛇髻梳起来既俏丽又时尚,你就给梳个灵蛇髻吧。” “阿母,我不喜欢高髻。”芷馨轻拽老夫人的衣襟,悄声道。 “哦,不喜欢高髻?我女儿童心未泯,还想梳垂髻。不过,你年龄大了,今天既然是你的及笄之礼,梳垂髻自然是不可以的。”芷馨的这个要求倒让石母有些为难,“诶,我突然想起,以前汉宫中流行出来的一种叫做百花分肖髻的发式,那个发式不高不垂,而且俏丽又不拘谨,你看怎么样?” 芷馨欣然同意。 “那个什么百花分肖髻,主母虽喜欢,女郎也同意,可,可我不会梳啊。”春兰拿着象牙梳有点迟疑和犯愁。 “哈哈哈,我倒忘了,这髻是我小时候流行的,现在已经没人梳了,你们年轻人怎么会梳,来,我来指点你怎么梳。” 石母指点春兰,替芷馨将百花分肖髻梳好。芍药手里端着金捧盘,里面放着梅花映雪白玉笄,石母拿在手中,刚要插笄,却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插髻之前是要说祝词的,可那一套祝词我又不会……” 春兰笑道:“主母,那一套祝词在公子行冠礼的时候,我们也听过,文驺驺的,能有几个人会说?再者说,那些东西咬文嚼字,即便说了,也没人听得懂,我看呐,你就不如什么简单、什么好听就说什么吧。” “嗯,说得好。咱们不说那个,……我说点什么呢……噢,有了,就祝我女儿越长越标致,永远做我的好女儿吧。” 石母说完,就将晶莹白润的梅花映雪笄插在了芷馨的发髻上。芷馨随后回房,换上天香白绢衫,走出来向众人深施一礼。众姊妹见她未敷脂粉,天然润泽,面如胶月,眸似明珠,不流不盼,举止温文,不愠不笑,都一阵赞叹,“好个端庄素雅,冰清玉洁的女娘!”石母尤其欢喜。 赞叹了一会,芷馨复跪坐在席子上。石母说道:“不必另行梳头了,二加、三加就都用这个发式吧。”吩咐罢,她从芍药手中接过芙蓉出水翡翠钗,想了一想道:“一加呢,我祝我女儿越长越标致,既然长得标致,就必然要找个好夫君,所以呢,二加的祝词,我就祝我女儿早日择个好夫婿。” 年轻姊妹们听完都哄堂大笑起来,芷馨羞得满脸通红,埋怨道:“阿母,哪有在笄礼中说这个的?” “怕什么?说这个怎么了,这里又没有外人。”石母边说边将芙蓉出水翡翠钗给芷馨插上。钗与笄不同,笄一般就是一股,而钗通常分为两股。这根钗是由一块上好的翡翠雕琢而成,红中透绿,被匠师巧妙地雕成了芙蓉出水的样式,独具匠心。插好钗,芷馨回房,脱下天香白绢衫,换上绿罗百褶裙,走出来向大家展示。为了适应二加成熟美的需要,这次,芷馨涂了层胭脂,用黛笔画了眉,上了点唇红,绿裙衬红颜,这么一装扮,芷馨由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位红粉佳人:身段曼妙,行动风流,眼含秋水,摄人心魄,红唇微启,倾国倾城。 第六十六章 成人之礼(2) 阵阵微风吹起,园中的牡丹随风轻舞着。众姊妹们看着芷馨从妖艳的牧丹丛中走过,纷纷惊呼:“哇,这哪里是人间女娘,分明就是一位牡丹仙子下凡,我等若为男子,必然当场拜倒在伊裙下,可惜我等只是女子,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正嬉闹的开心,忽然听见有人朗声问道:“哪里有牡丹仙子啊?” 众姊妹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知道是石崇来了,都忙忙的屏息敛气,不敢出声,现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芷馨也忙向前施礼道:“女儿见过父亲。” 石崇大笑道:“女儿免礼。” 石母埋怨道:“今天是女儿及笄之日,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怎么这么晚才来?” “唉,夫人,你有所不知。咱们女儿的笄礼,你不让跟外人说,朝廷内外,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不,今早潘安仁来访,我又不好向他怎么说,只好等他走了,我才匆匆赶来。” “是那个号称千年一遇的美男潘安仁吧?他来访,无非就是为了你们金谷雅集的事,还能有什么大事?” “也不光是为了雅集,还有太子的事,现在朝中齐王党的人又故技重施,说太子资质鲁钝,实在不堪继承大统,向皇上进言要废掉太子,另立皇上的弟弟齐王为储君。你也知道,太子及贾氏一族乃是我们的靠山,我们必须要保住太子……” “不管是为了什么事,总之你是来晚了,你要怎么补偿女儿?”石母不想听那些有关朝政的事。 “晚是晚了点,不过你们刚刚加完两次笄,第三次还没加,也算不上太晚,但是,补偿还是要的。”石崇说完,冲身后一摆手,马上有人捧着一个紫木盒走来,盒子上盖着一块红绸。 石崇将红绸掀开,顿时一股光芒在太阳下灼灼闪耀,险些亮瞎了在场众人的眼睛,每个人都瞪大眼睛,做惊呆状。 “女儿及笄之礼,这盒珍珠正合二十之数,就当是我对女儿的补偿吧。” “这还差不多。”石母点头,她自知丈夫的豪奢,并不感到过分惊讶,只笑了笑,“光补偿怎么行,你既然来了,这第三次加笄就由你来吧,我正为“三加”的祝词犯难呢。” “这是自然。” 芷馨虽说是石崇夫妇的干女儿,但是,她与石崇平日却很少有交集。因为石崇平日很少关心家事,认芷馨这个干女儿,只是夫人一个人的意愿,石崇并不赞成,但他又不想违背他的夫人,所以干脆就放手不管。 芷馨在石崇面前有些不自然,她跪坐在席子上,表情拘滞,老夫人为她摘下芙蓉出水翡翠钗,温声说道:“不必拘谨,就像刚才一样。” 芷馨想:哪里能像刚才一样?这些姊妹们都低头敛首的,大气都不敢出。父亲来了,虽说于我是有了面子,可是这气氛却一点也欢乐不起来了…… 石崇不光是一个有名的豪富,而且还相当的有文采。他手捧着百鸟朝凤金步摇,口念三加的祝词,声音洪亮,竟一字不差。念完祝词,将金步摇给芷馨戴好。这金步摇的正中是一只大金凤,周围大大小小的各种金鸟将它相拥,金光闪闪,巧夺天工。芷馨戴着这顶金步摇,回净室内换上了最后一套礼服——大红绸深衣,出来拜了石崇夫妇及众人。众人此刻虽想赞叹,但是由于有石崇在场,谁也不敢贸然出声了。 “夫君莫要笑话,虽则是女儿笄礼,但今天没有外人,权当是我们老少几个的自娱自乐,不光祝词是我自编的,而且这礼服也没按正规礼制,是我自己主张做的。” 石崇笑道:“这很好,现在的士族,就讲究不拘礼数,怎么随意怎么来。女儿这身相貌举止,再穿着这一身大红深衣,配上这金步摇,真正雍容华贵,高端大气。世人虽以牡丹代指富贵美好,但是这满园牡丹在咱们女儿面前也黯然失色。” 石崇夸了半天,见旁边姬妾、婢女虽多,却都低着头,连一个附和的人都没有,便怒喝道:“你们都是傻子、瞎子吗?我女儿这样美貌,你们居然都看不到,连夸赞几句都不会?” 众人都吓得不知所措,想要跟着夸耀两句,却又怕说错话,受石崇责罚。 “夫君莫怪,你没来的时候,我们都玩得开开心心,她们都围着女儿团团转,夸耀了半天了,只你一来,她们就都不敢随意了。”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那倒不敢。”夫人赔笑说,“女儿的笄礼已完,我们娘几个要喝几杯醴酒,庆祝一下,不知可肯赏脸?” 石崇还没来得及答话,其夫人紧接着又道:“夫君如果有事,大可以不必陪我们。” “哈哈哈,这是要下逐客令啊。我知道你们不想我留在这里,不过,我还真的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在豪门世家,对正妻可以不宠幸,但正妻却有绝对的地位。石崇虽然对下面的姬妾动不动就随意打杀,可是对自己的正室夫人却必须尊敬几分。 石崇走后,众人又恢复了轻松的气氛,有说有笑。石母命摆上食案、酒盏、食馔,大家畅饮。 见了石崇,芷馨心起波澜:难道皆是命数?当年,我父亲被洪水冲走,肯定是必死无疑的,可我母亲却口口声声说我父亲在洛阳,让我来洛阳寻亲。果真,我寻着了一个父亲,这个石崇。真是天命弄人,阴差阳错,我一个寒门丫头,却成了豪富之女。他虽对我不甚在意,但是石家老夫人对我却很好。我如今也可以说是鲤鱼跳龙门了,再退一步说,即便目前我是属于寄人篱下,可是以我如今的身份,不愁找不到一个好夫家,肯定是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到时候谁会知道我出自一介寒门?可是——如果可以重来,在舒家庄岸边,我却宁愿不登上那船。 …… “你想什么呢?”小默望着神思远游的舒晏许久。 “噢,没什么。”舒晏被小默从回忆中拉回来,“我们开始加冠吧。” 窗前的空地上放着一张席子,两个人面对面地跪坐在席子上,小默拿着一把桃木梳,将舒晏的头发缓缓的一把把的梳着。两人虽已相熟很久,但是却很少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小默别看总是大大咧咧的,但是动作却总是带着一种柔和感,让舒晏感觉极其受用。 “嗤。”舒晏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小默问。 “我笑你平日总是风风火火的,十足的野男人,但是你手的动作却轻得很,倒像个弱女子。” 小默脸一红:“你这人真是不识趣,我是怕你疼了,所以我才故意轻的,你还想我暴露粗犷的一面,那也容易……”说着,小默将梳子从头皮用力向下迅速一划。 “哎呦。”舒晏叫了一声,卷结的发丝阻断了两根木梳齿,“不过是开个玩笑,你怎么当真?” “哼哼,当然当真了。我不光是惩罚你刚刚开我的玩笑,更重要的,我是惩罚你,在这么正式的场合,你却神不守舍的,心思神游了老半天,不知道去了哪里,不把今天的冠礼放在心上。” 舒晏摸着头皮,“哪里呀,我不过是出了一回神而已,这算什么错?” 小默情知自己莽撞了,接下来的动作反倒越来越轻柔了。不知是因为生了气还是因为后悔把舒晏弄疼了,明明是舒晏受了委屈,可是他好像比舒晏还要委屈,眼中竟然有些湿润。他借势将舒晏的头按下,没让舒晏看见,并将他的头发挽好,敷上了一块巾帻,插上了笄。 舒晏道了谢,接过小默手中的桃木梳,“小默兄弟,来,把你的头发散开,我也来帮你梳头。” “哦,不必了。”小默挡住舒晏的手,“我不想改变我的发式。” “那怎么行?你这个发式怎么加冠?” “我本来也不想加什么冠,主要是想陪你加冠而已。” “既然是陪我加冠,就要一起加,否则就是没有诚意。”小默还想拒绝,可当舒晏将手带着温度贴上他的头皮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暖流和安全感,这是他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使他没有半点力气去反抗了。 “咦,你这个束发的玉管中间不是有两个小孔吗?正好可以用来插笄。”舒晏放下桃木梳,将小默的头发挽起,敷上巾帻,用发笄横插在了那根玉管中间。 “舒大哥,你为我插了发笄又有什么用?我们没有冠礼专用的冠服,即便是普通的冠帽,也只够你一个人用的,不足以供两个人的冠礼之用啊。” “办法总是想出来的嘛,我们既然可以用日常穿着的衣服、这顶儒巾、这顶卷梁冠来代替正式的冠服,可以把三加变为两加,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两顶帽子交替来戴?” “交替来戴?怎么个交替法?” “就是一加的时候,我们每人戴一顶,到二加的时候,我们就交换一下,戴对方的那一顶,不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 第六十七章 比德于玉(1) “那怎么不行?”舒晏两手各托着一顶帽子,“儒巾代表学业,卷梁冠代表仕途,《论语》中说,‘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这足以说明,‘学’和‘仕’是相互交织、相互融合的。” “哦,想起来了,你每晚念书,我好像听你念过什么学而优、优而学之类的,我虽然不会背诵,但是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一些:第一句‘学而优则仕’的意思是先学习后做官,而第二句‘仕而优则学’的意思是先做官后学习,我的理解可对?” “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其实对于古籍的理解,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古圣先贤的意思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完全领会,只要不违背古人的本意就行。” 小默本身就是个办事不按常理的人,听了这个办法觉得挺好玩的,遂转忧为喜:“既然圣人都是这个意思,我们当然不能违背他了。” “嗯,这就对了嘛,你先选一顶。” “舒大哥,你是典型的‘学而优则仕’的人,那你就先戴这顶儒巾,到二加的时候再戴这顶卷梁冠,正符合你先为儒后为官的人生历程;我呢,就先戴这顶卷梁冠吧,我既非儒又非官,先戴哪个都无所谓的。” “谁说你一定就非儒非官了,人这一辈子,谁也不敢保证以后怎么样,说不定你戴了这顶卷梁冠之后,还真当了官呢!” “瞎说,我怎么能当官呢,我是一个羌人,而且还是一个……”小默心直口快,差点将自己的本质说出来。 “羌人怎么了?胡人做官的多的是。你还是什么?怎么说了一半?” “我还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呵呵呵,不适合做官。”小默笑着打岔,“我们扯得远了,先办正事要紧。” “嗯,我们都跪坐了半天了。” 舒晏捧起卷梁冠,小默捧起儒巾,舒晏开口念一加的祝词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咬文嚼字的话,你念那么快,我怎么跟得上?” “哦。”舒晏笑了笑,“其实我们两个这是自娱自乐、自欺欺人。我们又不是什么王侯家的公子,哪用得着什么‘三加’、‘三祝’的呢?这些祝词确实是有些生僻,你不会念的话大可不用念,亦或是随便念一些别的话也行。” “不行!你一生一次的重大礼仪,怎么能随便念些别的?你慢些念,你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就是了。” 舒晏见小默这么认真,也只好依他了。两个人念完祝词,就将各自手中的帽子戴在了对方头上。两个人起身回房,将各自那身互相嘲笑的衣服脱下,小默换了一件蝴蝶纹白袍,舒晏也换了一身白袍,就是那天去牡丹园外游玩的时候,一同穿的那两件。 两个人出来,相视一笑,舒晏道:“怎么这么巧,我们还穿了那天同样的衣服!” “真的好巧。这是因为我们两个人‘心有灵犀’的缘故吧。” “什么‘心有灵犀’,其实根本也说不上什么巧合,因为我本身就没有多余的衣服,只这两件而已,这种巧合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小默暗道:你这个人,浪漫一点会死吗?…… 两个人的冠礼,没有父母、没有正宾、没有赞者、没有众宾客,不必向谁行礼,只是两个人互相欣赏。 舒晏看着小默,满身蝴蝶萦绕周围,貌似春光,笑容明媚,一头乌发一丝不乱梳于头顶,双眸明澈,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皓齿,言行举止、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一股快意洒脱。 这双眸底深处的男子,一身素袍,一顶儒巾,乌发高挽,两道浓眉,一双朗目,不怒带威,鼻梁高挺,双唇微闭,不喜含笑。侧向看去,额头、鬓角、眼、眉、睫毛、双眉间的胎记、鼻梁、耳朵、嘴唇,就连脸颊,都是有线条的,勾勒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 “小默,你的这身装扮,既有华人男子的儒雅风流,又有胡人男子的狂野豪放,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柔美,你的这种别样美真真让我无法形容,美出了另类的高度,像你这样的绝美异族男子,真是世间少有。” 眸底男子的话将眸子的主人逗笑:“美要因人而异,世间的俊男美女分为很多种:像你这样的阳刚美、像我这样的阴柔美、像施得那样的羸弱美、像豪门闺秀那样的淑娴美、像寒门女子那样的自然美等等多种,舒大哥,你喜欢哪种?” “我不敢自称阳刚美,但是我认为,男人就应该阳刚一些,像士族公子那样的羸弱美,也叫美吗?” “哈哈,在你的眼中,我跟施得这样的男子都不算美对吗?” “呃——”舒晏顿了顿,“你跟他虽说都缺乏阳刚之气,可是我总感觉你跟他的那种美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同也说不清楚,你好像是有点外刚内柔,他则是外柔内刚;他举手投足虽弱柳扶风,骨子间却自带一股男人的潇洒;而你虽举止豪放干练,却——” “却如何?” “却......”舒晏挠挠头,“我也说不出。” 小默偷偷一笑:“不管怎么样,抛开我这个另类的不算,就拿你和施得两种类型的美来说,像你这种既儒雅又坚毅、既俊朗又干练,浑身充满阳刚、散发着英气的男子,在当今社会,恐怕并不如施得那样的羸弱英气型男子吃香。” 阳刚美男苦笑:“这我知道,虽说整个社会都是如此,但也并不能说明这不是一种病态。” “是的,不过我跟他们不同。”小默看着舒晏甜甜笑着,“我偏偏喜欢你这样阳刚的……” “我们扯得远了,快点二次加冠吧。” 两个人复跪坐在席子上,互相正了正发髻,小默跟着舒晏念了二加的祝词,互相换了冠帽。回房,小默换了一身金鱼纹缎袍,舒晏则换了新发的尚书郎朝服,虽说不是正式加冠礼服,但却新鲜有趣。 两个人又互相打量一回。 “我们的冠礼结束了。” “对,结束了。”舒晏眼中满是感激,“谢谢你,小默,你给了我一个新鲜、别样、又快乐的冠礼。” “你也是。”小默微笑看着舒晏。 “什,什么结束了?”一句不太流利的声音传来。 两人扭头一看,见有一个人拎着一大壶酒,脚步有些踉跄地走来。 “叶兄,你怎么来了?” 叶舂走至近前,明显带着酒气,“自从吏部让我们这些没授官的孝廉们搬进这个廨馆之后,整天无所事事,就等着吏部的通知,真是上不上、下不下的,有心回去,却又不死心;可是不回去,就只能在这里干耗着,不知要等到什么年月。今天,我觉得烦闷,就想喝点酒,喝到一半,忽然想起舒兄弟你今天没去上值,应该在下舍休息,所以我就想来找你喝几杯。” “这样正好,小默兄弟也在,我们一起喝个痛快。” “妙极妙极。”叶舂醉醺醺地,“诶,你们两个在干嘛?我刚刚听你们说什么‘结束了’?” “噢,我们两个在加冠。” “加冠?讲笑谈吧,给谁加冠?” “我们两个互相给对方加冠。” “互相加冠?”叶舂一头雾水,“今天是我喝多了吗?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你当然听不懂,因为这事从来都没有过,这是我们自创的。”小默笑着回道。 “自创的?” “对啊。”小默将他和舒晏两人加冠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噢,我好想听明白了,你们两个互相给对方加冠,这倒有创意。”叶舂晃了晃脑,清醒了些,“不过,你们两个小兄弟虽然聪明,但是毕竟年轻,怎么忘了一件事?还差一道关键步骤没做,怎么能就这样结束了?” “什么事?” “冠字啊。加完冠之后,是要取表字的,小默兄弟不知道,舒兄弟应该知道啊。” 舒晏笑道:“加冠之后要冠字,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表字的重要性虽然次于正名,但却要跟这个人的行为品行相贴切才行,不能乱取,应该交由一个长者或是饱学之士来取,我们自己怎么能不知天高地厚的给自己取表字?如果取得过高了,岂不是让人家笑话?” “怎么会高?以舒兄这样的人品,用什么表字都不为过。” 小默突然眼前一亮:“叶兄来得好巧!本来我跟舒大哥的冠礼举行得非常仓促,更没有什么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为我们主持,所以就没有考虑冠字的事。叶兄博学多才,又年长于我们,这件事正好就有劳叶兄吧。” 见叶舂犹豫了一下,小默眼睛一转,冲着舒晏叹了口气道:“叶兄博学多才,声名远扬,又跟我们交好,做这个冠字人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人家嫌弃咱们是漂泊在外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不屑为我们冠字。舒大哥,我们还是改日请别人冠字吧,不要难为叶兄了。” “哦,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叶舂听了这话,脸都急红了,慌忙解释,“我的本意是我无德无能,不配做二位的冠字人,小默兄弟说这话真是冤死我了。好吧,既然承蒙二位不弃,我就权且做这个冠字人吧。” 小默见自己的激将法成功,暗自发笑。 “我叶某虽然不才,但是在我的家乡,各种冠、婚、丧、乡饮酒之礼却出席过不少,这些礼仪我都懂,来来来,你们二位还坐在这张席子上,我为你们冠字。” 叶舂看着跪坐在席子上的一对青年,思索了片刻道:“表字有了。” 小默问:“是什么?” “急什么,听我先念冠字祝词。”叶舂又呷了一口酒,晃了晃脑袋,大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啊?你念的是什么?叶兄,你真是喝酒喝糊涂了吧?”听了叶舂念的祝词,舒晏又生气又好笑,忙打断他。“你现在是主持冠礼,又不是婚礼,你怎么能念《诗经》中的这首《桃夭》诗呢?” “哦,哦,哦,弄错了,弄错了。”叶舂使劲一拍脑门,“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小默也听出了眉目,他扭头看着紧挨自己跪着的这个雄姿英发的男子,喉结滑动,正在指责着那个醉酒老兄。 嘻嘻,念错了吗?我不介意,我倒希望日后真的会有一场婚礼,一场属于我和他的婚礼。 第六十八章 比德于玉(2) “都怪你们两个少年,一个高大阳刚,一个柔弱娇小,又都这么美貌,像极了我曾经主持过的一场婚礼中的一对男女,再加上我酒后有些糊涂,所以就弄混了,丢了丑。”醉酒老兄一边拍着脑门一边解释,“咱们重新开始啊,重新开始,听我念正确的,‘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舒尚仁’。” “舒尚仁?” 小默在低头含笑,想着心事,叶舂念的什么他完全没听见,只听见了舒晏重复了一遍的最后的那三个字,他觉得这个名字好笑,便大笑起来:“什么,什么?你给舒大哥取的表字叫什么‘书上人’?哈哈,太好笑了,那我的表字可不可以叫‘画中人’呢!叶兄你今天真是醉了啊。” “喂,不知道就不要瞎说。什么‘书上人’、‘画中人’的。我说的‘舒尚仁’的‘舒’是舒兄的姓氏;‘尚’是高尚的尚;‘仁’是仁义礼智信的仁。只因《论语》中有‘好仁者,无以尚之’之句,是极好的赞美之意。我想,舒兄经常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甚至他的仁孝已经出于大多数君子之右,这句话形容舒兄是再合适不过了,所以我给他取了‘尚仁’二字。你的‘画中人’怎么解?” 小默低头默念着“舒尚仁”三个字,想了想,突然他一拍大腿,笑道:“当然有解了,我说的‘华’也不是画画的‘画’,而是华山的‘华’,因为我父亲就姓‘华’。至于‘中人’嘛……因为我舒大哥说我,既有华人的儒雅风流、又有胡人的狂野豪放,取华胡之‘中’;有时洒脱,像男人、有时温柔,又像女人,取男女之‘中’,所以我叫‘中人’。” 叶舂道:“‘中人’的解释倒还凑合,但是这么巧啊,你父亲真姓华?” “当然了,我再怎么狂放,这个能乱说吗?” 舒晏也道:“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才知道你的大名叫华小默。” “虽然我的父亲姓华,但我的大名不叫华小默,而叫姜小默。” “姜小默?为什么?” “嗯,说来话长,等有空了再跟你解释。” 舒晏听了便不好追问,而是对叶舂道:“叶兄,我的这表字起的太过、太高了,我怎么能当得起?断不敢领。” “怎么不敢受?既然要我给你冠字,那么,冠的什么字就要听我的,如果你非要不领这个表字,那岂不是看不起我?” 小默笑道:“叶兄说得对,在当今社会,你不敢领这两个字,还有谁敢领?我觉得‘舒尚仁’这个表字起得太好了,好得不得了,不光朗朗上口,连带着我的表字也就有了。” “你不等叶兄说,自己就把表字想好了?”舒晏笑问。 “是啊,我才不管什么人与名相配不相配的,更不管什么高了、过了、大了的,只要好听,只要我喜欢就好。舒大哥既然叫‘书上人’,那么,我作为他的好兄弟,自然就应该叫‘画中人’了,这样才更相得益彰嘛。” 叶、舒两人听后都忍不住笑。 “你们笑什么?我是认真的,以后,私下里你们就称我为‘小默’,在正式场合,我就叫‘华中人’了。” 叶舂一拍手道:“这样也好,小默兄的行为怪异,我还真有点拿捏不准,如果真让我为你取表字,说实话,还真有点为难。小默兄自己取的这个表字既通俗又上口,而且还与舒兄的表字相匹配,真的妙极了。” 舒晏听了,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真被小默的天真打败了。 两个人拜谢过了叶舂,小默道:“舒大哥,你陪叶兄去屋里坐,叶兄这里有酒,我再去弄几样肴馔,咱们好好喝几杯,庆祝庆祝。” …… “咱们三个当然要好好喝一回,不过今天可不行,今天是你的重要日子,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夏侯门拍着施得的肩膀说道。施得在今天的冠礼上被折腾了好半天,刚刚加冠完毕,正跟夏侯门、荀宝二位公子道谢。 荀宝也随应道:“夏侯大哥说得对,你今天可不能喝醉。马上,贾太常就要为你冠字了,还不快上台去。” “也好,反正咱们小弟兄有的是时间,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好好地酬谢你们。”施得说完,离了夏侯门、荀宝,登上台去,等待贾恭为其冠字。 贾恭念毕祝词,对着在场的众宾客一拱手,笑道:“诸位贵宾,今日,施侯请我为其令郎加冠,是我莫大的荣幸。我虽不敏,然承蒙世人错敬,加过的冠却不在少数,但是像有施家公子这样才貌的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当朝大美男潘安仁年轻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刚才诸位也都看到了,三场冠服下来,真是惊艳全场,把其比为玉人一点都不为过。现在我又要为其冠字,取个什么表字才能配得上施公子这样的人品呢?我左思右想,现在有了答案。《论语》中孔夫子有‘君子比德于玉’之语,所以我想为施公子取表字为‘比玉’。 比玉,比玉,比之美玉也,形象地反映了施公子玉人般的品貌,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啊?” 台下众宾客听了都拍手称妙,施惠也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姓施名得字比玉,这名字既上口而且寓意又好,贾州都真高明啊,就这么定了。” 施比玉谢过了贾恭,冠字之后,贾恭等人的使命完成,接下来就是宴宾和祭祀了。施府大排筵宴,宴请所有的宾客们,席间又安排了歌、舞、戏助兴。今天来的宾客非常多,光正规宾客就有一百多人,再加上他们带来的随从,共有好几百人。虽都是客,但也分三六九等,一等贵宾们当然都是安排在上房,次一等的安排在偏房中,下人们自然就只能在外面挤一挤了。这么多的宾客,可把施府上下给忙坏了,几百名男奴女婢进进出出,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宾客,戏子,加上施家主仆足有七八百人,敬酒声、吆喝声、欢笑声、锅碗瓢盆声、歌舞声,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豪门士族人家不光人数多、排场大,而且他们的宴席也都是山珍海味,水陆奇珍,寒门小户哪能及得万一? 冠礼结束后,是要酬谢正宾的,按照通行的做法,谢礼是一束帛、两张鹿皮。施惠早就备好了这些礼物,已经装上了车,准备等宾客们散了之后,给贾恭送到府上去。 与施家的超大排场不同,虽然身处当今顶级富豪家里,芷馨的庆贺宴席上却只有不多几人,显得有些冷清。人虽然少了点,但是席面却是一点不含糊的,都是珍馐美食。在石崇走了以后,芷馨的笄礼也就结束了,这些女子们又恢复了热情,推杯换盏,燕语莺声,不亦乐乎。 欢宴多时,石母有了些醉意,芷馨送石母等出园。刚至园门外,忽见迎面来了一位公子,众人见了,都道:“大公子来了。” “阿母。”那位公子走到石母跟前施礼问安。 “我儿,你来做什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没我的允许,你不准踏进这园子半步,你不听我的话吗?” “阿母,你冤枉我了,自从那天你吩咐过我之后,我可是从没有进过这园子,也从没见过妹妹一面的。” “唔,那你今天做什么来了?” “我做什么来了?说起来我还要埋怨你呢,妹妹笄礼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告诉我。”石大公子对其母抱怨着,“我刚从外面回来,就听见下人们说,今天是妹妹的及笄大礼之日,父母亲都来为妹妹庆贺。我想,芷馨既然是你的女儿了,也就是我的妹妹了,妹妹的笄礼,我这个做哥哥的怎能不参加?所以我就放下其它的事,赶忙跑了过来。” 石母听后笑道:“呵呵,总算有了点做哥哥的样子。不过,你有这份情意就好了,现在笄礼已经结束了,你在此逗留也无益,你去跟你妹妹问声好,然后马上回去。” “阿母,你放心吧,芷馨现在已经是我的妹妹了,我是不会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的了。” 石大公子走至芷馨近前,冲芷馨施了一礼道:“今日是妹妹成人大礼之日,我却不知,没来得及参加,还请妹妹赎愚兄不知之罪。” 芷馨只是低着头还了礼,却不说话。 石母说道:“行了,你回去吧,你妹妹也困乏了,让她早点休息吧。” “喏。”石大公子答应着,陪着母亲回去了。 本来,女孩子的笄礼,是在许嫁以后,达到十五岁的时候举行的,所以十五岁又叫及笄之年。女孩到了二十岁,不管有没有许配人家,都要笄礼的。且本朝有规定,女孩在十七岁之前就必须要嫁人。 今日的笄礼过程,早已触动了芷馨心里的波澜,让她思绪万千——自己离开汝阴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本应该可以在自己最好的年华,把自己最好的品貌,交给自己最爱的人,那个人就是舒晏。如果没有这个石大公子,现在我早就跟心爱的人成了亲,已经为人妻,甚至为人母了。何至于到二十岁了才举行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笄礼?事情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是,自从刚才见了石大公子,还是唤醒了她那日的回忆,一场噩梦般的的惊险遭遇。她的心内如同海上巨浪一般,波涛滚滚,久久不能平静。 第六十九章 寒门贞女(1) 五年前,也就是咸宁六年,司马炎派大军攻打东吴。石崇及夏侯门的父亲也参加了这场伐吴之战。石崇的儿子及夏侯门也随军来到南方,只是他们来南方是来游玩的,而不是来打仗的。平吴以后,石公子及夏侯门等人随大军返回。大军威武凯旋,一路上,百姓们都想一睹得胜之师的风采,都在大军路过的沿河沿路围观,汝阴舒家庄的百姓亦是如此,其中就包括刚刚十五岁的芷馨。 石公子和夏侯门等人在路过汝阴的时候,偶然在人群中发现了身着红裙,清新脱俗,天生丽质,有如出水芙蓉一般的芷馨,当时就把石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无奈船队疾行,片刻不能停留,石大公子只能望岸兴叹,跺足捶胸,只恨无缘得到。幸好旁边有夏侯门在,替他留心,记下了这里的地址。回去以后,石公子日夜惦念着芷馨,等待着南去的机会。恰巧第二年,司马炎要接孙皓五千姬妾入洛阳,石公子一看机会来了,主动请求要随人去江南护送五千美女回洛阳。他事先预谋好了,找了一个江湖术士,就是那个自称诸葛亮族孙的人,先去舒家庄一带打探消息,确定之后,自己在三月初回程的时候就把芷馨劫走。 这个诸葛术士来到舒家庄,留心走访,得知芷馨就是石公子要找的那个女孩。他正想着如何寻找突破口,接近芷馨,不料芷馨竟然主动请他算命,自己往渔网里钻。他喜出望外,通过察言观色,花言巧语,得到刘氏、芷馨母女的信任,哄骗芷馨说,她的如意郎君在北方,三月当有肌肤之亲。这就为日后石公子的出现打好了梯子,让芷馨自己认为,遇到石公子是上天的安排,命中注定的。接着又听了刘氏关于韩宁的话,他临时心生一计,胡诌说芷馨的父亲韩宁大难不死,现在身在洛阳,怂恿芷馨去洛阳寻亲。因为在半路上下手,总比在家里面要方便得多,而且还可以谎造芷馨被水淹死的假象,这可以让芷馨的亲人们都死了心,不再寻找。他又害怕舒晏等别的亲人同去,不好下手,所以就借用《周易》中的卦辞“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鼓励芷馨一个人去。在舒家庄渡口,他打扮成船东,主动搭载芷馨姊弟去洛阳。后见舒晏和芷馨难舍难分,唯恐舒晏情不能禁,最后也跟着同去,所以就催促着芷馨快行。 虽然去的不是芷馨一人,而是跟若馨姊弟两人,但是若馨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极好对付,只制造了一次小小事故就让姊弟两人双双死心,瞒天过海了。 诸葛术士二人划着小船载着芷馨姊弟行在前面,坐在大船上的石公子和夏侯门跟在后面,瞅准时机就撞了上去。当时就把小船给撞翻了,小船上四人落了水。芷馨姊弟不会游泳,当时就昏迷了,诸葛术士和船工深识水性,他们迅速把小船扳正,诸葛术士先将芷馨救上大船,船工又把若馨救上小船,然后再将若馨送到了舒家庄,并谎称芷馨没有救上来。 在大船上,石公子命十多名婢女将芷馨抬进一间内舱,精心服侍。芷馨慢慢醒转,依然惊魂未定,见自己独身躺在软床上,周围站着十多名锦衣女子,还有一位白衣少年。 “你们是谁?这是哪里?我弟弟呢?” 白衣少年道:“这位小女娘不要慌,我们是去洛阳的官船,你现在大官船上,非常的安全。由于行船失误,我们刚刚撞坏了你们的小船,非常的抱歉……” 芷馨没有看见若馨,等不及听他说什么抱歉的话,忙问:“我弟弟呢?” “我们的船行过快,而且又极大,你们的船已经被撞断,船上的人全部落水,我见状马上吩咐我大船上的船工下水搜救,可是由于这里正值急流险滩,水流甚猛,只救得你上来,其余人却不见踪影。” “我不能撇下弟弟不管,我要去救他。”芷馨说着就要起身向外走。 众婢女们忙将她按下,白衣公子劝道:“小女娘,你又不识水,怎么救得了人?岂不是白白搭了自己一条命去?我劝你先不要急,保重身子要紧。我已经派了不少人去打捞,一有消息马上会通知你的。” 芷馨嘴上虽说要去救人,可是经过这一折腾,身心都遭受巨大打击,连半点力气也没有,床都不能下,怎么还能救人?只好由他去了,况且她也知道,这么长时间都没救上来,生存的机会也不大了。她要求停船,回去舒家庄,可人家哪里肯依?此刻,她真正体会到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助。 还能怎么办?弟弟已经没了,自己独自一人回去,怎么面对母亲?她怎么承受得住这个打击?或许那个诸葛术士说的是真的,或许真能找到父亲,因为他说的“三人行则损一人”,虽则我们是两人行,但我们确实损失了一人。如果老天有眼,父亲真活着,还不如继续去洛阳,找到他,我们再一同回家! 她想得太天真,能不能回去,哪能由得她? 水陆并行,连续几日,到达了一个极大的城门处,芷馨知道这里就是洛阳了。令她奇怪的是,进了城门后,走了一段路,自己的马车并没有跟随那大队车马顺着大路同去,而是拐了弯,在一处好大的府邸前下了车,芷馨问旁边的婢女:“这里是哪里?怎么带我到这里?” 那小婢女回道:“这里是石府。”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 婢女们不答。芷馨被带进一间极精致奢华的房间内,房内的一切应用之物皆是她没有见过的。其余人都出去了,只留两个年纪跟自己相仿的小婢女在此。 这时,那个白衣公子走了进来,芷馨从婢女们的口中得知他是本府的公子,遂上前问道:“石公子,有我弟弟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等过几日我再来打探消息。”芷馨说着就要走,她还真以为遇到了什么大善人,替自己寻找弟弟。 石公子忙拦住:“你要去哪里?” “我们姊弟俩此行洛阳,是来寻找父亲的,虽然是你的船把我的弟弟撞进了水里,谅你也不是故意的,而且你还救了我,把我捎到洛阳,又照顾了我好几日,我们两不相欠了。在公子府上多有不便,我先到外面找一家客店住下,然后慢慢寻找我的父亲。” 石公子哈哈笑道:“那怎么行,你弟弟的失踪,是我造成的,我一定要好好补偿你,你这么走了,我于心不安,无处赎罪啊。况且我府上有数百奴仆,你将你父亲的具体情况说明,我遣他们各自留意察访,岂不比你一个人盲目寻找的强?而且你一个女娘家,独自一人在外住店,很不安全啊。” 芷馨从没出过远门,更没住过店,洛阳城这么大,人生地不熟的,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离开了家,这个世界处处充满未知,处处充满危险。在家的时候,舒晏总能给她安全感,无论是在应对狂傲轻浮的施得,还是在遇到凶狠狡猾的野狼,甚至是在面对病母幼弟等生活重压的时候,这种安全感都在。可现在呢……姑且在这里住几日,如果没有消息,我就再回汝阴去。 经过路上几日的调养,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在石府里,这些婢女对芷馨的照顾比路上更胜十倍。芷馨从没有过这种坐等吃穿的生活,很不习惯,想要自己动手,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第二天清早,芷馨见婢女们引着一位贵妇人进来,那贵妇人衣装华丽,慈眉善目。芷馨站起身,不知如何称呼。旁边的小婢女说道:“这是主母老夫人。” 芷馨行了礼。石老夫人把眼仔细上下打量着她,不住地点头。虽说同为女性,但还是让芷馨羞得低下了头。老夫人走后不久,她就听见房间外面热闹起来,然后又见有人拿来几匹红绸,给自己量身量,说给自己做喜服。又有几名婢女将房间内的所有床帐帷幔等物撤走,全部换成了鲜艳的红色。 芷馨奇怪,觉得苗头不对,便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小婢女笑而不答,芷馨再三追问,另一婢女道:“今夜就要成亲了,也该告诉你了。你被我们大公子看中了,要纳你为妾,以后哇,你就要做主人了。” 原来如此,是那小子起了不良之心,别看他风度翩翩的,原来人面兽心,你真把我看错了,我已心有所属,岂能让你得逞? 石府的裁缝都是一等一的,朝食时候,已将一身大红喜服做好了,用捧盒端来拿给芷馨试。芷馨不理,并趁裁缝不备,顺手藏了一把剪刀在袖内。 到了晚间,房内红烛摇曳。贴身的两名婢女都换了新衣,一人穿红,一人着蓝,穿蓝的那人劝芷馨道:“少夫人,你就把喜服换上吧,大公子看上的人是跑不了的。” 红衣婢女也道:“嫁进豪门是多少女人的梦想,虽说是妾,但也锦衣玉食,使奴唤婢,强过在寒门受苦啊。很多人想嫁,可却不入公子的眼呢。” 第七十章 寒门贞女(2) 芷馨还是不理,正说着,石大公子推门进来,见芷馨还没有换上喜服,伸出手“啪啪”两记耳光,将两名婢女打倒在地,并呵斥她们出去。然后转身对芷馨说道:“今天是咱们的大喜日子,你看这喜服多好看,快把它换上,多吉利!”说着,亲手捧过喜服。芷馨接在手中,眸光凝视着它。石大公子一见,喜出望外,以为芷馨真要换上喜服,忙唤婢女进来伺候。两名小婢女刚至近前,只见芷馨从袖中取出剪刀,“咔咔”几剪,将这件大红喜服剪成几段。 石公子恼羞成怒,忿忿道:“你以为你不穿喜服,我就不能跟你成亲了吗?实话告诉你,我石家豪富冠绝洛阳,全天下就没有我石家得不到的女人,何况你一个寒门女子!” “你有钱又怎样?我韩芷馨虽然出自寒门,可却偏偏以鄙视你们豪门浪子为乐。今天,我就偏偏不让你得逞。” “哼哼,那就由不得你了。”石大公子冷笑着,又命令两名婢女道,“把剪刀夺下,把她按到床上。” 蓝衣婢女劝道:“公子,少夫人刚刚经历大波折,还不适应,请容我们缓缓劝之。” “缓缓?我垂涎她这么久了,朝不能食,夜不能寐,现在美人就在眼前,焉能挨得片刻!”石大公子边说,边上前要亲自动手轻薄,两名婢女亦有夺剪刀之意。 芷馨见状也冷笑道:“缓缓?何必缓缓!一天、十天、一年、一百年,都如同今夜!我韩芷馨就此立誓,誓死不让你碰半根汗毛!” 说话间,已将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好好好,你有骨气!今夜,你不成全我的春宵一刻,那我就成全你做贞洁烈女,死了你一个,不过是徒费我几个钱罢了!” 石大公子抢步上前,芷馨的剪刀也刺向了喉咙,眼见着一个美妙佳人就要香消玉殒,突然间,就听门外有人喝道:“住手。” 石大公子闻声顿时收身,芷馨也住了手。门被人踢开,日间那个雍容华贵的老夫人闯了进来,只是没有了慈眉善目,换成满脸怒容。 “畜生,又要残害良家妇女吗?”石大公子垂手侍立,老夫人又骂道,“你父亲整天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在外巧取豪夺,在内滥杀奴婢,我没有一日不为他担心,担心有朝一日会遭报应。你阿翁虽则如此,但却文才武略,逢迎机变,还为朝廷立过功。而你呢,将你阿翁的好处学不来,光学伤天害理。你要娶妾,只要人家同意,三十个、五十个也随你,咱家有的是钱,可人家要是不从,何苦逼死人命!咱家虽在鼎盛之时,但是树大招风,有朝一日……到时候,恐怕连一个给咱们收尸的人都没有。” 老夫人神情激动,一席话骂得石大公子不敢啧声。骂完又转头温声对芷馨道:“这位小女娘,快把剪刀放下,你正值芳华,千万要珍惜!” 芷馨哪里肯放,心想:他们莫不是一伙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来哄骗我?她的剪刀依然划着脖颈处薄薄的白嫩的肌肤,虽然没用力,但也已经渗出红色来。 老夫人也猜透了芷馨的意思,又对石大公子喝道:“畜生,还不快滚!” 石大公子正被母亲骂得不自在,听了这话忙抽身退出。 “慢着。”石老夫人又叫住了他,“今后没有我的吩咐,你不许再见她一面,更不可有何非分之想。” “喏。”石大公子答应着去了。 “小女娘,你可以把剪刀放下了吧?” 芷馨将剪刀放下,但是依然紧攥在手里。石老夫人笑道:“好个机警的女娘,对我们还是不放心啊。” 旁边的蓝衣小婢女笑道:“少夫人……” “胡说,不经人家同意,你们怎么能随便叫少夫人!” “哦,对对对,老夫人说的是。”那婢女笑着对芷馨改口道,“女郎,我们老夫人是极好的人,待我们极是宽厚,可不比我们君侯和公子,你大可放心吧,今后有了老夫人为你撑腰,可没人敢欺负你了。” 芷馨自打日间看见老夫人第一眼起,就觉得慈眉善目的,倍感亲切。刚才又见她那样声色俱厉地教训自己的儿子,也不像是假,所以就慢慢放下了戒备。石老夫人欢喜,忙命人拿药来为芷馨敷伤口,她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破了一点点皮,敷了药,一点事都没有了。老夫人又命两名婢女细心服侍,又命人做了两碗压惊定神的汤来给芷馨喝下,看着芷馨无事,然后才安心回去。 此后一连多日,石老夫人每天都来探望,芷馨反觉不好意思,而且越发觉得老夫人可亲可敬。 春尽夏来,这天,石老夫人又来探望。芷馨如今已和老夫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忙含笑迎接。 石老夫人见芷馨穿着一身崭新的对襟深衣,容颜艳丽,举止大方,彬彬有礼,完全没有了当日的警惕落魄模样,甚是喜欢,不禁叹道:“我要是能有这么样的一个女儿该多好,也好有人陪我说说话了。” 芷馨低头不语。红衣婢女听了老夫人的话突然一拍手:“既然主母喜爱女郎,女郎也敬重主母,那何不就认为母女?” “结为母女?”芷馨心里完全没有预料,可这句话却正中石老夫人心怀。 蓝衣婢女也拍手道:“对啊主母,你们结为母女可是有很多好处呢:第一,女郎既认主母为母亲,那么大公子就是女郎的哥哥了,他们成了兄妹,以后大公子也就不可能再打女郎的主意了。第二,主母既认女郎为女儿,女郎就是府里的人了,那么女郎就有了名分,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永远待在府里了,也就可以排解主母自己寂寥、为石家忧虑之苦了。第三,女郎以后也有了依靠,省得一个女孩家家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为寻亲而孤身飘摇。而且还鲤鱼跳了龙门,一下子变成了豪门闺秀,真是有多利而无一弊啊。” 老夫人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小女子,你意下如何,肯不肯俯就做我的女儿啊。” 芷馨依然低头不语,而且面露难色。 “怎么?你是嫌我家寒陋容不下你,还是嫌老身我粗陋,不配做你的母亲?!” 芷馨沉默片刻,缓缓抬头,“君家豪门望族,小女子怎敢嫌弃。承蒙老夫人错爱,小女子实是不敢答应。” “为何?” “只因小女子为寻亲而来洛阳,目今寻亲未果,幼弟又新丧,而且家中还有病母,我怎敢不经母亲同意而擅自认亲?” “说得有理,别看你为女子,却比那男子还能明大义,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但是呢,在老身看来,你不要听信江湖术士的话,你的父亲落水距今已经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即便还活着,他却不回家看你们母子,也必定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寻他何用?你那弟弟,小孩子家吉人天相,怎么能肯定就淹死了,说不定已经被哪个船工救起了呢。最重要的是你那病母,我马上派人去征求她的意见,或者把她接来,一起享福,岂不更好?” “可是……”芷馨心想,那怎么行?你即便把我母亲接来,还有我的晏哥呢,他总不能来吧,我只想立刻回去,但她心里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 “可是什么?就这么定了。咱们先以母女相称,等取得了你母亲的同意,咱们再举行正式的认亲典礼。” 芷馨无奈,只好跪下去磕了头,并改口称“母亲”。石老夫人高兴,吩咐全府上下都将芷馨以嫡出之女看待,而且还将后院大花园中的一处牡丹园的几间房子收拾出来,专门给芷馨住,又赐给了芷馨不少侍婢,让芷馨为她们赐名。芷馨看着贴身的两个侍婢,一个穿红,一个着蓝,她又想起当日跟舒晏在上巳节上,互相拿着兰花和芍药,采兰赠药的情景,就将两个婢女分别赐名为芍药、春兰。 石老夫人虽然身为石崇的正妻,又有自己的儿子,但是他们父子只知在外胡为,自己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石大公子将芷馨掠进府中,她得知后便去看了,第一眼就觉得与芷馨有缘。她又心地善良,当石大公子要逼迫芷馨成亲,在芷馨生死关头,及时出手相救,并认芷馨为干女儿。其实她这样做,不仅是为了缓解自己晚景孤独之苦,还为石家以后若真的出了祸端,留了条后路。 石崇是晋朝开国功臣大司马石苞之子。石苞有六个儿子,石崇是最小的一个,但也是最聪明颖悟的一个。石崇其人不光性情豪奢,而且做事还极高调,目中无人。当时的豪门贵族竞相奢靡,互相斗富,石崇因为家中有泼天豪富,再加上他的逛荡不羁,自然把这斗富游戏玩得登峰造极,所以全天下都知道石崇是个顶级大富豪,这让不少人都嫉妒他的财富。同时他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又让他得罪了不少人。石老夫人恐怕丈夫这样招摇下去,早晚会惹来祸患。虽经屡劝,但是石崇就是不听,夫人满腹苦闷,无处诉说。不成想,阴差阳错,一个寒门丫头,却为其带来宽慰。 后来,石家的人谎称派人去过了舒家庄,探听到芷馨之母自己病发失踪了,好让芷馨死了心。这也是石老夫人的一己私心,将芷馨蒙在鼓里。可怜的芷馨,傻傻的认为自己的母亲和弟弟都没有了。现在她的心里除了思念舒晏,就没有别的想头了。 第七十一章 互道身世(1) “冠礼是人生第一个大礼,行完了冠礼,就说明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是一位有责任、能担当、屹立于天地间的成年人了……”叶舂站在舒晏门外,醉醺醺地唠叨着。 “知道了叶兄,我们已经记住了你的教谕,我们已经是大人了。”小默冲舒晏一笑,两个人搀扶着,把叶舂送了回去。 今天,他们三人从日中时分一直喝到太阳偏西。叶舂已来京师多日,等待吏部授官,可是迟迟没有结果。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初来之时的信心满满了,自己心中憋闷,在午前已经喝了几杯酒了。后来,舒晏、小默二人又殷勤款待他,经小默一奉承,他又多喝了几杯。 舒晏和小默也都喝了不少,送完叶舂回来,就各自回屋,倒在床上睡了。 小默睡在床上,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些口渴,他睁开眼看看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约摸着自己大概已经睡一两个时辰了。外间舒晏的房间灯却还亮着,并有一股供香味传来。 “咦,舒大哥喝了这么多酒,时候又不早了,他怎么还没睡呢?还有一股香味,他在搞什么鬼?” 小默轻轻拉开门,走到外间,发现舒晏跪在几案前,几案上燃着三根香,香前摆着十来个木牌,一字排开,每个木牌上都各写着一个名字。小默看其中的一个牌位上写着“舒门韩氏芷馨之位”几个字,知道那一定是舒大哥经常提起的芷馨的牌位了。 舒晏正神情滞寞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什么,完全没有在意小默站在身后。 “祖父、父亲、母亲、谢公公、唐公公、韩伯父、韩伯母——芷馨。”舒晏真的不想把芷馨的名字跟这些人并在一起说,但她确实是跟这些人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你们在天之灵有知。我有两个喜事要告诉你们,第一,我被选为尚书郎了,现在尚书台供职。我作为一个寒门子弟,从被举为孝廉到被授为尚书郎,一路走来,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我想,这应该是你们在天之灵对我的庇佑吧。第二,今天是我的二十岁生日,而且我还有了一个属于我的加冠之礼。我本以为,你们都离我而去了,冠礼是绝不能奢望的了。可是你们绝对想不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的好兄弟小默为我成全了这件事,而且今天也是他的二十岁生日,我们共同举行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互冠之礼,还有叶舂兄,为我们冠了字,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要和他们永结金兰。” “舒大哥,你要跟我永结金兰?” 小默突然说话,将聚精会神的舒晏吓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贼兮兮的,偷听我说话。” “你还问我呢,我倒要问问你,这么晚了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舒晏面色微凝,缓缓道:“小默,你不知道,案上的每个牌子都代表我的一个亲人,从小到大,他们都很疼爱我,对我非常好,养我长大,教我做人,而如今他们都故去了,有的是顺其自然的离去,我还得以聆听他们临终教诲,而有的则是毫无预兆地突然永别,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无论是谁,他们所有人都是希望我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能够出人头地。我离家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居无定所,如今也算安定下来了,也该向他们好好告知一声了,恰巧今天是咱们的成年之日,正好一并向他们说之。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原本想等你睡着了……” “祭思先人也是正常之理,何必瞒我啊?” “也不是刻意瞒你的,只是这种事实属我的私事,让你知道也无益。” “可我明明听见了,你要跟我永结金兰。” “让你听见也好,跟你永结金兰是我的心里话,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既然你想跟我永结金兰,何不就趁现在?” “现在?现在怎么行?我现在正祭思我的先人。” “怎么不行,现在正好啊,现成的书案、现成的香,还有这么多你的先人们给咱们作见证,万事俱备啊。” “不……这不合适吧。”舒晏怎么都觉得把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放在一起有点扯。 “合适,合适得不得了。” 舒晏知道小默一向就是说风就是雨的,可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对小默说:“恐怕今天不行,我刚刚是说,我和你,还有叶兄咱们三人一起永结金兰的,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怎么行,不如等到明天,叫上叶兄一起吧。” “不行,绝对不行,咱们俩结咱们俩的,你跟他结是你们俩的事,反正我是不会跟他结的。” “你又犯怪了不是,咱们三人有什么不好结的,叶兄人那么好?” “叶兄人是不错,但我跟他不好结就是不好结,你还墨迹什么,香都快燃尽了,还不快点!” 小默说完,就在案前跪下来,顺势也扯着舒晏的衣襟跪在自己身旁。舒晏没办法,只得向案前磕了一个头,祝告道:“列位先人在上,我舒晏,情愿跟小默永结金兰之好,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舒晏话音未落,小默却抿嘴笑起来,“舒大哥,你说错了,咱们本来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嘛。” 舒晏听完也恍然大悟,“对啊,我倒忘了,这个机缘真是难得。” “舒大哥,还有没有比永结金兰更进一步的?” “更进一步的?”舒晏反问,“我只知古人有管鲍之交、摔琴之交、忘年之交、布衣之交,已经传为美谈了,还有什么更进一步的,难道是生死之交?” 小默不答,自顾自祝告道:“我小默情愿跟舒晏永结并蒂,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既赐同年同月同日生,更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错了错了,并蒂是男女之间的事,怎么能乱说。”舒晏笑道,“你呀,来中原这么久了,光顾着游山玩水了,也不多读点书,这要说出去,多丢人!” 小默也不反驳,只是看着芷馨的牌位道:“只求芷馨姊姊保佑。” “你又错了,你是我的兄弟,芷馨是我的亡妻,你应该叫嫂嫂才对,怎么能乱称呼为姊姊呢?” “叫什么都无所谓。”小默拉舒晏起身,坐在一旁,“舒大哥,我只想听听你的故事,今日有时间,可否跟我好好说说?” “也好,咱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虽然历经了生死,可是咱们好像互相了解得并不深,今天咱们既然结为兄弟了,应该好好地了解了解了。案上这些人,都和我有故事,你想听谁的?” “先听芷馨姊姊的,你的先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她的是个正式的牌位,其余的只是个小木片?” “这个嘛,是有个缘故。我在汝阴做文学掾的时候,经常会梦到芷馨。梦里,她的音容笑貌一如生前的模样,只是身着丽服。她反复重复着我们曾经说过的誓言,她还说她自小就认定是我的妻子了,要我把她带到身边。醒来后,我反复琢磨她的话,她既然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到我身边?后来,在我将要登船来洛阳的时候,路过她家,就把她的牌位带了过来,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带她在身边’吧。至于我其余的亲人们,他们的牌位都在家里面,这些小木牌只是临时应个景罢了。” “你跟她真的情深义浓,你们都有过什么故事,都说过什么誓言,我很想听,还有,你一路从汝阴带来的那两株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跟她有关对不对?” “对。” “可否详细说说?” 舒晏点头,遂将以往自己跟芷馨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跟小默道来。说到舒韩二人用《诗经》共怼施得,小默就跟着大笑;说到舒安等人被洪水冲走,两人双双承受家庭重担,小默就跟着悲戚;说到两人在田园中边劳作边吟诵《诗经》,小默就心生羡慕;说到两人共斗野狼,小默就不禁斗生敬佩;说到两人上巳节相约,采兰赠药,小默就暗道凄美;说到芷馨用火在自己肩头灼出一朵跟舒晏一模一样的梅花,小默就赞叹芷馨用情至深;说到两人在渡口送别,用《诗经》说誓言,从此阴阳相隔,小默就替他们默默神伤。 说到最后,小默已经听得如痴如醉,两眼发直,不觉失神,“我好生羡慕你们两个的一往情深,羡慕芷馨姊姊。” 舒晏笑道:“你又胡说了不是,你是个男人,你羡慕她做什么,要羡慕,也应该羡慕我啊。” “哦,对对,是应该羡慕你,能有这么个好女娘。”小默知道自己说错了,忙改口,“我觉得芷馨姊姊有两爱,一是爱《诗经》,二是爱你。因为爱你而爱《诗经》,因为爱《诗经》而更爱你。舒大哥,你教我《诗经》好吗?我也要做那个喜爱《诗经》的女子,哦,不不不,是男子,是男子。” 第七十二章 互道身世(2) 舒晏盯着早已颊生潮红的小默,又特意看了看小默穿着的方头木屐。彼时屐履男女形制有别,男屐为方头,女屐为圆头。 “教你倒是可以,不过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总是失口把自己说成女子?” 小默心中暗笑:你真坦荡憨直!如今大晋礼制宽松,甚至可以说是混乱。男子涂粉,女子男装。岂不知很多女子都跟男子一样穿着方头木屐。哪能以鞋辨男女呢! “这个嘛,”小默不自然地咳了声,“我以前也跟你说过,因为我从小就比较活泼好动,整天淘气,所以我父母就希望我安静一些,给我起了个柔一些的名字,给我穿女孩的衣服,把我当女孩养,我在家里做了二十年的女孩,只是近年,在外游玩的时候,为了安全、方便起见,才做回了男人,所以,我在某些时候,一时口误,还会说自己是女孩。” “你长得也确实不怎么像男人。” “那当然了,做了二十年的女孩,举手投足间,都有女孩的气质了。” “你们羌人都是这样的相貌装扮吗?你到底有什么故事,也跟我说说。” “我们羌人跟你们华人长相差不多。论种族,在你们所称的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几个胡族中,羌人跟中原人的血统较之其他族是最近的。在上古时期,华人的祖先和羌人的祖先之间的渊源颇深。大禹曾经封舜的少子在羌地,羌人就尊舜的少子为酋,由于舜号‘有虞’,所以,羌人自称有虞氏之后。后来,由于羌人不断迁徙,而和当地土著不断融合,分为很多不同的部落,才与中原人渐行渐远,生活习俗、服饰语言也与华人有了较大差异。” “你说过,你的父亲姓华,你的大名应该叫‘华小默’才对,可你怎么叫‘姜小默’?” “因为我母亲姓姜啊,上古姜、羌不分,都带‘羊’字,而且炎帝也姓姜,羌人以姜姓为荣。” “羌人是以母系传承的吗?为什么你随母姓,而不随父姓?” “也不尽然,羌人先祖确实曾经以父名母姓为号,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我的父亲并不是羌人,而是半个华人。我自小在羌地长大,我当然要随母姓了。” “华人?”舒晏不解。 “嗯,我的父亲只能算作半个华人。我的祖父才是真正的华人。” “什么真正的华人、半个华人?越发糊涂了。” “你当然糊涂了,这就是我长相异于常人的原因。”小默笑道,“你听说过古丝路吧?前汉时,汉武帝派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本意是联合西域诸国一起夹击匈奴,不料政治目的没达成,却无意中打开了一条贸易之路。此后,各国商人们沿着这条古丝路,互通有无,将汉人的丝绸、茶等物品运往西域各国,西域各国将他们的马匹、珠宝、胡果蔬菜等贩来中原,贸易相当繁荣。我的祖父就是这些商人中的一个,他的驼队从长安买办丝绸,运到西域,然后再从西域买办货物运回长安,最远还到过波斯呢。本来,生意场上形势一片大好,我祖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还跟大宛当地的一位富商之女订了婚约。可是谁料,政治风云突起,西域各国大都发生了战乱,眼看着这条好不容易才打通的充满繁荣的古丝路就要断了,我祖父知道,如果等丝路断了再想回国那可就难了,所以他就把未出手的货物都送给了他还没成亲的岳父,说明要回国的意图,并且提出解除婚约,那位富商同意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的女儿嫁到大汉,一旦古丝路断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我的祖父得到允诺,立即简单地收拾了行装,快马轻骑,准备离开大宛,还没跑出多远,就见路旁站着一位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见我祖父的马来,就拦在路中,我祖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只有一面之识的未婚妻。那女子盯着我的祖父良久,我祖父知道,自己想要回家,想必这是来阻止他的,而他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女子,虽然他们从未说过话。正在不知所措,却见那女子突然转至马侧,拉住我祖父的手,脚踩马镫,翻身上了马,我祖父这才意识到,她是要跟自己走——不对,说是私奔应该更贴切。因为她身边没带任何包裹,显然是背着父母私自跑出来的。那女子从后搂住我祖父,我祖父心生感动,也顾不得什么礼教不礼教的了,用力一拍马屁股,绝尘而去。那位女子就是我的祖母。” “你的祖父忠于大汉,你的祖母忠于爱情,这固然可敬,可是你说你的祖父是长安人,而你们羌地离丝路尚远,他们为什么没回到长安,而是到的你们羌地?” “你不要急,听我说嘛。他们两个人一路东行,历尽艰辛,眼看着就要到了大汉边界了,可是谁想,大汉也已经变了天,诸侯混战,乱兵到处劫掠,按原丝路返回已是不可能了,所以他们就转道向南,打算迂回到长安。当他们走到我们羌人地盘的时候,被当地部落劫掠,幸亏我外公遇见,我外公是我们部落的酋长,他将我祖父母带到了我们部落。过了些时,就有了我父亲,我父亲聪明伶俐,相貌俊秀,自小就很讨我外公喜欢,所以我外公就将小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许配给他。” “噢,这么说来,你的祖父是华人,你的祖母是西域人,你的母亲是羌人,难怪你的长相有些特别,再加上你男女双重性格,实在是特殊的……” “是特殊的难看吗?” “不不不,当然不是,是一种绝世特殊之美。只是你三族混血,双重性格,实在让人难以领会得透。” 小默一笑:“有什么领会不透的,其实我这个人简单得很呢,只是身世复杂了些。” “原来你也不是平民百姓。你的外公是酋长,在中原,也算是一个小诸侯了,你也当属贵族了啊。” “哪里呀,我们羌人却没有正规宗法制度,某个部落在种族强盛时就可自立为酋;种族衰败时,就被其他部落强族欺凌,然后就被迫依附他族。我外公虽是酋长,但如今我们部落日渐衰败,已不复往日之盛了。”说到这里,小默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不光我们部落,就是整个羌族也将遭受巨大的压迫。” “此话怎讲?” 小默顿了顿,复道:“因为,羌人虽然古老,但人口并不多;虽然是游牧民族,但却不善于骑射,所以总体来说,并不强大。可是其他部族却在飞快地崛起,像匈奴、鲜卑等族,现在他们还不能成气候,万一有一天,大晋内乱式微的时候,他们必然乘机而起。到那时一边是强晋,一边是强胡,我们羌人夹在中间,势必左右为难,后果难料。” “你的意思是,到时候你们羌人有可能跟随匈奴、鲜卑一样攻击大晋?” “有这种可能,不过不一定是非要站在匈奴、鲜卑的一边而专门对付大晋,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见机行事。” 舒晏听了小默的话低头不语。 “舒大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晋羌真的打起来,你我兄弟怎么办?” “嗐,哪能就真的打起来,我只是有这种担忧而已。”小默一笑,突然又反问道,“如果万一,真的打起来,那我们怎么办?” “呃,这个嘛,你可以自称是华人啊。因为你祖父就是汉人,如果按照汉人的宗族传承观点来讲,你就应该属于华人。现在很多豪门家里都有胡族女子为婢,其中也不乏华人男子与胡族女子私通生下孩子的事,虽然不光彩,但是这些孩子大多也都被其家族接纳,而你自然与他们不同,是堂堂正正的。” “我为什么要自称华人?虽然我祖父是汉人,但我自小在羌地长大,包括我母亲在内,我的周围全是羌人,我自然就是羌人,那种感情是不可磨灭的,怎么能说改就改呢!”说到这里,小默突生一股无名之火,“说什么结义不结义。我看啊,你年纪轻轻的已经在朝廷为官,前途无量,肯定会为朝廷卖命,鞠躬尽瘁。如果晋羌真的打起来,到时候你哪里还会想到我这个结义兄弟,一定会跟我反目成仇。与其如此,还不如我们现在就撤销刚刚结拜时的誓言!”说到这里,小默已经变了腔调,一把拉着舒晏,重新跪下来,就要撤销结拜。 舒晏自悔失言,惹小默生了气,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对着几案道:“不管大局怎样变化,我都不会改变跟小默兄弟之间的感情,一如我们刚刚的誓言,如有违反我就……” 舒晏刚要发誓,小默却突然笑了,他捂住舒晏的嘴,“算了,有芷馨姊姊给咱们作证,我是放心的。时候也不早了,你明日还要上值,咱们还是早点休息吧。”说着满意地竟自回房了。 舒晏也知道小默的脾气,就像夏季的暴风雨,来得快,收得也快。他也习惯了,随手将几案收拾收拾,也就安寝了。 第七十三章 谋取中正(1) 昨夜睡得太晚,第二日舒晏起得比平日稍稍晚了一点,幸亏他在小的时候,为了生计经常起早贪黑,有了节制睡眠的能力。虽说是晚了一点,可那只是相对于自己平日的作息而言,相较于其他人,一点也不晚。今天该他在建礼门内入值,有可能为皇帝起草诏书,甚至可能直接面对皇上的答问,所以需要倍加谨慎,比不得平日在尚书台一般的文书起草。他梳洗已毕,走到里间小默的门前,想跟小默打声招呼,听了听,没有动静,知道小默还没醒,遂轻轻地走出房门,把门关好,去了内廷。 在太极殿,早朝还未开始。舒晏在偏殿中候着,旁边有两位女侍史奉过茶来,舒晏起身谢了,眼睛并不曾看那女侍一眼。书案上有一些奏章,他拿过一本来看着,见上面写着鲜卑慕容廆奏请出兵讨伐宇文部一事。大意是鲜卑单于慕容涉归已死,其弟篡位,慕容涉归之子慕容廆流亡在外避祸,后来慕容部族人杀死篡位者,迎立慕容廆为单于。慕容部与鲜卑另一强族宇文部有世仇。当初晋朝未建立时,慕容鲜卑曾经帮助司马家族平定北方诸侯公孙氏,于晋朝有功,慕容涉归被晋帝封为鲜卑单于。慕容廆做了单于后,想要讨伐宇文部,因仗着曾经跟晋朝有联盟的关系,所以慕容廆请求司马炎出兵帮助他讨伐宇文鲜卑。 正看到这里,忽见尚书台的署官尚书令卫瓘手持笏板,头戴三梁冠,身穿赤色朝服走了进来。理论上尚书令的品秩只有千石,只配戴两梁冠的,为什么卫瓘可以戴三梁冠呢?因为卫瓘不光是尚书令,而且还是征北大将军,更是位居司空,司空那可是三公之一,还被授予菑阳公,位极人臣的。舒晏慌忙起身见礼,卫瓘是来拿昨日的奏章的,舒晏将手里的奏章捧予卫瓘。卫瓘袖过,去了太极殿议事。半日后出来,对舒晏说:“舒郎,拟一份回折。” 舒晏问道:“卫公,回折怎么写,陛下是否同意出兵呢?” 卫瓘虽为西晋开国大功臣,但却为人谦和,而且极正义。前些年皇上司马炎为儿子选太子妃的时候,就曾中意他的女儿,要选为太子妃,不料贾充及夫人郭氏从中作梗,最后贾充的女儿贾南风成了太子妃。 “你猜陛下是否同意出兵?” “军国大事,小郎不敢乱说。” “不光你不敢乱说,这件事实在是难以抉择,朝中大臣意见也不统一。慕容、宇文两部的恩怨,属于鲜卑内部争端,不在我大晋管辖范围之内,理应不出兵;但是慕容部与大晋当初曾有联盟,如果不出兵的话却会引起慕容部的愤恨,出兵的话又要劳师动众,消耗军饷。所以,左右为难。” “最后皇上是怎么决定的?” “不出兵。” 舒晏根据皇上的意思,拟好了折子。晚上回到自己房间,小默笑嘻嘻地接着,“舒大哥,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今天怎么样,累不累,朝中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没什么大事,就是鲜卑两个部落慕容部和宇文部不合,要互相征讨,其中的慕容鲜卑想要请求陛下出兵相助的事。” 小默只不过是随口问问,因为他一整天都没有跟舒晏说过话了,舒晏一回来,有点小小的兴奋,至于舒晏所说的慕容鲜卑的事她根本不关心。“舒大哥,快洗手吃饭吧。” 舒晏洗过手,与小默一起对面而坐,见案上摆着三碟菜肴:一碟腌薤菜、一条红烧鲤鱼,还有一碟不知名的颗粒极大的豆类。 “这个是什么,籽粒这么大?”舒晏指着那碟暗黄色、半蜕皮的豆子道。 “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舒晏拿了一颗,剥了皮,放在嘴里,“嗯,酥脆无比,比炒黄豆别有一番风味。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没见过?” “这个是蚕豆,是所有已知的作物中籽粒最大的,产自西域,当年张骞通西域的时候带过来的,不过没有广泛种植。我的祖父也曾经带回过一些种子,种在我家园中,我在外游荡的时候,就常常带些在身上,就当做零食了。” 小默盛了两碗白米饭,递给舒晏一碗,又给舒晏夹了一块鱼,“尝尝我做的鱼。” 舒晏见这块鱼肉外表油酥,内里嫩白,用筷子夹入口中,吐了刺,细细咀嚼。 “怎么样?” “啧。”舒晏边咀嚼边赞道:“虽说我长在汝水边,鱼也吃过不少,但却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鱼,你用的什么佐料?” “鱼有腥味,难以去除,做鱼时,除了鱼鳞、鱼脏务必要剔除干净之外,还必须要到一物,那就是大蒜,也是一种西域产的作物。” 说话间,舒晏已经将那块鱼肉吃下,小默正自说着,忽见舒晏一边听一边又从碟子中夹了一块白肉放入口中。 “不要吃!”小默忙去阻止,可是为时已晚。 就见舒晏瞪着眼,咧着嘴,含着饭,做痛苦状,“这块鱼肉怎么这么难吃?” 小默见了舒晏的囧样,拍案笑道:“谁让你跟小馋猫似的,那么心急,你夹的根本不是鱼肉,而是我刚刚说的大蒜。这大蒜跟鱼一起放在碟子中,无论是肉质还是颜色都与鱼肉极相似,很难分得出,虽然大蒜能够让鱼肉鲜美,但是烧鱼里面的大蒜经过烹煮,却已失去自己的本味,极难吃的。” 舒晏漱了口,回到案前,看到了那碟腌薤菜,便道:“这碟菜我最熟,从小到大,一日三餐,大多就是靠它下的饭。” “普通百姓家全靠腌菜下饭倒不假,可是你尝尝我的这碟腌薤菜,可是你熟悉的味道?” “鱼的做法有多种,这我倒是相信,一个腌菜还能有什么不同?”舒晏不屑地说,随口夹了一块薤白放进嘴里,瞬间,一股辛爽的感觉充斥了口腔,虽然辛,但却没有任何不适,反觉整个舌头都被激活起来。 “腌菜的时候里面放了什么,这么鲜爽?” “腌菜只是普通的腌菜,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在端上来之前,放了一点辣蓼汁而已。” “我吃了二十年的腌薤菜,时间长了不免单调乏味,原来不曾想到,这一点点普通的辣蓼汁,就能让这普通的腌薤菜有了一股新鲜趣味。” “怎么样,还行吧?” “行,相当行。” “行就多吃点,以后哇,你的伙食就包给我了。我保证会让你经常吃到一些你没吃过的瓜果菜肴。”小默开心地道。 舒晏看着小默,略显迟疑,“那怎么好意思?老弟,每天劳烦你不说,这买食材的钱我目前还没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你……” “谁要你出钱了,你忘了吗,我外公是酋长,你曾经说过的,我也算是有钱人。只要你喜欢吃,我就高兴了。” 自此以后,小默就每天给舒晏做饭吃。廨馆内其他人,如叶舂等,偶尔来找舒晏,舒晏就留下他们一起吃。这些人吃了小默做的食馔之后都赞不绝口,纷纷羡慕舒晏有口福,有了这么一个会做美食的结拜弟弟。小默的厨艺也有了小小的名气。 这天,朝会中没什么大事,朝臣们也都可以舒散舒散。舒晏是在乡野长大的,虽然做了官,可每天满眼尽是楼阁殿堂,时间久了,终不免有些怀念大自然,幸好建礼门内有一株一搂粗的大柳树,是难得的自然之景。今天趁着无事,他就在大柳树下靠着树干,将身体掩映在垂下的万条柳丝之中纳凉,亲近自然。正在惬意,忽见两个人走至对面的墙角处,舒晏被柳树遮住,那两人看不见他,可他却能看见那两人,正是施惠和汝阴大中正贾恭。 就听施惠道:“贾兄,前几日小犬的冠礼真是有劳你了。” 贾恭忙道:“不敢不敢,施侯乃是名门望族,能够看得起我,乃是我不盛之荣幸啊。” “贾兄过谦了,我及小犬对你感激不尽,我这里又备了一点薄礼,万望笑纳。”施惠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交到贾恭手中。 贾恭展开一看,是一张城外二百亩良田的地契,忙道:“施侯,这是什么意思?” “贾兄,这地契上面是洛阳一带最好的田,旱涝保收。” “这怎么能行,那五匹帛和两张鹿皮是既定俗成,我还可以权且收下,这额外之礼,我是绝不敢再领了。”贾恭听了忙把地契叠起来,欲还给施惠。 施惠将他的手一推道:“难道你就这点面子都不给吗?原来你们大家都一样,虽然表面上称我是什么汝阴第一家族,而实际上汝阴的仕人们从不把我当回事。我这个乡侯只是个空架子,到底不如你们做中正的,能够掌握着仕人的品评大权。” “施侯说哪里话。你们被封爵的人家,都是无上之荣耀,食着租,而且还可以世袭,那才是真正的荣耀。我们做中正的虽然风光一时,但却朝不保夕。你知道,现如今有多少人都看着中正职位眼红呢,不定什么时候让人家参奏一本,或者是因为举荐不实,或者是因为品评不公,朝廷一怒,这个职位就要让贤。” 施惠听了笑了笑道:“官场风云变幻,最重要的是掌握住方向。说到这里,我有一事想要请教请教。你觉得齐王跟太子争储,谁会赢?” 第七十四章 谋取中正(2) “这还用说吗,虽然太子愚钝,齐王英明神武,但我想皇上也不愿意将皇位传给弟弟而不传给儿子吧?再说了,齐王这边虽然有一些老臣支持,但太子这边有皇后杨家、太子妃贾家两大家族力挺,实力显然更强。” “对,说得没错,齐王注定不能继承大统,那时候齐王一党都会受到株连。所以贾州都也要谨慎些才好。” “我?我跟齐王可从没什么瓜葛的。” “你虽然不是齐王党,但不保证你举荐的人不是。我且问你,郡国的小中正都是由你们这些州都推荐的。咱们汝阴的季中正也一定是你举荐的对吧?” 说到这里,贾恭突然想起来了,原来季思曾是齐王的老属下,真正的齐王党。 虽然季思是齐王一党,但那不是拿下他的理由。还要从其他方面入手。所以施惠又循循善诱:“季中正论身份、论才学,有什么本领能做这个一郡中正之职?有什么资格去品评全郡仕人?他在品评仕人的时候是否存在着徇私舞弊、不公平的现象?以上这些,你作为大中正,有没有认真考察过?” 徇私舞弊?不公平?当然不公平,同样作为入仕的新人,他的儿子没有任何建树却被评为三品,而舒晏名称乡里、德才皆优,却被评为五品,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这还不算,季思对他本人也是非常用心的,这么多年来,他心里最清楚,有了建树就为他升品;有了劣迹就保持原品,却不为他降品,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给我送了不少好处,给季思的也一定不少,我们三人只是心照不宣罢了。他说汝阴仕人没给他面子,又说季思没有资格做这个中正……贾恭在心里反复琢磨着施惠的话中意思,似乎明白了:啊!莫非他是要取代季思,自己做这个汝阴的中正?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汝阴第一大家族,言外之意就是这个汝阴中正该由他来做,而且他还借着冠礼的旗号,额外送我二百亩的良田,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 想到这里,贾恭干笑一声道:“细细想来,作为州都,我对于季中正确实有失察之嫌,多亏施侯提醒,等我回去之后,好好的将他彻查一番。如果确实存在品评不公的情况,我将禀明司徒,解除季思的汝阴中正之职,另选合格的人来做。” “大中正真是英明啊,有贾州都在,真是咱们豫州仕人的福分了。” “施侯过奖了,作为州都,对下面的小中正进行监察是我应该做的。” 说到这里,施惠将贾恭的手扳开,将那二百亩地契放入他的掌心。贾恭当然不再推辞,刚刚是因为无功不受禄,现在施惠有求于自己,当然可以堂堂正正地笑纳了。 两人说完,就各自回去了。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想却被舒晏全听去了。舒晏本不想做偷听人,可是既然已经听见了开头,如果再贸然出去,反而更令二人尴尬。他想:季思的中正之位恐怕是不保了,以施惠在朝中的地位和人脉比之季思,贾恭当然要维持施惠了。贾恭要想查季思的污点,那肯定是一查一准的,大晋一百七十三郡国,哪个中正是干净的?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做中正都一样,不过是他们士族之间的争斗罢了,不跟寒门仕子沾边。 过了些天,舒晏果然见了豫州大中正贾恭的奏本,参劾汝阴小中正季思徇私舞弊、乱评状语、品评不公,并举荐散骑侍郎施惠接任汝阴中正。司徒府和吏部的人都跟施惠有交情,再加上贾恭的奏本,都做个顺水人情,施惠就毫无悬念地成了汝阴的中正。汝阴的仕人们听说施惠做了汝阴的新中正,都懊悔不迭,恨自己眼光短浅,后悔没有拜到真仙。 施惠在乎的不是作中正能有多少俸禄,而是作了中正,能使他大大增加在乡里的地位。任命下来这天,施惠、施比玉父子俩各自乘车回家。施惠是有爵位的,所以他乘的是一辆两马安车;施比玉乘坐的是秘书郎的标配——鹿车,乃是一种相对窄小的小车,仅能容得下一头鹿,故名鹿车。父子两人欢欢喜喜地从府门前下了车,着人扶持着进去,见了王夫人,告知了原委,全家人自然欢喜。 施比玉道:“阿翁,现在全汝阴的仕人们可全都归你品评了,全都得为你马首是瞻,看他们还敢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不!” 施惠闭着眼,带着笑意:“你觉得这个中正之位怎么样?” “当然好了,喜欢谁就给他好评,看谁不顺眼就给他差评。我觉得比做一般的朝官还有意思。” “既然知道做中正好,那你就要好好地在品德才能方面做出些成绩来,将来这个汝阴中正之位还怕不是你的?” “那怎么行,这个汝阴中正之位是父亲你的,我怎么能跟你争?” “哼哼。”施惠冷笑道,“傻小子,你以为我只想局限于做个一郡之中正吗?” “父亲的意思是——?” “当然是豫州大中正。慢慢地,我要让贾恭季思那两个老贼统统靠边去,让给咱们父子。所以,你要尽快树立点名望来,俗话说‘打铁还需自身硬’。” “那更好了,做一州之大中正,你想想,整个豫州十个郡,那得多少仕人啊,大笔一挥,想怎么评就怎么评,评到手抽筋,比数钱还过瘾。” 王夫人在旁笑道:“傻孩子,你什么时候见你父亲数过钱?咱家万万家资,要是都换成五铢钱,全让你阿翁一个人数,还不得把他累死?” 一席话说的父子二人都笑了,施惠道:“你以为做了一州的大中正就要把整个州范围的人全都品评过来吗,怎么可能?州大中正只管评议本州内最重要的人物,一般的仕人都是由各郡小中正去品评,州都只不过是把把关罢了。” “怎么不是?你看,就拿我跟舒晏来说,都是今年初出茅庐的小辈,还不都是由贾大中正亲自把关的吗?” “你们两个当然与众不同,舒晏凭的是真本事,他的名声连豫州刺史都知晓,州都怎能不重视?至于你呢,只因为是我的儿子,要不然,在汝阴中正那里就一笔勾掉了,还能有今天?” 施比玉低头敛首,施惠继续道:“人家舒晏,现在做尚书郎,他做事本就兢兢业业,再加上才思敏捷,已深得尚书令卫瓘赏识,有朝一日,只怕皇上也会重视这个人。现在的豪门子弟,大多喜好清谈,不务实业,像尚书郎这种极历练人的职位,士族子弟嫌烦累,不屑去做,秘书郎这样的清闲职位反倒成了甲族子弟起家官之首选。我担心长此以往,朝政机要都要把持在寒门子弟手里啊,士族阶层也早晚要没落。” “父亲,你也知道,虽说尚书郎是比秘书郎的职位更重一些,但是当今陛下忧虑尚书台权力过于集中,有意提升中书省的地位,再把秘书阁并入中书省,所以秘书郎也并非一无是处啊。” “唔,那你说说,你做秘书郎也有一阵子了,皇上每天都让你们做些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还没有,现在皇上将宫廷图籍分为甲乙丙丁四部,我们秘书郎分别掌管其一,检阅校误。” “你都检校了哪些书籍?” “《五经》、《论语》之类的,自然是儒学大家的事,次一些的历史著作也已经被前人检校多次了,我们只不过是检校一些百工杂书罢了,我们就算想有作为也是难的。” “《五经》自然轮不到你们检校。你们当然是检校杂书了,哪有那么多的经典供你们检校,除非是找到遗失的那一本儒学经典。” “你说的是《乐经》?” “对,先秦之时儒家经典有六部,分别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可在秦时亡佚了《乐经》,所以变成了现在的《五经》,至今已有好几百年了,朝廷及天下仕人都为之遗憾。” “那有什么办法,都这么长时间了,那本经典是不可能重现天日的了。” “这我自然知道,虽然做秘书郎比较清闲,但你也别小看了掌管图籍,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为什么?” “就是因为你们秘书阁藏遍天下所有书籍。有些人放弃了高官厚禄,就想做秘书郎,为的就是能够博览群书,你可知道,除了秘书阁,天下可没有第二个地方有这么多的图书,所以这对你来讲也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对于你以后的晋升大有益处,这要是换了舒晏那小子,恐怕要比得了一座金山还要高兴,连家都不想回了。” “再怎么努力,他也只是个庶族子弟,还能有他出头之日?” “不要老是看不起寒门庶族,庶族终究也有崛起的一天。你不知道吗,现在就连西北胡族,都归附了咱们大晋,像匈奴刘渊、鲜卑慕容廆等都在积极学习中原文化。” “胡人再怎么学习中原文化,其本质也终究是异族,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归附也只是表面归附。父亲你也听说了,前些时,这个慕容廆因为跟宇文部有仇,想要请求咱们皇上出兵帮他报仇,皇上没答应,他就恼羞成怒,在边境大肆杀伐抢掠,死者甚重,所以这些人就是豺狼,不定哪一天就会咬上你一口。” “这个不用你操心,皇上已经派人去征讨了,你还是想想怎么做好你的秘书郎吧。” 施惠说完,就闭目养神。施比玉看见父亲有些倦了,正巴不得呢,忙跟阿妙、阿妍一起告退了出来。 第七十五章 洛阳大市(1) 阿妙、阿妍二人扶持着施比玉回到自己的住处,进了门,将二人一甩,气愤愤地坐在一个独榻上,阿妙忙去倒茶,阿妍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揉肩,并媚声道:“公子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舒晏那穷小子,我们两个是前世的冤家,我跟他同时生同时长,他处处要比我优秀,总是将我比下去。在汝阴的时候,就因为……” 比玉只说了一半,但阿妙也知道,他说的是他跟舒晏、芷馨三人之间的故事。 “现在我到了京师,他又阴魂不散地跟了过来……” “他怎么能够跟你作对呢,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刚刚家主不是说了吗,现在整个汝阴的品评权都在家主手上,家主还能让他高出你一头不成?” “哼哼哼,这个你可以放一百个心,即便他兢兢业业一辈子,我悠悠闲闲了此一生,他也不可能出我之右!” “他当然不值得你这样忧心,我觉得你该忧心的不是他,而是……”阿妍说到这,将一双柔软的手停在比玉背上,眼睛望着正沏茶的阿妙。 “阿妙?她一个鲜卑女子,有什么可让我忧心的?” “怎么没有,刚刚你跟家主的话我跟阿妙都听见了。在你们谈到家主做了中正的时候,全家都很欢喜,只有阿妙却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在家主拿你跟舒晏比较的时候,她也是面色如常,唯独在谈到鲜卑的那个叫什么‘不如鬼’的……” “是慕容廆。” “对,是慕容廆,侵略边境的时候,她就显得极端的不自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那能说明什么?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身处异邦,周围全都是异族人,而当别人说你的族人正在侵略他们时,你也会不自在,这种反应是正常的。至于做中正什么的其他事,阿妙向来就是不关心的,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阿妍用手在比玉的颈窝一用力,“我的意思是现在鲜卑族正跟咱们大晋打仗,你却让一个敌族的女子左右相随,这对你的影响不太好吧?” “呵呵,阿妙,你多虑了。现在洛阳城中的士族们,谁家没有几个胡族奴隶,这也太普遍了。再说了,只要咱们皇上一道讨伐敕令,那个小小的鲜卑部落还能撑多久?过后还不是乖乖地称臣吗?” “虽说如此,但是皇上现在一定把鲜卑人恨在心头。她那一头黄发,那么显眼……” “那能怎么样,阿妙我是决不会放走的。”施比玉闭着眼,手放在膝盖上,突然灵机一动,“咦,有了,她的黄发可以染成黑色啊。” “染成黑色?” “对,染成黑色,只是不知道她同不同意。” “她一个劣等族人有什么不同意的?正巴不得呢,说不定正恨父母没能给她生出一头黑发来,恨不得再重新投一回胎,做一个华人!” “什么黄发黑发的?”阿妙端过茶来,放在施得跟前,她偶尔听见了一两句对话。 “想把你的黄发染成黑色,怎么样?”施得仍旧闭着眼发问。 “为什么?” 没等施得说话,阿妍在后面略带嘲讽地道:“公子想让你融入华人啊,你这一头卑贱的黄发,低贱的异族人的标志……” “黄发怎么了?不管是黑发还是黄发,都是给人家做奴隶的,不是吗?” “你?哼!”阿妙的一句话怼得阿妍无言以对,因为她就是个黑发奴隶。 施比玉现在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这两个婢女非打即骂了,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这二人有了爱惜之情,所以阿妙、阿妍两个人在他面前也随意了好多。这两个人一个娇俏尖刻,一个温柔稳重,施得谁都离不开。 “不染就不染吧,难道朝廷真的会因为这个惩治我不成?”他一手搂过阿妙,又一手从背后搂过阿妍,“你们两个一个黄发婢,一个黑发婢,都是我的爱婢。” “朝廷会因为我的黄发为难你?为什么?”阿妙并不知道施比玉让她染发的原因。 “因为你们鲜卑人在寇边,杀了不少人,朝廷对鲜卑人相当愤恨。” 阿妙听后明白了原因。她作为一个普通鲜卑百姓家里的女孩子,因为生活所迫,被父母卖与施家做奴隶,而慕容廆在边境做乱那是鲜卑贵族的事,与她完全不相干,但是自己族人做出了这样的事,她也必定受到点波及。 “身体发肤授之父母,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父母给的,是不能随意改的,改了就是对父母的不尊重,所以我是不会因为所谓的低贱高贵而去改变发色。” “说得好,昔日曹操与吕布交战,曹操手下大将夏侯惇被吕布部将射中了左眼,夏侯惇一把将那支箭连带眼睛一起拔了下来,大吼‘父母精血,不可弃也’,说完竟然将箭上的眼睛吃了下去,随后一枪将射瞎他眼的那人刺死。” “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怎能跟那种豪气云天的大英雄相比呢?” “夏侯惇的拔矢啖睛与关云长的刮骨疗毒都是天地间第一等的大丈夫所为,常人当然不能比。而你作为一个普通女子,能说出这种话来,也实属难得。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去染发的。” “公子,你错了,我决定把头发染成黑色。” “咦?为什么?”施比玉跟阿妍都惊讶地望着她。 “因为我父母既然将我卖与公子,那么我的身体发肤就不是我父母的了,而是公子你的,公子想怎么改变就怎么改变。相反,要是因为我的原因而使公子受到牵连,妾身之罪难恕。” “呀呵,你把我搞糊涂了,你到底想怎样?” “染发!”阿妙已然决定,转身出门,对阿妍道,“你陪公子,我去买染料了。” 见阿妙出了门,比玉忙站了起来:“等等我,我也怪闷的,好久没有去逛夜市了,正好去散散心。” 阿妍看着阿妙的背影道:“明明就是想染的吗,还在这儿装清高。”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见比玉也跟着去了,自己也就追了出去。 夕阳西下,三人乘着牛车,沿着西阳门方向的大街一路西行。这条大街虽然没有南北向的铜驼街那样宽阔、那样著名,但却是洛阳城内最繁华的大街之一。街道两旁店铺酒家林立,而且还通往洛阳大市。这个洛阳城内最大的市场,因在洛阳城之西,所以也叫西市。 这条路有四五十尺宽,分为左中右三部分,左右两边是普通百姓走路用的,中间的部分是豪门贵族走车马用的。御夫赶着牛车,行驶在中间的石板路上,路面既宽且直又光滑,牛车走得又稳,所以车上的人感受不到任何颠簸。施得坐在车上,命阿妙、阿妍将车帘掀起,一边观赏着繁华的街景,一边寻找着胭脂水粉店。 “这里有一家。”阿妍指着前面的一家店,“咱们的胭脂都是在这家店买的。” “嗯,你们两个去看一看,买些回来。” 施比玉吩咐完,就在车上等,不一会儿工夫,阿妙、阿妍回来,却两手空空,便问:“怎么没买,嫌货不好?” “不是嫌货不好,而是根本没有货,全卖光了。” “真是不巧,咱们去下一家。” 可是他们连走了几家店,店主都说没有货。 “咄咄怪事。”比玉纳闷道。三人又走了一段路,发现路北面有一间很大的店铺,门匾上写着“水脂堂”三个大字,门前挑着一对大红灯笼,天色渐晚,灯笼里已经点上了烛火。 “我就不信,偌大的洛阳城连一点染料都买不到。”施比玉说着,亲自进了店铺,大声问道:“有乌梅汁没有?” “没有。”店里客人很多,掌柜的及伙计正在招呼客人,头都没有抬。 “黑豆有没有?” “没有,不但这两种东西没有,凡是跟黑色沾边的东西都没有。” “混蛋。”施比玉火了,自己怎么说也是豪门公子,朝廷官员,怎么这么不受待见。他指着眼皮都不扫一下的伙计骂道,“你们还想不想做生意了,是不是看不起本公子?信不信我把你这店买下来,然后砸了?” “信信信。”掌柜的听见骂声,从柜台后走出来,深施一礼,“大公子息怒,你想要什么,吩咐就是了。” 阿妙怕惹事,忙冲掌柜的笑道:“劳烦你,给拿两瓶乌梅汁。” “你稍等。”掌柜的答应着,从里间屋内取出两瓶乌梅汁来,双手递予阿妙。 “你的伙计刚刚不是说没有么,怎么现在又有了呢?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骂你们,不说砸你的店,你们就狗眼看人低。” 掌柜的只是低头诺诺,并不生气。阿妙拉了一下比玉,示意他不要骂了,又赔笑向掌柜的道:“我们少主今天心情不好,你不要介意,这两瓶乌梅汁多少钱?” 掌柜的连忙摆手:“少主自家用,小人怎敢要钱。” 阿妍笑道:“呦,我说你们这家店真是奇怪,要么就不卖给人家,要么就不要钱,这是何道理?” 掌柜的笑道:“两瓶乌梅汁算得什么,这整家店都是少主你的,你想要拿什么就拿什么。” “什么?”施比玉一头雾水,“你是被我吓到了还是被我骂糊涂了?” “小人并没糊涂,少主也许并不认识小人,可是小人却认识少主你。这间店就是你家的,令尊大人就是我的东家,你当然就是少主人了。”掌柜的奉上茶来,继续解释道,“少主也许还不知道,这家店先前的主人因为钱货紧缺,曾经向令尊大人贷了几万钱,但是到期时,出了些意外,没能把钱还上,没办法,就把这家店抵给了你们施家,现在这已经是你家的产业了,不信你出门看看灯笼上的字。” 第七十六章 洛阳大市(2) 比玉三人出了门,果然望见两边灯笼上各有一个大大的“施”字,在烛光的照耀下随风摇摆。 “既然是我家的产业,那我更要治你的罪了。” 掌柜的莫名其妙:“少主此话怎讲,为何要治小人的罪?” “为何?哼哼,我问你,既然我父亲将这家店交予你经营,那么你为什么放着买卖不做,客人来买东西,而你竟说没有,是不是懒怠生意抑或是藏污?” “哈哈哈哈,少主冤枉小人了,我做了几十年掌柜,还从来没有偷过懒,更没有中饱私囊的时候。跟你说实话吧,我之所以不卖乌梅汁给顾客,是因为这几日,来买染发品的人太多了,那些小的门店基本都卖空了,只有咱们一两家还有些存货,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先断他两天货,然后再坐地涨价了。” “哦?”比玉笑道:“你就不怕别人骂你囤货居奇,坑伤百姓吗?” “令尊大人有交代,我怎敢违抗?不过话又说回来,少主你想,普通百姓有块猪苓洗头都是难得的,从不知道什么叫染头。那些想染发的人全都是有钱人,涨几个钱他们根本也不会在乎的。” 比玉听后暗自佩服父亲的生财之道,又聊了几句,告辞出去。掌柜的拿起笔,将这两瓶乌梅汁记在了本子上,虽然不能收钱,但是帐目还是要清楚的。 三人上了牛车,阿妍道:“咱家的来钱范围是越来越大了,经营面也是越来越广了。” “连胭脂水粉都已经涉足了,我阿翁的思路真是活跃,可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对这些不关心,所以家主才没向你说这些。”阿妙手中拿着乌梅汁,对比玉劝道,“公子,你也应该学着点这些了,要不,以后这偌大的家业你怎么掌管?” 施比玉听见这些就烦,他气得扭过头去。还好现在他们三人年龄大些了,要在以前,又要对阿妙一顿臭骂了。 阿妍拉长声音道:“还是想想回去怎么染头吧,主子的事,做奴婢的瞎操什么心!” “先不回去,今天烦得很。”比玉想起家里父亲的话就郁闷,“前面就是西市了,那里人多,我们去那里逛逛,解解闷。” 阿妍叫道:“好啊好啊,好久也没到夜市走走了。” 阿妙也表示同意,三人当即弃了牛车,交代御夫看守,然后徒步走进市场中。 虽然同为西市,汝阴西市跟洛阳西市根本不可相提并论。这个市场很大,分为好几大区域,有卖蔬菜果品、柴米油盐的;有卖牛马猪羊各种肉类的;有卖丝绸、葛布、蚕丝、麻丝、西域毛毯的;有卖鲜鱼鲜虾各种水产的;有卖马匹骆驼各种活畜的;还有卖花的、卖茶的、卖各种小吃的,甚至还有卖奴隶的,不愧是天下第一大都市,汇聚南北、网罗东西,天下货物,应有尽有。 比玉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叹道:“洛阳不愧是天子脚下,这么晚了,街上还这么多人。想我的家乡汝阴城,在这个时辰,人们早就关上门,窝在家里了,街上根本找不到人,哪里想到会有夜市呢,更没见到过这些异域奇物!” 阿妍道:“当初我就劝你早些到洛阳来,老夫人不愿意,阿妙不上心,你也犹豫着,现在知道洛阳好了吧。” 阿妙听了表示不同意:“不过就是繁华些,有什么好的,繁华之地是非多,倒不如清静之地安逸些。” “繁华之地怎么是非多了?就是人多些,新鲜事多些,还有就是夜猫子多些而已,哪里就有是非了?” 阿妙刚想反驳,恰巧三人正走到了牛马鹿驼等活畜交易区,眼睛看着喧嚷的人群,目光却落在一个人身上,不禁心头一颤。这个人五十岁左右,留着小黑胡,戴着葛巾,穿着短襦,长相倒没什么特殊,只是长了一脸麻子。这个人也看见了阿妙三人,阿妙虽然认识他,但是他好像并不认识阿妙,而是直接跟施比玉打招呼:“施公子。”说着就躬身长揖下去。 比玉一看,原来是专门从西北边疆向内地贩卖胡族奴隶的奴隶贩子——刘三麻子。他的大名没人知道,只知道他行三,满脸的麻子,别人都叫他刘三麻子。他不光贩卖胡族奴隶给豪门,豪门家里有犯了家规、惹主人不喜欢的华胡奴隶,他还买回去,再倒卖给别人。他曾经多次进入施家倒卖奴隶,所以施比玉认识他。 “这不是刘三麻子吗,这么晚了还有奴隶没出手啊?” “可不是吗,现在边关在跟胡人打仗,所以这几天,想买奴隶的都非常谨慎,持观望态度。做我们这行的,必须看清边关形式,每一次打仗,奴隶总是不好出手。”刘三麻子在这里站了一天了,他手中现在有一个匈奴族的男奴没有出手,心里很是着急,现在看见了施比玉这位潜在的买主,怎肯轻易放走?他继续找话茬,“大公子,你知道吗,十几年前,也是鲜卑族的叫秃发树机能的叛乱,那阵子,鲜卑的奴隶一下就没人要了,我手里恰好有一个鲜卑族的小女娃没有出手。洛阳没人要,才碰巧卖到汝阴。怎么样,那个丫头用着还行吗?” 他说的那个鲜卑族小女娃就是阿妙。当年,他贩阿妙过来的时候,阿妙还只是个小女娃,经过这十几年,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所以他已经认不出阿妙了,但阿妙却记得他。小小年纪被带离父母身边,跟随一个陌生人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是多么惊恐无助!那天的场景她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比玉听了刘三麻子的话,知道他已经不认识阿妙了,所以就想逗逗他:“休要再提那个鲜卑丫头,你要不说,我还忘了,正要找你算帐呢!” 刘三麻子一听吓一跳:“怎么,那丫头怎么了?” “还说呢,那丫头自打进我家门以来,好吃懒做,经常趁人不注意,在厨房偷东西吃,甚至偷吃别人的剩饭,不光嘴馋,而且还特别邋遢,脚从来都不洗,头发经常七八天梳一次,最可气的是……” 阿妙听了气得脸都红了,公子啊公子,虽然你是想逗逗他,但是你也不能这样说我啊,这让我出去怎么见人啊,你都把我说这样了,这还不是最可气的,你还要编排我什么? “阿妙,你听见了吗?”阿妍听了,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趴在了阿妙的肩膀上。 阿妙是到施家之后才起的名字,刘三麻子当然不知道。这两个少女,一个被羞气得双颊生晕,一个被逗笑得花枝乱颤,这两种妩媚姿态不觉看呆了一个人,那就是刘三麻子身边的那个胡奴。这个匈奴奴比阿妙小两三岁,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脏衣服,光着脚,一双闪着贼光的小眼睛不住地瞟着阿妙。 “公子,快说说,那丫头最可气的是什么?”阿妍还想继续听比玉怎么编排阿妙。 阿妙掐了阿妍一把,并不住地瞪比玉,比玉也不管这些,继续胡诌道:“嘴馋一点、邋遢一点也就算了,最可气的是,她居然跟一个男奴私通,最后竟跟人家跑了。刘三麻子,你说,我家花钱从你手里买来的奴隶,最后跟人家跑了,这事是不是该跟你算帐?” 私奔?阿妙现在脸都绿了,心说:公子,你还给不给我一条活路了? “不是吧,有这种事?”刘三麻子又害怕又惊讶,“那丫头并那男奴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我一定把他们两个给你捉拿回来,公子你放心,只要是奴隶,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他们!” “那丫头名叫阿妙。” “阿妙?”那个匈奴奴道,“刚刚那位姊姊称呼这位姊姊不是阿妙吗?” 比玉听后哈哈大笑,刘三麻子这才知道比玉是故意逗他的,“我就说嘛,怎么会有那种事情发生呢?我手里的奴隶向来都是最听话、最肯干的,就像这一个……”说了半天,他终于找到话茬来推销这个奴隶了,“十八岁,年纪刚刚好,不用从小养到大,不吃白饭,而且身手矫健,车马娴熟,还很伶俐,刚才你也看到了,怎么样?要的话就把他领走。” “我倒是缺这么一个人,可是,现在这形势,谁还敢收买胡奴,我看不如过几天,等这场风波过去了,你再把他领到我的府上去。” “这么好的奴隶可不好找啊,当初你家买这位阿妙姊姊的时候,就是三万钱,按照行规,‘奴价倍婢’,这个男奴怎么也要六万钱,可是现在我只收你三万钱,你看怎样?” “什么,三万钱?当初你买我的时候,明明才给了我父母两千钱,你们,你们也太黑了吧?”阿妙愤愤地道。 刘三麻子情知说走了嘴,但他还是要掩饰:“我把你千里迢迢运到这里来,供你吃供你穿的,又要冒着风险,又要一路打通关卡,难道不花钱啊?” 阿妙听了也不想跟他分辩,硬拉着比玉的衣襟就走开了。 “哼,你现在不要,等过几天,有了新主顾,我就卖给别人,到时候你可别后悔。”看着三人走远了,刘三麻子唠叨了几句,又准备物色新买主。那个匈奴奴却一直目送着三人的背影,痴痴地发呆。 第七十七章 如厕翻牌(1) 比玉三人离了活畜区,要往回走。阿妍建议,不如去瓜菜区看看,有什么新鲜的异域蔬果,买一些回去吃。 转了一大圈,并没发现什么稀罕物,比玉道:“这里有的咱们府上也都有,没什么新鲜的东西。” 阿妙道:“现在这个时候,干果已经过时了,水果还早些,当然显得单调些了。” “这香菜怎么卖?” 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在比玉右侧传来。比玉扭回头一看,见两个人正站在一个香菜摊前,高大的那个挽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放着一些平常的果菜,矮些的那个正询问着价钱,虽然背对着自己,但从这身独一无二的蝴蝶纹长袍上也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今天什么日子,不光遇到怪事,还偏偏遇到这个怪人。经过几次接触,不知不觉中,施比玉对小默竟有些忌惮。这个羌人据说是四处流浪的,怎么居然还在这里? “这几根小青菜茎细叶小,买它做什么,还不够吃一口的呢。” “舒大哥,你不知道,这不是本地所产,而是来自西域,叫香菜。它可不是用来大口吃的,而是用来调味,可以用来做汤,也可以用来拌菜。别看它小,咱们两个人的话,每次只要放上三两根就够了。” “啊?他们两个人竟然一起吃饭。好个舒晏,一个能够进出内廷的尚书郎,竟然跟一个羌人走得这么近。” 市场上人来人往,舒晏、小默两个人又专注买菜,所以他们并没有看见比玉三人。买完了香菜,两个人又走到了邻近的水产区。比玉也鬼使神差地跟着走。水产区自是有一股腥味的。大些的商贩摊位前都有几个大的陶瓮,里面盛着些水,将各色青背白肚的鱼类放进去,能够保证鲜活。而小的商贩跟前没有陶瓮,只一张破草席,或三条或五条的不甚齐整的鱼摆在上面。它们虽然有大有小,但是因为离了水,无一例外全都是死的,腥臭的气味招来了苍蝇乱飞,无奈只能用手挥舞着破布驱赶着。这些人基本都是自打自卖,白天自己去河里捕鱼,捕完鱼再拿到市场上去卖,换些柴米。舒晏看着他们,就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天不亮就去砍柴,砍完柴再挑到市场上去卖,都是为了糊口而已。旁边有一位老年渔夫,看年纪也有六旬左右,面前摆着一大两小,三条死鱼。这老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满是补丁的麻布衣服,面黄肌瘦。舒晏看了,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呀,这是什么?”小默突然在一处大的摊位前的一个大陶瓮里面发现有很多青色的怪东西在爬来爬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螃蟹,很美味的水产。也难怪,你生在大西北,怎么会认识这个。”舒晏解释道。 “原来这就是螃蟹啊,舒大哥你吃过吗,味道怎么样?” “小时候曾经在河里抓过,就是图个鲜味,要想填饱肚子却不能,说起抓螃蟹,芷馨我们两个……”舒晏正想跟小默述说抓螃蟹的趣事,不料小默因为好奇螃蟹的怪异,将一只手伸进了陶瓮中,“喂,不要抓,它会夹人的。” 已经晚了,随着“啊”的一声大叫,一只大螯牢牢钳住小默的一根手指,从陶瓮中带出来。 “哎呀,你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我刚要说这东西会夹人的,不能乱抓。” 小默疼的乱甩,舒晏忙道:“不要乱动,小心碰到另外的那只螯。” 很不幸,又被言中了。舒晏迅速用两根手指从后面攥住这只螃蟹的背腹部,稍一用力,那只螃蟹吃痛,两只大螯就松开了。虽然是松开了,但是小默的两根细嫩的手指已经流了血。舒晏忙用力将他的淤血挤出。 小默痛得正在焦躁,忽然背后有人哈哈大笑,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施比玉。 “一个不认识香菜,一个不认识螃蟹,都是我吃腻的东西,你们居然不认识,真是一对土包子,哈哈哈。” 舒晏听了此话,生气地斥道:“人家被螃蟹夹了,你还在这里取笑,懂不懂点道理?” “一个大男人,被螃蟹夹了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面对比玉的嘲讽,小默却没生气,他问舒晏:“舒大哥,你刚刚说抓螃蟹要怎么抓来着?” “抓螃蟹,千万不能抓它的前面,不能碰它的大螯够到的地方,抓它的侧面时也要小心,因为它的侧面有刺,最好是抓它的后面,像这样。” “哦,知道了,是不是这样?”小默学着舒晏的样子抓起了螃蟹,眼睛斜眸后方,“舒大哥,有人说螃蟹夹人不痛,该不该让他证实一下?”说着话,瞅准施比玉,“刷”一下,将螃蟹扔了过去。比玉正在嘲笑小默,不料小默却来了这一招,完全没有防备,眼见螃蟹飞来,下意识用袖子去挡,不料却正好掷在袖子里面。 比玉吓得乱叫,阿妙、阿妍喊道:“快甩袖子。”话音未落,只见比玉,瞪大眼睛,嘴呈痛苦状咧开:“呜——呀”。众人情知是夹到胳膊了。 “一个大男人,被螃蟹夹了一下而已,至于痛啊?”小默看到这一幕,完全忘了自己的疼痛,晃着脑袋反击着,“一个把螃蟹吃腻的人,怎么着螃蟹也要多亲近亲近你。” 阿妙、阿妍忙将比玉的薄衫脱下,摊主也走过来,帮忙将螃蟹取下。 “快帮我把血挤出来,那只螃蟹蘸了那个贱人的血,又夹破了我的皮肉,我这么高贵的血统怎么能混了那个贱人的血?” 阿妙帮他挤着血,小默听了这话,更加打趣他:“呦,施大公子,你家里这么有钱,想吃螃蟹买几个就是了,怎么还偷偷地往袖子里藏啊。” 比玉咬牙道:“我就是有钱,怎么着,我家里的奴婢都能吃到螃蟹,也比你们这些寒门子弟强。” “哼,欺人太甚,几只破螃蟹,有什么了不起的?”小默转向摊主问道,“螃蟹怎么卖,论斤还是论个?给我装十个。” “好嘞。”摊主捆好了十只螃蟹,用绳串起来,递给小默,“给你,一共一千钱。” “什么?一千钱?这么贵啊?”小默摸摸鼻子,如果买了这十只螃蟹,自己跟舒大哥可能要饿一个月了。 “哈哈哈哈,没钱还想吃新鲜东西,在这儿装什么,原形毕露了吧?”双方一攻一守,此时又轮到比玉嘲笑小默了,他又朝摊主道:“这些螃蟹我要了。” “这位公子,你要多少,我好给你捡。” “你没听见吗,这些螃蟹我全都包了。” “全都包了?” “废话,有多少要多少,全给我拎到我的车上去。” “好嘞。”摊主巴不得一声,迅速捆好了螃蟹,串了起来。 “咱们回去,等以后再跟这个怪羌人算帐。”比玉叫阿妙付了钱,几人往回走,路过那个衣衫褴褛的卖鱼老头摊前,老头请求道:“这位大公子,你这么有钱,把我的这几条鱼买走吧,鱼不算新鲜,可以少算你些钱。” 比玉看见,边用袖子捂着鼻子边道:“这是什么破鱼,都已经臭了,我怎么能吃!” “没有臭,都是今天才打上来的,刚刚死,怎么会臭呢?” 比玉没有听老头解释,快步离开了。 “这鱼怎么卖?”舒晏、小默走了过来。 “你要几条?” “全都要了。” “啊?舒大哥,这么热的天,这三条鱼你都要了,咱们怎么吃得完?” 舒晏笑一笑,没有说话。 “我这鱼不新鲜,可以给你便宜些。” “不必,你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老头将鱼称好,心想,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我跟老婆子的柴米是有着落了。 小默付了钱,赌气先走了,舒晏追了上去,“你怎么了?” “舒大哥,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说你奢侈吧,你却偏买死鱼;说你节俭吧,你却一下买了三条,还不让人家便宜,这是何道理?” 舒晏笑笑:“我就说嘛,你们贵族出身的人,根本就不理解穷人的苦。你看那老人的一身褴褛衣衫,那么大年纪了,在有钱人家本该是享清福了,但他还要自己出来谋生,想必是衣食无靠,你不觉得可怜吗?咱们再困难,至少比他还是强的吧?我不说帮他一点,怎么还忍心抹他几个钱呢?” 小默出身酋长之家,确实是不理解穷人生存的艰辛。她听了舒晏的话茅塞顿开,摸了摸零钱,“要不,我再给他送些钱去。” “又来了,说风就是雨。人家卖完鱼肯定早就回去了,你去哪里找他。你呀,也不必刻意给他钱,只要每次碰见他卖鱼的时候,买一些,就等于帮他了。” “那好吧,反正我做鱼的方法很多呢,今天买了香菜,明日正好做清蒸鱼。” “这么多鱼也吃不完,不如叫上叶大哥,也让他享享你的口福。” “也好吧。”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舒晏因为轮休,所以起得晚些,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忽听见小默大叫了一声,又听见喊道:“出去。”须臾,又见他气冲冲地推门进来道:“太没素质了,上茅厕也不言语一声,也不先问问里面有人没有。” 第七十八章 如厕翻牌(2) 小默有个习惯,就是在天刚蒙蒙亮,众人还没起床的时候,就抢在众人之前先去茅厕。白天呢,他就在茅厕边先观察一会儿,确定没人了,马上进去,迅速解决,不想今天遇到了人。 舒晏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得亏他已经习惯了小默的性子,要不然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由于与小默有约定,所以舒晏睡觉总是穿着长大的内衣,他边穿外衣便问:“怎么了?大清早的,谁惹着你了?” “没看清是谁,反正就是个没素质的人。我正在茅厕中方便,那个人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走进去。” “啊?这算什么事?这廨馆内这么多人,而且全都是男人,又没有女人,谁上茅厕之前还要先打声招呼啊,与人共厕是相当正常的事啊。”舒晏就知道,别看他咋咋呼呼的,十有八九没什么正经事。 “不光是不打招呼,问题是他还……进去就解裤子!” “这不是废话吗?人有三急,他起那么早去厕所一定是着急了,他不立刻就解裤子,难道还要酝酿一会儿不成?” 小默“扑哧”一下乐了:“还酝酿什么,他刚进门,黑乎乎的,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呢,被我冷不防一吓,估计都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惨不忍睹,秽不可言……不可描述。” “啊?那人家岂不是被你害惨了?” “那是他自作自受,哪能怨我?” “你这样怎么行,廨馆中这么多人,上茅厕又是每日必行之事,长此以往,你指不定还要吓到多少人呢!” “这你放心,我已经想好办法了,但是必须要你的帮助才行。” “什么办法?要我做什么?” “茅厕必须挂一个牌子,牌子的正反两面分别写‘有人’、‘无人’,每个人去茅厕的时候,先看牌子,看到‘有人’这一面时,就不许进了;看到‘无人’这一面时才可以进。” 舒晏听后瞪大眼睛,“你这是要闹哪样?平白无故设个牌子,上个茅厕还要先看牌,这多不方便,大家怎么会同意呢?他们也不会遵守啊。” “所以啊,我才请你帮忙,写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啊。” “不不不,这怎么写,我可写不出。茅厕前设块牌子,这本身就是闻所未闻之荒唐事,还要为这种荒唐事写个荒唐的理由,这忙我可帮不了。”舒晏从床上站起,拿起一块巾帕准备去洗漱。 小默一把将他拽回,嗔怒道:“你不帮忙的话,就向廨馆申请,单独给我设一个茅厕,我不想跟你们这群俗人共用茅厕!” “什么?亏你说的出口,你以为你是谁啊?人家能让你在这儿寄居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还想为你单独设一个茅厕?真是痴心妄想。” “我知道那样做不到,所以才让你帮我写理由啊。” 舒晏本以为小默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他原来是认真的。舒晏拧不过小默,只能坐下来,两个人在一起绞尽脑汁,为这件荒唐事编理由。 过了一个时辰,舒晏终于编完。收了笔,小默拿起来看了,不禁拍案叫绝,用纸捂脸,笑个不住,“贴切贴切,妙极妙极。”小默的祖父是汉人,不光会经商,还颇通文墨,对小默的父亲的教导也很严谨。小默的母亲虽是羌人,但却出身酋长家庭,自然与普通的羌民不同,不但有教养而且还异常聪慧。小默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虽然顽劣些,但受家庭的熏陶,也算识文断字。与舒晏、比玉、芷馨三人比是差一些,不过,读一般的文章完全难不倒他,轻而易举。 “你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了。”小默说完拿起这张纸向外就走,没走两步又返回来,“昨日你说要请叶兄吃鱼的,可别忘了去请他啊。” 舒晏梳洗毕,来找叶舂。他们很相熟,所以没有叫门,直接推开门叫:“叶兄。” 叶舂正在用一个木盆洗衣服,见有人来了,慌忙将木盆挡在身后:“干,干嘛?” “你洗衣服不去外面洗,却在屋里,而且怎么还这么慌慌张张的?” “没,没什么。”叶舂脸通红,“你找我干嘛?” “没什么事,就是昨天买了几条鱼,我和小默邀请你去吃鱼。” “吃鱼好,你先走,我洗好衣服就去,就不留你喝茶了啊。”叶舂直接下逐客令。 舒晏也没在意,回去帮小默做鱼。叶舂叹了口气:“今天真倒霉,大清早的不知是遇上了哪个冒失鬼……”自己偷偷地洗好了内衣,挂在屋内。这两天他肚子不舒服,刚洗完衣服,突然感觉肚子又一阵痛。他关好门,跑到茅厕前,刚要进去,忽见门前悬挂着一个木牌,旁边的墙上还贴着一张告示,告示前正有三五个人围着看,并不时啧啧称赞,只见上面写道: 夫三急者,天下生灵通不可免也;五谷轮回,人畜一理也。禽畜三急,往往随心所欲,随时随地,丝毫无尴尬避讳可言。可人既为人,岂能同禽畜耶?人固不可免三急,然则每斯时,其形,必脱衣解裤,躯体鄙陋,虽曰赤诚相见,实则非礼勿视也;其声,或如山崩,或如流水,或绵长,或婉转,其尴尬之声种种,实难非礼勿听也。《礼记》有云: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仪也。非礼勿视不可免、非礼勿听亦不能,其有伤大雅莫若如此,实为礼仪君子所不能共之也。为使诸君避免此囧,即日起,本厕特设木牌一块,正面题字“有人”,背面题字“无人”。遇“有人”者,诸君少待;遇“无人”者,诸君前行。每如厕,必翻牌;每出,亦必翻牌。举手之劳,尴尬之难可解矣。 “什么鬼东西?”因为比较急,叶舂只大概看了一眼,就忙着往里走。 “叶兄,出来!”突然有人叫住他。 “怎么了?”叶舂一手撩着长衫,停住脚步。 那几人用手指着墙上道:“你怎么不守规矩,没见这告示吗?” 叶舂哼了一声:“这不知是哪个讨厌的人搞的鬼,无聊至极,理它做什么?” “怎能不理它?你没见上面写的吗?与人共厕,非礼勿视不可免、非礼勿听亦不能,其有伤大雅若此,叶兄,你既是孝廉,难道不想做礼仪君子了吗?” “啊,这种游戏玩闹之事,你们还当真啊?” “怎么不当真,我们早有此意,只是没想到这一点罢了。现在有人替我们做了,而且还是举手之劳的事,难道我们还不遵守?” “真没办法,这群无聊的人!”叶舂无奈,只得将木牌翻到“有人”的一面,然后进去,出来的时候,发现大伙儿的眼睛又在盯着他。 噢,他突然想起来,赶忙把木牌翻回到“无人”的一面,众人才放了他。 “无聊至极!”叶舂一边暗骂,一边向舒晏的房间走去。进了门,见案上摆着三碟鱼,还有两壶酒。 叶舂先讨水洗了手,笑道:“二位贤弟,叨扰了,每次都来麻烦你们二位,我都不好意思了。” 舒晏请他坐下,笑道:“叶兄客气了,出门在外,我们都是兄弟一般,谈什么‘叨扰’二字。” 小默将饭端来,舒晏斟满了酒。叶舂坐在客位,舒晏坐在主位,小默打横相陪。三人喝了一杯,小默道:“叶兄,你尝尝我做的鱼。” “三条鱼,这么奢侈啊。” “你管那么多呢,先尝尝再说。” “咦?”叶舂伸出筷子,看着三碟不同的鱼,又停下,“这三个碟子的鱼,颜色和汤汁怎么都不一样啊?难道都是不一样的做法?” “当然啦,一个食案上放两条同样做法的鱼,怎么能显示我的手艺?”小默笑道,“这三条鱼的做法各不相同,第一条名叫清蒸鲤鱼,第二条名叫红烧鲤鱼,第三条名叫糖醋鲤鱼。” “鱼竟然有这么多种做法,真是长见识了,你们羌人原来这么会吃啊。” “哪里啊,这不都是我们羌人的做法。其实有很多是源自我的汉人先祖。因为我的曾祖曾经在后汉太官署为官,虽然历经多代,我还是从我父祖那里继承了一些高超的厨艺。再有就是在我云游四方的时候,从各地学来的。因为我本是吃货一枚,每到一地,必先品尝当地的特色食馔,遇到美味的,必然讨教其做法,久而久之,我就掌握了很多做肴馔的技巧了。” “原来是这样,佩服佩服。你年纪虽小,见识却比我们多得多。”叶舂拿着筷子还是举棋不定,“先吃哪个好呢?” 这三条鱼各有特色:第一条鱼呈清白色,上面放了一些香菜叶,给人一种原汁原味的感觉;第二条鱼呈焦黄色,鱼旁边放些蒜瓣,一看上去就立刻会勾起人的食欲;第三条鱼的颜色跟红烧鲤鱼差不多,但是它的形状却奇怪,不是平直,而是首尾两端翘起,犹如鱼跃状,碟子中还煨着一些焦红色的汤油汁,鱼身半浸在其中,不入口,即有一股香醇的味道钻入鼻孔。 第七十九章 三条小鲜(1) 舒晏见他的目光流连在第三条鱼上,便道:“叶兄如果喜欢这一条,可先尝尝它。” “不行,此鱼虽说闻起来醇美,但它的味道必然浓烈,入口之后肯定会久久萦绕在口中。如此,必定会影响品尝其它鱼的味道,所以说,还是应该从味道清淡一些的开始尝起。” “叶兄说的在理。若论清淡,当然要属这条清蒸鱼了,我们就先尝尝它吧。”说着,两人各夹了一块吃着。 小默道:“别光顾着吃,你们两个也是给个评价。” 舒晏吃了不住地点头:“嗯,要我说此鱼的好处,四个字最能概括,那就是‘细嫩清香’。” 叶舂也点头道:“既然舒兄用四个字作评论,那么我也用四个字评论,‘清香不腻’。” “你们两个虽说得差不多,但是却没有说中其最主要的特点。清蒸鲤鱼,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做的时候要少放佐料,尽量保持它的原味,所以,清蒸鲤鱼最主要的是要突出它的‘鲜’字。” “可不是嘛,我和舒兄说了八个字,倒不如小默兄弟的一个‘鲜’字概括得贴切。” “第一条鱼没说中点子,咱们再尝第二条鱼。这条是红烧鲤鱼,前几日我已经吃过了,叶兄,你也尝尝吧。” 叶舂夹了一口,边咀嚼边道:“鱼香混合油香,油而不腻,香而不腥,怎一个‘香’字了得!” 晏、默二人点头,三人喝了一回酒,叶舂看着第三条鱼道:“不要说吃,光看这形态,就知道这条鱼一定是费了你们不少工夫。” 小默道:“工夫是费了不少,但是工夫下得再多,如果做得不好吃,也是白搭,形态再好看也没用,关键还是得品味。” 舒晏道:“真是呢,这条鱼可费了小默不少工夫呢,就凭这鱼跃的造型,没点工夫是做不出来的。” “也不光是我的功劳,这汁是舒大哥调配的,叶兄你尝尝我们的手艺如何。” 叶舂夹下一块鱼肉,蘸了些汁,细细咀嚼,回味良久方道:“鱼肉焦嫩,鱼汁香醇,此鱼肉配此鱼汁,真是天作之合,堪称佳偶啊。” 天作之合,堪称佳偶?此话又戳中了小默的敏感点,不觉暗暗红了脸。 舒晏也知道,叶舂只要一喝点酒,说话时就经常乱用词,便笑道:“叶兄,你又喝多了吧?什么叫‘天作之合,堪称佳偶’?这几个字用得不太恰当吧?” “哦,又错了,又错了,应该是‘珠联璧合,堪称佳作’才对。不好意思,我自罚一杯。”叶舂又一杯酒下肚,想起自己流落洛阳多日,一无着落,不禁愁上心头,叹了几口气,“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从你们做的这三条鱼上,就能看出你们做人做事的德行,年轻有为。哪像我……” “叶兄,怎么了?为何长叹?” “唉。”叶舂放下酒杯,悄然蹙额,“这恐怕是咱们兄弟最后一次喝酒了。” “最后一次喝酒?叶兄何出此言啊?”舒晏惊问。 “实跟二位说,我算看透了,等待吏部授官是没指望了。我家里面还有妻儿双亲,在此空耗不起,马上就打算回去了。” “这怎么能行,那样你的前程不就毁了吗?” “你二位不知,想我叶某在家乡也是小有名气的,被选为孝廉后,满怀壮志来到洛阳,本想谋个一官半职的,好为国家建功立业。可谁知,事情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美好,仕进之路全被豪门掌控,要想有出路,就必须出生在像施家那样的豪门之中。” 小默心直口快:“也不尽然啊,像我舒大哥不也是寒门出身吗?” “舒兄乃是我们寒门的骄傲,问题是像舒兄那般才德的,天下能有几人?我等是望尘莫及的。我如今已过而立,将近不惑,还一事无成,竟然不如你们二位刚弱冠之人。” “舒大哥年纪轻轻做了郎官,你跟他比确实是差了些,可是我什么也不是,你怎么也不如啊?” “当然不如了,人各有所志,你虽然没有做官,那是因为你的志向不在那上面。你只想云游四方,潇洒自在,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实现了你的人生目标啊。我不光不如你们,甚至连葛珅都不如,他虽被中正乱评为下品,但却可以果断地离去,哪像我半半落落,欲进不能,欲退不甘,在此空耗。” 舒晏听了叶舂的话,也觉得在理,但如果就这么放弃了,还是觉得有些可惜,遂劝道:“叶兄不必烦恼,权且再等些时日,说不定就有美差授予你呢,你放心,今后你的一切开销就由我负责。” 小默听了舒晏的话,心道:“不是吧?咱们两个人都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想再养一个人?”他虽然没说出来,却用眼睛干瞪着舒晏。 “那怎么能行?一顿两顿可以,你那点钱,养小默一个人还行,哪有精力养三个人?” “啊?原来外界都以为我是吃白食的,谁说他在养我了,这些日子是我在养他好不好?”小默在心里为自己鸣不平。 舒晏看着小默一笑,又对叶舂道:“其实,近些日子,我虽然不管柴米油盐,但是我知道,我在汝阴带来的钱早就花光了,我如今是在花小默的钱。不过你放心,眼下我的俸禄就要下来了,到时候就不愁吃穿了,连你的用度也有了。” “啊?原来咱们现在吃的鱼、酒,全都是小默兄弟请的?”叶舂赶忙替小默斟了一杯酒,又对舒晏道,“来,咱们两个敬小默兄弟一杯。” 三人喝了酒,叶舂又道:“人要是时运不济,凭空就会遇到倒霉事。” “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舒晏、小默看着他。 “唉,说出来不怕二位笑话。今天,我因为坏了肚子,早上还没起床,就觉得不行了,急急忙忙奔向茅厕,刚进去,还没解裤子,也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嗓子,里面黑咕隆咚的,我冷不丁被那个混蛋一吓,结果没控制住……” “啊?”舒晏和小默听了,一口饭全喷在碗里,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趴在案上笑个不住。竟想不到,原来那个倒霉人居然是叶舂。 舒晏笑道:“我说呢,今天去你那屋里,你鬼鬼祟祟的居然不让我进屋喝茶,原来是在偷偷地洗内衣!” 小默刚刚止住笑,听了这话,又笑得趴在了案子上。 “你们笑什么?我拿你们不当外人,加上我今天喝了几杯酒,否则,这种丑事我怎么能说出来?”叶舂一向是这样,喝了点酒,就什么都能说出来,他继续道,“今天不光遇到了一个冒失鬼,还遇到了一件奇葩事。” “什么奇葩事?” “你二位刚才去过茅厕了吗?” “还没有。” “嗐。”叶舂一拍大腿,“你们不知道哇,刚刚不知是谁,在茅厕门前挂了一个牌子,如今上个茅厕居然还要翻牌,你们说怪也不怪?” 舒晏、小默相视一笑:“旁边莫不是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每如厕,必翻牌;每出,亦必翻牌’?” “你看见了?” “那本身就是我写的。” “啊?”叶舂嘴里的鱼嚼了一半,“你写的?” 小默没等舒晏说话,抢先道:“是本署长官尚书令让舒大哥写的。” “为、为什么?” “原因上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就是为了解诸君之尴尬。尚书令还说了,让众人互相监督,如有谁不遵守,将会影响他将来的品状评语呢。” “啊,不是吧?”叶舂瞪大眼睛,“上个茅厕这种区区小事能到影响品状评语这么严重的程度?莫不是在骗我?我怎么没看见上面有尚书令的印?” 小默突然正色道:“骗你干嘛?就像你所说的,这只是区区小事,这种事全凭自律,哪儿还用得着下发正式的文书?舒大哥是专管尚书台文书写作的,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他吗?” 听小默说得如此正式,叶舂就信以为真了,“嗯,如此说来,也有道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不但要以身作则,而且还要好好地监督此事。” “这就对了。” 小默看他居然信了,很是高兴,便起身离座,从灶台上端来一盆汤,给舒晏盛了一碗,道:“给,这是我做的香菜蛋花汤,里面还放了芝麻香油,很好喝的。”随后也给叶舂盛了一碗,“叶兄,这两天你的肚子不好,喝碗热汤,补一补。” 两人看着这碗泛着油花的清清黄黄的鲜汤,先喝了一小口,“嗯,好喝。”然后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又都盛了一碗,又喝尽了。好在舒晏唯恐喝光了,小默喝不到,才和叶舂先后放下了碗。 叶舂回去后,对小默的厨艺赞不绝口,逢人便夸。还真的跑去监督众人的如厕情况,大家也果然自觉地按照告示上的规定翻牌。小默此举原本只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难言之隐,没想到竟让大家养成了这个习惯。 过了几天,舒晏的俸禄果然发下来了,四百石的标准为每月十五斛米和两千五百钱。他把粮米领回,把钱交给小默,小默高兴地道:“总算是有钱了,可以不用那么紧巴了。” 第八十章 三条小鲜(2) 舒晏却并不怎么轻松,因为他还想着两件心事:第一件,前些天在大市,因为小默想买螃蟹,却因为钱不够,而被施比玉羞辱,小默虽然没放在心上,但是舒晏心中一直有个心结;第二件,就是他为叶舂着想,因为叶舂来洛阳时间很长了,他的家中老老小小多人,没了经济依靠,这让叶舂无法安心在这里等下去,而他如果真的坚持不下去,一旦吏部有了机会,那么就很有可能授予他人,他的前程就有可能半途而废。 舒晏左右为难,因为俸禄有限,他不能同时解决这两件事。一边是自己最亲密的人的小心愿,一边是好兄长的前程。 “发俸禄了怎么不开心?想什么呢?”小默双手背在身后,和舒晏对坐在食案前。 “哦,没什么。”舒晏看着小默纯良的笑脸,真的不忍委屈这个每天照顾自己饮食的人。 “这么热的天,没有爽口的菜蔬,是不是觉得饮食乏味?” “哦哦,对,是有一些。”舒晏含糊应着。 “我就知道,所以我早有准备。”小默笑着将手从身后伸到舒晏眼前,“看,这是什么?” “胡瓜?这个好。” “呀,认识啊,既然知道好,想必是常吃了?” “吃过几次而已,这个跟随古丝路带回来的瓜果,中原还没普遍种植,怎么可能常吃呢?不过它相比其他瓜菜,确实清脆爽口。” “喜欢就好,给,尝尝这根瓜怎么样?” 舒晏接过来一看,这根胡瓜顶花带刺,通体嫩绿,甚是新鲜,他也顾不及去洗一洗,直接抹掉顶端的小黄花,用手把刺一撸,“咔嚓”咬下一口。 “这么心急。”小默看着舒晏发笑。 “嗯,小默,你这瓜是哪里来的,在大市买的吗?比我以前吃过的要好吃得多。” “哪里是大市上买的,市上卖的都是大老远从城外挑进城里来的,即贵又不新鲜,而这个是我自己从屋后那一片小空地上种的,现吃现摘,再新鲜不过了。” “哦,怨不得这么好吃呢。” “这东西只要勤浇水,结的瓜可多呢,咱们两个都吃不完。” “那太好了。”舒晏几口将这根胡瓜吃完,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瓜必要有瓜籽,你这胡瓜籽哪里来的?” “当然是我祖父从西域带回来的啦。他从西域把瓜籽带回来之后,我们家每年都会种上很多,吃不完的留籽,年复一年,几十年过去了,一直不间断。” “你家里有瓜籽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你身边怎么会有胡瓜籽呢?难道你经常把胡瓜籽随身携带?” “那当然了,你可别小看了小小的胡瓜籽,它可有不少妙用呢,它能壮骨、接骨,还能润肠通便。我四处游荡,难免会有一些小磕小碰、小病小灾什么的,所以我经常随身带些胡瓜籽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舒晏听后不禁对小默生出几分敬佩:“原来你真是见多识广啊,怨不得叶兄说他不如你呢,我看呐,连我也自叹不如。” “快再别提他,一提到他,我想起那天的事来,就笑个不住。” “还说呢,他每天都为家里担忧,而你却害人家丢丑,到现在他或许还蒙在鼓里呢。” “我又不是故意的,也不好主动去找他坦白吧。倒是他家里的事,可以替他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舒晏眼前一亮。 “你刚发了俸禄,当然可以去周.济周.济了。” 舒晏欢喜道:“这正合我意,只是我怕周.济了他,咱们又要紧些日子了,你会不高兴。” “怎么会,咱们紧些是小事,他的前程要紧。” “那太好了,想不到你如此开明,小默。”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那好,我马上去卖几斛米,就把钱给他家送去。他家在弘农郡,离这里不远,只三天就能回来,咱们也不用告诉他本人,免得他推辞。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你帮忙。” “什么话,尽管说。” “其实这事放在你身上,也算不得什么,就是我怕我请不下假来,所以想劳烦你跑一趟……” 没等舒晏说完,小默却打断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久闯江湖,这么近的路难不倒你啊。” “不为什么。”小默突然脸生红晕,“这几日不方便。” 舒晏哪里懂得小默的心思,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看你啊就是在这里安乐久了,变懒惰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去,那我就自己跑一趟。” 翌日清早,舒晏请了假,骑上了小默的枣红马。小默送到门口,包好了几根胡瓜,递给舒晏道:“路上小心,这个拿着,口渴了吃。” 舒晏一拨马头,拍马便行,小默看着舒晏的背影,心情很是不爽。这几个月来,和舒晏相处久了,这么突然一分开,心里感觉空空的,这种感觉跟离开父母时的那种感觉很不一样,就像他曾经听舒晏念的《诗经》中的话“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样。好在当他数到第“九秋”的时候,舒晏回来了。 舒晏一大早赶路,回来的时候,刚刚辰时左右。他一下马,小默立刻就精神起来,两人互絮了寒暄。小默见他闷闷不乐的,便问道:“怎么,替朋友了却了后顾之忧,本该高兴,你怎么这么憔悴,想必是太着急赶路,劳顿住了吧?” 舒晏叹口气道:“哪里呀。咱们在这洛阳城里养尊处优,全然不知道外面百姓的苦处。我去弘农的路上,见到不少北方的难民,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凉、幽、冀、青四州发生大旱,麦苗缺水,提早枯黄,穗粒短小干瘪,严重的地方颗粒无收。旱灾没完,有的地方又闹起了蝗灾。” “我说呢,今天尚书台派人来,打听你回来了没有,要你尽快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 舒晏听了,赶忙放下包裹,匆匆赶去尚书台。进了门,见尚书令卫瓘及尚书仆射、各曹尚书都在。这么多的顶头上司,舒晏心内先有一阵不自在,因为自己无正当理由请假三日,扣俸禄自不必说,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处分,至少一番责骂是在所难免了。 果不其然,吏部尚书王戎斥道:“舒晏,你身为尚书郎,现有许多重要的文书需要起草,而你却无缘无故请假三日,这成何体统?枉费我破格提拔你一场!” 王戎为人有识鉴,看人看得非常准,物色人物、选贤任能方面也非常到位,他做吏部尚书是非常恰当的。只是他有一个缺点,就是爱财。他广收田园水碓,遍布天下,常常使计算用的牙筹昼夜不停地算计,积实聚钱,还嫌不足。他虽然有钱,但却极悭吝,这一点跟石崇正相反。他的女儿曾经跟他借了几万钱,区区几万钱,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他的女儿每次归宁回家,他都板着脸不高兴,直到他女儿把钱还给他,他态度才转变过来。他的儿子长得太胖了,他竟然让他的儿子吃糠。他的侄子结婚,曾向他借一件单衣,结完婚后,他马上就讨回来。他家果园里的李子非常好。在卖李子的时候,他就命人将李子核钻破,唯恐别人得到好种。 悭吝并不影响才能。王戎在人事任用方面很有建树,首开甲午制。就是官员任命之前,先有一个试用期,让其做一个小官,治理百姓,如果合格了再授予官职。他在选贤任能方面虽然很有一套,选拔了很多优秀的人才,但是他选拔的官员都是在他们豪门士族范围内的,寒门庶族的人,他是不屑一顾的。他既然爱财,在选官任职方面难免徇私舞弊。作为寒门子弟的舒晏能够被他选中,而没有收受贿赂,实属例外。说起来,这也是甲午制的功劳。因为舒晏在汝阴做文学掾的时候,深得民心,这不得不让他破格提拔。 “王公,我……”舒晏本不想将叶舂的事说出来。 “你什么?当今陛下以仁孝治天下,你若是思念父母,回家探望双亲,这还有情可原。可你父母双亡,孑身一人,而你却放下公务,消失三天,这怎么解释?你就不怕影响你的品状评语吗?” 卫瓘虽然敬重舒晏的为人,想为舒晏说两句好话,但是王戎批评的很是恰当,他也无话可说。舒晏想,事到如今,只能实话实说了,否则真的无法交代。想到这里,就将实情跟卫瓘、王戎等人说了。 王戎听后纳闷:都说他舒晏仗义,果然是仗义啊! 在他这个把自己的儿子、女儿、侄子都算计的悭吝人看来,舒晏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不可思议。“你所言属实?” “当然属实,王公如果不信,等过些日子,叶舂的家里必然来信,到时候就明了了。” “听起来虽然高大上,但是毕竟是别人的私事,与你没多大干系,你怎能为此而丢下公务呢?如果不惩罚你,那么以后我们尚书台岂不是乱套了?” 卫瓘得知详情之后,深感敬佩,忙替舒晏辩解道:“其实,舒郎在临走前,除了得到我的允许之外,业已跟其他曹郎沟通好了,这几日先请别人代其更值,等回来后再还人家,你们说是不是啊?” 在尚书郎中间,舒晏的人缘极好,此时在场的尚书郎们自然都替他说话:“没错,没错。舒郎跟我们说好的,他利用这个月的休沐来还我们这几日的当值。” 王戎也不是非要为难舒晏不可,只是朝廷有规定,官员们五日一休沐,不到休沐日,无正当理由不得擅自请假。现在既然大伙儿都这么说了,也只好作罢。“如此说来,且饶你这一回,下不为例。” 第八十一章 东宫党争(1) 舒晏谢了卫瓘和王戎众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不知卫公找我来是不是为了北方四州大旱的事?” “什么北方四州大旱?我找你来,是为了昨天高句丽遣使来朝贡,想让你写一份回书。” “哦,这个简单。”书案上有磨好的墨,舒晏提起笔,略加思索,刷刷刷,片刻工夫,写好了回书,递予卫瓘。卫瓘接过来看了,点头微笑。舒晏追问道:“不知朝廷对于凉、幽、青、冀四州赈灾的事怎么说了?” “朝廷对于四州的旱情也知晓了,哪里用得着赈灾?据奏报说,只是有些地方连续几日没有降雨,并没有多严重啊?” “还不严重?哼哼,这些朝中高官只知高居庙堂,地方大员也只顾享乐,哪里知道百姓的苦处。”舒晏便将自己在路上的所见所闻跟卫瓘及王戎等人说了。 卫瓘听了道:“原来这么严重,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去见皇上。” “皇上不是已经退朝了吗?” “今天赶得巧,皇上虽然退朝了,但还在太极殿偏殿。” 舒晏听说要见皇上,不由得有些紧张。虽说尚书郎在皇上面前奏事答对是常例,但是自己毕竟官低位卑,又是第一次见驾,有些慌乱。他随卫瓘、王戎等人来到建礼门内,正在准备笔墨纸砚,早有女侍拿过一颗鸡舌香来,给舒晏含了。鸡舌香是宫廷必备之物,朝臣们见皇上之前,都要服一颗,为的是与皇上说话的时候口气清香,没有异味。 舒晏含了鸡舌香,顿时觉得七窍畅通,精神爽烁,慌乱之感也消失大半。他随卫瓘等人进了太极殿。一路上,卫瓘教他觐见的礼仪,舒晏一一记下。 当时朝臣觐见皇上,在大殿门口,必须将鞋子脱了,有佩剑的必须解去,小步趋走拜伏到皇上跟前,然后报上名字,这种礼仪是为了彰显臣子对皇上的尊崇,君尊臣卑。不过也有例外,就是被皇上赐予“剑履上殿、参奏不名、入朝不趋”的荣誉资格的时候。被赐予这种资格的人,可以不用脱鞋子,不用解佩剑,不用小步趋走,还不用报上自己的名字,而是直接大大方方地走进殿去。当然,被授予这种资格的人是极少的。卫瓘虽然没有上述那些特殊荣誉,但是他位列三公,自然不同于别人,他先走进去,然后是王戎等人,最后舒晏按照礼仪,也拜伏在了司马炎近前。 司马炎打量了舒晏一番,道:“现在不是正式朝会,可以不必拘礼,快平身。” 舒晏站起身,但眼睛仍不敢往上看,颔首垂眸。司马炎正与几位大臣议事,他摆摆手,舒晏等人侍立一旁。 舒晏缓缓抬头,见皇上端坐在御座上,头戴五梁进贤冠,身着衮袍,年纪五十左右,气宇轩昂,不怒自威,让人一见,自有一股天子之气,盛气凌人,不同凡响。皇上身后有两名宫女手执宝扇,御座前各站着几个人,内中竟有石崇和施惠。舒晏扫了一眼,忙又低下头。 原来,晋室开国皇帝司马炎已到暮年,继承大统的事已经提到日程。虽然早就立了太子,但这个太子司马衷的智力却太低。司马衷是司马炎和皇后杨艳的次子,但长子早亡,所以他就成了嫡长子。在立太子之初,司马炎也有过动摇,但是朝中贾充等大臣极力维持,杨皇后又跟司马炎是结发夫妻,感情很深,所以他才勉强保住了这个太子位。此时,司马衷已经三十多岁了,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在智力上没见多少起色,更别说治国安邦方面了。太子愚钝,司马炎其余的儿子也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所以朝中大臣都希望让司马炎的同母弟弟齐王司马攸继承皇位。 司马攸的身世可不简单,当年就险些代替司马炎成为皇帝。因为晋朝的奠基人司马懿死后,他的大儿子司马师继承了他的位置。但是司马师没有儿子,就把他弟弟司马昭的一个儿子过继过来,作为继子,这个儿子就是司马攸。司马师死的时候,本该由司马攸继位,但是司马攸当时还小,所以就由司马昭继承哥哥的位置。司马攸从小就爱经籍,能属文,亲贤好施,才望出于其哥哥司马炎之右。司马昭非常喜欢他,常常将他抱在膝头,每次见到司马攸,总是用手摸着自己的宝座说:“这本来是你的座位啊。”又对人说,我坐的是我哥哥的天下,等我老了必然要将这个位子还给我哥哥的儿子继承。当然,司马昭并不傻,他知道,无论让谁继位,也都是他的儿子。但是后来,在立太子的时候,司马昭却食言了,没有立司马攸为太子,而是改立了大儿子司马炎。司马攸跟哥哥司马炎相比,虽然才望方面强了一点,但是司马炎宇量宏厚,明达善谋,能断大事,这点上却超过了司马攸。所以司马攸没有竞争过哥哥也并不算太委屈。 跟二十年前的皇位之争不同,这个司马衷比起其父亲司马炎实在是有天壤之别,若是把皇位交给这样一个人,那晋朝的江山就算完了。朝中正义一些的大臣们,如卫瓘等,都想让司马炎废掉太子,改立司马攸。司马衷虽然不配做皇上,但是朝中有他外祖父杨家的势力,再加上现在司马衷已经跟贾充的女儿贾南风成了婚,又有了贾家的势力,无疑又为司马衷增添了不少筹码。 司马炎对传位给司马衷也有所顾虑。他知道自己死后,应该由一个可靠的人来辅佐傻儿子,但他没想好选谁。虽然他知道此时的司马攸对皇位已经不再有奢求,由司马攸辅政再合适不过了。但是架不住太子.党的人吹耳边风,他本身又耳根软,所以此事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就听中书监荀勖说道:“现如今朝中大臣多半归心于齐王,陛下万岁之后,太子必定不得安稳。陛下如果不信,可以让齐王离开京师,回到自己的藩国去,如果朝中百官皆谏阻,极力想留住齐王,则臣的话可以应验了。” 车骑将军杨骏是太子的外祖父,他听了此话马上道:“荀中书说得没错,陛下曾下诏,让所有有封地的诸王都回到藩国去,镇守一方,藩卫京师,而诸王中最亲的莫过于齐王,齐王应当做这个表率。” 卫瓘听了,知道这是太子.党的人在排挤齐王,想把齐王调离权力核心。便道:“陛下如今年龄大了,太子又不经政事,齐王既为陛下至亲,又正当壮年,身居镇军大将军、太子太傅之职,应该留在朝中,协助陛下、承担宰辅之责,为陛下分忧。怎么能够调离京师呢?” 司马炎看着左右这些人,心内想:“他们提的这些意见,表面上看是为朝廷社稷着想,但实际上,大多结党营私,明争暗斗,都为的是一己私利,尤其是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想到这里,他突然把目光留在了舒晏身上。这些豪门权臣都有自己的一派势力,可这个小小的尚书郎,出身寒门,他肯定没有资格卷入政.治.斗.争中来,我何不问问他? “你就是卫司空所说的那个舒晏?” 舒晏不敢抬头,“微臣正是。” 司马炎看毕对众人道:“此人仪表堂堂,举止大方,卫司空所言果然不虚。” 施惠近前回道:“回陛下,此人是我汝阴人氏,他的亡祖曾经任过曹魏的太学博士,是一名前朝遗老,致死都对曹魏忠心不二,其父立志耕读,不愿为仕。” “唔,是吗?既然你祖父那么忠于前朝,你的父亲立志耕读,那你为何要做我大晋之臣呢?” 施惠听了圣言,揣摩圣意,忙道:“孔子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舒晏,你违背你父祖的意志,这是不是不孝呢?” 司马炎只是随口问问,施惠则是有意责难,舒晏听了,反倒愈加镇静,不慌不忙地道:“孔夫子所说的这句话的意思,并非是后人必须全盘遵从其先祖的行为事业,而是必须顺时而变的。他所说的‘道’是顺应天道的道,与时俱进的道。孝与不孝要看其将父祖的道改得合理不合理。昔商纣暴虐,如果周文王、武王,不改其父祖之道,不去伐纣,那么,纣王还要残害多少大臣?还要有多少百姓为之遭殃?相反的,其后代幽王、厉王,如果继续遵循文王、武王清政爱民之道,又怎么会断送大周八百年江山?大禹治水,如果他还继续遵从其父的‘堵截’之法,而不采用‘疏导’之法,又怎么能成功治理水患?还有孔夫子自身,如果继续遵循其父之道,做一名武将,又怎么会成为至圣先师,不成为先师,他的这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又怎么会被后人所知?就连陛下也是改了先皇之道的。” 司马炎听舒晏滔滔不绝,觉得有理,正自微笑着不住地点头,突然听见叫“陛下”,心内想,咦,怎么还有我的事啊。 “大胆,怎么敢拿陛下乱说!”施惠急忙斥道。 “我哪敢乱说,陛下实是改了先皇之道的,不过这道改得极好、极应该。魏帝无能,离心离德,天不佑之。陛下雄略,天降福德,旨在大晋。如果陛下不顺天应时,不受禅于魏,而是继续像先帝一样做一名臣子去侍奉无能的魏帝,试问,又怎么能够平定四海,令八方臣服,开创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盛世?” 本来施惠是想看舒晏的笑话的,没想到他竟然狠狠地拍了皇上一马屁,司马炎听了自然更加高兴。但施惠还是心有不甘,又难道:“你既然知道天佑大晋,曹魏无能,那你为什么不奉劝你父祖,为我大晋所用?” 舒晏冷笑道:“施中正岂不闻,孔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又曰: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我父祖生于前朝,自然忠于前朝,而我生于大晋,自然忠于大晋,这有错吗?” 施惠被问得哑口无言。 第八十二章 东宫党争(2) 司马炎听后哈哈大笑:“说得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既然深明大义,那么我问你,让齐王回到藩国去这件事你怎么看呢?” 要我说?舒晏暗想,论理,让皇弟齐王司马攸接替皇帝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这个傻太子以后做皇上肯定是不合格的,但时事基本已成定局。因为太子一党的势力在朝中占绝对优势,如果再要另立储君,那么各派势力又要争个你死我活,掀起一番风雨。这是盘踞在朝廷权力核心的士族之间在争夺未来的皇权,这关乎他们自身的荣华富贵,甚至身家性命。而我呢,一个寒门出身的小郎官,无论谁当皇上,或者是谁来辅政,我依然是在权利外围打转转,何苦卷入这场争斗? 这绝对是理智的分析,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最终还是战胜了他的理智的分析:“关于齐王归藩一事,臣位卑言轻,本不该乱说,但此事关乎大晋千秋万代,微臣无知斗胆:齐王乃是陛下至亲的同胞兄弟,又文韬武略,还有多年的辅政经验,所以此事……还请陛下再斟酌斟酌。”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场的人都已明白了他的立场。司马炎听了此话脸上显出阴沉之色。 “无知小子!既知道自己位卑言轻,还在这里胡言,惹陛下生气!”荀勖、杨骏、施惠等人纷纷呵斥道。 舒晏知道自己的话犹如一杯水,泼在了一车燃着的柴草上,丝毫不起作用。这也是意料之中,于是他冲着那些怒目而视的人冷冷一笑:“各位公卿,孔子云: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诸位既身为晋臣,无论未来怎样,还是应该齐心协力,为大局着想,不要结党营私的好。” 卫瓘听罢暗道:我们几位老臣,竟不如一个小小的后生郎官说出来的话深明大义。在这些人中,自己虽然地位最高,但是在场的荀勖、石崇等人都是太子.党的人,就连王戎也跟太子妃有亲,自己孤身一人,哪里斗得过他们?唉,也罢。想到这里,他手持笏板,躬身奏道:“至于诸王归藩的问题,乃皇上家事,外臣也不便多说。但有一件大事,事关百姓生死,不得不急。” “什么事这么急,事关百姓生死?”司马炎生性宽厚爱民,他听见有关乎百姓生死的事,焉能不急。 卫瓘就让舒晏将他的所见所闻说了,司马炎听闻,忙道:“赶快下诏,开常平仓,赈济灾民。” 舒晏道:“启奏陛下,光是开仓赈灾只是治标不治本。微臣以为,前期少雨,造成旱情,现在虽然进入雨季,各地也都陆续下了不少雨了,但麦苗生长期已过,减产已成定局。眼下更应该做的是利用现在的雨量,引导百姓及时补种应时作物。” 司马炎点头:“说得好,你赶快回去拟诏。朕马上宣大司农觐见,一方面派人开常平仓赈济灾民,另一方面从各地征调稻、黍等良种,运往四州,抢抓农时。所有费用均从国库拨予,灾情严重的更免三年徭役。” 舒晏听了高兴,陛下在治国安民方面确实有一套,这一系列措施下来,难民就可以无忧了,如果太子继位,也能这样就好了。 赈灾之事处理完毕,舒晏下去后,党争继续,太子.党的人占据上风。司马炎想起自己当年,曾经好几次,父亲司马昭都想立弟弟司马攸为太子,现在太子的处境不和自己当年一样吗?想来想去,最终,他还是决定,将齐王司马攸调离权力核心,回到藩国去。后来,齐王竟因此愤恨而死。 因解决了叶舂的后顾之忧及赈济灾民这两件于国于私的心事,舒晏心情自是畅快。回到廨馆,与小默两个人吃过了饭。他收拾了一下前天出门的行装,突然在箱子底,两卷竹简映入眼帘来——原来是《乐经》。自从唐公公把它交予自己之后,从汝阴来到洛阳,从做文学掾到策试孝廉,然后到中正品评,直到如今做尚书郎,一直在忙,倒把这本稀世珍宝忘在了脑后,从来没有认真翻阅过。此时正是夏季,屋内闷热,何不趁着这炎夏之永昼,好好研习研习它。 想到此处,他拿出一卷来,搬了个小凳,来到窗前。《乐经》乃是先秦古籍,同《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一起合称六经。但是,自秦末以后,不知是因为焚书坑儒还是因为战乱纷争,这本传奇音乐经典就失传了,只留下了那五经。 舒晏解开系在竹简上的绳索,随着竹简的慢慢展开,一股轻微的霉味扑鼻而来,它有些日子没见过阳光了。不过还好,别看历经几百年,但是,这卷竹简显然是选用了当时最好的竹子为材料,而且在制成竹简的过程中加入了特殊的药料熏烘而成,保存的还算完好。这两卷竹简只是整部《乐经》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唐璧的先祖手中因保存不善毁损了,所以这两卷就愈显珍贵。 虽然竹简的保存状况让人欣喜,但是一看这上面的字,舒晏却大吃了一惊,有些犯了愁。说实话,这两卷竹简区区几千字,舒晏根本没怎么当回事,但他却忽略了这一点,那就是这竹简上面的字全都是篆字。如果是秦时小篆还好,因为,他的祖父舒博士曾经教过他识认书写小篆,现在他身为尚书郎,有时在起草重要的诏书的时候还是会用到小篆的。可问题是这上面的字不是小篆,而全都是用先秦古篆书写的,他只能大略认识一部分,却拿不准。虽然不认识,但是这一列列整齐苍劲的笔体却让他无比钦服,如立如飞,若动若静,充满立体感,仿佛要跃然而出。 呀,我这小暴脾气,不把你研究透了,那还得了?舒晏有个个性,就是越有挑战性的东西,他越来劲,越能激起他的征服欲。他决定要研究这些神秘而又优美的古篆《乐经》。 虽然是晚上,但时处盛夏季节,大地依然蒸腾着热气。舒晏埋头看书,汗水已然浸湿了他的后背。不知何时,一曲悠扬的笛声从屋中传来,舒晏只顾看书,并没理会吹笛的人,亦不知何时这笛音戛然而止的。突然,“啪”的一下,他的后颈挨了一巴掌,扭头一看,见小默举着带血的手掌笑道:“舒大哥,你知道你喂饱了多少只蚊子了吗?”舒晏只笑笑,还是径自低头。 小默见舒晏这么认真,不等舒晏同意,便抢过来,拿在手中看。当然,什么也看不懂,又觉得不可思议,便道:“放着那么多的纸书不看,偏要看这卷笨重的破竹片子,有什么好看的?” “你知道什么,这可是宝书。” “哪像什么宝书?这些又像图又像字的东西,歪歪扭扭,跟跳舞一样,我看呐,倒像天书还差不多。” “天书还不算宝书吗?”舒晏一笑,抢过竹简来。 也对啊,天书当然是宝书了。小默词穷,见舒晏又坐下来不再理他,觉得无聊,就在旁边拍蚊子玩。直到院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两个人才回到屋中。点上灯烛,小默以为,看了这许多时的书,该跟自己说说话了,没想到,舒晏又拿出《礼记》来,翻到《乐记》一章,对照《乐经》两相研习着。 小默叹了口气,觉得无趣的很,困意又上来了,索性就回房睡了。 由于专注于此,这几日,舒晏对小默难免有些冷落。这天从署衙回来,吃过饭,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夸赞一下小默的厨艺,就照常来到窗前,刚读了不一会儿,就听屋内又传来了阵阵笛声。这些天,每当舒晏读《乐经》的时候,总会听到小默的笛声。只是这笛声的曲风却变了很多,哀婉幽怨,明显有别于前几日的明快悠扬。 舒晏又拿了一只小凳,将小默也拽到窗前,笑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啊?” 小默低头,手中拿着那把紫玉笛,“你凭什么说我心情不好?” “凭你的笛声啊。” 小默冷笑:“呦,原来长了本事了,能从笛声猜透我的心思。” “那当然了,不长点本事怎么对得起我这宝书?” “我会吹笛,你懂乐理,今天咱们两个就切磋切磋。给我说出点道理来,不然,谁知道你是真的涨了本事还是信口胡诌?” “当然能了,你听着,《乐记》中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就是说,所有的音乐,都是由人的心情决定的,人的情绪受外界影响而变动,所以形成不同的声音。前些日子,你的笛声舒缓悠扬,显然是心情好的缘故;这些天,你的笛音如怨如诉,自然是心情差的缘故了。” 小默似懂非懂,不屑一笑:“要说知音,其实根本不用看你的这本破书。当年钟子期并不曾读过什么乐书,可他照样能够听懂俞伯牙所弹之曲。他两人互不相识,尚且如此,你我相识这么久了,能够听出我的心情来,并不算稀奇。” “也对啊,如此说来,倒是我愚钝了,你我倒不如俞钟二人的知音之交。” 第八十三章 两卷竹简(1) “知己就好,何必知音。”小默以手拂笛,坐在舒晏对面。憋了好多日了,难得今日跟自己有了话头,当然要抓住机会继续,“这卷乐书,你这么宝贝,都写了些什么?” “这卷书是先秦音乐之集大成者,大到乐理,细到各种乐器的演奏,甚至各种乐舞的编排,都有交代。” “是吗?那好,别的不说,你说说,‘声’、‘音’、‘乐’,三者有什么分别?” “这个在《乐记》中都说了,所谓‘声’,当然就是自然界中的各种声响了;人的感情变化通过器物,将各种声协调,按照一定的规律演奏出来就是‘音’;在演奏‘音’的同时,再配上各种舞蹈,达到视听双重享受,就是‘乐’。‘声’是最低级的,‘乐’是最高级的。所以,《乐记》中说,只知道声而不识音的,是禽兽;只识音而不知乐的,是普通人;只有高雅的君子才懂得欣赏乐。不过我觉得,这只是那些人自命清高而已。试问,普通人连生计都应承不来,哪有精力去享受乐舞?” 小默一昂头,“也不尽然!不就是看个跳舞吗?普通人就没资格享受乐舞了吗?只有你们华人才讲究这么多的繁文缛节。”说到此处,小默竟兴奋地站了起来,“像我们羌地,相比华人,虽然落后,部落成员之间虽然也有等级贵贱,但是在音乐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在节日,我们穿上盛装;在夜晚,我们点起篝火。随便围一圈人,每个场地都可以当成舞场,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舞者,认识的、不认识的两个人都可能成为舞伴,随时随地都可以跳起来。你说简单不简单?”说到激动处,竟然要拉着舒晏,跃跃欲试,舞动身姿。 舒晏赶忙将手缩回:“你又来!说风就是雨,这是皇家宫城,又不是你们羌地,两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不过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我倒很想去你们那里见识见识。等到了你的家乡,我再跟你跳。” “真的吗,你想去我们那里?”小默惊喜万分,“那好,你明天就辞官,然后跟我回家。羌地虽然说没有洛阳繁华,但却无需为生计忙碌,肯定强过你做这个小官。” …… 真是无语了,舒晏都气笑了,只能找《乐经》说事,“咱们还是说说乐器的事吧。乐人将能够被拿来演奏的八类器物称做八音,分别是:金、石、匏、革、丝、竹、土、木。” “也就是说,所有的乐器都可以归纳到这八类里面?可否各举一例?” “那当然了,比方说:钟属金、磬属石、葫芦笙属匏、鼓属革、琴属丝、笛属竹、缶属土、敔属木。” 小默一笑:“也不尽然吧,比方说,笛子确定属竹吗?” 舒晏肯定地道:“确定啊,笛子都是用竹子做的,当然属竹了。” 小默晃了晃手中的紫玉笛:“那它算什么?” “啊?”舒晏倒忘了小默的这个宝贝,有些词穷,他抓了抓头,“你这个笛子属于另类,先不说做笛子的玉料价值几何,单就打磨玉笛的工夫来说就价值不菲了。传说,上古的轩辕黄帝以玉为笛。汉武大帝善吹紫玉笛,除了这些帝王,还有几个能用得起玉笛的?” 小默听后洋洋得意,“汉武大帝的紫玉笛什么样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它肯定是支单管的,怎能跟我的这支双管玉笛比?” “对呦,你们的羌笛与众不同,都是双管的。这么说来,你的这支紫玉笛倒比汉武大帝的紫玉笛还珍贵喽?” 小默也不谦虚,“肯定的啦,这是我外公的珍宝,不知从哪得来的,听说很费了一番周折。我外公那么喜欢我,还不十分舍得给我呢,可他架不住我连哄带骗,还是被我弄到手了。” “真是好宝贝。”舒晏曾经欣赏过这支玉笛,现在又从小默手中拿过玉笛来,细细打量。这支玉笛是由一整块紫玉打造而成,紫中透亮,分为两管,中间相连,两管连接的地方系着一根白色绸穗。与普通羌笛一样,这把笛子的每根笛管正面都有四孔,后面一孔,所不同的是,它的两根笛管正面上方都有一个小的凸起,这想必就是发射所谓的“夺命迷魂针”的机关了。笛子拿在手中,确实有些分量,比普通笛子自然重很多。“《乐经》中也有关于笛子吹奏技法的讲解。笛子的每个孔是与五声宫、商、角、徵、羽一一对应的:第一孔对应宫;第二孔对应变宫;第三孔对应羽;第四孔对应徵;第五孔对应变徵;笛体中孔对应角;笛后出孔对应商。从第一孔开始,声音逐渐转浊。这把笛子是否也像普通笛子一样,每个孔都与五声相对应?” “应该也是讲究乐理的吧。不过羌笛与中原笛的孔数都不一样,乐理也是很不一样的。我也不懂那些,只按我的技法来吹。” 舒晏听了点头道:“是啊。羌笛吹奏技法独特,一首曲子可以一气呵成,中间不做停顿,这是相当难得的。”说到这里,他忽然来了兴致,笑向小默道,“我可否吹一下?” “当然可以,只是千万不要触碰那两个小机关,否则……我瞬间就会像那三个倒霉蛋一样。” 舒晏知道小默所说的三个倒霉蛋,是在来洛阳的路上,刺杀他的那三个杀手,虽然剑术高超,但却都栽在了小默的夺命迷魂针下。“不知那三个人是谁派来的,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你管那么多呢,总之,你现在安全就好。”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已经到那边跟家人团聚去了。” “最重要的是跟芷馨团聚吧。”小默冷笑着,“听你说这话的意思,我救了你,你到底是感谢我啊,还是埋怨我啊?” “怎么能埋怨你呢?当然感激你了,别说死后的事情乃是子虚乌有,即便真的能与亲人团聚,我想他们的在天之灵也是愿意我好好活着的。” 舒晏说完看了一眼旁边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兰花,就照着《乐经》及小默所指点的方法吹笛。连吹了几次,总不成调。小默笑道:“你看了那么多天的书,记了那么多的乐理,有什么用,还是吹不成吧?” 舒晏道:“音乐不同于诗书,本来就是讲究实际操作的,怨不得先秦六经,那五经都能够流传下来,单单《乐经》失传了呢。” “音乐本来就是要由人来传承的嘛。” 舒晏将笛子递予小默,请他再给示范一下,并道:“音乐这东西不比诗书,不能无师自通,必要由人来指点传承,比如琴瑟要手手相传,笛子就是要口口传承了。” 小默接过笛子,脸却一红:“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支笛子,自从到了我手里之后,除了你我,从没沾过第三个人的嘴唇。” “说得也对,你这笛子里面有机关,还是不要轻易给别人吹为妙。” 小默听了,暗自笑他傻。并亲自吹奏了一曲,示范给舒晏看了,舒晏接过来再吹。他本是聪明人,如此几次,竟已能凑合着吹奏一曲。 两个人你一曲,我一曲,吹得正欢,忽见叶舂走来笑道:“舒兄,白天你在内廷御笔写华章,晚上又有人陪你在此怡情养性,这次第,真是惬意啊。” 舒晏不好意思地道:“叶兄,我在音乐上一窍不通,才跟小默初学,哪谈得上什么怡情养性,小默的笛子才叫一绝呢。” 小默也不谦虚:“若论吹笛子,我是不服任何人的,若说是破竹片子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理论,我可是一点也说不上来的。” 舒晏责道:“小默,你不要老叫它破竹片子,它可是先秦之宝书。” 叶舂被他们两个说糊涂了,问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什么破竹片子、先秦之宝书的?” 小默进屋倒茶,舒晏把竹简给叶舂看,叶舂看了半天,也只认得一小部分,不能看出是什么书来,但凭这竹简和上面的篆字,知道必定是来历不凡,“这是?” 舒晏笑道:“叶兄可知道先秦时曾有六经,后来秦时遗失了一经,变为现在的五经?” “我当然知道啊,遗失了《乐经》嘛,除了《乐经》,现在的五经我可是熟的不得了,这竹简上的字绝不是五经中的任何一部……” 舒晏只看着他笑,叶舂恍然大悟:“啊?难道是《乐经》?” “对,你说的没错,就是它。” 叶舂还是不敢相信:“怎么可能,这部经典遗失了这么久,怎么可能重现天日呢?” 舒晏将唐璧把宝书和宝弓传予自己而不传予他儿子的事跟叶舂说了。叶舂听了叹道:“唐老者实乃英明之举。这样的宝书,绝不能传予他的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只有你这样有才德的人才配拥有。” “哪里有什么才德啊,叶兄不要过誉了。” 这时,小默端过茶来,叶舂谢过,接着道:“怎么没有,我此来,正是要向你们问明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们干的好事啊。” 舒晏不说话,但也猜着了八九分。叶舂向他道:“我且问你,在你们发俸禄的第二天,你是不是去了我家?” 第八十四章 两卷竹简(2) 舒晏笑而不答,小默道:“不是他还有谁?”叶舂一看核实清楚了,马上站起身,对舒晏深施一礼,并屈膝就要拜,舒晏慌忙拦住,并请他复坐。 叶舂感激涕零地道:“今日我接到了家人来的信。信中说,前几日,家中正没用度,忽有一个自称是洛阳来的青年公子,骑着一匹枣红马,给家里送了不少钱,但并没留下姓名,只说是顺路帮叶兄捎回家的,放下钱就走了。我寻思了半日:我自己在洛阳的用度还紧张,更从来都没有让谁往家里捎过钱。洛阳我也没有什么认识的青年公子。但一提枣红马,我就想到了你们。我再仔细想了想,你请假的那几日正跟给我家送钱的日期相吻合,不是你还有谁?千里迢迢地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家送钱,还不留姓名,并甘愿冒着被上司责罚的危险,这种事除了你舒兄还会有谁做?” 舒晏听了淡淡地笑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只是想,你如果就这样放弃太可惜了。我解了你的后顾之忧,你才能安心地在此等候吏部的安排。” 叶舂知道舒晏是实心实意地帮自己,也无需说太多的客套话,只说:“好仁者,无以尚之啊。” 天晚了,叶舂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他回去后,就将此事作为美谈传给了其他人,并联系到《乐经》,说,失传已久的《乐经》让舒晏得到,乃是他崇尚仁德而应得的造化。 这样一来,尚书台廨馆内的人都知晓了舒晏为叶舂千里送钱,还有宝书《乐经》,并向小默学吹笛的事了。 连续的闷热潮湿天气,屋内潮气很重。这天天气好,舒晏上值之前吩咐小默,将这两卷《乐经》拿到外面晒晒太阳,小心天气,如果下雨的话千万记得要把它收起来。 小默将这两卷竹简拿到窗台外,摊开晾着。这一整天都是骄阳似火的,没有半点乌云。外面树上的蝉“嘶嘶”地鸣叫个不停。在舒晏回来之前,小默已将饭准备好:一碟新鲜的佐餐小菜韭萍齑,一盆清淡的蒸蛋羹,放在锅里没有拿出来。天气太热,即便什么也不做,汗也会自动冒出,何况小默还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她穿的衣服又多,此时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她找来澡盆,放到自己屋内,直接从外面的水缸里舀了凉水,虽说是凉水,可被太阳晒了大半天,倒不如说是温水了。这水用来洗澡正合适,根本不用烧热水。 知道离舒晏回来的时刻还尚早,可小默依然关好了门。跟舒晏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一点都没让他看出自己是女儿身,这全凭自己遮掩的好:一是自己的性格,大大咧咧的,全没一点文静端庄,像个男人;二是自己有异族血统,跟华人女子的小巧面庞相比,眉眼、鼻子等面部轮廓相对分明;三是自己掩盖的好,她用一块红丝绢将自己的胸部缠得紧紧的,从不在外人面前落出破绽,这也使她受了不少罪,尤其是夏季。她穿的这件蝴蝶袍将领口封得很严,好在袍子的面料是用很轻薄、透气性又好的蜀锦做成。她解开自己的长袍,将那条红丝绢一圈一圈地从胸前剥开。胸前的这两个东西是最不好遮掩的,可它们两个偏偏发育得这么好,又白又大,这让小默不得不狠狠心,用力地多缠几圈。这么热的天气,又被缠得那么紧,它们两个早就被汗水侵浸多时了,难受得不行,在丝绢剥开的那一刻,它们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放松放松。 小默踏进澡盆中,用温凉的清水洗去身上的汗渍,舒爽的不得了。洗完了澡,就躺在澡盆中尽情地享受着。忽然,她听见外间的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停留在自己的房门外片刻,之后又听到有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 咦?舒大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她想着,我把饭做好了,那两卷破竹片也给他晾好了,他是不是要表扬我?她边想边穿好衣服,轻轻推门出来,见那人也穿着黄色五时朝服,不等看清便叫道:舒大哥,你回来得好早。 只这轻轻的一句,却把那人吓得不轻。“啊!怎么是你,你这个怪人,怎么在这里?” 小默一看,这个人根本不是舒晏,而是另一个跟自己同龄的人——施比玉。“呀,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你私闯别人的房间,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来问我!” “这不是舒晏的房间吗?怎么是你的房间了?” “这是我跟舒大哥共同的房间,每人一间。” 施比玉立刻跋扈起来:“好个舒晏,堂堂尚书台廨馆,他竟敢留一个平民在此居住,而且还是个外族羌人,看我不好好告他一状。” 小默冷笑一声:“哼,你去告啊?我不光住在这里,而且我们还一起吃饭,怎么样,反正我住到这里来,已经得到廨馆的许可了,并不关舒大哥的事。你随便告,倒是你鬼鬼祟祟偷进别人房间,正好咱们就一同去见官说说理。” 比玉一听,立刻软了下来,这种事传出去可不太好听,他嘻嘻地道:“我不是来偷你们东西的,你们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偷的?”虽这样说着,他又偷眼瞅着里屋,对小默神秘地笑问道:“你有《乐经》?” “什么?……月……月经?”这可把小默吓了一跳——他知道我是女人了?难道自己的月事布忘了收了,被他看见了?不对啊 ,自己明明洗完之后藏好了啊。不过她还是有些心虚,忙把自己的里间门关好,并斥道:“你贼眉鼠眼的往里面望什么?”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乐经》……”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焦雷响过,硕大的雨点,刷刷地下起来了,夏日的雨犹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坏了。两卷破竹片还在外面晾着呢。”小默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将两卷竹简抢了进来。 比玉虽然没见过《乐经》,但是一看见这两卷竹简,就确定了。因为在晋时,纸张已经普及了,没人用竹简写字了,那笨重的竹简了一定是文物级别的了。“就是这个。” “这个啊。”小默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原来那厮说的是此‘乐经’,而非彼‘月经’。 施比玉为什么来找《乐经》呢?原来,舒晏手里有《乐经》的事,不光传遍了尚书台内部,就连朝中其余衙署的人多半也知道了,当然也传到了施比玉的耳朵里。这一下施比玉可来了精神,因为前几日他父亲怪他没什么作为的时候,还谈到了《乐经》一事。没想到,这本宝典还真的存世。他想:我作为秘书郎,要是能把这本宝典弄到手,对于秘书阁甚至朝廷来说,那可是大功一件啊。他打听到舒晏的住处,知道今日舒晏上值,家里肯定没人,所以就偷偷跑来盗书。令他没想到的是,舒晏的房间居然有人,而且竟然是小默这个怪人。 小默当然不会把《乐经》给他,便道:“偷书就不算偷吗?所有趁人不备,拿人家东西的都算偷,何况这是我舒大哥的宝物。” “我不拿走,看一下总该可以吧?” “当然——”小默将竹简往前递了一下,又迅速收回,狡黠地笑道,“不可以。” 比玉知道小默难缠,自己占不着便宜,不如等到舒晏回来,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也许还有点面子。反正此时外面也下着雨,也不急着回去。小默也不请他坐,只怒目瞪着他,气氛有些尴尬。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案上有韭萍齑、锅灶内有蒸蛋羹、一小盆黄米饭,不禁纳闷道:“这就是你们的全部饭食?” “是又怎样?” “你们每顿饭就这么简单,只这两个碟子?而且还这么清淡?” 你以为谁都是豪门啊。小默被气笑了,反问道:“施大公子每天都吃几道肴馔啊?” “我嘛,有时自己吃,有时跟我父母一起吃。如果跟我父母一起吃的话,平平常常每顿二十几道,我自己吃的话也有十几道。如果不合我的胃口,还要厨房另做。你们吃的这些,都不如我家的奴婢吃得好。” 小默听了比玉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她知道这是豪二代一贯的德性,也不好跟他计较,只端起盛着韭萍齑的碟子从比玉的鼻下转了一圈,道:“你虽然每顿吃一二十道肴馔,但你确定你家的厨子能做出这般滋味来?” “不就是韭萍齑嘛,有什么……”比玉话刚说了一半,顿觉一股鲜香扑鼻,纳罕道,“咦,你这韭萍齑怎么这么香?” 小默笑道:“常人只知做韭萍齑的时候用韭菜的茎和叶,殊不知,这个季节,韭菜已经长出韭菜花了,韭菜花比韭菜的茎和叶,别有一股香味。在做韭萍齑的时候,放上些韭菜花捣进去,味道会大不同,而且韭萍齑重点在捣而不是切,捣出来的味道与切出来的味道大相径庭,捣好后,再放上盐,再倒点芝麻香油,嘿嘿,你猜味道怎么样?” 韭萍齑的香味虽然诱人,但是比玉却将头扭在一边道:“不行,寒门的东西再好,我也是不能吃的,否则会有辱我世家的身份。” 小默将碟子往案上一摔,气愤地道:“你想得美呦,谁说给你吃了吗?这是给舒大哥我们两个做的。” 比玉听了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我早就听说尚书台里有一个神厨,不会就是你吧?” 第八十五章 流言蜚语(1) 对于“神厨”这个称谓,小默也不谦虚,欣然领受,“你才知道啊。” 比玉家里虽然每天都吃山珍海味,但他早就吃腻了,正想换换口味,便道:“那太好了,小默兄,你既然有这等好手艺,为何在这里跟那个穷小子受罪?不如去我家,专门为我和我父母下厨,我父亲给你多少钱不算,我每个月另给你一万钱,而且还山珍海味随便吃,你看怎么样?” “你看本公子像是缺钱吗?” “不缺钱你们怎么只吃韭菜和鸡蛋?”说到这里,比玉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坏笑道:“这两样东西可都是壮阳之物,你们两个和我一样都年纪轻轻的,又没处发泄,早晨还不得硬的难受,一柱擎天?” “什么是壮阳?哪里硬?什么一柱擎天?”小默作为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当然对此全然不知。 “你真的不知道?难道你早晨从来都没硬过?”比玉以为小默在装糊涂。 “废话,我从来都不知道哪里硬过,也不难受。”小默还是一头雾水。 “装什么装,男人长大了,这种事不丢人,如果没有那个现象,就说明生理有问题呢。”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小默还是不懂,正要再问,却见舒晏推门回来了,虽然刚下过雨,但是尚书台至廨馆这一段路,全部都是砖石铺就,相当平整,一点也不泥泞,只是沾湿了鞋底。舒晏在门口跺跺脚,抬头一看,屋里多了个人,“呀,这不是施公子吗?你这豪门世家子弟今日怎么光临寒舍啊?” 比玉冷笑道:“也别这么说,虽说我出身豪门,但论官职,你的尚书郎与我的秘书郎相比,品秩相同,但地位却稍胜一筹。” 舒晏也哼一声说:“你也别这么说,虽然尚书郎比秘书郎高一点点,但是谁都知道,尚书郎每天都在忙乱,而你们秘书郎整天清闲无事,且现在皇上有意打压尚书台,抬举你们中书省、秘书阁的意思,所以你们士族子弟往往更倾向于秘书郎的。” 比玉听后得意一笑:“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讨论这些的,而是想跟你要两样宝贝,不知你肯不肯给?” “施公子真是说笑话,我一介寒门,哪有什么宝贝?” 比玉不慌不忙,用手指指旁边,道:“舒尚书郎,谁不知道你有两卷上古天书和一个现世神厨啊?” “你说的是这个啊,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乐经》绝不会给你;至于小默兄,你要征求他的意思,你那里是金窝银窝,他想去跟你享福我也决不阻拦。” “什么?”小默听后火冒三丈,“好你个舒晏,你宁可舍弃我,而不舍弃这竹简,原来在你心里,我竟不如一本破书?你信不信我把它毁了?”说着,把竹简拿到灶台下,竟要烧了。 “千万别。”舒晏和比玉都吓出一身冷汗。 舒晏也是无意中随口说说,没想到小默却发火了,忙解释道:“我没那个意思,小默,我的意思是,咱们两个虽然是结义的好兄弟,但是怎么说也是两个独立的人,你的事当然要问你了,我怎么好做主。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是不会去的。” 小默听了,觉得也有道理。虽然他还余气未消,但竹简总算是保住了。比玉见他们两个一会儿吵一会儿和的,有些不耐烦:“舒晏,小默的事以后再说,我就问你要《乐经》,你给还是不给?” 小默被惹了一肚子气,正没处撒火,遂把矛头指向比玉:“呀,没教养的东西,没见过跟人家要东西还这么横的。” 比玉不想惹小默,还是对准舒晏,舒晏道:“也罢,你既然这么理直气壮,那你就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直气壮的理由,我或许会把《乐经》给你。” “理由当然有。你也应该知道,《乐经》乃是孔圣人校正的六经之一,已经亡佚几百年了,天下读书人无不为此扼腕叹息。由于它的亡佚,更导致天下乐理失和、律吕失真。这么重要的东西如今重见天日,应该普天同庆,应该献给朝廷,由朝廷发扬光大,怎么能留在私人手里孤芳自赏呢?” 比玉虽然态度强硬,但是却说得不无道理,舒晏竟无言以对。他本有心要将《乐经》献给朝廷的,只是还没实行。一是因为还没有合适的机会;二呢,君子修身的标准是通五经贯六艺。舒晏如今唯独乐、御两项是弱项,他又是爱书之人,这么绝世的东西自己还没好好看过,怎么能轻易地献出去,何况他知道,一旦献出去之后,想要再见它,那就难了;三是,他担心献给朝廷后,如果不得其人,反倒毁了这卷孤本,还不如自己保存着保险一些。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你自己掂量着办吧,我先告辞了,不过朝廷的律法你是知道的,藏匿绝世孤本不上交是什么罪?收留非仕宦外族人于尚书台廨馆又是什么罪?”比玉说完推门而去,没走两步又返回来,不为别的,只为那碟韭萍齑。他作为豪门,本来是不屑吃寒门的东西的,但是那香气实在是难以抵挡。他径直走到案前,端起韭萍齑就走,一边走还一边说:“我不吃,拿去给我家厨师学学去。” 这一举动真让舒晏和小默瞠目结舌:啊?堂堂豪门公子、青年才俊秘书郎,竟然拿人家的一盘小菜!小默又好气又好笑,“喂,你家那么多好厨子,为什么抢我跟舒大哥的晚饭?” 正要追,舒晏拦下他道:“那种东西辛热得很,不吃也罢。” 小默也没有真的追下去:“便宜他了。”忽又想起刚刚比玉的话,便问舒晏道,“舒大哥,你说吃韭萍齑辛热,刚刚施比玉又说韭菜和鸡蛋一起吃,早晨会硬硬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硬过吗,哪里硬?” 舒晏的脸“刷”一下就红了,颇尴尬地道:“难,难道你没有?” “我?从来没有过,所以才问你啊。” 舒晏奇怪地看着一脸天真的小默,支吾道:“早晨的事只有早晨知道……咱们不谈这个,还是说说怎么对付施比玉要《乐经》的事吧。” “他说要你就给啊?《乐经》你那么宝贝,当然不能给他了。” “可是如果不给他,刚刚你也听到了,他说的那两条理由也不是没有道理,一旦追究下来,不但我要受责罚,而且你也会被驱逐出去。况且这本古典本来就应该上交朝廷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今我已经将这两卷都看得差不多了,就交出去吧。” 小默对什么宝典不宝典的本就不在意,但她担心自己会被赶出廨馆而离开舒晏。既然舒晏已经同意了,她当然不反对了,便道:“说起来,今天还多亏了施比玉呢,要不然,你的这个宝贝说不定已经废了。” “废了?怎么回事?” “早上你不是让我把竹简晒一晒嘛,正好今天天气好,我将它们拿到窗台下,晾起来,就先去做饭。做好了饭,热得不行,我就在屋里洗了澡,谁知还没洗完,外面已经变了天,我竟不知道。姓施的那小子来了,我刚穿好衣服,跟他没聊几句,外面就下起雨来了。我暗暗庆幸,如果施比玉不来的话,你的两卷宝贝岂不是被雨水毁了?” “啊?”舒晏吃了一惊,暗自庆幸,也有些后怕,“你呀你,说你什么好,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这么粗心。不过也罢,既然施比玉间接救了《乐经》,也算有缘,那就成全了他吧。” 次日,舒晏将《乐经》上交了朝廷,满朝震惊。司马炎也很欣喜。施惠等人在旁边奉承:《乐经》本是先秦儒家至宝,亡佚了几百年,在经历汉朝文景之治、光武中兴等盛世都没有出现,如今在本朝重见天日,实是陛下的洪德齐天,胜过前朝历代明君,我大晋必定昌隆万代。司马炎更加高兴,将《乐经》交予皇家藏书馆——秘书阁,由秘书郎施比玉检校。 施比玉在拿到这卷竹简的时候欣喜若狂,可是在他打开竹简的时候却傻了眼——多半不认识啊。他虽天生聪慧,但却付不出舒晏的那般努力,吃不得一点苦。他心内自思:这卷古书是绝版珍品,天下没有第二份,又没人跟我抢功,反正不急这一时。想到此处,心情豁朗,休沐之日,便邀荀宝、夏侯门二人在家中饮宴。 炎炎夏季,烈日当头,洛阳的街道上就像流火一样。荀宝、夏侯门二人坐犊车赶来,虽有车棚、车帘遮着,但仍把二人热得不行。他们一边走一边脱着薄衫,一进门便嚷着:“这个天,是要下火了吗?”可刚踏进屋内,却不由自主地将脱了一半的薄衫重新披上,“哇,怎么这么冷,比玉兄,烈日饶过你家了吗?” 比玉坐在独榻上,笑道:“太阳高高在上,普照大地,若论天地之间,最公允的莫过于太阳了,无论寒冬炎夏,也无论人的贵贱善恶全都一视同仁,怎能有所倾向?我家头顶的太阳也跟别家一样,只是我的屋子却跟别家不一样。” 同是豪门出身,夏侯门、荀宝二人家里也有很多消暑措施,却不似施家这般凉爽。他们环顾一下屋子,发现窗前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遮住射进窗内一半的阳光,巨大的树荫像一把巨伞,给屋顶做了一个保护层。屋子本身高大宽敞,窗上设着纱帘。当然,这都不足以让这屋子凉爽如秋,最关键的是地中间的几案上放着一个大的青铜冰鉴,冰鉴中放置着冰块,呼呼地冒着冷气,几案的东侧还有一个大木轮,木轮上插着五根柄,每根柄上绑着一只蒲扇,一个仆人转动木轮,气流涌动,将冰鉴内的冷气播满整个房间。 “妙啊,妙啊。”二人赞不绝口,惊奇不已。 几案周围设置三张独榻,榻上铺着竹席。三人上了坐,阿妙、阿妍在旁侍立。由于荀宝、夏侯门二人是常客,又是晚辈,所以他们三人往往只在施比玉的房间内,并不惊动施惠夫妇。厨房亦不必准备太多的酒馔,然亦有烤羊腿、烧乳猪、炖鹿肉、鸡、鱼、鹌鹑之类,亦有各类时新瓜果。 第八十六章 流言蜚语(2) 阿妍从冰鉴中为三人各斟了一杯酒。这个青铜冰鉴中间有个夹层,外面一圈放置凉冰,中间一层放着美酒。由于有外面的冰镇作用,这酒喝起来清凉爽口。 从进门到坐定,只是片刻之功,荀宝、夏侯门二人的暑意已经消了大半,此时又喝了一口冰酒,顿觉暑意全消。 夏侯门道:“好宝贝啊。” 荀宝微笑道:“宝贝虽好,也要看至于何地。这冰鉴最主要的妙处是有冰的存在,试问如果没有冰,那么冰鉴还有何用?再试问,如果不是在洛阳,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冰窖,没有冰窖,在这炎炎夏季又怎么会有冰?” 阿妍在旁边接口道:“荀公子说的是,在我们家乡汝阴,即便是有铜冰鉴、木冰鉴、哪怕是金冰鉴,没有冰窖,却向哪里找冰呢?” 比玉不喜欢别人提起自己是从小地方来的,唯恐别人说自己是土豪,他要做一个真正的豪门。他白了阿妍一眼,吩咐道:“去,把昨日放在冰窖中的那碟韭萍齑端来。” 荀宝扑哧一笑:“韭萍齑算什么好东西,也值得放在冰窖中?” 比玉笑道:“好不好,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夏侯门道:“在这个季节,别的不说,这个韭萍齑是再平常不过的了,洛阳人无论贫富,都爱吃上一点,可在冬天就难得了。” 比玉道:“夏侯兄说笑话了,韭萍齑当然是这个季节吃,难道冬天还能吃到不成吗?” “当然能。我跟石崇石侍中的大公子相厚,在他家里就吃到过,就在去岁冬天,我问他家是怎么做到的,他笑而不答。除他家之外,再没听说别家能够做到。” “这倒是怪事。” 须臾,阿妍将韭萍齑端来,由于放在冰窖中,还冒着丝丝凉气。韭萍齑是佐餐小菜,每次只需夹一点点。荀宝、夏侯门二人各夹了一小箸,放在舌尖上,顿觉一股清凉辛香,从口内一直爽到胃里,二人不禁又各抓了一只羊腿啃了几口。 “比玉兄,你这韭萍齑果然不同,难道就是因为冰镇的缘故?” “当然不是。”比玉也吃了一箸,“实对你们说,此物并不是我家厨下做的,而是另有其人。” “你家的厨子已经够可以的了,还有谁比你家的厨子还高明?” 比玉放下筷子,笑道:“你们可听说过尚书台廨馆里有位神厨?” “听倒是听说过,只是住在那里的人都是寒门,与我等没有交往,所以不曾认识。” “认识,认识,咱们都认识,而且还打过交道。” “认识?还打过交道?是谁啊?” “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同乡……” 比玉还没说完,荀宝便惊道:“啊?舒晏啊,那小子还会这一手呢?” 比玉摇摇头:“当然不是他,而是经常跟他一起的那个怪人。” “就是曾经骂过咱们的那个怪人?他可是一个平头百姓,又是一个羌人,怎么能住在廨馆里呢?” “就是那小子,不过说他怪他还真怪,这么长时间了,一直跟着舒晏。我说每月给他一万钱,让他来我家做饭,他都不肯,只愿在廨馆里陪舒晏那小子吃住在那两间小屋内。” “他们住在一起?”夏侯门听了不禁哈哈大笑,“原来舒晏那小子还挺赶流行的嘛?怨不得你请他不动呢。” 比玉不解其意,问道:“什么意思?” 荀宝听了夏侯门的话,也会意,道:“比玉兄不知,在太康以后的这些年中,洛阳的士大夫群中,兴起了养男宠之风,男宠的风头甚至盖过了美妾,士大夫都争相效仿,造成夫妇离绝的亦不在少数……” 比玉听了,似恍然大悟:“我说呢,他们两个单身少年,每天都吃些韭菜、鸡蛋等物,去哪里发泄?原来是为这个!我调侃那个小默,那小子居然说,从来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什么叫硬。” 荀宝道:“舒晏那小子身体壮,有他一个人硬硬的就行了,小默作为男宠,只需默默承受就好了。” 一席话说得三人狂笑不止。阿妙和阿妍却羞得满脸通红。她们虽与小默年龄相仿,但却不同于小默的单纯,她们早就被比玉收用过的,已通人事,此刻听这三人越说越离谱,便都转身离开了。 比玉道:“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撒谎。” 荀宝道:“这种事小默怎么好向外说,毕竟为大多数人所不齿。可惜小默长得那么俊美,又有一手好厨艺,却沦落至此。” 夏侯门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却有个好主意,如果事成,日后保证咱们有大树可靠了。” 比玉问道:“什么主意?” 夏侯门道:“我作为太子舍人,经常出入东宫太子府。听说现在太子妃贾南风吃腻了东宫的肴馔,正要找一个好厨师,专门伺候她一个人。如果小默能够胜任呢,就可以贴身伺候太子妃了。” 比玉听了,气得直摇头:“我以为什么好主意呢,这绝对不行。你们想,要想专职伺候太子妃,则必要先净身。小默本就不是贪图富贵之人,若要他受那番苦,他就更不可能同意了。” 夏侯门和荀宝听了相视一笑,道:“比玉兄不是东宫的人,不知道内幕。咱们的太子妃只喜欢不净身的美男,净了身的还有什么用?” 比玉听了大惊道:“啊?你们说太子妃她,居然与外人私通?” 夏侯门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只有东宫的人知道。” “那太子不管吗?” “太子妃狡诈多端,以咱们傻太子的呆脑袋,随随便便就可以混过去了。” 比玉听了默不作声。他本心并不愿意将小默荐出去,毕竟自己已经从舒晏手中得到了《乐经》,答应不再找他们的麻烦。但架不住夏侯门二人的撺掇,他自己也无能为力,只好由他们去了。 果然没多久,就有东宫的人来廨馆找小默,请他去给太子妃做食馔。来的人信心满满,以为世人哪有不愿巴结未来皇后的道理?而且还不用净身,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去?结果却被小默给怼了回去,贾南风因此怀恨在心,思忖着,那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有机会,一定有他受的。 自此以后,舒晏偶尔就会听到一些关于他与小默之间的风言风语。起初,他并不在意,可后来谣言却愈演愈烈。 小默还是一如既往,她除了买食材之外,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接触外人,所以对这些流言竟一无所知。舒晏也是君子坦荡荡,心里不做亏心事,也不怕别人怎么说。所以两人还像从前一样——一处吃饭,两处睡觉,有时小默教舒晏吹笛子,有时舒晏教小默读《诗经》。小默羡慕舒晏跟芷馨之间能用《诗经》中那么唯美的诗句来表达爱意、抒发情感、互诉衷肠、互立誓言,简直浪漫得不得了。舒晏鉴于与小默真挚的兄弟感情,所以他常常教授小默读一些关于兄弟之间和睦相处的诗句,如《小雅》中的“兄弟既翕,和乐且湛”等,但因为《诗经》中浪漫唯美的情诗大都集中在十五国风里,所以小默不愿意学《雅》、《颂》部分,只愿意学《国风》。小默本是聪明的女子,又有一定的文字功底,所以一段时间后,也能随口吟上几句了。 两个人的我行我素,纯洁无邪,倒是把叶舂给急坏了。他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舒晏的品状评语。初秋的晚上,天气总算凉爽了一些,舒晏的房里又传出说笑声。叶舂信走到屋前,就听屋内一会儿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会儿又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整天吟诵这些诗,让外人听见,谣言还嫌不够吗?”叶舂推门进去,见舒晏、小默二人对案坐着。二人见叶舂来了,便起身相迎。叶舂虽想劝慰他们,但却不好明说,只是委婉地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前程远大,应该互相研究一些治国安邦的书,如《尚书》、《春秋》、《论语》等等,怎么能整天吟诵这些歪诗呢,这些儿女情长的诗句最害人,对于功名利禄是没一点好处的。” 小默“嗤”了一声,“我又不想做什么官,才不要学什么上书、下书、春夏、秋冬、什么送、什么迎之类的书呢。我只爱学这个,芷馨姊学过的诗。” 叶舂看着小默,正色道:“如果小默兄弟实在想学诗也可以,舒兄弟可以教教他《大雅》、《颂》中的名句,你也可以提高提高,说不定以后在官场中还能用得着。” 舒晏听了笑道:“叶兄,你今天又喝酒了吧,怎么糊涂了,怎么能说《诗经》害人呢?岂不知《风》乃是《诗经》的主要部分,就连孔夫子都说《诗经》是‘思无邪’的,《关雎》更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啊,哪里算淫诗呢?” “可,可……”叶舂欲言又止,“总之你们两个大男人不能吟诵这些,这会影响你的品状评语的知道吗?” 小默不明白:“我跟舒大哥学学诗而已,怎么还影响他的品状评语了呢?” “但你们,关系那么近……还吟这样的诗,这合适吗?”叶舂见小默一脸疑问,就转对舒晏道,“小默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什么?” 叶舂、舒晏二人见小默问,赶忙共同摇头道:“哦,没什么,没什么。” 小默是心直口快的人,最见不得这样吞吞吐吐,半遮半掩的,哪能不问个明白。在小默的一再追问下,叶舂才说出了实情。 “龙阳?外人怀疑我跟舒大哥有好男风之嫌?”小默听了脸一红,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拍腿大笑道,“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们两个怎么能是那种关系呢?哎,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真是……” 小默知道了实情后,舒晏反觉得尴尬了些,也感觉自己跟小默两个人的关系走得是有点过近了。比跟叶舂,甚至是自己一起长大的世交弟弟若馨还要亲近,他只感觉这种关系介于芷馨和若馨之间,其他的说不出,不过好像是有些过分了点。 “嗯,叶兄毕竟年长几岁,他说得对,咱们不能光学这些,以后啊,我是该教你一些别的书了。” 舒晏说的这句话,既是对自己的安慰,又对叶舂和小默二人都有了交代。小默哪里能学得进别的书,还是依旧缠着舒晏学《诗经》中的《国风》。 第八十七章 中秋赏月(1) 八月中秋,洛阳的暑气已经完全消退了,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气候极是怡人。城内的大街小陌上游人又渐渐多了起来,街道两旁的店铺也更加兴旺了起来。小默无暇欣赏街景,因为今天是中秋节,不同于平日,要多做几个菜品。她在大市左挑右选,买了满满一篮子,都是自己和舒晏爱吃的食材。大市离廨馆还有一段路程。俗话说,路远无轻重。走的时间长了,小默提着这一篮子食材就感觉有些重了,左手右手轮换着拎。她后悔应该把马牵来的。出来的时候,原本只是想随便买几样的,没想到选来选去,竟买满了一篮子。 她站在路旁的拴马桩前歇一歇。忽见前面来了一辆高车,上面坐着三个少年,俱是锦衣玉袍。他们将车帘、车幔挑起,悠闲地向外张望。 “又是这三个讨厌的人。”小默虽然不怕他们,但是也不想招惹他们,她把头侧过去,不想理他们。 “呦,这不是神厨小默兄吗?”荀宝眼尖,先看见了小默。 比玉也看见了,叫道:“正巧,今日中秋,我府上今夜要把酒赏月,想要吃点新口味的菜品,小默兄,能不能赏个脸,去我府上下个厨?” 小默还是不理,夏侯门道:“神厨兄也买了这么多食材,想必今晚也要与人把酒言欢了,是谁啊?” 荀宝坏笑道:“当然是给他的舒大哥吃了,把他的舒大哥养的壮壮的,他好我也好嘛。” “不如把篮子拎到车上来,我们捎你一段。”比玉说完,下了车。 “不用。”小默伸手护住篮子。 “今天怎么没有韭菜啊?”比玉看着篮子里的食材,有一块荷叶包的生肉,便问,“这一荷叶包的是什么?猪肉还是牛肉?” “笨蛋,这是鹿肉。” “鹿肉啊。”三人听了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怨不得没有韭菜呢,此物比韭菜还胜。” 在农耕文明时代,牛是不能随便杀的,老百姓根本是不能随便吃到牛肉的。尤其是晋朝建立不久,正是恢复生产阶段,大量的牛是要被用到恢复生产中去。相比之下,狩猎盛行,鹿、麋等野味倒是在市场上很常见的东西。小默买鹿肉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却被比玉三人会意歪了。 小默并不懂三人之意,得意道:“当然好了,今晚有野味吃了,红烧鹿肉。”三人听后又发笑一阵。 忽然有人高声斥道:“你们瞎笑什么?整天不学无术,无中生有地瞎造谣。” 小默回头,叫道:“叶兄。” 比玉也听过叶舂这个人,反问道:“哪里轮得着你这个寒门孝廉来训斥?” 荀宝道:“他哪里是在训斥咱们?他是在羡慕舒晏和小默二人。” 夏侯门问:“此话怎讲?” 荀宝笑了笑又道:“在这团圆之日,同在廨馆之中,他自己一人孤单寂寞,相反舒晏、小默二人却同吃同睡,同歌同诗,能不羡慕?” 说完,三人又笑起来。 “不在同一个署衙,你们知道什么,瞎起哄!” “我们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们在同一个大院内,咫尺之隔,所以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最了解。他们二人虽则同睡,但却是分房各睡,谁也不沾谁的边,清楚得很。同吃呢,我更清楚了,他们每次做什么好吃的食馔,都会叫上我,不光是我,廨馆内的其他人也没少尝到小默的厨艺。就拿今晚来说,他们两个早就邀请了我,一起喝酒赏月,还有这鹿肉,是极平常的东西,我也爱吃,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至于同诗同歌,这是君子之间的常事,你们三人不也是经常这样吗?难道你们三人之间也有什么?” 三人听了,忙都甩袖子道:“去去去,此事怎可乱说。” “知道不可乱说,那就别乱说别人。” 比玉见叶舂说得义正辞严,也觉得无趣,遂登车而去。 小默瞪着三人的背影道:“早晚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什么真相大白?” “哦,没什么叶兄。”小默神秘一笑,“对了叶兄,今晚月圆佳节,我们多做几样食馔,你务必要去我们那里吃。” 叶舂却一股惆怅的道:“你们的盛情本不该却,但是我来洛阳这么久了,在这月圆之日,更增添了我思乡之情,如果你真的为我着想,那么恳请你把你的马借我用几日,我回家探望一下双亲妻儿,我就感激不尽了。” “这样啊,你怎么不早说,这不算什么!咱们马上就回廨馆去,只是我的马你骑不惯,路上要小心。” 回到廨馆,小默将马交与叶舂,这匹马本是桀骜不驯的,但却极听小默的话。小默用手抚摸着马鬃,又轻轻拍了拍,马儿会意,叶舂才敢放心骑去。 今晚的月亮真圆,天空又万里无云,极适合赏月。舒晏帮小默在灶前忙活了好一阵,终于将菜肴做完了,就在窗前兰花旁设下小几案,将食馔摆在小几案上,两壶酒,两只胡床。今天过节,小默当然要比平日多用了心思。鱼是不能少的,此外又有冬瓜条、炖猪肉、烧鹿肉等。这个季节,胡瓜是没有的了,但却多了另一种胡果——胡桃,此外还有梨、枣两样果品。 舒晏坐在胡床上,“弄这么多美味,真是难为你的这双巧手了。” “过节嘛,当然要特别一些了。”小默也坐下来,笑嘻嘻地:“我今天做了两道新肴馔,舒大哥,你尝尝怎么样?” 由于谣言的事情,舒晏有些不自然,小默却一如往常。 今天菜肴多了,舒晏反不知道先夹哪个了。小默见舒晏举筷不定,笑道:“鹿肉是野味,所谓尝鲜,口中不能预留其他味道,所以不能先吃别的,当然要先尝尝它了。” 小默为舒晏夹了一块到碗里,舒晏见了,眉角却稍稍露出难色,稍顿一下道:“我很少吃野味,听说野味都有一股特别的土腥味,不知道吃不吃得惯呢。” 舒晏的话又好笑又让人生气。“你放心吃好了,有土腥味我还能做给你吃吗?那岂不是丢了我小默的手艺?” 舒晏想想也是,小默的厨艺怎能不信任?他将鹿肉夹在嘴里,舌头首先感觉一股辣味,随后口腔便被细嫩鲜香的鹿肉香味充斥着。 “怎么样,有没有土腥味?” 舒晏惊讶地点头:“没有,一点都没有。”舒晏又连夹了两块吃完,才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怕你吃不惯野味,所以在烧鹿肉之前,就加入了辣蓼、花椒,这些东西最能去除杂味,放进锅里之后,先大火烧一段时间,然后再细火慢炖,这样这些调料就能充分融入肉里面了。不过,虽然祛除了它的土腥味,但是相比于猪肉,却还是别有一番滋味,不信,现在你再吃点猪肉对比一下。” 猪肉是常吃之物,不必犹豫。舒晏依言吃了两块猪肉,对比下来,果然是各有特点。几番对比,竟不分伯仲。都说鹿肉、猪肉不合,但舒晏身体壮壮,丝毫不觉不妥。舒晏高兴,陪小默饮了一杯,自己又单独饮了一杯。 舒晏喜欢吃自己做的食馔,小默心里是最高兴的了。但她此时还是忍不住劝道:“喂喂喂,吃饭要讲究荤素搭配、冷热搭配。不要光吃肉,小心腻着了,吃点冬瓜条解解吧。” “嗯,说的是呢,吃得高兴,倒把这个忘了。” 舒晏夹了一块冬瓜条,那冬瓜条甜滋滋的,爽.滑的不得了。“怎么感觉这么好吃!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吃肉吃多了,肚子里太油腻了,需要素菜中和一下?” “这是一方面。”小默笑道,“还有一方面:冬瓜条虽然嫩滑,但却食之无味,所以我在冬瓜条中加了些饴糖拌在一起,这才是你觉得好吃的最主要的原因。” 舒晏不由得赞叹小默:他不光厨艺好,而且还注重膳食结构合理,注重营养均衡,这才是一个好厨师的必备素质。 此时的舒晏与小默二人酒已半酣,他们相对而坐,举头望见一轮金黄的圆月,旁边是那株并不茂盛但却非常茁壮的兰花。明月最能激起相思。两个少年都有了酒意,举头望着这轮皎月,不免都暗自神伤。小默当然是在思念家乡了。她虽然是志在游历四方,但是在以往,时间久了,都要回家一次的。可是自从认识了舒晏以后,回家的念头竟一拖再拖。她确实有些想家,想父母亲人了。 舒晏也在思念家乡,但他与小默不同,大多数只是思念那一片故土,至于亲人,都没有了。除了若馨之外,家乡没有一个值得挂念的人了。 同一轮圆月下,施府后花园中,设下一张大食案,施惠夫妇和比玉一家三口举行了一个中秋家宴。虽说只有三人,但肴馔却丰盛之极,各色水陆奇珍都有,亦有各色时新果品七八碟。 虽然面对着这么丰盛的佳肴,比玉却没一点胃口,他只想着小默做的肴馔是什么滋味。此时,若是能吃到小默做的一碟肴馔,哪怕是一碟小菜,他宁愿三天不吃饭。 “得儿,这是厨房烧的新鲜的鹿里脊,你尝一下。” 听母亲说是鹿肉,比玉想起了小默今天也做鹿肉,就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虽说是肉类中最好吃的部位——里脊肉,但他吃起来也觉平常,就不再吃,想着:不知小默做的鹿肉是什么味? 王夫人又让了几样菜肴,比玉只看了看,并不动筷子。随后,侍者又端上来一盘炙牛心。炙牛心可是晋时最时尚的一道肴馔,豪门士族的餐盘中总少不了它。虽说有“诸侯无故不杀牛”之说,但是施家可不管这些。他家的耕牛很多,用做炙牛心用的肉牛更多。杀了一头牛,只为了吃那一点点牛心,所有牛身上其余部位的肉全部留给众姬妾及有体面的下人吃。 毕竟是名肴,不吃一点好像说不过去。看着油滋滋的炙牛心,比玉剔了两小块吃了。只因为是时尚,其实比玉觉得,牛心并不一定比牛脯肉好吃。牛肉不好买,牛心亦贵得很,舒晏他们一定买不起,小默也一定没做过炙牛心,不知道他做这道肴馔会是什么滋味,如果他能为我做一次炙牛心…… 第八十八章 中秋赏月(2) “《乐经》研究的怎么样了?”比玉正在瞎想呢,突然听见他父亲的问询。“哦……”比玉当然没有好好研究过,虽然得到《乐经》有两个月了。此时他如果实话实说,肯定会挨父亲一顿骂,只能搪塞道,“回阿翁,已经吃透多半卷了。” “才半卷?”虽然不满意,但因今日佳节,施惠的语气显然比平日柔和些。 “是的。父亲有所不知,那《乐经》上的字全是古篆,极难懂的,而且又是残本,不能上下贯通,所以研究起来极难的,这几日我倒为此很费了一番脑筋呢。” 王夫人笑道:“怨不得呢,得儿今日心不在焉的,面对着这么多的珍馐美味也没食欲,原来竟是为此劳神呢。” 比玉心里暗笑:“我阿母还真能顺势瞎猜。”心里笑归笑,表面上却是不住地点头。 施惠满意地点点头:“得儿果能如此,却是难得。《乐经》乃是古籍至宝,理应细细地研究透了,千万马虎不得。如果成功,往大了说,能够标榜青史也说不定;往小了说,至少对你的中正品状评语是大有益处的。” 王夫人亲自为丈夫斟满了酒:“夫君,你现在是咱们汝阴的中正官,得儿还怕没有好的品状评语?” 施惠接过,却并不饮:“夫人你不知,寒门之人倒是掀不起浪,只是现在朝廷各大士族之间争斗得厉害,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度,如果太过荐举不实、考评不公,说不定就会被谁参劾一本。即便我是汝阴的中正官,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也要掩人耳目。” 王夫人想了想,道:“依你看,哪股势力会获胜?” 施惠放下酒杯,捋了捋胡子道:“依我看,齐王一党肯定是大势已去了,司马衷的太子位是没有悬念了。但是日后如果太子继位做了皇帝,现在同为太子.党的皇后杨家和太子妃贾家,必定水火不相容,这倒难以预料谁胜谁负。” 王夫人又问:“那朝中大臣呢?都附和谁的势力?” “卫瓘等老臣不是太子.党人,太子一旦继位,他们肯定会受到排挤;至于杨家,则有杨皇后的父亲车骑将军杨骏等兄弟三人;贾家虽然没有官位显赫的人,但是在朝中根基牢固,依附贾家的人却不少,比如石崇、潘安仁、王戎、贾充的旧党中书监荀勖等,能量不可小觑。” “这么说来,杨家的人虽然位高权重,倒不如贾家的胜算大些了?” 施惠点头。 “既然如此,咱们是不是应该站在贾家这边?” “嗯,选边站队很重要。” 王夫人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比玉,突然道:“得儿如此品貌,都这么大了,还没订婚,那些人家中有没有才貌双全的好女娘可以结个亲的……” 比玉正默默地听着父母为门第的事算计。突然听到订婚二字,顿时就心生反感。以前施惠夫妇也有过不少次提起他的亲事,不知为什么,每次他都想起韩芷馨来。他也知道那个寒门丫头跟自己门不当户不对,天地相隔,现在又是阴阳相隔。比玉自小就有一手画画的天赋,可自那天得知芷馨落水淹死,画了几幅关于芷馨的画之后,竟就此绝笔没再画过。他也知道芷馨心里只想着舒晏,对自己半点感情也没有,一个寒门女子也不值得自己如此,可是他弄不清自己反感提亲的理由来。 施惠把酒喝了,也看了看比玉,对夫人道:“这几家之中,没听说有与得儿年貌相当的,只听说石崇家有一个干女儿,貌若天仙,又通诗书,与得儿很配,而且还巧得很,与得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呢。” 啊?父亲说的就是夏侯门口中的那个来自汝阴的奇女子!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汝阴”二字的关系,比玉心中竟没有以前提亲时的反感。 “据说那个女娘的原籍竟是咱们汝阴的呢。” …… 天上一轮皓月,世间万人仰望。月亮仿佛知道今天有很多人要赏它,竟有些不好意思,像害羞的少女一样,它扯过旁边飘向自己的一块云被,将自己遮挡起来。 “这月亮竟像我女儿一般娇羞。” 石家的牡丹园中,摆着一席酒果,芷馨与几个婢女侍妾正在陪石老夫人赏月。 春兰笑道:“主母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女郎的亲事,女孩家家的能不害羞?” 石老夫人又谈论着芷馨的婚事,每次提起这件事来,芷馨总是红着脸低头不语。 “女子再害羞,也得有出头露面的那天。就像那月亮,不能总在云彩后面躲着。”说话间,众人抬头,见月亮果然没拽住彩云,露出了全貌。 芷馨被众人说笑,半羞半怒,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便道:“阿母是不喜欢我了吗,非要把我嫁出去?如果是那样,请尽早把我送回汝阴去。” 芷馨的话貌似嬉闹,却又像发自内心,多少令石老夫人有些不适,她假装嗔怒道:“我的乖女儿,这是什么话!你家里无依无靠,我怎么能让你回汝阴去受苦?实话跟你说吧,你要是我的亲女儿,早就嫁出去多年了。岂不闻,朝廷有规定,凡是年满十七岁的女子,如果还没有选聘人家,就由当地太守强制择定配人。如果你不是在这侯门之中,早就被你们汝阴太守指配多次了。即便是我们侯门之中,谁家还有你这么大的女娘?” 芷馨也知道朝廷这个不近人情的规定,这个规定对女孩来说虽然有些过分,但在战乱时期,对于恢复人口数量非常的有效。芷馨在汝阴的时候恰恰不到十七岁。即便到了十七岁,即便没有聘礼,舒家庄的人也都认定,舒晏跟芷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不会有人将芷馨强制配人。 “阿母,我不喜欢洛阳子弟的浮夸,如果非要让我嫁人的话,我想在我的家乡汝阴国中选寻,每天听着乡音,倒可以少解思乡之苦。”石母的话句句是实,芷馨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夫人。她只想着,我这样圈定范围,是不是离自己心中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选个同乡人做女婿倒使得,只是你们汝阴那个小地方,哪里有配得上咱们的人家?” “我不计较门第……”芷馨内心对舒晏真情不变,可是老天弄人,如今他们竟已成士庶两立。她想说出自己曾与舒晏两情相悦,可是即便那样说出来,非但石家一定不会同意,而且还会惹众姊妹们一通笑话。 “你不计较我计较,如果你随随便便找个人家嫁了,那岂不是丢我石家的脸吗?”众人听了也都点头称是,只有春兰和芍药二人跟随芷馨日久,隐隐猜出芷馨心里好像有心事。 “咦,说起汝阴,我倒想起来,你父亲前些时曾经跟我提起说:现在朝中有两个青年才俊,就来自你们汝阴,一个在秘书阁任秘书郎、一个在尚书台任尚书郎,都是有前途的美差。而且那个秘书郎还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你们同一天举行成人礼的呢。” “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叫什么?” “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他家也是士族,现在定居洛阳,他父亲在皇帝身边任散骑侍郎,叫施惠。” “施得?!”芷馨脱口而出。 “什么?使得?女儿,你刚刚说——使得?你同意这门亲事?”石母惊讶万分,原来自己白白为女儿的婚事发愁,想不到女儿竟这么痛快,真是女大不中留。 “不是,不是。”芷馨急得要发疯,急忙辩解,又不好说自己认识施得,只好说,“我说的是——使不得,使不得,只是一着急,就说成使得了。”芷馨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好让别人看不出自己的慌乱。 石母哈哈一笑:“我说呢,我女儿一向矜持,今天怎么这么着急嫁人了呢。” 芷馨囧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胡乱找话题遮掩道:“想不到小小汝阴,竟有两个青年才俊,呃,那个尚书郎是谁家?” “那个尚书郎不知姓氏、亦不知年貌,他是寒门出身,不问也罢。” 芷馨一想也是,汝阴虽小,但也下辖好几个县,即便是同乡,自己认识的几率也微乎其微,遂不再问。 石母等人坐了一个更次,便都散去。芷馨吩咐春兰、芍药二人去准备就寝、收拾杯碟,收拾好后自去歇息,不必管自己,月光太美,花儿太娇,她想再看一会儿。 牡丹园中众多的曾经盛极一时的牡丹都已经谢了。牡丹花虽好,但它开得太过繁盛,繁盛得有些奢侈。芷馨不怎么喜欢这种繁盛。因为花开得越繁盛,凋谢的时候就越凄凉,那种落差感就越大。为了弥补这种落差,她叫人在园中栽了几株相对素雅的白牡丹。此时,这几株白色的秋牡丹正静静地绽放。 十五的夜晚,随着夜色加深,月亮会越来越接近它的最圆点、最亮点。芷馨独自一人坐在胡床之上。抬头仰望,这时的月亮已经明亮得耀人眼目,圆润得如玉镜一般。 这个月亮是不是也同样挂在汝阴的天空?那檐茅屋下是不是也有个人在痴痴地仰望着月亮?他是不是在问月亮——芷馨在天上过得好不好?三年多了,一晃竟分别三年多了!他以为我死了三年了……如今还会想我吗?甚至……是不是已经跟别的女子成亲了呢?如果是那样——此刻,他们会不会在花前月下亲亲我我呢?想到此处芷馨不觉打了个冷颤,心里一阵凄苦。 如果月亮真的是一面镜子该多好啊,让它映射在舒家庄,那样我就能看见远方的人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他也能看见我,看见我始终如一,看见我在这里一片痴心空对月! 亦或者是我们都能像嫦娥一样飞升,那么不管在人间相隔多远,都能飞到同一个月亮上相会。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芷馨吟诵着《诗经》中的这句诗,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想起了以前跟舒晏一起的时候,曾经说的“愿言则嚏”。 “难道他真的还在想我?” 第八十九章 珍馐良酿(1) 突然一声喷嚏,将两个对空思念的人打乱。 小默揉揉鼻子说:“天气凉了。” “天是有点凉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思念你呦。”舒晏笑着说。 “打喷嚏跟思念有什么关系?” “有啊,这还是出自《诗经》中的名句呢。‘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就是说,有人念叨你,你就会打喷嚏。”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小默反复念叨着这句诗,自言自语地,一会儿说: “嗯,这个妙,这个妙。”一会儿又说:“真有这么神奇?” “这只是一个浪漫的想象而已,怎能当真?快回去穿衣服要紧。” “我不回去,难得这么美的月色,早早睡觉太可惜了。”小默拿起一个小石臼,“舒大哥,咱们两个砸胡桃吃。” “啪啪啪”砸好了几个胡桃,小默将胡桃仁从碎硬皮中剥出,递予舒晏。这种东西本是西域之物,中原尚不普及。舒晏唯一吃过的一次还是在五六岁的时候。那天在汝河边自家的田地里,他跟芷馨两个垂髫小儿,做泥人拜堂成亲,正玩的高兴,却被小施得把泥人给弄坏了,芷馨哭闹不止,施惠作为补偿,送给芷馨不少新鲜果子,其中就有胡桃。芷馨得到这些从未吃过的果子,第一个就想着与舒晏分享。舒晏现在想想还觉得好玩。总角之宴仿佛就在昨日,可是如今呢——你在天上过的好吗? 舒晏仰望天空,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月亮中的那个黑影竟慢慢变成了芷馨,渐渐脱离月亮飘了下来,落在兰花之上,看着自己和小默二人。 …… 当晚,舒晏做了一个梦。梦里,芷馨身穿华服,依旧端庄,依旧深情,只是不那么亲热,对自己说:晏哥,想不到你竟在这里,叫我好找。你我咫尺之遥,你竟不去寻我。 舒晏大叫道:“芷馨,你在哪里,快对我说,我去寻你!” 芷馨只是冷笑:“你身边已经有人了,何必寻我!”忽又双眼噙泪,“晏哥,看见你过的好,我就放心了。”说完,扭转身躯,头也不回,径自去了。 舒晏急的大喊,芷馨却不理,想要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突然他的左臂被人一抓,猛然惊醒。原来是小默听见他在梦中呼喊,从里间出来,叫醒了他,并看见了他因激动而裸露出来的肩膀以及肩膀上的那朵红梅花疤痕。 小默听说过这朵梅花的故事,知道这就是舒大哥为了救芷馨而被狼爪抓伤的伤疤,而痴情的芷馨竟也傻傻的在自己的左臂上用火灼了一朵一模一样的梅花疤。这是两个人心心相印的证明,更作为他们离别时的信物。她黯然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安顿好舒晏,各自就寝。 第二日,早朝之后,舒晏正在尚书台整理文书。忽见尚书令卫瓘匆匆下朝回来,对舒晏说:“赶快随我去见陛下。” 舒晏听了一怔,问道:“今天不该我在宫内轮值啊,皇上怎么叫我?”晋时有尚书郎二十三人,除了每日派出一两个人在宫内轮值,以便皇上随时下诏之外,其余的都在尚书台本部内供职。 “不是为给皇上写诏书的事。” “不是写诏书的事,皇上还有什么事找我?” “呃,”卫瓘有些吞吞吐吐,“可能有点麻烦,是关于姜小默的事。你不必问了,随我走就是了。” 早朝已散,司马炎正在偏殿中与大臣下棋。舒晏行礼毕,不敢惊动,就在旁边候着。不时偷眼看去,好像皇上并没有多大的怒色嘛。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吧,要不然皇上能这样静静地下棋? 一局终了,司马炎哈哈大笑,显然是赢了。他向下一望,看见舒晏,问道:“舒晏,你可知罪?” 舒晏心里已经想到是因为收留小默的事。也难怪皇上知道,毕竟廨馆内人来人往的,又这么长时间了。他稽首在地,口内无词。 “你博学多才,世人皆知。想必你也知道,在廨馆内容留一个外族百姓该当何罪?” 舒晏不做声,只是在地上叩头。 施惠在旁喝道:“皇上问你呢,说话啊。” 这种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往大了说可以带来朝廷隐患,往小了说就是有点小小的违规。“臣知法令,臣的罪可以上至斩刑。”舒晏不会说谎。 “啪”一声,司马炎突然一拍御案:“那好,拖出去斩了。” “啊?”这一下可把卫瓘、施惠等人吓坏了。他们都知道皇上一定会治舒晏的罪,但陛下一向宽厚,万没想到居然要杀舒晏。就连施惠也不想让舒晏死,他处处为难舒晏,只是不想让舒晏在中正品评中超过自己的儿子罢了。 舒晏也懵了,心想:昨天芷馨托梦给我,说我不去寻她,想不到,今天果然要去找她了。想到这里,心里反倒释然了。 “回来。”殿中武士将舒晏推到殿门口,司马炎又突然叫停。 舒晏又复跪在地。司马炎见舒晏面不改色心不跳,心内不由得赞叹,便问道:“你为何不求饶?” 舒晏道:“臣知法犯法,罪有应得,没脸求饶。” 司马炎捻捻胡子,“朝廷法令不能违背,可是朕又不想杀你,你能不能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舒晏一听,知道皇上有意开脱自己,心内默默思量片刻,有了很合理的理由,便奏道:“其实我容留的这个姜小默,又叫华中人。虽说自称是羌人,但是他的祖父却是汉人,乃是长安华氏一族。从这一点来说,他就应该算是半个华人;他的先祖还在后汉太官署为官,他的祖父作为官商,与西域互通有无,用我们的丝绸换回来了很多西域的特产,加强了贸易的同时,又将我们华人的文明远播到西域诸国,这有助于树立我们天朝的威信。他的祖父虽然作为商人,但是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放弃了大宛的安定生活,不惧危难,毅然带着未婚妻回国,后来被羌人劫掠之后,仍不忘大汉。他的祖父既然是对国家有功的官商,那么他也就算半个官宦之后,不算平头百姓。如此说来,他既是半个华人,又是半个官宦之后,所以臣的罪则可以减轻了。” “依你的意思,朕该治你何罪啊?” “臣马上回去劝姜小默立刻离开廨馆。” 卫瓘听了舒晏的话大喜,也跟着奏道:“陛下,臣确实曾听闻汉时有长安华氏一族,世代忠良。而且据舒晏所说,这个姜小默的祖父既然是汉人,那么按照一贯的传统,子女随父氏,姜小默就是华人无疑。如此说来,只要将姜小默赶出尚书台,此事也就没有必要再追究舒晏什么了。” 卫瓘话音未落,中书监荀勖就道:“关于舒晏私自容留姜小默一事,卫公作为尚书台长官,想必也有责任吧?你此言,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啊。此事若就这么了了,恐怕难以服众啊。” 司马炎却不理这二人,而是问舒晏道:“我听人说,那个姜小默的厨艺非凡,号称‘神厨’,不少豪门公子哥们都对他的厨艺垂涎,可有此事啊?” 舒晏实实在在地回道:“回陛下,确有此事。这几个月以来,微臣的饮食全都是姜小默料理。他做的肴馔不光味道一流,而且还讲究荤素、营养各种搭配,确实难得。” 司马炎笑道:“嗯,难怪你要容留他。你小子倒是有口福啊。这么好的事竟让你一个人占了。” 施惠察言观色,揣摩到皇上的意思,奏道:“依臣看,舒晏容留姜小默一事,陛下倒可以不必依常理解决。姜小默既然有这么好的厨艺,把他撵出去未免可惜了,不如将他送进宫中,让他伺候陛下的御膳,岂不是好?” “嗯,不错,不错,朕也有此意。太官署的那些御厨做的肴馔,朕已经吃腻了。如果姜小默肯进宫为朕做肴馔的话,那么卫瓘、舒晏等人的罪责就一概不予追究了。舒晏,你以为如何?” 舒晏想:小默虽然放荡不羁,但他既有一手绝好的厨艺,整天埋没在我这里,岂不可惜了?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能亲自为皇上做食馔,那是多大的荣耀啊,机不可失啊。想到这里,他急忙回奏:“能伺候陛下,是臣子们祖上修来的福分。微臣虽然不知道姜小默是否同意,但臣愿意说服他,保证他会同意的。” “嗯,那就好。”司马炎说完,又对下面看了看说,“吏部尚书何在?” 王戎转出身:“臣王戎在。” “朕前日在太官署之外分立珍馐、良酿二署,这二署所需的人选可有了?” 王戎躬身回道:“负责珍馐署的珍馐令还缺着,良酿署也还缺一个佐官良酿丞,没确定人选。以臣之见,这个姜小默完全适合做这个珍馐令。” “甚合朕意!王爱卿做吏部尚书,选的人才一向都是极恰当的。只要这个姜小默愿意进宫为朕做肴馔,那么朕就破格让他做这个珍馐令,随时伺候朕的饮食。只是那个酒丞,你看谁任比较合适?” 第九十章 珍馐良酿(2) 珍馐、良酿二署,一个负责做佳肴,一个负责酿美酒。这些令丞,虽然品级很低,但是因可以接近皇帝,可是美差。不少人都在窥视这些职位,暗中跟王戎通融。在王戎心里,珍馐令曾有了人选,但是他看到皇上的意思,一定是有意让姜小默做的,自己哪能不迎合皇上?至于这个酒丞,他也是有了人选的,皇上既然没有指明,那么就可以将自己心内的人选说出来。 “回陛下,做这个酒丞,第一,必须要董酒、好酒;第二,这个官职品级虽低,但也必要有些学问才行。这倒难寻,我掂量了几日,推荐……” “王尚书对此事不必为难,我推荐一人。”原来,舒晏听到良酿二字,直接想到了叶舂。又听王戎说,这个职位又要好酒、又要有学问,这两项叶舂都符合啊,不是叶舂是谁? 王戎卖了几句关子,刚要说出人选来,却被舒晏抢了先,他惊愕地看着舒晏:“你——推荐谁?” “我推荐的这个人叫叶舂,他是弘农人士,今年被当地推举为孝廉,来京策试,已经过中正品评,现在在廨馆候官。” 王戎听了冷笑道:“那个人我听过,他虽然品行端正,又有才学,可他嗜酒如命,一喝酒就误事,甚至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的,这样的人怎么能用?” 舒晏听了王戎的话,暗道:叶舂何尝不是如此?他在为自己和小默主持冠礼的时候,错将婚礼的祝词说了出来;在廨馆内夸耀自己和小默做的鱼的时候,也胡乱用词,这都是喝酒闹的笑话。但他想到叶舂在此候官多日,家里困难重重,自己也经常为叶舂发愁,只是帮不上忙。今天机会来了,怎能轻易错过? “王尚书此言错了。刚刚你也说了,做这个酒丞第一必须要好酒。他既负责为陛下酿造美酒,那么在酿酒的过程中,必需全程跟踪,哪怕喝醉了也要多品尝几次,这样才能保证酿出的酒是最美的,所以就必须找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才行,否则就是对皇上的不负责。至于你说的,他喝了酒,说话就颠三倒四的。请问,酒丞只是一个负责酿酒的小官,又不管国家大事,又不用接见外国使臣,即便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既不耽误国家大事,又不丢我天朝的脸,有什么关系呢?” 司马炎听后点头道:“有理,有理。如果姜小默、叶舂二人同意,那么就这么定了。” 王戎气得胡子都歪了,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别扭?珍馐、良酿二令丞,我早就有了人选了,而且已经答应人家了,可是一个让皇上给搅了,一个被舒晏给搅了,这让我怎么跟人家交待? 舒晏听见皇上金口玉言同意了,不怕王戎反悔了,高兴道:“此二人都在廨馆内,都与我相熟,此事就由我去通知他们吧。”说完就叩头谢恩。 刚起身,就听施惠冷笑道:“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你冒冒失失就替那个姜小默做主了,你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净身?” “什么?净、净身?”舒晏惊得目瞪口呆,从没听说做个食官还要净身的呢?“珍馐署跟太官等署一样,并不在后宫之内,为什么要净身呢?” “当然要净身。”王戎也冷笑道,“那个叶舂自可不必,可那个姜小默不同于别个珍馐令。他乃是外族人,又要随时伺候皇上皇后的御膳,随时出入后宫,不净身怎么行?” 舒晏刚刚还兴冲冲的,现在犹如被一盆冷水浇头,他大声道:“不行,这绝不行!” 施惠冷哼道:“你要想清楚,如果不同意的话,陛下就要继续追究你和姜小默、卫公的责任。而且,那个叶舂的酒丞也不保了。” “不行,无论怎样,我也决不能让小默身心遭受如此痛苦。”舒晏大脑一片空白,但是他却认定这一点。 司马炎听了怒道:“好个舒晏,执迷不悟。别人暂且不罚,先免了你的官再说。” “免官就免官,臣无怨言。”舒晏从容将自己的卷梁冠摘下,又将自己的官袍脱下,交给近侍。 众人见了无不惊骇,司马炎没有台阶可下,他一拍几案,“你以为你的罪责只免官就够了吗?先打五十杖,然后收监。” 殿中武士蜂拥而上,将舒晏按倒在地,取过大杖就打。行刑木杖分为大杖、法杖、小杖,大杖是最粗大的一种,打在人身上也是最重的。身体虚弱的,当场打死也不是不可能。顷刻间,“噼噼啪啪”地就打了七八下,舒晏咬着牙,凛然应对,一声不吭。卫瓘见状,怕打坏了,他想了一个缓兵之计,先将眼前这顿打叫停,以后再说以后的,说不定等皇上气消了,这顿打也许就能免了呢!想到这里,他急忙嚷道:“陛下,且慢动手。” 司马炎也不想打舒晏,只是舒晏过于倔强,不给自己面子,实在没办法,才打的他。此刻见有人求情,也忙将武士喝止住。 “卫爱卿,你要为他求情吗?” 卫瓘忙上前回奏:“陛下,这板子打得糊涂啊。” “糊涂?怎么糊涂?” “陛下想啊,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不就是因为那个姜小默肯不肯净身进内廷吗?而问题是,现在只是舒晏自作主张,说姜小默不愿净身,可是姜小默本人到底愿不愿意净身还不知道呢,万一那个姜小默要是愿意净身进宫呢,也未可知啊。” “嗯,朕被这个舒晏气糊涂了。你们现在就将舒晏送回廨馆去,顺便问问那个姜小默愿不愿意进宫伺候朕。如果愿意,还则罢了,如若不然,这板子还要接着打!” 舒晏站起身,有两个武士过来搀扶他,舒晏将他们推开,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向廨馆走去。一边走,一边恼恨:哪个正常男人会接受净身啊?我宁可回家种田,宁可被打死,也不能让小默身体受那样的痛苦,精神受那样的侮辱! 小默刚刚洗过衣服回来,时间尚早,她正在回忆昨夜赏月的情景。忽见一群人转过墙角走来,她一眼就看见了赤着头,只穿着中衣的舒晏,惊讶地问:“舒大哥,你的冠帽呢?你的官服呢?” 在这一路上,舒晏就跟卫瓘等人嘱托好了,在小默作出决定之前,只可说自己被免官,不得提自己挨打的事。他怕小默因心疼自己而做出错误的决定。进入廨馆之后,他调整好走路姿势,尽量不让小默看出自己挨过打。 “小默,”舒晏笑道,“我就要跟你一起去流浪江湖了。” 舒大哥能跟我走?!——我的人生终极目标! 舒晏能跟自己像双双蝴蝶一样自由自在地去流浪,那是小默多少日子以来的梦想,是她最梦寐以求的事,想想都觉得开心死。但是小默知道,那只是自己美好的设想罢了。这个背负着层层嘱托的忧国忧民的风华正茂的少年是决不甘心去做一个流浪客的,至少现阶段是如此。如果此刻他说要跟自己走,那他一定是被逼的,她不能让他违背心愿。 “怎、怎么?谁把你的官服、官帽摘了?是你自愿的还是别人干的?”小默怒目而视在场的人。 “摘他官帽的人正是你啊!” “我?” “对,就是你。” 在施惠将舒晏被免官的经过说了一遍之后,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默的表情,有的人认为小默一定会左右为难,大多数人则认为小默一定会断然拒绝。可令大家没想到的是,小默突然爽朗地一笑,“哈哈,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原来是为这点区区小事,你们快回去告诉那个皇帝老儿,赶快将我舒大哥的官帽、官服还回来。我答应他净身进宫就是了。” “啊?”众人都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这么重大的抉择、这么恐怖的事情,小默竟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 舒晏急得大叫:“这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我的事情我做主。你们不要听他的,赶快回去复命吧。” 卫瓘等人回去奏明皇上。舒晏看着小默,目光冷峻,此刻他又惊又气又吃痛,腿有些颤抖。小默转过身,才发现舒晏的腿部和臀部竟有血迹,染透了白色的中衣。 “啊,舒大哥你……”此刻她已明白了,舒晏今天的事,绝不是免官那么简单。她忙过来要搀舒晏,却被舒晏狠命地一甩,将她摔倒在地,然后自己愤愤地走进房间。 小默爬起来,又冲上去搀舒晏。舒晏虽然恨他做了这样愚蠢的决定,有心再将他甩开,但看他心疼自己,可怜又无辜的样子,又将胳膊收了回去。小默顺势扶着他趴在床上。 “傻兄弟,我这点痛算什么?别说是七八杖,就算是打一百杖,我年轻体壮,大不了多养几天也就养好了。可你呢,真要净了身的话,那个东西就永远也养不回来了!那样,做为男人,活着还有什么尊严?你怎么能随便答应呢?” 见舒晏为自己忧虑成这个样子,小默心里好笑,却又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有些扭扭捏捏,“舒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不在乎的,我本来就没有那个东西。” “啊?什么?!”舒晏差点没蹦起来。 小默一着急,差点将女儿身的身份说出来,她连忙掩饰:“噢,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在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常拿我当女孩子养,所以久而久之,我就开始讨厌那个东西……早就想把它‘喀嚓’了……” …… 第九十一章 将错就错(1) 官帽官袍被送了回来,还跟来了一名太医。太医带了不少创伤药,要给舒晏疗伤。那太医看了看趴在床上的舒晏,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小默,吩咐道:“来帮忙,把他的中衣褪下。” “啊?让我……帮他脱中衣?” “废话,这里没有别人,不是你还有谁?” “不是吧,我不行……” “你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地,像个女人似的,怨不得要当阉人呢。” 小默被那太医说得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红着脸,摸到舒晏的腰间,然后闭上眼,将他的中衣往下褪。在褪的过程中,由于臀部有一小块被打得外皮绽开,黏上衣服,舒晏突然“啊”的叫了一声。小默吓一跳,一睁眼,正瞥见了舒晏裸露着的红肿结实的屁股。她赶忙闭上眼睛,脸红到了脖颈处,心跳快得不行。虽然他们两个人睡觉的地方相隔咫尺,但因为小默有言在先,这么长时间以来,舒晏在小默面前从来都没有袒胸露腹过,更别说露屁股了。小默虽然女扮男装在外混了这么久,但是从来没有真正触碰过男人的身体,这是第一次,把她囧的不行。 过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盼着太医把伤口处理好了,小默才算松了口气。送走了太医,小默回想起刚刚惊鸿一瞥的伤口,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痛不痛?”她的眼泪比男人的都珍贵,自打懂事之后,就没怎么哭过。 “皮外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伤确实算不上太重。原来行刑的人都会察言观色,观察皇上的意思,哪些人要用力打,哪些人不要用力打。他们知道皇上并不真心想打舒晏,所以他们打板子的力道又轻,节奏又慢。如果真要用力打,很多人都挺不到一百大杖,就死了。 饶是这样,血肉之躯也够一受的,幸好有小默的悉心照料。内廷送来了不少补品。恰好可以发挥小默的特长,她为舒晏做食馔的用心程度比平日更增十倍,将厨艺发挥到了极致。 几天光景,舒晏已恢复如初,仍照常去尚书台上值。由于是自己有错在先,所以,对于自己被打,舒晏心里并不怎么记恨司马炎,但对于小默净身这事,他仍心有不甘,总想找机会劝他改变主意,哪怕自己再被打一顿,然后免官。 离小默进宫的期限越来越近了,可是他依然如平日一样,该下厨下厨,该缠着舒晏学《诗经》就学《诗经》。舒晏看不出他有任何紧张、焦虑的情绪来。 “舒大哥,你看这句‘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是不是说一个小伙子思念一位西方来的美人?” “现在还有心情研究这个,真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哼,到时候就有你受的!”舒晏心里烦得很。 宫里面催了多次,可是小默并不着急,她算准了日子。 今天是小默自己约定的净身的日子。朝廷特准舒晏休假些日子,来照顾小默。他虽然反对,但小默却没有丝毫悔意。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拿着钱,多买些礼物,送给管事的老宦官和净身师,希望他们能手法轻一些,让小默少受些痛苦。 他买完礼物回来,没多久,就见那个老宦官领着净身师也来了。舒晏慌忙迎上去,将礼物给二人送上。他长这么大都不知道什么是送礼,这是第一次。这二人熟惯这一行,知道其中之意。 老宦官笑眯眯地对舒晏道:“舒郎你放心,这是洛阳城中最好的净身师,保证手法最轻,痛苦最少。而且现在天气不冷不热,正是养伤的好时候。想当年,我净身的时候正是夏季,那个罪受的……” 相比老宦官唠叨不断,净身师却一脸严肃,他将一个小匣子放在案上,打开,露出一排明晃晃、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刀具来,消了毒,拿刀在手,问舒晏:“人呢?” 舒晏的心悲痛到了极点,他看着那冷森森的刀,说不出话来,向里屋指了指。净身师跟随老宦官走向里屋。 舒晏不忍听见小默的惨叫,去取热水。可是一会儿不在小默身边,又放心不下,他匆匆地返回来,却发现净身师正在将刀具收起,放在匣子内,老宦官正咋着舌说着什么。 “啊,不是吧,这么快就完事了?”舒晏惊讶地问。 净身师一边收拾刀具一边啧啧地道:“哪里啊,都没用我动手,他自己就解决了,早知如此,何必叫我来。” “自……自己,解决了?”这玩笑开大了吧,舒晏怎么也不信。他慌忙跑进里屋,见小默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神态如常,只是面色有些许苍白。 “你……” 见舒晏惊得说不出话来,小默微微一笑:“我没事。” “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不信,那两个人也不信。你只要让那个老宦官过来给我验验身,你们就信了。” 舒晏出去,和那个净身师在外间。那个老宦官独自走进里屋,屋内遮着帘子,光线太暗,他又老眼昏花的,掀开被一看,模模糊糊的,见小默腿间血红的一片,果然好像什么都没有了,非常的彻底,忙将被子盖好。 小默问:“信了吗?” “信了信了。”老宦官不断地咋着舌,摇头叹息,转出来对舒晏道,“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没见过这么刚强的男子,这么大的伤痛,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想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真乃天下第一大丈夫也!” 小默在里面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幸好咬着被角。 老宦官和净身师交代了一些休养的注意事项,就回去了。舒晏还是不放心,忙又进去,见小默此时面色红润,连刚才的苍白都没有了。 “你居然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小默扑哧一笑:“这算什么,你没听过那句话吗,‘要想成功必先自宫’。” “简直混帐话,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从没听过!” “你别管谁说的,也别管什么逻辑,总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 接下来的日子,就轮到舒晏照顾小默了。对于照顾病人,舒晏很在行。自小他就照顾谢公公,长大些又照顾祖父,都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可是,舒晏越尽心尽力,小默就越紧张。因为她是个假病人,怕露馅。净身师留下了很多的药,有内服的,有外用的。舒晏要为小默换药,小默坚决不同意,说自己能换,不用别人。舒晏知道小默一向怕羞,所以也不勉强。他独自到院中熬制内服的药。熬好了以后,小默也已经将外敷的药换好了。舒晏将药盛在碗中端给小默,小默还想抵制,舒晏急了,强捏着他的鼻子给灌了下去,苦得小默在那里直翻白眼。 照顾人的人很惬意,可是被照顾的人,却是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不光是每天都要喝着莫名其妙的药,更严重的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一整天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比干什么都难受。 她总是催舒晏去尚书台上值,舒晏哪里放心得下,非要留下来照顾。每天换着花样为小默做饭吃,早晚怕小默冷着,又借来暖炉暖着。虽然这样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小默却越来越焦躁。舒晏以为他是因伤痛折磨的,就教他读《诗经》解闷。这招果然管用,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在读到“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时,一时兴起,竟要拿笛子吹奏。吹笛子很费气力,舒晏哪里肯依,见舒晏坚决不同意,小默也只好作罢。 小默总是趁着舒晏外出的空,偷偷下床来,好好地活动活动,以她好动的性子,此时欢快地恨不得蹦起来。这种欢快总是短暂的,在舒晏回来之前,她必须乖乖地躺回去,继续假装养伤。 秋风凉,蟹儿黄。自从上次他跟小默因买不起蟹,而被施比玉嘲讽一番之后,舒晏一直耿耿于怀,记在心中。眼下正是吃蟹的好时候,他一定要完成这个心愿。 他买了几只又肥又大的螃蟹,用水煮好了,盛在碟中,用布盖着,端进小默房中。 “小默,你猜这是什么?” 小默正在假装闭目养神,听见舒晏问,睁开眼道:“什么好东西,这么神秘?” 舒晏不说话,将碟子递在小默面前,小默掀开一看,“呀,螃蟹。”这一兴奋,竟然要坐起来。 舒晏忙将他按住:“我来为你剥就行了,你怎么能乱动?” 小默乖乖躺下,舒晏拣了一个圆脐的母蟹,剥开坚硬的红盖子,满满的金黄的蟹子,肥白的蟹肉。 “哇,好肥的蟹。” 舒晏用小匙剜出一块蟹子,送进小默口中。又用筷子将白色的蟹肉从壳中剔出来,送给小默吃。 “味道怎么样?” “嗯,好吃,鲜得不得了。” 看着舒晏认真喂自己吃蟹的样子,小默幸福的要哭了。她似乎忘记了躺在床上的痛苦,真心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幸福的遐想被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打断,是叶舂。他是来告诉舒晏和小默:吏部今天正式通知他,要他做良酿署酒丞一职,不日就上任了。 因为舒晏的帮忙,小默的成全,叶舂终于要有官做了。他由衷地感谢这两个人,知道小默“净了身”,每天都来探望小默,或帮舒晏做些什么。小默也不知所措,总是将他以各种理由支走。 第九十二章 将错就错(2) 叶舂进了门,见了正吃蟹的小默,忙道:“小默兄弟,你不能吃这个的。” 舒晏、小默怔怔地不明所以,“怎么了?” “怎么了?你们不知道吗,有创伤的人是不能吃螃蟹的,它不利于伤口的愈合。” “啊?”舒晏搔搔头,“还有这一说啊。” 小默听了好笑道:“不妨事,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吃螃蟹怎么能影响伤口?我偏偏不怕,哪怕再吃十只也无碍。” 舒晏却认真起来:“那不行,叶兄既说了,想必是真的。这么严重的创伤,可不是玩的!” 叶舂道:“这东西对伤口有没有影响倒没有验证过,但至少吃多了对肚子不好是有可能的。” 其实小默早就吃得差不多了,她只是想享受这个过程而已。 见舒晏将碟子收起来,叶舂放了心,又将今天吏部的正式授命说了,舒晏和小默都道恭喜,叶舂又连连称谢。三人客套了一会儿,就各自就寝了。 不管是煎熬还是幸福,这段时光总会过去。到了该伤愈的日子,小默总算重获自由,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宫里的人就来催他进宫去。这里是住不成了,也不能每天为舒大哥做饭了,更不能跟舒大哥朝夕相处了,她又伤心起来。跟舒晏在这里的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每件事都值得怀念,这种日子以后都不会再有了。虽然不能吃住在一起,好在后宫离廨馆这里并不远,离尚书台官衙更近,见到舒晏的机会多的是。想到这里她又开心起来。能见到舒晏,是小默决定进宫的先决条件。 小默进宫,只是权宜之计。她是为了舒晏,而不是图富贵。她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拼命钻营,拼命巴结,以求讨好皇上皇后。她为皇上做食馔,竟不如为舒晏下厨那样用心。每天,她只简单地露几手,却很得皇上司马炎和皇后杨芷的喜欢。并不是因为她的厨艺比太官署的那些御厨高多少,而是因为那些御厨属于正宗派,都是一个套路传下来的,做肴馔千篇一律,御厨再多,做出的肴馔也都是一个口味。小默却属于江湖派,采五湖四海各家之长,变幻多端,灵活多样,口味时时出新。 小默在宫里,显然比在尚书台廨馆里方便得多。这里除了皇上之外,全部都是女人和阉人,这一点倒令她轻松不少。虽然她这个阉人是假的,但是从阉人的本质功能来说,她这个假阉人倒比真阉人更适合呆在宫里。 小默不光会做肴馔,而且还吹的一口好笛子。这一点深受宫中怨妇们的喜欢。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宫里面上万的女人,都围着皇上这么一个男人转,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没被皇上正眼看过,更别说宠幸了。这里面充斥着勾心斗角,凄凄惨惨,最重要的是还不能跟家人团聚,与其说是享受荣华富贵,倒不如说是进了一个豪华监狱。所以说,小默的笛声能够引起这些宫人们的共鸣,在远离皇上的角落,她们都喜欢让小默吹上一曲,以解心中的愁苦。宫女们本来就是不避讳宦官的,何况是像小默这样的,长得白白嫩嫩的,简直就像女人一样,所以她们都能跟小默打成一片。当然,她们都不知道,小默是真的女人,她们也不知道,小默的笛子不光是一把能吹奏美妙乐曲的乐器,还是一把能够吹出毒针的兵器。这两件事都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小默的厨艺让司马炎很满意,追本溯源,他又想起舒晏来了。他本来就喜欢舒晏的人品学识,现在更是早把杖责他的事丢在了一边。 这几日,司马炎非常得意。先是,本居于塞外的匈奴胡太阿厚部帅其部落二万九千人来归化。紧接着,又有北方几拨少数民族的部落来归附。然后就是,几个月前,曾经叛乱寇边的鲜卑慕容廆,经过幽州军的讨伐,已然溃不成军。 一方面是晋朝将胡人打得大败,另一方面是胡人帅部落前来归附,这两方面足以让司马炎身边溜须拍马的大臣们对他狠狠地拍了一通:我晋朝作为上邦大国,国力雄厚,兵强马壮,小小戎狄之邦虽然彪悍,但王师一到,就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击溃,实在是不足为患;大晋天子威加海内,令万邦敬仰,北方胡族蛮夷,无不以归附大晋为荣。司马炎听了这些话,更加得意洋洋,甚至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秋风送爽,华林园中秋意盎然,满眼金黄一片,繁茂的草木衰退,更显出一湖碧波清水来,与春天的草木萌发相比,别有一番风味。司马炎便在华林园中摆了果品,带领几位近臣赏秋。他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尚书郎舒晏、秘书郎施比玉、珍馐令姜小默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在同一天举行的加冠之礼。他觉得很新鲜,便命即刻诏这三人觐见。 皇上召见,片刻不能怠慢。尚书台和秘书阁都在内廷,离华林园不远,所以,舒晏和施比玉顷刻就到了。倒是小默,却迟迟未到。按说珍馐署离华林园也很近,小默为什么迟迟不到呢。原来小默听说今天舒晏也来,她突然想起一种好吃的东西来,想让舒晏尝尝。 舒晏和施比玉来到华林园,远远地见了圣驾,就各自将自己身上的佩剑解去,交予侍者。在当时,仕人百官皆佩剑,这是古时留下来的传统。舒晏的剑是小默送的。小默的剑本是两把,自那天在来洛阳的路上遇到杀手袭击之后,就赠送了一把给舒晏。这把剑虽不敢说是削铁如泥,但是它也是经过名师打造的,尤其是剑柄做工精美,上面镶嵌着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宝石。再看比玉的剑,也不差,鎏金的剑鞘闪闪发亮,剑柄上更是镶嵌着一大块晶莹剔透的美玉。 舒晏和比玉小步趋至司马炎近前,刚要行大礼,司马炎却笑拦道:“这里不是正式朝会,不必多礼。” 两个人听了,谢了恩,各自站在一边。司马炎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线条分明,俊朗挺拔,带着一股飒爽英姿;一个眉目隽秀,清雅迥异,自有一股风流潇洒。 司马炎看了一会儿,问施惠道:“这两个人都是你们汝阴人氏?” 施惠道:“回陛下,犬子与这位舒郎从小就认识,俱是汝阴人氏没错。” 司马炎点头道:“嗯,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听见司马炎的夸赞,施惠心内高兴,自己家乡的仕人得到皇上的赞许,他这个做中正的脸上也有光,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他自己的儿子。 “朕的新御厨姜小默怎么还没来,他们三个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吗?” “来了来了。”司马炎话音未落,就见小默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跑来。 司马炎见小默端着锦盒姗姗来迟,笑咪咪地道:“你又为朕做什么好吃的了?” 小默将锦盒举在司马炎眼前,司马炎打开一看,笑道:“奶酪!”随手就抓了两个吃了,而且还意犹未尽,还想吃。小默心想:这哪成啊?奶酪本是做给舒大哥吃的,他还没吃过这种新鲜东西,你虽然是皇上,但也不能让你一个人都吃了啊。想到这里,小默便将奶酪藏在背后,笑道:“皇上,这奶酪虽好吃,但可不能多吃,吃多了可不易消化的啊。” 小默不管司马炎想要拿奶酪而尴尬地晾在半空的手,转身将奶酪递在舒晏跟前:“舒大哥,吃这个,这个可好吃呢。” “啊。”舒晏被小默直率的举动弄得不知怎么办好,想接又觉得不好意思。 比玉早就对小默的厨艺垂涎三尺,此时面对着这么香甜的奶酪,怎么还能忍下去?他不等小默同意,“刷刷”左右手就各抓了一个。舒晏此时反应过来,也迅速地抓了两个。小默怕又被比玉抢了,也来不及冲他算帐,自己将仅剩下的一个奶酪也吃了。 片刻之间,三个年轻人竟将一盒奶酪分吃了。在场的很多位高权重的老臣们竟然都没有吃到。施惠见儿子这么没礼数,很是生气,他怕众人取笑,更怕皇上责怪,但细想此事,最失礼的应是小默,便忙把矛头对准小默,“这个姜小默,果然是蛮夷之邦长大的,进宫这么久了,还全然不懂一点规矩,皇上要吃的东西,还没吃够,不经允许,怎么敢私自就拿走?” 司马炎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拍着手笑道:“不妨不妨,这三个年轻人有趣。他们生在同一日,本就是个奇迹,现在又同朝为官,更是个奇迹。” 施惠见皇上没生气,高兴道:“陛下,还有更奇的呢,他们出生时,天上都出现七色彩云呢。” 随着七色彩云出生的有四个,可那一个呢?舒晏不忍去想,比玉不愿去想,小默也总是很惋惜地空想。 可那个人却好好地活在石府。 同在现场的石崇看了舒晏和比玉之后,也心生喜欢。自己的夫人常常要他留意女儿芷馨的亲事,夫人对这个女儿非常疼爱,自己也不得不上心,只是不得缘分。今天见这两个年轻人,都跟芷馨同龄。一个相貌堂堂,正直善良;一个风流俊秀,天资聪明。这两个少年和女儿都挺般配,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论责任担当,那个舒晏肯定更胜一筹。只是有一点,他出自寒门,这是一条巨大的鸿沟…… 第九十三章 雪夜追踪(1) 施惠等人正奉迎着司马炎的好心情,忽有内侍来报,又有两个匈奴部落来归附,各帅部落人口十余万人,等候降旨如何安置。司马炎听了愈加高兴,便问在场的大臣们,这些降胡该怎样安置。 胡人逐渐迁居内地,自汉末开始,由来已久。而关于此事的利弊,朝中历来也存在较大争论。所以,皇上虽有问,但大家都不敢擅自发声。 司马炎见这些老臣都不说话,便问舒晏和施比玉道:“你们二人认为,这些匈奴人该如何安置啊?” 舒晏位居尚书郎,深知胡人虽然迁居内地多年,但是他们生性强犷,不服管教,最爱制造事端。再加上当地郡县官吏常有欺压,这些年来,戎狄反叛、杀害官民的事屡有发生。 现在朝中对此持有两种立场:一种立场认为,胡人性气贪婪,凶悍不仁,他们风俗习惯、衣食言语都与华不同,所以必须趁着现在平吴之后朝廷的赫赫余威,将所有现居于边境各州的匈奴、鲜卑、羯、氐、羌等胡人全部迁出内地,发给他们粮饷,让他们回到他们的故土去。另一种立场认为,华胡杂居没什么不好啊。他们也有自己的道理:汉末以后华夏大地长期战乱,百姓因兵乱被杀的、流亡的、迁居的,华夏大地十室九空。晋朝统一之初,统计在册的华人人口已经锐减至汉朝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人口急剧减少,税收、兵役、经济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无从谈起。所以,不光不能将胡人赶出内地,而且还要继续招纳胡人进入内地来。当然,这两种观点都属极端。 舒晏其实早就为此事忧心了,只是他的官职太低,朝廷大事根本就轮不上他说话。今天可是个好机会,他综合了一下两种观点的利弊,回道:“陛下,微臣认为绝不能再收留这些胡人了。” “为何?”司马炎垂眸问道。 舒晏道:“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人虽然对于戍边,为我大晋有过功,如今又与我晋民杂居多年,但是他们终究顽劣异常,难以同化。而且自他们迁居之后,族类繁衍异常迅速,人口数已经跟当地华人不相上下。这些胡人在自身弱小的时候就臣服中原,在自身强大的时候就侵犯中原,自古以来,往往如此,反复无常。尤其是匈奴,在诸州已有人口数十万,他们又天然骁勇,弓马便利,战力倍于氐羌,不可不防啊。” 虽然有悖于自己的主张,但司马炎宇量宽厚,并不生气,仍面带笑容道:“这个不必担心,前朝曾经预料到这一点,唯恐匈奴太强,所以将匈奴分成三部,以后又将三部变为五部,如今他们各自为政,就算再强大,也不足为虑了。” 舒晏道:“虽然匈奴五部各自为政,但是他们终是一族,如果万一不幸,晋室式微,匈奴出一人雄,振臂一呼,五部必然群起而响应。” 对于华胡问题,舒晏和小默曾经有过一次争执。小默知道,在民族大义面前,男人的立场往往会坚于女人,舒晏尤甚,自己则是另类。在舒晏的一番言谈中,虽然有重华轻胡的倾向,但是站在忧国忧民的角度来说,完全毋庸置疑。而且舒大哥所说的匈奴之潜在隐患,是确实存在的。虽然同为胡人,但是论人口、弓马,自己的羌族跟匈奴无法相提并论。羌人虽然也存在反复无常,但华羌历史渊源颇深,绝不会单独对华人构成威胁,而匈奴若是强盛起来,仅凭他们一族完全可以灭了大半个华夏。 想到这里,她看着舒晏,不带任何情感地问:“你的意思是,将胡人全部迁回原故土去?” “当然不能。《论语》云:既来之,则安之。以前已经归附的胡人,就应该想办法好好地安置,一视同仁。绝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将他们迁回原籍去,让他们居无定所,有德之君绝不能那样做。因为那样,势必会令胡人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立时会引起民愤,激起胡人大范围反抗。我的意思是,以前的不驱赶,以后的也不接纳,决不可再招纳新的胡人了。现在西北各州,胡华人口已然相差不多,而如果再继续接纳,势必会造成严重危机。尤其是像本次这样的,两个部落动辄二十多万匈奴人,加上以前接纳的其他匈奴部落,势必形成人口优势,一旦有些异动,不但西北诸州郡岌岌可危,尤为严峻的是匈奴聚集地距离洛阳仅仅数百里之遥,若没有有效抵抗,不出数日就可危及京师!”舒晏此言不带任何偏见,不带任何情感。 司马炎听了舒晏的话,也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他又不愿放弃这些来归附的部落。于是便问一直没说话的施比玉:“你有什么看法?” 比玉平日除了享乐,就是与朋友清谈,从不爱关心这些所谓的国家大事。他认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国家大事自有人去料理,自己又何必为这些俗务烦恼?即便是他当上了秘书郎,一般也是只管图书,不问政事。今天皇上突然问起关于胡人的事来,他脑中先是一阵空白,不知怎么回答。一提到胡人,他脑中好像没有其他的概念,首先想到的就是阿妙。在家中,阿妙就是他的手和脚,是片刻也离不开的。他也说不清该拿这些胡人怎么办,但是阿妙是胡人,不要胡人就是不要阿妙,那是万万不能的。想到这里,他马上道:“微臣不同意舒尚书郎的观点。” “唔,是吗,你说说看。”司马炎听了高兴。 “呃……” 以前,这类问题在比玉心中完全没有概念,今天突然表态不同意舒晏的观点,可是理由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自己离不开一个鲜卑婢吧,那样太丢人了啊。幸亏他天资聪颖,只稍稍迟疑片刻,脑中迅速积聚好了说辞,“舒尚书郎所说的‘既来之,则安之’,是出自《论语》的《季氏将伐颛臾》一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句话的上一句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意思是:古代的圣君,都希望别国的百姓去他的国家安居,如果别国的百姓不去的话,还想方设法地‘修文德’以招徕之。反观我们现在,不用去招募,别国的百姓就上赶着来归附,这充分显示了我陛下鸿德无量,而我们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是何道理啊?” 比玉一向口齿伶俐,今天的话又引经据典,一时竟让舒晏找不到破绽。他气得脸通红,正想找理由回怼,忽听小默对比玉冷笑道:“《论语》我虽然不熟悉,但我每每听舒大哥夜诵,也知道一点,所谓的古代的圣君都希望招募别国的百姓是不假,但是他们所招募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同族百姓,而从不见招募携弓带甲的外族人的!” 比玉心想:好个姜小默,自己作为胡人,居然还帮舒晏说话,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他也对着小默冷笑道:“胡人怎么了?胡人可以帮我们戍边,随朝廷征讨四方;可以增加我们的人口,免得荒野千里、虎豹滋生;可以带来边境的繁荣,贡献他们的土物。作为天朝大国,要是没有足够的人口,哪能称得上是天朝大国?现在大晋人口这么少,何时能兴盛得起来?而且,如果胡人不可靠的话,那么掌管皇上的御膳这么重要的差事,怎么会让你这个羌人做呢?” 在当时,胡人是带贬义的称呼,比玉当众说出小默的胡人身份是很不礼貌的。但小默却并没生气,而是爽朗一笑:“我不是胡人,我的祖父可是长安华氏汉人,若论名望,在后汉时期,我的祖上可一点不比你的祖上差!我看你呀,帮胡人说了这么多话,哪里是为了朝廷,分明是为了你家那个黄发鲜卑婢!” “你!”听小默说中了自己的小九九,比玉也急红了脸。 小默长这么大,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华人,今天为了帮舒晏,居然放弃了这个信念,这让舒晏非常地震惊和感动。 三人在这里斗嘴,却让司马炎听的高兴:原来这三人不光年龄相当、品貌相当,唇枪舌剑也相当。他点头笑道:“你们说的都很好,不过尔等都年轻位卑,这种国家大事,稍后朕自然要跟老臣们商量的,你们就不要争了。” 司马炎虽然如此说,但他作为一个好大喜功的帝王,心中却更喜欢比玉所说的话。所以,这二十多万的匈奴人他全部安排在雍州、并州一带。以后又有各族胡人络绎不绝地来归附,他还像以前那样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鲜卑慕容廆被打败,没了边患,在中原,胡人奴隶的贩卖又兴盛起来了。 十月末,洛阳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雪后初晴,洛阳城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宽阔的街道上、高大的树冠上、尖尖的屋顶上,都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就连阊阖门外,铜驼大街起点上作为标志物的那两只巨大的铜驼,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两只“银驼”。 这两只铜驼是汉武帝时期铸造的。汉武大帝开通西域后,大汉和西域的贸易就往来不断,数不尽的骆驼商队装载着各种货物,源源不断地往来穿梭于茫茫戈壁,互通着两地的有无,极大地丰富了沿路人民的生活。为了感谢骆驼在丝路贸易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更为了纪念自己的这件伟大历史功绩,汉武帝便命人在都城长安铸了两只巨大的铜驼。后来,东汉迁都洛阳,到了曹魏的时候,魏明帝就派人将包括这两只铜驼在内的一大批辎重国宝运到洛阳,安放在了宫城门外的御道两旁,并将御道命名为铜驼大街。 小默对于雪来说并不陌生,可是当她见了这么厚的雪,依然难掩兴奋,约舒晏一起出铜驼街,欣赏洛阳的雪景。虽然下了雪,但是午后的阳光却很温暖。暖阳加雪景,令很多人都像舒晏和小默一样出门踏雪,其中也不乏世家公子。当然,他们的踏雪并不是自己用脚踏,而是用牛蹄和车轮。 比玉偏不用犊车,而是坐在了一辆特别的鹿车上。这辆鹿车当然不是朝廷专门配给秘书郎上朝的那辆鹿车,而是一辆私人专门打造的真正的鹿车。由一头成年梅花鹿驾驶,相对犊车窄小,没有御夫,比玉亲自执辔,阿妙、阿妍只能站在车辕的两边。本来鹿车应该由成年马鹿驾驶,因为马鹿个头比梅花鹿大得多,而且性情也较稳重。可是比玉和阿妙、阿妍三人认为,马鹿通体长着土里土气的灰毛,太难看了,所以就换成了长着美丽斑点纹的梅花鹿驾驶。一般的梅花鹿的个头太小,不适宜驾车,但是施家有钱,他们用十头牛,换来一匹超大的梅花鹿来供驾车之用。虽说超大,但是限于物种的关系,还是比成年的马鹿小一些。这头梅花鹿是雄性,体格健壮,头上长着巨大的如同干树杈一样粗壮又结实的鹿角,白色梅花状的斑点遍布于颈背处鲜艳的黄褐色毛间,腹部是干净的白色。它雄姿英发,显然曾经是自己那个鹿群中的鹿王,为所有鹿群成员所敬服,为所有成年雌鹿所迷恋,而现在它却被迫离开鹿群,为人驾车。比玉尤其喜爱这一头枝杈扶疏的鹿角,在每一个角杈上都挂上了一串银铃流苏,走起路来流光溢彩,如钟磬齐鸣。 第九十四章 雪夜追踪(2) 驾驶鹿车已经很招摇了,车辕上又站着胡、华两个美艳婢女,再看驾车的少年,更是如美玉般风流的人物。这确实很拉风,引来了路人的纷纷侧目,女人们指指点点,都做花痴状,一下就记住了这个施家的公子。 洛阳的女人们可是一向以痴迷少年美男为乐的,一言不合就主动献媚,甚至集体调戏。本朝的大美男潘.岳潘安仁就曾遭受过这种调戏,在大街上被年轻的妇人们手拉手集体环绕,不肯放行。老妇人们虽然不至于像年轻女人那么轻浮,但为了表达喜爱,则纷纷献上水果。 比玉的容貌并不输于潘安仁,好在今日天寒大雪,行人不多,妇人更少,兴不起风浪,才免遭骚扰。 美鹿宝车、俊男美女,飘飘然行走在茫茫白雪间,真是如神仙下凡般的画卷。比玉徜徉其中,美不自胜。 茫茫白雪带给人们巨大视觉享受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生活不便,其中之一就是路滑。人如此,四蹄动物也不能免。大路对面来了一辆马鹿车,这匹梅花鹿或许想跟那匹马鹿交流交流感情,它扭过头去,呼着白气,冲那匹马鹿嘶叫了一声,那匹马鹿也回了一声。梅花鹿本是性情毛躁的,它一兴奋,忘乎所以,四蹄在已被来往车辆轧得如镜面般光滑的冰路上乱了脚步。梅花鹿拉着三个人本就吃力,再加上脚步这一乱,前蹄在冰面上就劈了个叉。 站在车辕两边的拉风动作瞬间变成了危险之举。车身随梅花鹿的跌倒而随之摇晃,在窄窄的车辕上,阿妙、阿妍两个人哪能站得住脚。她们只觉身子一晃,脚下一滑,大叫着,就要跌下车来。 在即将跌落的瞬间,在路旁突然窜出一个胡人少年,他用一只胳膊把即将在右侧车辕坠落的阿妍一托,减缓了她坠地的力度,然后不管阿妍,迅捷地从梅花鹿的肚皮底下钻到车辕左边,仰在地上,一伸手将惊慌失措、刚好坠地的阿妙揽在怀中,顺势让她压在自己身上。 在坠落的过程中,阿妙吓得魂飞魄散。冬天,人的筋骨脆,这么坚硬的路面,从高处摔下来,不裂骨也要断筋。她虽然是生在塞外的鲜卑女,但她自小在豪门中长大,也养成了一副娇嫩的身体,完全没有了草原人的野性,不会骑马,在高处坠落也不懂自救,只能闭着眼,听天由命。直到她感觉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随后压在一具柔软的躯体上。 她纳闷,居然半点不疼,忙睁开眼睛看,却发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和一双锐利的眼睛正温柔地盯着自己看。原来自己并没落在地上,而是压在一个男子身上。阿妙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两个人四目相对,只瞬间,她马上醒转过来,从男子身上扎挣着起来。这个男子看着阿妙羞红的脸,越发起了怜爱,还意犹未尽,不愿放开,情愿被压着。与此同时阿妍也从地上爬起,她虽然没被摔伤,但是却没有阿妙那么幸运地落在谁的身上。她拍了拍身上的雪和土,转头正看见阿妙压在一个野男人的身上,忙喊道:“阿妙。” 阿妙更加羞愧,忙用力从胡人男子的手中挣脱。她起来后,想起的第一件事不是对救她的那个男子说感谢,而是赶紧询问少主怎么样了,有没有磕着、碰着、被吓着。看到比玉没事,她才放了心。 比玉从惊魂失魄中淡定过来,他看着眼前的这个胡人男子,年龄不大,线条粗犷、披散着头发,小眼睛,粗糙的紫红的面皮。 比玉三人都觉得对他有几分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时,路边人群中走过一个人来,对比玉笑道:“施公子受惊了。” 比玉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奴隶贩子刘三麻子,那个年轻的胡人男子就是几个月前在洛阳大市上见过的那个匈奴奴。作为豪门公子,对于一个下等奴隶记忆当然不会有多深刻,而阿妙、阿妍作为女孩子,对陌生男子也不便多看几眼,所以他们对这个匈奴奴都想不起来,但是这个匈奴奴却记住了比玉三人,尤其是对阿妙,记忆犹新。 “我没事,只是虚惊一场。”比玉看着刘三麻子及从地上站起来的那个少年胡人,问道,“怎么,这个胡奴还没出手啊?” 刘三麻子囧了一下,道:“呃,前一阵子跟胡人打仗,奴隶出不了手,没办法,白养了这小子好几个月。” 比玉听了笑道:“你的这个奴隶我要了,他刚刚救了我的侍婢,我正要感谢他呢。我上次听你说,他身手矫健、车马娴熟,我正缺一个好御夫,就让他做我的御夫吧。” 刘三麻子冷笑了一声道:“实在是不巧啊,施大公子,上次奴隶不好出手的时候,我求着你要,情愿只收你一半的价钱,可你不要。而现在呢,边患平息了,胡人奴隶又抢手了,我的这个奴隶已经有主了,一个洛水南岸的买主。这不,趁着河水还没结冰,今天我就把他送过去。” 的确,鲜卑人被打败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就连阿妙的头发也恢复了本来的黄色。 刘三麻子说毕,就领着这个匈奴少年走了。这个匈奴少年极不情愿,眼神渴望留下,不断地回头望着阿妙,阿妙并不看他,跟比玉、阿妍一起打道回府。 这个匈奴少年从看见阿妙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她了,今天又近距离的身体接触,摸着她那柔软的身体,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看着她娇羞的脸庞,他痴迷不已。这种痴迷令他产生一个念头,为了阿妙,他要留下来。 冬季昼短,刘三麻子领着他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天已经擦黑了。前面就是洛水了,过了河,自己就要被卖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到时候想要逃跑可就难了。这么寒冷的天气,又值傍晚,路上根本没几个人,他脑袋里想着办法。此时正经过一片小树林,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刘三麻子,又想想痴迷的阿妙,色胆包天,顿时心生歹念,抄起路边的一块石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朝着刘三麻子的脑袋就拍了上去。可怜刘三麻子,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糊里糊涂地就做了一个冤死鬼。他这一生,虽说没有杀人放火,但是在贩卖胡奴的过程中,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少做,这样说来,他死在胡奴手中,也算死得其所。 匈奴少年将刘三麻子打死后,扛着他的尸体迅速跑向河堤,慌乱中,与对面的两个人擦肩而过。 难得这样迷人的雪景,舒晏和小默两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很远,一直到了城外还没兴尽。但天已黑了,他们不得不踏上归途。忽然,看见对面一个人扛着什么东西飞快地跑,黑漆漆的,看不清扛的是什么,在擦肩的那一刻,才看出是一个人来。两个人惊讶地看着,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是扛着一个不能走路的病人。忽听“噗通”一声,就见那个人已将身上扛的人扔到了河里,然后迅速跑了。 舒晏这才觉察出不对,跟小默三步两步追到河边,被扔的那个人早就被河水冲走了,漆黑的一条大河,只听见水声,什么也看不见。 舒晏道:“不好,有问题,赶快追。”他跟小默飞步去追那个人,边追边喊。二人原以为他们自己身体好,行动敏捷,没想到对方身手亦很矫健。三个人都有走雪路的经验,不走路中间被车碾轧的光滑的路面,那样容易滑跌,而是走路两边没有车辙的地方。夜色遮挡了视力,舒晏二人不得不加快脚步,因为如果落的远了,很可能就跟丢了。而那个匈奴奴穷途末路,更是亡命一样跑,双方始终相差一段距离。一路从城外追到城内,此时,小默的体力稍稍有些跟不上了,呼吸渐重。她知道,如果再跑下去,只会越拉越远,肯定追不上了。想到这,她一边跑,一边伸手摸出紫玉笛,按动机关,嘴上用力一吹,一枚毒针就飞射过去。与此同时,小默因为举手吹笛的动作,乱了步法,脚下一滑,跌倒在地。舒晏听到小默跌倒,一回头、一分神的工夫,那个人就不见了踪影。 舒晏将小默拉起来,喘着粗气,望着前面巷子的岔路,叹息道:“终究还是让他跑了,在野外都没追上,现在进了城,这么多的高墙大院,就更找不到了。” 小默先不说话,她借着微弱的月光,顺着这几条街巷望过去,确实没见到人,她纳闷道:“不应该啊,中了我的毒针,怎么可能跑掉呢?” “啊?”舒晏听到‘毒针’二字大吃一惊,责怪道,“在没搞清楚事情真相的情况下,你怎么能乱杀人呢?真是太鲁莽了!” “谁说我杀人了?舒大哥,这里是天子脚下,杀人这么严重的罪名我可当不起,能乱说吗?” “呃……”舒晏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唐突,但这话也不是无端就说出来的,他问小默,“你不是说,你的这把笛子吹出的毒针叫夺命迷魂针吗?咱们在来洛阳的路上遇到那三名杀手的时候,我是亲眼见到的,他们中了你的毒针之后,要不是自断一臂,真的就没命了,而且你说过,还没有解药,这怎么不是杀人?” “嗤。”小默笑了一声,“舒大哥,原来你不知道真相。我的这把笛子吹出的夺命迷魂针分为两种,一种是夺命针,一种是迷魂针。” “‘夺命针’?‘迷魂针’?” “对。其实你细心的话就会发现,我的这把双管玉笛的每根管上都有一个机关,左边的笛管里面藏着的是带有剧毒的夺命针,右边的笛管里面藏着的是无毒的只可把人迷晕的迷魂针。对待那三个杀手,为了你的安全,我当然要下手狠一点,用夺命针,以绝除后患。而刚刚这个人只是有杀人的嫌疑,还不能确定,又与咱们扯不上任何关系,我怎么能乱杀人呢?咱们只是想弄清楚事实真相,所以我吹的是迷魂针。” “原来是这样啊。”舒晏恍然大悟,“你的夺命针药效奇快,瞬间就可使人毒发,可你这迷魂针,怎么不见效,现在人影都没有啊?” “我也纳闷呢。我的迷魂针药性虽然不如夺命针那样剧烈,但是人要是被射中之后,百步之内肯定会倒下。百步尽在咱们的视力范围,可是我刚刚看了这几条街巷,真的没发现那个人。我想最大的可能是……” “没射中?” “对,没射中。因为一则,黑漆漆的天色,根本看不清楚;二则,因为奔跑,我的气息早就乱了,吹出毒针的力道也难掌握。” “这也难怪,你也不必为此事烦忧,捉拿凶犯的事咱们也没权利做,咱们马上去通知洛阳尉,让他们去破案。” 第九十五章 户调之制(1) 迷迷糊糊的,匈奴少年睁开眼,身上并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他躺在草垫子上,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知道周围很多马,看样子像是马厩。旁边有两个男人和一个青年女子,两个男人是马夫的打扮,那个女人——“啊?”匈奴少年惊住了,我不是在做梦吧,眼前这个黄发女子竟是自己朝思暮想、为之痴迷的阿妙!怎么可能,一定是做梦。 他只记得自己被两个人追着跑,后来,突然觉得左耳一麻,知道自己中了暗器,好在耳朵上没有大筋脉,血流缓慢,药效发挥也慢。他将毒针拔出,利用小默跌倒的时机,用尽最后力气翻过一道高墙,一头栽下去,就人事不知了。 “别乱动,张开嘴,先喝点热姜汤。” 这是阿妙的声音,就是自己思念的那个女人的声音,自己只听过两次,但却深深记得。这不是梦啊——,这…… 来不及瞎想,一匙热汤已经润进喉咙,在冰雪地里昏迷了半天,寒气浸骨,这碗热姜汤就是救命的汤药。与心里的温暖相比,肠胃的温暖根本就不算什么,心上人这么温柔地亲手喂自己喝热汤,哪怕就是死了也值了。他的内心已经心潮汹涌,可是阿妙的心里却是相当平静,没有任何杂念。她救这个匈奴人,只是为了报恩,报答他救自己免于摔伤之恩,没有别的,如果有,那就是出于不能见死不救的人之本性。 阿妙喂完了姜汤,站起身,对那两个马夫说:“少主吩咐了,这个人对咱们有恩,今晚不要让他睡马棚,从你们男仆的房间中,给他安排一个住处,不要让它冻着。” 阿妙交代完了,转身就走。 “阿妙姊。”见阿妙要走,匈奴少年急忙喊。 “什么事?”阿妙停住脚步。 “哦……”什么事?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多看她一会儿,多说几句话,“我想知道,我怎么到你们施府里的?” “这个嘛,等一下你问问这两个马夫,他们会告诉你的。” 阿妙走后,他被安排在两个马夫的房间。马夫告诉他,有人在院墙的墙根下发现了他,当时已经昏迷不醒,那个人赶快通知马夫,就近把他抬进了马厩里。施惠不在家,马夫们就禀明了比玉。府里平白无故跑进一个昏迷的人,事情非同小可,比玉亲自过去看视,一眼就认出了就是白天的那个匈奴人。既然认识,所以就没有必要报官了。阿妙听说了,为了报答他白天的恩情,亲自做了一碗姜汤,送了过去。 他自幼生长自北方苦寒之地,对于风寒有着天然的抵御能力,再加上喝了一碗姜汤,又经过一夜的温暖,体内的寒气早就排除尽了。第二日他去见了施比玉,比玉问他:“你不是跟随刘三麻子去了南边吗?怎么回来了?又怎么会跑进并晕倒在我府里呢?” 经过一夜,阿壮早就编好了理由:昨天我跟刘三麻子坐船去南边,走到河中央的时候,遇上对面的大船,船打了个旋,刘三麻子那时正站在艄头,就被甩下了河。船夫赶忙打捞,但由于天黑,水流急,气候又冷,所以没有救上来。由于没有了刘三麻子,我不能独自去找买主,又想到大公子你说过想买我,所以我又坐船回来了。在你家大门口绕了半天,看见你家门人个个威风凛凛,我这副落魄样,一定不会让我进门,所以我就绕到后院,打算跳墙进去求你收留,但你家墙太高,我又冻饿了大半天,跳下去的时候就被摔晕了。 他将这个理由跟比玉说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假的,其实他是中了毒针之后狗急跳墙,误打误撞,正好跳进了施府内。比玉当然不会理会这些闲事,更不会在意刘三麻子这个小小的奴隶贩子的死活。 “好吧,你就留在我府上,做我的御夫。” “谢少主。”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没有名字,请少主赐名。” “唔,是吗?”比玉想了想道,“跟我的下人,女奴的名字都带个‘女’字边,比如你救过的阿妙、阿妍;男奴呢,都要起个带‘士’字边的,比如我的书僮阿吉。我看你呢,身体这么矫健,就叫阿壮吧。” “‘阿壮’,嗯,这个名字好,我以后就叫阿壮了,谢少主赐名。” 御夫也算是少主身边得力的仆人,比其他仆人的地位自然要高一些,当然也就不用跟那些养马的马夫睡在一起了。他被安排进书僮阿吉的房间。从此他就在施府落了脚。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想要亲近阿妙,但阿妙总是不理他,时间久了,也看出他的居心不良。 他虽然知道阿妙是个鲜卑女子,但并不知道她的身世,便向阿吉询问。阿吉便告诉他道:“阿妙也是刘三麻子贩卖过来的奴隶。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进了施府伺候少主,将少主伺候得无微不至,少主是片刻也离不开她。” “片刻也离不开……那他们大男大女的整天在一起……” 阿吉见他这么吞吞吐吐的,知道他想说什么,笑道:“婢女被主子收用是再正常不过的。” “正常?难道阿妙也……” “阿妙?哼,她被收用得更早,早在四五年前就被收用过了,那时他们还小,是在浴桶中发生的第一次,迷迷糊糊进行的。” 阿壮听了这话心里难受极了,但他依然不减对阿妙的喜爱。 阿吉近来年龄渐大,也渐懂风情,平日也对阿妙、阿妍两大美人垂涎三尺,在没人的时候,常常拿话语挑逗二人。阿妍在心情好的时候还跟他玩笑两句,但阿妙却总是一本正经的,自己常常讨的没趣。今天,他从阿壮的言谈举止中,也看出他喜欢阿妙来了,所以故意气他道:“少主离不开阿妙,不光是阿妙服侍人服侍得周到,最主要的是,公子最爱她的白屁股……” 这些话都是阿妍对外散布的。虽然阿妙和阿妍都是比玉的贴身侍婢,但是比玉常常喜欢阿妙更多一些。她气不过,就向外散布私密消息。 “别说了!” 阿壮听了阿吉的话,升起满腔怒火,恨不得马上杀了比玉和阿妙。他的心里越来越堵,堵到了极点之时,反而豁然开朗:“我们做奴婢的,包括我在内,就像牛马一样,都是主人的财产,连命都是主人的,那点事又算什么呢?”他越想越通,越想越合理,到最后竟然怒气全消,安然睡去。 舒晏连夜将此事告知了洛阳尉。洛阳尉接了案,却仍在了一边。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原告,有原告的案子还破不完,没有原告的案子就更无暇去管了。还有就是,虽然舒晏说恍惚看见那个人扛着一个死人,扔进了水里,但毕竟因为天黑没看清楚,不敢确定。舒晏建议去下游打捞,看看有没有尸体。可洛阳尉觉得天寒地冻的,又没有苦主,破了案也没人感激,这是何苦呢。所以就搪塞了舒晏几次,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舒晏虽然不死心,但是却无可奈何,没有一点线索。因为一来,找不到那个疑似杀人的凶手;二来,从没人来报案说有谁失踪了。刘三麻子孤身一人,虽有远房亲眷,但这些亲眷都知道他常年不在家,奔走于外地,所以对于他的失踪,竟没人在意。如此看来,此事应该是个稀里糊涂的无头案了,这件无头案的烦忧还没过去,舒晏又新添了一件恼心事,这源于他接到的一封来自家乡的信。这件事虽然不关人命,但其涉及范围之广,影响之大,面对的势力之强,却着实让舒晏犯了难。 舒晏照例来到尚书台。晋时的尚书机构已经非常庞大,而且重要性也日趋增加。当然,重大的决策还是由太尉、司徒、司空、大司马等三公级别的官员向皇上拟定,不过具体的政策执行多由尚书机构之手。 尚书台的长官为尚书令和尚书仆射。下面有若干个分别办理具体事务的列曹,列曹的长官称尚书,一般有吏部曹、三公曹、客曹、田曹、度支曹、民曹等部曹。这些部曹的配置并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实际情况而随时变动的。它们分工各有不同,其中以吏部曹掌管人仕选举,所以最被看重。几大列曹之外,又设更加精细的曹郎。如司马炎时代就有吏部、三公、金部、仓部、水部、车部、库部、都官、运曹等三十五曹郎。这三十五曹并不是设置三十五个尚书郎来专门掌管,而是只设置二十三名尚书郎,更相统摄。 在尚书台做一名小小的尚书郎——当然确切地说,还不能真正称为尚书郎,因为还不满一年,此时应该称为守尚书郎,带有试用期的意思。虽然官职不大,但却能接触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各种事物。 今天,舒晏在客曹更值。客曹负责边疆四夷等番属国事宜。恰逢今天有林邑国遣使来供。舒晏陪其来至太极殿,一位神采俊秀的黄门侍郎出来召见。林邑使臣走向皇上阶下。舒晏因为品级地位低下,就停住脚,站在大殿门边,众百官的末尾。在朝堂上,林邑使臣朝见了大晋天子,并献了贡物。每当有番属国遣使来供,司马炎心里都喜滋滋的。虽然欢喜,但作为大国皇帝,也必须装出一副高冷威严的样子来,他收了贡物,使者退去。 那位神采秀异的黄门侍郎便奏道:“我中原虽为天朝大国,但历经百年的分崩离析,诸番邦都不复朝见中国。就比如这林邑小国,本是汉时的属国,三国之时不朝见魏主,更不把孙权放在眼里。如今遣使来朝贡,这是百年来没有的事,足见我大晋天子之威仪赫赫啊。”这位黄门侍郎就是琅琊王氏家族之一的王衍王夷甫,吏部尚书王戎的堂弟,当朝著名清谈家。 中书监荀勖也道:“何止一个小小林邑,四夷来朝的多着呢。” 施惠众人也都齐声附和着。 第九十六章 户调之制(2) 司马炎听了高兴,便问道:“朕也知道是不少,但具体有多少个番属国,你们谁能说出来?” “这个……”大家只知道奉迎皇上,但一问到具体数字,都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 司马炎连问两声,见大家答不出来,便有些不高兴。此时,他看见舒晏在诸大臣之末远远站着。他知道舒晏虽然做尚书郎不久,但却非常勤勉,尚书台各个部曹各种事宜全都熟谙,便招舒晏至近前问道:“你可知,四夷入贡的共有几国?” 舒晏在每一曹更值,不但专心做好实时任务,而且还非常有兴趣研究以前的资料。他当然知道。“回陛下,如今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四夷之中,东夷入贡的有夫余、马韩、辰韩、弁韩、倭国等;西戎有吐谷浑、焉耆国、龟兹国、大宛国、康居国、大秦国等;南蛮有林邑国、扶南国等;北狄有匈奴、鲜卑等部。四夷入贡的共有二十三国。” 司马炎听了高兴异常,又有些飘飘然了。舒晏见皇上高兴,心想:何不乘着皇上高兴,将心内一件事关百姓困苦的事向皇上奏明一下? 原来,舒晏在闲暇之余,经常与家乡的韩若馨及夏亭长通信。他虽身在洛阳,却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韩若馨,经常在信中说一些勉励的话。若馨呢,也一直说自己如何如何安好,请舒晏放心。可是昨天,舒晏接到了夏亭长的来信。夏亭长在信中说,若馨担任舒家庄庠学助教,汝阴方面依然没有发放薪俸,仍然是在做义务,只靠乡亲们替他收拾的那几亩薄田度日。而且,今年若馨已经十六岁了,他要比以前多缴纳一倍的赋税。舒晏读了信,心里为这两件事感到忧郁。 第一件庠学的事,因为筹建庠学是自己一手操办的,若馨义务做助教也是自己的意思,可筹建庠学开始到现在都一年了,汝阴国居然还不给助教发放薪俸!如果舒家庄庠学没有发放的话,那么其余庠学很可能也没有发放,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涉及到的人就多了,弄不好就会影响家乡庠学的成败。 跟庠学助教的事比起来,若馨小小年纪要多缴纳一倍赋税的事,涉及到的人就更多了,全国范围都普遍存在。所以舒晏想借今天司马炎高兴,把关于赋税的事向皇上提个大胆的建议。他心中虽然怀着美好的憧憬,但实际上他太高估了自己一介寒门的实力,与众豪门斗,不异于蚂蚁撼大树。 先说一下晋朝的税赋。朝廷赋税分为按田亩征收的田赋、按人口计征的口赋以及契税和市场交易等杂税,其中田赋和口赋是主要税种。在汉末大乱的时候,人口流移,豪族趁机霸占土地,失地农民较多,无法生存,只能依附当地豪族,豪族的大量土地也需要这些人来耕种。渐渐的,这些豪族大户人口越来越多,为逃避人口税,豪族们常常隐瞒自己拥有的这些佃户数量。这些豪族本身都有免役权,不用缴纳赋税,再隐藏了大量本该交税的平民,这样就造成了朝廷赋税的大量流失。 为增加税收,司马炎在统一全国之后,推行占田制和户调制。占田制规定了官员们依据品级占田的限额,第一品最高占田五十顷,第二品最高占田四十五顷,佃户不能超过十五户,第三品最高占田四十顷,佃户不能超过十户,以此类推,第九品最高占田十顷,佃户只能有一户。这样,大量的土地和平民就从豪族手中解放出来。 平民解放出来后,朝廷又鼓励农民开垦荒地,扩大生产,规定:每名丁男可以占田七十亩,其中的五十亩属于课田,课田就是需要纳田赋的田,剩下的二十亩不用纳赋;丁女可以占田三十亩,其中的二十亩为课田,剩下的十亩不用纳赋。丁男五十亩课田的纳赋标准是粟四斛,丁女的二十亩课田标准是一斛六斗,也就是合每亩纳赋八升。次丁男,也就是半成年男子,缴纳二斛,次丁女不纳。曹操时代,每亩田赋收取四升粟,晋朝不光多收了,而且还有一项不合理之规定,那就是:不管男女是否占有足够数额的田地,都要按照五十亩或二十亩的标准缴纳田赋。这样,晋朝的田赋收入就大大增加了。 有了占田制,就为户调制打下基础。占田制对应的是田赋,户调制对应的是口赋。户调就是以家庭户为单位征调赋税。晋以前,尤其是战乱的时候,各军阀会在正式赋税之外以人口数为单位以各种名义征调各种物资。由于人口流移,曹操在统一北方后,把口赋按原来的以单个人口数为计税单位改为以家庭户为计税单位。因为统计家庭户比统计人口数容易得多,所以,以家庭户为单位计征,操作起来比较简单。到了晋朝,司马炎继承了这种做法,并正式颁布了户调制。户调制规定:丁男之户,也就是成年男子为户主的人家,每年需向朝廷缴纳三匹绢、三斤绵的户税;丁女及次丁男之户,也就是没有成年男子,只有成年妇女或是半成年男子为户主的人家,赋税减半;偏远一点的按照三分之二到三分之一征收。 五十亩课田纳粟四斛,每户纳绢三匹——宽二尺二寸,长四丈为一匹、绵三斤,是一个基本的纳赋标准。围绕这个基准数据,各郡县会依据土地肥沃、家庭成员等情况把管辖的农户分为九等,所需缴纳的税赋也会围着这个基准数据上下波动,有的户多纳些,有的户少纳些。最后的总体数据会等于以基准数据算出来的田赋和口赋的总和。它们构成了农耕文明时代国家税赋的绝大部分。 按照韩若馨的家庭情况,只有一个人,理应少纳户调赋的。舒晏并不知道家乡的税官们给若馨定的什么标准,是否为其减免了些,但有一条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今年到了十六岁,必须按照成人标准,也就是比去年要多缴一倍的粟、绢、绵。这对于许许多多像若馨那样的孤儿孩子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负担。 舒晏自身也是孤儿出身,他深知自己生活中曾经经受的种种不易,依仗着他天生乐观豁达,常常把各种苦难当成磨练自己的过程。他虽然从小失去父母,但却没人看得出他有过任何的哀怨悲凉。他的这种精神同样感染了若馨,芷馨更是对他的这种品格倾慕有加。 舒晏虽然自己乐观,但在他心里却非常同情像他一样的孤儿。他常常觉得,把十六岁就作为成丁的标准不太合理。但碍于朝廷法令,所以并不敢轻易吐露出来。可今天,有了机会,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他要伸出胳膊,做一个挡车的螳螂。 “陛下,向大晋称臣的附属国虽然增加了不少,但附属国终究是附属国,比起大晋自己的子民来说还差得远,如果陛下知道了自己的子民增加了多少,想必会更高兴的。” “唔,那是自然,附属国再多,终究比不上我大晋自己的子民。朕知道你一向精于业绩,关于天下户数想必你一定牢记在心,你快说说看。” 舒晏先吊出了皇上的胃口,下面的大臣们见皇上高兴,也都纷纷等着听舒晏说出政绩来。舒晏对于这些数据确实信手拈来,他不慌不忙,如数家珍:“回陛下,在我大晋统一之初,魏、蜀、吴三国鼎立之时,三国的总户数是一百四十七万三千四百三十三户,总共才有人口七百六十七万二千八百八十一人。那时正是各军阀混战,天下最混乱,老百姓最遭殃的时候。后来先皇宣帝、景帝、文帝扫平各路诸侯,及经过陛下领导的泰始革.命,代魏称帝,又北灭戎狄,南平东吴,四海恢复一统,之后便与民休养生息,短短二十年间,现在咱们大晋户数已达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户,人口已猛增到一千六百一十六万三千八百六十三人。” 司马炎听了大吃一惊:“真的吗?短短二十年,我朝户数已然增加了七成,人口增加了一倍多?”他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是他是绝对信得过舒晏的,而且在他心里面,也是非常愿意相信这些数字是真的。 阶下与民户有关的大臣们,如司空、大司农、民曹尚书等,他们虽然也都对此事有所了解,但要精确说出具体数字来,却做不到。他们听了皇上的疑问——他们当然知道,皇上的这种疑问是出自内心的欢愉、满心希望不存在任何虚假的疑问,于是也都纷纷奏道:“尚书郎所言不虚,臣等虽然不记得具体数字,但是大体数据是没错的。” 侍中石崇最善逢迎,他道:“二十年间人口增长一倍多,这是历朝历代所没有过的盛事。臣以为,增加的人口虽然多,但细想起来,其来源也不外有二,而且全都是陛下的功劳:一是现在天下太平了,以前那些躲避战乱四处暗藏的流民纷纷回来了;二是现在百姓们衣食充足、安居乐业之后,像男婚女嫁、繁衍生息的事自然而然的就多了。这两点综合起来,人口增加得如此之快也就理所应当了。” 听了石崇的话,施惠笑眯眯地对着石崇道:“我想补充石侍中一句,咱们大晋人口增加之迅速,还与陛下的一项政令有关,那就是民间不许有超过十七岁的未婚女子,超过十七岁的女子必须由郡县长官强行婚配。这就如同陛下制定的占田、户调之制所鼓励的多垦田一样,女人就像田地,只有早早地婚配,没有待嫁闺中的女子,才能早早地为咱们大晋多生育人口啊。” 众人听了施惠的话,都哈哈一笑。只有石崇,板着脸,面无表情。他心里寻思:施惠的这番话表面上说的是政事,但看他的样子,却像是冲我说的。因为我有一个超过十七岁的女儿,他却正好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莫非他想跟我结亲吗?他的儿子很是聪明英俊,如能结亲,跟我那干女儿倒也般配,只是我那夫人把干女儿当成掌上明珠,我反倒做不得主…… 第九十七章 螳臂当车(1) 司马炎并不知道石崇和施惠心中的想法,他只知道自己领导泰始革.命成功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以来,短短二十年人口增加一倍,是确定的事实了。他兴奋地道:“朕听说汉朝鼎盛时,人口有五千多万人……” “回陛下,汉朝鼎盛时,共有户数一千二百二十三万三千六百一十二户,共有人口,伍仟玖佰伍拾玖万四千九百七十八人。”舒晏依然不假思索地回答。 见舒晏这么流利地回答,施惠却不大相信,他斥道:“你不要在这里信口胡诌,你作为尚书郎,本朝的事你能了解的清楚是你的本分,但前朝的数据,怎么可能也张口就来,明显就是信口雌黄,你可知欺君是个什么罪吗?” “我当然知道欺君是个什么罪。我虽然出身寒微,但我对人从来不讲虚言,更别说是面对当今陛下了。施将军如果不信,可以取前朝的簿籍来一看便知。” 司马炎笑道:“你们不必争,我马上命人去秘书阁取簿籍来验证一番。如果舒晏说的准确,那最好不过;如果说的不对,也没关系,这并非他的职责,完全谈不上欺君。” 须臾,只见一人捧着一本簿籍来至太极殿门前,脱掉鞋子,小步趋至御阶前,伏在地下禀道:“秘书郎施得奉簿籍,请陛下御览。” 司马炎让他起身,并接过簿籍来一看,果然与舒晏说的分毫不差,他又把簿籍递予施惠等看了,这下施惠自讨了个没趣,羞愧地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司马炎高兴地道:“史上极盛时不过六千万人口,要按照咱们现在这个增法,二十年翻一倍,不出四十年,我大晋就能超越汉朝,创造史上人口巅峰啊! 众臣都齐声称是。 施比玉通过察言观色及君臣们的言语,已经将事情的原委猜的差不多了。此时他见大家都极力地吹捧皇上,父亲却没趣地退在一边,便想找个话题来为父亲遮掩遮掩。他道:“汉朝名扬四海,不过是仗着‘文景之治’和‘光武中兴’这两个盛世。依臣看来,这两个盛世都不能与咱们的‘太康盛世’相比。” “什么?太康盛世?”司马炎听了,惊讶得简直合不拢嘴。要知道,能够开创一个盛世,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最大的褒奖和莫大的荣誉,这可不是每位帝王都能实现的。 “是的陛下。自从平吴改元太康以来,六七年间,大晋的子民已处于一个伟大的盛世之中。陛下远比开创文景之治的汉文帝、汉景帝和开创光武中兴的汉光武帝要伟大得多。” 司马炎听了施比玉的言论,在宝座上都快坐不住了,但他还是矜持着说道:“何以见得?” 舒晏正想趁皇上高兴,向皇上建议为民减负的事,却不想半路杀出个施比玉,没办法,只能先听听这个比玉怎么说吧。 比玉见皇上欢喜,更加神采奕奕地道:“首先,文景之治虽然比我们现在盛大,但是汉文帝、汉景帝都是继承先祖的帝位,而不是开创基业的帝王。可陛下呢,既是开创了基业的开国皇帝,又是开创了盛世的治世帝王,从这一点上,他们就不能跟陛下你比;其次,再说说那个汉光武帝,他虽然开创了后汉的基业,但是他并没有做到四海臣服,岭南越人、西北胡人纷纷反叛,甚至攻伐中原。再看看咱们的大晋,四海臣服,八方进贡,胡人纷纷来归附,两相对比,那个刘秀岂不是要比陛下也差得远了?” 司马炎听了捋着胡子不住地点头,朝臣们也都纷纷称是。施惠听了儿子的话,马上将刚才的尴尬解了,立刻恢复了面子。 其实大臣们心里都明白,比玉说的表面上虽然在理,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当今皇上司马炎虽然名义上是晋朝的开国皇帝,但是这个晋朝却是其祖父司马懿、伯父司马师、父亲司马昭三人给打下的基础,他只是坐享其成。若如此论起来,从汉朝开邦到汉景帝,也只经历了汉高祖、汉惠帝、汉文帝、汉景帝,双方都是三代四帝。但是若论出身呢,刘邦可是真正的平民百姓出身,而司马懿家族却是世代豪门,如此说来,汉朝创业要比晋朝难得多。大家在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在嘴上还是一味地赞同施比玉的观点。 舒晏正默默地听着大家对“盛世”的赞叹,话题打乱了他的思路。他的心中有些着急了,大家都在为盛世唱赞歌,自己怎么能不识时务地转换话题?他默念着“盛世”,突然灵机一动,从“盛世”二字中想到了转机,正好能够延续自己刚才的话题,便道:“我们的确是处在一个一百年来不曾有过的盛世,而且我们现在不光是人口成倍地增加,而且赋税也是成倍地增加,国库更是日益充盈啊。” 司马炎听了“人口增加、国库充盈”这样喜庆的字眼,美不自胜,道:“你说说看。” 舒晏道:“陛下想,自从你制定占田制、户调制到如今,全天下的户数比建国之初增加了约一百万户,增加的田地更是无数。如果按照每户缴纳粟四斛、绢三匹、绵三斤来计算,朝廷每年将多收入四百万斛粟、三百万匹绢、三百万斤绵。即便退一步说,新增的一百万户中,除去不课田户及一些丁女之户和半丁男之户,少说也有二三百万斛粟、两百万匹绢、两百万斤绵,陛下你说是不是?” 司马炎点了点头。舒晏继续道:“这只是一年增加的,那么十年呢,二十年呢?况且随着户数和田地的逐步增加,朝廷的赋税还将成倍地增加。税赋总量持续增长,但与此同时,有些百姓却承受着巨大的负担。所以我恳求陛下,是否可以为这部分人减赋!” “减赋?”司马炎正在兴头上,不料舒晏却突然来了这么个意想不到的论调。 “对,减赋!就像秘书郎所说的,我们身处盛世,所以我们应该减赋。”面对皇上和诸大臣不解和疑虑的目光,舒晏慷慨陈词,“所有盛世都是与民休息的结果,所以,所有盛世无一例外的都要为民减负,就像文景之治,就曾把汉初的税赋由‘十五税一’,减为‘三十税一’。且不要说古人的盛世,就连战乱时期的曹操,他规定的税赋才只有每亩四升的田赋和每户二匹绢、二斤绵的口赋。我们大晋如果能称为盛世的话也应该实施减赋措施。” 司马炎顿时收起了笑容,“为哪部分人减赋?怎么个减法?” 百官们听了舒晏突然冒出来的不和谐的论调,都默不作声。比玉嗤了声道:“现在国库刚刚充盈,而你却嚷着要减赋!这是何道理?” 舒晏不理比玉,而是继续对司马炎道:“臣所说的减赋,并不需要普遍的减赋,而是想为天下所有失去父母的孤儿们减赋。” “为孤儿们减赋?”司马炎问。 “是的。”舒晏道,“按咱们大晋现行律令规定:男女十六岁到六十岁为正丁,需要全额缴纳赋税;十三岁到十五岁,六十一岁到六十五岁为次丁,要缴纳半额的赋税;十二岁以下、六十六岁以上为老小,不课税。也就是说失去父母的孤儿,到了十三岁就要缴纳半额的赋税了,而到了十六岁,就要像大人一样承担全额的赋税。” 比玉道:“这很正常啊,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相当有问题。我认为朝廷应该修改法令,将成丁年龄的下限由十六岁提高至二十岁,上限由六十岁降至五十八岁;将次丁年龄的下限由十三岁提高至十六岁,同时将上限由六十五岁降低为六十三岁。” “你的意思是,孤儿们到了二十岁才按正丁标准缴纳赋税,到了十六岁才按次丁标准缴纳赋税,老者则是五十八岁就按照次丁缴纳,六十三岁以上就全免......”司马炎捋着胡子,垂眸对舒晏淡淡一笑道,“你这样信口一说很容易,但你知道如果这样一来,朝廷每年要减少多少财赋收入吗?” “赋税肯定会减少一些的,但是臣刚刚说过的,现在天下百姓户数和课田数正在逐年增加,臣已经粗略计算过了,增加的那几百万的粟和绢、绵,完全可以抵消对孤儿们减免的赋税!” 百官们一片哗然,他们想不到这个小小的尚书郎居然敢冒君臣百官之大不伪,说出这样的话来。 司马炎见舒晏说得正气凛然,真心是为天下百姓着想,他很纳闷,便问道:“朕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起为那些孤儿减赋?” 见皇上如此问,舒晏看了看旁边不谙世事却又骄横傲慢的施比玉,说道:“陛下,秘书郎出身豪门,哪里知道普通百姓的苦楚。臣虽与秘书郎当年同在汝阴,而且同龄,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童年,我们两个就是豪门公子与寒门孤儿的典型代表。他家广有田地、奴仆,是钟鸣鼎食之家,虽广有钱才,但凭借其家族的地位,可以不用缴纳任何赋税;而微臣我,十三岁就失去父母,不得不独立承担家计,品尝了各种艰辛,按规定,从那年起是要承担各种赋税的,幸亏受到地方亭长的照顾,免除了几年的徭役。原因就是我父母是因防洪护堤去世的。臣虽受到照顾,可全天下像我一样成为孤儿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他们的父母因为各种原因离世,本来就生活艰难,但他们小小年纪还要承受着巨大的赋税重担,而且大多数不可能有任何的减免。如果遇到水旱之灾,人为之祸,就可能面临破产,变卖田地,资不抵债者甚至可能举家沦为别人的奴隶。臣出身寒门,所以对此深有感触。这并非空穴来风,自我的家乡到弘农郡,臣曾亲眼目睹过的,这样的事情很多很多,非止一例。所以请陛下修改法令,提高成丁年龄,以体恤孤儿,救他们于水火。” 第九十八章 螳臂当车(2) 司马炎自从统一了天下之后,现在的他已经渐渐学会享乐,早已不是刚刚创业之初的那个励精图治、勤俭节约的帝王了。他除了自己沉迷酒色之外,还大肆赏赐大臣,动不动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钱,布帛也是几十匹几百匹的赐予。虽然赋税收入在逐年增加,但是朝廷用度也同样在增加。豪门贵族们呢,也是奢靡无度的。在太康以后,朝廷上下形成了一股浮夸斗富之风,而这,没有大量的税赋,是行不来的。 朝廷掌管税赋的机构有二,分别是大司农和少府。大司农掌管的是官库,官库中的钱是为江山社稷用的;少府掌管的是私库,私库的钱用于皇宫的用度。原则上是官私分明的,但实际上往往存在混淆。圣明的皇上有可能用私库的钱用于贴补江山社稷,而昏庸的皇上就用官库的钱大肆挥霍享乐。 司马炎算不上明君,当然也不是昏庸的皇帝。他有功有过,毁誉参半。他到底算个怎样的皇帝,后人各有评论。平吴之后,有一件小事,有助于增加对他的了解。司马炎为了增加财路,曾经明码标价地卖官,但卖官所得的钱全都收进了自己的私库。平吴之后,他曾经问大臣们:自己堪比汉朝的哪位皇帝。大臣们有的说陛下堪比汉高祖、有的说陛下堪比光武帝、更多的说他堪比汉文帝,但有一位直言敢谏的大臣却说:陛下你堪比桓灵二帝。桓、灵二帝可是汉朝最有名的昏庸皇帝。司马炎听后很不悦,便问他,我虽然德能不及那些圣君,但是我克己为政,又统一了天下,你拿我比作桓、灵二帝,岂不是太过分了吗?那位正直的大臣道:桓、灵二帝也曾经卖官,但是他们卖官的钱是入了官库,而陛下你卖官的钱却进了私门。从这点看,你还不如那二位呢。其他大臣们听了这话,都非常替他担心,唯恐皇上杀了他。但没想到,司马炎却哈哈大笑说:桓、灵之时从没有像你这样敢直言的大臣,而我朝却有,足见我跟他们还是不一样啊。 司马炎到底有没有把本该存入官库的钱存进私库,不得而知。但司马炎宇量宽宏是可以肯定的,所以才有舒晏这一番敢直谏的言论。 司马炎并不是不想替百姓着想,但是在减免赋税方面,却有相当的阻力。即便他同意减免,料想那些大臣们也绝不会同意的,实行起来,阻力肯定相当的大。因为在魏晋时期,豪门士族的势力大得不可想象,大到能与皇权抗衡的地步。 豪门为什么会反对减免赋税呢?因为缴纳赋税是平民百姓的事,凡是有爵位的豪门贵族甚至九品以上的普通官员都不用缴纳赋税。而且,所有这些有爵位的人,在他的封地范围内,会根据爵位的高低,所拥有的户数的多少,享受老百姓的税赋。从大到拥有几万户的皇室各亲王、郡王,小到拥有百户的小亭侯、关内侯,都在享受税赋收入。从高爵到低爵,享受的比例为二分之一到九分之一,爵位越高,其所拥有的封户越多;爵位越高,其所食赋税的比例也越高。也就是说,在某个封地范围内,这些有爵位的人先从赋税收入中拿走自己应得的比例,然后剩下的才是国家的。 正因如此,如果朝廷下令减免赋税,必然会触动这些人的利益,他们当然不愿意。这些人往往都是豪门出身,而且都在朝中把握着军政大权。魏晋时期的皇权,在历史上总体来说都是最弱的,很多事情都是门阀士族在左右,有时皇帝也很无奈。就像此时的司马炎,只是板着脸,不置可否。 比玉见皇上犹豫不决,便问舒晏道:“你信口胡诌说什么将成丁年龄从十六岁提高到二十岁,可有什么依据?” “怎么没有?《礼记》中说,二十始冠,也就是说人到了二十岁才举行冠礼,才算成年。要不,为什么不在十六岁举行冠礼?再者说,从二十岁开始纳赋,古已有之,汉朝盛世时就曾经实行过的,而就像你所说,我们现在也身处盛世,为何不能实行?” “你……”比玉又想反驳舒晏,却被其父施惠抻了抻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原来施惠也早就看出来了,舒晏的提议是通不过的,因为司马炎没有明确表态支持;而且在场的大臣们也是反对的。相比自己的小小乡侯爵,在场的大臣们,王爵、郡公、县公等爵位高的多的是,舒晏提议的减免赋税,对他们的影响会比自己大得多,所以不用自己父子多嘴,自有人会反对的更激烈,保证他通不过。 果不其然,舒晏的满腔热忱,一颗为百姓们忧虑的心,还有一番煞费苦心准备良久的唇舌,都淹没在百官们严厉、蔑视的斥责声中,就连一向正直,且处处维护自己的卫瓘,此时也没替他说一句话,不知道是因为卫瓘觉得寡不敌众,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菑阳公的高爵身份。 退了朝,舒晏无精打采地走出太极殿。他的心凉凉的,欲哭无泪,不知自己的前路如何,更不知国家的前途如何。他知道司马炎是非常信重自己的,所以他才想为朝廷多多效力。曾经,在太子.党争的时候,司马炎问他关于齐王司马攸的去留问题,舒晏当时没有明确表态。为此,舒晏懊悔了多日。此时他才明白,何必要懊悔呢?自己太把一介寒门出身的自己当回事了。自己曾经多次向朝廷提出建议,包括不再收留匈奴归附等事,可是一旦有触及豪门利益的时候,从来都通不过。 寒门的人没有地位,在官场中受排挤。舒晏此时才深刻地领会到。这也是他入仕之前,他祖父舒博士告诫过他的。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祖父总是不愿意他的儿子和孙子进入仕途。舒安受父亲影响,虽然立志耕读,但没人知道,在他的心中是否真的是完完全全的心甘情愿。因为所有的隐士们都是经历了官场挫折之后,才选择弃官归田的。但舒安没有经历过,偏偏他自己又很有才,所以舒晏猜测,父亲对此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憾怨吧。 那时没人理解舒博士,认为他耽误了他儿子的前途。舒安和周氏夫妇俩,一个淡泊名利,一个夫唱妇随,却也自得田园之乐。他们虽然如此,但对于舒晏,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灌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这显然是有悖于自己立志耕读的志向的。他们夫妇如此,老仆谢义更是力劝舒博士:你影响儿子也就算了,千万不能再耽误孙子的前程了。 在舒博士的心中,对于孙子是应该出仕和还是应该耕读,也是矛盾重重,两种念头此消彼长。儿子的才华不亚于自己,但却让儿子埋没在了田园,他的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苦楚。孙子舒晏呢,才华偏偏更胜于他父亲,自己还忍心让孙子继续埋没田园吗?不忍。士族庶族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坎,他为官多年,深有领会。他所以辞官、所以反对子孙出仕,多半是为此。至于不满司马昭杀害曹髦只是一个直接诱因而已。 庶族的人就不能做官了吗?当然可以,只要你可以忍受那种不公——那种对自己、对广大庶族寒门的不公,那种豪门的种种特权;只要肯埋下头,不去想什么责任担当,只为领取俸禄,那就没什么不可以。但舒家的人却做不到,在孙子很小的时候,舒博士就知道了他的性情,嫉恶如仇。一个嫉恶如仇的寒门子弟怎么可能在豪门把持的官场中立足?不能。这种“不能”,相对于上文的“不忍”,何去何从?舒博士不知道,他能做的就是把孙子培养成“通五经贯六艺”的君子,以后的路就由他自己去吧。 对于入仕的理想,舒晏并不在乎自己能够升多大的官,拿多高的俸禄。他想的只是能为天下百姓做点事。路走到如今,越走越迷茫。想起在没正式做官之前,在家乡汝阴那个小地方,自己还真为百姓们做了些实事,包括建庠学、为百姓们讨要钱款等项。可到了洛阳,成了正式的职事官之后,自己反倒没做成什么有利于百姓的事。比起在各个地方郡县,京师士族云集,也许更不适于寒门出身的子弟。政令自士族出,只为维护门阀们的利益。 舒晏此时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出路,而是整个国家的命运。这个天朝表面上虽然已经繁荣昌盛,人口繁衍,百业俱兴,但实际上却是危机四伏,问题重重,就像一座大厦,人们只看到它雕梁画栋、红墙粉壁,极其华丽的外表,却没人注意到它实际上已经柱折梁弯,风雨飘摇。只需一点点外力,它就可能轰然倒下。 单从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看,诸如:选一个智.障的太子做接班人、大肆封王,诸王拥兵自重各镇一方、无限地接纳外族人口来到腹地、士族庶族的巨大裂痕,无一不隐藏着巨大的危机,这些危机迟早会到来,只是不知道时间,亦不知道是谁先来到。 他不知道这个大国还能撑多久,也不能阻止这种危机的到来,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离去。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危机来的时候,能够力所能及的为百姓们做些事。 第九十九章 十七公主(1) 相比于舒晏,小默在宫中住着,处处都觉得新颖,仗着皇上的关照宠信,过得很是舒适。她根本不管什么减赋不减赋的,对于路遇的那起追踪疑似杀人犯的事,她也早就不去想它了。小默这个珍馐令较为特殊,不同于别的食官,由于净过身——虽说是假的,但至少别人以为是。她不跟别的御厨一样住在珍馐署内,而是被安排进后宫居住,所以她可以在后宫中任意行走,晚上住宿更是有单独的房间,不用那么十分提心吊胆。 刚进来的时候,她觉得,跟这些宦官、宫女在一起,可以稍稍轻松些了。因为跟尚书台廨馆——那个全是男人、连只母老鼠都没有的地方比起来,这里实在方便多了。比如上厕所。在尚书台廨馆的那几个月,谁也不知道她有多难。可是现在她一回想起在厕所设牌子等事来,又忍不住想笑。 她原以为,这个阴盛阳衰的地方应该更适合自己。可是,渐渐地她才发现,这里远不如在廨馆里好混。在这里,女人泛滥成灾,这些宫女、宦官们眼尖心细,远比那些男人们不好对付,稍不留神就可能露馅,所以要格外注意。自从她把行李搬进来之后,就偷偷地藏在了最隐秘处,平时不轻易打开。以至于今天突然觉得身体不适,生理问题将至,她才偷偷将包裹打开,一打开才发现少了点什么。 在小默进宫之后,天气越来越冷了。舒晏就搬到了相对暖和的里屋去住。在收拾屋子的时候,他在床角的缝隙中发现了一个粗布缝制的布条带,摸上去软软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肯定不是自己的,或者是小默的,亦或者是以前住过的人留下的,不管是谁的,看这个粗糙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他正打算把它跟其他垃圾一起扔掉,忽见小默慌里慌张地跑来。 “咦,这个时候,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舒晏问道。 “丢了点东西,回来找找。”小默也不正眼看舒晏,围绕着床的四周,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她纳闷,嘴里还唠叨着:“到哪里去了?” 舒晏见他既紧张又慌乱的样子,笑道:“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这么找,找不到就别找了,大哥赔给你就是了。”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小默翻了一圈,确定自己要找的东西不在这屋内,也就放心了。她这才抬起头,看着舒晏道,“找不到就算了,我再去别处找找……” 话音未落,她突然发现舒晏手中拿着的那个布条带,惊叫道:“啊,就是这个,赶快给我。”说着,就一把抢了过来,藏在了衣服内。 舒晏笑:“这个粗糙的布条,是什么破东西,也值得你这么紧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条月事布,小默最怕舒晏发现,可是现在,舒晏不光发现了,而且还居然被他拿在手中。小默囧得连脖子都红了。这是女人最私密的东西,要怎样向他解释? 忽然感觉一阵腹痛,她灵机一动,道:“值钱倒是不值钱,只是这条布带是我母亲缝给我的。我小时候经常腹痛,我母亲说是因为肚脐进了风,所以她就缝了一条布带给我,遮挡肚脐用。” 能将月事布改编成肚脐带,也是没谁了。不过好在舒晏这个傻小子,对于这些事什么都不懂,最好糊弄。 舒晏也没怀疑,他准备去尚书台,小默却没等他,转身就走。舒晏在后面嚷道:“喂,等等我呀,你腹痛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就这么着急啊。” 小默当然没有等他,而且在后来的几天,见到舒晏的时候都有些不自在。 平日,小默这个珍馐令也不算太忙,虽然皇宫内有数千人,但她只管伺候皇上、皇后的食馔,其余的皇妃皇子们都不在其列,这是小默进宫前就约定好的。这些宫人们都垂涎小默的厨艺,千方百计的想要小默为自己奉献厨艺,有的竟拿出皇妃的架子来逼小默就范。小默哪里肯屈从?每每遇上什么好吃的东西,她宁可偷偷地给舒晏送去,也不会给这些妃子做,这些妃子们也是干瞪眼没办法。 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偏偏就有一个十七公主,是司马炎的一个小女儿,刚过及笄之年,她聪明伶俐,天真活泼,跟小默很合得来。这两个人,一个是二十岁的假宦官,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小公主,竟能玩到一起。原因就是两个人都是开朗纯洁的性格。要说作为皇上的女儿应该很不得了的,但实际上不然,因为司马炎的儿女众多,光确切记载的儿子就有二十六个,女儿没有具体载明有多少个,但也应该不少于二十个。物以稀为贵,相反,皇子、公主多了,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这个十七公主从来都没有公主架子,完全拿小默当朋友,这让小默很喜欢。因为对方是个女孩子,所以小默完全没有避嫌。在闲暇时,就做些肴馔两个人吃吃,或者聊聊天。相比于小默的厨艺,这个十七公主更喜欢的是小默吹奏的笛子。在僻静的地方,她总是缠着小默吹笛。以小默的性格,有人喜欢听,她自然愿意吹,只是她从来不敢把笛子交与十七公主,因为她怕将里面的暗器泄露了。 临近年尾,因为要举办御宴,太官署、珍馐署、良酿署等掌管皇宫御膳的机构总会忙上一阵子。小默当然也不能闲着,她想,在这么个重大的场合,自己要好好露一下自己的本事才行,不能马虎。因为朝野上下有很多人对她这个乡野的羌人做珍馐令很不服气。她得弄几道叫得响的肴馔,一来不能失了皇家的体面,二来也不能丢了自己的手艺。她在自己的房间踱着步子,边走边想,想来想去,也没想到要做什么肴馔好。此时恰巧十七公主推门进来,见小默在思索着什么,便问她道:“小默,在想什么呢?” 本来,她以前是想喊小默为“小默哥”的,可小默虽然直爽,也知道如果跟公主称兄道弟的,那可是大不敬,不能随她小孩子的性子,所以就没同意。 “你来得正好,我正愁一个人给我出出主意呢。年下,朝廷要举办御宴,你说,我弄点什么肴馔好呢?” 十七公主认真地眨眨眼:“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谁说为你做了?年龄小就是天真!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别看你贵为公主,但御宴是不会有你的份的,你只能乖乖地躲在后宫,连看都不许看。” “不行,父皇不让我参加御宴可以,但你做的每一样肴馔必须要有我一份。” 小默拿她无奈,也不理她,心里想着,本以为十七公主是自己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能为自己出出主意,可不想十七公主不但不能出主意,还只会添乱。也难怪,能指望小孩子为自己出什么主意呢……咦?既然小孩子不能为自己出主意,何不去问问舒大哥?对啊,这种事怎么能忘记舒大哥呢!想到这里,她对十七公主说:“我要出宫一趟,你要不要去?” “要去要去。”十七公主嚷道,“去哪里?” “尚书台廨馆。” “啊?尚书台廨馆?你开什么玩笑,那里全是男人,我怎么去得?” “对啦,堂堂的小公主,怎么能轻易见男人?”小默说着,跳出了门外。 “你是不是去找你经常说的那个姓舒的尚书郎啊?” 每次见舒晏,心情总是好的,而且迫不及待。在十七公主说这句话的时候,小默已经转过墙角了。蹦蹦跳跳地来到舒晏门前,见舒晏正在做着自己的晚饭,看着他的背影——一会蹲下向灶中添柴,一会起身搅搅锅中的粥,她突然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前,这明明就是自己为他做的事,可现在…… 其实,自从舒安夫妇去世后,所有的家务都是舒晏做,舒晏对做这些驾轻就熟,轻松得很,每一步骤,每一环节都很熟练。小默看在眼里,方觉得欣慰些。 舒晏将粥盛在瓦盆内,一转身想往案上端,正碰见小默在呆呆地望着自己,“小默!你好久没来了啊。” 小默含笑点点头。她瞅了一眼案上,除了黄米粥之外,只有一碟腌薤菜,还是自己临走前亲自为他腌制的,没有其余的东西。 “舒大哥,你就吃这个?怎么能这么糊弄自己?” 小默在这里的时候,舒晏的一日两餐,从没有糊弄过,菜色虽然不多,但每一顿饭都是小默用心做的。如今看到这个场景,她心中的酸楚不免又添了一层。 “这有什么!孔夫子第一高徒颜回,一箪食,一瓢饮,还自得其乐。况且这又是晚饭,不能吃好的,清清淡淡的最好,否则吃得撑了,反对身体不好。” “那怎么行?”小默可不管孔子什么高徒低徒的,对于舒晏的说法,她就认为是狡辩。她走向厨房,想为舒晏烧一道菜,不知道烧什么,无论什么都行。可她走到厨房,却发现除了米之外,什么可利用的食材也没有。 “你——” 舒晏干笑两声:“不用忙了,菜恰巧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去买。” 对于舒晏这种“耍滑头”的行为,小默没办法,只能坐下来,默默看着舒晏吃粥。此时她方觉自己太草率——每次来这里,她都会从珍馐署带来一些好吃的东西给舒晏吃。舒晏很觉得不妥,小默却偏偏不听。可这次她却什么也没带来。 她在这里懊悔不迭,可舒晏呢,黄米粥就薤菜却吃的很香。看着舒晏怡然自得的样子,小默心里的愁云逐渐散开了。 “我也要吃一碗。” “啊?”舒晏的一口粥咽了一半,“不是吧,你堂堂的珍馐令——掌管全天下最顶级食府的人,做着全天下最美味的肴馔,居然要吃黄米粥就薤菜?” “吃全天下最美味的肴馔,不如跟你一起吃粥来得痛快!” 见舒晏愣在那里,小默自己用勺子盛了一碗粥,“怎么,不想给我吃啊?” “怎、怎么会!我只是……哦,就薤菜吃,这还是你腌制的呢。” “我知道。” 第一百章 十七公主(2) 两个人一边喝粥,一边互道这些日子尚书台和珍馐署的新鲜事,不知不觉间,一盆粥已经吃完,小默觉得还有些意犹未尽。从没有人吃粥能吃的这么愉快的,只是简简单单地喝了一顿粥,在小默看来,却比参加任何豪华宴会都要高兴。崇尚节俭、不求享乐,原来也可以很快乐。 这个季节,天黑的很早。时间不早了,小默起身要告辞,忽然想起此来的目的,便问舒晏道:“舒大哥,你说我在御宴上做什么肴馔好呢?” “御宴上做什么肴馔当然是你们太官署和珍馐署说了算。我是个外行,怎么知道。” “呃,”小默顿了顿,“你就说在宴会那天,你想吃什么吧?” 舒晏扑哧一笑:“我?我想吃什么?” “你笑什么?以前御宴的肴馔都是由皇宫定的,但今年我做珍馐令,就要来个创新,因为你们是客人,当然要听听你们的意见。” “开什么玩笑,我算什么,像我这种级别,御宴上能不能有我还不知道呢,怎么还敢奢望依着我的喜好而定肴馔?” “怎么会不请你?皇上老头子要是敢不请你——御宴那天我就罢厨——装病——给他撂挑子。” “你——”见小默的蛮劲又上来了,舒晏只好道,“即便御宴上有我,可是就算我说出爱吃什么,人家御厨会理会吗?那不是太不知道轻重、惹人笑话了吗?” “谁敢不理会!御厨都得听我的,而我就听你的!你说吧,吃什么,保证御宴上就会有。” 对于小默这种天真而又认真的态度,舒晏无可奈何,“我真的什么都行。你也是知道的,对于吃,我向来不挑剔。” “即便你不挑食,也总该为我出出主意吧,我真的为这事发愁呢!你知道,外面的人对于我这个另类的珍馐令很是有看法呢?我正想借此机会堵住他们的嘴呢。” 舒晏想了想道:“按理说,这样高级的御宴,请的都是达官贵族,像炙牛心这样的最流行的肴馔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现在朝廷正在鼓励开垦荒地,扩大生产,既然扩大生产,就离不开牛,朝廷不许老百姓随便杀牛,那么我觉得今年的御宴不上炙牛心才好,好为老百姓做个表率。” “说的有道理。”小默点头,“既然不用牛,那用什么好呢?” “用猪羊吧,因为《礼记》中说,春天吃麦与羊,夏天吃菽与鸡,秋天吃麻与犬,冬天吃黍与彘。现在是冬春之交,正是吃猪羊的时候。” “嗯,好主意。猪羊普遍易得,而且它们不会耕地,又没其他用途,增了几个月的秋膘,正是肥美的时候。况且,我作为羌人,如果不做一道羊肉实在说不过去。” 主要食材定了,小默就回去研究辅助食材的搭配及烹调方案。蒸、煮、烧、烤、炖等各种做法都细细地研究了一遍。她又围绕着猪羊两种主料,罗列了各种辅助食材,然后再根据各食材相合相克的原理及营养搭配的角度,最终确定了几道肴馔,其中就包括:蒸豚和羊肉炖萝卜。 蒸豚用的乳猪是御宴前一天晚上就宰杀好的。这些乳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重量都在十五斤至十八斤以内。蒸豚不比其它的烹饪方法,它对事前环节的要求相对要严得多。放血必须要放得干干净净,猪.毛更是必须要用开水烫净。烧、炖等烹调方法,都是将猪肉切成小块,人们当然看不见一大块猪皮。而蒸豚要上的是整头猪,试想,如果鬃毛褪不干净,一头毛茸茸的东西端上来,就算口味再好,也会让客人敬而远之。 当然,这些工作都不用小默自己做,而是由她的助手——一个叫阿丙的御厨带领他的手下去做。阿丙带领大家将褪好毛的乳猪内脏掏空,四蹄去掉。做好之后,阿丙又请示小默,要不要将羊肉、萝卜等食材也都事先切好,毕竟明日要做几百人份的肴馔,而珍馐署的御厨又不像太官署那样多,恐怕到时候着忙。小默没有同意。她告诉阿丙,所有食材应该现用现切最好,那样才能保证新鲜。其实御厨们都知道这点,只是他们不想明天起得过早,不如小默责任心强而已。小默厨艺精湛,不光是她走南闯北,见识广泛,头脑灵活,善于创新,还与她的一丝不苟的烹饪态度有关系。有时候,细节决定成败。 小默监督到了很晚,直到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她才睡去。 御宴正是考验御厨们专业水平和协调能力的关键时刻,当然不敢大意。第二天,小默不到卯初时刻就起来了,她唤起其他的御厨们,准备开工。 阿丙带领大家将一只只悬挂着的乳猪摘下,砍断脊骨,然后用力压平,这样是为了能在蒸笼内更均匀地受热。 “小默。”正在这时,十七公主突然推门进来。 小默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还有十七公主冻得通红的小脸,说道:“这么冷的天,你来这里干嘛?” “我就知道你们今天必然忙,我也睡不着,所以就来看看你们怎么做御宴,顺便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十七公主说着,突然闻到一股异味,便向四外一看,看到了一只只悬挂着的乳猪。她没见过如此场景,甚觉得恐怖。她惊叫了一声,同时一股恶心感涌上来。 “御厨房再怎么高级,也是厨房。这里都是脏腥气味,你堂堂公主,这里不适合你,快快回去。” 刚刚的所见所闻,确实让十七公主有些不适。可听了小默的话,她却来了任性,偏偏不回去。小默也不再管她,随她去吧。 蒸豚的烹调方法不比煮和炖,猪肉能在锅中反复地接触汤汁,能很快地入味。蒸豚却不下锅,直接入蒸笼,甚至不接触水,所以乳猪在上蒸笼之前必须要好好地用调料浸渍一番。 这是关键环节,当然要小默亲自做。小默先用厨刀将猪肉表皮均匀地一道道划开,以利于调料的渗透。然后将事先配置好的调料细细地浸入猪身里里外外所有部分。蒸豚的调料一般包括盐、姜末、葱蒜末等,小默的调料不同于别人,她还放入了酒和胡椒粉,这在当时可算是一个创新,与其曾在西域通商的祖父有关。 由于需要做的蒸豚数量很大,在她将最后一头乳猪用调料浸好的时候,第一头乳猪已经快浸制得差不多了。在这期间,她命令阿丙将羊肉切成小方块,用水浸泡去血水,再将萝卜也切成与羊肉大小相仿的方块。 这些工作做完,第一批浸制的乳猪已经入味了,可以入蒸笼蒸了。乳猪蒸制期间,火候也是关键,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必须先用猛火烧上一阵子,然后再用文火慢慢蒸,这样可以保证将乳猪蒸透的同时,调料味也被缓缓浸入到肉质的最内层,鲜嫩而不糜烂。至于猛火需要烧多久、文火需要烧多久,则要根据猪的大小而定,不能一概而论。灵活机变是小默下厨的原则之一。对于蒸豚,小默虽然吃过,但却从没做过。这是她凭借聪明的头脑而进行的一项大胆尝试。 相比于蒸豚,羊肉炖萝卜对小默来说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了。在第一批乳猪蒸制的空隙,阿丙等人已将羊肉用沸水焯了一遍。小默就指挥他们将焯好的羊肉块在油锅中翻炒、加料,然后加水烧至七八分熟的时候,将萝卜块放入锅内慢火炖制。而此时,第一批的乳猪已经蒸好了,第二批也已经入了蒸笼。 十七公主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当她看到厨师们将羊肉锅里放萝卜时,不解地问小默道:“好好的羊肉,偏偏放入一些白萝卜块,这是为何?” 小默也忙得差不多了,松了一口气,向她解释道:“羊肉性温,吃多了容易上火,而萝卜性寒,正好互补。还有,羊肉大荤,必须要找一种蔬菜来解它,而且羊肉膻味重,要想除膻味,白萝卜是最合适的了,萝卜的香辣气息浸入到羊肉中,正好能中和羊肉的膻味。” “果然是了。”羊肉和萝卜中和后的香气已经飘进了十七公主的鼻孔。现在,她对小默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看到几个时辰前还乱糟糟堆放着的各种食材,现在已经变成盛放在整整齐齐的食盒内的美食了;而刚刚还充斥着各种杂味的厨房,现在已经飘出了令人垂涎的各种香气。 “你真能干。带领你的手下做出这么大量的佳肴来,而且你还那么博闻多识。” 听了十七公主的话,小默这时候确实感觉到累了。她看了看身上,斑斑点点的已满是各种污点;这么冷的天,早晨冻得畏首畏尾的,现在头上、身上全都冒了汗;连日的睡眠不足,操心劳神,令她容颜憔悴;接触冷水,原本白皙的双手也冻得有些皲裂。本来,这么大的工作量是应该男人做的,而她,本是一个女孩,一个轻轻松松、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羁绊的女孩……而这所受的一切,还不是为了舒晏…… “佩服我干嘛?”小默看着一脸崇拜的十七公主,心中突然生成一个问题,便问她道,“公主,你是不是也像别人那样,认为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珍馐令这个官位?” 十七公主点头道:“难道不是吗?” 小默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说:“我要到宴会上去。” “你一个珍馐令,做好自己的肴馔就可以了,到宴会上干嘛去?” 对啊,一个厨子,到宴会上干嘛去呢,总不能说去见舒晏吧?“我当然是去看看大家对我的厨艺的反应喽,这样有助于日后的提高嘛!” “我也去。” “胡闹,那里都是文武臣僚,你怎么去得?” “我可以在外面偷偷地看啊,保证不让人看见。” “随便你,到时候被皇上发现,可别说我带你去的。” 第一百零一章御宴之上(1) 凌云台是皇宫的一座大高台,御宴就在这里举行。能参加这一年一度的高等级大型宴会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这可是花钱买不到的荣耀,所以,名单在列的人,绝少有人推辞。果真,这天,朝中所有品秩高的人全来了。他们戴着进贤冠,穿着朝服。按照五时朝服的惯例:青、赤、黄、白、黑,分别对应春、夏、季夏、秋、冬。因是冬季,所以朝臣们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朝服,黑压压的一片。 虽然是一年一度的盛大宴会,但跟祭祀等活动比起来,也不算十分正式的场合。所以皇帝司马炎并没有穿正式的衮服,也没有戴正式的冕冠,只戴着一顶五梁进贤冠。他坐在上位,下面是位极人臣的三公及有爵位者,都戴着三梁进贤冠,其余地位低一点的都戴着两梁进贤冠。戴一梁进贤冠的屈指可数,其中就包括舒晏和施比玉。像他们这种级别,是没资格参加这种宴会的,但是这两个青年才俊,司马炎很喜欢他们,所以特批他们参加。 大家依身份高低坐定,身份高的就在皇上左右,身份低的就离得远远的,像舒晏、施比玉这种身份的,就只能被安排在某个角落了。不过,虽然他们两个级别相仿,甚至舒晏的职位比施比玉还稍稍高那么一点点,但比玉却不愿跟舒晏坐在一起。因为晋时的社会关系,除了身份之别外,还有个士庶之别。士族出身的人是不屑跟寒门的人坐在一起的。但是今天,其它地方实在没有比玉的位置,所以他就只能坐在舒晏身边了。角落中有一张长几案,几案旁有两个席位。比玉看了一眼舒晏,便坐在离皇上近些的那个席位上,把全场最最偏远的位置留给舒晏。舒晏笑了笑,满不在乎。 彼时宴饮,往往只是在几案旁设置一个毡席,食客全都跪坐在毡席上就餐。这种跪坐式是当时人们就餐、集会的一贯方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雅。当然,作为皇帝的司马炎和几位年高的大臣作为特例,坐在了高一些的软榻上。 御宴开始了。皇家御宴,其丰华奢美自不必说。各种山珍海味、水陆奇珍,陆续端了上来。这些对于舒晏来说,大多都没有见过,他不禁感叹奢华和新奇。可比玉呢,对于这些肴馔大都吃过,并不稀奇。他稀奇的是,一样的肴馔,却是皇家御厨做的,口味肯定会有所不同。他吃了几口,就斜着眼睛看着舒晏。这些东西舒晏都没吃过,上来一道肴馔,他就觉得是人间极品美味,可是紧接着的下一道却比这一道更好吃。 看着舒晏狼吞虎咽的吃着,比玉轻蔑地小声嘀咕:“没见识的田舍儿。” 比玉虽然出身高贵,但在舒晏的心里并不在乎他,所以舒晏不管比玉说什么,依旧我行我素地吃着。 这时,侍者又端上来一道肴馔。比玉对舒晏道:“喂,别光顾着吃,吃了半天,你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名目吗?” 舒晏刚夹了一块烩鲤鱼片,又看着新上来的这道菜品:两片很厚的肉乎乎的东西,中间有骨。他猜不出是什么,但嘴上却机变道:“报肴馔名是侍者的事,问我干嘛?” 比玉哂笑道:“谅你也没见过,告诉你吧,这就是蒸熊掌。” “蒸熊掌?”舒晏心里暗暗吃惊。他看着这两个油乎乎的肉爪子,不由得感叹:人是多么的残忍啊,就为了吃这道肴馔,硬生生地将熊的爪子砍下来。这样想着,舒晏竟有些吃不下。可后来转念一想:杀熊残忍,杀什么不残忍呢?熊的命是命,那么猪、羊、牛、鱼的命就不是命吗?它们还不是照样被人类吃吗?反正自己也无力阻止,反正熊掌也已经做好了不是吗? 他想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便道:“我怎么会不认识这是熊掌?你没见我刚刚夹了一块鱼吗?孟子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见是错的,我今天偏偏就兼得了。” 他刚想夹一个,却被比玉抢先夹了一个去了。这次比玉为什么抢先呢?因为施家虽然富贵,但对于熊掌来说也不是常有的,而且比玉还知道其中的一个窍门:做熊掌并不是熊的四个爪子都合适,而最好要用熊的右前掌。因为熊总是习惯用舌头添它的右前掌,所以熊的右前掌是最美味的。当然,这些蒸熊掌不可能全用右前掌来做,如果那样的话,熊的数量会更加稀缺。比玉既然知道这个窍门,所以他就抢先挑了一个右前掌过去,留一个左前掌给舒晏。 舒晏不懂这些,他将剩下的那个左前掌夹过来吃。他从没吃过熊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此刻他只知道熊掌果然味道鲜美,名不虚传。 比玉拿着自己抢的这个右前掌,吃了两口,怎么觉得还不如自己家里做的好吃呢?皇家御厨总不能不如自己家里的厨子吧?难道是自己选错熊掌了?不能啊,明明是右前掌啊!他仔细看着舒晏将熊掌啃食将尽。哦,他好像明白了一件事:这只熊也许是个左撇子!嘿,如果真是这样,倒便宜了舒晏那小子。 熊掌还没吃完,紧接着又上来一道肴馔,比玉又让舒晏说名目,舒晏当然也不认识,不认识归不认识,但是吃还是会吃的。他不答比玉的话,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并没觉有什么突出之处。 比玉道:“像你寒门出身的人,这道肴馔一定是没吃过的,告诉你吧,这就是上层人士之中流行的炙牛心。” 炙牛心?不是吧,已经跟小默说好了,不上炙牛心的吗?舒晏正自狐疑,忽见小默悄悄走了来,便问他道:“小默,咱们不是已经说好的吗,怎么今天还有炙牛心呢?” 小默摊摊手道:“我有什么办法,那是太官署做的,我无权干涉,我只管珍馐署的事。” 原来御厨虽有太官署、珍馐署之别,但珍馐署是新成立的部门,且级别要比太官署低。所以按照惯例,这些肴馔大多都是太官署做的。珍馐署只是作为辅助。 比玉本来是害怕见小默的,可今天不同,他知道小默今天必然会献厨艺的。便欢喜地问小默道:“小默,你今天做的什么肴馔,快点端上来啊。实对你讲,今天我的肚里还都空着,就为尝你的手艺呢。” 小默并不理他。比玉无趣,便继续让舒晏说肴馔名。此时一群侍者各端着几盘炸鹌鹑走过比玉、小默、舒晏三人身旁,比玉问道:“你猜这是什么?”舒晏还不及猜,就见侍者们已将炸鹌鹑在前面的那些食案上分发完了,他们的食案却没有放。小默奇怪,便扯住一个侍者问怎么回事。那名侍者见是珍馐令,不敢撒谎,只能实话实说。原来太官署在准备鹌鹑的时候,被御厨数错了数目,少了一些,及至炸好上了盘的时候才知道不对,但为时已晚,现做已然来不及了。没办法,只能可着皇上身边地位高的人处上,像舒晏、比玉这种排在末位的当然没份了。 不光是炸鹌鹑,以后的两道菜品也同样如此。舒晏倒无所谓,比玉却气纷纷的。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受过这样的不待见,以前都是他轻视别人,如今他也尝到了被人看不起的滋味了。但生气归生气,今天的场合他却不敢发作。 小默见了这种情况,计上心来,她出门对自己的人耳语了几句。接下来侍者端进来的,就是小默做的几道肴馔了。与刚才按地位从高到低的顺序上馔不同,这次上馔,除了先给皇上外,剩下的却从末位,也就是舒晏的位置上起,这让那些王公大臣们很是郁闷,暗骂这些侍者不懂事,他们哪里知道这是小默搞的鬼呢。 小默为了保证肴馔的温度和香味不散失,将每一道肴馔都用盖子盖着。比玉早就垂涎小默的厨艺了,只是没有机会。此时,他迫不及待地想揭开盖子,却被小默拦住道:“你刚刚拷问了我舒大哥半天肴馔名目了,现在我也考考你,你猜这道肴馔是什么?” 比玉瞪大眼睛道:“开什么玩笑,要猜也要揭开盖子啊,什么也看不到,我怎么知道是什么肴馔?” “废话,看到了还算什么本事,要猜就凭气味猜。” “凭气味?笑话,凭气味谁能猜得出?” 小默笑道:“当然有人猜得出,你猜不出就说明你没本事。”她说着,就将食碟端至舒晏鼻下,舒晏隔着盖子闻了闻,轻轻一笑,道:“这是羊肉炖萝卜。” “对啦。”小默高兴地掀起盖子来。 比玉一看,果然是羊肉炖萝卜。“啊,这样也行啊?”他刚要佩服舒晏,却突然醒悟道:“这不算,你们两个经常在一起吃饭,你一定是为他做过这道肴馔的,所以他才猜得出。” 舒晏和小默相视一笑。比玉不管他们,自己赶忙夹起羊肉吃起来,羊肉吃没了,索性连萝卜也吃起来。舒晏也不跟他抢,任凭他吃。小默怕他吃光了,舒晏吃不到,有心想拦,但看他的那副完全不顾士族公子的颜面的狼狈吃相,甚觉得好笑,所以也就不拦了。小默就是这样单纯的人,无论是谁喜欢她的厨艺,她都觉得很有面子。两个人就默默地看着比玉发笑。 第一百零二章御宴之上(2) 接下来又上了两道肴馔,比玉又是一顿猛吃,不光比玉,在场的众人们也都对小默的厨艺赞不绝口,称他的这个珍馐令真的不是浪得虚名,简简单单的食材却做得这么好吃。相比于太官署用的那些山珍海味、水陆奇珍,显然是技高一筹了。 最后上的这道肴馔就是蒸豚了。此时的比玉已经连打几个饱嗝了,他从没吃得这样饱过。这盘蒸豚吃到一半的时候,实在有些吃不下了。 这时就听邻座有人说话,比玉一看,原来是王衍和王澄。琅琊王氏虽然出自一个家族,但也有身份高低的区别。王戎年龄最大、资历最老、官职最高,所以他的席位靠前,王敦身为驸马,位置也靠前;王衍和王澄还未显达,所以排位靠后。 王澄道:“珍馐署的这几道肴馔果然是人间美味,这么普通的食材你我平时都是吃腻了的,今天吃起来,竟不能停箸。” 王衍点头道:“嗯,果然不错。不过别的尤可,但若论蒸豚,我只服王侍中家的。” “王侍中?你说的是王济王武子?” “当然,不是他还有谁?” 此时的王济也在宴会当中,他就是跟王恺用一千万五铢钱赌博射箭,杀了王恺的宝牛,而吃了炙牛心的那个人。王济、王恺再加上石崇,三个人是当时最富有且最喜欢斗富的三个人。王济身为侍中且又是先帝驸马,所以位置更靠前。 “怎么,他家的蒸豚有什么特别的?难道会比珍馐署的厨艺还高吗?” 王衍摇了摇头,笑道:“他家的蒸豚并不是高在厨艺上,而是源自乳猪本身的特别之处。” “猪本身?” “嗯。他家的乳猪渴了并不给水喝,而是喂人乳。” “喂人乳?”舒晏和小默在旁边听了差点惊掉下巴,就连豪门出身的比玉也暗暗吃惊。 此时王衍见左右的人都是惊讶状,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曾经在他家吃过一次,那种味道——任你厨艺怎样高超也是做不出来的。” 王澄道:“给猪喂人乳,那样不是太奢侈荒唐了吗?” “所以啊,咱们的陛下去他家吃饭,王侍中就用人乳喂过的蒸豚招待,皇上吃了觉得口味不同,便问缘由,王济如实禀明,陛下当时气得甩袖而去。” 比玉听了这番奇谈,心想:我施家也算是钟鸣鼎食了,但跟王济这样的人家比起来,还差得远。连皇上都觉得荒唐过分的事,他却觉得羡慕。 宴会进行到此,诸大臣们已经陪皇上喝了好几巡酒了。更有不少擅唱赞歌的人对当今的盛世大大地吹捧了一番。司马炎一高兴,便下口谕道:“今天朕高兴,光喝醴酒不够尽兴——来人,将大宛国进贡的那桶葡萄酒拿来。” 须臾,良酿署酒丞叶舂带领四个人抬上来一个大木桶。司马炎命令将密封的酒桶打开,将酒分给所有在场的人。 当然,分酒的顺序依旧是从高位到低位进行的。所幸,到比玉和舒晏这里的时候还真剩那么一点。比玉是喝过葡萄酒的,可舒晏没喝过,他看着杯中这紫红紫红的液体中还有一些悬浮物,便道:“外国人真是粗心,用来进贡的酒,怎么酒糟还没虑干净?” 比玉道:“别傻了,那是给咱们剩的酒底子。” 小默也看着自己杯中的酒道:“没关系,葡萄酒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影响口味。” 比玉听了蔑视道:“呦呦,听你一说,好像很懂的样子。” “当然比你懂,我虽然不会酿葡萄酒,但我祖母是大宛人,我多少知道一些的。” 对于葡萄酒,舒晏听说过,但没喝过。如果凭空给他这么一杯这么深颜色的浑浑的东西让他喝,他肯定不敢喝,但此时他相信小默的话,闻了闻,一股清爽扑鼻,他放心了。此时,司马炎见大家已将酒斟满,便命大家共同举杯,舒晏三人端起酒杯,随大家一饮而尽。舒晏将酒喝完,口中还残留着一种甜甜的果香,跟自己刚刚喝的醴酒大有不同,口中不经意地赞道:“妙。” 只是不经意地称赞了一句,却让小默认真起来。“怎么,你喜欢喝这种酒?” 舒晏不置可否地随口回了一句:“酒太少,没有了啊。” 她听见舒晏夸赞,猜测舒晏一定是喜欢喝葡萄酒,但他意犹未尽,想喝,却没有了。陡然间,她心中突生一个大想法:她要回家一次。 今天的宴会,很多人都喝醉了。比如卫瓘,除了皇室司马家族的人,就属他的爵位最高了,属于郡公级别,而且官职还位列三公,所以离皇上最近。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酒后乱事。卫瓘年龄大了,自然不胜酒力,而且他还是个正直的忠臣。他看着皇戚杨党、贾党的人日渐跋扈,想起齐王司马攸被排挤出朝廷核心,老皇上身体衰退,傻太子的智力没有丝毫长进,因此很为大晋的未来担忧。 他借着酒劲,走到司马炎的座位前跪下,感慨着道:“臣有话要说。” 司马炎问道:“公欲言何事?” 卫瓘张了张口,想再次劝说皇上:太子司马衷不适合继承帝位,应该另选旁人。但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好像有所顾虑。之后忍不住又要说,但还是没说出口,如此反复三次。最终他还是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只是用手拍着皇上的宝座道:“此座可惜啊。” 司马炎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说道:“卫公,你真醉了。” 卫瓘听了,觉得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就托醉退下了。卫瓘此话一出,他的政敌杨党、贾党的人也都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从此就为他埋下了祸根,后来差点弄得满门覆灭的下场。 宴会结束后,小默正自低头往回走,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看,正是十七公主。她正盘算着心事,被吓了一跳,便没好气地说:“能不能自重些,你一个公主,对一个男人拍拍打打的像什么样子?” 十七公主听后笑道:“男人?你算什么男人,不过是一个小宦官而已,我自小就被你们这些小宦官伺候惯了的,还怕你吗?” 小默喝了点酒,她的直爽劲又上来了,没心没肺地道:“你就不怕我是个假阉人?”说完这句话,小默顿觉失言,心立刻砰砰地跳了起来,暗地里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心里骂道:坏事,这张破嘴。 小默在自悔失言,十七公主却全然没有察觉出来,“假宦官?皇宫里怎么可能有假阉人,除非不想要他全家人的命了。”她看着紧张兮兮的小默,反而笑得更欢了,“看你这副样子,这身段举止,比真阉人还真阉人,怎么可能是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个假阉人就好了。” “嗯?此话怎讲?” “呃……”十七公主低下头,羞羞地说,“你要是个假阉人,我就选你做驸马!” …… 我就是个假宦官,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假法。我和你是一样,一样的怀春少女。 小默无语到极致,但想到公主没有对自己多心,便也放了心。 十七公主说完此话,也颇觉尴尬,便找话头岔开道:“你在宴会上跟两个少年坐在一起,他们是谁啊?有没有那个跟你在尚书台住在一起的尚书郎啊?” 小默没有回答,而是想逗逗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便笑道:“你说那两个少年怎么样?” 十七公主想了想道:“嗯,都很好,又英俊,又文雅。” “那要是让你选一个做驸马,你会选哪个?” “小默,你怎么敢拿本公主开玩笑。”十七公主撅嘴气道。 “怕什么,现在知道害羞了?不知是谁刚才还说要选驸马呢!” “哼!这与刚才不一样,之所以肯跟你那样说,是因为你是绝不可能做驸马的,所以才敢开那样的玩笑。” 小默也哼了一声,继续逼她就范:“我做的蒸豚和羊肉炖萝卜还给你留着一份呢,你要不说,我就送给别人了!” 也许是因为禁不住美食的诱惑,又或许是因为把小默当作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十七公主想了一会儿,便妥协了:“我说了,你可不许向外说啊。” “那当然。”在十七公主思量的空当,小默也在猜测着她会选谁。 “坐在末位的那个人……” 选舒大哥?小默心里咯噔一下,明明知道对方跟自己是在说玩笑话,可她心里却还是莫名的生出一阵酸酸的感觉。 “坐在末位的那个人,虽然落落大方、气宇轩昂,但却少了一分风流韵味;挨着他坐的那个人,虽略显羸弱,但举止风流,言行洒脱,正是当今流行的世家公子的典范。” “你的意思是,喜欢那位公子喽?你的眼光真好,他可真的是世家公子呢。他姓施,我来告诉你他的姓名……” “够了小默,咱们不过是开开玩笑,你再说下去,就过分了!”说罢,十七公主气愤愤地走开了。 十七公主虽然是被自己逼迫勉强说的,但她的意思貌似更喜欢比玉多一点。小默看着她的背影,自思道:我喜欢舒大哥那样的,而有的人更喜欢比玉那样的。世人的眼光果然不同,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第一百零三章 果断一别(1) 小默回到珍馐署,派人将一份蒸豚和一份羊肉炖萝卜给十七公主送去,并附上了一张便笺。 天空阴云密布,到了晚间,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小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打算明天到光禄寺找光禄勋王戎去请些日子的假。历朝历代,御膳机构的名称和归属都不尽相同。晋时的御膳机构都归光禄寺管辖。光禄寺的长官光禄勋就是王戎。晋时,豪门出身的大臣们往往都身兼数职。比如王戎,就兼任着光禄勋、吏部尚书等好几个职位。 小默早早起来,梳洗已毕,换好了一身崭新的蝴蝶纹白袍,将门打开,还没向外走,便有一股冷风夹杂着屋顶的雪花吹散在她的脸上、身上,吹得她汗毛一紧,马上又去填了件衣裳。不光身上冷,心里更有些担心:难道大雪要阻止我的行程?来到室外看了看天,还好,天已经晴了,雪已经不下了,她心情宽慰了些。虽则是雪住了,但西北风却更起劲了,昨晚雪下得可不小,屋顶及地面上都积了厚厚一层。 小默来到光禄寺,等了好大一会儿,王戎才姗姗来到。他见小默的穿着打扮,奇怪地问道:“你不在珍馐署为皇上准备御膳,怎么又穿上了这身奇怪的衣服跑来这里?” “我来向你请假。” “请假?请几天?你要干什么去?” “回家去。” “回家去?你胡闹什么?眼下已接近年底,朝廷大小宴席不断,正是你们太官、珍馐等署忙碌的时候,所有御厨都不准请假,更何况是你这个珍馐令!” 王戎将袖子一甩,转身就要离开,表明了果断的立场——不准假。小默忙上前两步,挡在了他的身前,她的那股蛮劲上来了:“宴席再忙,难道就不许我请假了吗?告诉你,跟你请假是给你好大的面子,你准也好,不准也好,反正我是必须要回家的。” 王戎听见小默竟说出这种以下犯上的话来,大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像你这样不顾朝廷规矩,目无尊长的人,哪配做什么珍馐令?枉费我提拔你一场!我也告诉你,要想请假,除非这个珍馐令别做了!” “哼哼哼。”小默冷哼几声,“不做就不做,有什么了不起的,今天你就跟皇上去说,免了我这个珍馐令!总之我的假是非请不可的。” 王戎见小默如此坚决,一时竟没了主意:虽说小默的珍馐令是自己举荐的,但那完全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办的。如果真的要免了小默的这个珍馐令,皇上肯定不答应;如果准了小默的假呢,也不行,坏了规矩不说,御宴离了小默,皇上肯定会不高兴。原来以官大压人也有不好使的时候,他慢慢软化了语气道:“你非要现在急着回家,到底有什么事?等忙完这阵子,我一定多准你几天假,那不是更好吗?” “我自然有我的事,而且很急,至于是什么事,不便透露。” “不便透露就是没正当理由,没正当理由我就更没办法了。不是说我不同意你请假,而是皇上的御宴离不开你。不信你亲自去问问,如果陛下同意,我自然没话说。” “皇上那边还是你去替我说吧,他正在接见什么使者,我是等不及了,马上就走。”小默说完,走向门外。 “皇上要是怪罪下来……”王戎的话刚说了一半,小默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王戎在这里气得摇头,小默已经跑到自己的住所,收拾好行装,来到尚书台廨馆。她来取寄放在这里的枣红马和宝剑,顺便跟舒晏道别。轻轻地推开舒晏的房门,见舒晏今天没有上值,正拿着毛笔,在认真地练着字。那挺拔的身姿,英俊的目光、全神贯注的模样,潇洒挥毫的身姿,竟将小默看得呆了,这是她喜欢的人、喜欢的样子。她甚至动摇了回家的念头——自己舍得离开他那么久吗? “小默!”一张字写完,在松神的瞬间,舒晏看见了他。 “我的枣红马和宝剑呢?”小默直奔主题,她怕时间长了自己真的下不定决心走呢! “你要马干什么去,这大雪漫漫的!” “回家去。” “回家?昨天还好好的,没听你说要回家,怎么今天大早起的突然就要回家?” 小默见舒晏如此问,心内生起一阵欣喜:我每次要走,他都没有阻拦过,而今天……“怎么,不想我走吗?” 舒晏被小默这么鬼魅地一问,想起以前,外面的人对他们两个的风言风语,顿觉脸红心跳,尴尬地道:“你离家这么久了,是该回去看看了,免得你父母家人担心。孔夫子曾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更何况要过年了,游子们无论在外怎样游荡,过年总是要回家去的,以全孝道,只是你回家一次,千里迢迢,又赶上这么大雪——你应该晚几天,等雪化一化再走。” 他还是那么不解风情。不但没有阻拦我走,而且还说了一大堆我必须要走的理由...... 说起父母家人,小默顿觉惭愧,自己每每出门游荡,或三个月,或五个月,全凭自己心情,从不管他们怎样的为自己担心,而这次,更是出来快一年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酸酸的,更坚定了回家的想法。 “等雪化了,恐怕年已经过完了。” 不知怎地,见小默真的要走了,舒晏真的产生了不舍之感,不同于刚刚搬进尚书台廨馆的那次离别。 “千里迢迢的,顶风冒雪,我担心你……”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和我的枣红马什么环境没经历过?再说了,你见到的雪景不过是眼前的,难道两千里路全都下雪?有说话的这个时候,我都已经跑出几十里了,快把我的宝剑给我。” 舒晏将枣红马牵过来,并将那双宝剑递予他:“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小默上了马,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道:“你刚刚说‘担心我’,担心我什么?路上安全?还是怕我会一去不回?” “你怎么可能一去不回?你的身体遭受了那样的摧残,你不回这里还能去哪里?俗话说,身体发肤授之父母,而你私自做出那样的决定,传宗接代亦不能够,我担心你此番回去,怎样向你父母解释呢。” 小默听后笑了笑,直到如今,她也不能将实情透露。舒晏不知道小默进宫做珍馐令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此番回去为了什么。他以为,小默向来就是说风就是雨的,突然做出来什么稀奇古怪的决定都是可能的,更何况是回家这么有常理的事。他完全不知道,小默就为他的一句不经意的话,而决定回家去向祖父母学习酿造葡萄酒。 “我当然会回来的!”小默将那双宝剑抽出一把来递予舒晏,“这双宝剑,我防身留一把,这一把给你,无聊的时候就耍两趟。还有,你要记住了,‘寤言不寐,愿言则嚏’,这是你教我的《诗经》中的那两句诗,如果我没打喷嚏,我回来是不会饶你的;而你,要做好经常打喷嚏的准备哦!哈哈。” 笑声未了,白衣红马驰骋而去,顷刻间消失在了苍茫的白雪之间。 …… 岁月悠忽,转眼间,残冬已尽,早春又到,令舒晏担心的那场大雪也早已化尽。但是舒晏心里的愁绪却没有随着那场雪而融化,反而,随着时间的集聚,愈发浓重。白天还好,被事务缠身,无暇思量。但到了晚上,回到自己的住所,这种愁绪便涌上心头。 孤单引发思量,明月更添愁绪。这天是望日,舒晏自己做些简单的饭食,坐下来吃着,他就想起小默来。厨房中满是他的影子——那个在精打细算的情况下每晚都精心为他准备精致晚餐的身影。他不是追求美食、追求享受的人,但小默做的晚餐,他确实要比平时多吃些,这不可否认。一则是因为卓绝的厨艺,更多的是因为两个人相处的愉悦。 去了趟厕所,习惯性地翻了牌子进去。出来,看到墙上挂的牌子,他又想起小默来。上厕所翻牌这种“荒唐”之举,现如今已经成为习惯。这都是小默和自己的所为。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想笑,笑那个倒霉的叶舂,笑自己写的牌子上的文字,笑小默怎么会有这么个想法。 拿起本书坐在灯前,未读几行,竟有些心不在焉,隔着忽明忽暗、恍恍惚惚的灯火,仿佛小默依然坐在对面,或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读书,或是让自己教他读《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寤言不寐、愿言则嚏”、“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诸如此类的诗。 “芷馨姊学过的诗,我也要学。”这是小默曾经说过的话。舒晏曾经说过,让小默称芷馨为嫂嫂的,但小默不听。舒晏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提到芷馨,小默的反应都会异常,不是莫名的兴奋,就是莫名的感伤,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的发脾气,甚至连他吹的笛子都会变得哀婉一些。 【本书因各种原因出现过断更,但不会太监,因为已写完,敬请放心。】 第一百零四章果断一别(2) 想起那把紫玉笛,他又回忆起了与小默刚相识的时候:小默怎样的将芷馨送给自己的花扔下水,不会游泳的他又怎样的傻傻的跳下水,怎样的遇到杀手,又怎样的用笛子制服了他们。 他救过我的命,精心为我做喜欢的食馔,潜心为我谋划一场别具一格的冠礼……小默对我真的很好,跟小默在一起的日子当真快活。 只是他的脾气很怪,不光脾气怪,行为更怪。舒晏躺在床上想,同处一室这么久,从没看见他裸露过身体的半寸肌肤,不光他不裸露,还不允许我裸露,他的房门从不许我走进。一个贯走江湖的人居然这么腼腆,简直不可思议。 舒晏想着小默的笑容、他的装束、他对自己发过的脾气、他的怪异……种种种种。 小默已经走了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来,舒晏感到了从没有过的空虚失落。不知怎地,同样是好兄弟,自己跟若馨也情同手足,而且若馨跟自己是一起长大的,十几年的交情了,但跟若馨分别已快一年了,自己从没有过这样的空虚失落感。这种感觉倒像是跟芷馨刚刚离去的时候差不多…… 想到这里,舒晏猛地打了个机灵——啊?难道自己真的像外人所说的那样,跟小默有龙阳之癖?不是吧,这太恐怖了!不光恐怖,而且恶心。他“蹭”地蹿下地来,跑到院中,用水瓢舀起水缸里的凉水,猛灌了几口。 一瓢凉水下去,看着皎洁的月光,想起去年中秋之夜,“从月亮上走下来的芷馨”,舒晏才感到稍微镇定了些。自己怎么会有这种龌龊的想法?自己明明是喜欢芷馨的,虽然直到芷馨死,我们都没有名正言顺地提起过,但那种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实实在在的男女之间的爱慕。自己绝不可能对一个男人有这种想法——即便他对自己好,即便他生得像女人。他只是我的好兄弟,我思念他,是出于我对他的担心。但是担心什么呢?担心他在路上有没有危险,还是担心他会不会回来?说不清楚,总之,是因为担心才引发的思量,这样想来,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舒晏对于小默,是错将异性当为同性;相反的,十七公主对于小默,是错将同性当成异性。当然,十七公主只是将这个“异性”当作一个会吹笛子、会做好食馔的大哥哥,用以排解宫中的无聊。小默临走前,给十七公主带了一封便笺。但十七公主正因为小默调侃自己而生气,所以当时并没有将便笺拆开,认为其中不过是给自己道歉而已。直到后来的几天,都没有看见小默,她才觉得不对,一打听,原来小默回家去了。她赶忙拆开那封便笺,可是为时已晚。少了小默,十七公主在宫中的生活又重归无聊单调。 平日,十七公主都会跟其他未嫁的公主们一起,向宫中的女尚书学习一些诗文、书画、女红之类。最近,掌管诗文教授的那名女尚书因年龄大而出宫了,杨皇后暂时还没有安排人来代替。不能学诗文,又不能听小默吹笛,这些日子,十七公主的生活很是无聊。 十七公主正在无聊烦闷之际,她听到一个消息——眼下正是春耕在即、春蚕将生的季节,皇上和皇后分别要去亲耕籍田和亲躬蚕桑,这可为她带来不小的兴奋。皇上带领大臣们亲耕籍田,那是男人们的事,与她无关。但是皇后亲躬蚕桑,她作为公主,可是要参加的。她不管这项活动有什么意义没有,只要到时候能够出宫耍一耍也是好的。 皇帝亲耕和皇后先蚕是两项一年一度的重要皇家吉礼活动,自周代以降,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大都积极奉行。进入农耕文明时代,以农为本,全国所有的政治、经济、军事行为全靠农业来支撑,各朝都不例外,农业是排在首位的大事,所以,有作为的统治者们就非常重视劝导农功。 皇帝亲耕,就是在春耕时节,皇上带领百官,在籍田里亲自示范耕种生产,以作为天下百姓勤劳耕作的表率;同样的,皇后先蚕,就是在春蚕生的季节,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带领后宫嫔妃、公主等内眷及各诸侯命妇等外眷在蚕室采桑饲蚕,以劝导天下女红。皇帝亲耕和皇后先蚕,正是整个社会男耕女织的一个缩影,而男耕女织,是当时先进的生产方式,是古人勤劳的体现,自给自足的重要手段。 当然,皇上并不是随意去哪里耕地,皇家是有自己直接经管的土地的,名曰籍田。晋时,皇家有籍田千亩,在洛阳城东郊南,洛水之北。魏朝皇室衰微,籍田并没有这样的规模。司马炎建立晋朝后,扩大了籍田的规模,但他并不采取强制措施从农民手中夺取土地,而是采取置换或购买的方式获取。 那时,用来耕种的工具叫耒耜。籍田千亩,皇上和大臣们只是象征性的推着耒耜走几遭。至于推几遭,古来的礼制中都有明文规定的:皇上三推,即推三个往返,诸侯大臣们按官级大小依次为五推、七推、九推。君臣们做完了表率之后,余下的耕种行为则是交由专门负责掌管籍田的人——籍田令组织完成。籍田千亩,种出来的粮食也不少,那它用来做什么呢?它主要作为一年之中的宗庙祭祀等用度。祭祀不能只用一种谷物,而是几种主要的谷物都会用到,预示着“五谷丰登”。所以,这就决定了籍田中的作物不可能是一种,而是多种多样,各种谷物都有。 是日,司马炎带领着文武百官,乘着车驾,出洛阳东门向南,直奔籍田而去。司马炎乘坐的车叫耕根车,是专门为亲耕而打造的,由四匹马驾驶。百官们依据各自的品级,也各有自己的车驾。三公、诸侯们乘坐的是三马车,卿大夫、两千石级别的都是两马车,没有专车的则几人共乘一辆车。根据五时服的惯例——并非只限上朝时所穿的冠服,青赤黄白黑,春季对应青色,所以,除了武卫人员外,所有参加亲耕的人都穿的是青色服装。连皇上司马炎也不例外,他头戴通天冠,冠上覆着一块青帻,身穿青色衮服,耕根车上插的也都是对应的青色旗,就连驾车的那四匹马也都要对应的青色,如果没有青色的马,就将它们的鬃毛和尾巴涂成青色。 舒晏和施比玉在这浩浩荡荡的车队末尾。本来,能参加亲耕的,应该是六百石以上的官,而舒晏和施比玉俱是四百石级别的小官,理论上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就像能参加御宴一样,他们两个俱受皇上的喜爱,特准他们参加。他们两个均没有坐马车的资格,作为秘书郎的比玉,他的标配车是一辆鹿车。而作为尚书郎的舒晏,他的标配车是一辆犊车。 舒晏以前从没有机会学习御车技术,这也是“通五经,贯六艺”之中,他唯一一项没有涉猎过的方面。自从做了尚书郎,有机会得以接触犊车,他便开始学习驾驭技术。毕竟,作为一名男子,掌握驾车技术不光在面子上非常必要,而且在实际生活中也是十分方便于自己的。虽然六艺之中“御”要求的是驾驭马车,但马车除了快一点之外,与犊车的驾驭原理是一样的。而且,犊车已成为当时士族阶层外出的普遍选择,因为那些士族之人不愿忍受马车的颠簸,更愿乘坐相对安稳的牛车。但是作为举行朝廷重大仪式的今天,马车和犊车乃是身份的象征,所有人都要按照自己的标准车驾来乘坐,不能乱来。 能参加这样的活动,舒晏心里是极愿意的,不但能够见见世面,而且,毕竟这是一项劝导农功的大好事。可比玉心里却不怎么欢喜。他一听“耕地”两个字就头疼,对他来说,耕地是一件耗费极大体力的事。确实,对于一个连抹布都没摸过的人来说,去推耒耜,想想就觉得恐怖。 昨日,他对他父亲抱怨:“耕地本来是那些农夫的事,耕与不耕,与我们何干?皇上非要弄什么亲耕,做什么表率,还非要拽上我们……” 施惠骂他道:“像你们这样级别的小官,洛阳城里遍地都是,能够参加这样的吉礼,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是莫大的荣耀。我正担心你下次的品状评语全无一点可圈可点的地方,正有这个好机会,你还不借此好好地在众人面前表现表现,竟敢在这里抱怨!” 比玉不敢争辩,赌气回到自己房中,阿妙、阿妍伺候他洗漱就寝之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守候着他入睡,而是不知道偷偷地躲到哪里去了。比玉心中烦躁,正想找两个爱婢发泄一下,可是他呼了半天,也没人应,只有两个老婢在外答应着,比玉气得让她们滚。原来,阿妙知道比玉身体羸弱,明天要去尝试他从没做过的“重活”,体力一定不支,今晚再接近女色,那还得了?所以她拉着阿妍躲到别的婢女那里去了。不但不能消耗他的体力,而且还要为他补充体力:她嘱咐厨房,明早的早餐中一定要为公子做一碗奶酪,因为奶酪能够有效增强体力。阿妙总算稍稍放了点心:这样一来,明天公子总不至于太不济吧! 吃了肉糜和奶酪的比玉与吃了粟米粥的舒晏随圣驾来到了籍田边。除了皇上外,百官们都在此下了车。舒晏见这千亩籍田甚是齐整,阡陌纵横,井井有条,不愧是皇家籍田,自与普通农家田地不同。也难怪,这区区千亩土地就有一个县令级别的官员经管着,能不齐整? 第一百零五章 亲耕籍田(1) 在这片籍田的中央有两座建筑,偏西南侧的是一座祠堂,供奉的是三皇之一的神农氏;偏东北侧的建筑是一座高坛,是专为皇上亲耕而建的耕坛。 神农氏是非常受后代尊崇的,因为他教给了人们耕种的方法,开创了农耕文明,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们都供奉神农。在亲耕之前,必须要用最高规格的祭品——“太牢”祭祀。太牢包括一头整牛、一只整羊、一只整猪,三种祭品缺一不可。比太牢次一等的是“少牢”,只有羊和猪,没有牛。在皇上车驾到来之前,早有掌管祭祀的太祝令将太牢准备好,供奉在神农氏像前。 司马炎的耕根车行至坛下,一名侍中适时跪奏道:“至尊降车。” 司马炎下了车,行至耕坛边,问道:“神农可曾祭好?” 大司农马上跪奏道:“神农已享,请皇帝亲耕。” 司马炎亲握耒耜,就听太史赞唱道:“皇帝三推三返。” 所谓的“三推三返”,就是推着耒耜将土地耕出一条可供撒种的笔直的垄沟来,直到田垄的尽头,然后从那尽头再耕回来,如此三次。大臣们都望着皇上,多少都为他担心。司马炎只有五十岁左右,而且还是戎马出身,按理说,要完成这样的三推三返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自从孙皓的那五千姬妾入宫以来,司马炎的身体状况就大不如前了。司马炎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弱了,但他毕竟是一位开疆拓土的帝王,怎能退缩?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袖子一挽,深吸一口气,双臂一用力,推起耒耜向前耕去,一个往返回来,他已经气喘吁吁了。 侍中石崇见状,奏道:“陛下,这亲耕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近世以来,汉魏诸帝亲耕的时候,往往都是只推几步,做做样子,就停止了,陛下年事已高,应该适可而止,何必这么执着,将三推进行到底?” 比玉看见皇上刚刚推了一个往返,就已经这样费力了,到时候自己要九推,可怎么办呢?他正在发愁,忽听见石崇对皇上的建议,便暗自高兴,心道:陛下你何必这样认真,你只要做做样子就行啦,这样的话大家就都跟着偷偷懒,此事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混过去了,岂不是好? 相反的,舒晏却在心里担忧:“如果皇上真的只是做做样子,数步而止,不按礼法来,那么大臣们一定也是不按礼法来。这样,从上至下形成一股虚浮之风,百姓们也会为之效仿,如此下去,那还了得?” 大臣们也都各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知皇上怎么说。司马炎歇了一歇,又拿出那股建立帝业时的劲头对大臣们道:“前朝皇帝亲耕,止于数步,虚有空名,没有供祀训农之实,徒有百官车马之费,那么,这样的亲耕还有什么意义?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亲耕,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高居庙堂的人体会到稼穑之艰难,借以训化天下百姓,怎可贪省一时之力,上欺神农,又下欺百姓?” 司马炎说毕,振奋精神,又推起耒耜,虽然吃力,但却完成了三推三返。舒晏见了心里高兴,比玉却暗自叫苦。 司马炎耕地毕,便升到耕坛上,边休息边看百官们稼耕。皇帝耕完,就该三公、诸侯级别的高官了,他们是五推五返;接下来的卿大夫们是七推七返;剩下的士一级的是九推九返。等大臣们全部进行完毕,只剩下舒晏和比玉了。 舒晏看了看比玉,笑道:“比玉兄,只剩下咱两个了,一起吧?” 比玉脸色苍白,不说话。他心中极不情愿,能磨蹭一会儿是一会儿,但最终还是逃脱不过。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并排站在垄头,各握了一把耒耜。这时,百官们都已耕毕,在围着耕坛休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累得不行,呼呼喘着粗气。 魏晋时期的士族阶层,讲究“出则乘车,入则扶持”,也就是说,这些人出门的时候要乘车,到家里下车之后要有人搀扶着。总之,连走路都不用自己的力气,平日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受过这种罪?施惠等老一辈的还算好,他们平日虽然也是养尊处优,但年轻的时候南征北战,总算有些底子,那时候,这种羸弱腐朽之风还没有现在这么盛行。越是年轻一些的表现得就越差劲,这股羸弱之风迅速在上层社会年轻人中间盛行,形成一股社会病态,并以这种病态为美。 司马炎和施惠等人都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一般年纪,一般英俊,只是各有不同风姿。 舒晏从从容容,双手握紧耒耜,腰部用力,随着两脚向前迈进,一条笔直的垄沟就被豁了出来。及至返回来,他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像空手走了一回路一样。对于用耒耜耕地,舒晏可是驾轻就熟,在家里他可没少做。他家里的耒耜老旧,皇家的耒耜不光所选用的木料、铁料是最好的,而且做工也非常精致,两相对比相差甚远,效果自然也就差得远了,所以他觉得,今天耕地要比在家时容易得多。 比玉知道自己躲不过,便将心一横,一咬牙,握紧耒耜向前推。同样的耒耜,在舒晏手中推得是那么轻松,在自己手中怎么这么费劲?他第一次体会到,看似软软的土地原来是如此的硬。他甚至想:既然土地是这么的硬,那么为什么人们还要去耕种?不如像远古人一样,男人打打猎、捕捕鱼,女人摘摘野果、采采野菜,岂不更好?何必受这般艰苦? 他在这里一边胡想一边吃力地推着耒耜行进,刚刚进行到一半,舒晏已经折返回来,等到他将一个来回推完,舒晏已经推完三个来回了。他气喘吁吁的,满盼着能够休息一会,可舒晏却并未逗留,开始四推。 “着什么急?寒门出身的牛犊子!”比玉在心里暗骂。不过,骂归骂,他知道耕坛上那么多人看着他们两个呢,自己虽然累,但也不能待太久,只好继续他的二推。 只一会儿工夫,舒晏便完成了九推。舒晏不光推得快,而且垄沟推得又直又深,再看看其他人的,不但垄沟浅,而且歪歪扭扭,尤其是比玉推出来的垄沟,简直就是蛇形一样。司马炎等人坐在高台上,看在眼里,都不住地对舒晏啧啧称赞。 比玉想:我虽然慢,但是只要再咬咬牙,终究有做完的时候,目前已经快完成四成了。咦——他这样想着,忽见舒晏完成了九推之后,却没有停手,继续推起耒耜。 “喂,你这田舍儿是疯了、傻了、还是不识数?你的九推已经完成,不知道吗?”比玉有点嘲笑地提醒舒晏道。 “谁规定的九推?”舒晏看了看满脸惊奇的比玉道,“九推是六百石级别的定额,你我只是四百石的小郎,当然要多些,十一推。” “十一推?你是胡闹!”比玉气得差点冒泡,“礼法上,亲耕有三推、五推、七推,最高的就是九推,从来都没听说过高于九推的,你怎么破坏礼制?” 舒晏笑道:“礼制上还规定,亲耕必须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参加呢,为什么让你我参加?你我只是四百石,按照官级越低,推数越高的原则,三、五、七、九之后,下一级当然是十一了。” …… 带着无限的艰难和怨恨,比玉最终也完成了十一推,只是他推得垄沟越来越浅,越来越弯。施惠看在眼里,又急又气。 比玉双腿绵软,汗流浃背,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登上鹿车回家。阿妙、阿妍知道今天公子一定很累,她们早早地在府门前张望着,准备迎接。见到比玉来到,双双上前,各扶一条胳膊,将比玉搀扶下来。以前,比玉走路要她们两个扶持,那只是惺惺之态,今天则是确确实实的需要。阿妙早就预料到比玉会累,可没想到会累成这样。他的腿好像不听使唤似的,两个人架着他,着实有些费力。回到自己屋内,早有人准备好了盥洗水。阿妍捧着,阿妙帮比玉把袍子脱了,准备帮他洗手。手刚一接触水,比玉便大叫一声,一脚将盥洗盆踢翻,阿妙、阿妍来不及躲闪,被水淋了一身。 “怎么了公子,水太热吗?” 比玉不说话,只叫疼。阿妍扳过他的手来看,吓了一跳。原来,比玉的双手竟然被磨出了好几个血泡。阿妙见了,心疼的差点掉眼泪。索性手也不洗了,直接为他洗了澡,喂过了饭,送到床上休息。夜里翻来覆去,睡梦间,更是呓语连连。阿妙则是整夜在旁边守候着。第二天醒来,比玉觉得浑身酸痛,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反倒比昨日更甚。于是他便不起床,只在床上赖着。阿妙两人从小就跟着比玉,从没见比玉受过这般罪。 书僮阿吉来问候几次,他见公子这样,知道他一贯如此,也不觉得奇怪。但那个匈奴奴阿壮,见了比玉这副样子,甚觉好笑。他想:如此一个年纪的少年,本该像牛犊一样健壮,可他竟然如此纤弱。想当年,我们的父辈那一代,华人英雄辈出,我们匈奴被打得俯首称臣,甚至愿意向中原归化,可短短几十年,他们的后代竟演变成如此模样,长此以往,华人休矣! 第一百零六章 亲耕籍田(2) 舒晏平日闷在尚书台处理公务、起草文书,很久都没有活动过筋骨了,今天劳动了一场,出了一身汗,甚觉爽朗。再加上看见皇上如此体弱,还仍然坚持按礼制的规定亲耕,很是高兴。当晚回到廨馆中,自己简单做了点饭,吃罢,兴奋之意尤未减,但是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分享他此刻的兴奋。虽有叶舂,但他自从当了这个良酿丞,正和了他的本性,每天都泡在良酿署,常常醉醺醺的,跟他能说出什么来?于是很自然地又想起小默来:“这家伙……也该回来了吧!” 大地回暖,万物萌动。窗外,舒晏与芷馨采兰赠药的那株兰花草已长出新芽。不知怎么,每次见到这株兰花草,他都觉得充满力量,尤其是在生活中、官场中遇到挫折的时候,看看它,就会有克服一切的动力。 新萌发的兰草更使舒晏兴奋勃勃,小默离开后的孤独则使他失落不安。他拿起小默留下的那柄剑,走到院中,狂舞起来,将亲耕未能发挥尽的兴奋之意尽情地挥洒出来。练到兴尽,自己洗漱睡觉。他躺在床上猜想:比玉今天肯定累坏了,现在应该是被一群仆人围着、呵护着。自己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被人伺候过,他想不透一个有手有脚的健康人,自己的生活起居却要由别人代劳到底有何必要。 第二天起床时,双腿稍稍有些酸酸的感觉。“这还了得?”他心想,都怪自己久不活动了,干了这么点活,舞了这么会儿剑,腿竟然会酸。在以前,这可是没有过的。这可不行,从明天起,每天早起都要锻炼一番,青年男子,没有一副好筋骨哪行!自此,他每天早上都要早起一会儿,舞上一通剑,然后再去做别的事。 亲耕过后,就要操办先蚕了。其实,自晋朝建立以来,皇上亲耕年年都在举行,而皇后先蚕却从未举行过,今年是头一次。皇上亲耕属乾道,皇后先蚕属坤道,二者应该缺一不可,可由于种种原因先蚕之礼已久废,在晋朝建立以前就是如此。自去年,有大臣奏明皇上:陛下圣明至仁,修先王之礼,亲耕籍田,皇后也应体资生之德,而如今坤道未光,蚕礼尚缺,有违礼制,所以恳请皇上尽快恢复先蚕之礼。 司马炎听了也深表同意,立即准备实行。蚕礼很长时间都没有举行过了,它作为一种正式的盛大的吉礼,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够举行的,这中间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除了要严格按照礼仪熟谙那一系列步骤之外,还要建造一系列的硬件设施。首先必要有蚕宫,蚕宫置二十七蚕室,有蚕宫令、蚕宫丞掌管,当然,蚕宫中的这些官也都是由宦官充任。此外还要建造一座先蚕坛,这座坛高一丈,方二丈,四面都设有登台的陛阶。除了蚕宫、先蚕坛,还要有采桑坛,是日,还要有供皇后休息用的帷宫等。 先蚕跟亲耕一样,并不仅仅是象征性地劝导天下女红,它生产出来的丝还有一项实际用途,就是为作祭服之用。 籍田在洛阳城东郊,采桑之林则跟籍田相对,在洛阳城西郊。先蚕是由皇后杨芷带队,带领着皇上的嫔妃、公主、有爵位的公侯夫人,还有一些后宫的女尚书等,清一色女人。 躬桑日,皇后未到之前,蚕宫先要祭祀蚕神。蚕神为两个,分别是苑寙妇人和寓氏公主。蚕神历朝历代都一样,但祭祀用规格不尽相同。汉时,皇后先蚕的祭祀规格比皇帝亲耕低一档次,亲耕用太牢,先蚕用少牢。到了晋朝,提升了先蚕的祭祀规格,也跟皇帝亲耕一样用太牢。 择吉日,皇后杨芷依礼制装扮,头戴十二笄步摇,身着青衣,青伞盖,乘坐着六騩马驾驶的油画云母安车。六马车是最高规格的车驾,除了皇帝和皇后之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乘坐。车驾规格如此之高,驾车的人也不是一般人物,而是九卿之一的太仆卿的妻子。太仆专管皇帝车马,皇帝出行,则作为皇帝的御用御夫。这样说来,他的妻子作为皇后的御用御夫也就顺理成章了。除了高规格的驾车人,参乘人员则是地位更高的三公级别的大将军之妻。可见,地位再高的人,在天子面前也都是奴仆。此外,还有宫廷女尚书戴着貂蝉,佩着玺绶陪乘。除了皇后外,其余的嫔妃、公主都乘着三马车,余下的各命妇、列侯之妻则都乘着其夫的标配车驾在后跟随,每辆车上都载着采桑用的钩、筐等物。 虽然参加先蚕之礼的都是女性,但一路上也必须有男人护送。车队最前面有洛阳令做导引,车队中也有司隶校尉、虎贲护卫、羽林郎将等护送。整个车队千乘万骑,行在御道中央,城里城外的老百姓们躲在两旁观赏着这一盛况。只不过这些女眷的车驾遮蔽较严,外人只能看见盛大的场面,却看不见里面的人。 在队伍的中间,十七公主坐在一辆油画安车上,听见外面车马萧萧,还有虎贲军喝道之声,知道两边一定有不少百姓,热闹非凡。在宫中闷得久了,今天可算有这么一个出宫的机会,哪能按捺得住?她毕竟年纪尚幼,便偷偷地掀开车帘,向外张望。见街两旁屋宇楼阁高低错落,酒旗门匾字字生辉,街上行人更是熙熙攘攘。 “哇,多么热闹!”十七公主感叹道。 “整个天下都是我司马家的,只可惜,我却难得一见。”宫中的景致虽好,但是闷得要死:建筑全是高屋大殿、金瓦红墙;人物全是宫女宦官;服饰全是绫罗丝绸。她看着街上各色人、各色衣装、各色车马、各色建筑,眼花缭乱,好似初到人间。一间大的门店前挤着不少人,门前的招牌上写着“水脂堂”三个字。“如水如脂,一定是卖胭脂水粉的店。”十七公主想着,便向内张望,但店门内站着三个人,挡着她的视线,一黄发、一黑发,两位婢女簇拥着一位少年。虽说是婢女,但却一点不比宫中的人物差。再看看那位少年——咦,这不是在御宴上,跟小默、舒尚书郎坐在一起的那位少年吗?想到小默戏弄自己选驸马的话,十七公主一下红了脸。 这一幕偏被比玉看在眼里。今天是比玉的休沐日,他跟阿妙、阿妍两人来自家的水脂堂选些脂粉,不想却正赶上皇后先蚕的车驾。别的车驾上的帷幕都遮得严严的,只有这一个,不但不遮掩,反倒自己掀着帘子。 比玉望着远去的车驾呆想:“这位娇美的宫人不知是何身份,论相貌,一点不输我左右的阿妙和阿妍。不过看她的年纪和装束,应该不是皇妃和宫女,难道是位公主?” 正是多风的季节。比玉正在痴想间,忽一阵风吹来,吹开了另一辆路过眼前的两马安车的车帘,车上坐着一位贵妇人和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娘伸出玉手忙去掖被风吹开的车帘。 这一瞬间,正与比玉四目相对。这位女娘初见一年轻公子,短暂互视之际,匆忙间略显一尴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仍然心如止水。 可这一瞬间却将比玉硬生生地僵在了当场,久久没有缓过神来。为什么呢?比玉自己也不大清楚。这位女娘美则美矣,却又不光是因为美,好像是有一种久违的,或是似曾相识的,亦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感觉。总之,他自己也说不出。酥麻半晌,看车驾,他知道这不是皇家的车,便想:“这又是哪位府上的闺秀,简直如天仙下凡。我今天交了什么运?不光见了一位美貌公主,又见了一位天仙女娘……”如此想来,再看看自己身边的阿妙、阿妍,也许是看的惯了,竟无一点颜色! 自从那年得到芷馨落水而死的消息,比玉心内受到不小的冲击,犹如被刀扎了一下。虽然芷馨对他冷若冰霜,虽然他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士庶鸿沟,也许是因为上巳节上的那枚漂流蛋,也许是因为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巧合,他也知道,他不可能娶一个寒门庶女,她也不会情愿嫁他,但是…… 来洛阳之后的这两年,曾有过很多人为他说媒。当然,女方全都是洛阳城内的豪门之女,但是,无一例外的,比玉都会拒绝,这种反感不知道源于何处。出于对芷馨念念不忘?一个死了的寒门女子,怎么可能?他自己也不愿承认?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两个温柔体贴、风流娇俏的如花美婢?不知道,反正他的身心之火都发泄在了阿妙、阿妍身上。 可是今天,不经意间窥视到了两位美貌佳人,却让他心头一颤,犯了心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自然不敢奢望,但是以我的家世品貌,那另一位女郎——应该是可求的吧? 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那位女娘是哪个府上的,比玉听了很是惊喜,暗自笑道:“原来这么巧。” 第一百零七章 先蚕之礼(1) 安车中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石崇夫人和她的干女儿芷馨。石家在晋朝的地位是相当显赫的,石崇的父亲石苞是开国大功臣之一,被封为大司马、乐陵公,无论是官品还是爵位都是最高等级的,真正的位极人臣。石崇虽然没有像其父那样的官品和爵位,但有其荫庇,地位也不容小觑。所以石夫人作为外命妇,奉命随皇后参加先蚕,而且被选为蚕母。蚕母是选有一定年龄、地位的列侯之妻担任,共有六位。芷馨并没有资格参加先蚕之礼,只因近日石夫人身体欠佳,芷馨担心母亲支持不来,而皇上的命令又不得推辞,没办法,只得由自己陪同前往,一路上好能够照顾石母。 刚才在路上,大风吹开了车帘,芷馨和比玉的眼神虽然有过一瞬的交错,但是两个人谁也没认出对方来。因为,他们两个人分别了四年多的光景了,那一年他们才十五六岁,这四年正是从孩童向成人转变的关键时候,男孩女孩变化都很大。再加上芷馨一向心如止水,除了舒晏,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任何一个男人;而比玉呢,更是以为芷馨已死,虽说是认真欣赏了这位“天仙女娘”一眼,但是他哪里知道这位“天仙女娘”就是芷馨呢? 来到西郊桑苑,皇后等人进了帷宫,所有护卫导引人员则守在外围。芷馨在帷宫中偷偷打量这些神秘高贵的宫中妃嫔。她本以为,皇上的妃子们肯定都是人间极品,今天必定满眼都是如天仙一般的女子,可是令她惊奇的是,眼前的这些妃嫔的长相,实在是有些不敢恭维,甚至远不如那些内外命妇。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长得好看的妃子们都留在宫中没有来?当然不是,这么重要的吉礼,有点名分的都要参加,哪能不来呢?这其中缘由源自司马炎的第一位皇后——杨艳,也就是现任皇后杨芷的堂姊,杨家一门二后。杨艳是司马炎的结发妻子,是太子司马衷的生母。杨艳皇后聪慧善书,资质美丽,但却有一点,那就是非常善妒。当年司马炎博选良家女子作为自己的妃子。这些女子到了宫中之后,杨艳负责把关选择,但这位皇后将貌美如花的一个不留,只选取一些洁白高挑的,司马炎若是看上了某个姿色好的,她必找各种理由给否定了,所以司马炎的嫔妃虽多,出色的却没几个。除了一个胡贵妃,姿色甚丽,司马炎甚是宠爱。杨艳很是忌恨,在她临终的时候,唯恐胡贵妃被封为皇后,就将自己叔父杨骏的女儿杨芷推荐给了司马炎,做了第二任皇后。后来虽然有江南五千美貌姬妾入宫,可那些人有名分的却很少,只能留在宫中,没有参加蚕礼的资格。 在这些资质平庸的妃子中间,有一个年少的公主,在周围人的衬托下,犹如杂草中的一朵鲜花,非常出众。同时,十七公主也看见了一群外眷命妇中间与众不同的芷馨。 此时,祭祀蚕神已毕,将祭祀用的牛、猪、羊肉分发给参加蚕礼的众人。皇后登上高坛,十七公主等人在坛东陪列。经过规定的仪式,采桑开始。 皇后躬桑,自然与普通百姓不同,要有两名女官,一人拿着钩子,将桑树枝钩弯下来,以便皇后能够伸手够得着采桑,还有一人端着竹篮准备盛装采摘的桑叶,然后授予身后的蚕母。两名女官已经准备就位,只差一个蚕母。石夫人在芷馨的陪同下站在其他几位蚕母中间,杨芷看了看芷馨,觉得这个女子很是端庄大气,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气质,很是喜欢,随后便选中了石夫人。石夫人正自担心,忽见皇后选了自己,这一兴奋,一下就来了精神,病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杨芷走到桑树下,两名女官一人手中拿着钩子,一人手中拿着竹筐分列左右,石母站在身后。拿钩的女官将一根桑树枝钩弯,杨芷亲手采摘桑叶,放入筐中。按礼制规定,先蚕之礼,皇后要采三条桑枝,其余嫔妃、公主们要采五条,外臣命妇分等级分别采七条、九条。可皇后刚刚采了一条,那名执钩的女官,也许是对着太阳抬头仰望久了,突然感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显然不能继续下去。杨芷见了大怒,呵斥这名女官退下。女官虽然退下,但躬桑大礼还要继续。她看了看身边,除了那些有点年纪的命妇,年轻女子也不少,但她都不中意,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芷馨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芷馨见问,慌忙道:“回皇后,妾名叫芷馨。”这一说,可把皇后身边的侍女吓坏了,因为皇后名叫杨芷,与芷馨的芷是一个字,犯了冲突,这可是大忌。侍女唯恐皇后生气,刚要提醒芷馨,没想到杨芷却丝毫没有在意,笑道:“你来代替那名女官,执钩采桑,你可愿意?” 芷馨道:“如果皇后不嫌妾粗笨,妾自然愿意。” 杨芷见芷馨说话大方得体,甚是高兴,便让芷馨执钩。采桑是农家最平常的事。芷馨对于采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只不过没有这般器具和排场。她熟练地钩下一根枝条,稳稳地攥着钩子。很快,皇后已将三条桑枝采完,执筐女官将桑叶交给蚕母,便升到坛上休息。 轮到十七公主了,她见芷馨自然天成,比自己稍大,但却十分稳重,便点名也要芷馨为自己执钩。芷馨欣然同意。皇后自有皇后的威严,为皇后执钩多少会有些拘束,但对于十七公主,自然就轻松多了,心神放松,不再那么紧张。她拿着钩子,望着桑树,便想起与舒晏一起采桑的日子来。那时候,他们还小,个子不高,够不到桑叶,芷馨就采低一些的枝条,舒晏常常爬到树上去采。 “晏哥,千万要小心,不要掉下来。” “没事的,不过你也要躲远些,万一我掉下去,不要砸到你。” “我不躲,万一你掉下来,有我接着,不会摔到地上,砸到我你就不会痛了。” …… 芷馨呆呆地回忆着那些远去但却清晰无比的画面,直到十七公主已将一条桑枝采完,她都忘了去钩下一条。 “想什么呢?”十七公主对神思远游的芷馨道。 “哦,没什么。”芷馨如梦初醒,忙去钩下一条。十七公主采桑的动作十分生涩且非常缓慢,她采不到两条桑枝的时间,都够芷馨采五条的了。芷馨看着她笨拙的样子,忘记了刚才的忧郁,转忧为笑。 “你笑什么?”十七公主忙乱中已微微出了汗。 “公主,像你这么采桑,采够五条,都已经晌午了,后面还有很多命妇等着呢,你让她们怎么办?” 十七公主回头看了看身后,果然,那些大臣之妻们一个个的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采桑,虽然焦急,但是却不敢言语。她转回头,看着芷馨,不好意思地道:“这活真的做不来,别说是做,连看都没看过,实在是难为人。” “虽说难做,但是你作为公主,限于礼制的要求也必须要做,别人代替不得。不过我可以教给你采桑的技巧。” “你会采桑?”十七公主不大相信,一个豪门闺秀,比自己强不了多少,怎么可能会采桑呢? 芷馨笑道:“我会不会采桑不要紧,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十七公主见芷馨说得很自信,便道:“你说说看。” 芷馨看着这个小公主将信将疑的样子,笑道:“采桑不能像你刚才的样子,你看看你采过的枝条上面,参差不齐,有的叶子被采断了一半,有的却采得太过,将枝蒂都采下来了。采桑最忌讳这样,因为枝蒂掉了,以后就不能长新叶子了。采桑不光手法要稳,而且采集的桑叶也要分类,最嫩的黄绿黄绿叶子要留给幼蚕吃;嫩绿嫩绿的叶子用来饲大一些的蚕,浓绿浓绿的叶子用来喂最成熟的蚕。不过现在你不必掌握这些,当务之急,先学会一些快速采桑的技巧要紧。” 芷馨将采桑的技巧简单地向十七公主说了,十七公主照着芷馨的话去做,果然速度提升了不少。她看看旁边的那些嫔妃、公主们,刚才她们比自己稍稍强一点点,现在却远远地落在后面,等到五条桑枝采完,那些人还在笨手笨脚地忙乱着。 嫔妃、公主们这一波采摘完了,就轮到这些大臣命妇们了,她们虽说大多有些年纪了,但毕竟经历多些,所以速度并不比公主们慢。 众人采桑俱完,蚕母们已将桑叶拿到蚕室饲蚕。杨芷皇后坐在先蚕坛上,很是欣喜。因为从魏至晋,先蚕之礼中断了多年,历经多位皇后都未能实行,没想到自己却完成了这一盛大典礼,真是一件承上启下的大功德。她越想越得意,便对众人道:“今日汝等陪本宫完成了一件旷古盛典,这是我等的荣耀。农桑是社稷之根本,而《诗经》是诗书之根本,今日之盛世,若是能吟诵几句与桑有关的诗,岂不是更添意味?” 众人刚刚听见皇后说盛典、荣耀等语,心中也觉得很荣幸,非常欣喜,现在一听说要吟诗,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将脑袋缩了回去。这些人不管是嫔妃还是命妇,以前也都是豪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的。但是那是待字闺中时候的事,自打嫁人以来,或相夫教子,或忙于争宠,哪还有工夫去读诗,即便以前学过的,时间久了也全忘了。 “有谁能?”皇后又问了一遍,仍没人应。 皇后的脸色有些沉了,刚要动怒,只见芷馨旁边有人站出来道:“我能。” 十七公主刚应了下来,便觉得后悔了,因为她虽然读过《诗经》,但是却并不熟谙。刚才只是因为年轻争胜,一时冲劲,说出了口,如果要让自己背诵,真的没有把握。 杨皇后却很高兴,道:“很好,十七公主,你作为皇家之女,金枝玉叶,理应做个表率,你就来几句吧。” 对于《诗经》,十七公主也会背很多首,但是关于“桑”的诗句只限于有点印象,要想流利地背诵,一首也不能够。她囧了半天,脸憋得通红,忽然想起一首来,只说了一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往下便顿住了,正没法下台,忽听旁边有人小声念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十七公主发现有人提醒自己,大喜过望,便照着提示背了下去,背了几句,又有卡顿的地方,那个人又会及时地提醒自己。她听出是芷馨的声音,但她此时来不及谢,更来不及崇拜,先将场面撑下去再说。 第一百零八章 先蚕之礼(2) 这段诗背完,杨皇后很高兴,虽然她跟大家都看出了是芷馨在暗中提示的十七公主,但却并不点破,因为那样对大家包括自己都没有面子。 “很好。”杨皇后点头道,“你还能再背一首吗?” “我……”十七公主扭头看了看芷馨,芷馨对她又点头又眨眼,示意可以。得到芷馨的鼓励,她便勇气大增,“能,当然能。” 杨皇后欣喜道:“好,既然能,那就再来一首。” 芷馨想了几首关于“桑”的诗,但内容都是充斥着哀怨、忧伤的,在今天这样的大吉礼上显然不合适,最后她选定了一首诗,这首诗也是她跟舒晏在孩提时代一边采桑一边吟诵过的,是描写年轻女子愉快的采桑情景的。那个时候的两个人,正如诗中所写,“闲闲泄泄”,无忧无虑。可是谁曾想到…… 无论多么真诚的誓言,多么真挚的感情,都抵抗不了上天的安排。 十七公主表面上转着眼睛,装作思索的样子,其实耳朵却伸向芷馨,专心等着听芷馨的提醒。十七公主也是很聪明的,芷馨只一提醒,她就记住了。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杨皇后听了大喜,诏令设下宴席,让大家宴饮,并赐绢给所有参加先蚕礼的人,对十七公主则另有赏赐。 比玉在外面游玩了一天,回到家,见父亲跟母亲正在谈着什么。他知道母亲今天也去参加先蚕之礼了,能参加这么高规格的盛典,父母当然很兴奋。比玉在门外听见他们言谈中提到什么:采桑、太牢、公主、《诗经》等,好象还有什么“提亲、不结婚永远长不大”之类的话。见他回来,都笑容可掬。比玉先给父母问了安,然后自己坐在一个独榻上,想自己的心事:怎么那么巧,前些时,我父亲还提起过石家的那位女郎,没想到,今天我居然遇到了,要是真能跟那位女郎成婚,我自然是愿意的。既然愿意,就必须要求父亲去提亲才行,可是,这种事,即便作为男孩子,也不好说出口呢…… “得儿,你低着头想什么呢?”施惠收起笑容问道。 “我……” “你什么?果然如你母亲所说,不结婚永远也长不大。你母亲今天跟随杨皇后参加了先蚕礼,这么荣耀的大事,你都不打听不问,甚至都不问候你母亲累着没有!” “算啦,不要难为他了,咱们快把提亲的事跟他说说吧。”王夫人很开心地笑说。 “提亲?给谁提亲?” “废话,当然是给你啦。” “我不要。” “混蛋,你敢不要!每次给你提亲,你都反对,你的那两个婢女能当什么,不过是牛马一般的奴隶罢了!仕途上你不求上进,你还想把祖宗香火断绝了吗?” “不要发火。”王夫人见丈夫动怒,忙劝道,“得儿,你也不小了,你在仕途上怎么样,阿母不管,但婚姻大事上,你是该着着急了。你父亲虽然有几房姬妾,你也有两位兄弟,但他们毕竟都是庶出,你可是施家的嫡子,以后施家整个产业是要你掌管的,所以你的任务就是先成家,早早地让你阿翁和我抱上嫡传孙是正经。” “阿母,我这次不是不同意,我想自己选。” “更胡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自己做主,你那《礼记》白学了不成?” “她可是一流的人物。” “我跟你说的这个女娘更是一流的人物,今天我在先蚕礼上见到的,不光人长得美,还温婉大方,最难能可贵的,那女娘既善女红,又精通诗书,这样的女子配你,你不喜欢吗?” 比玉心中只想着路遇的那位天仙女郎,任凭母亲将别的女子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他也无动于衷。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直跟你说了吧,这女子就是你父亲曾经说起过的石崇的女儿。” …… 巧,真的是巧上加巧。刚刚比玉还陷入两难境地——怎样开口让父亲向石家提亲和怎样应付拒绝父母逼婚后的打骂,而如今全都迎刃而解了。 比玉与父母不谋而合,这令施惠夫妇大为惊喜。虽然儿子同意,但还需要媒人才行。请谁当这个媒人呢?施惠夫妇一时没想好,比玉却早就有了合适的人选,自己的两个好友——夏侯门和荀宝。比玉知道他们跟石家有交往,所以上门去求,这二人听说是作伐这样的好事,哪有拒绝的道理,都表示愿意效劳。 择了吉日,二人受了施家之托,带着礼物,来到石家。夏侯门跟石府很熟,石府虽大,石家门人虽严,却一点也难不住他,领着荀宝很快就进得府中。夏侯门与石大公子相厚,所以二人对石崇夫妇以伯父伯母称之。二人行礼毕,石崇请他们在榻上坐了。石母已经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对于年轻男客自然不用避讳。 寒暄了几句之后,夏侯门便切入了正题。石崇夫妇听说是给女儿提亲来了,心中又是喜又是忧。有人给提亲,自然是喜事,怎么会忧呢?原来芷馨也像比玉一样,只要有人提亲,她就反感,石老夫人如果多说几句,她就翻脸,甚至整日的不吃饭。这可把石老夫人愁坏了,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都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没有嫁出去,着实让人焦心。但她却不能说得太深,毕竟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说深了唯恐女儿多心。 这两日,来提亲的媒人骤增。在前日的先蚕之礼上,芷馨的容貌、仪态、学识,让在场的人惊叹不已。参加先蚕之礼的都是有身份的贵妇。她们当中有很多人都相中了石家的这位女郎。昨日,石府上已经先后来过两位媒人,但都一如既往地被芷馨拒绝。而这一次…… 夫人偷偷给石崇使了个眼色,石崇会意,说:“婚姻大事,虽说父母做主,但也要先跟女儿知会一声为好,二位贤侄稍候,我们去去便回。” 石崇跟着夫人出了门,走到后面的一间书房,吩咐人去牡丹园请芷馨过来。 “施家的那位公子,夫君想必认识,其人品如何?”石老夫人对丈夫道。 “施家那位公子冠字叫比玉,就是取的“比德于玉”的意思,相貌自不必说,还有一股风流气质,正是现如今世家公子之态。” “那正好与女儿相配!”石老夫人听了高兴,又问道,“他的家世怎么样?在官场上,你们是不是站在一边?” “他家虽比不上我石家显赫,但也是门阀一族。至于他们父子属于哪一边的,不很清楚,施家公子初入官场,还没有政治倾向,他父亲处事也比较谨慎,不过他们肯定不是尚书系的,也应该是太子一党吧。” “那太好了啊,人长得般配,家世又配,立场也配,上哪找这么配的姻缘去?我看啊,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 “定了?你能当得起女儿的家吗?” “怎么不能?自古以来,谁不是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哪有做儿女的自己主张自己的婚配的?你别看女儿千不同意万不同意的,她只是抹不开这层害羞,哪有女人大了不想嫁人的?说开了,她自然会同意的。” “如果说不开呢?” “说不开?哼哼,只要我们答应了人家,收了人家的聘礼,恐怕就由不得她了。” 对于芷馨的事,石崇从来就不怎么管,他任凭夫人怎么去开导芷馨,自己便回客厅陪客去了。 不一会儿,芷馨来到,推门进来,给母亲施了礼,她已猜着了母亲叫自己来所为何事,所以石母让她坐,她并不坐。 石老夫人也不勉强,笑道:“女儿啊,你也不小了……” “阿母,你要是说提亲的事,女儿就告退了。”芷馨说着转身就要走。 “慢着,听阿母把话说完。”石老夫人忙拦住她,并谆谆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没什么可害羞的。在如今,女孩十七岁就为大,这你也知道。你如果不是在我家,早就被官府拉去配人了。试想一下,真到了那个地步,官府可不管夫家什么美的、丑的,老的、小的,穷的、富的,你遇到什么人就要嫁什么人。而今天我为你选的这个郎君,不仅才貌双全,风流倜傥,出身豪门,家财无数,又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你们既有缘又相配,而且还正合你提出的一个择偶条件……” “我提出的择偶条件?” “对啊,你忘啦,你不是说过,你找夫婿只找汝阴的吗?这个人的籍贯就是你们汝阴的,当然,他家现在在洛阳定居,不回汝阴了,否则我可舍不得你嫁的那么远。他父跟你父在朝中都任散骑,关系又好,他府上离咱家又近,阿母想你了可以马上派人去接你。你想阿母了顷刻就可以回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芷馨一时无话可说,因为她确实曾经说过,要么不嫁人,嫁人就嫁汝阴家乡的,可她所说的要嫁个家乡人完全是特定在舒晏一个人身上。她情知没什么希望了,那完全是为了应付石老夫人的逼婚而随口说说的。不过,她一听见说是汝阴人,明知不会是舒晏,但还是忍不住问:“是汝阴谁家?” “就是上次我曾经跟你提到的那个,你们汝阴第一大豪门——施家。” “又是施得!”芷馨心里暗惊:难道我们两个人前世有什么宿债,还是这个世界太小了?为什么我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还是甩不掉他?我知道他的底细,他父亲在朝中做官,他好像也做了个什么郎,但他知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家来这里求亲,是冲着韩芷馨还是石芷馨?芷馨不知道比玉是怎么想的,但她只认定一个信念,除了晏哥,谁都不嫁!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女儿,这么般配的夫婿你都不要,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实话告诉你吧,今天你同意最好,不同意也由不得你了,现在施家的媒人正在客厅里,等着听信呢,你就等着做施家少夫人吧。”石母说完,一甩袖子就向外走。 听见“施家少夫人”几个字,芷馨又羞又气,忙上前拦住石老夫人,哭道:“阿母你怎么能这样?阿母你不能走。” 石母见芷馨拦着自己,便命令婢女们将她拉到一边,芷馨见状,索性就死死地抱住老夫人不放,无论其怎样呵斥、婢女们怎样劝解,她就是不放手。芷馨的一哭一闹,虽然石老夫人也很心疼,但她丝毫没有动摇自己的立场,她认为:长痛不如短痛,总之得有这么一回,今天不狠心,永远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母女两个就这么僵持着。 正在这难解难分的时候,忽见门上人慌忙跑来,禀报说:“宫里来人了,要见我家君侯。” 第一百零九章 宫廷女官(1) 石崇等人听了唬了一跳,不知何事,慌忙将那宦官迎接进来。原来此人并不是皇帝派来的,而是皇后宫中的。石崇和那人相对坐下,叫人献茶,夏侯门和荀宝则站在两边。 就连书房内的石母、芷馨等人也都安静下来,不再吵闹了。因为石崇平日为人豪横,既爱跟士族们斗富,又爱滥杀无辜,大得不义之财,石老夫人为此总是提心吊胆的,今天听见宫里来人了,担心石崇坏了事,哪有不害怕的道理?但她隔着窗仔细听那宦官说话的语调,很是客气,并不像有什么事,她这才稍稍放点心。 那宦官并不啰嗦,只寒暄了两句,便直奔主题:“在下此来非为别事,只是奉皇后口谕,请石侍中之女名芷馨的即刻进宫。” 石崇愣了愣,不明所以,笑问道:“不知皇后诏我女儿进宫所为何事?” 宦官笑道:“去了自然便知。” 石崇不敢怠慢,忙去后面通知芷馨及夫人。石老夫人正在焦虑,听了这个消息也很诧异。芷馨呢,听说让自己进宫,刚开始也觉得一头雾水,可是后来再一细想:自己刚刚被老夫人逼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已经被闹得心力交瘁,正不知怎么办才好。现在皇后让我进宫去,虽然不知为何,可也强似在这里僵持着。这样想来,她的心里反倒越发平静。 石母不放心,叫人准备好车,命芷馨的两个贴身侍婢春兰和芍药也同去打探消息。施家的求亲,石崇答应了一半,却突然有了变数,夏侯门和荀宝两位媒人也只能无奈地乖乖等消息。 芷馨被带进皇宫,皇宫极大,宫女宦官们来来往往的,穿梭不息,不过都在侧眼瞧着这个不同装扮的新面孔。走了一段路,她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忽见十七公主走过来接着,见芷馨来到,高兴地叫道:“馨博士!” 在满是生面孔的皇宫里,忽然看见熟人,芷馨觉得很是亲切,但她没听明白十七公主说的是什么,便笑道:“什么新博士、旧博士的,哪有什么博士?” “你呀,你就是馨博士,我们的夫子。” “我?——怎么成了你们的夫子?又怎么成了新博士?那谁是旧博士?” “哎呀,一言难尽,等见了皇后殿下,她自然会告诉你的。” 芷馨不明白,一边同十七公主走着,一边还想再问,忽然走至一座很大的宫殿前,上写着“明光殿”三个大字。十七公主小声道:“这就是杨皇后的寝宫了。” “皇后的寝宫?那皇上是不是也在这里?”芷馨不安地问。 十七公主笑道:“不在,皇上去哪个妃子宫里,他自己都说话不算。” “又在骗我呢吧,皇上还不是想去哪个宫里就去哪个宫里,有谁还能左右皇上的意思?” “羊啊。” “羊?” 看着芷馨一脸惊愕,旁边的人听了都笑起来。这时有一名女官过来,先简单地对芷馨教授了一下宫廷的礼仪,只说了一遍,芷馨便牢记在心。在宫女和十七公主的陪同下,芷馨进了明光殿,按照礼仪叩见了杨皇后。杨芷看芷馨虽然年纪轻轻,但初次进宫却并不慌乱,一举一动甚是得体,很是高兴,笑着让她起来,问道:“你言谈得体,举止高雅,一看就是名门闺秀,想必一定熟读过不少书吧?” “回皇后,妾只对《诗经》、《女训》略熟一些,《论语》、《礼记》,也稍懂一些,其余的书并未读过。” “很谦虚啊,不过读过这些书,对一个女孩子就已经很好了。在先蚕那天,我看你对《诗经》这么熟谙,是谁教你的?” “哦——”芷馨的《诗经》本是她父亲韩宁教的,但她对于《诗经》的喜爱却是源于舒晏,两个人自小就一起研究吟诵里面的诗句,所以舒晏对她的影响要大于她父亲。但此刻,芷馨却不能实话实说,只能扯个谎说:“是小时候,家里请的一位夫子教的。” “想必你那夫子必是一位名儒。” 芷馨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杨皇后召见自己所为何事,但是自躬桑那天跟她有过短暂的接触之后,觉得杨皇后人还不错。虽然尊贵,但是却像是很随和的一个人,再听今天的言语,很是和蔼,所以芷馨此刻没有了刚刚进宫时的小小紧张,变得更加轻松了。 她稍稍抬起低着的头,看见杨皇后今日的装扮跟在先蚕礼上的头饰礼服完全不同,只穿着简单的服饰,虽然简单但不失华贵。再看面容,虽然有些年纪了,但还不失风韵,在她年轻时,绝对是难得的一个大美人。 “这样说来更好了。今天诏你来不为别事,只因宫中缺少一位女博士,后宫的这些公主们学业失教。虽说女儿家不必读得许多书,但皇家的女儿自与民间女子不同,在学女工的同时还要多读些书为好。因为后宫自古就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场所。如果她们不读书,整天无所事事,必定会被沾染上这种习气,将来嫁出宫去,必会被人耻笑,败坏皇家的颜面。”杨芷边说边看着芷馨,虽颔首垂眸,但却有一股不屈不卑的气场,虽恭敬有礼却又不阿谀逢迎,继续道,“自前日见你,本宫就觉得你气度不凡,后又见你在背后暗中帮助十七公主诵读的《诗经》,不但诗句十分熟谙,而且选的意境也最贴切,足见你的功底,本宫很喜欢,所以我想请你来宫中做一个教书的女博士,你可愿意?” “要我做女博士?”芷馨有些诧异。 “对,就是要你做女博士。男人们太学里有五经博士,我们后宫自然也可以有女博士了。” “回皇后,恐怕奴家不能胜任。” “为何?” “因为我除了《诗经》,其它的四经都不通啊。” 杨芷听后哈哈笑道:“谁要你五经全通了?那太学里面的五经博士,虽然五经全通,但也都是分别教学,每人只教授一经。再者说,咱们女人家,学那些《易经》、《春秋》有什么用?所以呢,你只管教授《诗经》就好。” “可是……”芷馨虽说对《诗经》很是精通,但要让她做宫中的女博士,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那可是给公主当老师。 见芷馨有些踌躇,十七公主在旁边着急道:“有什么好‘可是’的?这件事我跟皇后都商量好了的。”她毕竟年幼几岁,凡事认为自己喜欢的别人也一定喜欢。因在先蚕礼上芷馨曾帮助过她,解了她的困局,又让她小小地风光了一下,所以她很喜欢这个大自己几岁的“才女姊姊”。 杨皇后威严而又慈祥的面容和十七公主渴望的眼神,一个圣命难违,一个盛情难却,两者均不容许自己不答应。 “好吧,既然皇后殿下和十七公主不嫌奴家愚钝,那我只能从命了。” “这就对了嘛。”十七公主高兴道,“我连你的住处都找好了,就在我的住处的旁边。走,我马上带你去。” 杨皇后道:“十七公主,你又胡闹了,人家虽然答应留在宫中,但总得让她回去一趟,跟家里交代交代才好。” “求皇后殿下不要让她回去,万一她回去之后反悔了怎么办?她家这么近,有什么好交代的?派个人通知一下不就得了?” 杨皇后笑道:“说了话就要算数的,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耍小孩子脾气?” 芷馨见十七公主如此说,正和自己的心意。想想刚才被石老夫人逼婚,虽说老夫人是善意的,但是却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回想起那个场景,很是心有余悸,正不知如何解脱,现在却有了这么个绝对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是天随人愿。她知道石家和施家都不敢违背皇后的旨意,但她暂时还是不愿回去面对老夫人。 “也好,我家里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就听从十七公主的意思,我就不回去了。我家里来人了,就在宫外候着听信呢,让她们回去转告家里一声就好。” 杨皇后虽觉诧异,但更觉欣喜,便命她跟随十七公主退出。 明光殿处在皇宫中的显要位置,而十七公主的住处却很偏远,芷馨跟着十七公主及其侍从穿廊过阶,走过好多宫殿。天色将晚,宫中处处灯火通明,照耀着巍峨的宫殿和华丽的人群,犹如天上仙境一般。一路上,芷馨发现很多宫殿门外都有一个怪现象,那就是门前都插了一些竹叶。她有些不解,便问十七公主道:“公主,这一路上,我看见很多宫殿门前都插有竹叶,难道有什么讲究吗?” 十七公主笑道:“当然有讲究。” “什么讲究?难道是宫中特有的风俗?民间可从未听说过窗前插竹有什么说法啊?” “当然是宫中特有的,不光民间没有,历朝历代的皇宫都没有,我告诉你吧,这可是我父皇的伟大创造呢。” “当今陛下独创的?” “对。” “却是为何?” “因为……”十七公主话未出口,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道,“我父皇来了。” 芷馨扭头,见在伞盖的簇拥之下,有一辆小车载着一个人轻轻缓缓地驶了过来。来不及细看,她就跟众人一起齐刷刷地拜伏下去。 皇上乃是天子,可不是谁都有幸能够一睹圣颜的。即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被百姓们奉为父母官的郡守、县令们都不一定够资格。一个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听见车子从自己身边走过,芷馨偷偷抬起头。她早就听说过当今皇上相貌奇特,特别是有两个部位的长度大大超过普通人:一是头发,据说司马炎的头发长得可以触到地面;二是手臂,双腿自然站立,双手可以垂到膝盖以下。 不过,芷馨此刻并没有去认真地瞻仰圣颜,因为她看到了一件更令她感到惊奇的现象——皇上乘坐的那辆小车居然是用羊来驾驶的。那辆小小的羊车载着皇上,皇上似乎并不加干涉,任其自由地在各个宫门前游走。这只羊东看看,西闻闻,最终停在了一处宫殿的窗前,啃食着窗上插着的竹叶,又在地上舔着什么。司马炎高兴地就此下了车,与此同时,这间宫殿里走出一位漂亮的妃子,欢欢喜喜地将皇上迎了进去。 皇上进去后,大家都站起身来。芷馨大感疑惑:“原来宫中处处与民间不同,不但窗前插竹,而且还有这么奇怪的小小羊车。” 十七公主扑哧一笑,神秘地道:“其实,你将竹叶和羊车这两个怪现象串联起来就好理解了。” 芷馨笑道:“怎么联系?宫中喂羊的方式也特别,羊爱吃竹叶,就将竹叶放到羊圈里让羊去吃不就得了,怎么还要这样放养?” “唉,谅你也猜不明白,我来告诉你吧。这件事还要从平吴那年说起。我父皇平吴之后,就把吴国那五千姬妾接进宫中来。在此之前呢,我父皇的原配皇后,也就是现任皇后的姊姊杨艳,极善妒,导致我父皇后宫妃子虽多,却没有几个出众的美女。先前的皇后死后,她的这位堂妹接替了她的位置。这位皇后却不那么嫉妒,接受了吴国的这五千姬妾入宫。这五千姬妾却个个都是佳丽,自她们进宫后,我父皇欣喜异常,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竟不知宠幸哪个好,于是他就想了一个奇葩的办法——命人做了一辆小车,小到可以在宫中任意行走,让羊来驾驶,我父皇坐在上面,让羊自由地穿行于宫中,最后停在哪个妃子门前,我父皇就留在哪里过夜。当然,由于姬妾众多,我父皇根本宠幸不过来,有聪明的姬妾便想出了一个争宠的办法——既然皇上留在哪里全凭羊的意思,就不如投羊所好。她们知道羊爱吃竹叶,又爱舔食盐,所以她们就弄来竹叶插在自家窗前,又在门前地上撒上盐,以此吸引羊过来吃,这招果然奏效,羊见到哪里有竹叶和盐便乖乖地奔那里去了。别的姬妾看这个方法好,便都效仿起来。于是乎,如你所见,宫中处处插竹,遍地撒盐了。” “啊?”芷馨听见十七公主如此说,又好笑又觉得荒唐,“这么说,今晚皇上就在羊车停留的那名妃子处过夜了?” “那当然啦。” 第一百一十章 宫廷女官(2)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十七公主的住处,这里虽然偏僻了些,又没有含章殿、明光殿那样高大宽敞,但却相对安静。有几个宫女正在门前望着,见十七公主回来,便上前迎接。十七公主带着芷馨找到她的住处,安排妥当,便去安歇。 芷馨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看,虽然不如自己的牡丹园宽敞,但却精巧无比,一应衣食、妆奁所用之物,自与民间不同。由两名女侍侍奉就寝,她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一天之内经历两次变故,好像做梦一般,翻来覆去的,过了很长时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原来宫里的人虽然都是金枝玉叶,起床却都很早。这让她有些小小的不习惯。当然,芷馨以前在汝阴的时候,起得要比这还早,因为她每天都要做饭、洗衣、采桑、下田、做女工、伺候病母。自从来到了石家,刚开始也不适应做豪门闺秀的生活,每天仍旧像以前一样早早起床,但起床之后却发现无所事事,不用做任何家务,也没有功课,渐渐地,她就入乡随俗,很晚才起床。在石府这几年,过的是养尊处优而又茫茫然、混混沌沌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不希望什么,也没有目标,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终结。这与自己在汝阴的时候截然相反,那时候生活虽然贫困,然而她的心中却充满希望,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目标就是跟舒晏双宿双飞,结为连理,想想自己的未来,即便生活苦些,每天也充满动力。 而现在,两名宫女正准备伺候自己梳洗。芷馨又恢复了早起的习惯,突然她觉得,自己又对生活有了一丝希望。虽然还是没有舒晏,但看着窗外的朝霞,想想自己女博士的头衔、《诗经》、教书,等等这些,又重新让她看到生活的价值。 早饭还没用完,十七公主就跑来了。芷馨问道:“咱们的书馆设在哪里?” 十七公主道:“咱们的书馆已经布置好了,就设在华林园边,园里不仅有各色花草树木,春夏秋冬四季景色各有不同特色,还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很美的。我们读书累了,就可以到园中赏景,岂不是好?” 芷馨微笑点头,吃好了饭,便同十七公主一起去往书馆。依旧是穿宫过殿,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向北望去,果然有一片大园,园中茂林修竹,高高的树梢已经挂上了丝丝绿意,因为离得远,分不清是什么树木。在树木的掩映下,一片清池正反映着清晨咄咄的日光。 芷馨正看得惬意,自己已不知不觉间跟随十七公主走至一座殿宇前。 “到了,你看,这就是咱们的书馆。”十七公主用手指着道。 芷馨抬头,见这座殿宇坐北朝南,玉石的台阶,雕饰虽不很奢华,但却很宽敞明亮,门楣上挂着一块门匾,光秃秃的还没有字迹。 芷馨看毕,诧异道:“这座馆想必已经立了有一段时间了,门匾上为什么还没有题写馆名?” “这座馆立馆确实有些时日了,在你之前也曾经有过几位女尚书授课,但不知她们是太过自谦还是水平不高,都不肯题写馆名,所以这门匾就一直空着。” “朝廷那么多的名士、太学里那么多的名儒,为什么不请他们来题写?” 十七公主“嗤”了一声道:“那些名士学问再高,终究是男人,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女人,如果我们女人的书馆让男人来题写馆名,会更被他们耻笑的。” 芷馨听了点头表示赞同,并暗暗佩服这位看似大大咧咧的小丫头竟有如此心胸。 走进馆内,见迎面墙的正中挂着孔夫子的画像,芷馨心里暗笑:原来这里也不能免俗。已有两三名公主在此等候,旁边都跟着自己的宫女,见芷馨来了,都一一见过了。一会儿工夫,又见几名宫女拥簇着三名公主来到。 司马家的女儿众多,年龄大点的已经出嫁了,剩下的这几个都跟十七公主年龄差不多,有的尚未婚配,有的有了人家还未成婚。 这些公主们一个个都衣着华贵,而且还颇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因为这些公主不比皇子们,司马炎对她们的学业没有硬性要求,所以她们对于她们的老师比她们的皇兄皇弟们更具有一种傲气,不必那么十分讨好老师。芷馨看在眼里,还没说话,十七公主先道:“人到齐了,在先生授课之前,我想有必要重申一下规矩,虽然咱们贵为公主,但是在这里,我们既然作为先生的弟子,就应该尊先生为长,不可以公主自大。” 下面一位公主道:“那是自然,我们的皇兄虽然贵为太子,他见了太子三师也是要行礼的。只是我们跟这位先生初次见面,不知怎样称呼?” 十七公主笑了笑道:“我以前跟先生有过交情,知道先生名唤石芷馨,但她的名字中的第二个字正犯了咱们皇后殿下的名字的忌讳,所以我昨天开玩笑称先生为‘馨博士’。但直呼先生的名字显然不大好,所以我认为不如改称先生为‘石博士’比较好。” 芷馨这才明白,昨天十七公主所说的“馨博士”的意义。现在想来,这个名字还蛮好听的,又听说她们要改称自己为“石博士”,她就有些不愿意了。因为她本姓韩,身不由己才到的石家,虽然自家是微不足道的寒门,石家是富甲天下的名门,但她的心里始终都没有忘本。 “石博士这个名字不好听,我们女人本应该像水一样,石头代表坚硬顽固,这样称呼,好像我顽固不化一样。我虽然是你们的先生,你们虽然是我的学生,但你们终究是贵为公主,我终究是一介民女,称呼我的名字也未尝不可。你们还是称呼我的名字吧,十七公主说得很对,我的名字既然与皇后殿下起冲突,那么就把那个字省掉,就直接称我为‘馨博士’吧,我很喜欢。” 众人听了道:“既如此说,我等就听从先生的意思,称‘馨博士’。” 芷馨点头。十七公主道:“馨博士,想必各位公主你还不认识,我把各位姊妹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颍川公主,这位是荥阳公主,这位是武安公主……” 芷馨听着十七公主的介绍,一边点头心里一边纳罕道:“我原以为这些公主们都跟十七公主一样,名称都应该是十六公主、十八公主之类,怎么她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很特别?不跟十七公主一样的叫法?” 正瞎猜忖着,只听颍川公主道:“馨博士,咱们也不急着授课,在授课之前,我想还是先把馆名题写了吧,那样显得正规些。” 大家也都点头称是道:“请馨博士赐馆名。” 芷馨推辞了一回,但见大家执意要求,她也觉得颍川公主说的在理,略一思索便道:“我想既然我们大家都为女人,就应该起个柔美点的,你们又都是金枝玉叶,所以以我拙见,莫若叫‘玉叶馆’如何?” “玉叶馆?”十七公主拍手道,“好好好,这个名字好,就叫这个。” 荥阳公主却提高了调门道:“既然把名字起了,还请馨博士不吝墨宝才好。” 芷馨听出来了,荥阳公主是有意为难自己,想见识见识自己书法的功底,看看自己是不是有真本事,嘴上能说得出,是不是也能从手上写出来。见十七公主也看着自己,芷馨也来了兴致,说办就办,吩咐道:“拿笔墨来。” 有宫女抬过来一张梯子,两个人扶着,芷馨攀上梯子,又有人递上毛笔和研好的墨。她看了看笑斥拿笔的宫女道:“题写牌匾怎么能用普通的笔呢?换斗笔来。”斗笔是一种很大的笔,一般时候用不到,那名宫女找了好一会儿才将斗笔拿来。 十七公主刚刚还很有兴致,不过她看见芷馨登上那么高的梯子,反倒替芷馨担心起来:“馨博士,你行不行?要是怕高,我可以让小宦官将匾摘下来你再写。” 谁知芷馨从小就登梯上树惯了,全然不在乎:“没事,梯子有人扶着,怕什么?”说实话,与登高相比,用斗笔写字对芷馨来讲倒是一个挑战。因为芷馨虽然用毛笔写字很有功底,但是对这种专门写大字的斗笔,她真的不在行。这种斗笔不光毛粗,笔杆也粗,就连抓笔的姿势都与普通毛笔不同。她抓起笔,蘸饱墨,深吸一口气,心中默想:凡事都是一样的道理,无论多大的字,其书写原理都是一样的。犹如庖丁善解牛,是因为他看到的不是整头牛,而是待分解的骨隙。想到此处,这块匾上虽然没有字,但在自己眼里已然映出“玉叶馆”三个字来。她拿起笔墨,不假犹豫,不做停留,刷刷刷,大笔一挥而就。 下面众人有的为芷馨担心,有的想看她的笑话,不想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芷馨已经写好,下了梯子。众人惊讶不已,开始拍手叫好,并暗暗佩服这位馨博士果然是有两下子的。 题罢了匾额,芷馨带领她们回到馆内,先拜了孔夫子,然后开始授课。虽说学生不多,但因她们以前都曾学过一点《诗经》,而且每个人的学习进度都不一样,所以芷馨就从第一篇《关雎》开始讲起,刚念了一半,就见荣阳公主站起身来道:“馨博士,你怎么能教我们这种浪荡诗?” 芷馨一愣,问道:“这诗怎么了?”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们以前的先生可是从不敢教我们这等诗的!” “原来是为这个啊。公主错了,《关雎》这首诗中男子的言语虽然有些轻狂,但那也是他对心爱的女子爱慕的真实流露,男子追求女子,这是很正常的呀?” “可是,它用雎鸠来暗示男女私会,这不是在误导年轻女子不守礼教吗?” “那雎鸠只是暗喻,我们女子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十七公主和武安公主互相看了一眼,笑道:“这首诗馨博士才讲了一半,我等还不明就里,荥阳公主怎么就知道其中之意了呢?还说此诗轻狂呢,想必自己已经偷偷研习过多次了!” 荥阳公主听毕羞得满脸通红。芷馨笑道:“不知公主读过《论语》没有?” “《论语》与《关雎》二者有关系吗?” “二者倒是没什么直接关系,不过《论语》中却记载了孔夫子评价《关雎》的话,说该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你不信我的,孔夫子的话你总该信服吧?” 荥阳公主看着墙上的孔子像,哑口无言。 这些公主们不比皇子们,更不比等着参加策试的太学、国子学里面的那些太学生、国子生,她们学诗书的目的不过是认认字,懂些礼仪、学些妇德之类,没有功名利禄追求,闲闲散散,所以每天的内容都不用着急讲太多,芷馨也甚觉轻松。但毕竟这些学生身份特殊,有时难免会有公主脾气,幸亏芷馨的学问令她们钦佩,又有十七公主在旁替芷馨相帮,所以每次都能将她们辩得服服帖帖。 第一百一十一章 豁然开朗(1) 申时,散了馆,十七公主跟芷馨一起搭伴回去。十七公主是个热心肠,才跟芷馨相处两天,便觉得跟亲姊妹一样。小默去了多日,她正寂寥无趣,芷馨的出现恰好填补了这个缺。而且,跟小默虽然合得来,那是因为两个人的性格相投,都是大大咧咧的,但是终归“男女”有别,不能过分亲近;跟芷馨相处,两个女孩家,则可以随意得多。 芷馨见她如此开朗,便将出心中的疑惑问道:“十七公主,我有件事不明白,想要问问你。” “什么事,你说。”两个人并肩在前面走着,随从都跟在后面。 “馆中的那些公主们,为什么都有个奇怪的名字,什么荥阳公主、颍川公主、武安公主的,而你却称十七公主呢?” 十七公主正兴兴地走着,忽然听见芷馨问这话,立刻停止了笑容,脸变得阴郁起来。 “怎么了?”芷馨见十七公主神情突然转变,知道其中定有隐情,便道,“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讲的,就当我没问。”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十七公主挤出一丝笑容,放慢了脚步,走到一处曲廊边,手扶着白玉栏杆,缓缓道,“馨博士,你不懂,我们皇家看似尊贵,但其实也分三六九等,民间有种说法叫‘母凭子贵’,但是在宫里,大多数情况是‘子凭母贵’。我们这些皇子皇女的地位高低,大多仰仗我们母亲的身份。我父皇的姬妾众多,没名分的不可计数,有名分的除了皇后之外,还有三夫人、九嫔、美人、良人等十几个等级。她们也像朝中官员一样,按等级享受待遇,等级高的位视三公,等级低的不过八百石。贵人、夫人、贵嫔是为三夫人,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是为九嫔。皇后和三夫人的子女自然尊贵无比,九嫔的子女自然要低一等,美人、良人以下则要更低。我母亲还好,是个修仪,只可惜呀,她受到陷害,蒙冤而死。母亲落到这种下场,我这个做女儿的还能受父皇待见吗?” “你说的这些,我倒听得明白,只是你并没说明你的称呼跟她们不一样的原因呀?” “怎么,你还不明白?你们家世代公卿,你父亲又是我父皇身边的近臣,对于皇家的事应该很清楚的,你作为他的女儿,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皇家的事?” 十七公主哪里知道石崇这个女儿的真实情况!芷馨从十六岁才进入石府,到如今只四五年光景。这期间,除了跟老夫人相处如真母女之外,跟其余人基本没什么接触。她的所谓干父亲石崇,平时不是陪王伴驾,就是敛财作乐,连亲子女都不甚理会,何况是这个夫人强认的干女儿呢?而芷馨呢,作为普通民间长大的女子,当然不可能会懂得这些事? 当然,芷馨不能以实相告,她略略一顿,便道:“我父亲虽然是皇上的近臣,但是皇家的事他从不肯向别人透露,即便是在家里。” 十七公主听听也有道理,便继续向芷馨道:“本朝的规矩,皇子们大多封王,我的那些兄弟们都有自己的封地,并以封地来给自己冠名,比如,我的皇叔齐王司马攸、我皇兄楚王司马玮。只是基于前面讲的原因,他们所属封地的好坏、封国的大小,全由他们的母亲的地位决定。而我们公主也一样,长大了也会被父皇赐予一块封地,比如荥阳公主、武安公主、颍川公主,都是她们封地的名字。只不过公主们的封地要比皇子们的封地要小,在食俸和子孙承袭方面也跟皇子们有差别。” 芷馨听到这里,突然就明白了:“噢,就是说,同样是一个父亲生的子女,因母亲地位有高低之分,就有着不同的待遇,有的被封为大郡的某某国王、某某公主,有的则被封在小地方,像公主你这样的,母亲没有了,或者是母亲没有地位的,即便如今早已过了及笄,还可能没有封地,只以出生时的排行作为称号。” 十七公主点点头:“有封地的王子、公主们不光可以按比例从封地食租税,而且还可以世袭罔替。”她说到这里,已经委屈得闪着泪花。 “也就是说,公主你若是有封地的话,如果以后下嫁于人了,那么你的爵位还可以传给你的儿子,对吗?” 十七公主的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听到“嫁人”、“儿子”这些字眼,有些害羞道:“我不是考虑以后,就只眼前,同样的兄弟姊妹,有的人身份显耀,而我等则碌碌平庸,岂不是很令人不忿吗?” 芷馨听了十七公主的话,咂咂舌,心内着实为她同情:原来她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儿,虽说生长在皇家,虽说皇宫恁大,可谁会真心照顾她?天下没有母亲的孩儿都有一样的苦楚。 这深宫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欢乐的。所有人都围着皇上一个人,那么多的嫔妃、姬妾,皇上不可能宠爱所有人,也不可能只宠爱一个人。她们得宠的时候,无比的光鲜;失宠的时候就无比的落寞。不光是那些受冷落的妃子,就连那些皇子、皇女们,也是如此。司马炎几时还曾记得有这么个失去母亲的女儿? “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说不定皇上还觉得你小呢,等你嫁人之时定会给你该有的待遇。” 芷馨很为十七公主鸣不平,但却无能为力,想不出什么办法,只有好言宽慰她几句。 两个人离了曲廊边,刚走没几步,就见一名宫女跑来,对芷馨道:“皇后召见馨博士。” 十七公主问道:“可知是什么事?” 那宫女道:“石侍中夫人来觐见皇后,说要见见馨博士。” 芷馨听了,心内一阵恐慌:石老夫人怎么来了?难道又要拉我回去逼婚?她这样想着,脚步自然也跟着踌躇不前,一步分为两步,三步倒要退半步。 十七公主见了笑道:“真是怪事!以往,别的女官的家人来探望她们,她们都欢喜得不得了,你的母亲来了,你应该欢喜才对,怎么这样迟疑不前?” “呃……公主,你不知道,我母亲可能要拉我回去。” “为什么要拉你回去?你母亲不同意你来后宫做博士?” “我只是猜测,还不清楚她的来意。” “你的意思呢?我猜你是愿意留在这里,而不愿回去的对吧?” 芷馨点点头。 “只要你愿意就行。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回去的,她们更不敢违抗皇后的懿旨。” 芷馨听了十七公主的话,增加了勇气,不再畏畏缩缩,迈步直奔明光殿。 原来,那天芷馨进宫后,春兰和芍药在宫门外得到了芷馨做宫廷女博士的消息,便回去禀明了石崇夫妇。石崇夫妇听了,惊讶了半晌,便将此消息告诉给正在会客厅焦急等待的夏侯门和荀宝。刚刚石崇已然应允了施家的婚事,但是此刻,他又收回了一半。夏侯门和荀宝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去通知施家。 石崇夫妇此刻又是惊喜又是无奈。石老夫人只考虑芷馨的个人幸福,所以她的无奈多一些。而石崇是个善于逢迎机变的人,此刻他更多的是惊喜。因为,宫廷女博士品级虽不高,但是却能够近距离接近皇后、公主们,别看她们没有什么权利,但她们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如此想来,这真是一件大好事。既是好事,那一定得感念皇后恩典,进宫谢恩是必须的。只是去后宫谢恩,自己却去不得,只得让自己的夫人前去。他便撺掇夫人进宫谢恩。石老夫人正自郁闷,当然不愿意去,但是却不得不听从于丈夫,答应明日前去。 芷馨随十七公主进得门来,先见过皇后,然后,走到老夫人近前。她见石母满脸慈爱,就像以前一样,却又想起昨日她逼婚时的严酷模样,非常害怕,唯恐令自己回去,百感交集,叫了声“母亲”,竟带了哭声。 石母拉着芷馨的手,安慰道:“女儿啊,咱们石家世代沐皇恩,你进宫做一名女博士,说明皇后殿下很看重你,那又是对咱们石家的一项恩典。你不要担心别的,阿母此次来,就是来向皇后殿下谢恩的。家事不如国事大,你在这里要好好地教授公主们,女官总是有期限的,你的终身大事等你出来之后再定。” 听老夫人如此说,芷馨悬着的心一下落到肚子里:噢,原来母亲进宫,竟是来谢恩的,并没有拉我走的意思。十七公主说的果然不假。 十七公主在旁边,也不知道石老夫人此来是什么意思,她虽然拍着胸脯说过:谁都不敢违抗皇后的懿旨,但她心里却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只等着听石老夫人怎样说,心里又盘算着,如果石老夫人要拉芷馨回去,自己要怎样向杨皇后求情。此刻,她见石老夫人如此说,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便也放下心来。 芷馨又想起自己的两个婢女来,便问母亲道:“春兰和芍药怎么样?” “她们两个也来了,毕竟你们年轻女孩子常在一起,主仆亲如姊妹,一旦分离,甚是不舍。” “她们在哪里?怎么不见?” 石母笑道:“皇宫禁地,外人怎么能随便进入,她们现在宫门外候着呢。” 杨皇后道:“既然来了,就让她们进来吧。” 芷馨听了忙谢恩,随后就有宫女到宫门外去宣。不一会儿,春兰和芍药宣到,不敢进殿朝见杨皇后,只在殿外,芷馨三个人拉着手亲密了一会儿。 十七公主道:“既然她们主仆这么亲密,莫若让她们也进宫来服侍馨博士,岂不好?” 石母道:“那敢情好,我正担心女儿初来乍到,在这里不习惯,没个说话的人,只是摄于皇家的规矩,不敢妄求。”说罢,便暗暗看着杨皇后。 杨皇后见了此情此景,也为了让芷馨在这里安心,便应允道:“也罢,就让她们两个随馨博士进宫吧,我倒省了两名宫女。” 大家俱个高兴,忙又谢恩。天晚了,石母要回去。春兰、芍药二人暂且跟随老夫人回去,收拾牡丹园中三人应用之物,明日再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豁然开朗(2) 送走了石老夫人,天已晚了,芷馨和十七公主就一起回到她们自己的住处。 春意暖暖,傍晚也没有了寒意。十七公主吃毕饭,因日间看芷馨的神态有些怪异,心中不明所以,很是好奇,便想问个究竟。她来到芷馨的房间,见芷馨心情畅快,跟昨日大有不同,便问道:“怎么,刚刚一会不见,神情怎么转变这么快?” “我有吗?” “当然有了,你没见你怕你阿母拉你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芷馨摸了摸自己的脸,开心地笑了笑:“总之,现在没事了。” “现在虽然没事了,不过我很想知道,你阿母拉你回去到底为何?你又为什么那么害怕?” 听十七公主问,芷馨收了畅快的笑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你有什么难处?我听你阿母说,你的什么终身大事,是不是与此有关?” 芷馨想:既然十七公主将她自己的心事说给我听,拿我当知心朋友,索性,我也将我的心事讲给她吧。想罢,芷馨就把逼婚一节讲给十七公主听,但并未言及以前的身世。 “逼婚?还有这样的事?” 芷馨点点头。 “也就是说正是你对那个逼婚束手无策、你父母已经应允人家一半的时候,我和皇后恰巧救了你?” 芷馨又点点头。 “男方是谁家?你为什么不同意?” “汝阴施家,其父现为散骑侍郎,他现在也在朝中做秘书郎。” 十七公主听了大声道:“啊?他呀,那位公子肤白俊美,风流倜傥,你怎么不同意?” “嗯?”芷馨诧异,“怎么,公主你认识他?” “哦……”此时,十七公主已然意识到不对劲,自己作为一名后宫公主,怎么会认识一位外面的公子呢?全是因为去年御宴的时候,自己偷偷跟随小默,在凌云台外不经意间看了几眼,要说认识,也是委屈了。她窘迫得不得了,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掐自己这张没把门的嘴几下,但话已出口,要想个理由遮掩啊……“我是听别人说的。你是知道的,现在洛阳城中,美貌风流的世家公子最受世人喜爱,稍不留神,就会出名的!” 芷馨看着十七公主的神态,莫名其妙的,她有些将信将疑,“现在天下的男人流行这种美了吗?” “可不是嘛,原来你这个侯门之女对世事一点不知,竟不如我这个久居后宫的。” “公主也喜欢这样的人?” “我?”十七公主又想起当日,小默非要自己说出舒晏和施比玉之中更喜欢哪种类型的话来,自己被耍过一次,不想今日芷馨又问同样的话题,怎可再次上当?便反问芷馨,“不要扯到我身上,你的事还没说完呢,你且说说,施家公子人物非凡,家财无数,你为什么不同意那门婚事?” “我不喜欢那种太温雅羸美型的男人。” “我不信,风流貌美的世家公子正是现如今女人择婿的标杆,你怎么会不喜欢?” 芷馨现在跟十七公主虽说情投意合,但是自己早就心有所属的话还是不好说出口,便将话题引向十七公主,对方又推过来,两个人就互相扯皮,闹了一会儿,更觉亲密无间,直到困乏了,便各自睡了。 次日,芷馨知道了宫里的规矩,不能赖床了,不等别人叫,在其他人之前就起来了。梳洗已毕,简单用了点饭,就到十七公主房里等她。两名宫女正给十七公主梳发髻,还没用早膳,见芷馨来得这么早,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我原本想等吃过饭去找你,没想到你这么早。” 芷馨浅浅一笑:“好久没有早早起过床了,今天一早起,心境格外不同。以后,我要天天坚持这个习惯。” 收拾好头脸,又有宫女端过来一碗肉粥、几碟小菜,十七公主胡乱吃了两口,便带着两名宫女与芷馨去往玉叶馆。照旧是先拜孔子,然后授课。刚讲了一会儿,就听见馆外有脚步声,又有人说话,好像不止一人。果然,馆门口来了两名衣着华丽的女人,后面跟着几名宫女。几名公主见这二人来了,都站起身见礼,口呼“婕妤、美人。” 芷馨不明所以,虽然不认识这二人,但是见公主们如此,知道她们一定是皇上的妃子,也只好向前施礼。 你道这二人为何而来?原来她们都是司马炎的妃子,曾经受过几天恩宠的,但是自打吴国的五千美女入宫以来,皇上的新欢太多,自然就失了宠。她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上一次,如此一来,自然不免烦闷、忧郁、百无聊赖。正在此际,听说皇后新请了一个女先生来教公主们读书,她们二人一商议:反正这日子也是空虚无聊的紧,不如咱们也去那玉叶馆,听那女博士讲讲诗,倒也有趣,不求学的多少,但求强如每天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岂不好?两个人一拍即合,于是便来这里找芷馨。芷馨听明了她们的来意,欣然同意,立刻安排她们坐下。这下可好,不光公主,就连皇上的妃子都成了自己的学生了,她又紧张又高兴。这一高兴,免不了压堂,自然要多讲一阵子。 课散的时候,芷馨和十七公主刚出门口,就看见了早已守候在门前的春兰和芍药,几个人高兴了一回,一起结伴回去,到了十七公主的住处,芷馨跟她道了别,刚要走向自己的房间,十七公主却拉住她笑道:“今天在我这里用膳吧,我为你接风。” “为我接风?为什么?” “就因为你我有缘啊,你在先蚕礼上帮了我,你进宫作女博士也有我的建议,现在你又是我的老师了,所以我应该为你接风啊。本来应该昨日的,但是昨日太晚了,没有准备,就改在今日了。” 芷馨今天觉得有点累。首先就是因为石母逼婚的事闹得她心烦意乱,刚刚才缓过一点精神来;其次呢,突然来到了这个新环境,连日来觉都没怎么睡好,在石府养尊处优久了,早晨又早早地起了床;再次,这两天在书馆,虽说没教多少内容,但是她第一次教书,面对着这群金枝玉叶,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我很累了,就各自吃点吧,在哪里吃不都是一样的吗?” “哪能一样呢?宫里人的食馔分为三六九等:皇上、皇后是最高等;其余的嫔妃们又分为若干等,公主们的食馔大多跟随其母;你们女官和有身份的宦官们又是一等;其余没地位的小宦官和宫女们是最末等。” “既然都是有标准、有定例的,每个人都要遵守规定,不能超出额外,那还准备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十七公主神秘地笑了笑,“现在宫中,除了太官署之外,又有一个珍馐署,我跟珍馐署很熟的,所以我托他们偷偷额外给咱们弄了几道肴馔。” “这个……”依芷馨的本心,自然是打算随便吃点什么,早早休息便了,但是她见十七公主为自己额外做了准备,好意难却,也只好应允了,“那好吧。” 十七公主见芷馨答应了,十分高兴,便叫人马上去珍馐署取肴馔。不到两刻时间,宫女们抬来两大食盒,十来样肴馔。两个人对面席榻而坐,侍女们在旁服侍。 这些肴馔虽然都是皇家上讲究的水陆奇珍,但是芷馨在石府却都是经常吃的。芷馨看了看,想道:原来石家的富贵果然名不虚传,虽然行车衣帐不敢越轨,但是若论吃,却跟皇家没什么区别。 芷馨本来食量就不大,这两日有些上火,所以食欲就愈小了。十七公主为芷馨殷勤布菜,本以为芷馨见到美味会大吃一顿,没想到她却吃的不多,便自顾自说道:“这些肴馔做得一定不很可口吧?我就知道,离了小默,他们这些蠢物什么都做不好。唉,真不凑巧,小默偏偏不在。” “没有啊,这肴馔很好吃啊。只是我天生食量不大,无论多好吃的东西,我都吃不下许多。” “那是你没尝过小默的厨艺,你要吃了他做的肴馔,管你食量大不大,保证你食欲大起来。” 芷馨放下箸,问道:“小默是谁?有那么夸张吗?” “当然有,小默就是珍馐署的署官,不过他很特别,是个宦官,又是个华羌混种。年龄跟你差不多,但是他却集天南地北全天下所有的烹饪精华于一身。” “真有那么夸张?” “是的啊,否则,为什么我父皇要把他诏进宫呢。他未做珍馐令的时候,在尚书台廨馆,跟一个尚书郎住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吃一起住,几个月下来,足足把那个尚书郎给喂胖了一圈。还有呢……” “还有什么?”芷馨听着十七公主的话,虽然觉得夸张些,但很喜欢她的这股热情,有意无意地问道。 十七公主坏坏地笑了笑,“还有就是想要娶你的那个施家秘书郎,他连太官署的厨艺都看不上,就喜爱小默做的肴馔。” 芷馨虽然嗔怒,但她知道这个十七公主就是这个性格,有口无心地乱说,她也不能十分计较,便转移话茬:“你说的那个小默,他去了哪里?” “他呀,说起来真是个怪人,在去年举行御宴之前还好好的,在御宴结束的次日,毫无征兆的突然就走了,只给我留了一个便笺,并没说要离开多久,也没说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一走就杳无音信……他临走前一定去尚书台找那个尚书郎道别的。” “他既是羌人,路途又这么远,不会不回来了吧?” “怎么会不回来?除了皇上和我都期盼他回来之外,那个尚书郎肯定也在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还有你的那个秘书郎……” “公主能不能正经些?” “哈哈哈,没有啊,我是说,有这么多人希望他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忠婢痴奴(1) 每一件事都有两面性。杨芷把芷馨召进宫,乐了芷馨和十七公主,却恼了比玉。施惠夫妇也很失望,只是出于皇后的原因,属于不可抗力,所以也并不算丢人。虽然求亲没有成功,好在听二位媒人说,石崇夫妇很乐意这门婚事,这让施惠很是高兴,毕竟石家这样的门户比自己要高得多,他家同意与自己家结亲,间接证明了施家在洛阳城中的地位。而且自己下一步该怎样走,还可以有多种选择:如果还想跟石家结亲,等石家女郎做女官回来,仍可以继续提亲,因为有了这次的承诺,自己肯定比别人有优先权;如果不想等石女郎,那么也可以随意去找别家,因为不管怎么说,提亲的失败是你石家的原因造成的。婚礼的礼制要求分为六道环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非到纳征——也就是给女方送达彩礼,不算正式订婚。如今连第一步都没有完成,即便自己反悔,石家也说不出什么。这样想来,施惠不但没了不开心,反倒觉得高兴了起来。 可在施家的后院,比玉的房间,氛围却不怎么轻松。比玉刚刚摔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大圆镂花玉佩,面朝内坐在金丝软榻上,房间内杯盘碗盏碎了一地,阿吉、阿壮等几个人在门口垂手侍立。 “公子,打了这些东西,倒不值什么,身体要紧,你这两天来,都这样不吃不喝,怎么行?快把这雪梨粥喝了吧,它最能祛火……”阿妍手里端着粥,站在比玉身后。 “谁说我有火了?”比玉怒目而斥,但他依然没有转过头来,好像在对墙发火。 从小到大,比玉动不动就耍脾气,阿妙、阿妍已经习惯了。每次,在两个人的耐心抚慰下,总能成功地将比玉哄好。不过她们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比玉发这种小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少,但却越来越不好哄了。 “没人说你有火。”阿妙从阿妍手里接过粥来,端至比玉嘴前,柔声笑说,“阿妍的意思是说,现在正是容易上火的季节,吃点雪梨粥,对身体可好呢。” 一阵静谧,并没有吼声,也没有碗碟破碎的声音。 “对身体好是吗?”比玉缓缓转过身来,声音并不大,“吩咐厨下,再做一大桶粥来。” “公子,你要那么多干嘛,又吃不完,不如先把这一碗吃了吧,以后想吃,随时可以做嘛!” “去做就是。”比玉不多废话,说完,又转过身去。阿妙没法,只得吩咐人去厨房做粥。 须臾,厨下端进一大桶粥来。比玉又命令,拿十个大海碗来,将粥盛在碗里,一一摆在案上。阿妙不知他的用意,只得听从他的吩咐,整整盛了十大碗。盛完了粥,比玉转过身来,平静而冷漠地对阿妙和阿妍道:“现在你们两个,每人五碗,将这粥吃下去,若能吃得下,我就听从你们的劝告,将那碗粥吃了。” 两个人听了大吃一惊。阿妍道:“什么?每人五碗?全吃下去?” 比玉点点头,面无表情。 “可是公子,这么大的一大碗粥,吃一碗应该刚刚好,吃两碗就要勉强,吃三碗就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要吃五碗……我们两个弱女子,怎么可能?” “不吃是吧,不吃就……” “怎么不吃?”阿妙打断比玉的话,“我吃,不就是五碗粥吗?只要公子说话算数。” “只要你吃下这五碗粥,我自然听从你的话,让我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好。”阿妙掇过一个胡床坐下,将袖子挽了挽,拿起筷子,端过一碗粥来就吃。 “阿妙你?傻了吗?五碗诶,吃不下的!”阿妍诧异地看着阿妙,但阿妙并不理会她,阿妍无奈,也只得坐下来,拿过一碗来吃。 两个人虽说在施家为奴,但她们确是比较高等的奴婢,平日从不做什么重活,也不耗费什么体力,所以她们跟富家闺秀一样,食量小得很。搁平日,吃粥就是一碗的量,两个人都差不多,吃两碗的时候几乎从没有过。所以在她们吃第一碗的时候并不费力,很快就吃完了。第二碗,虽然也吃下了,但速度显然慢了下来。第三碗吃到一半,阿妍就吃不下了,她觉得这碗雪梨粥跟前两碗大不相同,难以下咽得很,早已没有了香香甜甜的味道。 “吃呀,阿妍,你看这甜爽的雪梨,配上清香的粟米,多么和胃啊。”阿妙并不看阿妍,而是低着头,将第四碗粥端到自己近前。 阿妍此时已经撑得打了很多嗝,她将第四碗吃到一半的时候,肚子已经撑得不行,粥也已经顶到喉咙。而此时,阿妙已将第四碗吃完。她们互相看了一眼,阿妙不再说鼓励阿妍的话了,因为她知道,如果这样硬吃下去,恐怕会有危险。她也不能说话了,她怕一说话,自己就会忍不住吐出来。她用手揉了揉自己的上腹,以便胃里的东西能够下去一些。她料想阿妍已不能再吃,便哆嗦着手将自己的第五碗和阿妍的第五碗都拿在自己跟前。 “啊?”大家都惊讶地看着阿妙,她这是要将阿妍吃不了的那一碗也要吃了,也就是六碗的意思。 比玉也很惊讶,他没想到阿妙就为了劝自己吃一点饭,竟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他本心并不想伤害阿妙和阿妍,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向石家提亲不成,一腔怒火、委屈没地方发泄;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小就骄奢淫逸惯了,认为自己是高贵的士族,平时连庶族官宦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自己的奴仆?他拿奴仆们只当活的财产一般。不过,阿妙和阿妍可是他最喜欢的人,此时此刻,他也有些被感动,心肠一软,刚要免了阿妙,忽听有人抢在自己之前大声道:“慢着。”随后一双大手将阿妙拦住。 “阿壮,你要干什么?” 下人们看见比玉这样虐待二婢,虽然看不过,但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阿壮则不然,他看见阿妙为了比玉甘愿受这样的罪,心疼不已。他知道惹怒少主会没有好结果,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暗中喜欢的女人继续遭这等罪——“公子,让我来替她!” “你——不懂规矩的胡奴,这里轮得着你来插话?” 阿壮虽然生性鲁莽,但他也明白尊卑贵贱;虽然有一身蛮力,但在高贵的士族主人面前却渺小得可怜。他恨比玉,怜阿妙,却也不敢发作。“我……只想替她把粥吃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她们两个比?”比玉本想饶恕了阿妙、阿妍,现在见阿壮出面拦阻,反倒更加生气。他见阿壮吞吞吐吐,既说不出理由又不知难而退,就指着案上的八个空碗道,“也罢,你既然敢站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这两碗粥先放着,你将那八个空碗重新盛满,若能将八碗粥全部吃下,那我就免了阿妙、阿妍的那俩碗;如若不能,她们还将继续……” 阿妙和阿妍总算不用再继续,而阿壮,最终吃空了那八碗。 但阿妙看着阿壮被阿吉搀扶着缓步离开的样子,心里却很难受,毕竟他是为了自己。她很担心阿壮会撑坏了肚子。虽然他是个壮硕少年,食量比自己和阿妍大得多;虽说粥算流食,吃粥绝少有撑坏的情况,但奈何那碗却太大,八大海碗…… 阿壮虽然对她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但阿妙对他的担心、对他的感激,终究抵不过对比玉的关心。经过这一番折腾,比玉果然心情有了转变。阿妙趁此机会,不顾自己不舒服,哄着比玉将粥吃了。 粥终归是流食,不比饼、肉之类的硬饭。阿妙、阿妍、阿壮三人虽然当时撑得不行,但事后采取了一些措施,又经过了一夜的消化,到了第二日,三人都已无大碍。只是阿妙和阿妍还会偶尔控制不住地干呕。 比玉的情绪渐渐恢复正常,阿妙放了心。有人端进早膳,比玉现在也觉得对不住阿妙、阿妍,便笑着劝二人吃粥。没想到二人已成惊弓之鸟,最怕听见“粥”字,一见了粥,就纷纷跑到门外干呕去了。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跑来禀说:“夏侯公子和荀公子来了。” 夏侯门和荀宝是府上的常客,进大门是不用通禀的。他们往往是大步流星直奔比玉的房间,只在将近内宅的时候稍停片刻,容婢女通禀一声。 比玉知道他们两个一向如此,赶忙吩咐下人将凌乱不堪的房间打扫干净,还没打扫完,那二人已等得不耐烦了,不等回复,自己就走进小门来了。阿妙和阿妍正蹲在墙角干呕,正被二人看见,慌忙站起身向内间躲避。 夏侯门和荀宝手持麈尾相视一笑,在外间厅坐下,与比玉相见了,仆人献上茶来。他二人因受比玉之托,去跟石家牵线搭桥,本以为可以手到擒来,能够成就好事,没想到媒人没做成,二人很觉无趣。又听说比玉这两日有些状况,便向东宫告了假,来施家探望比玉。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忠婢痴奴(2) 比玉孤傲,并不善聊天。夏侯二人因作伐未成一事在比玉面前觉得没面子,也不知该说什么,所以三人虽是好友,一时竟找不到话题。三人中还是荀宝最善言辞,他突然想起刚进门时看见的阿妙和阿妍,便对比玉笑道:“比玉兄真是艳福不浅啊,恭喜比玉兄!” “什么艳福?又什么喜从何来?”比玉愣了愣,忽然若有所悟道,“哦?难道荀兄的意思是说,石家女郎那里又有转折了?” 夏侯门叹道:“皇命不可违,哪能轻易地有什么转折?” “既然没有,我何来艳福?喜又何来?” 荀宝对夏侯门笑道:“比玉兄金屋藏娇,而且还是双娇,焉说没有艳福?” 比玉想起躲在里面的阿妙和阿妍:“哦,荀兄所说的‘金屋藏双娇’指的是我的两个侍婢吧?呵呵,她二人可是你们见过的,我并非故意隐藏,只是她们今天有些不舒服,所以不愿见客,但不知我喜从何来?” “不舒服就更对景了嘛,比玉兄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雄姿英发,一箭双雕,两位姊姊双双受宠成孕,施家就要再添新丁,这还不算喜事吗?” “受宠成孕?”比玉更糊涂了。 “是啊,你就不要隐藏了,现如今洛阳城的名士们以不拘礼法为流行,主人宠幸婢女普遍存在,越礼生出孩子的也不足为奇。” “谁,谁说她们有孕了?” “比玉兄就不要狡辩了,刚刚我跟夏侯兄都已看见了,她们两个已经有了孕期征兆,蹲在墙角干呕呢。” “噢,你说的是那个啊。”比玉猛然醒悟,哭笑不得,“你们理解错了,什么受宠成孕,她们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 “不舒服为什么羞于见客?比玉贤弟太过谦谨。”夏侯门用麈尾拍拍比玉的肩,“我和荀兄原本因为给你做媒不成而深感愧疚,可如今看到此情此景,我二人实是宽慰了不少。” “夏侯兄说得没错,比玉贤弟只是对那石家女郎匆匆一瞥,就念念不忘,难道石家女郎真的强甚你那绝代双娇吗?你守着这两个天仙般的爱婢,她们又要为你开枝散叶,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二位公子错了。”里间门一响,阿妙走了出来。原来阿妙和阿妍因为胃部不适干呕,不想恰巧被荀宝二人看见,甚觉尴尬,慌忙跑到里间躲避。刚才三位公子在外面谈话,她们在里面也都听到了。起初,他们说金屋藏娇之类的话,两个人的反应都一样,只是笑,并没觉得有什么。但到后来,荀宝竟然妄猜她们有孕了,两个人就有不一样的反应了。阿妍听了,不但不怪,反而欣欣然,偷偷窃喜,以为是莫大的美誉,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结果,虽然没成事实,但有这样的名声,也是美的;而阿妙则不然,她知道这事关比玉的名誉,不能不为公子澄清一下,于是她就不管阿妍,自己独自出来。“我们公子乃是名门望族,又身居秘书郎,前途光明,最重声明。我等奴婢只是侍奉公子日常起居,怎么可能会不知高低,没有自知之明呢,请二位公子注意我家公子的名声。” “注意什么名声?阿妙姊姊,你就承认了吧,夏侯兄我们两个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真的没有的事,我们承认什么?我们只不过是昨日吃粥吃得多了,直到今天还觉得撑呢。” “吃粥能吃到这种程度?哼哼,鬼才信呢!是不是夏侯兄?” “嗯嗯,不信,不信。”夏侯门摇着麈尾道,“我最会察言观色,不过看阿妙的神色确实难以鉴定,你让阿妍也出来,让我一看便知。” 阿妙呼唤阿妍出来,但阿妍并不应声,好似没听见一样,却又好似不经意似的,干呕了两声。 夏侯门哈哈大笑:“呵呵,还证明什么,阿妍姊姊已经不言而喻了吧?” 大家都看着比玉,比玉刚才误以为石家那边有了好消息,兴奋了一阵,结果是空欢喜一场,没了精神。他对于自己婢女和两名好友之间的争辩不感兴趣,好像事不关己,随他们怎么说,怎么解释。 阿妙见比玉全然不管,情急之下,想起他曾经说过,夏侯公子懂些医理,她忽然有了办法:“夏侯公子,听说你懂医术、会把脉对不对?” “略懂一二。” “那好吧,既然懂医术,喜脉是最容易分辨的,现在就请你为我把把脉,结论自然分晓,强似在这里空口争辩。” “这恐怕不太好吧,你是比玉贤弟心爱之人,我怎么敢呢?” “这有什么?我只是我们少主的奴婢,又不是什么正式妻妾。再说了,你以医者父母心的心态诊脉,哪会有什么杂念?” 大家又都看向比玉,比玉点点头,表示同意。 阿妙坐在夏侯门对面,伸出玉臂,夏侯门道声“得罪”,闭上眼,将右手三指扣在阿妙脉门,诊了良久,收了手,睁开眼。 “怎么样?”荀宝问。 “没有,没有,果然没有。” “你到底会不会?确定没有?”荀宝还是不信。 “错不了,肯定没有。” “阿妙姊姊没有,不能代表屋里那位姊姊也没有,不如请阿妍姊姊也出来证实一下。” “砰”一声,阿妍推门而出,将脸一沉,对荀宝道:“我们受不受孕是我们自家的事,关你们两个什么事,谁耐烦让你们证实?”说完,一甩袖子,径自夺门而去。 阿妙见已证明了公子的清白,便放了心,随后也就出门去了。荀宝呆了半晌,晃了晃脑袋,有些怀疑地问比玉道:“比玉兄,有这么两个天仙般的美婢天天守着你……你真的能够洁身自好?” 夏侯门道:“比玉兄是不是嫌弃她们是奴婢身份,而不肯与她们沾染?” 荀宝道:“若果如此,那施贤弟就太傻了。女人从容貌说,有美与丑之差;从身份说,有贵与贱之别。不一样场合用到不一样的女人。明媒正娶,关乎礼制纲常,家族名誉,当然要选门当户对的,只要不是出自我们士族之家,即便貌若天仙也不能娶;若是私底下享用女人的时候,就抛开表面上的礼法名誉,只看肉体,不看衣服。这时候,女人最重要的是肉体和容貌,什么高低贵贱,不过是差在一张族谱、一身服饰钗环罢了。” 比玉仍旧不苟言笑。 夏侯门听荀宝将女人说得如此精辟,也禁不住点头称是,因为他们都是纨绔子弟,都身处相似的环境,对此都深有体会。但他见比玉仍旧木木的,不愠不喜不怒,知道他还为石家女郎的事阴郁着,就又劝道:“比玉兄,石家那女娘虽然貌美,但我以前曾跟你说过,她本不是石家之女,而是石家大公子抢夺来的一个寒门女子,并非真正石家所出,而且那女子性情十分贞烈,石大公子软硬兼施都拿她没有办法,贤弟你能驾驭得了吗?再者说,洛阳城内豪门仕女多的是,以贤弟的才貌,何愁找不到一个美貌佳人?” “对对对,贤弟你放心,你的事就包在我二人身上。”荀宝拍拍胸脯,“愚兄我并不是瞎说,据我目前所知,现在就有两个合适的人选,一个是前军将军的女儿,一个是左光禄的女儿,听说俱是貌美,贤弟你有兴趣哪一个?” 夏侯门也道:“听说左光禄的女儿不光貌美,而且还是正宗嫡出,依我看,就先将这位女郎给你说说……” “不需要。”夏侯门话没说完,就被比玉打断。 夏侯门被硬生生地怼在当场,荀宝忙接过话茬道:“这也难怪,比玉贤弟这几天心情还没调整过来,况且缘分这事可遇而不可求,要慢慢来。” 过了良久,热茶已然凉了。荀宝的手里还有少半盏茶,阿吉端来热茶,给夏侯门斟了,又要给荀宝换热茶,荀宝摆手道:“不必了,我在家服的药,不能喝热茶。” 夏侯门道:“怨不得荀兄今天这么神采奕奕,滔滔不绝,出门也不用人扶持,原来是服了五石散了。” 荀宝点点头,忽然他一拍脑门,道:“哎呀,你不说我还忘了,比玉兄现在心情不畅,形容憔悴,正是需要五石散调理一下的时候啊,你怎么不服用一点呢?” “我……” “你什么,不会是家里没有吧?” “有是有,只是在家父那里。家父对此管束甚严,说那东西是毒物,所以绝少允许我接触。” “哎呀,老世伯也是太严苛了,现在天下的名士、公子们哪一个离得开五石散?即便是皇族子弟、朝中大臣们也都服用,单单你家忌讳?” “这东西不光是祛湿散寒的药材,而且还能够美容健体,令人精神爽硕,忘乎一切烦忧,又能使精力增强百倍。只可惜,我今天没有随身携带,没法为你解忧。” 夏侯门道:“不妨不妨,如果比玉贤弟愿意服用的话,我这里倒是带了一包。”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小包药来。 “夏侯兄何不早说,快快拿来,给比玉贤弟吃下。”荀宝将夏侯门手里的药拿过来拆开,只倒了一半给比玉道,“你第一次服用,不能吃太多,这些就足够。”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初服五石(1) 这是一包粉末状的东西,绿的、白的、黄的各种颜色杂陈。它是由钟乳石、硫磺等五种矿物碾成粉末作为主要原料,加以一些辅料混合制作而成的一种药物。发明于汉代,流行于魏晋,尤其是魏晋的士族阶层中。当时的名流、上层人士们无不以服用五石散为时尚,如果谁脱离了五石散,谁就脱离了上层社会的圈子。这种药物原本是用作治疗伤寒的,但随着药方的不断改进,到了魏晋,就变成了纯精神刺激的药物了。 五石散是一把双刃剑,既有好处,又有很大的副作用:它能够令人神明开朗,给文人墨客带来灵感,又能使他们的性情变得癫狂不羁;能使人皮肤更加白嫩,服用久了也能使皮肤溃烂;能够体健有力,也能让人头晕腹胀;能使人精神百倍,也能使人失眠呆滞。总之,服用五石散者,都是贪一时之欢,败坏了身体,很少有不短命的。 施惠身为士族,家里自然常备有五石散,但那只是为了融入上层社会不得已而为之。他深知这种药物的危害,而且他极能自律,自己很少服用,对于比玉,他更是严禁接触。 比玉看着这包盛传已久的神秘粉末,有些犹豫不决。从本心上说,他早就对此抱有极大的兴趣了,因为这是时尚、士族阶级的象征。此刻,他胸中积滞着满腔忧闷,再加上两位已是过来人的好友的鼓励,当即就把他父亲的话抛之于脑后了。 阿吉服侍比玉将半包五石散吃下肚。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没过一会儿,体内就开始燥热起来。 荀宝和夏侯门看了笑道:“药性发作了,快拿冷茶热酒来。” 比玉一边解着衣带,一边问道:“为什么要拿冷茶热酒?” 夏侯门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服用这五石散极有讲究呢。我来告诉你它的药性药理。” 五石散热性极高,人吃完后体内就产生大量的热,而这热量必须要及时散发出去才行,而且要散发得当,否则就会致命。散发的最好方法就是走路,名曰“行散”,这也许就是以后“散步”的由来。由于体内燥热难耐,所以绝不能吃热饭,要吃冷食、喝冷水、穿薄衣、睡冷床,一切都要冷的才好,唯独一样绝不能是冷的,那就是酒。 夏侯门将服用五石散的注意事项给比玉说完,阿吉也将热酒冷茶准备好了,随后又端上来几碟肴馔,当然,俱是冷的。三个人就围在一起喝热酒。几杯酒下肚,荀宝提议道:“夏侯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难得今日高兴,我看啊,咱们两个不如将剩下的那半包五石散分着吃了,跟比玉贤弟一起痛快痛快。” 夏侯门欣然同意:“好,荀兄说得对,正合吾意。” 两个人服完药,又开始喝酒。比玉脸色红润,身上已是大汗淋漓,证明体内的热正随着酒向外散发。他先是将袍带解开,可仍然热得难受,索性就将袍子脱去,只穿着贴身心衣。他环顾左右,发现夏侯门和荀宝也将衣衫解开,里面并没穿心衣,而是坦胸露背。荀宝看着他笑道:“看来比玉贤弟要想成为名流还差得远呢。” “二位兄长,此话怎讲?” 荀宝道:“当今名士,还有谁像你这身装束?” “我这身装束……很贵的,哪里不好?贴身穿的是最舒适的软帛做的心衣,外面套的是上等丝绸缎袍,裁缝的手艺在洛阳城里也是数得着的,难道比你们的差吗?” 荀宝扑哧一笑:“谁跟你比面料、比裁缝了?是你这身装束太过时啦!你看我跟夏侯兄穿的什么?” 比玉看向二人,二人均光穿着一件极宽松的交领大衫,里面竟没穿内衣。“你们这样岂不是很不雅吗?” “不雅?不雅就对了。现在的名士讲究无视礼法,随心所欲。” 夏侯门也道:“你见名士中有谁像你一样穿着袍子,里面还穿着小衣?” “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穿袍子着心衣这种装束,显得太过拘谨,没有穿长衫这般洒脱,而且非常不利于服五石散之后的发散。同样是服了药,你看夏侯兄我们两个,只需把衫子解开便了,哪像你那般麻烦?” “原来如此。”比玉听完这二人的话,觉得受益匪浅,并在心里暗暗佩服他们,忙给二人斟酒。 此时比玉的大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亢奋,既很清晰又很混乱,全身上下也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很多以前的记忆出现在脑海中,儿时的、现在的,汝阴的、洛阳的。尤其是跟舒晏、芷馨、小默三人相处的场景尤其清晰——对舒晏处处优于自己的恨,对芷馨荒荒堂堂的爱,对小默莫名其妙的怕,还有就是对只谋过一面的石家女子不可自拔的痴…… 夏侯门见他如此,便问他道:“贤弟,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比玉哈哈狂笑两声:“似有一股无名之火,飘飘欲仙,又燥热难忍。” “你这是首次服药的关系,光靠酒力不能使药力散尽,这可不是好事,必须要尽快发散掉才行。我教你两种途径发散,你任选一种怎样?” “说。” “第一种方法,就是行散,有我二人陪着你,远远地走上一大段路回来。” “除了走路,第二种方法呢?” “第二种方法嘛……也要用到两个人,不过不是我们,而是你的那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夏侯门说到这,就和荀宝一起笑将起来。 荀宝接过来笑道:“服了此药,贤弟今晚一定雄姿英发。春宵良辰中,合欢锦帐内,颠鸾倒凤,无尽缠绵,保证你那两个美婢,向你跪地讨饶。” “诶,荀兄,刚刚咱们的话纯属多言,比玉贤弟正当妙龄,身边又有两个这么美的侍婢,他当然是选第二种了,陪咱们散步有什么意思?春宵苦短,咱们还是快走吧,免得耽误比玉贤弟快活。” “不,我心里现在飘飘忽忽乱得很,完全胜过我身体之火,我想要跟你们行散去。” “你可要考虑清楚,行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你长这么大,出门就是坐车,入内有人扶持,从没走过多少路,你确定能行?” “怎么不能行?不光能行,而且还一个仆人都不带。”比玉也学着他二人的样子,脱掉心衣,随手抓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道,“走吧。” “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二人就舍命陪君子吧。” 三人离了座榻,出门扬长而去,阿吉本来全程在一旁伺候,刚开始二位公子劝比玉服药的时候,阿吉就已相当害怕,怕吃出事来了施惠夫妇那里吃罪不起,但他毕竟是跟随少主的人,家主那里怎么说也是隔着一层,当然不敢违背比玉的命令。而且这五石散,他也见施惠服用过,并没有什么事,所以,虽然有点害怕,也并没有向谁禀报。他还存着一个侥幸心理:他原想公子服完了五石散,不过是闹一阵,多喝点酒罢了,过一夜也就没事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可以瞒过去了。可谁知,公子不光服了五石散,而且竟然要出去行散。这可急坏了阿吉,可他又不敢去禀报老夫人,就忙忙地跑去告知阿妙和阿妍。 阿妙和阿妍因为胃胀干呕的关系,恐在客人面前丢丑,就远远地躲到别的婢女的房中去了。待了一会儿,阿妙就有点放心不下比玉,悄悄回去在门外偷偷望了望,发现三人正在饮酒,而且公子完全摆脱了这几日的萎靡,面色红润,相当精神。她暗自高兴:原来酒真的能解忧,友情也真能恢复感情的元气。早知如此,就该早把二位公子请来,也省了自己这几日的愁。她又放心地躲回去了。 阿妍见她回来,已猜着她干什么去了,半嗔怪地道:“昨日,他为了一个只瞥过一眼的女人,就把我们两个这样作践,险些没撑死,亏得他以前曾经对我们那般亲密,原来全是假的,敢情我们从没入过他的心……”话未说完,又干呕了两声,继续道,“亏你还这样惦记他,他还不如那个匈奴奴阿壮。” 阿妙轻轻一笑,道:“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人家是主,我们是奴,既然生而为奴,就听任主人罢了。他与我们亲密,那是我们的福气;他作践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这个……”阿妍把“鲜卑婢”三个字咽了回去,而是转而叹道,“唉,原来你们胡人也不一样。” 阿妙听罢正色道:“何为胡人?胡人这个称呼源于你们华人妄自尊大之故。自认为除了华人其余都是蛮邦,称东面的为东夷、西面的为西戎、南面的为南蛮、北面的为北狄。又对西北各族统称为胡人。匈奴、鲜卑、羯、氐、羌,各有各的语言、各有各的风俗习惯、是完全不一样的民族,但到了你们华人嘴里就统统地全是胡人了。不光是各民族之间有很大差异,就是本民族内部也有很大差异,就像我们鲜卑,就分为好几个种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初服五石(2) “你不要误会,谁跟你说民族差异了,我说的是人品差异。就比如说,同为鲜卑人,你却如此死心塌地、任劳任怨,比华人奴婢还要忠心;而你的同族们却在那个慕容廆的带领下经常在边疆挑起是非,对华人进行烧杀抢掠。” “这话也不尽然,人所处的环境不同,成长经历不同,那么他的所作所为也会不同。如果我不是个被卖身为婢的女子,而是个生活在鲜卑部族的强壮男子,说不定此刻也会跟随鲜卑单于对抗华人;如果慕容廆不是出生在鲜卑贵族之家,而只是一个普通的鲜卑百姓,那么他现在也许正在某片草场牧羊。”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大道理,就说眼前,你们胡人虽然野蛮,但是你们胡奴却很不错,比如那个匈奴奴。”阿妍又把话引向阿壮,“对少主忠诚,对咱们也很好,救过咱们两次。第一次救我们于鹿车上;昨天呢,为了给咱们解围,他冒着被公子责打的危险,受了那么大的罪……” 阿妍正在饶有兴致地描述阿壮的好,不想阿妙的脸突然变得阴郁起来:“他虽然救过我们,可是我警告你,你不要把他当成好人!” “什么?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我们应该想办法感激他才是,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救过我是不假,感激他也应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看他的眼神里隐藏着一股凶戾不良之气,现在对公子忠心,日后恐怕就难说了。” “怎么可能?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可不要平白无故冤枉人啊。”阿妍听了阿妙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其实阿妙说这话并非没有根据。就在阿壮杀了刘三麻子,被舒晏和小默追赶,误打误撞翻入施家院墙,摔晕了过去,后被阿妙救活的那天,阿妙在他的衣服上发现了一处擦抹过的不起眼的血迹,而且从他的眼神、话语当中,也能感受到不安和惶恐。阿妙当时就有怀疑,但她又一转念:一个饥寒交迫,又从晕厥中救活的人,眼神、言语紊乱不安是很正常的,至于那点血迹,也不敢保证不是他自己翻墙时剐蹭的。所以,当时阿妙只是瞎怀疑,并没有任何证据,更不能胡乱冤枉好人。但即便如此,她总是对阿壮存有戒心。 阿妙也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冒失了,忙掩口道:“哦,这只是我瞎猜的,是咱们姊妹的悄悄话,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两个人都以为夏侯门、荀宝二人乃是公子的好友,府上的常客,所以很放心,就在这里躲清闲。忽见阿吉慌慌张张地跑来,嚷道:“两位姊姊,快,二位公子给少主服药了,跑出府去了。” “服的什么药?安神的药吗?”阿妙以为比玉近日状况不佳,那二位公子有可能带来什么对症的药呢。 “五石散。” “五石散?”阿妙、阿妍听后吓得大惊失色,“嗖”一下站起身,“主母知道了吗?” “还不、不知道呢。”阿吉吓得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去了哪里?” “刚刚出了后门,说是去行散,没说去哪里。” 照顾好比玉的饮食起居、身体健康是老夫人交给阿妙、阿妍的第一任务,少主的饭食增减、精神状况,时不时地都要向老夫人汇报。比玉每天要吃什么、每天的天气冷热,增衣还是减衣,睡眠状况、晚上起夜几次,甚至大小便情况,她们要比他自己还清楚。 可如今,公子却服用了家主明令禁止的五石散。这可怎么好?两人知道责任重大,但她们也没有去回禀施惠夫妇,不光是怕受责罚,还因为前厅太远,这一来一回,肯定会耽误不少工夫。现在最主要的是应该马上去找人。公子贴身的人俱在,只差阿壮,却只有阿壮会驾车,好在阿壮的下处离此很近。 阿壮昨日吃了八大碗粥,当时很有些撑得紧,可现在已然没事了。他出身匈奴贫寒之家,没牛没羊,自小常常就是饥一顿饱一顿,有的时候可能两天吃不上饭,在有饭吃的时候又可以一顿吃出两天的饭来,这就练就了他超大的胃和超常的消化能力。所以,他虽然吃的粥等于阿妙、阿妍加在一起的量,但那两个弱女子的胃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的大。 阿壮在施府只管给比玉驾车,所以平日里只要比玉不出门,他就清闲得很。他正在悠闲地躺着,回忆着昨日的阿妙。忽见阿吉闯进来,把他惊一跳,紧跟着又见阿妙、阿妍跑来。他一下就坐起来,笑嘻嘻地正不知说什么好,就听阿妙近乎命令式地对他道:“阿壮,快,套车。” “干什么去?”阿壮惊问。 阿妙急道:“公子服了五石散,不知到哪里行散去了。” 阿壮笑道:“服了五石散而已,满大街都是行散的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大家都斥道:“你懂什么!赶快套车就是了。” “哦。”阿壮见阿妙等人都如此着急,只好收拾起身。 施家的车驾很多,车存放在一处,驾车用的马、牛、鹿等又圈养在别处,要将车套好得费一段时间,又何况后门也过不得车,所以阿妙她们等不得阿壮把车驾好,就从后门先追下去了。 “喂,你们还没说驾哪辆车呢?”阿壮突然想起,冲着她们的背影喊道,但阿妙等人只顾向前跑,谁顾得理他?阿壮自顾自地好笑道,“堂堂一个少壮大男人出门去,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是怕狼吃了还是怕谁给抢去?值得你们这么慌慌张张的?真是可笑之极。”他一边暗笑,一边选好了一辆马车,从旁门驾车去了。 比玉、夏侯门、荀宝三人出了施府后门,走不多远,就拐进了一条热闹的街市。街上坐车的和步行的人都很多,能坐豪华犊车的肯定都是有钱有势的士族,步行的却分两种,一种是普通百姓,一种是在行散的世家子弟。从穿着打扮即可以看出这两类人的分别:行散的人往往都是宽衣大袖,手中除了麈尾,不会拿别的东西。他们行为怪异,言语张狂,没有目的地,走到哪里算哪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而普通百姓们出门,往往都是窄衣窄袖,为了生计,或买或卖,手中、肩上都会携带着与维持生计相关的东西。他们口中谈的,心中算的全是生计问题,很专注自己的目的,哪里能买到便宜一些的东西,自己手上的东西又如何能够多卖些钱。 这些世家公子平日出门都是健牛香车,入内则是有人扶持,很少自己走路。但是他们在服用五石散的时候就大不一样,不坐车、也不用人扶持,只靠自己走路。 比玉虽然平日走不多路,但是毕竟年轻,此刻他放开以前的那种惺惺之态,借着药力,完全不觉得累。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街上的人,尤其是街上行散的人。走到一个路口,他见街上的人流大体上分做两股,一股向南,一股向西,就连行散的人也都不再散漫,而是有了目的性。 他问夏侯门道:“南和西都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为什么人们会有两个不同的定向流动呢?” 夏侯门不回答,而是反问道:“这两股人流目的各有不同,你可看出他们分别有什么特点?” “向西去者,都是寒庶之人的打扮;向南去者,看起来大约都是行散之人,而且那些犊车也多是向南去的。” 荀宝点头:“这就对了。南面和西面各有一处吸引人的地方,各吸引一众人前往:大街向西,乃是洛阳城最大的市集——西市,去的人大多是世俗之人,我辈中人是不屑顾的;大街向南,有一小片柳林,乃是洛阳城文人名士、世家子弟雅集清谈之所。” “莫不是谈玄吗?” “嗯,没错。我二人正要带你前去一观,不知比玉兄有没有兴趣?” 比玉欣喜非常,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他早就对清谈、对玄学有了极高的兴趣,只是无缘真正接触。他的父亲也时常与一些人聚会清谈,但是这些人只是清谈而已,根本就触及不到玄学的真谛和实质。 “二位贤兄莫不是经常去吗?他们都讲些什么?我什么都不会说会不会很尴尬?”比玉由于过于兴奋,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生怕在那个最时尚的雅会上丢了丑,让洛阳的名士们笑话。 “我正要叮嘱你呢。”夏侯门听了比玉的问话,嘱咐道:“那里雅集的人虽然多,但是大多数都只是听众,能够主讲、辩论的都是当今清谈大家,玄学大师,我二人虽然也参与过多次,却很少发过言论,只是人家讲到精彩处跟着随声附和而已。你初来乍到,千万不可冒冒失失地发言。” “只要默默地听着,我知道了。如此,简单。” 荀宝看着他笑道:“贤弟,我们可以默默地混充清谈之士,内中有无真才实学另当别论,但是外表上总得要像个名士的样子,你不觉得手中缺点什么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迷于玄学(1) “麈尾啊?”比玉看了看荀宝和夏侯门二人,每人手里都摇着一把麈尾,有些尴尬,急得直拍手道,“二位哥哥,我来的匆忙,忘了带了,怎么办?” 比玉想回家去取,但又想到自己是私自跑出来的,如果回去,万一被家里人看见,肯定就不放自己出来了。三人想了想,一时也没有主意。忽然,荀宝看见路边有一家当铺,眼前一亮,道:“咦,我们何不到这里去看看,说不定就有呢。” 走进当铺,掌柜的见来了几位公子哥,忙笑迎着问:“三位公子……” 未等对方把话未说完,比玉便急切地问道:“你铺里可有麈尾?” 掌柜的道:“公子你问的真巧,前些日有位客人当的麈尾,如今刚刚过了期限,想是不来赎取了,你看看,中意否?” 掌柜的一边说,一边拿过一把麈尾来。麈尾类似小蒲扇,但比蒲扇要昂贵得多。它的主体是一块下端平直,上端逐渐尖圆的木板,木板的两侧插满麈等野生动物的毛,尾端有柄,柄的材料不尽相同,好的有玉制的、犀牛角制的,次的也有竹制的、木制的,可以用来驱赶蚊蝇、掸拂尘土,也可用来扇凉、把玩。手持一把麈尾是当时士族时尚的标志。 比玉接过来一看,很不中意,道:“上面的毛怎么像是牛尾的,而且柄也只是个银柄的,像他们二位这样的,珊瑚柄或是象牙柄的没有吗?” 掌柜的摇头道:“这种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公子想要昂贵的,一时怎么会有?” 荀宝道:“什么贵啊贱的,先凑合着用吧。如果不喜欢,回来大不了甩了它就是了。” 比玉满心不愿意,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抓起麈尾就走。掌柜的见状忙拦住道:“你还没给钱呢,怎么就走?” 比玉一听傻了眼,原来自己出门,总是有仆人跟着,自己身上从未带过钱,他看向夏侯门和荀宝,哪知二人都用无助的眼神告诉他——我们也没带钱,爱莫能助。 掌柜的看了冷笑道:“原来你们这些公子全都一个德行,只管拿东西,不管给钱。”比玉一气之下,将长袍脱下,掷给掌柜的道:“这件袍子押给你,你看成吗?” 那掌柜的接过袍子细看,发现不光袍子本身是上乘货色,而且袍子上还有一个极精致的白玉带钩,除去袍子不算,光是这玉带钩就值好几把麈尾,这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可还没等他高兴完,就听荀宝笑道:“简直胡闹,你把袍子抵给他,麈尾是有了,可你总不能光着身子吧?” 一句话提醒了比玉,他又重新犯了难。夏侯门在旁边叹道:“看来今天南街柳林是去不成了。即便去了,天色将晚,他们也该散场了。” 比玉听如此说,更加着了急。掌柜的看了,唯恐比玉反悔,但对方没有衣服,交易固然是难成的。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有一件压箱底的衫子,有将近一年没有出手了,又不值什么钱,何不就抵给他?想到这里,便笑向比玉道:“公子不必犯难。我这里有一件衫子,是一位公子前日留下的,约好今天来取的,看你这般着急,就先让你拿去好了。” 比玉一听,来了精神,可是又觉得不大对:“人家今天来取,你却给了我,那你怎么向人家交代?” 掌柜的道:“我见公子这样好人,不忍公子懊恼,如果对方来取,我只能将你的这件袍子转抵给他。只是这样的话,这件袍子你就不能来赎了。” 比玉不辨好坏,听后感激不尽,欣然同意。穿上那件衫子,拿起麈尾,同荀宝、夏侯门匆匆向南走去。 阿妙、阿妍、阿吉三人等不及阿壮套好车,就沿大街寻找比玉,追了半日,也不见踪影。三人跑的喘吁吁,连累带急,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们见这样找下去不是法,商量了一下,就分为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向西。阿妙和阿妍向南,阿吉向西。 走过一个街口,在路过这家当铺的时候,阿妙和阿妍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无意间向里扫了一眼,恰好看见当铺的掌柜正拿着比玉的袍子和那个玉带钩在偷偷欣赏。这家伙得了个大便宜,在比玉他们走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来欣赏,并暗暗高兴:这个玉带钩不算,单这件袍子就值几把麈尾和几件衫子的价钱,今天算是赚到了。哈哈哈,现在的公子哥啊,不知道是有钱任性还是不谙世事! 阿妙看在眼里,心中狐疑道:“这件袍子怎么跟我家公子所穿的那么像?”阿妍也看出来了,两个人一对眼神,走进铺中,隔着柜台将袍子细细地扫了两眼,就已经确定九成了。比玉日常的衣食住行全都由她们二人打理,这件袍子比她们自己穿的衣服还要熟悉,怎么会不认得?又看见了那个玉带钩,更加确定无疑。阿妙迫不及待地向掌柜问道:“这是我家公子的袍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家公子人呢?” “你这女娘好生可笑,我管你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当铺里的东西当然是有人典的,难道我是抢来的不成?”掌柜的说完哼了一声。 阿妍见阿妙说话惹掌柜的生了气,便拉过阿妙,陪笑道:“店家,我们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典这件袍子的是个什么人?” 掌柜的没好气地道:“是一位公子,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都是公子模样。” 阿妙听了又喜又急,“正是我家公子,他人呢?为什么要典这袍子?天还冷,他典了袍子穿的什么?” 掌柜的听阿妙说话的意思,好像只是在意典当袍子的人,并不是在这件袍子上,便放了心,又见她急得面红心蹙,十分好笑,气也就消了,就如实对她们二人说道:“那三位公子要去南边柳林参加清谈,但缺少麈尾,所以就把袍子典了。哦,不对,不能说是典了,应该是说我发了善心,又给了他一件衫子,以物换物,你们没有赎回权了……” 二人听了掌柜的话,根本无心在意那袍子,而是按照他说的路线,向南追去。 比玉跟随夏侯门、荀宝沿街向南行,远远望见路边有一小片柳树林。此时的季节天已暖和,柳树上的新芽早已长成了嫩绿的叶子,长长的柳枝下垂着,随风摇动。柳林下是一片绿茵茵的青草地,草地上聚集着不少人。比玉见了,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反倒把夏侯门和荀宝甩在后面。到了人群外围,发现果如荀宝所说,这些人手里大多都拿着一把麈尾,宽衣博带,不是文人雅士就是世家公子。这些人并不是规规矩矩地面对面站着或是围成一圈,而是各自据着胡床,铺着毡席,或箕踞或侧坐,并不拘于一式,一派散漫悠闲之态。人群中间,有一人坐在毡席上,正滔滔不绝地讲述大道,不时跟旁边的人辩论几句。这些人虽形态散漫,对讲道者却是保持谦恭的姿态聆听着。 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 这是一个崇尚形貌的时代,站在洛阳的街陌上,无论在哪里,准能看见美少年;这又是个放飞思想的时代,竹林下,高堂内,都少不了一众名士的身影。 谈玄是这一时期最独特的文化特点,也是晋时名士们最热衷、最时尚的娱乐活动。 汉末以来,社会动乱不堪,各个军阀打来打去,朝代不断更迭。即便同一朝廷内部,各派势力争权夺势,欺压皇权,又利用皇权打击对手,得势的人固然得意,但谁也不敢保证永远得势。在这样的乱世,普通寒庶之人自然免不了离乱之苦,就连世家大族,也不敢保证自己哪天不受牵连。这样一来,他们不得不变得谨言慎行:一则,以前有很多立志改变现状、有所作为的人往往都失败了,这导致他们对社会稳定不抱希望,在主观上就变得消极无为,不再考虑改变现状;二则,在客观上,为避免被对手抓住把柄惹祸上身,这些士族们在公开场合又不敢谈论政事。这些世家子弟往往都是读书人,他们聚集时,本应该谈论《五经》、《论语》之类,可是统治者们奉行的儒家学说往往又都与政治沾边,所以,儒家学说是万万不能谈的。既然儒家有为思想令他们失望,那么,与儒家有为对应的老子的清静无为思想自然被纳入了他们谈论的范围。他们从《道德经》延伸到《庄子》、《易经》,久而久之,形成了一门独特的学说——玄学。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迷于玄学(2) 经过了长时间的行散,五石散在比玉体内的药性已经发散的差不多了。他刚开始并没在意,但听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仔细一看,原来这主讲者并非别人,而是他母亲一族琅琊王氏的王衍,便向身边悄声道:“原来是我舅舅,我母舅家族果然人才辈出。” 荀宝笑道:“那是自然,你还不知道,你这黄门侍郎的舅舅乃是当今最有影响的清谈家。” 夏侯门道:“何止是此位舅舅!想当年,魏末晋初之时,天下最著名的七大名士常常聚在一处,饮酒吟唱,号称竹林七贤。这七贤之中就包括另一个琅琊王氏名士、现任吏部尚书的安丰侯王戎。那时的竹林七贤是何等的风光,天下贤士莫不争相效仿。如今,时过境迁,七贤之中的六贤都已殒没,只剩下王安丰一人了。” 荀宝道:“竹林七贤已成过去,要论当今的文坛团体,非石崇、潘安所倡导的金谷雅集莫属了。这些人不光在一起吟诗作赋,而且在官场上也是立场一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比玉刚刚将前日的伤心事忘掉,心情大好,又听见提起石家来,便复又不乐起来。夏侯门见了忙遮掩道:“那些人虽然了不得,但只是在舞文弄墨方面,若论清谈老庄,他们谁也比不上你这黄门侍郎的舅舅。” 荀宝也自知失言:“对对对,提他们作甚,我们还是近前一些,听听玄理是正经。” 王衍头戴逍遥巾,手持玉柄麈尾,风姿秀逸,正滔滔不绝地演说《道德经》中玄妙的大道:“道,先天地而生,可以为天地母。宇宙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大,道先于天,天先于地,地先于人,所以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他一边讲,一边与人分析、辩论玄理。辩论一番之后,继而又跳到《庄子》的一个辩点上面去:“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实则乱之。上悖日月之明,中堕四时之施,下睽山川之精,还犹自以为圣人,不无耻呼?……古之蓄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通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刚开始听王衍讲到什么“道”、“天”、“地”、“自然”之类,比玉觉得很是奇妙:他自己原以为天地是万物之母,是最大、最先出现、最包容一切的,原来还有比天更原始、更玄妙的东西存在。及至后来讲到“三皇五帝之乱天下”,这可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三皇五帝可是被儒家乃至全天下最推崇备至、最可敬仰、被奉为神般存在的帝王。中华之所以能够成为文明之邦,藐视周围番邦,有很大程度上是三皇五帝开辟传播的结果,可这些玄说家竟敢说他们是开辟乱世的罪人! 比玉听之入迷,大有相知恨晚的感觉,心内想到:“枉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五经,有什么意思?全都是极约束人的宗法礼仪,要么就是令人厌烦的治国安天下之道。怨不得现在的名士们都以讲老庄为乐,原来此中意味果然玄妙有趣无比。”他正在沉迷其中,不想天色将晚,今天的清谈接近尾声。王衍等人兴尽,便都陆续站起身来,欲将散去。 王衍姿容甚美,早有高名,比玉很是仰慕。今日亲耳听了他谈玄,更加对这个远房舅舅钦佩无比。见王衍要离去,甚觉意犹未尽,忙上前施礼道:“舅舅。” 夏侯门和荀宝也都上前施礼问好。王衍看了看比玉,笑道:“原来是你,怎么,你也来听玄?” 比玉谦恭地一笑:“舅舅名满京师,谈玄论道,天下无人能出你之右,愚甥早就仰慕,今日聆听,实是有茅塞顿开之感,以后还要多多聆听舅舅开导。” 王衍也听说过比玉的品行,又见他体态风雅,肤白貌美,知道他以后必将成为此道中人,心内欢喜,点头道:“既然喜欢此道,就应该时常到清谈雅集之所聆听高人论述。荀公子和夏侯公子已然是入了门的,你要跟他二人多盘道。大道神秘莫测,无穷无极,探索大道之理是永无止境的。你们年轻人,后生可畏啊。” 在场的众名士们见了比玉的风流人物,纷纷对王衍夸赞道:“令甥果然名不虚传。这一股不凡的风度,又自带一股天资聪慧之质,日后必将超越我等,成就大道。” 比玉正欲与这些人多盘桓盘桓,忽听两声娇俏悦耳的声音叫道:“公子在那里!公子在那里!” 众人闻听,循声望去,只见两名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急匆匆跑来,一个黄发灼灼,身着粉红衣裙;一个黑发耀耀,上下一身浅绿。这一番景致,将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二人不管别人的注视,快跑几步直奔比玉,然后一左一右死死地抓住比玉的胳膊,娇喘兮兮地道:“公子,你可吓死我们了,让我们好找!”急促、激动、害怕,使得阿妙和阿妍的声音中都带了哭腔。 在场的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王衍问:“贤甥,这是闹的哪一出?” 比玉此时也甚觉不好意思,脸上挂不住。虽然她们是自己的侍婢,但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紧密,自己这么年少,女娘又这般美貌,不能不让人嘲笑。他想甩开这二人,但这二人却一点不肯松手,就像抓着一只会飞的鸟儿,一松手就会飞走一样。 还是荀宝和夏侯门二人明白就里,他们见比玉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忙替他向众人解释道:“比玉兄最近偶感微恙,我二人与他吃酒,服了些药,就私自出来行散了,并未向他家里人说。想必是施家伯父伯母知道了,不放心,派他的两个侍婢来寻了。” 王衍道:“既然如此,贤甥就随侍婢回去吧,免得家里人不放心。” 众人也笑着群嘲道:“有如此美貌侍妾,何必出来行散?又怎么能够沉下心去倾听玄理?” 阿妙和阿妍被众人说得面红耳赤,只不说话,拉着比玉便走。比玉还想再盘桓一会儿,就向夏侯门和荀宝求援。夏侯二人刚要替比玉说情,却被阿妙、阿妍啐道:“二位公子做的好事!枉我们把你们当成好人,原来你们竟趁我们不在,偷偷地教少主学坏,幸好少主没事,如若不然,我们定饶不了你们!” 两个人一边埋怨着二位公子,一边要架着比玉往回走。可比玉本心不想离开,想再多流连一会儿,再加上他的药性已经发散的差不多了。五石散药发之时,人会感觉十分亢奋,一旦药性过了,人就会浑身绵软。本心的不想走和本身的不能行,所以任凭两位美婢再怎么努力,却难将比玉移动。正自发愁,恰好阿壮赶着马车奔来,一溜烟地来到三人身边停下。阿妙二人见了欣喜,忙架着比玉的胳膊,三人上了马车。这辆马车要比鹿车宽敞得多,完全能够容得下三个人并列,比玉居中,阿妙居左,阿妍坐在右边。阿妙抚摸着比玉的腿,柔声道:“你何尝能走那么远的路!你的腿怎么能受得住?”一边说一边帮他揉捏起来。 阿妍也摸了摸他身上的那件薄衫,娇嗔道:“公子,你为什么要把你的那件上好的袍子典当掉,换了这么件又薄又次的破衫子?” “你们懂什么,那位当铺的掌柜真是一位好人呢,他为了成全我,特地找了这件衫子给我。你可知道,今天这衫子的主人要将它赎回呢,到时候拿不出衫子来,掌柜的还不知道要怎样跟人家赔礼呢!” 阿妙和阿妍无奈苦笑:“公子,你不要傻了,分明是人家诓了你,你还说人家好呢?”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且问你,既然衫子的主人今天要将它赎回。那么,如果掌柜的拿不出,那怎么办?” 比玉想了想,说道:“掌柜的说了,到时候只能把我的那件袍子抵给人家呗。” “天下哪有那么傻的生意人,会做赔本的买卖?”阿妍笑道,“公子你想,掌柜的把别人的衫子给了你,又将你的袍子给了对方,他自己呢,白白赔了一把麈尾给你,他这一场买卖赚什么?” 比玉哑口无言。阿妍又道:“你看看自己穿的这件衫子,这么多褶皱,哪里会是新典当的?多半是很久没有出手了的压箱底的陈货。咱们的那件袍子不知要抵这件衫子几倍呢!” 比玉若有所悟,点点头,道:“怨不得,他要跟我约定好了,不能赎回呢!” “这就是了。”阿妍摸了摸比玉的衫子,“丢了件袍子,倒没什么可惜的,只是现在太阳落了山,这衫子这么单薄,你不冷吗?” 现在天晚了,比玉的药性已经发散完毕,说到冷,他果然觉得冷起来。阿妙见状,顾视车内,并没有可供御寒之物。以往每次出门,二婢都会在车内预备着一些水、衣物之类,以备比玉不时之需,可是今天事情紧急,走得匆忙,哪里顾得?没办法,她就将自己身上的那件粉红短襦脱下来,给比玉披上。 阿壮在前面赶着车,听见车内说话,扭头看见阿妙将衣衫给了公子,她自己只穿着裙子,唯恐她冷着,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说道:“阿妙姊,你穿回自己的衣服,让公子穿我这个吧。”说完就扔进了车内,阿妙见了,忙忙地伸手接住,又扔了回去,道:“不用,不用,你在外面赶车冷,我们在车内暖和些,你快穿上吧。”嘴上虽如此说,可心内却暗叹道:你哪里知道公子的脾性,他自恃高贵,非士族人家请他吃饭,他都不吃,更何况是穿下人的衣服!他是宁可冻死也不会穿的。 阿壮哪里知道实情,还以为阿妙是真心关怀自己,怕自己冻着呢,心内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打马扬鞭,畅快无比。到了施府,唯恐撞见施惠夫妇,不敢走正门,在旁门下了车,阿妙、阿妍将比玉扶持进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除国设郡(1) 自跟随皇上参加亲耕之后,舒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由于缺乏锻炼而不像以前那么棒了,所以他每天早上都会拿着小默送他的剑舞几趟,舞完就去尚书台当值。他一般不在晚上舞,因为怕睹物思人。他大多是早起舞剑,白天去尚书台,晚上读书。他现在对于小默,担心比思念更甚——他会不会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还是他不想回来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总是有原因的,他不认为也不希望小默是个不讲情义的人,但此时他宁愿小默是在本心上不愿回来,也不希望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离开的时间太长了,他或许真的不回来了。 由于尚书台机构庞大,重要性日益增长,引起了皇上司马炎的忌惮,所以他就有意壮大中书系统来适当压制尚书台。再加上平定四方之后,司马炎渐渐开始贪图享乐,将朝中大事都交予国丈杨骏掌管,而尚书令卫瓘因反对太子司马衷作为储君的事而与杨骏不睦,杨骏则趁机排挤卫瓘。如今朝廷诏书的下达已经不再经过尚书台,而是由中书系统的人去执行。 不用去内廷当值了,舒晏觉得轻松了不少,每天只在尚书台各曹之间轮值,起草各种文书。这天,舒晏在尚书台,听闻了一件有关自己家乡的事,把他惊了一跳。原来是汝阴王司马谟病死了,年仅十一岁。 当初,皇室的各诸侯王虽各有封地,但他们大多因留恋洛阳的繁华,或是贪图朝中的权势,所以都不愿到各自的封国去,而是留在京师。有太子一党的大臣建议司马炎,命令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封国去。理由是各诸侯王既为皇室近亲,理应在各自的封地为皇上镇守司马家的江山,不应聚集在京师。名则如此,实则是为了排除异己,最主要的就是为了挤走齐王司马攸。 司马谟当时只有几岁,所以他并没有去他的封地汝阴国常驻,而是留在京师。其母是司马炎的一个身份不高的姬妾。由于年龄尚幼,还没有子嗣,无人继承他的王位,所以司马炎就决定废除汝阴国,收回封地,恢复设置汝阴郡。这样一来,汝阴国国相邱守泰就要摇身一变,变成汝阴郡太守,其他相应大小官吏也都要随之变更。 这种情况下,所涉及到的事宜很多。朝廷自然要派人处理一下。司马炎有二十六个儿子,虽然司马谟的死,他也有些伤心,但却并不十分在意。他现在考虑的是派人去处理汝阴的事情。由于除国设郡涉及到人事、税赋、军事、地方行政方方面面的事情,当然要选几个得力的人去。他首先就想到了汝阴本乡的那两个青年才俊——舒晏和施得。但他们两个年纪尚轻,资历又浅,不能领衔担任主事。最后,作为豫州大中正的贾恭领了这次差事。因为汝阴属于豫州的下级行政区,贾恭对于汝阴的仕人还是比较了解的。作为汝阴中正的施惠,因为与邱守泰有交情,为了避嫌,就没有被选用。司徒府、吏部、掌管赋税的大司农也都选派了人去。 舒晏接到了委派,自然很愿意。因为他离开家乡已经一年了,正想回家探望探望夏亭长、韩若馨及家乡父老。施家呢,接到皇上委派的这个差事也感到很荣幸,而且施惠也正想了解自家在原籍的田产、水碓、买卖等的经营情况。可熟料,比玉却因为前日服了五石散之后出门行散,回来后就受了寒。虽说没有大碍,但他本是娇惯之躯,没病的时候身子就怯弱,这下有点小恙,更有不胜之态,连秘书阁都不能去了,更别说到千里之外的汝阴了。施惠恨铁不成钢,骂了他几句,但也无可奈何。 舒晏简单收拾了一下,携了小默送自己的宝剑,就随同那一行人出发了。骑马到了洛河渡口,早有官船在那里等候。洛河并不与汝河直接相通,由于要防备走旱路,一行人也同时将马匹牵上了船。 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官船已经驶离洛水,水陆周转,换船航进汝河之中。离故乡越来越近,舒晏在船舱中坐不住了。他走出船舱,手扶着船边栏杆,心内泛起一阵阵波澜。他对这条汝河水极富感情。他自小就在汝河边长大,吃喝之源、嬉戏之乐,都与这条河有关,是汝河水养育了他及他的家乡人。 他爱这条河,同时也恨这条河。因为这条河夺走了他数位至亲至爱的人——父亲、母亲、韩伯父、芷馨。为什么这么一条慈爱如母亲般的河流会瞬间变成一个噬人的恶魔?父母、韩伯父还知道被吞噬的地点,可芷馨,连在什么地方落水的都不知道…… 他正在嗟叹之时,船已经到了汝阴地界,两岸的景色越来越熟悉,离自己跟芷馨最后一次见面的舒家庄渡口也越来越近。可是船却没有再向南行驶,而是就近停靠在了另一个渡口。 逝者如斯,亲人再怀念,也终究是过去了。自己对舒家庄有感情,那也只是自己的私人情感,眼下还是办正事要紧,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大家的行程。 天已晚了,进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一行人又在船上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下了船,贾恭就向舒晏道:“舒郎,咱们现在到了你的家乡了,你是先去探亲还是先去办正事?” 舒晏笑道:“此处是我的家乡,本该先请大家到寒舍喝杯茶的,但是咱们此次并非闲游,而是有公务在身,莫若先办公事要紧。” 贾恭听后点点头,大家都骑上马,向汝阴城内奔去。到了郡国署,守门的看见不远处来了一队人马,而且都穿着朝服,知道来头不小。及至到了近前,才认出来是贾恭和舒晏,赶忙向里禀报。 因为舒晏在被举为孝廉后,曾在这里做了一阵子文学掾和书佐,所以这些差役们都认识他;而贾恭则是本州的大中正,仕人们的终极考核人,署里的有点身份的人自然也有认识的。 邱守泰正在后衙,听见差役禀报说贾恭和舒晏带领一丛人马来到,吃了一惊,赶忙整束衣冠,出门迎接。先跟贾恭相见了,恭维了一番,然后又看见舒晏,道:“舒文学……哦,不对,是舒尚书郎才对。” 舒晏虽说是朝官,但级别比邱国相小很多,而且邱国相还做过自己的上司,自己当然要谦恭一些。他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道:“邱国相别来无恙?” 舒晏虽然是寒门出身,而且还只是个小小的尚书郎,但毕竟是在朝中做事,邱国相自然不敢小觑,忙伸手将舒晏拦住,对旁边的人道:“舒尚书郎在入朝之前曾在我这里做文学掾,我当时总是称呼他为‘舒文学’,叫顺了嘴,这不,刚刚又冒昧的呼了一句,我一时竟忘了他已经在朝中得了前途无量的美差,啧啧。” 旁边的一名吏部的官员道:“舒尚书郎是邱国相举荐的孝廉,你眼光果然不错,舒尚书郎可是深得皇上器重!” 邱守泰听了,故作得意地笑道:“那是必须的,我早就发觉出舒尚书郎的才德,知道他必然会为我们汝阴增光添彩的。要不,为什么全汝阴那么多士子,我谁都不举荐,偏偏举荐他呢?就是因为他无论是才能还是德行,在哪一方面都是冠绝全汝阴的……” 第一百二十章 除国设郡(2) 贾恭听他滔滔不绝地夸赞舒晏,有些不耐烦了。他阴沉着脸,哼了一声道:“邱国相,我们可是有公干而来,你只顾叙旧,拿这几位当不存在吗?”说完,不等邱守泰礼让,自己就走进官署。邱守泰见贾恭生了气,忙将大家都让进去,还没落座,贾恭就将皇诏拿了出来,朗声道:“汝阴国相邱守泰听诏。” 邱守泰这些年在汝阴做了不少亏心事,他一听见“皇诏”二字,唬了一跳,腿一软,拜伏在地,心惊胆颤地不知所以。及至贾恭将皇诏念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汝阴小王司马谟死了!朝廷打算撤除汝阴国,恢复汝阴郡设置。贾恭他们此来,就是为了监督执行这件事的。而自己呢,不光没事,而且还要当太守了,真是虚惊一场。他立刻来了精神,腿也不软了,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站起身来,假装哀悼了几句自己的名义国王司马谟,然后就将自己所直管的原汝阴国内的所有属官全部召集过来,听候贾恭等人的吩咐,共同商讨撤国设郡的事宜。 各诸侯王国的国土与实力虽然与朝廷无法相提并论,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中央朝廷的多数职位,王国内也会设置,只是相应地简化,称谓有所不同。比如朝廷中管军事的是太尉,在王国内也有相应的职位,只不过不能叫太尉,而是叫中尉。还有朝廷中掌管农事、赋税的叫大司农,王国内则改称大农。皇太子的老师称太傅,而诸王世子的老师则去掉“太”字,单称“傅”。其他的一如此类。 舒晏等人此次来,重点就是重新核实一下汝阴辖区内的人口数、田亩数、各级官员的名册,然后进行机构改革,根据其他郡的标准,该增添的增添,该删减的删减。 贾恭向同行的各位司职人员道:“皇上既然派我等来监督此事,那是对我等莫大的信任,我等做臣子的无以为报,只有尽心尽责,为朝廷效力,才能对得起吾皇的隆恩。”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贾恭又向汝阴众官员道:“如果不出意外,我说的是不出意外,邱兄还将继续担任汝阴太守,汝等汝阴同僚,也将适当安排相应职位……”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我们闲话不多说,请邱国相将所有的户籍册、田亩帐簿拿出来核对。” 邱守泰迟疑了一下,然后向贾恭陪笑道:“贾州都何必那么着急,我看众位的样子,风尘仆仆的,路上舟马劳顿,一定很辛苦,想必还没来得及歇息,现在已近午时,不如先请诸位入后衙,在下给诸位接接风,酒足饭饱之后再办差事,如何?” 贾恭知道邱国相有心事,但他只是低着头喝茶,不置可否。舒晏是个实诚人,而且无论办什么事情,向来不喜欢拖拉。他站起身道:“邱国相,现在才巳时初刻,离午时还早着呢,不必急着用饭,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邱守泰拍拍舒晏的肩,将他按回榻上坐下,笑道:“舒郎啊,舒郎,你真是少年性情,精力充沛啊,做事有一股急劲,喜欢干净利落,这本是好事。不过,你不能只顾你的风格而不顾大家,在座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么千里迢迢的赶来,不休息休息,身体怎么受得住呢?更何况,这些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办利索的。我想,皇上派诸位来,是想让我们共同将撤国设郡的事宜办完美为止,而不是一味求快,你说是不是?” 舒晏看看从洛阳与自己同来的这些朝官,个个都将疲倦写在脸上,无精打采的。他们显然是非常赞同邱国相的意见。所谓“一不拗众,百不随一。”舒晏没办法,也只得听从邱国相的安排。 招待朝廷派来的上差,肯定是不能含糊的,邱国相忙里忙外的,置办了丰盛的酒肴。邱国相请贾恭坐居高位,其余人依身份依次而坐。 这些朝官平日都是珍馐美食惯了的,这几天在船上漂泊,苦熬得紧。虽说是官船,备有几样基本食材,但终究不如在岸上方便,跟在家里比,相差甚远。邱国相也看出这个门道来,殷勤劝酒布馔,竟将这些人都陪个大醉。只有舒晏,惦记着饭后还有公事,不敢多饮。他只能管好自己,却不好去阻拦别人。 这顿饭直吃了一个时辰,等到席散,这些朝官都已酩酊大醉。邱守泰看着这些人的丑态,料定今天什么公事都不能做了,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舒晏虽说没有喝多少酒,但他看见这些人的腐败之态,激情也减退了一半,再加上他看着这个熟悉的环境,又回想起自己在这里任文学掾的往事,想起芷馨及唐公公来,不免悲从中来,情绪低迷。 邱守泰见此,知道舒晏以前不怎么会喝酒,以为他也喝醉了,心中更觉踏实。他事先已经安排人将郡国府的几间上房收拾好了,此刻只需依境顺情,派人将这些醉鬼纷纷扶进即可。可他偏偏要自找苦吃,并不立刻送众人去歇息,而是不知深浅地对众人道:“列位既然已经酒足饭饱了,想必精力也已经回复的差不多了,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公事如何?” 大家都已烂醉如泥,迷迷糊糊的七扭八歪,谁还顾得了什么公事私事的?邱守泰心中窃喜,冷笑着道:“既然各位上官此刻无意公事,那么在下就先请诸位到上房歇息歇息,等明日再行署事,该核对簿籍的核对簿籍,该核查人的……” 话音未落,就见舒晏站起身来道:“何必要等到明日?邱国相既然说了,我们应该现在就核对簿籍才对。” 邱守泰在做汝阴国相的这些年,所做贪腐之事太多。而汝阴王又年幼,根本无力管他。所以他就敢放心大胆地行事,无所顾忌,连帐目都懒得去做圆,漏洞百出。可当汝阴王夭折,贾恭、舒晏等人今天突然降临,此事发生得太过紧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他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才行,只要能给他一天时间做手脚,等到明日,就可以大体安排妥当了。本来事情已经按照他的意愿进展,谁知他却自作聪明,多了一句嘴,弄巧成拙了。 “你——没有醉?” “公事还没处理,怎么能醉?” 邱守泰此时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但话已出口,也不能挽回了。然而令他欣喜的是,那些朝官,喝得晕头转向的,显然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他们在迷迷糊糊中听闻舒晏的话,都你一句,我一句地埋怨舒晏: “舒郎,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就不该歇息一天吗?” “是啊,这又不是什么边关军情大事,你急什么?” “要查,你们查,反正我是要睡觉去了。” …… 正在乱糟糟的一片,忽听一人将几案一拍,道:“邱国相为我们设酒洗尘,本是一片好意,汝等本可适量而饮,但不能耽误公事,谁允许你们喝成这样的?丢朝廷的脸不说,耽误了朝廷委派的正事,谁来负责?” 大家听出讲话的是贾恭,谁也不敢吱声了,酒也醒了三成,都纷纷道:“贾太常是皇上钦命的主事,一切愿听从贾太常吩咐。” 邱守泰本来以为贾恭也跟其他人一样喝醉了,可没想到,他看起来比舒晏还要清醒。他原本想,自己跟贾恭相识,等抽出机会,在他身上多打点打点,什么事都过去了,可现在怎么办? 他用乞怜的眼神看着贾恭,贾恭只扫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又对那些人道:“念你等初犯,今日姑且不追究你们,下不为例。我跟舒尚书郎在此查阅簿籍,你等就先退下吧。” 那些人见贾恭发话了,巴不得一声,都由人搀扶着去了。 邱守泰请贾恭和舒晏到帐房中,献上香茶,然后问:“大中正想先看哪本簿籍?” 贾恭看着舒晏道:“我如今上了几岁年纪,今日其实我也醉了。刚刚在众人面前只不过是立个威而已。舒郎想查什么,你且只问舒郎便了。” 舒晏不觉气笑:这帮老家伙,都撂了挑子,合着耍我一个人吗?即便是我一个人,也得公事公办。“邱国相,我想先了解一下汝阴的户调情况。” 户调可是地方官署最重要的钱源,也是最容易产生问题的地方。邱守泰一听,不禁打了个寒颤,暗道:“好小子,刚下手就捡着重要的来啊!”他硬着头皮,打开柜子,翻了半天,拿出几本册子递给舒晏。 舒晏接过一看,是汝阴各县的户调分册,他先检出自己家乡的那本打开看。看到舒家庄一页,上面写着舒家庄共有户数三百六十户,其中:全额纳赋的成丁户二百户;减免纳赋的半成丁户一百一十户;免征赋税的不课户五十户。又写着舒家庄共有垦田、课田若干。 刚看到这里,贾恭凑了过来,将册子拿在自己手中,醉醺醺地道:“看的什么,老夫也看看……”话未说完,一口呕吐物吐在册子上。舒晏见状,猛向后一闪,幸好没沾到自己身上。贾恭故作吃惊地道:“哎呀,真是醉了,老夫实在是惭愧得很啊,这本册子污秽了,快收拾下去。” 邱守泰见风使舵,忙命人将册子拿了出去,自己则亲自将贾恭扶在榻上,为他喝解酒汤。舒晏惋惜之余,还想再看别的册子,贾恭却摆摆手道:“舒郎啊,我看今天确实是不适宜公事的。更何况现如今这里只剩下你和我,而我醉了,你呢,又是汝阴本乡人,跟邱国相又熟识,我们趁别人不在,自行跟邱国相共事,恐怕会引起别人的猜疑啊。而且呢,你也很久没有回到家乡来了,依我看,不如让邱国相派车将你先送回家去,等明日大家酒醒之后,一起共事为妙。” 舒晏听了贾恭的话也只得同意。因为像这种公事,必须要两人以上才能保证基本的不徇私情。如果贾恭退出,自己一个人做,确实要担些嫌疑的。 其实舒晏也早就归心似箭,想早些见到夏亭长、若馨等人。他谢绝了邱国相为他安排的马车,去马棚牵自己的马。回来的时候,见邱国相亲自搀扶着贾恭将他送往一间上房,而且两个人还在不停地耳语着什么。舒晏不管他们,径自骑上马,往舒家庄飞奔而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排除在外(1) 在以前的许多年中,这条路舒晏曾经走过无数遍,严寒酷暑,风里雨里,无一例外全都是身穿褐衣,用双脚一步一步丈量过来的,而如今却官服加身骑在高头大马上驰骋。舒晏虽然不是爱慕虚荣之人,但此刻,他也有种春风得意的感觉。进了舒家庄庄口,他放慢了马速。熟悉的街道、热情的乡亲,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乡亲们起初还没有认出这个骑着马的冠带少年,及至认出是舒晏来,都惊讶非常,舒晏也早就下了马来,跟他们打招呼。 渐渐地走至自家门前,几间草房依旧,虽然旧,却依然坚挺。门前的街道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转过土墙,就听到朗朗的读书声,显然是韩若馨在给舒家庄的孩子们授课。舒晏不想打扰师生们上课,就站在院中静静地瞧看这个久别的家。 院子被收拾的整整齐齐,没有一处杂物。两间正房被当做学堂,另外一间还留着居住,自己的所有家什用具全都妥当地收进一间厢房。读书声抑扬顿挫。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洛阳城里的大庠学中所传出的那般宏大有气势,但却非常精促有力。舒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欣慰。治大国若烹小鲜,虽然只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学堂,但也可以从中看出若馨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舒晏正在欣慰,草堂门开处,一人走出来:“晏哥!” “若馨。” 两人见面,欣喜异常,互相抓着对方的臂膀,不停地拍打。舒晏见若馨长得高了些,也许是当了先生的缘故,他比同龄人显得成熟许多,而且也像其父一样,带着一股看似清高却又平易近人的气质。进了屋,这些学生们都是舒家庄的孩子,他们对舒晏都很熟悉。舒晏是舒家庄的传奇,而且他们得以上学的学堂就是舒晏无偿提供给他们的,所以,这些孩子们看见是舒晏回来了,都欢呼雀跃起来,将舒晏围在了中间。 热闹了一阵,时候也不早了,若馨就将他们打发回家。舒晏见隔壁舒小六家的两个孩子也在其中,便问道:“六叔家的两兄弟也肯安心读书了吗?” “肯啊。自从你被举了孝廉,又到洛阳做了官,全庄人都把你看做榜样,游手好闲的少了,偷鸡摸狗的事也没有了,而且有了这个学堂,大家都愿意让孩子们到这里读读书。” “你的薪俸现在是多少?” “还跟以前一样。” “都这么久了,庠学里还没有发过钱吗?你还靠着那几亩田度日?” 若馨点点头:“不光咱们这里没发,听说别的地方的庠学也没发过钱,都是自己想办法,现在我不担心别的,就怕有的助教熬不住,离馆自去,那样的话庠学就只是个摆设了。” 舒晏十分不能理解,可心中虽然气愤,表面上还在安慰若馨:“告诉大家不要着急,也许以后就会好了。” “何以见得?” “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汝阴小王司马谟已经夭薨了,咱们汝阴国就要恢复成汝阴郡了。我此次回来,就是因为这个。” “喔?是这样啊?”若馨有些惊异,“若是这样的话,但愿能够有所改善吧。” 由于还没去探望夏亭长,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便出门去。路上打了点酒,买了点肉菜。经过二十年的和平安定发展,现在一般的村镇都可以买到所需的日用之物,已经不像当初舒晏刚出生的那会儿,连酒都要进城去买。 到了夏亭长家天已经黑了,起初夏亭长还没认出是谁,及至认出是舒晏,激动得不得了,差点没流出眼泪,拉着舒晏的手问长问短。舒晏将此次回来的缘由说了,又亲热地聊了好一阵子。他便让夏亭长和若馨先聊着,自己则到厨下去做饭。 寒门小户家里可没有豪门那样的排场,单人单几,还讲究坐席位次。舒晏将饭食做好之后,老少三人就围着一张小木板对饮,这样更显得亲热些。 舒韩两家这些年多亏了夏亭长的帮助:帮他们料理丧事、帮他们跟施家谈判、为他们减免赋税、给舒晏举荐孝廉等等。两个少年非常感激他老人家。舒晏倒满了酒,对若馨道:“说起来,咱们兄弟两个真要感谢夏公公这些年对咱们的帮助,咱们敬夏公公一杯。” 夏亭长听了美滋滋的,他饮了酒,复又叹息一声道:“你们两个孤苦少年,我作为亭长,代表全舒家庄的人对你们有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是应该的。现如今,你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也不担心你了,但是若馨还小,我想帮他以及像他这样的孤儿,可是我却无能为力……” 舒晏道:“若馨现在过得很好,虽说庠学没给他发过薪俸,但他也够吃够喝,你老人家还担心什么?” “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是他现在已经过了十六岁,到了成丁之年。我曾经为你们申请赦免的三年赋税期限已满,这样一来,从今年开始,他每年都要缴纳四斛粟、三匹绢和三斤绵。不光是他,像他这样的孤儿还有好几户,他们这样小小的年纪却要像成人一样承受赋税,真的不合理。晏儿,你在京师为官,应该将此事向朝廷建议建议才对啊。” 舒晏听了苦笑道:“夏公公,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关于提高成丁年龄的提议我早就跟朝廷反应过了,可是根本没用,触及到的利益太多,连皇上都做不了主。” 夏亭长摇摇头:“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在确定等级的时候将这些孤儿定的低些,尽点绵薄之力吧。” 若馨看见两人叹息,就帮两人倒了酒,道:“夏公公、晏哥,你们也不必为此事操心,即便是朝廷为我们这样的孤儿再减免几年,以后也还是要交的,我也不在乎这三年两年的。” 舒晏听见若馨说出这样有志气的话,心里很是宽慰。喝了酒,又对夏亭长道:“夏公公,咱们舒家庄共有半成丁户一百一十户,有多少是孤儿户,有多少是老儿户,又有多少是寡妇户?” “一百一十户半成丁户?”夏春放下酒杯,“谁跟你说的?明明是七十户嘛。” 舒晏以为夏亭长年龄大了,再加上喝了点酒,记不清了,便笑着反驳道:“怎么不是?今天我在郡国衙署里查阅户调簿籍,特地留意了咱们舒家庄的那一页,还能有错?” “你肯定看错了,晏儿。今天我虽然喝了点酒,但我作为亭长,关于户口之事再清楚不过了,了如指掌:全舒家庄共有户数三百六十户,其中:成丁户二百七十户;半成丁户七十户;不课户,二十户。” “那就更不对了。除了总户数之外,其他所有的都对不上:我看那簿籍上写的是舒家庄共有户数三百六十户,成丁户二百户;半成丁户一百一十户;不课户五十户。” “怎么可能?一定是你看错了,差那么多还得了?那得差几百斛粟、几百匹绢、几百斤绵!” 舒晏更加疑惑,他自思道:虽然当时我看那簿籍只是匆匆一瞥,也许会看错某一项,但不可能所有的都看错了。可是看夏公公的态度,又好像十分确定的样子。我们两个到底是谁错了? 若馨道:“夏公公、晏哥,何必争来争去?等明天再去看看那簿籍证实一下不就得了?” 舒晏点点头。夏亭长还在醉醺醺地唠叨:“我不会错的,你们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全庄所有户挨个讲给你们听……” 辞别了夏亭长,舒晏和若馨各自回去睡觉。第二天,舒晏并没着急起床。因为他知道贾恭等人的习惯,从来都没早过。他估着时辰,比衙门平日的惯例稍早一些到了前衙,本以为自己肯定第一个到,不想今日却落在了后面。贾恭、邱守泰等人已经坐在那里喝茶。 “贾大中正、邱国相,你们今天这么早啊。” “是啊,昨天已经耽搁了半天,所以今天就早了点。” 贾恭持有这样的积极态度,舒晏当然高兴:“贾州都说得对,我们为朝廷办事理应如此。既然这样,我们就开始吧。” “你不用陪我们在这里了,我有另外的任务交给你。” “另外的任务?”舒晏刚找了个位置,还没坐下,就愣在当地,“什么意思?” 贾恭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道:“汝阴乃是豫州所属管辖范围,汝阴除国设郡理应跟豫州方面做好沟通。我这里有一封书信,就是有关这方面事宜的,要你跑一趟,送给豫州刺史。” “大中正说得对,但这种事应该让汝阴本署的人去比较合适,他们署里有的是闲人,也有好几匹快马,而我是皇上派来有正经公干的,为什么让我去?” “让你去送信就不是正经公干了吗?你可别小看了此事,你的差事可比在这里翻阅簿籍要重要得多。实话跟你说吧,除了你,我对任何人都不放心。”贾恭喝了口茶,慢慢地放下茶杯,“舒郎,你是明白人,应该很清楚,皇上既让我来主持这件差事,你们现在就是我的属下,我就可以吩咐你们每个人,不是吗?” “属下愿听州都的吩咐,可是我还想看一下户调簿籍。” “关于户调方面的问题,自然有大司农的人来负责,他们是对口管这个的,不用你操心。” 舒晏知道自己杠不过贾恭,必要去州衙走一趟的,但他心中惦念着舒家庄户口的问题,想证实一下到底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夏公公说错了。于是他站起身道:“大中正,下官愿意去豫州刺史那里跑一趟,但对于昨日看的那本关于舒家庄的簿籍,我还想再了解一下,不知可否再让我看一眼?” 贾恭还没答应,邱守泰就先应道:“这个当然可以。”说着就将一本崭新的簿籍递予舒晏,并道,“为了不耽误今天查阅,我连夜命人重新抄写了一本新的。” 舒晏知道那本旧的被贾恭弄污了,所以抄本新的也是理所应当的。新的旧的无所谓,他只关心里面的内容。但当他翻开簿籍的时候,却大感意外,惊疑不已,连呼“怪了”、“不对啊。”原来这本新的簿籍上清楚地记着:“全舒家庄共有户数三百六十户,其中:成丁户二百七十户;半成丁户七十户;不课户,二十户。” “怎么不对?”邱国相笑眯眯地问。 “各个户数不对啊,怎么跟我昨天看到的不一样?国相,我想你手下的人不会是抄写错了吧?” “怎么可能呢?我专门派了一个最细心的书佐一字一字抄写的,怎么会错呢?” 难道是我错了吗?怎么这上面写的跟夏亭长说的是一致的?可我明明记得昨天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啊?舒晏想到此,还是不死心,又问邱国相道:“可否让我看一看昨日的那本旧的。” “那本旧的已经污秽不堪,抄完就直接毁掉了,要它作甚!” 第一百二十二章 排除在外(2) 舒晏虽是个极认真的人,但此刻他也毫无办法,只能就此作罢。他收拾了收拾,即刻赶奔豫州州衙。一去好多日,及至带着豫州差官回来,贾恭他们已经将所有事宜处理好了,就等舒晏回来庆贺一番,明天一起回洛阳。 贾恭和邱守泰都喜形于色。贾恭宣布,汝阴郡正式设立,邱守泰试守汝阴郡太守一年,一年期满后正式荣任,其余各属官也都各安其职。 邱守泰不但平安应付过了危机,而且还顺利当上了太守之职,自然是非常高兴了。 舒晏大感失落,他觉得此番公事,好像是被孤立在外一样。他郁郁寡欢,回到舒家庄。傍晚吃饭时,跟夏公公说了关于半成丁户数的问题,只能承认自己记错了,夏公公是对的。夏亭长听后当然又自夸了几句,又说了舒晏几句办事还欠老成的话。 明天就要回洛阳了,他今天买了点贡品,到祖父、谢公公、刘伯母、唐公公的坟前祭祀一遍。第二天跟夏公公、若馨辞了行,就随同贾恭等人乘船回洛阳。 邱守泰将贾恭一行人送至渡口,看着官船离开后,回到署衙。刚坐下,就见屏风后转出两个人来,这两个人并非一般衙役打扮,更不是府中幕僚。他们除了每人背着一把剑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每人都只有一条胳膊。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舒晏去年刚进洛阳之时,在半路上刺杀他的那三名杀手中的两人。 由于舒晏在做汝阴文学掾和书佐期间,发觉汝阴的帐簿有问题,虽然查了几天,但最后却都不了了之。虽则如此,邱守泰依然唯恐舒晏到京师之后,会将此事捅出去,所以就打算派杀手在半路杀了舒晏灭口。为确保成功,他安排了两拨杀手,一拨在水路刺杀,一拨在旱路刺杀。水路上的杀手失败后,马上发起陆上刺杀。陆上的三名杀手号称“丁氏三雄”,不但身手很好,剑术更是高超。他们三人每人都可以抵挡数人的,刺杀舒晏简直轻而易举。所以,即便当时他们发现舒晏身边多了一个人,也完全没放在眼里。可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大意,就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的老大丁大雄被毒针射中咽喉,不治身亡,丁二雄和丁三雄虽然保住了命,但却失掉了一条胳膊。 自那次刺杀失败之后,邱守泰没有再派人去杀舒晏。正如小默当时所预料的那样,舒晏进了洛阳之后,邱守泰的势力远达不到那里,更何况是天子脚下,他不敢为所欲为。 丁氏二雄失败而回,邱国相虽然十分气愤,但看他们如此惨象,也就没怎么责罚他们。他们二人养好了伤,心中怀恨舒晏和小默,只是没有机会报仇。此番听说舒晏回来了,便主动来找邱守泰请命,一则为自己弟兄报仇,二则为挽回上次在邱国相面前丢的颜面。 “邱国相,上次没能为你除掉舒晏那厮,实属遗憾,我二人心中也甚觉惶愧。不想那小子躲过一劫,却不思悔改,此番又来找你的麻烦,既然他送上门来,我二人在此请命,再于半路上截杀他,为你除掉眼中之钉,也为我等死去的大哥报仇。” 邱守泰听罢丁二雄的话,摇摇头,然后端起茶碗吹着热茶。 “府君不必有所顾虑,我们还是像上次一样,等出了汝阴地界再下手,不会让府君担嫌疑的。” “还有脸提上次!”邱守泰将茶杯一摔,“你们还号称什么‘丁氏三雄’呢,连一个孝廉都杀不了!如果你们上次能够将他除掉,也不会有我这一番的担惊受怕。” 丁三雄忙道:“府君息怒,上次是有一个会使毒针的怪人跟他相随,我们弟兄疏忽大意,吃了亏。此番那怪人不在他身旁,那几个小小差役根本不在话下,我们一定会得手!” “不必了,我不想杀他。” “不杀他?为什么?”丁二雄不解其意。 “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孝廉,而是堂堂的尚书台的郎官,而且又是皇上亲自派出来的,非同小可。” “难道府君就不怕他回到京师之后,对你有所威胁吗?” 邱守泰冷笑了一声:“谅他也兴不起什么大浪。他虽然对我有所怀疑,但此次巡查,主事的是贾州都,凡事有贾州都为我遮掩,他只是辅助。况且他又没抓住我任何证据把柄,怕他作甚?” “即便不为府君你,为我们死去的大哥,这次也不能放过他!” “不允许!”邱守泰拍了一下几案道,“目前汝阴郡刚刚设立,现在是朝廷对我的考验期,这期间,我不想出任何乱子,更不能出任何负面影响,你们可明白?” 丁氏二雄听了邱太守的训斥,无奈只能将报仇的念头打消,怏怏地退下。 此时,官船已经一路向北,奔洛阳进发。舒晏坐在船上,看着两岸的景象,跟去年进京师时是一样的季节,一样的路线,这不禁让他回忆起跟小默相遇相识的桩桩往事——路过小默上船的那个渡口,初识这个穿着怪异蝴蝶衣的半华半羌的人;在这片水域,他把芷馨送给自己的芍药扔进水里,自己去救花,而不会游泳的他舍命去救自己;有小船上的杀手放冷箭,没射中自己,倒是射中了他心爱的马儿;还有他那稀世珍宝紫玉笛,原来竟藏有机关…… 往事已往。那个渡口繁忙依旧,而且依然不时有胡服打扮的人来来往往,只是再也没有了小默的影子;那片水域平静异常,不会再有那傻傻的纵身一跳;官船后面依然有小船,可是他们只顾捕鱼,不会放箭;船上的差役们都在喝酒行令,更不会有笛声……那个人凭空出现,而又匆匆消失,就好像是一场梦一样,他难道真的不再回来?也许是的,他根本没有义务非回来不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世界,两个人在对方心里的重要性根本就不是对等的。你这样思念一个友人,也许根本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对方也许早就把你忘了! 水路尽了,弃船登岸。贾恭等人在船上憋屈了好几天,可算登了陆,要好好在此放松一下。一行人骑马来到街上,舒晏看见了去年来洛阳时跟小默一起吃饭的那家祥云客栈。 “大中正,我去年住过这家饭店,烧的好羊腿,茶也不错,后面客房也干净,不如就住在这吧。” “有舞姬吗?” “没有。” 贾恭在马上打量了这家饭店一圈,看这饭店规模并不大,只适合一般的商旅,门前也没有达官贵人的车马,遂不屑地道:“这种小地方能做出什么好肴馔?况且又没有舞姬行乐,我们在此作甚?” 大家难得出来一次,谁不想好好在外面消遣消遣?都唯恐贾恭答应住在这里。旁边的一人道:“大中正,前面有家好去处,名叫悦舞酒楼,酒肴自然是没的说,而且听说那里还有大宛的色目女子跳胡舞……” “唔?何不早说?”贾恭听说有胡舞,立刻来了精神,又对舒晏道,“舒郎,有这等好去处,何必在此闷着?走,我们去那里乐呵乐呵。” “这里真的很不错,就住在这里吧,况且那胡舞有什么好看的……” 众人哪里肯听他的,旁边的一个人听他这么扫兴,一生气,遂用马鞭将他的马屁股狠狠一打,他的马便“嗖”的一下跑在了前面。 这家酒店果然豪华,虽然不是处在洛阳城内,但这里是一处大的渡口,是南北交融,东西汇通之地,往来商贩极多。 一行人下了马,来到酒店门前,店家见贾恭等人的穿着打扮,知道不是一般人,赶忙将他们让进去,请上二楼。得知客人们今晚要住下,几名店伙计将这几匹马牵进后院马厩里去喂草料。 二楼是招待贵客的地方,有一处宽敞的大厅,中间设一个小小的舞台,周围是食客们的座位。贾恭被安排在了最好的位置上,其余人左右陪列。店家问:“客官要吃点什么?” “不拘什么,拣最好的上就是了。” 店家刚要走,贾恭叫住道:“听说你这里有胡姬跳舞助兴,可有此事?” “有,有,是一位大宛的女子,名叫络娃,人长得美,舞跳得更是一绝。” “那还不让她出来?” 店家笑道:“让她跳舞容易,可是要另外给钱的。” “这更容易,要多少?” “一曲舞五千钱。” “哼哼,我当要多少呢。”贾恭不屑地道,“你数数我们多少人,每人为我们跳一曲。” 一下就进了几万钱,店家乐得眉开眼笑。酒肴陆续端上来。须臾,果见一位身着异服的年轻女子袅袅娜娜地走来。舒晏坐在最边的位置上,他本身对舞蹈并没有多少接触,对这种专为取悦男人的舞蹈更没有兴趣。他知道,不管是华女还是胡女,在这种地方跳舞的,都是迫不得已,才走出这一步的。虽然本身不愿意,但她们为了吸引客人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可是这位大宛女子似乎不同于以往的那些舞女。她上得台来,只冲大家微微鞠躬,脸上不带一点笑意,依旧冷冰冰的表情。贾恭等人先有一些不悦,但随着一曲笛音吹来,大宛女子展开舞姿,其惊艳之态果然不同凡响,让大家忽而转怒为笑。 舒晏突然惊异起来,并不是为了这个胡女优美的舞姿,而是因为这笛声。这笛声明显不是发自传统中原华人所吹奏的那种单管笛,而是发自双管羌笛,而且这音色,悦耳流畅的同时又微微带有一种沁人肺腑的震憾,像极了小默所吹的那把紫玉笛。再听曲调,更是与小默吹过的一模一样。 第一百二十三章 砚墨重逢(1) “怎么?难道小默在这里?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是回西羌去了啊?”舒晏不胜惊骇,甚至想离开座位去寻找这笛音的出处,但他转念又一想,“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这是因为自己太思念小默的缘故,这笛声根本就不是紫玉笛发出的,只是一把上好的竹笛也有可能。而这曲调呢?虽是小默也曾经吹过的,但或许就是西北广袤地区普遍流行的曲子,传唱范围极广的。” 想到这里,舒晏不禁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位大宛女子——因为他记得小默曾经说过自己的母系血统是纯正的羌人,父系血统的祖父是华人,祖母就是大宛人。小默只带有一点点的西域血统,而这位女子却是纯正的西域人。她的皮肤比小默白一些,鼻梁高,眼眶明显比小默的深得多,眼珠的颜色也很不一样。 “小默虽然长得跟华人有些差异,但今天仔细看了这位真正的西域人,才知道小默还是跟中原人的相似度大一些。” 舒晏正这样想着,这位舞姬为贾恭等在场的每一位客人都跳了一支舞,只剩下舒晏的一曲没跳了。那舞女看着舒晏,虽然觉得他与众人不太一样,正直敦厚,但依旧不苟言笑,眼神冷漠。舒晏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哦,这位姊姊,我这里就免了,免了吧。你跳了半天,一定也累了,就歇息去吧。” 那女子微微露出感激之色。可店东却不干,道:“那怎么行,客人既然已经要求了,为每个人都跳一舞,你就要跳完,怎么能差一曲呢?” 舞姬见舒晏怜悯自己,不用店东强迫,便欲要再起一舞,忽听幕后传来两声短促的笛音,这是幕后的乐师跟前面的舞姬沟通的信号。舞女了解其意,用略带生硬的洛阳音道:“妾昨日新学一曲,还从没给客人表演过,今天我就先跳给这位客官吧。” 随着羌笛发出委婉绵长的曲调,舞姬一边舞动身姿,一边开口唱道: 我本胡人女, 游历在四方。 山迢迢, 水滂滂, 难遇有情郎。 你乃汉家儿, 英气世无双。 奴痴痴, 君茫茫, 不解我心肠。 贾恭等人听了此曲,都拍手叫好,有两个年轻的浮浪子弟则嚷道:“何必苦苦寻找,我就是你的有情郎啊。” 众人都跟着起哄,只有舒晏本本分分地一言不发。舞姬跳完此曲,也不理这些轻浮子弟,径自转下台去了。 有人看出贾恭也喜欢这女子,就想奉承他,于是向店家要求,今晚把这女子送到贾大人房间伺候。 没想到店家却连连摇头道:“各位客官实在抱歉,此女虽然沦落至此,但却是只卖艺不卖身的。” “她是何来历?既然走到这步田地,何必装清高?” “这女子是大宛人,跟随其父来到中原,父女都通晓洛阳官话。其父名叫图格,是一位商人,往来中原与大宛之间,贩卖各种货物,已有十余年,亦是本店的常客。本来是顺风顺水的,但在今年年初,却发生了意外,他花尽了所有本钱贩了一大船货物准备返程,不想刚离开渡口不久,船就翻了,他们父女及所有货物都翻到河里,幸亏有旁边船只经过,将他们父女打捞上来,人虽平安无事,但那一船货物却损失殆尽。这位大宛人经此一难,不但血本无归,而且还大病了一场。父女两个身无分文,只能寄居在此,四处借钱治病。如今,病虽好了,却欠了一屁股债,又回不了家。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有人看见他的女儿貌美,就给他们出主意,让其女儿卖艺还债,他们父女起初不同意,可挨不多日,且不说那些追债者,就是眼前的生活也是日渐不能够维持了。无奈只得依从。但却有言在先:只卖艺不卖身,什么时候债还清了,路费攒够了,就收身不做了。” 贾恭听见店家如此说,知道是真的。不然,哪有放着生意不做的道理?所以也就不再强求。此时,大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就都各自回房间去歇息了。 舒晏听完店家的话,心中的疑惑便解开了,猜想到那吹笛者一定是这位舞姬的父亲了。这里怎么会有小默! 他回到客房,回想这几天的行程,真是一个失落之行。朝廷的正经差事自己没有真正参与到,收获的只有对逝去亲人的哀思。像芷馨这样的死别固然不可挽回,可像小默这样的生离却也无能为力……他打算睡觉,却又有了尿意,遂去后院寻找茅厕,顺便看看自己的马。上完茅厕,远远地看见墙根下的马厩里拴着好多马一起在吃草,而自己的马旁边是一匹枣红色的马,显然不是他们一行人的马,但他看这匹马却很亲切。不由得走上前去,摸了摸那马,那马对他也非常亲昵。他心中的狐疑又起——这马怎么这么像小默的马?但马却不会说话证实,他忽然灵光一闪:去年跟小默同船来洛阳的路上,曾经受过杀手的暗杀,那杀手放的冷箭没射中自己,反倒射中了那匹枣红马的屁股。想到此,他走至马后,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果然这匹马的左边屁股上有一块疤痕。 “呀!”他欣喜若狂,立即去找店东,但店东及伙计们都已熄灯睡了。 舒晏一夜没睡。天刚破晓,听见前面有动静,细听是店东的声音,忙迎上前去,刚想问:小默是不是在这里?但又觉得这样问太唐突,不太合适。略一思量,换了试探的语句问道:“请问店主,大宛的那对父女落难在此,靠歌舞还债,女儿在前面跳,后面吹笛的想必就是她的父亲了?” 店东见他大清早的跑来,欲言又止,知他有心事,又听他问起那对父女来,以为他一定是看上了那个大宛女子,于是笑道:“客官问此作甚?难道是看上了那个女子?” “哦,不是,不是,我是另有原因,还请店主以实相告。” “那就好。我实话跟你说,他父女虽然落难在此,但吹笛者却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另有其人。” “哦?是谁?” “是一位公子。” “什么样的公子?穿着什么衣服?他现在在哪里?”舒晏发出一连串急促地提问。 “要说那位公子,他的一举一动、穿着打扮都与众不同,你是没有见过,要我怎么形容呢……咦,不必我说了,这不就在你身后嘛。” 舒晏猛回头,一袭蝴蝶纹白袍伫立在眼前,明眸浅笑,怡悦而真挚,正是自己日夜担心之人,精神依旧,洒脱依旧,只是一层水膜已闪现在那美丽深邃的眼眸里。 他欣喜若狂地看着对方,又想伸手去拍小默的肩膀,忽然想起上次拍的时候小默好像吃不消的样子,忙将手缩回,而小默却没有躲闪。 “你为什么在此处?”两人几乎同时发问。 舒晏将自己的来龙去脉说了,然后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跟大宛的父女认识的?” “这说来话长。问此之前,你应该知道当初我离开的原因。” “你离开的原因?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你出门闯荡久了,思念家乡,要回家过年吗?” 小默做泄气状:“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刚才所说的只是一小方面因素,真正让我回家的动力是——我要学酿葡萄酒。” “酿葡萄酒?”舒晏做不解状,“为皇上酿酒是良酿署的事,你作为一个珍馐令,只管做好肴馔就可以了。学酿酒作甚?” “谁说我要为皇上酿酒?皇上喝不喝关我甚事!” “不为皇上酿酒,那为谁?难道为我?” “你总算聪明一回。” “啊......我虽然觉得葡萄酒好喝,但从没向你说过啊。你是怎么猜到的?” “就在去年的那次御宴之上,皇上赐予众臣大宛国进贡的葡萄酒,但每人只能喝到一点点,我听你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酒太少’,知道你意犹未尽,所以我决定要回家去取葡萄籽回来种,顺便向我祖母学酿酒。” 舒晏恍然大悟:“我说呢,在御宴的那天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怎么到了第二天,你突然就要回家去,而且还顶着那么大雪。我当时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何必当真?说走就走,还一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也以为我回不来了呢。” 见小默此刻露出凄哀的面色,舒晏急切地问:“怎么了?你回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向我祖母学习酿葡萄酒的方法。你知道,我祖母是大宛人,我太外公是大宛有名的富商,是酿造葡萄酒的世家。我祖母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会了。然而,不幸的是,等我顶风冒雪千里迢迢回到家才知道,我的祖父祖母已经双双去世了。” “双双去世了?” “嗯,我祖母去世不到两天,我的祖父也跟着去了。我都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舒晏肃然起敬:“当初,你祖母义无反顾地跟随你祖父回来,而最后,你祖父又抛去余生追随你祖母而去。他们虽为异族结合,而相恋相依至此,真是难得。而你却没见到他们最后一面,实在是太可惋惜了。” 小默点头:“我现在真的很遗憾,我父亲说,我祖母病了两个月,我要是早回去半个月就能见到他们了。我此次回家,本来为你学酿酒的因素要大于探亲的,但与亲人的死别相比......我们的分别又算什么?我觉得,我真的对家人有愧!”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是应该经常回家看看的,至少应该时常与家里通个信,也就可以避免这种情况了。” “你以为我还能游必有方?哪有那么简单?经此一事,我父母就决定不再允许我整天在外游荡,甚至直接不许我外出,把我困在家里。” “以你的性格,还不把你憋坏了?”舒晏笑道。 “可不是嘛,可是他们说了,憋不了我几天,就要在其他羌寨中找个门当户对的酋长之家做亲,把我嫁过去……” “做亲,把你嫁过去?”舒晏差点被这两句话惊掉了下巴,“首先,你又不是女子,怎么能说‘嫁过去’?其次,你又是净过身的人了,还怎么能成亲,害人家女儿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砚墨重逢(2) “呃……”小默话刚出口,也自知失言,不过她向来善于机变,只略囧了片刻,便圆了下来,“舒大哥,你不知道,我们羌地跟中原有所不同。你们华人讲究男婚女嫁,男女结婚,女人必须要嫁到男方家里去;而我们羌人则不同,很多以母姓为号,两人成亲,男子嫁到女方家一点都不稀奇。至于我净身一事,我父母还不知道,所以我怕耽误了哪个女子,才又偷偷的跑出来了啊。” “你是偷跑出来的?” “当然了,还能怎么办?若不如此,我就真的回不来了。” “既然跑出来了,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珍馐署去,而在这里逗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大老远的回家一次,既没能见到我祖父母的临终一面,又没有学到怎样酿造葡萄酒,就这样回到洛阳,岂不是白跑一趟?” “学不到就学不到嘛,我又不是非要喝那酒不可。你的祖母既然已经亡故了,你还能怎么办?” “那怎么行?我认定的事一定要做到。我现在非常后悔,以前,我祖母每次想教我酿造葡萄酒的方法,我都不屑一顾,现在想学却晚了。我祖父母虽然亡故了,我父亲对于酿造葡萄酒也懂一些,但是他说我目的不纯,所以绝不肯教我。不过,所谓‘事在人为’,办法总是有的。我以前在外闯荡,经过洛河渡口的时候,见那里商贾云集,其中就有不少西域的商人。因为我小时候曾向祖母学过一些大宛话,就因为这个关系,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就结识了图格和络娃这对大宛父女,知道他也会酿造葡萄酒,也知道他们经常在这里逗留。所以我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时候,就直奔这个渡口寻找他们。我原有些担心,恐怕他们已经贩着货物回大宛去了呢,谁知正碰见他们父女在此。我自然非常欣慰,然而又得知他们是落了难的。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对父女见到我,貌似比我见到他们还高兴,尤其是络娃的眼神很是特别。这也许是因为人在难处的缘故吧。我将自己的请求跟图格说了。那商人虽然没有拒绝,但是他正在病难之中,一筹莫展,哪有心思教我这些?我有心帮他们,但此次我是偷着跑出来的,身上根本没带多少钱。此时,恰有人提出让那女儿卖艺还债,络娃起初死活不同意,还是我想了个办法:我跟她一同上台,她在前台跳舞,我在幕后为她吹曲子。她见有我陪同,才勉强同意。就这样,我白天向大宛商人学习酿酒的方法,晚上就陪他女儿登台。” 倾诉完了来龙去脉,舒晏总算明白了小默失踪这么久的原因了,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此时他感慨万千:“大宛父女的债务,我回到洛阳城后马上筹钱,给他们送来,让他们安心回家去。至于你,今天一定要跟我回去,不管你的酿酒技术学成学不成!” “不用你说,我也要回去了。我已经帮他们筹够了钱,不但债务已然还清,就连回家的盘缠也有了。即便不是如此,此地也是不能逗留的了,不然,要出乱子了。” “哦?此话怎讲?” 小默静默了一会儿,突然扑哧一笑:“我再不走,那个大宛女子就爱上我了。” 舒晏大笑:“说不定已然爱上你了。落难之时情感最真挚,你是一个才貌双全的翩翩男子,你们相处又这么久了,青年男女之间,产生感情也是非常正常的。” “照你这样说,我跟那位女子才相处了短短几十天就有了感情,而我跟你已然相处了一年有余,是不是感情更深了?而你又跟芷馨姊相处了十几年,那你们的感情岂不是跟海一样深了?” “你又疯话连篇了!我跟你是兄弟情,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而我跟芷馨则已阴阳相隔,不管以前怎样,都已成为过去了。” 正说着,贾恭等人出来了,他们已经收拾好准备启程,忽然看见小默,都大感意外,彼此简单叙了两句话。舒晏让他们先走,自己稍后跟小默一同走。其实贾恭早就垂涎小默的厨艺,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即便是那些位高权重的三公级别的元老,小默也不会轻易给他们面子,更何况是自己了。 舒晏陪同小默去跟大宛父女辞行。进了门,舒晏发现那女子看小默的表情果然不同,一向冷漠的脸上此时也带有笑容。小默先是感谢大宛商人教会了自己酿造葡萄酒,而对方则感激小默帮他们走出困境。双方谦逊了一阵,及至提到要分别,那大宛女子的脸色立刻凄然了下来,小默佯装看不见,匆匆说了两句话,就跟舒晏出来。那女子也送了出来,小默停住脚步,自己转身用大宛语跟那女子说了两句话,女子貌似顿然惊愕到了似的。小默冲她鬼魅一笑,就跟舒晏一起骑上马去了。 “你跟那女子说了什么?”舒晏骑在马上问。 “你在现场听见了啊,还问我干嘛?” “故意逗我是吧,你们用大宛语说,我怎么听得懂?” “你听不懂就怪不得我了。” 舒晏见小默不说,也就不再追问。两个人各乘一匹马,走了一会儿。舒晏看着对方,马还是以前的马,马上面照样还是一袭白袍,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你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是不是越来越英俊了?”小默咯咯笑道。 “英俊倒是英俊了,但是还有……”舒晏再仔细一看,突然发现了端倪,“你袍子上的蝴蝶纹饰怎么不一样了?” 原来,同样是蝴蝶纹白袍,小默以前所穿的那件,前胸后胸处各有一只大蝴蝶,然后众多小蝴蝶围绕着,但大小蝴蝶无一例外,全都是单只单飞的;而其今天所穿的这件,虽然也是众多小蝴蝶围绕着前后胸处的大蝴蝶纹饰布局,但却将所有单只的蝴蝶变成了成双成对的样式。 小默见舒晏看出了自己袍子纹饰的变化,又惊又喜,但却没有回答。她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娇羞。此时他们到了一片小树林,小默道:“舒大哥,还记得去年吗,我们两个刚刚相识,那时只有一匹马,谁也不愿单独骑上去,我就让马儿先行,咱们两个就在这条路上比赛脚力,看谁跑得快。” “怎么不记得,当时我们谁也不服谁,跑到这片树林的时候还遇到了刺客。” “你不知道,我当时是信心满满的,以为以自己的脚力一定能够胜过你的,谁知竟跑不过你。” “我当时也小瞧你了,想不到你的脚力也如此的好。” 他们瞅着对方笑,久别重逢,自然心情大好。小默道:“当时你还不怎么会骑马,而如今我们有两匹马了,我们今天不比赛脚力,而比赛骑马如何?” “比就比,谁怕谁?” 两个人都有不服输的劲头,当下各自策马扬鞭,向前飞奔,两匹马一白一红,你追我赶,不一会儿工夫,就超过了先行的贾恭等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巧辩责问(1) 从南门进了洛阳城这个一等繁华之地,他们放慢了马。一边慢慢走,一边欣赏着街景。京师作为整个大晋乃至全天下的核心区域,它的富庶繁华自不必说。地广人稠又有钱。人多了,新鲜事就多;钱多了,花样也就多。 在一个小巷口,一位母亲正在努力摆脱自己怀中的孩子,而那个只有一岁左右的孩子正抓着他的母亲哭闹,不肯放手。在一旁的父亲不顾孩子哭闹,一把将孩子揽到自己怀中,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那位母亲虽然成功地将孩子挣脱,但明显的有不忍之状,对孩子的父亲弱弱地道:“快回去,给孩子喂些米粥,不然他太饿了。” 那父亲道:“知道了,他阿母,快去吧,晚了就让别人抢先了。” “的确,的确。”那位母亲答应着,“昨天就去晚了,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我后面的很多人都没排上号。” 女人刚要走,孩子的祖母走出来,嚷道:“你们两口就那么狠心吗?自己的奶,放着自己的亲儿子不给吃,却要拿去卖钱,这是什么道理?想当年你们小的时候,哪个不是吃奶吃到四岁,而小孙儿还不会走路,就忍心给他断奶吗?” “阿母,你休管吧。”孩子的父亲略显无奈的口气道,“我们自己的儿子我们不心疼吗?可是心疼管什么用,谁让咱们没钱呢?别的不说,你看我那两个大孩子的鞋都破成什么样了,还没钱换呢。儿妇卖奶,虽说苦了这个小的一点,但这一季下来,至少孩子们的衣服、鞋是都有了。” “这是什么世道?人倒不如猪。都说现在是盛世,有钱人的盛世罢了!”老妇人嘟囔了两句,就从儿子手里抱过孙子进了屋。这位年轻母亲则转身匆匆地奔向大街去了。 舒晏和小默看在眼里,原以为是两夫妻吵架,但听他们后来的对话,才知道是另有隐情。 “寒门之家,自己的奶不给自己的孩子哺乳,却去喂别人的孩子;而豪门家的女人自己不哺乳,却可以用钱夺取别人孩子的口粮……”小默啧啧地道。 “你确定那女人是去哺乳豪门家的孩子吗?”舒晏问道。 “那还能错吗?不说去哺乳豪门的孩子,寒门之家哪有花钱请乳母的?” “恐怕不是。”舒晏否定道,“要是给豪门的孩子喂奶还算好的。” “喔?此话怎讲?” “你没听那个女人说吗?每天去卖奶的都有很多人,试问,豪门家人口再多,同一时期吃奶的孩子能有几个?用得着那么多的人排队献奶吗?还有,士族之家向来看不起寒门之人,他们与寒门坐不同席,食不同灶,对孩子的乳母更是有极高要求的,怎么可能这么随随便便的谁去喂奶都可以呢?” “也对啊。”小默觉得舒晏说的有点道理,她可是个急脾气的人,有什么事必须马上弄清楚,“我们何必在这里瞎猜,追上那个女人去问问清楚不就得了?” 两个人骑马,须臾就追上了那个女人,小默问:“这位大姊,你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做什么?” “一个大户人家要买人奶,我赶去送。” “那家买人奶,是为了给孩子吃吗?” 那女子笑道:“说哪里话,豪门人家孩子的乳母都是固定的,怎么能轮到我们呢?” “不给孩子吃,他们买人奶做什么?” “喂乳猪啊。”那女子回答着小默,并不停住脚步。 “喂乳猪?”舒晏和小默面面相觑,怨不得那个老人家说‘人还不如猪呢’。 “是啊,那家的少主听说驸马王济家里有用人奶喂成的乳猪,这样的乳猪蒸出来的味道特别的鲜美,引起这位公子的兴趣,所以他也效仿王济的方法,用人奶喂乳猪。” “这么荒唐的事居然还有人效仿?到底是谁家呢?” “就是那个做秘书郎的施公子啊。” ...... 舒晏和小默跟着那个女人到了一所大宅院的后门,果见有不少哺乳期的年轻女人在门前聚集着。 “果然是施府。”小默冷笑道,“这小子别的不行,对于这种事倒是挺积极肯学的嘛。” “你不知,本来皇上是想让他跟我们一起去汝阴的,可是他因为服五石散而受了点病,就没去成。你可知道,这种差事派到谁,是朝廷对谁的信任,不是谁想去就去得了的呢。” 两个人正说着,忽见比玉在阿妙和阿妍的陪同下从里面走出来。比玉也看见了二人,但他却不问舒晏关于汝阴的情况,而是带着十分惊喜的表情走过来对着小默道:“啊?这不是珍馐令吗?你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 “我回不回来跟你有关系吗?用你过问!” “当然不用我过问,”比玉嘻嘻地,“我只是想求你一件事。” “你求我?什么事?” “想必你也看见了。”比玉用手指着那一群女人,“我正在用人奶喂养乳猪。” “呃——你什么意思?我又没有奶,你说这话是不是想讨骂?”小默怒目圆睁。外表伪装的再好,内心里还是女人的本质。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归到那群女人一起去了。 “你想哪去了?你一个宦官怎么可能有奶呢?我是另有别的请求——想尝到天下最美味的蒸豚。” 小默看着那群女人冷笑道:“虽然很荒唐,不过貌似你很快就要实现了。” “光有人乳猪还不够,我想吃的蒸豚,不光要有独特的食材,而且还要有最独特的厨师,两者搭配,才能做出最独特的味道来。而那个最独特的厨师则非你莫属。” “你好大胆!我可是堂堂的珍馐令,专门伺候皇上的,级别不比你这个秘书郎小吧?敢让我为你做肴馔?信不信我奏请皇上治你的罪?”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哪敢要求你?我是请求你,在闲暇的时候,不影响为皇上做肴馔的时候为我做一次,就一次而已。” 小默见比玉很虔诚的样子,气稍稍消了,“嗯,这样说还过得去,本来我可以成全你的。不过,你此举造成了很多嗷嗷待哺的小儿,如果我帮了你,那岂不是助纣为虐了吗?” “话不能这样讲啊,我虽然用了那些女人的奶,但我并没有强迫她们,纯属自愿。她们都不傻,她们知道从我这里得到的好处可以数倍弥补她们自己孩子所受的罪。这算什么,你岂不闻,在灾荒年景,还有卖妻卖子的呢?谁让他们没钱呢?” 果然如此,小默看见那些已经献完奶的女人,都拿着钱笑嘻嘻的从府里出来;而那些没排上号的,都垂头丧气的边走边抱怨着。 “我跟舒大哥现在要各自回官署复命,没工夫陪你辩论这些。至于我以后帮不帮你,凡事不能讲太绝,就看你的机缘吧。” 比玉知道小默不肯轻易地帮自己,但对方总算没有把话说得太死,他还算欣慰一些。看着舒晏和小默催马离开,他刚要转身回去,忽见一辆双马安车在门前停下,正是他父亲施惠的座驾。 “咦,我父亲一向是只走前门的,今天怎么到后门这儿来了?”比玉惶恐不安,因为买人乳喂猪的事是瞒着父亲自己偷偷做的。还有,前些日子偷服五石散的事,他不知道父亲知道了没有,反正一直在躲着父亲。 “到我书房里来。”施惠在车内掀开车帘对他道。 听到这声命令,比玉知道不妙,他预示到父亲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此时他也顾不得让人扶持了,甩开阿妙和阿妍,命令她们去通知自己的母亲,自己独自走到父亲的书房。 第一百二十六章 巧辩责问(2) 比玉在书房中忐忑地坐着,忽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他感觉一阵紧张,门帘掀起,却是母亲。他见母亲比父亲先来到,感觉踏实了许多。但当施惠进来的时候,他还是心跳个不住。 施惠坐定,先不理会比玉,而是向夫人道:“得儿今年多大了?” “夫君你忘啦,去年的这个时候,你为他操办的一场隆重的冠礼,去年二十岁,到今年正是二十一岁啊。”王夫人不知道丈夫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只能随口应道。 “人过了弱冠,就算长大了,果然不错。二十一岁了,可以有自己的主张、不用父母管教了。” 比玉听了这话,知道不对味,忙站起身来说道:“父亲怎么能这么说,孩儿不管到多大年龄,都得听你们二老的管教的。” “唔?是吗?你以为你在背地里做的事我不知道吗?”施惠突然一拍几案,“你为何背着我偷服五石散?还有,后门上每天都有年轻女子来献奶,又是怎么回事?今天你要是能说服我就罢了,如若不能,就还让你尝尝家法的滋味!” 提到家法,比玉心头一颤,因为在五年前,芷馨落水失踪的那次,他曾经尝到过一次家法的苦头,如今可不想再尝第二次。他心里盘算着:就养人乳猪和偷服五石散这两件事来说,自认为,偷服五石散要比养人乳猪严重一些,所以偷服五石散的事放在后面再说,先把人乳猪的事找个合适的理由…… 想到这里,比玉便换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孔道:“阿翁,在几个月前的御宴上,曾经有一道蒸豚,还记得吧?那是选自上等乳猪,且又是出自神厨小默之手,大家都以为那是全天下最美味的蒸豚了对不对?但事实却不是。孩儿听人说,驸马王济家的蒸豚才是世间最美味的蒸豚呢,因为人家的乳猪是用人乳喂养的……” “所以你也想尝到世间最美味的蒸豚是不是?简直胡闹!你可知道,当今天下,虽说已然是奢靡浮夸成风,然要说其中之最,非三个人莫属:一个就是驸马王济,还有一个是陛下的舅舅王恺,再有一个就是侍中石崇。难道你要跟他们攀比吗?” 王夫人也插话训斥道:“用人奶喂几头乳猪对咱家来说虽然不算什么,但是这种做法太过荒诞,你没听说吗,就连皇上都对此行为嗤之以鼻。再者说,人家驸马王济勇力过人,又对朝廷有功,再怎么折腾,还算有点资格。可你呢,年纪轻轻的,有什么资历这样跟风?”王夫人这样说话,名义上是训斥儿子,而实际上却是想打打混,借机帮助儿子,缓和矛盾的气氛。 “孩儿自然不敢跟这三位前辈相提并论,我想品尝一下人乳蒸豚的滋味不假,但我此举并不全是为了我个人的私欲,而是为了父亲你,还有咱们施家着想。” “为了我?算了吧,我倒要听听你要为自己辩解出怎样的理由来。” “我真的是在为父亲着想。请问父亲两件事,父亲现在虽然身为汝阴中正,但却要受到豫州大中正贾恭的约束考评对不对?还有,如今朝中文武,谁的权力最大?” “我身为汝阴郡中正,自然要受豫州大中正的约束;太康以来,陛下只顾享乐,朝中大小事情都交予杨氏一族。要说谁的权力最大,当然是当今国丈,杨皇后的父亲太尉杨骏了。” “对啊。想必父亲也一定知道,这个贾恭就是杨党的人,而且跟杨家极亲密吧?如果父亲想要把这个汝阴中正坐得稳,咱们父子的品状得到提升,不讨好贾大中正能行吗?” “我自然要讨好他,只是还没想到好的途径。” “我已经找到了这个途径了。”比玉由刚才的不安,变成了得意的口气,“贾大中正也是望族出身,家中自然不缺田地不缺钱,他现在追求的只是享乐。我听说,贾大中正最垂涎珍馐令姜小默的厨艺了,而且他最爱吃的肴馔莫过于蒸豚,但一般的蒸豚自然入不了他的眼。如果父亲能够为他献上一道由珍馐令小默亲手做的特别的人乳蒸豚,你说,他是不是一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这个……”施惠听完儿子的这番话默默思忖着:自己要讨好贾恭没错,贾恭是杨党的人没错,如今陛下独宠杨党没错,这么说来,得儿要养人乳猪也是顺理成章的没错喽?他虽然知道这可能是儿子在诓自己,但事实却真是这么个理,没法再就此事追究下去,只能道:“此事先放在一边暂且不提。你且说说你偷服五石散的事。” 因为五石散的毒副作用,施惠是明令禁止比玉接触的,所以,自从那天服用了之后,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一直找不出理由来搪塞这件事。 施惠见他支支吾吾的,便怒道:“你不仅偷服了五石散,而且还因为行散受了风寒,更因为此而没能接下到汝阴的差事。辜负了皇恩不说,你还错过了一次大好的历练机会。你可知道,能办一次外差是很难得的机会。在原任勤勤恳恳两年也比不上这一趟短短十几天的外差所获得的上司对你的认可。同样是接受陛下的诏命,你看看那个寒门小子舒晏,跟随贾州都去汝阴办差,今天已经回到洛阳了。除了陛下欢喜之外,更为自己赢得了历练,在他的品状评定上自然又增加了筹码。而你呢,这一年多来仕途上全无一点建树,到下次中正品评的时候,教我怎么遮掩?” 王夫人听见丈夫说,已经达到影响中正品评的程度,于是便埋怨道:“说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石家女子。如果她不拒绝咱们提亲,得儿也不会郁闷,不郁闷的话也就不会服五石散,不服五石散也就不会因行散而得病,不病的话他也可以跟随贾恭去汝阴办皇差了。” “不要埋怨别人。堂堂一个世家公子,因为一个女人而意志消沉,说出去,不怕让人笑话吗?” “石家没同意我的亲事我的确很郁闷,但我并不全是因为这个而服五石散的。”比玉也觉得,就因为女方拒绝了自己的提亲而郁闷成疾确实有些不光彩,所以他急着争辩道,“我是听了夏侯门和荀宝的话,因为他们对我说,要想融入士族圈子,就必须要去参加清谈集会,而参加清谈的人大多都是必服五石散的。” 比玉这话果然奏效,因为施惠也非常希望让比玉融入士族的圈子,做一个真正的士族名士。虽然他也知道士族子弟日渐腐朽堕落,也知道清谈误国,但大环境就是如此,他必须要让比玉融入其中去,否则的话,就难以在这个阶层中立足。“你能够参加清谈雅集也是好事。但不要听那些庸俗之辈的言论,要多倾听名士们的见解,才能有所提高。” “我黄门侍郎的舅舅算不算名士?” “王夷甫么?”施惠惊问,“当然算,他乃是当今第一等的清谈家了。你阿翁我这半生虽然也经常与一些玄学名士打交道,经常参与谈玄,但对于玄学真谛始终不得掌握。不像你夷甫舅舅,出口就是精妙玄理。不知那天他们谈论的是‘有无’、‘才性’还是‘名教自然’?” 比玉带着惋惜道:“俱没听见。只因孩儿那天去的晚,没有听见他们先前谈些什么,只听见最后谈及老庄经书的一段。不过,孩儿虽然对于那些精妙玄理的掌握还只是皮毛,但关于‘有无’我倒有些浅浅的见解,想说予父亲听听。” “初学乍到就有自己的见解了?真不知天高地厚!”施惠断然喝道。 “得儿既然说自己有点见解,想必是有点斤两的,就让他说说嘛。” 比玉刚刚因为父亲不给机会而失落,不想母亲又为自己挽回,于是高兴地道:“既然父亲刚才提到舒晏,又提到中正品第,那么我就拿‘有无’这项玄理来做比方。请问阿翁,拿我跟舒晏来说,把谁比作‘有’、把谁比作‘无’更合适呢?” “唔?”施惠没想到比玉会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但他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舒晏他各方面都很努力,很优秀,精通五经六艺,在尚书台勤勤恳恳,自然要把他归为‘有’的一方;而你呢,在功业方面不及他努力,在任秘书郎以来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自然要算做‘无’的一方。” “嗯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既然如此,父亲一定知道《道德经》中‘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道理吧。” “什么道理?你给阿母说说,你阿翁知道,阿母不知道。” “好的。”比玉此时带着得意之色道,“就比如阿翁手里的茶杯,茶杯的底和一圈壁是有形的,也就是‘有’,而茶杯里面中空的部分就是‘无’。我们虽然必须要利用这个‘有’才能喝到茶,但实际上茶杯的底和壁只是起了个辅助作用,我们真正利用的是茶杯的中空部分——也就是‘无’的部分。试想,如果茶杯是个实心的,我们还能用它喝到茶吗?所以说我这个‘无’,比舒晏的‘有’更胜一筹呢。” 听了比玉的这番言论,王夫人不住地称赞:“此话有理。” 就连阿妙和阿妍也都欢喜地点头。只有施惠觉出上了儿子的圈套,他斥道:“人怎么能跟茶杯比呢?分明是强词夺理。” “哼哼,如果阿翁还觉得我强词夺理的话,那么我再问一句:我跟他在陛下面前辩论过几次,他总是持‘有为’观点的,凡事喜欢积极应对;而我基本是持‘无为’观点的,凡事喜欢任其自然。然而陛下何曾听取过他的意见?这岂不就是老子所说过的‘为无为而无不为’吗?所以说,舒晏那小子何尝比得过我?” “你?”施惠被儿子辩得无话可说,心道:这小子心智很高,要是他把用在三玄上的工夫用在正经的五经方面一点点,那该多好。 虽然消了气,但施惠对于比玉服五石散还是耿耿于怀:“算了,我不想跟你辩论这个。今天就先饶了你,不过我先警告你,偶尔研究一下玄理也未尝不可,但是五石散还是轻易碰不得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比玉答应着,见父亲放过了自己,暗暗庆幸自己的机智,急急地就领着两名婢女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一百二十七章 纸墨相逢(1) 舒晏和小默离开施府后,各自回到自己的衙署。小默先去找自己的上司光禄勋王戎去销假。王戎见他回来,大骂道:“好小子,你还知道回来?作为一署的长官,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这么长时间,你知道后果吗?” “怎么能说无缘无故呢,我可是告了假的,且是有正当理由的。” “什么正当理由,说出来,否则今天你难逃责罚。” “丁忧啊。” “丁,丁忧?为谁?”王戎吓一跳,因为按照规定,有官职的人如果父母死了,要去职回家,专门为父母守孝三年。小默走了快半年,皇上多次催问,如今可算盼着他回来了,难道是要再请两年半的假? “我的祖父祖母去世了。” “原来是你祖父母啊?”王戎松了一口气。 “正是。”小默道,“朝廷规定,为父母丁忧要三年,我祖父母双双去世,我为他们守孝半年,也不为过吧?如果你非要惩罚我的话,我就去找皇上评理去。” 王戎也知道皇上早就盼着小默回来呢,本来就不想真的惩罚他,现在又听他说出了正当的理由,更加有了台阶可下。“如果真是这样,倒是有情可原,你现在马上回到珍馐署去,卖卖力,好好做几道肴馔给皇上吃,说说好话,想必皇上也不会怪罪你了。” 小默笑嘻嘻答应着出来,卖力做了几个皇上爱吃的食馔。司马炎本来对小默非常生气,但一吃到小默做的美味佳肴,立刻就怒气全消了。 除了舒晏、施比玉、司马炎几个人之外,还有一人也是最盼着小默回来的,那就是十七公主。 汝阴小王司马谟的死,除了他的母亲之外,对其他皇室成员都没有多少影响。十七公主也听说了自己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夭折了,但司马家的兄弟姊妹实在太多了,兄弟姊妹多了,互相之间的感情自然也就淡了,而且这些皇族之间,利益竞争往往更大于彼此亲情。当然,十七公主与这个小皇弟之间没有任何直接的利益冲突,但彼此之间根本没见过多少面,所以并没有多少感情。她每天早上依旧同芷馨结伴去玉叶馆,下课了再结伴返回自己住处。 这天,两个人从玉叶馆回到自己寝宫,吃完了饭,十七公主去找芷馨喝茶。不一会儿,就有宫女告诉她说,小默回来了。她听了此话,立刻站了起来,拉着芷馨就走。 芷馨看她的样子,怪问道:“干什么去?” “那个珍馐令回来了,就是以前我跟你说的小默。” “他回来又怎样?” “让他为咱们做佳肴吃啊。你还没有尝过他的手艺呢。” 芷馨挣脱她的手道:“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为什么?” “我们是女人,你更是贵为公主,而他虽然是净了身,却是外面有正经职分的官员,与在后宫中使役的宦官不同,我们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去找他,合适吗?” “哦……你说的也对,可是他长得一点不像男人,就跟你我差不多,所以我以前才跟他亲近了一些。” “以前是以前,那时你毕竟还小,现在年龄越来越大了,要学着端庄一点才是,所谓‘静女其姝’嘛。” “嗯。”十七公主回到座位,突然醒悟道,“即便我去了,他肯定也没空理我。他好几个月没回来了,不光我父皇那里要尽心伺候着,衙署之中肯定也有很多事要处理,我怎么能再去给他添乱呢?”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日傍晚,十七公主知道芷馨必不肯同自己前去珍馐署找小默,就问她道:“你想吃什么,我让他给你做来。” 芷馨笑道:“你就去你的吧,我跟他又没有交情,凭什么要求人家。”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那个人很爽快的,尤其是对我,有求必应。你想吃什么只管说,而且他的手艺非常全面,不管是热的、凉的、蒸的、炖的、素的、荤的都可以。” “我真的不想吃什么……” 芷馨话音未落,就见有人推门进来道:“什么热的、凉的、蒸的、煮的、荤的、素的,哪有那么全面?给你带了这几个菜品还不够你吃吗?” “小默!”十七公主欢喜地叫道。继而她又见小默身后跟着一个小宦官,手里捧着一个食盒,便更加欢喜地道,“你果然没把我忘了呢。” 小默笑道:“你这个公主现在长大了,有架子了,知道我回来了,又不去见我,我只能来拜访你了。” “哪里啊,你不知道,现在后宫中又立了一个书馆,新请了个女博士,我现在每天都要去玉叶馆中学习《诗经》,刚刚才回来,正要去找你呢,你就来了。” 小默见屋内有个端庄的女子,既不像宫女的打扮,又不像公主和嫔妃,便问道:“这位是?” 芷馨听她们的对话,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个小默了,但来者毕竟是一位身着官袍的年轻男子,所以她还是稍稍有些不自在。 “我来介绍给你们认识。”十七公主走到两个人的中间,对小默道,“这位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个女博士,我的老师,又是我的姊妹。”又对芷馨道,“想必你也猜到了,这位就是珍馐令,我的好友,小默。” “这位博士女公子有这么高的才学,想必一定是出自名门,不知怎么称呼?” “当然是出自名门。她是大望族石侍中的女儿,因名字中犯了当今皇后的讳,不便说出,你只称呼她馨博士就行了。” 虽然芷馨不愿意结识陌生男子,但十七公主这么热情的作介绍,出于礼节,她不得不站起身,略施了一礼。小默则拱手还了礼。 两个人虽然都是年轻女娘,但她们一位是做了女博士的宫廷女官,一位是做了珍馐令的假冒宦官,所以她们都不是女孩的裙钗装扮。两个人都将乌发高挽,头上都带着宫廷黑介帻,所不同的是,芷馨身穿一袭素色长襦,脚下一双双歧丝履;而小默则是一身直裾长袍,脚蹬一双翘头木屐。虽则都不是女子的艳丽服饰,但却难掩她们的天生丽质。 芷馨只不经意地看了小默几眼,就低下了头,心里纳罕道:“怨不得十七公主跟这个小默这么亲近呢,原来他真的不像男子。虽然听说他是净了身的人,但这些日子自己在宫中也接触过一些宦官,那些人的长相一眼就能看出是男子来。而这个人仅有的一点男子气,还是拜这身官袍所赐。这么俊秀的面庞,这么细嫩的肌肤,这么纤巧的手指,明亮的眼眸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媚……这要是换了一身女装,即便是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也可以艳压群芳了。幸亏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说不定早就被那个好色的皇上请上龙床了。” 小默却将芷馨看了个够:“‘手如柔胰,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舒大哥教我的《诗经》中,所有最美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这位女子的美。仅仅是这身素雅的装扮,就将她如出水芙蓉般的天生丽质,勾勒得淋漓尽致。与其出色的外表相比,她的内在气质更是出众。娴静端庄而又灵动聪慧,不苟言笑而又彬彬有礼。一举手、一投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恰到好处。既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艳,又有让人相见恨晚的亲切。”她从自己女性的角度看芷馨,并不觉得越礼,可芷馨却被她看得不自在。 “喂?你怎么能这样盯着人家看?都成宦官了还这么花心!” 十七公主貌似责怪的话提醒了小默,她故意咳了一下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位女郎貌美至极,我就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而已,我不是男人,哪有什么花心?” “这话不假。”十七公主道,“宫里佳丽如云,还真没见过小默这样看过哪个女子。这说明馨博士真的不是一般的美呢。” 宫女已经将食盒里的食馔放到案上摆好,十七公主请小默入了座,又拉芷馨,芷馨起初不肯,无奈她们二人这么热情,也就不好拒绝,勉强就坐。 “咱们光顾着聊天了,把正经事给忘了,我都饿了老半天了。”十七公主对小默的厨艺已经垂涎了几个月了,今天终于又得偿所愿,她早就等不得,自己先将每个菜品都尝了一遍。十七公主虽然视芷馨和小默如师长一般,但人家毕竟是公主身份,能跟她们一起吃饭已经是很放下架子了,即便有些越礼也属正常。 “馨博士,快尝尝这个,鲜美得很呢,保证你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十七公主指着那盆烩羊肉对芷馨道。 小默将那碟菜品向芷馨推近了一些,“对,馨博士,这个烩羊肉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芷馨夹了一小箸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果然觉得味道鲜美,非同一般,不由地赞道:“难怪公主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原来珍馐令的厨艺真的是不同凡响,只这一道菜品就能让人回味无穷。”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纸墨相逢(2)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十七公主得意地道,“你还不知道,小默的手艺可不是谁想尝就能尝到的,除了皇上之外,恐怕只有我跟那个尚书郎了。” “为什么你们两个这么特殊,有这个待遇?” “我嘛,自从小默进宫那天起,就觉得跟他有缘,他不但会一手好厨艺,而且还善吹笛。我是自幼没了母亲,他的家远在西羌,在这个人情冷漠的后宫里,我们两个就慢慢成了知己。至于那个尚书郎为什么也有这种待遇,让他自己说给你听。” 确实,除了皇上,只有舒晏和十七公主有这种待遇。不过在小默的眼里,十七公主跟自己只是知己朋友而已,而舒晏则要重要得多,在昨天的时候,她就将给皇上做的同样的食馔给舒晏送了一份过去。 “我跟舒大哥是在一艘来洛阳的船上认识的。他来自南方,我来自西羌,千里能相识本就已经很有缘,之后又发生了一些奇遇。我们越发觉得对方的好,后来我们就在尚书台廨馆住在同个屋檐下,同吃一锅饭,而且还结为了兄弟。” “结拜异姓兄弟啊?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吗?”十七公主好奇地问。 “说起这个,”小默来了兴头,“千里之缘根本就不算稀奇,还有更稀奇的,我跟舒大哥竟真的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呢。” “啊?真的吗?”十七公主惊讶道,“如此说来,你们真的是奇缘啊。哎,只是老天不作美,让你们两个都是男子,如若不然,定是一对良缘美眷啊。” “你们不要以为这就算稀奇了,还有更更稀奇的呢,我跟舒大哥出生那天,相隔几千里的汝阴和西羌竟都出现了七色彩云呢。” “汝阴,姓舒,七色彩云?怎么会这么巧?”芷馨心里犯了嘀咕,虽然她不想跟这个直爽热情的陌生宦官多说话,但心中的疑惑还是迫使她开口问道:“真有这么巧的事?你们是哪一天出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们是泰始二年出生的。” “是不是泰始二年的五月六日出生,今年都是二十一岁?” “对。”小默诧异地看着芷馨,“你怎么知道?” “因为七色彩云的异象只在那一天出现过,而且我也是那天出生的。” “天啊,怎么会这么巧,竟有四个人是在那一天出生的了。” “四个?都是哪四个?叫什么名字?”芷馨故意想让小默说出那个姓舒的名字来。 “我、馨博士你、我舒大哥舒尚仁……”小默因为尊重舒晏,所以不提他的大名,而只说了他的表字。 原来叫舒尚仁!芷馨心里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那么凑巧的事,我心里想着晏哥,遇到个姓舒的,就一定是他不成?天下姓舒的多了,而且在那一天迎着七色彩云出生的人也多了,这仅仅是个巧合而已。 因为那人不是她的晏哥,芷馨紧张激动的心情立刻变得轻松、无所谓起来,她也就不再关心剩下的那个人是谁了。 “三个了,还差一个呢?”十七公主问。 “最后那个么……”小默故意停顿了下来,笑着瞥了十七公主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与我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那个人就是你喜欢的秘书郎施得啊。” 芷馨大感意外,笑道:“啊?原来公主喜欢施家公子啊?” 十七公主此时脸都急红了,“小默,你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好不好,尤其是当着馨博士的面!你可知道,她跟施家公子可是有媒妁之言的。” “不是吧?”小默尴尬得不行,“馨博士,你千万别上心里去,其实我是开玩笑的,十七公主她跟施家公子根本就不认识,也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千万别当真啊。” “我当然不会上心里去,因为我跟施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媒妁之言,也没有任何关系。不过你说十七公主喜欢施家公子,我觉得也许是真的,因为我记得她曾经说过,施家公子是现在年轻女子择偶的标准……” “我拿你们当知己、当师长,你们竟这样捉弄人,看我明天不治你们的罪!”十七公主假装生了气,下了逐客令。 季春是一年中最有生机的时节。春寒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时的气候温暖湿润,蕴藏着巨大的力量,适宜一切草木的萌发。 小默心中的伟大计划也要赶着这个大好时节来实现。她要为舒晏酿葡萄酒。酿葡萄酒必须要有原料葡萄和酿酒的技术。酿酒的技术已经学到了,葡萄籽也已经从家里带来了,这是她历经半年的艰辛才做好的准备。 她知道这天是舒晏的休沐日,而且今天皇上去出游,自己得以清闲。匆匆处理完了自己的事情,她就去尚书台廨馆找舒晏。 舒晏刚刚耍完一趟剑,回到屋内,打算自己做些粟米粥吃。在锅灶旁找寻了一番,一无所获,他忽然一拍脑门,“坏了,米已经在昨天被我吃光了,而我却忘了。唉,看来,今天要饿一顿喽。” “有我在,怎么会让你挨饿呢?” 舒晏见小默手里提着一个小罐子走来,高兴道:“拿的什么?” “肉粥啊。” “哇,幸亏我还没吃饭,要不然就没法领你这份情义了。” “即便吃过饭了,你就忍心不领我这份情义吗?” “不跟你耍嘴,快让我把你这份情义领了再说。”舒晏打开罐子,将粥倒在碗里,他看着这满满的一大碗粥笑道,“你这是在米里放的肉还是肉里放的米?” “什么意思?”小默向碗里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舒晏的意思,嘿嘿一笑,“肉是放得多了点。” “何止多了点,我都不知道我吃的是肉还是粥呢。” “这就对了嘛,我猜想这半年来,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又回归粗茶淡饭的生活了,所以我回来之后,一定要将以前缺失的给你补回来。” “不管是肉还是粥,都无所谓,最主要的是不是你私下做的?”小默虽然经常为舒晏拿些食馔过来,但舒晏唯恐小默利用职务之便徇私,所以每次都要询问一番。 “当然是我自己出的钱,自己做的,没占官家半分便宜。” “那就好。”舒晏放了心,拿起筷子,突噜噜,不一会儿就将这碗粥吃尽了。这些日子,他确实没怎么动过荤腥了。虽然他能忍耐“一箪食,一瓢饮”的生活,但面对美食而不享受,也绝对是有悖天理的。 “味道怎么样?”小默喜欢看着别人吃他做的饭,尤其是对舒晏,那简直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 “粥是好粥。”舒晏打个饱嗝,“就是有点塞牙。” “别得了便宜还耍嘴了。”小默享受完了,才提起正事来,“我此来不只是给你送粥的,还有一件正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正事?” “弥补你的遗憾,实现我的心愿。” “关于——葡萄酒?” “太对啦,你我果然心有默契。” 舒晏见小默的态度,是真的想要完成此事。小默一向是风风火火的性格,但舒晏知道,这件事他却是认真的。“酿葡萄酒非要有葡萄不可,眼下第一步就是要种葡萄,种葡萄则要有葡萄籽和一块土地,你的葡萄籽也从家里带来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一块栽种的土地了。可是去哪找这么一块适宜的土地呢?” “这个不用你发愁,我早就察看好了,在你的住所的后面就有一小块空地,虽然小了点,但也能凑合吧,最主要的是非常方便日后的照看。”小默得意地道。 “不行不行,这里是廨馆,咱们怎么能占用官家地盘干私人的事呢?我看啊,廨馆墙外西北角有一块空地不错,地方还大,又是没用的闲地。” “亏你说得出,那里更不行了。” “怎么呢?” “你不知道那里紧邻大街啊?像葡萄这种美味的新鲜果品,在那么人来人往的显眼的地方,到成熟的时候,保证你连葡萄皮都看不见。亏你还是一甲孝廉出身呢,连这都想不到?” “也是啊。”舒晏笑了笑,说,“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关于你的上司光禄勋王戎小时候的事。他跟几个小伙伴出去玩,见路边有一颗大李子树,结满了成熟的果实。别的小伙伴都爬上树去摘李子吃,唯独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摘李子吃?他说,这棵树上结的李子一定很难吃,要不然,在这么热闹的大路边怎么可能结着这么多果实而没人去摘呢?果然,那些小伙伴们摘下的李子真的是苦的。” 小默并没有多少心思听舒晏讲故事,她在一心想着怎样解决土地的问题。 舒晏微叹一声道:“想我在汝阴,虽然偏僻,且穷困低微,但总归有属于我的私人领地。而洛阳虽好,却没有属于我的半分土地。如此说来,真的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鱼与熊掌怎么不能兼得?只是你不能兼得罢了。你看京师中的士族们都做着官,而且哪个没有上千亩的土地?” “寒门之人怎么能跟士族比呢?即使他们拥有一万亩的土地,也不肯白白送给我们一分的。我们真的只需要一分地就够。”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人乳蒸豚(1) 舒晏和小默两个人正在为没有土地发愁,忽见施比玉从门外走进来,面带欣喜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里。” “听你的意思,是找我来的喽?”小默斜了他一眼道。 “当然,当然。”比玉嘻嘻地笑着。 “什么事快说,我跟舒大哥正商量事情呢。” “就是前几天我求你帮忙的那件事。我的猪已经用人奶喂好了,现在不大不小,正是时候。”比玉开门见山。 “让我帮你做蒸豚?”小默听了将手一摆,“不去,不去,我现在正烦着呢,哪有空理你。” “你有什么难处?不如告诉我,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算事。” 对啊。小默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的这点难题,比玉完全能够解决!其实舒晏在比玉一开口的时候就想到了,只是他看不惯比玉用人乳喂猪,所以他才没开口。 “这件事情对你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忙,作为交换,我自然会帮你去做蒸豚。” “什么事快说。”比玉急道。 “我想栽种葡萄,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土地……” “葡萄啊?那可是产自西域的东西,你确定你会栽种吗?” “这不用你操心,你只需要给我一块土地即可。” “要用多大地方?” 小默本来只想要能栽种几颗葡萄藤的地方,顶多一分地就够了,但他见比玉这么急切,就狮子大开口,道:“十亩好地。” “十亩?”舒晏大感惊讶,他不知道小默多要了一百倍的土地做什么。 “十亩吗?”比玉重复一遍。 “当然。我要的是一片葡萄园,而不是一颗葡萄藤。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比玉轻松地道,“这个很简单,我可以马上安排。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十亩田可以任凭你长期的使用,但不可能卖给你。因为地契全都在我阿翁那里保管,不可能拿到。而且这件事只能私下进行,不能让我阿翁知道。” “你不怕哪天你阿翁去田里巡视吗?而且你家一下少了十亩地的收入,他会不知道?” “哼。”比玉冷笑一声道,“我家在洛阳城周边的田地多着呢,每一处都有庄头照管着,我阿翁哪能都走得过来?至于十亩田的收入,不过是九牛一毛,哪里看得出来?” 双方都是快人快语。几句话就敲定了此事。小默时不我待,马上去施府为比玉做蒸豚。 到了施府,比玉将小默领进厨房。施家的厨房分为两部分,东面较小的一处是专为施家主人们做饭用的,这里的厨间干净整洁,炊具都是小巧精致,而且都擦得锃亮;西面较大的一处是为下人们做饭用的,因为是做几百人的大锅饭,所以这里的一切用具都跟这里的房间一样,大而粗糙,且满是污垢。 小默见厨房前有十来个仆人在听候差遣,便对比玉道:“做一只蒸豚而已,要这么多人干嘛?” “不是一只,是三只。” “怎么这么多?难道你发了善心,要跟这些下人们一起分享蒸豚不成吗?” 比玉指着那些人道:“他们哪有这种福气!这三头乳猪都各有各的用处。因为外面都已知晓我养了人乳猪,而且还都听说要请你这个珍馐署的神厨亲自来蒸制,因此都巴不得想来品尝品尝。” 小默听了这样间接夸赞自己的话,眉毛一弯:“照这样说,只怕是三十头也不够用啊,我可没工夫给你们做那么多。”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家人乳猪不缺,你却不好请。所以我和我阿翁每人只能请请自己最亲近的几个人,这样,就各用一头。余下的一头呢,则是留着晚上我跟我父母自己吃的。” “准备四只。” “准备四只?你的意思是要为我做四只蒸豚?那可好了,我明天、后天都有的吃了。” “别瞎高兴了,我的意思是,多做一只我要带走。” “带走?为什么要带走?” “这不用你管,你只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猪多的是,当然没问题。” “好,那就开始做了。” 比玉知道马上就要杀猪了,他受不了那种血腥场面及蒸豚烹饪过程中的气味,便借口为小默调剂田地的事,溜出了厨房。 虽然小默不大喜欢比玉,更不愿为他做蒸豚,但她是讲良心和职业道德的,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要尽力做好。 为节约时间,她将施家的人调配起来,四个人先将乳猪宰杀了,将鬃毛和内脏处理干净;另三个人准备蒸笼和木柴,预备烧水;再两个人为自己打下手配置调料。 调料配置好的时候,下人们已经将乳猪屠宰处理完毕。小默得以好好观察一下这些用人乳喂出来的乳猪是什么样子。在宰杀之前,这些猪除了毛色更鲜亮顺滑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别之处。但在宰杀之后才发现,跟自己以前做蒸豚所用过的乳猪相比,其肉质不光更加白润,而且确实鲜嫩无比,用厨刀轻轻一划,不用多大力气,就可将皮肉划开。小默轻松地将猪的皮肉均匀地一道道划开,上调料浸制,然后放入蒸笼,开始烧火,一如去年御宴之上,一丝不苟。 一个时辰之后,蒸豚做好了。她去找比玉。比玉当然也没有失信,他指了洛阳城西北角的一处田地,并已经将那里的田驺叫来吩咐明白了,划出十亩地出来,随便小默怎么用。 比玉吩咐一名马夫带着一只蒸豚送小默回去。小默高高兴兴地走出施府大门。府门前排列着好多车马,都是施家父子请的客人们。刚刚看见贾恭走了进去,迎面又碰见夏侯门和荀宝二人,他们也是有幸被比玉请来吃人乳蒸豚的。二人知道小默的口齿厉害,而且又知道他现在做了珍馐令,所以他们不敢像以前那样傲慢,而是客客气气地对小默打了招呼。 小默不想理他们,径直坐上了马车。不过她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去,而是直奔尚书台廨馆。她要跟舒晏一起尝尝这个人乳猪究竟是什么滋味。 舒晏早上吃了小默送来的肉糜,经过了大半天,刚刚觉得有点饿,这会子又见小默笑嘻嘻地走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大竹篮。 “舒大哥,快拿碗筷,我就知道你还没吃饭。” “你拿的什么,好像很重的样子。”舒晏一边准备碗筷一边问。 “真笨啊你,你不知道我刚才干嘛去了吗?” “你不是为施家去做人乳蒸豚了吗?” “那你还问!”小默将竹篮放在案上,“所以你应该猜到这是什么了吧。” “人乳蒸豚?”舒晏看着这只涂满棕红颜色调料的整只蒸豚惊讶地问,“从施家带来的?” “是的啊。”小默颇有得意之色,“施家原本要做三只,而我多要了一只,就是为咱们两个也能尝个新鲜。” “我不吃这个!” “不吃?为什么?”小默刚把蒸豚从竹篮中取出。 “人乳喂猪本就是豪门之人做的荒唐之事,我无力阻止已然觉得有愧,如果我吃了这样的蒸豚,那岂不是跟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你就将它看做一只普通的蒸豚就好了,它喂不喂人奶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知道,洛阳城里有多少人要品尝它的美味而不得吗?” “我当然知道洛阳城里有很多人都在垂涎它的美味,但我更知道洛阳城里有更多的待哺小儿在半饥饿中嗷嗷啼哭!” “你太迂腐了!”小默生气地道,“你不稀罕,多的人稀罕。”满心欢喜地想着对方,可对方却不领情,这使她委屈得差点哭了。她将蒸豚装进竹篮,气冲冲地摔门去了。 回到自己住处,怒气还未消。她坐在榻上想道:这个可恶的人!他不吃用人乳喂养的猪,那么施家答应给我的用来种葡萄的那十亩地,是我为他们做蒸豚换来的,也跟人乳猪有关,想必他也不喜欢了?既然如此,我千辛万苦地奔波几千里回家取葡萄籽,又想方设法地学习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又有何用?她越想越气,俯身取出床下的包裹,她要将那包千里迢迢带回来的葡萄籽给毁了。可她将整个包裹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她一边纳闷,一边又将墙角的其余的几个包裹也都翻了,还是没有。 “咦?怎么回事?明明就放在包裹里的啊。在离开那家酒店之前我还检查过呢,怎么不见了呢?出了酒店,我跟舒大哥每人骑了一匹马,路上没有停留,然后我们比赛赛马,马跑得飞快……哦,糟糕,一定是在赛马的时候颠簸出去了!” 第一百三十章 人乳蒸豚(2) 小默此时悔恨不已,懊恼不已。可她明明是想将葡萄籽毁掉的啊,现在葡萄籽弄丢了跟毁掉不是一样的效果吗? 原来,她完全就是在自欺欺人。现在已经不想毁掉葡萄籽了,她还要继续实现她的酿酒计划。就在刚才翻床倒柜的时候,她想起了去年同样的一个情景——自己刚做了珍馐令而不得不住进宫的时候,将月事布遗失在了廨馆,而当自己去找寻的时候却看见舒晏正毫不知情地拿着它准备扔掉。想起他那憨厚的样子还有他们在廨馆中的种种欢乐,刚才的那些怒气早都跑的烟消云散了。 小默不但不生气了,反倒更加敬佩舒晏。虽然平时他总是听自己的话,但在原则问题上,他却一贯坚持。在表面上他虽然总是表现得很平淡,但在他的内心中却隐藏着一股不可屈服的韧劲。就像那天,我们两个同时看到那个因母亲不肯哺乳而啼哭的小孩,在表面上看,他都没有我表现得愤怒和惊讶,但实际上他却已经将这种愤怒藏在心里。 小默虽然为丢失葡萄籽而懊恼不已,不过懊恼归懊恼,终究战胜不了她的乐观——此事以后总会有办法的。她觉得,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不能把这只难得的蒸豚给浪费了。当然,她知道该送去哪里。当她提着竹篮来到十七公主的住处的时候,恰好十七公主和芷馨正散馆回来。 “蒸豚?”十七公主高兴地叫道。 小默点点头,又对芷馨道:“馨博士,也留下来一起吃吧。” “哦,不了。”芷馨虽然跟小默算是认识了,但她还是不愿跟不必要的人一起吃饭,更不愿欠别人的人情。 她刚要走,却被十七公主给拽了回来,强行摁到榻上坐下:“怎么,这点面子你都不给吗?” 这些日子,芷馨开始留意宫里的这些宦官们,看他们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原来,在这个女人的世界里,这些不纯粹的男人们真的无处不在,渗透到嫔妃生活的方方面面,毫无违和感。这从她的几个嫔妃学生口中更能了解到。 不过,侍奉十七公主的却全是宫女,一个宦官也没有,只有这一个常来串门的、比其余宦官更阴柔的小默。 小默和十七公主也都坐下,宫女们摆上食具,又将蒸豚从竹篮内取出,放到一个大盆子内。 “咦?小默,你今天怎么没用食盒,而是用了一个竹篮?况且这个竹篮也不像宫里的器物啊?”十七公主问。 “不光竹篮不是宫里的,就连这个蒸豚也有些来历呢。” “什么来历?” “它是……具有母亲的味道,能让你找到儿时的感觉。”小默刚想据实说,却又想临时卖个关子。 “母亲的味道?”十七公主听了这话,好像突然顿悟,“啊?难道这是一只老母猪?” 这句话直接把小默给雷晕了,就连一旁端庄文静的芷馨也被逗笑了。 “你见过这么小的老母猪?” 十七公主脸一红,还想再问,小默道:“先不告诉你们,咱们先尝尝这只蒸豚与平日的有什么不同。” 听小默说得这么神秘,便引发了十七公主的好奇心。她率先用筷子去夹一块,只稍稍一用力就下来一大块肉。 “咦,这只蒸豚的肉怎么这么嫩呢?”她一边说一边将肉放进嘴里,一入口,还没嚼几下,她就发出了一声惊叹,“哇,真的……与众不同,简直……” “简直什么?” “我形容不出。”十七公主闭着眼慢慢咀嚼,“你们自己吃吃看,这种味道只能亲尝,不可言传。” 小默听十七公主说得这么神秘,也吊起了胃口,她让芷馨夹了一块,然后自己也夹了一块,毕竟她也没尝到过人乳猪是什么味道呢。虽然她知道这只蒸豚的来历,然而,当她真正吃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在做蒸豚那会儿,她就知道这只蒸豚的肉一定嫩滑无比,如今吃在嘴里,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嫩,而且没有一点油腻感,还有一股特别的香味。 “馨博士,你吃着怎么样?” 芷馨只夹了一小块,却已然被小小的震惊到了:一种有如豆腐般的细嫩,比细嫩更可贵的是,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特殊香味,这种香味脱离了乳猪本应有的肉味。“确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似曾相识,却又不可名状,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说的‘母亲的味道’。” “不错。”小默笑道,“这股特殊的香味就是母亲的味道。” “能不能说的明白些?” “当然可以。”小默笑道,“我也不再卖关子了,就告诉你们吧。所谓‘母亲的味道’,其实也没别的,就是此乳猪是用人乳喂养的。” “人乳……喂猪?”十七公主和芷馨都惊讶地停下了筷子。 “据我所知,皇宫里可没有这样的先例啊?”十七公主奇怪地问。 “皇宫里的确没有,可不代表民间没有啊。” “民间有?连皇家都不奢求的东西,民间竟……,是谁这么大胆狂妄?” 小默坏坏地一笑:“说起来,这家不是别人,而是跟你们二位都有关系呢。” 十七公主道:“又瞎说了,我们又不接触外面的人,哪里跟外面的人有关系呢?” “我怎么会平白无故地瞎说。”小默瞅了瞅芷馨,又看了看十七公主,道,“这位公子既是公主仰慕之人,又是对馨博士所提亲之人。” “我所仰慕?” “对我提亲?” “施家?”芷馨和十七公主异口同声地喊出。不过,随即她们又都纷纷反驳: “我哪里有对他仰慕?分明是我去年年龄小,不懂事,被你戏弄的。” “我更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从没有答应过他家的提亲。” 小默嘿嘿一笑:“你们都说跟他没关系,但却吃了人家的东西,俗话说‘吃人家嘴短’,你们两个啊……要怎样还人家的人情啊?” 十七公主道:“我们是被你蒙在鼓里的,俗话也说‘不知者不怪’,我们只吃了一份蒸豚,只领你的一份人情就够了,难道还要欠两个人的人情不成?你不要说我们,反过来,还是先说说你自己吧——你作为皇家御厨,擅自交结朝臣,私下里到朝臣府上下厨,这该当何罪?” 芷馨听了,随即应和道:“不定个以权谋私,至少也可以算个擅离职守了。” “好啊你们两个,吃了我的东西,不说感激我,还要治我的罪,真没良心。” 芷馨和十七公主扑哧一笑:“谁让你刚才存心捉弄我们,我们也只好气气你了,你且将这只蒸豚的来历告诉我们,我们就饶了你。” 小默将事情的原委跟她二人说了。 十七公主道:“原来你是想酿葡萄酒而跟施家做了个交易,你答应为施家做蒸豚,施家答应为你提供葡萄园的土地,土地得到了,却发现葡萄籽被弄丢了。” “是的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折腾了这么久,却不想从这里又出了问题。”小默沮丧地道。 “不就是丢了葡萄籽吗?这有何难?” 小默听芷馨说得如此轻松,高兴道:“馨博士,难道你有地方弄到葡萄籽?快说,无论花多少钱,我都去买。” “葡萄籽我倒是没有,不过我可以让你比原计划更早地栽种出葡萄,而且不花一个钱。” “不用花钱,还可以更早地结出葡萄?那太好了,我跟舒大哥就能更早地喝到葡萄酒了,如果事情真成了,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快说,怎么办?” “你刚才说我‘吃人家的嘴短’,如今我还你人情,你就不要再要挟我了啊。”芷馨笑着说道,“我阿翁手段广大,不光钱财无数,而且天南地北以及海外番邦出产的各种新鲜之物,我们石府内都是应有尽有。不说别的,就葡萄而言,我的牡丹园中就长有几株。你想要的话,可以截取几段藤蔓插入土中栽植,岂不比种葡萄籽来得更快吗?” “真是太好了。”小默激动得去拉芷馨的手,芷馨慌忙将他的手甩开。小默才觉出自己失礼,嘿嘿笑道,“馨博士,快带我去你的牡丹园。” “你急什么,现在天都黑了,再急也要等到明天早上。我很长时间没有回去看看我母亲了,正想着带领春兰和芍药回家一次,恰好连你的事一起办了。明日午后,你还来公主这里取就是了。” “何必等到午后才来取?我明天早上直接去你的牡丹园恭候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酿酒计划(1) 翌日一早,小默脱下了官服,换上了自己的那身双飞蝴蝶纹白袍,就去尚书台廨馆找舒晏,然后一同去往石家牡丹园。去之前,她还忐忑不安。以为舒晏会因为昨天人乳蒸豚的事还在生气,可能不会跟自己同去。可谁知道,舒晏也正为昨天的事感到对不起小默,将人家对自己的一片好心给辜负了。虽然他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但至少语言上应该说得婉转一些,就不会令小默那样生气了。闹矛盾的双方,如果自持自理,不肯原谅对方,那么矛盾就可能永远僵持着;如果双方都自思自过,那么多大的矛盾也会轻松化解。 他们两个人都怀着错在自身的心态,那点小矛盾就如同风卷残云一样,顷刻就烟消云散了。小默向舒晏说明了自己把葡萄籽弄丢了,然后得去石家花园中取葡萄藤蔓的情况,舒晏欣然同往。 一路打听,二人找到了石府牡丹园。 “原来是这里!”小默突然对舒晏笑道,“舒大哥,你对这里有没有觉得眼熟?” 舒晏看了看这里的地形,忽然醒悟道:“唔,这里咱们曾经来过,去年刚来洛阳的时候,我曾陪你来这里看牡丹花。” “还说呢,都怪你,胆子小,不敢翻墙,害得我没有看成花。” “‘非礼勿视’,‘非礼勿动’。本来就不应该的嘛,哪能随便翻人家院墙!” 正说着,就见一辆马车驶来,在园门口停下。春兰和芍药从车上下来,芷馨因为是豪门闺秀的缘故,自然是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婢女们扯起步障,芷馨才下车,用步障遮蔽着走进园内。舒晏知道这是豪门之家一贯的行为,所以他默默地退避一边,小默则在不停地向步障内张望。 舒晏扯了他一下道:“你干什么?这样太失礼了知道吗?” 小默嘿嘿笑道:“我就是觉得你们华人奇怪,这些豪门女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让别人看?” “呃……”这倒把舒晏给问住了,他虽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也觉得用步障来遮蔽的行为怪怪的。“你不是跟那女郎很熟吗,既然见过了,还有什么好张望的?” “我自然是见过一百遍了,可我觉得,这么美貌的女子不让人看,实在是可惜了。”小默突然向舒晏一笑,“舒大哥,如果你愿意,我上去把步障给扯下来,让你也开开眼如何?” “胡闹。”舒晏听闻此话忙将身子背过去,因为他知道,这种事小默真的有可能做出来。 小默见舒晏急成这样,掩口笑个不住,心中更认定他是个正人君子。 将芷馨护送到她的房间,两名婢女回来接舒晏和小默。她们忽然看见小默的这身打扮,都愣住了,大惊道:“竟是你们!” 舒晏和小默都觉得诧异:“怎么?二位姊姊,咱们以前认识吗?” 春兰冷笑着道:“我虽然不怎么认识你们的面容,但我却认识你的这身衣服,我且问你们,在去年的这个季节,有一天傍晚时分,在洛阳城外,你们是不是曾经对着一条锦步障内的马车吹哨,行非礼之事?” 小默恍然大悟:可不是吗,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跟舒大哥在洛阳城外遇见的车队还有那条锦步障正是石家的,她还曾向一辆怀疑坐着大家闺秀的马车吹了口哨……她偷眼看了看舒晏,发现舒晏早已面红耳赤,十分的尴尬。 “你没有看清楚脸,就凭一身衣服就认定是我们吗?你们都是高墙深居、不常出门的人,怎么就知道没有别人穿跟我同样的衣服呢?”小默打算抵赖。 “你们不要抵赖了。”旁边的芍药道,“那次虽然没看清你们的脸,但是没过几天,我却将你那身蝴蝶纹白袍窥得近,跟今天所穿的一模一样。就在此处,你们两个曾经试图翻越围墙,向园中偷窥,是不是?” “呀呀呀,亏你还窥得近呢,你再仔细看看,我今天穿的袍子跟那两次一样吗?” ……小默得意忘形之下,自己把自己给出卖了,她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芍药是诈着说的,哪知小默自己不打自招了。舒晏诚实,他本身就不想隐瞒,况且,虽然当时是小默做得不对,但事情也算不上多恶劣,认个错就行了。于是他非常诚恳地道:“二位姊姊休怪,其实我们当时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于好奇,年少轻狂,还请二位姊姊原谅。” 小默自己清楚,这两次的事情都是她惹的,而舒晏却是个极在乎名誉的人。可舒大哥的此番话却全然没有将他自己撇出去,由此可见,他真的是一个可靠的人了。 春兰和芍药看他们的样子,一个文质彬彬、稳重老实;一个长相阴柔,又是宫里的人,都不像浪荡公子模样。况且这本身也算不得多大的事,便不再怪罪他们,年轻嘛,谁都难免犯错。 四个人剪取完了葡萄藤蔓,舒晏和小默则驾驶着一辆犊车,载着一些农具直奔施家提供的那块土地,春兰和芍药去回禀芷馨。 芷馨坐在榻上,环顾着这个房间。房里的一切家居摆设都没动,而且还有新收拾的痕迹,显然是听说自己今天回来,特意打扫过的。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说实话,虽然自己住在这里是不情愿的,但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她还是经常想念这里的。她默默地回味着这几年命运的变迁:从一个寒门女孩,到一个豪门闺秀,再到皇宫的女博士,身份似乎是步步飞升。可亲情呢,却在逐步失去:在汝阴有母亲和弟弟,还有晏哥;石家虽然可恨,但这里总算还有石老夫人;可宫里呢……。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而且自己不能左右。 “博士,你猜那个珍馐令是谁?”春兰和芍药走进来。 “当然是姜小默啊。还能是谁?哦对了,”芷馨想了想道,“他好像又叫什么华中人。” “不是说名字。我是说——”芍药比画着道,“博士,你还记得去年咱们在洛阳城外踏青,遇到有两个人跟着咱们的马车吹口哨?” “记得,我虽然没见到他们,但却骂了他们一句‘浪荡子’呢。后来听你们说,他们又在咱们这座园外,想窥探咱们园中的牡丹的吗?” “对。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就是那个姓姜的珍馐令,而另一个就是跟珍馐令关系很好的那个尚书郎。”春兰补充道。 “唔?真的?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春兰道,“因为那两个人中的一个穿着一身非常特别的蝴蝶纹白袍,而那身白袍今天穿在了姜小默的身上,起初他还不承认,后来,是那个尚书郎主动承认了,还向我们赔了礼。” 芍药跟着道:“嗯,我也看那个尚书郎不错,文质彬彬,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不像浪荡之人。在我们四个一起剪葡萄藤的时候,他始终目不斜视,不敢多看我们一眼。” 芷馨默不作声,因为她觉得事不关己,没有必要说些什么。停了一会儿,芷馨就在二人的陪同下去石府正宅看望石老夫人。石母跟芷馨虽然不是亲生母女,但她们相处了好几年,彼此以诚相待,自然有了亲母女般的感情。因为芷馨不答应施家求亲,当时很不遂石母的心愿,但芷馨进宫做了女博士,也算是拾遗补缺吧,很是给她增光。石母当初认芷馨为干女儿的目的就是为了宽慰自己心中的苦闷孤独,芷馨进宫之后的这些日子,她很觉冷寂,如今见芷馨回来,自然欣喜非常。 跟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芷馨忽然感觉屋内有阵阵的香气,环顾了一下房间,发现四周墙壁全都是新粉刷的,不禁问道:“阿母,我记得屋子的墙壁并不算旧,为何要重新粉刷?还有,这屋子里的阵阵香气又是从何而来?” “你问这个啊?”石母笑着,“你可知道前汉椒房的故事吗?” “知道啊。听说汉朝时,皇后居住的房间,墙壁是用混有香花椒的涂料粉刷的,所以谓之‘椒房’。” “是了。椒房不仅美观、带有香气,还有多子多孙的吉祥寓意。不过这种香花椒比较难得,再加上为了突出皇后的尊贵,所以除了皇后所居的等少数宫宇外,其余嫔妃的宫殿也都不具有这个资格。” “难道我父亲也想体验一下汉时皇宫的感觉,也用香花椒涂了墙?” 石老夫人点点头。 芷馨听后咯咯笑道:“这么说来,咱家不就是皇宫了?母亲你也享受皇后的尊贵了。我听说汉武帝时不光有椒房,还有金屋,所谓‘金屋藏娇’嘛,我阿翁是不是也要为你造一座金屋啊?” 石老夫人听罢啐了一口道:“净拿阿母取笑,哪有我这把年纪的‘娇’啊,你阿翁的那些‘娇’们全都在金谷园中呢。虽说没用金屋藏着,但你阿翁在她们身上哪个不是挥金如土?” 芷馨知道母亲不喜欢提金谷园,所以她又将话头扯回来,道:“我阿翁这个香花椒涂墙的举动,想必洛阳城中一定有嫉妒的吧?” “有,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后军将军王恺呢?” “他呀?据说那可是跟我父亲斗富的老对手了,怎么,他也在家建了一座椒房吗?” “不,那个王恺听说了你阿翁用香花椒涂了墙,他也将自己家的墙壁重新粉刷了,不过他却没有用香花椒,而是用昂贵的赤石脂。” “赤石脂用来做药材一般人还买不起,他家竟用来涂墙?” “一则是为了斗富;二则,用这种赤石脂涂出来的墙的确非常的细腻光滑。” 芷馨咂咂舌。 说到这里,有婢女献上茶来,石母指着茶对芷馨道:“女儿,你尝尝这个茶有什么不同?” 第一百三十二章 酿酒计划(2) 芷馨以为是又换了什么新茶,可她看了看茶叶的颜色、形状,却跟以前喝的一模一样,又抿了一小口,还是没发觉有什么大的不同。“这个茶叶还是咱们以前常喝的那种,茶色、味道也都差不多,女儿没有分辨出这碗茶有哪里不同,还请母亲指示。” “茶叶还是那个茶叶,煮茶的水还是一样的水,但是烧茶用的柴却不同了,而且保证你猜不到烧的是什么。” 芷馨听后笑道:“这有什么猜不出,不是用的木柴,那就是用炭,难不成咱们府里还像农家小户 《九品寒门》第一百三十二章酿酒计划(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金谷观宝(1) 经过舒晏和小默的精心培育,这些葡萄秧苗全部存活,并且长出了长长的藤蔓。这些藤蔓不能任其在地上蔓延,必须要为其提供可供向上攀爬的载体才行。过了些日,晏、默二人准备了一些树枝和麻绳,用车载着来到葡萄园中,为葡萄搭建棚架。他们先将粗一些的树枝插在土里作为立柱,再将稍细一些的树枝绑在那些横向成对的粗树枝的顶端,然后再纵向捆绑一些固定。这样,既可以充分地为葡萄秧苗提供攀爬的空间,又可以在树枝与树枝之间形成拉 《九品寒门》第一百三十三章金谷观宝(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金谷观宝(2) “珊瑚树?”荀宝嗤了一声道,“不懂就别瞎说,珊瑚我倒是见过,但哪有这么高大、枝干这么扶疏、色彩这么艳丽的珊瑚树?” “可不是嘛!”夏侯门也道,“别的不说,皇上在重大典礼上所戴的冕冠,前后各垂有十二旒珠子,就是用的真白玉或是珊瑚珠,连翡翠都排不上号。你们想,连小小的珊瑚珠都能跟珠宝相媲美,要是这么大的一株珊瑚树,那还得了啊?” 比玉最后冷冷地道:“几位世家公子尚且不敢断定此宝,你一个寒门出身的穷小子在这 《九品寒门》第一百三十四章金谷观宝(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故人相遇(1) 芷馨的玉叶馆中每天都座无虚席。除了公主们,百无聊赖的妃子们太多。这些女人们一年到头也沾不到皇上的边。虽然前期有聪明的妃子用竹叶和盐把乘坐羊车巡幸后宫的皇上留住,但架不住人人效仿,到最后也就没什么效果了。与其苦苦做个深宫怨妇,还不如去学馆中听听讲诗来的开心。芷馨自然也不把她们当作学生看待,只当是一群尊贵的看客,旁听者,不作任何要求,所以她们乐得轻松快活。 在这一群妃子中,有一个人非常特殊。她名叫谢玖, 《九品寒门》第一百三十五章故人相遇(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六章 故人相遇(2) 一年当中,朝廷要举行很多次的祭祀活动,比如祀天、祀地、祀五方五帝、祀祖宗、亲耕、先蚕、祭风神雨神各路神、祭孔、巡守等等等等,多达几十种。当然,这么多的祭祀活动,皇帝不可能全部参与,他只参与级别高的几项,余下的交由皇后、太子、各个部门的专职官员主持。 在所有的祭祀活动中,祭天大典也就是郊礼,无疑是级别最高、最重要的祭祀活动。皇帝都自称天子,被认为是代理上天管理天下的人。历朝历代的皇帝自然都不敢对他们的 《九品寒门》第一百三十六章故人相遇(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七章 祭天大典(1) 到达南郊祭祀地点,皇帝先去行宫休息。大驾卤簿停在行宫外面。祭祀仪式还没开始,单是这个车驾阵势就已经令各国使节们惊得目瞪口呆。斧钺戟杖明亮整齐;旗幡伞盖遮天蔽日;匹匹骏马膘肥体壮;而最令他们感兴趣的,乃是各式车辆。卤簿中的车辆有几十种之多,每种车的大小、样式、纹饰、用途都各不相同。 这种盛大的场面是难得一见的。舒晏并不觉得累,一向懒散的比玉也顾不上休息。他们顺着大驾溜达,边走边欣赏研究着。使节们更是趋 《九品寒门》第一百三十七章祭天大典(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祭天大典(2) 比玉听这些使节们吵吵嚷嚷,于是就给他们出主意道:“尔等小国,大多与大晋接壤,只是东南西北方位不同罢了,当然不能判别远近。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洛阳乃是天子所居之地,自然也是天下的中心,你们就按照离洛阳的远近来判别好了。” 众人都说好,于是大家就来到行宫的休息之所,按距离洛阳的远近进行排序,由于众人所说的都缺乏足够的精确度和可信度,所以只能排出个大概顺序:最近的有匈奴、慕容部鲜卑、宇文部鲜卑、夫余 《九品寒门》第一百三十八章祭天大典(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黍校尺(1) 祭天大典圆满结束,司马炎一高兴,又要在新年元旦举行一场盛大的元正大会。元正大会是朝廷一年一度的欢度新年的聚会。虽然盛大、虽然也有一定的程式,但比起祭天大典,则不那么严禁、约束,相反要轻松、简单得多。它的主要内容就是两项——宴会和乐舞。宴会自然还是由太官署、珍馐署、良酿署负责。乐舞一向是由司马炎的近臣荀勖负责。 荀勖本身是中书监,但他却非常精通音律,朝廷的音律校正、乐舞编排等事一直由他掌管。本来今年的 《九品寒门》第一百三十九章百黍校尺(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章 百黍校尺(2) 施惠见那把玉尺已经被证实,心里有了一番言语,高声道:“周时玉尺已经消失了数百年,历经周、秦、汉、后汉、魏百余位帝王及诸侯国君,却都未曾出土。如今我大晋刚刚肇建,它就重见天日。天下正尺啊,表明什么?表明吾皇陛下泰始革命、接受魏帝禅让,乃是顺应天命之举;我们的大晋实乃应天而生,是真正的华夏正统。陛下功德无量啊!” 此情此景,捧圣是必须的。文武群臣们听了施惠的话,都纷纷大唱赞歌,将司马炎阿谀一番。 司马炎大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章百黍校尺(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上了贼船(1) 四方使节们在参加完祭天大典之后,并没有回他们的番国去,这些人因仰慕天朝的繁盛,都是常驻在大晋的。这两天,他们都在忙着写回书,向他们的国王阐述天朝大驾卤簿及祭天大典的盛况。 这几天舒晏还在客曹当值,处理番国事务。午后闲暇,处理完公事,舒晏正在喝着侍者端来的茶,忽见小默跟比玉同时走了进来。 “呀,这是什么情况,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小默嗤了一声道:“谁跟他一起?他从秘书阁来,我从珍馐署来,完全不顺路,不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一章上了贼船(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上了贼船(2) 舒晏回到自己的尚书台廨馆,却发现比玉正在此等候着自己。 见到舒晏,比玉便欢喜道:“皇上已经恩准,让你跟我一起筹备乐舞的事,尚书台那边可以不用管了。” 能够这么快就得到皇上的回复,这多少让舒晏有点惊讶。 原来,司马炎因为舒晏慧眼识珠并证实了周时玉尺,对他更加爱惜,更加信任,知道他的能力非凡,所以当施比玉请求加入舒晏为乐舞教习的时候,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知道,有了舒晏的加入,此事要靠谱的多了。 不管愿不愿意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二章上了贼船(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同挑大担(1) 先从哪种乐器开始呢,舒晏选中了柷。柷类似一个长方体无盖的盒子,上宽下窄,为木制乐器。柷不光结构简单,演奏起来也简单,不像笛、琴那样有很多孔、很多弦。它就是一个木盒子外加一根木棍。演奏的时候只用木棍敲击盒子的内壁即可。柷往往只存在于宫廷乐坊之中,而且不参与正式演奏,只作为一个发令声,柷声一响,就代表演奏开始。与柷相对的是敔,也是一种木制乐器,敔声响起,则代表演奏结束。 之所以首先选择柷,就是因为它简单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三章同挑大担(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同挑大担(2) “你也要创新,我也要创新,想法倒好,谁知道皇上同意不同意呢?” “皇上既然把御宴的事绕过太官署、把乐舞的事绕过那些太乐署的前辈们,而交予我们来做,想必也是有这番考虑的。” “说的也是。不过,即便皇上默许,要讲创新又谈何容易?我这些天有了不少想法,可总没有一条称心的。舒大哥,你想好怎么创新了吗?” “这个……”舒晏只顾跟小默谈话,不知不觉间,已经将那罐肉糜菽吃了个狠,他自己还没觉得,依然用小匙伸进罐里去舀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四章同挑大担(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甄选曲目(1) 散乐区别于正统雅乐,乃属娱乐性音乐。它形式灵活,不拘一格,内容更是丰富多彩,言情的乐章、抑扬的曲调、曼妙的舞姿甚至滑稽的表演,全部都是吸引人的元素。 几支散乐舞过后,比玉看的是手舞足蹈。“依我看,在元正大会上,咱们只安排散乐,把那些死气沉沉的雅乐全部丢开,一首不留,你看怎样?” 舒晏也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相对于雅乐,他也觉得欢快活泼的散乐更加吸引人。不过,他可不是个没有原则的人:“那怎么行?如果是平日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五章甄选曲目(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甄选曲目(2) 阮山与舒晏自上次会面之后,本来说好要经常聚聚的,但舒晏因为忙于乐舞之事,一直不得闲。这日,阮山兄妹置了一些酒肴,来请舒晏去小聚,为他解解压,顺便也把小默叫上。 舒晏因为连日劳乏,正想放松放松,便欣然应允。自从与小默确定“食乐配”的主意之后,他也一直没跟小默见过面。今天恰好可以问问,他那边的进展如何了。 舒晏和小默一前一后到达太仆寺,跟阮氏兄妹围案席地而坐。因为阮水把小默当是宦官,又当舒晏是个大哥哥,虽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六章甄选曲目(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元正大会(1) 除夕之夜,洛阳城内户户贴上了新春联,人人脱去了旧衣衫,鞭炮声声震耳,灯烛灼灼耀目,一派盛世欢歌景象。皇宫之内,琉璃金瓦和朱红廊柱之间都挂满了数不尽的宫灯,把那一座座殿宇映照得如同天上宫阙一般。 元日黎明,太极殿内点起了百华灯,群臣来至太极殿外朝贺天子。太极殿长达三十丈,宽可二十丈,中间一座正殿,两边还有十数间偏殿,是皇宫内最大的宫殿。正殿是君臣当朝议政、举行大典的主要场所。正殿之侧,此时却已排案设席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七章元正大会(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元正大会(2) 比玉吃不到菜肴,心却不甘,放眼望着殿外,问小默道:“是什么肴馔?” “大雁。” “大雁?”比玉咽了咽涎水,心道:大雁本就是上好的美味,再入经小默神厨之手,那滋味…… 不管比玉在一边畅想,舒晏道:“我的这首乐舞用的是磬,乃是石属,而石头对于做食馔根本就毫不相干,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你要怎样将二者联系在一起?难道你是借鉴的尚未开化时候的上古之人的方法,用的石刀、石锤宰杀的大雁,以应石属之说?” “石刀、石锤?”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八章元正大会(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食乐相和(1) “替我忧虑什么?”小默奇怪地问。 舒晏说出自己的担忧道:“我的八音从配曲、编舞、到选乐器,虽然有难度,但总归可以溯本求源,是有根可循的。可这八音之属,除金木之外,其余几项对于厨事来讲可以说是毫不沾边,怎么可能一一都扯上关系?比方说这个革属,你金属有铁锅、石属有石锅、竹属有竹筒,革属总不能来个皮锅吧?” 看着舒晏一脸朦胧的样子,小默一笑:“革者皮也,肯定不能做锅用啊。不过它却是八音之中唯一可食的一属。既 《九品寒门》第一百四十九章食乐相和(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章 食乐相和(2) 除了像朴熙金这样少数初入中原的番国使节之外,其实大多数人都熟悉这个曲目,乃是一个百戏——杯柈舞。 在两名百戏伎人之外,又有一名乐师,手里拿着一串木板,有十余片,都是手掌大小,呈阶梯状依次串联在一起。这就是木属的乐器拍板了。乐师握着拍板的一端,将拍板垂下,手一翻动,便发出“啪啪”的声音来。 百戏虽然不如宫廷乐舞那般重要、正统,但却非常受喜爱。众宾客们此时都停止宴饮,专心看表演。两名伎人听见板声响起,各自 《九品寒门》第一百五十章食乐相和(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华林雅会(1) 葫芦笙停止,大象“母子”正绕至场中央,停下了脚步。阮山用手指分别堵起各竹管的孔口,只放开最长的一根,“呜”的一声长音,真假二象听闻,齐刷刷转过头,面向皇上。又放开第二根竹管的孔口,“母子两象”则双双将前蹄抬起,仅用后蹄着地,抬起的两前蹄交叠在一起,犹似作揖状。司马炎一见,连大象都知道给自己行礼,高兴非常。紧接着,又放开第三根竹管,象蹄落地,顺势整个身子也匍匐下去,象鼻贴地,做五体投地状。这两个动作 《九品寒门》第一百五十一章华林雅会(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华林雅会(2) 话说宇文袭跟比玉互换身份之后,在殿外守候,无所事事。他知道要将八支乐舞奏完还得小半天工夫,在这里空等也无益,于是就信步走出太极殿。太极殿向北就是后宫方向,但那里的门是关着的,而且有侍卫把守,不得靠近。 皇宫虽大,却处处设岗。走了一圈,也没个落脚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皇宫内有个华林园景致非常美,早就想去游玩一下,只是难得进宫,一直没有机会。今日正好可以去游览一番,还可以弥补缺席元正大会的遗憾 《九品寒门》第一百五十二章华林雅会(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见色起意(1) 比玉匆匆出了太极殿,去寻宇文袭,却不见人影。问了那个鲜卑侍从,才知道是去了华林园。马上就要到了四夷使节为皇上祝酒的环节了,宇文袭作为鲜卑宇文部的代表,哪能缺席?没奈何,比玉只得自己去寻。 终归还是年轻男子,别看比玉平日走路如弱柳扶风一般,如今事情紧急,却也有些体力。他一路小跑着来到华林园,远远就听见丝竹和鸣,似是《鹿鸣》之音,心中纳罕:今日元正大会,所有乐坊中人都在前面伺候,这里怎么会有一起人在演奏 《九品寒门》第一百五十三章见色起意(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四章 见色起意(2) 忽听一句低低的唠叨声:“舒大哥,咱们两个辛辛苦苦这么多日,还没见任何赏赐。他们不过是每人吟了一句诗而已,后宫玉叶馆里,随便一个女人都比他们强十倍,什么了不起?居然得此厚赏!” 原来是小默看见刘莽等人轻轻松松得了重赏,心里不平衡,偷偷发了两句牢骚,却恰被刘莽和宇文袭听见。他们正想着怎么进一步通过《诗经》把话题引向玉叶馆,然后再把芷馨和十七公主引出来,好再睹绝色芳容。这中间要费好多唇舌,而且还不一定能成 《九品寒门》第一百五十四章 见色起意(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四夷献乐(1) 司马炎和刘莽、舒晏等人等候在太极殿内。他们猜测十七公主和馨博士是不可能同意前来的。可结果却令他们大感意外。 小默直奔刘莽:“公主和博士同意前来,但要问你怎么个比法?” 刘莽心里的真正目的是想见一见两位美人,并不是要跟她们比什么《诗经》,所以他并没有想好怎样比试。 “等公主和博士前来,我们当面商量。” “胡说。”小默斥道,“堂堂天朝公主和博士怎么可能跟你当面?要说现在就说,否则你就是不敢比了。” “比,当然要 《九品寒门》第一百五十五章 四夷献乐(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四夷献乐(2) 这声音如大号角,又好似笛笙,非常独特。小默依旧闭着眼睛道:“舞虽不入目,乐音倒入耳。” 舒晏看小默刚才背转过身去的慌张样子,笑道:“好了,没事了。虽然出了点小小意外,你也不必那么大反应吧?你是害羞还是怎地?” 小默不回言,也不观赏这舞,就继续指挥传馔。下面端上来的乃是一碟大生蚝。 舒晏瞅着这一碟子贝壳笑道:“人家用贝壳舞蹈,你的肴馔就上贝壳,这种配法太直接了吧?” 小默婉然一笑:“虽然有点直接,但也并非简 《九品寒门》第一百五十六章 四夷献乐(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诗经》集句(1) 刘莽一阵窃喜:我自小就熟读《诗经》,两个美人要想敷衍过关是不可能的。短短一个时辰而已,要从整部《诗经》中摘取不多不少四十篇章的诗句合成一曲,囊括风、雅、颂,包揽十五国风,还要上下贯通,不能生搬硬套,何止不容易,简直难如登天!哼哼,到时候抱得美人归是注定的了。 宇文袭及其他使节们也都翘首期盼。这些人尽管没有抱得美人归的希望,但能够一睹深藏后宫的绝色人物,也是令人激动的。然而,这种激动和期盼却随着传奏宦 《九品寒门》第一百五十七章 《诗经》集句(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八章《诗经》集句(2) 小默见刘莽貌似蔑视舒晏的意思,厉声道:“比不过玉叶馆,又来挑衅我舒大哥,真是自不量力。我实跟你说,普天之下,若论五经,我舒大哥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 这话吹得把在场的人都说笑了。芷馨暗想:哦,想必这个人就是跟小默最要好的那个尚书郎舒尚仁了。 舒晏被小默捧得脖子都羞红了,忙将他扯在一边,然后啪啪啪将这七十句原诗的出处都一一说了一遍。全诗将十五国风全部包含在内,还有《雅》四处、《颂》一处。第一阙选自九篇;第二阙十一篇;第三阙八篇;第四阙十一篇;第五阙七篇,五阙七十句,合计选自四十六篇之中。这七十句集句,有两两之间重复选自同一诗作的情况六篇,减去之后,正好和四十篇之数。 大殿内赞声连连,正当四十国使节都心服口服之际,忽听刘莽哈哈大笑起来:“如此算来,虽然是选自四十篇章没错,但你们却已输了,十七公主乃是我的人了。” 大家听闻此言,都目瞪口呆,不知何意。芷馨也被吓一跳:难道自己匆忙中哪里出了差错?若真如此,自己岂不是做好不得好了?不但没能帮得了小默,还让大晋输了局,最重要的是白白把十七公主也给断送了。她茫然不解,忐忑不安。当然,最是惊恐万分的当属面纱内的十七公主了。 只有小默跳起来指着刘莽道:“已经给你算得明明白白,还不认输,要耍无赖不成?快说清楚,不然,必定不饶!” “天子在上,谁敢无赖。”刘莽收起笑容,言语谦恭,却一副傲态地分说道,“刚才舒尚书郎所言确实不错,诗曲本身恰合四十之数,但你们却忘了还有题首,本曲题首为‘如之何勿思’,也是《诗经》中的原句,且是选自另一篇章,如何没有算在里面?” 芷馨闻听此言,心内又急又恼:纯属借口!当初讲的四十篇之数,指的是诗曲本身,并没提及题首。题首乃是为了方便报曲名而加上的,如何算在内? 但刘莽所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题首算不算在集句本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因为刚开始没有确切地讲明,刘莽就以此为辞,百般抵赖,拒不承认自己输了。 “刘使节讲的没错,诗曲本身选自四十篇章,题首出自另一篇章,合计四十一篇章。”比玉平平淡淡的语气,却将舒晏、小默等人气得义愤填膺——你施比玉虽然不谙世事,但身为晋臣,总不能胳膊肘向外扭吧? 平白来了一个救兵,刘莽喜出望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比玉又幽幽地道:“可是刘使节,刚才各番国使节用《诗经》为陛下祝酒的时候,并非只有你们四十人,珍馐令也说了句‘受天之祜,四方来贺。于万斯年,不遐有佐。’呢,所以应该是四十一人,恰合四十一篇之数。” 小默一听,高兴非常,想不到自己脑袋一热,随口那么一句,竟然派了大用场。 刘莽青筋都冒了出来,指着小默对比玉道:“他并非番臣,怎么能算在我等之列?” “怎么不算?我是羌人,且我的外祖父乃是羌酋,跟你们的家世一样。”小默抢过话道。 “可你已经做了珍馐令,乃是本朝的官员。虽说是羌胡官员,但也有别于番国使节!” “羌胡官员确实有别于番国使节,可题首也有别于诗曲本身不是吗?” 刘莽被怼得哑口无言,终于承认败了这次赌局。他和宇文袭的精心谋划成了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垂头丧气,茫然若失。 皇上大喜。他不知道后宫中居然有如此能人,自己还有这么个多才的女儿,能为自己、为大晋争了气。想到此前一直对这个小女儿的忽视,心中满是愧疚,此时他心中已有了嘉奖之意,便命十七公主和馨博士先回玉叶馆去。又对刘莽道:“匈奴使节,如今你输了,你的赌约是怎么说的,你可不要忘了!” 刘莽摇头叹息,只能唯唯称是。 除了司马炎,还有一位父亲,对女儿所唱曲目完全出乎意料,那就是石崇。石崇虽说桀骜不驯、行事张扬,但也是相当有才气的,在当时可是文学领军人物之一。对于《诗经》这样的基本典籍可以说是驾轻就熟的。他听了女儿的这曲长诗,大概明白了其中之意,不免疑云重重,心内好生奇怪:短时间内做出这么长的集句,显然不可能是那群公主学生,必是自己的女儿芷馨。此曲篇幅虽长,内容也是一波三折婉转哀怨,感情却是一成不变的纯洁真挚。原来女儿是个有故事的人,若非如此,她绝不会一气呵成地联就出来。她在进石府之前大概已经有了心上人,而且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放弃要回家乡去的打算,怨不得屡次给她提亲,她都不肯…… 不提石崇猜疑,却说跟施惠坐在一起的臣僚们,见今日元正大会即将圆满落幕,而且乐舞深受好评,也令皇上满意,于是就纷纷对施惠恭维着: “令郎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大本事,这么大的一场元会乐舞,指挥得一丝不乱,没有半点疏漏,而且首首精彩纷呈,就是以前太乐署的那起老乐官,也难做到。” “不仅如此,最主要的是经过了这番变革,摒弃了千百年不变的陈规旧俗,让元会可以这么新颖独特,别具一格。” …… 小默听了众人的言语,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心内愤愤不平:什么满堂公卿,原来全都是瞎子。我舒大哥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地忙活了这么多天,付出了多少心血,却无人夸奖;施比玉那小子对元会从来不闻不问,压根也没怎么出过力,却凭借着他父亲,获得厚赞,简直本末倒置! 她心里的愤恨当然不能阻止大家的口舌。 豫州大中正贾恭也随顺着众人对施惠道:“令郎少年英才,真是施将军之福啊。” 施惠连连摆手:“诸位太过奖小儿了。”然后又斟满了一杯酒,敬了贾恭,小声地道:“中正考评在即,犬子的品状还要劳烦老兄!” 贾恭受了这一杯,斜睨着醉眼道:“自家孩儿,何须吩咐!” 大家俱各欢喜,舒晏笑问小默道:“今日,我的每首乐曲,你都配上一道肴馔。公主和博士最后献上的这首长篇诗曲,在你我二人的原计划之外,你是空白着,还是另安排一道肴馔来配?” “怎么能空白呢?我早就准备好了。”随着小默的一个指令,四名御厨抬上来一个大圆桶。 “今日盛世欢歌,肴馔上了不少,最后就以一道羹做结尾。此羹名叫海内一统羹。” 小默命令将桶盖打开,里面现出浓浓的羹汁来,肉、果、蔬、谷,百物杂陈。他盛上一杯,首先献给皇上,然后再分发给所有宾客。 司马炎喝着这碗别开生面、百香云集的浓羹,问小默道:“此羹是何名堂?” 见皇上发问,小默赶忙回道:“此羹之所以名叫‘海内一统羹’,是因为它聚集了大晋一十九州的特产和四夷诸国的方物。每物只取些许,加水熬制而成,聚合在这一只大桶内,象征着东海、南海、西海、北海,四海之间全都在大晋的统御之内。” “哈哈哈哈。”司马炎听毕拂髯大笑,对满堂文武道,“今年的元正大会无疑是最成功、最独一无二的!乐舞方面,每一个乐器、每一首曲目都是精心甄选、编排,将乐舞的深层特点充分发挥了出来,独奏、混奏结合,雅乐、散乐共赏,由此可见,舒、施二卿费了不少心血;席筵方面,珍馐令更是别出心裁,采取食乐相和的形式,不仅每道食馔都独具匠心,而且将乐曲与美食的潜在共性联系在一起,配合得天衣无缝,实属难得。事实说明,朕把今年的元正大会交与你们三位年轻人,是完全正确的。你们果然不负朕望,朕要嘉奖你们。” 三人听了皇上的中肯言语,而且要给嘉奖,都喜笑颜开。小默又奏道:“陛下要嘉奖,可不只我们三人,十七公主和馨博士也有功劳呢。” “嗯,不错。朕心里也记着她们呢,本想回到后宫再考虑。既然你提出来了,就在此一并赏了吧。” 司马炎开金口,先赏赐舒晏、比玉、芷馨、小默四人,每人绢百匹,钱二十万。在赏赐自己女儿的时候,略迟了迟,想起自己的这个女儿,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没给过多少关爱,眼看就要嫁人的年龄,还没有个正式的封号,于是心头一热,加封十七公主为永安公主,终身食邑永安邑,且可传子承嗣。 三人齐齐倒身谢恩,并替十七公主和芷馨高兴。除了这几位主要人员,其余元正大会有关人等俱各得到赏赐。 元正大会结束,司马炎支撑了一整天,早已疲惫不堪,在诸大臣的再次恭祝之后,回后宫休息去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元之夜(1) 新年这些天,朝廷各大官署均放了假。大多数人都回家享受国泰民安、天伦之乐去了。比玉等举家俱在京师的,自不必说,就连叶舂等外乡人,也都回家探亲。舒晏孤家寡人,无牵无挂,照例在尚书台值班。还好今年除了小默之外,又多了阮氏兄妹,也不算很孤寂。 每年的这个时候,珍馐署应该比平日忙一些的,可是司马炎这几日饮食少进,小默反倒轻松了些。因此,她还可以抽空跑出来跟舒晏待一会儿。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眼看假日就要过完了。这天舒晏刚从尚书台出来,见小默在前面走,便几步跑上去打招呼:“上元佳节,你不在珍馐署,却来前面做什么?” “上元节怎么了?皇上又不多吃一点饭,我有什么可忙的?” “我正要向你打听,连日未上朝,听说皇上身体欠佳,到底怎么样了?” 提起皇上的身体,小默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忧虑:“具体我也不清楚,那是太医的事。反正从饮食上来看,是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总之不大好。” “只要无大碍就好,现在元旦刚刚过去,又天下无事,皇上又拖着病体,迟几日上朝也无碍。”说到这里,舒晏突然正色对小默道,“你多费费心,把陛下将养好了,我真希望当今陛下能够多在位几年。” 小默不由地一笑:“那个老色鬼,即便是身体虚弱至此,还依然乘着羊车满后宫溜达。他多在位一天,不过是多宠幸一个嫔妃而已,对大晋有什么好处?” 舒晏叹息道:“陛下操劳一生,虽然晚年贪图享乐,但是威望尚在,且明达善谋,能够镇得住局面,总比那个傻太子……强得多。” 说到这里,舒晏转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才放心地道:“恕罪恕罪,幸亏没人听见,否则你我二人将‘老色鬼’、‘傻太子’之类的话说出口,岂不是大不敬?” 两个人正好都无事,遂一边说话一边结伴去街上走走。 华灯初上。因是上元节,洛阳城的大街小陌都挂上了红灯笼。此时,元旦的气氛还有余温,再加上上元节气象,又多了一番趣味。处处都是灯红酒绿,人人都是绫罗鲜衣。车马行人川流不息,货品买卖交易不绝。 小默见了此情此景,不免感叹道:“怨不得四方使节们对中原崇拜有加,有那么多的番国要来臣服,原来大晋真的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贵繁华之地。” 舒晏也欣然一笑:“大晋经过二十多年的太平年景,真的繁荣了太多。远的不知,只跟我小时候相比,就不知强了多少!但是——” 小默见舒晏突然收了笑,便问:“但是什么?” “洛阳乃是京师所在,并不能代表整个大晋。而且即便是洛阳本身,世人所见的,虽然是遍地膏腴,但在这种浮华表象的遮蔽下,隐藏了多少瓦牖之户的艰辛!” “你又在忧国忧民了,我只看到处处盛世,哪里有什么艰辛了?”小默一边说,一边指点着街上的场景反驳舒晏,“你看那位公子身穿的貂裘羽氅,恐怕要价值数万钱,多么神气;再看刚刚拐到这条街的那辆安车,不但宽敞,还用两匹马拉着,肯定是又快又舒适;还有街旁的那两个小儿,手里拿着奶酥糕,却不吃,用来当武器,互相砸着玩。” “你呀,只看到了鲜明的一面,却没有发现阴暗的一面。”舒晏指着小默刚才所说的那几个场景道,“数万钱的衣服穿起来当然又暖和又神气,可是在那位公子脚边的卖炭翁,这么冷的天,还身着一件破絮衣,手脸都被冻得紫了;双马安车自然是舒服得不得了,可你再看行走在路左的两兄弟,轮流地背着自己病恹恹的老母,看样子路途不算近,喘吁吁的还不敢停步,想必很是着急。别说马车,若是他家哪怕有一匹驴,兄弟俩何至于如此辛苦?还有那两个富家小儿,当然是把奶酥糕吃厌了,才用来糟蹋,可是当他们把奶酥糕扔出去的时候……” “好吧,你是对的。”小默打断舒晏的话,因为她看见那两个富家儿的身后,各有几个穿着破烂的穷孩子,等待抢食掉在地上的奶酥糕。“是我太肤浅,没有洞察到全面。” “不是你太肤浅,而是人生经历不同。你出生在酋长之家,从小衣食无忧;我呢,出自布衣之家,自小就为生计打算,非常了解底层老百姓的生活。” “也许是吧,我虽然闯荡江湖这么久了,但却总是以游乐为目的,从不关心民生。可是为什么如今已是盛世了,还会有那么多的穷人呢?” “盛世对于老百姓而言,只是少了几个饿殍而已,穷人依旧还是穷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有穷富之分,只不过是差距的大小而已。” 小默对舒晏深邃的言谈很是敬服:“那么舒大哥,以你我现在的身家,在当今算得什么水平?” 舒晏一笑:“我的年俸才四百石;珍馐令比尚书郎的品秩高,俸禄也高一点点,但也是半斤八两,都不够豪门子弟三日的花销。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跟普通百姓相比,还是强很多了。若是把天下人的财富也借用九品官人法的等级来划分的话,我们姑且就算第四等吧。” “如此说来,恐怕不止吧。你别忘了,我们刚刚得了一笔小财呢。” “你说的是皇上赏赐的二十万钱吧?我倒忘了。” “那可相当于你的三年年俸,属实不少了。这笔钱你打算怎么花?” “每个月领取固定的一点俸禄习惯了,我每个月的花销无非就是柴米油盐之类,没什么别的,突然之间多出来的这笔钱反倒像个鸡肋,可有可无。” “世上哪有说钱像鸡肋的?自己不用,哪怕送人也好啊。” “对呀,我们何不用来送人?” “啊?”小默惊讶道,“说来你就来,你还真想把钱送人?你想送给谁?” “送给有需要的人。比如像刚才见到的卖炭翁、病妇儿子、穷孩子,还有去年遇到的,忍痛让自己孩子挨饿,而把奶拿去换钱的那些穷人们。” 小默最爱搞新鲜事,听了舒晏的话,欣然赞同:“好啊,谁怕谁。你我现在就回去取钱,各自先散他个十万再说。” “你要怎么个散法?” “内城大多是达官贵族,外城多是普通百姓,当然要到外城去散。至于怎么个散法,我散我的,你散你的,各不相干。” “你又来。”舒晏知道小默脑袋活,心中也许已经有了主意,却不跟自己说,“这次元正大会,你提出要用八道肴馔跟我的八支乐舞相配,各用八音之属。我起初以为是荒唐,常常为你担心,为你感到心里没底,所以我有几次探听你的底细,你却一点不肯透露,想不到最后你竟有这么多的鬼主意。” 小默嘿嘿道:“你就说,我的食馔跟你的乐曲配合得怎么样吧?” “当然是妙极,连皇上都说了,‘天衣无缝’。不光是八音之属,就连四夷之乐和最后玉叶馆的集句,你的食馔都配合得无可挑剔。” “那就好,我早就说了嘛,‘食乐配’我是认真的,用了心的。我之所以没有提前透露给你,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奇。”说到这里,她又是狡猾一笑,“这次也不例外,你就等着收获惊奇吧。” 小默还是没有讲明要怎样散钱。舒晏也只好由他去了,自己回去拿出十万钱来,分成若干份,不留声息地偷偷散了出去。 上元节过后,各个官署都恢复了正常办公。新年伊始,国泰民安,没有什么紧急军情、地震水患之类的,然而却有一件关系到所有为官之人仕途的大事,那就是考绩。 据《尚书》记载,在尧舜禹时代就有“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的说法。就是每三年对官员考查一次政绩,三次考察过后就决定这个官员的升降。到了夏商周时期,天下为公变成天下为私,政治上往往都是世卿世禄,考绩基本形同虚设。直到秦朝以后,推行郡县制,尤其是汉朝察举制之后,对官员的考绩才逐渐重拾起来。 但是后人觉得,以政绩决定官员的升迁或是贬谪虽是好事,但三考之后,九年都过去了,时间太长。才德兼优的要等到九年才能得到提拔;同样,能力低下的也照样稳坐九年官位,实在有欠妥当。所以,后来的统治者往往都是每年都进行考评,每三年或是六年实行陟黜一次。元宝小说 晋时,对官员的考绩除了由本官署的长官施行之外,还多了一层,那就是中正考评。也就是说,每一个官员都要经过他的上司和他本籍贯的中正官的双重考评。 舒晏作为豫州汝阴郡出身的尚书郎,自然要经过尚书令卫瓘和汝阴中正施惠、豫州大中正贾恭的考评。自从入职尚书郎以来,舒晏做事一直勤勤恳恳,从不出现一点差错,而且文笔极好,处事又公正,所以卫瓘每次都给他评优。 秘书系统本来有自己的长官秘书监、秘书令,自从司马炎将秘书系统合并到了中书系统之后,作为秘书郎的比玉的政绩就归中书系统的长官中书监考评。荀勖死后,新上任的中书监乃是琅琊王氏的王衍。王衍本就是比玉的远房舅舅,又因今年的元正大会上比玉声名远扬,所以王衍更加格外重视这个外甥。可是经过一番调查,却发现比玉这些年来,并没做出过什么政绩,实在难以给予好评。但看到以前荀勖给他的考绩结果,却年年都是优等之列。于是想道:按照他的政绩来讲,虽无劣迹,但也没有尺寸之誉。顶多评到中等,可是既然以前都是优等之列,今年又有了元正大会的名声,我还继续给他评为优等,想必旁人也不会有异议了。于是,虽然换了新的上司,比玉在本系统之内的考绩依然是优等。 各自系统之内的考评过后,接下来就是中正考评了。在未入仕之前,吏部曾经对这些待选的孝廉、秀才及太学生们进行过一次策试。而中正系统对现任官的考评也要先经过一场策试。所不同的是,彼时策试的是儒学五经的内容,如今对现任文吏考察的主要是对朝廷的文书笺奏撰写水平以及对时政对策的把握。 当然,策试主要针对的是中低级的官员,像三公九卿之类的高官是不来参加的。策试日,舒晏、比玉等文吏都齐集吏部。策试题量并不大,往往只是三道时政对策。也就是朝廷的各个领域目前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 第一百六十章 上元之夜(2) 众文吏打开策卷,见第一道的题目是: 大晋承基二十五载,受天之佑,神化四方。除曹魏之凋敝,开吾皇之盛世。流民回归,户口滋衍;食货繁荣,民富国强。虽一派欣欣向荣之象,然人口巨倍,车马几番,几近历史之盛。《礼记》曰: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铜驼大街不可谓不宽,宣阳城门不可谓不阔。而街道巷陌摩肩接踵,四门内外拥堵更甚。街巷难再宽,城门更不可阔,车马行人却与日俱增,何以解此之难? 原来,自大晋结束了诸侯混战的局面之后,经过二十多年的太平年月,百姓们繁衍生息,安居乐业,人口不断增长。再加上百姓手里有了钱,车马也越来越多,货品买卖也越来越繁荣。这虽然是好现象,但也带来一些问题,比如常常发生拥堵,尤其是在城门处。朝廷以此为题,考察大家怎样看待、怎样解决这个现实的问题。 舒晏读完卷想道:此问题确实呈愈演愈烈之势。之所以会发生拥堵,究其根源,无非就是人车多与道路窄之间的矛盾。道路与城门不可拓宽,那么只能从人流车流上考虑了。现在行人、车马虽多,但还没有达到绝对的饱和状态,而是存在一些弊端才导致的拥堵。正如《礼记》所说,道路虽然宽阔,却分为三部分,车马在中间跑,行人在两边走,这本应该是很合理的布局,然而实际上车马和行人都不能很顺畅地行走。 首先,在车马方面,现在的士族越来越讲究排场,本来一辆车由一匹马来驾驶就毫不费力的,但是这些达官贵族都有按身份享有多匹马驾车的权力。他们往往都是按最高规格的标准出行,能用三匹马拉的就不用两匹马,能用两匹马拉的就不用一匹马。还有甚者,尽管品级不高,却很有钱,既然马车受限制,就改用牛车,这样就可以用多头牛来充场面,弥补马车的缺憾。试想一下,三匹马或是三头牛并行的状态,得多占多少道路?这还不算,最主要的,这些人家在出行的时候,不光阵容强大,而且往往都会扯起步障,用来遮蔽风沙和避免路人观望,这就更加阻碍了通行的顺畅。 其次,左右人行道。虽然男女分别行走,貌似实现分流,但是大街上男女比例相差很大,男行人远多于女行人,造成右侧道路比左侧道路拥挤严重得多。除此之外,这种分流方式还存在一个弊端,就是无论左侧道路还是右侧道路,都存在相向而行的情况,也就是相反方向的行人互相穿插着行走。即便互相避让,头碰头,脚触脚也是常有的事。 基于以上两点,要想避免拥堵,首先要抑制世家车马的排场,并且禁止使用步障;其次,应该改变行人的分流方式,变男女分流为方向分流。打破男女分开行走的限制,无论男女,全部按方向靠左侧或是右侧行走。这样,无论在哪一侧的道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是同一个方向,就可以大大减少混乱。 思考完毕,舒晏提起笔,将自己的观点对策刷刷点点地写了上去,又答完其它两题,交卷出场。回去的路上,陆续见到颍川、沛国等豫州所辖的几个郡国的中正官都在赶往太常寺方向,最后又看见施惠的车驾。虽然都相识,但他们都坐在安车内,舒晏也就乐得免去了一一见礼的麻烦,自己依旧回廨馆去。但他已经猜到了,太常寺乃是豫州大中正贾恭的署衙,这显然是贾恭召集本州十位郡国中正,商讨中正考评事宜。 众人到齐了,贾恭拍案道:“想必各位也都知道,朝中有些人,先有司空卫瓘,现又有几位谏官,说我们做中正的品评不公,随自己的喜好随意品评,甚至结党营私、收受贿赂。这些人向皇上建议废除九品官人法,恢复汉时的乡举里选。” 贾恭故意把情况说得很严重,可这些中正们心里都明白,虽说中正品评的腐败乃是公开的秘密、普遍的现实,但是中正系统囊括了几乎所有的世家大族,编织了一张庞大到可怕的关系网,就算是皇上也不敢轻举妄动,哪能说废除就能废除得了的? 他们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依旧道貌岸然地道:“我等既被州都举荐为本乡之中正,掌握本土的品评大权,深知责任重大,品评仕人无不精察细访,以德才计品,实无徇私舞弊,品评不公之事。” 贾恭虽然心知肚明,但听了大家的这番表态,还是要装着欣慰一些:“我就说嘛,他州的情况不甚清楚,但就咱们豫州来讲,对仕人的品评都是公平公正的,极少有徇私舞弊的情况。” 施惠听了暗笑:大中正大不公,小中正小不公,你贾恭的所作所为,我会不知道?不过,既然大中正这样讲话,就更可以随顺着他说了:“大中正,那些谏官之所以总是对我们中正系统有偏见,是因为他们对中正给予他们的品状不满意,有的甚至是因为没有被推举做本乡中正,所以心存怨恨,才会这样抨击我们的。” “施侯所言极是。我们做中正的上不负朝廷,下不负仕人,哪像他们讲的那样不堪?”贾恭对大家做了几句督导的话,然后这十郡中正又互相吹捧恭维了一番。有几位中正在施惠面前极力地夸赞了比玉: “虽然元正大会的乐舞是舒晏和令郎两个人一起操办的,但是最初领命的毕竟是令郎,所以令郎应为主,舒晏为辅。” “施公子风神秀异,年少有为,实乃咱们豫州的后起之秀。” “贤侄如此人品,在此次中正考评中必要升品的,施兄千万不可避嫌太过。” …… 这种话当然很入耳,施惠听了高兴,一一对他们谦逊了几句,又反过去恭维对方。 不知是本身十分的正气,还是跟施惠不十分合得来,也有一二句为舒晏说话的。明明十分微弱,施惠心里却非常反感,只装作听不见。 过了一个时辰,大家各自散去。施惠知道今天比玉去策试了,所以一回到家,先将儿子叫了过去,询问策试的内容。 “今天策试是什么题目?” 比玉如实说了。 施惠听闻道路拥堵的题目,笑了笑道:“确实,虽说我大晋越来越繁荣了,但是人多了也并非全是好事。如今走在街上,车马愈渐增多,根本放不开走,尤其是进出城门的时候,更是要排着队。关于这一问题,你是怎么答的?” 比玉见今天父亲的心情似乎不错,所以也就敢放开了一点,“我看到了这个问题,就想起了老子所云的‘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为无为,则无不治’。” “这是老子清静无为的思想,与本题何干?”施惠诧异道。 “无干即是有干。老子的意思是天下的事就让它放任自流,不必去管它。越管就会越乱。就拿此题来说,道路拥堵,堵就堵吧,何必管它?现在堵已成为常态。世人既然知道每出门必然拥堵,而且一日甚似一日,却依旧照常要到街上行走,那不完全是咎由自取、心甘情愿吗?怨不得别人。朝廷也不必去管?等堵到最严重的程度,水泄不通的时候,谈堵色变了,那时候所有人就都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没人上街了,拥堵自然也就解决了。” 施惠听闻此言,腾地站起身,厉声道:“一派荒唐之言!你喜欢玄学本无可厚非,但老庄之理,乃是茶余饭后的清谈之资,怎可用在朝廷策试这种正式场合?这样一来,你的品状岂不是毁了?” 比玉见父亲急成这个样子,笑嘻嘻地道:“阿翁不必着急,孩儿虽然生性慵散,但还是有分寸的。我这样答了之后,自己觉得似乎不妥,于是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将先前所写的作为对策一,又写下了对策二。” “混帐的东西。”施惠骂了一句,这才把心稍稍放下,“你的第二个对策是怎么想的?” “我想,堵是因为人多车多,但并非是全天性的。在城门处,大约是早上辰时到巳时之间和午后申时前后最为严重。究其原因,就是辰巳时候,城外的百姓扎堆进城,城内的百姓也正要扎堆出城;到了申时左右,出城的百姓要赶着进城来,进城的百姓要急着出城去。这样一来,行人和车马都集中在城门处,哪能不混乱?所以,只要将车马和行人分开进出城就可以了。早晨,步行进出城的,限定在辰时之前;乘车马进出城的,即在辰时之后。傍晚,步行进出城的,在申时之后;乘车马进出城的,在申时之前。” “这——”施惠一边听,一边沉吟道,“此法虽然能够缓解拥堵,但是你把好的时段都留给乘车马的了,貌似对步行者很不公平吧?步行者一个时辰不过行走十几里路,以如今的节令来说,无论进城还是出城,岂不是都要赶夜路?” “阿翁,你难道不知?那些寒牖之家大多买不起灯油,抹黑习惯了,早、贪点黑又算的什么?” 施惠听毕,虽然觉得差强人意,但总算是一个像点样的解决对策,也就作罢。之后,又提起了刚才中正们说的话。 比玉道:“我跟舒晏在各自官署之中均已经获得优评,算是平手;策试方面,我所答对,虽不敢说太尽如人意,但是舒晏也未必有比我更可取的对策;余下的就是中正考评了,却掌握在阿翁你的手中,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施惠本来是有点担心的,听比玉这样一说,想想也对点道理,遂宽了心,但又不免对比玉督导一阵。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中正不正(1) 除了尚书、中书系统之外,其他各署各寺也都对属下进行了考绩。小默作为珍馐令,跟良酿丞叶舂一样,俱属于御膳系统,统统归光禄勋兼吏部尚书的王戎考核。但两个人虽是同时受的官,考绩却相差太远。 在当初,珍馐令和良酿丞这两个职位,王戎在暗中已经许给别人了,却阴差阳错地被小默和叶舂占了去。王戎自然对他们两个心生怨恨。可小默凭借着一手精湛的厨艺,自身业务素质确实过硬,深受皇上喜爱。在考绩的时候,王戎自然不敢不给评为优等;而叶舂呢,虽然也勤勤恳恳,但却没有什么绝技。最主要的是叶舂乃一介寒门,没什么后台,而且自从他做了这个良酿丞之后,又不懂得对王戎感恩一下,王戎哪能不生气?于是便把他的考绩给评为了中下等。 珍馐署、良酿署只管烹饪和酿酒,并非文吏,所以他们不必像舒晏、比玉一样参加集中策试,只等着中正品评了。但小默身份特殊,乃是羌人,所以连中正这一环节也省去了。 这天,叶舂因公事到街市上走了一趟。完事回来,先跟王戎作了汇报。交差之后,署里没什么紧要事,就兴冲冲直奔廨馆来找舒晏。之所以是兴冲冲,是因为他在街市上听说了一件事。 由于跟叶舂久未谋面,舒晏见了他,也很欣喜:“叶兄一向少来!” 叶舂如实道:“去街肆和西市走了一遭,因近日酒料购进价高了不少,我亲自去核实一下。”元宝小说 “可有什么收获?”舒晏斟着茶,问道。 “确实不虚此行。” “原来真的存在贪腐?” “官家的事先不消说,倒有你的一件绯闻。” “我的——绯闻?” 舒晏一脸懵懂,叶舂却摆出一副认真嘴脸:“尚书郎舒尚仁可不就是说的你吗?你最近做了什么事,涉及到洛阳城中许多人家,快从实说来!” “君子坦荡荡。我舒某不敢说鞠躬尽瘁,但至少非义不取、非礼不为,怎会有绯闻?最近,除了在尚书台更值,什么都没做。” 叶舂见舒晏愈发急促,突然哈哈笑道:“你舒某人走得正,行得端,哪会有绯闻?不但不绯闻,而且还是一件极好名头之事,你快实对愚兄我讲吧。” 舒晏更加懵了,“叶兄,你到底听闻了什么,不要捉弄,快对兄弟实说吧。” 叶舂见舒晏貌似真的一无所知的样子,乃道:“想必这种事你做得多了,着实想不起是哪一件。好吧,我且提醒你一下。上元之夜,你做什么了?” 舒晏想了想,道:“上元节那天,我在尚书台更值,回来遇上小默,然后一起到街市上走了走,也无甚事,片刻就回来了。” 叶舂见他光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便不再兜圈子,直言道:“元正大会上,皇上赏你的二十万钱你做什么了?” “啊?”对于散钱之事,舒晏本是偷偷做的,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而且在散钱的过程中也确实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叶舂此话,显然是已经知晓了的。“此事你如何得知?” “我怎么不知?不但我知,半个洛阳城都知道了。说在上元之夜,有不少清寒人家,突然听见院中‘啪嗒’一声响动,不像猫鼠,却像人为之声,遂出屋巡视,乃得一袋五铢钱。” 舒晏一听,这明明就是自己所为,但自己却不领,而是反问道:“闭门家中坐,钱自天上来。这个故事听起来很玄乎,可怎么扯在我身上了?” 叶舂说到这里,本以为舒晏不能再装傻了,没想到他还在“狡辩”,于是将脸一板道:“你说这话是拿别人当傻子吗?亦或是当瞎子?你在钱袋中放了一张字笺,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官职,难道还能错了?” “皇天啊,后土啊,这是哪里的话!钱我的确是散了几十份,可我并没留过什么字笺啊。” “诶,是了,除了留有字笺的那几十户人家,还有不少人家的钱袋子里光有钱,没有字笺。这或许是你在散到一半的时候,觉得这样做太过张扬,不想留名了,所以将后面袋子里的字笺全收了去。” “偷偷送给人家钱,却还留下自己的名字,我舒晏是那种沽名钓誉的人吗?” “你的此举解决了那些穷苦人的衣食大问题。他们欢呼,称这是上元夜的惊喜。即便是沽名钓誉,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不过说起来,你的这个举动耍得正当时,马上就要中正考评,你的名望又要大增一节了。愚兄是没有什么出息了,只要兄弟你在前面撑着,就是咱们寒门仕子的面子和旗帜,愚兄就欣慰了。” 叶舂说完,就欣慰地告辞去了。舒晏百口莫辩,据着胡床猜度,很觉得纳闷和诡异。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难不成是小默捣的鬼吧!那天我们两个约好一起散钱,他却不告诉我到底要怎样散,还神秘兮兮的。他一向做事不按常理,就像元正大会上的食乐配一样,先隐秘着不说,结果却是别出心裁。这次,他会不会在散钱的时候,留下了我的名字?如果是,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不行,我得马上找他核实清楚。 舒晏很少到珍馐署来,此时小默正忙着为皇上做羹。见舒晏来了,知道必有事,但皇上的御膳耽搁不得,等忙完了,才笑嘻嘻过来道:“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珍馐署中有不少御厨,舒晏将小默拉到一边,直接问道:“上元节那天散钱,你是不是留了我的名字?” “是啊,你知道了?”小默很自然地答道。 “果然是你。”舒晏简直无可奈何,“叶兄告诉我的,说现在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叫舒晏的尚书郎在上元之夜为穷苦人家散钱,而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 “这就对了,我的目的达到了,只是没想到传得有这么快。” “你还有目的?”舒晏简直无语,“拿着自己的钱去成全别人的名声,世人都说我舒晏傻,你可不是比我还傻了?” 小默心里暗笑:我向来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世人说我小默什么的都有,疯的,怪的,狡黠的,就是没有说我傻的。岂不知,我只为你一个人傻!“我当然有目的,因为本次的中正考评在即。如今的官场状况你也知道,哪有公平公正?即便没有作奸犯科,只在律法外围行事,钻律法空子,那些世家大族就能将九品中正稳稳操控。你一个寒门小子,光杆一个,一张嘴,两只手,而人家在朝中遍地党羽,众口铄金,每人一句言语都把你压下去了,我不帮你一把,谁为你助力?” 原来是这么回事,有预谋的用心良苦。可是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舒晏真不知是该感谢还是怎么。“呃——你跟我一样,都是年刚弱冠就为朝官,又更受皇上得意,为何不为你自己,反倒助力我?” 小默风轻云淡地一笑:“只有你们这样的文武仕人才讲究声名,我就是一个做饭的,要什么高名?何况我已经很知足了,拿叶兄我们两个来说,同属光禄,他被评为次等,我则为优等,而且我身份特殊,不需经过中正品评,有什么可求的?” 对于叶舂的考绩,舒晏着实为他唏嘘,但也毫无办法。小默为自己助力的这件事,也同样毫无办法,只能乖乖接受。不然怎么办?总不能在大街上贴个告示,上写:“上元夜的那些钱不是我舒晏送的”等等的话吧?那不是更加欲盖弥彰了吗? 文吏们所策试卷都交由太常寺和吏部审阅。王戎看着试卷中五花八门的对策,不觉笑在当场,真的是集思广益,写什么的都有。有的令人惊叹,有的则狗屁不通。在翻到舒晏的试卷时,见上面写道:“若要畅通,必要抑制车马排场,更不得使用步障。”又有“改男女分别行走为混合男女、统一按方向行走。”等语。 王戎看罢,拂髯想道:此对策实乃有效之策,若照此实行,拥堵必解。但又绝然实行不来。因为如今士族阶层攀比蔚然成风,排场不可能从简,只能一天比一天更甚,甚至连皇上都制止不了。在多年前,司马炎也曾想过整治这股奢靡之风,且以身作则。比如,御牛车穿牛鼻用的绳子乃是用丝做的,很高档奢侈,但常常会断。司马炎为了省下几根丝绳,就下令改用廉价的青麻代替;还有一位大臣献上了一件珍贵的雉头裘,十分华美,但司马炎为了体现抑制奢靡、崇尚节俭的决心,就没有接受,而且是直接下令烧毁。虽然皇上以身作则,但是却收效甚微,奢靡依旧无度。如今皇上已到垂暮,更加无力管控,所以根本动摇不得。虽然说车马这一条无法实行,但总算对道理,可关于男女混同一起行走之策,简直一派胡言。男女授受不亲,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这是上古留下来的规矩,涉及到礼制纲常,焉能破坏?舒晏那小子莫不是昏了头,枉读了圣贤书了! 关于重大的决策一般都是在朝会中决定的,策试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考查文吏们的文笔通不通、思路清晰不清晰,可行不可行,至于能不能被朝廷采纳,那是两码事。历次的策试中,并没有几个被采纳的。舒晏的这道对策虽然被否了,但是他的文笔极好,再加上另外两题见解独特,所以王戎也给予合格通过。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中正不正(2) 又看了几张他人的试卷,均是一顿胡诌,没写出什么好对策,甚至文笔都不太通顺,王戎大笔一挥,直接不予通过。 之后便是施比玉的卷子。只见上面写着:拥堵缘何?流通不畅;不畅缘何?人车密集;密集缘何?出门人多;出门缘何?太平盛世,丰衣足食,民食过饱,食胀难消。由此可得,拥堵之本实乃源于百姓自身也。源于自身而伤及其自身。咎由而自取也。世人皆怨拥堵,而又趋之若鹜,自作孽也,无关朝廷甚事。老子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为无为,则无不治。为无为,顺其自然。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凡事物极必反,治拥堵,朝廷无需有何作为。只需等,只需放任,放任拥堵到极致,民皆变怨拥堵而为惧拥堵,谈堵色变,闭户而不敢出,彼时其不自通呼? 不得不说,这是王戎见过的最非主流的答卷,没有之一。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又见下面写着“此为对策一。”原来还有对策二,遂就接着往下看。 王戎边看边把这对策二给否定了,心内忖道:“将步行跟车马分开,让步行者只在早晚赶路,这未免对步行者太不公平,容易引起民愤。与其如此,还不如分时段进出城门呢。比如,辰时只允许进,不允许出;巳时只允许出,不允许进……”他虽然这样想的,但也知道不可行,当然也没有写进评语里面去。 直到把所有的卷子全部阅完,他总结出来:论最公平合理的,当属舒晏的,却不可行;论最荒唐的,当属施得的对策一,却最可行,也就是为无为,什么也不做。施惠没有想到,令他气愤的对策一,却决定了比玉策试的通过。 吏部的策试结果反映到各中正手中。施惠根据策试结果、以往的德行表现,将汝阴的仕人全部品评完毕,亲自交到豫州大中正贾恭手中。施惠不比汝阴前任中正季思,他跟贾恭的地位相差无几,所以贾恭并不敢慢待他。 两个人对面而坐,献茶毕。因汝阴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贾恭挥挥手,将汝阴的案卷全都交予四位访问官审阅,并对施惠道:“施侯办事我放心,你们汝阴仕人的品评结果我就不一一看了,只拿舒晏和令郎的品评给我看便了。” 施惠端着茶杯,陪笑着道:“实不瞒州都说,为这次品评,又是调研,又是访问,还要思考品状,我可是费了不少心血,才将所有仕人品评清楚,可偏偏只舒晏和鄙小儿的没有品评。” “哦?这却是为何?” “呵呵呵,贾州都明鉴。正因为施得是我儿子,我儿与舒晏又刚刚主持了元正大会,处在这个节骨眼上,所以我想着还是避避嫌的好。” 贾恭听毕暗自想道:施惠这个老东西,狡猾得很。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德行方面跟舒晏相比要差一大截,如果自己给儿子评得高了,给舒晏评得低了,唯恐别人非议;相反,给自己儿子评得低了,给舒晏评得高了,自己又不甘心。却把这个锅甩给我来。这不是故意让我为难吗?有他的面子在这里?让我怎样评? “令郎和舒尚书郎如今在陛下眼里,正是得宠之时,对他二人的品评确实是要慎重一点,不可草率。施中正虽要避嫌,但又不可脱离本责。也罢,我就给你把把关,我们两个一起品评如何?” 施惠唯唯称是。 虽然入仕之初,每个人都获得了一个中正品第,但这个中正品第却并非固定,而是会根据以后的品行有所陟黜。比如,某人原本的中正品第为第四等,考评期间德行消减,则可以以四退五;反之,若有所建树,则可以以四进三,当然,也可保持原品。不过,原始的品第乃是一块基石,以后的品评都是以原品为基础上下浮动的,除非有极特殊情况,否则品第升降不会出现大幅的变化。可即便就是一品之差,对仕人前途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贾恭思忖片刻,言道:“虽然他二人如今名望相当,但品第这种事不可以一时一事定夺,还要参照原品为好,他二人上次的品第各是什么等?” 听贾恭提到原品,施惠暗自欣喜,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因为以原品为基础,比玉就大有胜算,比玉比舒晏要高出两个等级呢。 “州都所言极是,历来品评,总要参照原品,如无非常之功德,非常之过错,大多只是上下进退一品而已。我儿原品为三品——上下,舒晏为五品——中中。” “一个三品,一个五品……”贾恭无意识地敲击着碗盖,“除了这次元正大会,他们为官以来,各自可还有什么别的建树吗?” “舒晏在尚书台,有些刀笔,不过除了正常更值之外,未听闻有什么大的建树;我儿在秘书阁,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为朝廷献了两卷《乐经》。”施惠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地提及《乐经》,殊不知那两卷稀世之宝已被他的儿子在元正大会那天遗失了。 元正大会结束后,比玉也曾暗中寻找,却未见踪影。若是当时比玉有一点担当,诚心悔过,应该首先禀告皇上,承认自己的失误,司马炎必定会责令严把宫门仔细搜检,或许可以重新找回。可是他害怕被惩处,选择了隐瞒,以致这两卷刚刚重见天日不久的先秦真迹彻底遗失。 “对啊。我想起来了。当初令郎献出此半部《乐经》的时候,朝野轰动,这不得不说是大功一件啊。”其实贾恭知道,在此次元正大会上,绝大多数都是舒晏在操持的,施比玉根本就没有多少参与。而且除此之外,舒晏兢兢业业,积极向上,关注难民、扶危济困、直言敢谏,参与汝阴恢复郡制,更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就是识别并确定了周时玉尺。按实际情况,舒晏升品是毋庸置疑的,以比玉出的那点力来讲,则根本不值得升品的,若再将其平日的散漫、放诞考虑进去,非降品不可。当然,这些都只能是视而不见——对舒晏的功绩视而不见,对比玉的庸怠也视而不见。 贾恭正不知道评什么品级好呢,听了施惠的言语,有了底了,堂堂正正地道:“此二人主持元会,扬我大晋之威,令四夷对天朝钦服有加,成就了非常之功。俱都年少有为,聪慧睿智,大有担当。如此,本大中正决定,施得和舒晏每人晋升一品,施得以三进二,舒晏以五进四。” 本以为施惠这下一定满意了,没想到他却摇着头道:“恐怕不妥啊。” “怎么?这个品评结果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呃……我儿的品级我当然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舒晏的定品恐怕还要再斟酌斟酌。” 贾恭以为施惠嫌把舒晏的品级评得低了,要为他求情,于是道:“施侯如果有什么话,不妨讲明。” 施惠把眼望着贾恭,“贾州都难道没听说,洛阳城内有‘上元夜的惊喜’一事吗?” “什么上元夜的惊喜?” 施惠见贾恭并不知道上元夜舒晏散钱的事,于是就将此事述说了一遍。 “哦,竟有这事?他一个寒门子弟,这辈子都没见过二十万钱,却不爱惜,拿去送了人,果真是豪爽,这可算是一个大德行了。既如此,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想要把舒晏的品第再提高一等,由五品直接升为三品对不对?” “哈哈哈。”施惠干冷一笑,“贾州都弄反了,不是升品,而是该降品才对啊。” “降品?”贾恭惊讶道。 “不错。他舒晏确实是散了不少钱,但是细想一想,这里面是有问题的。” “如此难得之好事,缘何说有问题?” “因为他留了自己的名字!大中正你想啊,任何人,别管是家资多少,要行善的,往往只是拿出一点无关痛痒的零头而已。他一个小小的尚书郎,年俸才四百石。为什么会拿出自己的大半家私去散给毫不相识的人?别人说他豪爽,我看未必。他若真的只是为行善,未曾想贪图名利,为何在散钱之时留下自己的名字?舒晏的脑袋可不笨,此举必定是有目的的,且显而易见。” “这还用问吗?”贾恭被施惠这么一说,似乎也猜透了舒晏的“阴谋诡计”,恍然大悟起来,“行善不留名,留名不行善。君子坦荡荡,他怎么能做如此沽名钓誉之事?眼下正是中正考评期,这个田舍儿此举无非是想博个美名,以便在中正考评的时候获取高品,然后吏部授官的时候升任美差,赢取高官厚禄。此沽名钓誉之辈比碌碌无为之辈更可恶,这样的人绝不能升品。只是念他在元正大会上的功绩,姑且给他维持原品,还定为五品中中!” 一个二品,一个五品,比玉什么也没做,却比舒晏高了三品。施惠这才满意,跟贾恭两个人将黄籍写好,上交司徒审阅。 品评结果一公布,早就气炸了一个人,那就是小默。因为她对舒晏和比玉平日的表现是最了解的,尤其是筹备元正大会乐舞一事,比玉所费的心力不过舒晏的一成。那么一个毫无责任担当的人怎么比一个勤勤恳恳的人高出了三等品级?除小默之外,还有多人为舒晏鸣不平,其中最具实力的就是尚书令卫瓘。他跟小默都不是简单地鸣不平,而是要找机会为舒晏讨回公道。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子亲问(1) 这天在含章殿,司马炎召集了卫瓘、王衍等几名心腹之臣商议大事。因为身体的原因,他如今很少去前面的太极殿,而只在他所住的含章殿处理朝政。小默在旁伺候御膳,施惠也在侧。 司马炎作为一代开国之君,可以说是功绩斐然,可是在太康以后怠于政术,沉迷于游宴享乐,又宠信杨皇后一党。皇后杨芷一族趁机排挤其他势力,逐渐掌握了朝中大权。司马炎的身体日渐衰微,也知道自己可能没多少日子了,便忧虑起后事来。 如今朝中主要有三股势力,一是司马家族宗室,二是皇后杨家,三是太子妃贾家。司马家宗室众多,且都封王封公,是实力最强大的,远非杨、贾两家可比。然而实力虽大,却并不同心,不能同心协力共同对付杨、贾这两个外戚,而是各自为政,甚至跟这两家串通一气来祸乱朝廷。现在太子的位置是绝对牢固了,一旦司马炎死后,可以毫无悬念地继承大统。扶持那个低能太子登基容易,可是登基做了皇帝之后,能否压制各方势力?又有谁会一心一意地辅佐于他? 最令司马炎担心的是皇孙司马遹。司马遹的母亲就是被司马炎送往东宫教太子行夫妻之礼的谢才人。司马炎之所以最终没有废掉自己的这个不堪的傻儿子做太子,很大的原因是有这个聪明伶俐的皇孙的缘故。他对自己的儿子并没有多少期待,却将光大晋室的重任寄托在了孙子身上。但是这个皇孙虽然聪慧,却有一个大大的短板,那就是庶出。一旦他的父亲继承了皇位,他母亲的地位依旧不能改变多少,而现任太子妃贾南风就摇身一变,成为皇后。任凭哪个妃子,都希望是自己的儿子以后做太子,但相比之下,显然皇后更有这个优势。贾南风的凶狠狡诈早已名声在外,司马炎料定她一定容不下自己册立的这个皇太孙,担心日后会遭遇不测,所以他拖着病体,与心腹之臣商议对策。 最终还是觉得倚仗自家司马宗室成员最为稳妥。现在宗室之中地位最高的是司马炎的叔父司马亮,他是司马昭的弟弟,司马懿的第四子。司马炎登基之初就将其封为汝南王,汝南国乃是全晋最大的封地之一。除了爵位,司马亮还在朝中身任侍中、太尉、录尚书事等数个显要职位。侍中这个职位大多是加官,可同时设置多个,像石崇、王济等都是侍中。侍中只代表某人为皇帝的亲信,并没什么实权。太尉和录尚书事却不同。太尉掌管天下军事;录尚书事,与其说是一种官职,不如说是一种特权,有权处理朝廷大事,非常了得。司马炎不但将司马亮委以辅政重任,又派自己的三个儿子分别镇守关中等各处要冲之地,再将禁军统领换为自己心腹,防止贾家和杨家作乱。 从表面上看,几乎所有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司马家族手中,但这些人却没有多大的胆识和能力,不堪重用。关键是此时的司马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杨家只需要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就可以将朝臣们摆布,所以这些对策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司马炎明知道杨骏心术不正,却为什么不加以制止呢?无论哪朝哪代,时势的形成都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既已形成,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轻易改变的。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杨骏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相当于没有后代,没有后代的人是不可能篡位的。所以,司马炎知道杨骏虽不可靠,却料定他不可能有谋反之心。 虽然还是不免有担忧,但在商量完这个决策之后,司马炎还是觉得安心了不少。他咳嗽了几声,小默早有准备,端上半碗饴糖白梨羹来,交予近侍宦官道:“此羹中性偏寒,润肺化痰,对嗽症最有效了,陛下不妨尝一尝。” 司马炎吃了两匙,绵软香甜可口,咳嗽立时被压了下去,嗓子也觉得舒服了些。半碗吃完,还意犹未尽:“再来半碗。” 小默眼睛一转,却盛了满满一碗,交予近侍的时候,手突然一抖,将羹撒了将半,险些弄到皇上的袍衿之上。 司马炎未及说什么,施惠却在旁多管闲事地斥道:“身为珍馐令,侍奉陛下左右,一碗羹都端不平,毛手毛脚的,这还得了?” 小默正怕施惠不领这个局,谁知他竟自己上钩了,心内欢喜,嘴上却冷笑着道:“我把碗端不平,毁的只是一碗羹汁而已;而你作为一郡之中正,却没有将手放公平,毁掉的不仅是仕人的前程,久而久之,莫不把陛下的盛德隆恩给毁了吗?” 施惠紧张起来:“你不要胡说八道,一个珍馐令,只要做好你的肴馔,朝廷的事岂是你乱说的吗?” “我哪里胡说?我且问你,尚书郎舒晏跟你儿子秘书郎施得相比,孰优孰劣?你为何把你儿子施得评为二品,而把舒晏只评为五品?” 一句话说到施惠的短处,不由地紫胀了面皮,却不敢分辩。 魏晋的九品官人法虽然把仕人的评议权由汉时察举的乡里评议收归到了朝廷官方所有,但其一直是司徒和各级中正来运行的,皇帝很少过问,更不去干预。也许是这个品评结果太令人意外了,司马炎忍不住问道:“什么?二品的品第也是轻易授予人的吗?而且舒晏跟施得同时入仕,同是汝阴俊秀,又共同操持了元会乐舞,品第为什么相差这么大?” “呃……回陛下,臣虽是汝阴中正,但因施得乃是臣的儿子,臣唯恐别人说闲话,所以选择了避嫌,未做品评,而是直接交予豫州州都贾恭为舒晏和小儿赋的等第。”施惠老谋深算,知道此事可能会有不妥,自己留了退身余地,把贾恭给顶了上去。 “传贾恭。” 须臾贾恭传来,行礼毕,站在一边。司马炎正在问舒晏和施得在各自官署内的考绩如何。卫瓘和王衍都如实回禀。 “达官考绩和中正品评虽然是两套独立的考评体系,但其本质作用是一样的,全都是选优淘劣,为朝廷甄选品德兼优的仕人。可关于汝阴籍尚书郎舒晏,其所在的尚书台为其评的考绩为优,而豫州中正给品评的却只为中中五品,为何相差如此悬殊?今天卫司空和贾州都都在,你们两个给朕说个明白。” 卫瓘不愧是三公大臣,且问心无愧,听见皇上有问,神态镇定地答道:“回陛下,舒晏才高名望,满腹经纶,入职尚书郎以来,不骄不躁,处处谦虚谨慎,起草了无数文书,无一处差错。每遇年节休沐日,常常替人更值,有求必应。除了尚书台本职之外,他还完成不少临时差遣,每次都能不负众望。最近又证实了周时玉尺,在元会上总督乐舞,其表现想必皇上比臣更了解。尚书台有二十三曹郎,无人能与其全面争雄,其为众郎之首,所以臣把他评为优等,整个尚书台都心悦诚服。” 司马炎一边听卫瓘评论舒晏,一边不住点头。卫瓘此番言论,他还是比较信任的。此时他把眼斜瞪着贾恭:“你怎么说?” 此时贾恭的心早已“砰砰”跳个不停。自己听人蛊惑,受人钱财,昧着良心做了没有天理的事。其实这种事也做过很多了,本不足为奇,谁想到皇上会亲自过问?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承认自己徇私舞弊,肯定是罪不可恕的,还不如力辩一番,结果还在两可之间。 “回陛下,臣作为一州之大中正,一向是秉公品评的。据臣了解,舒晏和施得虽然同是豫州仕人,但舒晏跟施得相比还是有差距的。就像元会乐舞,陛下最清楚不过,起初是施得最先领的衔,然后才邀的舒晏加入,所以施得为主,舒晏是辅。整个过程别出心裁,新奇百出,大多也是施得拿的主意……” 小默听贾恭在这里信口胡诌,按捺不住,大声道:“你胡说。要说别的事我不清楚,但元会的事我最清楚不过了。整个筹备过程达数月之久,历尽艰辛,但始终都是我舒大哥在操持,施得仅仅跟着筹划了一日而已。若论功劳,我舒大哥要占九成九,施得根本没有尺寸之功,你怎么能颠倒黑白?” 这个姜小默,真是不懂规矩,我跟皇上讨论正经事,你一个做饭的瞎掺和什么啊?贾恭虽然这样想,但碍于小默乃是皇上得意之人,也没敢发怒,仍平静地道:“这个很正常,施得为主官,凡事当然只是出出主意而已,涉及到具体的操作,当然要舒晏这个辅官去做了。” “你知道个屁,即便是拿大主意,我舒大哥也要占九成!” 小默唇枪舌剑,据理力争;贾恭不慌不忙,以守为攻。司马炎听两个人吵来吵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将眉头一皱,道:“何必只抓着元会一事争论不休,中正品评可不能只看一时一事。” “陛下说的对。”贾恭立刻道,“臣做中正,从来都是全面考察的,臣之所以把施得评得高,是因为臣知道他曾经有过一件大功——为朝廷献上了绝世经典《乐经》。” “休提《乐经》!那更显露了施得的卑鄙。那竹简本是我舒大哥的,被视为珍宝,不料却被施得要挟哄骗去了。” 司马炎听了此话,觉得纳闷,便问小默道:“此上古的稀世经典原是舒晏的?他从何而得?施得又因何事要挟于他?” “回陛下,此宝原是汝阴一位老者所有,那老者屡次受到舒晏的帮助,又见他人品端正,正值有担当,就将此宝托付给了他。来洛阳之后,由于我还未做珍馐令,就跟舒晏一同在尚书台廨馆吃住。施得闻得了此消息,就以此做威胁,将《乐经》哄骗了去。” “《乐经》虽是舒晏的,但不管怎么说,上交人是施得,这份功劳该属施得,但舒晏识别并成功校正了周时玉尺,也算大功一件,两者不相上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子亲问(2) 贾恭见皇上如此说,忙道:“陛下公允。” 施惠却抓住当年的小辫子不放,冷笑道:“献《乐经》之事虽已过去很久,但说起来,舒晏私自容留一个羌族浪子,真正知法犯法,且你跟舒晏在廨馆的那段日子,流言蜚语……” “哼!”小默横眉立目,“陛下曾经就此事惩罚过我舒大哥了,你没有必要再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舒大哥走得正,行得正,没有任何污点。倒是你儿子,私通鲜卑婢不说,又只会清谈服药,正经事却什么也做不来!” 说到服药,施惠想起比玉因此耽误了去汝阴除国设郡一事,唯恐小默当着皇上的面提及,便不敢争执,而是转而道:“太平年月,无兵无灾,本身就没有什么正经大事可做,我儿没做过什么,难道舒晏做过?是杀过敌还是赈过灾?” 施惠拿这两件事质问小默,以为满有把握,没想到突然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道:“舒晏的确赈过灾。” “什么?卫公,你虽然位极人臣,但是当着皇上的面可不能乱说。据我所知,舒晏做尚书郎以来,连洛阳城门都没出过几次,他几时赈过什么灾?” 卫瓘将脸一板,正色道:“怎么没有,就在舒晏才做尚书郎不久,凉、幽、青、冀四州大旱,地方官失察民情,朝廷根本不知道灾情的严重性,幸亏舒晏及时将实情禀明了皇上,才救难民于水火。不光开了常平仓赈济灾民,陛下又采用他进谏的更进一步措施,引导百姓及时补种应时作物。此举不光解决了四州百姓眼前的困难,就连以后的生活也都有了保障。” 司马炎也点头道:“那次舒晏虽然没有亲自去灾区赈灾,但所起作用却不小。” 皇上也给予了肯定,卫瓘赶忙趁机跟进道:“陛下圣明,舒晏出自底层,又直言敢谏,除那次之外,还进献过很多治国安民的良策,比如停止收纳胡人、减少税负等等……” 小默也想起来了道:“陛下,那次我舒大哥原本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匿名为远在弘农的叶舂家送去救急钱,在回来的路上发现的灾民情况。他一向勤俭修身,待人豁达,自己钱不多,却常常无私帮助别人……” 卫瓘和小默一老一小,一唱一和,将舒晏夸个不停。 “不错。舒晏确实上言过不少事,但没有一件良策,每一件都是逆天下而行、违背陛下意愿的不堪之策。收纳胡人怎么了?我大晋赫赫国威,哪部胡人敢反叛?胡夷们争抢着趋附还来不及呢,哪能有什么祸患?减免税赋更可笑,朝廷用度与日俱增,哪一项是能少的?如果减少税赋,那样浩大的祭天仪式如何支持?如果减少税赋,陛下又怎能在元正大会上拿出上百万的钱犒赏你们?” 施惠说完,斜睨了贾恭一眼,贾恭马上心领神会,冷笑着道:“如果陛下不赏赐钱,舒晏又怎能做出珍馐令口中的无私奉献、实际上却是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的勾当?” 司马炎甚是惊讶:“什么欺世盗名、沽名钓誉?” 见皇上惊讶,贾恭慌忙躬身禀道:“因陛下赏赐了舒晏二十万钱,舒晏却在上元之夜将钱散给了洛阳城中的一些百姓。这本是行善的义举,可他却在散钱的同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不是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么?与其如此,还不如光天化日之下敲锣打鼓地进行,何必趁黑夜装模作样?” “这个……”司马炎闭着眼睛听完,一时未置可否。 小默却大生惶惑,自己原本是要帮舒大哥博得高明的,没想到却给他造成了欺世盗名的嫌疑,这怎么能行?事到如今,只能实话实说了吧。 “你们根本不知道实情,不要冤枉人。留名字的事舒晏他根本不知道,是我冒充他的名义擅自留的。”小默不顾贾恭和施惠怀疑的眼神,继续道,“因那天我们在街上走,见到了很多百姓的困苦,遂决定在晚上将陛下在元会上赏赐的二十万钱各拿出一半来散给那些穷人。但我们却是分头进行的,他散了十万,我散了十万。他一心只为解百姓之苦,心无他念,散钱的时候并没留下任何字据;而我一时心血来潮,散钱之时却擅自留下了他的名字。” “你散自己的钱,却留下了别人的名字,你是傻子吗?还是故意把我们当傻子糊弄呢?”贾恭冷笑着道。 “我傻我愿意!至于你们,如果自己愿意当傻子,我也没办法。” 此时司马炎已大感困倦,又咳了数声,便不耐烦地道:“此事甚容易,何必争来争去?只要向民间取得一张当时的字笺,看一看是谁的笔体,不就明白了吗?” 贾恭和施惠本以为今天必受惩戒,没想到居然出现了缓和的机会,正巴不得呢;小默说的都是实情,自然也愿意找到证据,以证明舒晏的清白。 司马炎见大家都表示诚服,就对贾恭道:“舒、施二人同是俊秀,你作为州大中正,万万不可偏颇,回去之后访查清楚,重新品评。” 贾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偷偷拭了拭脑门的汗,灰溜溜地退去了。 小默认为稳操胜券,又有皇上给主持公道,心下凉快一大片。 由于在元正大会上,十七公主和芷馨曾经帮了自己,为自己出了气,所以这天晚上,小默特地做了几道肴馔,去答谢她们。 很久没来十七公主的寝宫,发现变化了不少,屋帷床帐、应用之物都焕然一新,就连宫女亦多了两个。十七公主正在跟芷馨对弈,见小默来到,慌忙起身相迎。小默将肴馔放下,道:“元会上多亏了你们二位的帮忙,今天恰逢馨博士也在,正好一并酬谢。” 十七公主命人将肴馔摆在食案上,笑道:“我跟馨博士虽然为你帮了忙,但若说要酬谢,应该是我酬谢你们两个才是啊。”33 “这是怎么说,你们帮了我,却还要酬谢我?” 芷馨跟小默相处过几次,如今也没有了初识时的那种戒备,笑道:“我们虽然帮了你,但我们两个也因此有了意外收获。我得了二十万钱的赏赐,而公主则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有了自己的封邑,这是她多年来都梦寐以求的事。” “本身就贵为公主了,有没有封邑能有多大区别?” “当然大不同了。公主只是个虚名,封邑的大小才决定真正的实惠。说白了,不光自己,即便后世子孙什么也不做,照样能享受荣华富贵。” “我说呢,才几天不来,这里就焕然一新,原来十七公主今非昔比了……” “怎么还称呼‘十七公主’呢?跟荥阳、颍川一样,我现在可是堂堂的永安公主了!”这一个实实在在的封号盼了好多年,想不到竟通过这件事实现。她高兴地亲自把盏,为芷馨和小默二人斟了两杯酒。 话题当然离不开带来好运的元正大会。小默道:“说实在的,那次打赌,所有人都为你们捏着一把汗,几乎都不看好你们能赢。因为题目太刁钻了,连我到最后都有些后悔了,那么长的篇幅,又有那么多的限制,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馨博士,你是怎么做到的?” 芷馨听问,淡淡一笑道:“你作为厨艺高手,一定知道庖丁解牛的故事。凡事全在了然于胸。” “嗯,我明白,就是说《诗经》三百篇,已经烂熟于你的心中了。” “更重要的是情愫。诗句本身只是血肉,情愫才是内在的魂。” “情愫?”小默努力回想着那天的曲子,依稀记得几句,念道,“‘愿言则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彀则异室、死则同穴’。我听我舒大哥在思念亡妻的时候,也曾念叨过,原来馨博士也在意这些诗句。这就是所谓的情愫么?” 芷馨知道小默所言的“舒大哥”就是那个什么舒尚仁的了,但因刚才提及“情愫”一语,她自知失言,已然觉得不自在,遂不再答复小默。 永安公主跟芷馨非常亲密,相处了这么久,她虽然不知道芷馨的真实来历,但也猜到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今见芷馨沉默,知道她有心事,便将此话头抛开,对小默道:“我们的集句再好,也只是压轴一曲而已,你跟你舒大哥、施公子才是真正的主角呢。我虽然无缘得见,但听人说你们弄了一个食乐配,一曲一肴相呼相应,很是巧妙,堪称珠联璧合。” “停。”小默忙制止住了永安公主的话,“珠联璧合我爱听,但是只限于我跟舒大哥的,与施比玉没任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听说最初应命的是施公子,舒家郎乃是辅助,为何却说没施公子什么事呢?” “原来你们都这样认为,到底是谁告诉你们的?简直气煞人,你仰慕施公子,也跟着他们颠倒黑白吗?” 永安公主将嘴一撅:“外面都是这么传的,说元会乐舞乃是施公子为主,舒尚书郎为辅的。我们深居后宫,只是人云亦云而已,何必又拿这话打趣我?” “也对啊。你们也是被谣言欺骗的人。实跟你们说吧,元会乐舞实乃我舒大哥一手操办起来的,那个施比玉不过是应个名而已,但世间的舆论,却完全将事实颠倒!” “哎,何必争这些嘴头子上的是非,人嘴两张皮,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要是单为这些嘴头子上的事我也不恼,最可气的是这次的中正品评,简直太荒唐,竟将施比玉评为二品,而将我舒大哥只评为五品。” 此话一出,连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芷馨都觉得惊诧,对那个舒尚仁不算了解,但是关于施得,自己是知道的,他何德何能得此高品?“听说九品官人法中的二品乃是至品,一般人可是不配这个品级的。” “馨博士此言差矣。人家中正品评,不是非得看你有没有什么文韬武略,最主要的是看这个人的谈吐学识,举止风流,从这一点来说,我看施公子就完全具备!”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同游上巳(1) 芷馨瞥了一眼正在花痴状维护比玉的永安公主,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休怪人家珍馐令拿话打趣你,你是一点都不冤!幸亏没让你品评,你若是做了中正官,怕不得给他评个一品?” 永安公主自悔鲁莽,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道:“其实……他们为舒尚书郎评的品级确实是太低了些,怎么下得去手?” 芷馨也有点鸣不平:“是啊,中正褒贬人物,总要有点依据,有个理由什么的,他们为什么把舒尚书郎只评为五品?” 小默一拍大腿,懊恼道:“说起来郁闷得很,我是做好不得好,本想帮舒大哥一把,不成想最后却害了他。今天我就说给你们听听,二位给评判评判,明明是做了件大好事,怎么就变成了大错事了呢?” 芷馨听罢小默的叙述,不由得对这个舒尚书郎暗自赞叹:这个姓舒的来自寒门,却关心百姓疾苦,居然舍得散掉这么一大笔钱,实属难得。怨不得小默每次提起他,言语中满是钦敬之情! “谁会傻到拿自己的半个家资去博取一个不确定的虚名?留名字一事,莫说他不知情,即便就是他本人有意为之又怎样?一个只有二十万家资的寒门小子、一次就散掉十万钱,这已足令所有豪门世家汗颜。” 小默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分得清青红皂白的人,高兴地对芷馨道:“没错,没错。十万钱要搁在你们石家,就如同九牛一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啊。同样是受皇上赏赐了二十万钱,想必你连眼皮都不夹一下。” 芷馨听了小默的话,扑哧一笑:“二十万钱可不是小数目,要是换成粟米,也要拉好几大车。再者说,石家再有钱也是石家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皇上赐我的二十万钱我可是很珍惜呢。” “也对啊,可惜你是个女儿,石家即便有泼天富贵,你也无资格继承,到时候找个人家嫁了,就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哪个女人也不可能把家资搬到夫家去。” “在这一点上就跟公主没法比了,人家是直接带着爵位下嫁。谁要是被选中做了驸马,那可是莫大的福分!” “吃人嘴短,享受公主的福利,就要忍受公主的脾气。你看那些驸马们,有几个是心甘情愿的?就以咱们这位公主的小脾气,不管将来嫁给施公子也好,干公子也好,他们都有的受了,日后还不把施公子拧成干公子,干公子浸成湿公子才怪......” 话未说完,小默的嘴里早被永安公主灌进一大杯酒去。“你们太过分了,我有那么刁蛮吗?哼!你们这样说我,我还怎么嫁得出去?” 永安公主虽然被小默和芷馨气得直撅嘴,但此二人对自己有恩,又最知己,哪会真生气?少顷便又笑嘻嘻地对芷馨道:“对了馨博士,你看人家小默跟舒尚书郎多会玩,有钱不花,却偷偷地散给穷人,为别人做了善事不说,这个过程自身也觉得刺激。咱们要是也能那样玩一下就好了。” “你又痴人说梦了。人家都是男人,能比吗?没有特殊情况,咱们可是连这宫门都出不去!” 永安公主一下就蔫了下去,撅着嘴道:“你们能不能创造个特殊情况出来,好让我也出宫去转转。” 小默见公主如此模样,又故意气她道:“哎,住在这皇宫大内,虽说尊贵无比,但也太过单调乏味。外面大千世界,南北交通,百业兴起,不光市井热闹之极,如今又是二月末时节,春回大地,那种风和日丽,柳绿桃红……简直不美杀人?” “春景美则美矣,而最重要的却在于观者心中有情无情。如果有情,则必将深情交融于美景之中,相得益彰,永世难忘;若无情,则如同黄牛之对素琴,即便景色再美,也是过眼云烟,徒然虚度。春天最美好的日子是上巳节,景美,情更浓。春意短暂,如同少女之芳华,最值得祭思。” 自从十六岁之后,芷馨对于上巳节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经意间说出了此话,也许是以一个姊姊或是师长的口吻对这个不懂情为何物的公主妹妹的一番教谕。 永安公主没注意到芷馨此刻的表情,也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情不情的,只听到说了“上巳节”三个字,难掩兴奋,大叫道:“早就听闻民间有个三月三日上巳节,无比好玩,我都这么大了,从来都没见识过,这次说什么也要出去看看。你们两个都要替我想办法。” “上巳节是春天最美好的日子,景美情浓。如同少女短暂的芳华,最值得祭思。”小默也决定在这个最美好的日子里为以后留下一段值得祭思的回忆。但她却没有答应永安公主的请求——她要跟自己倾注了太多浓情的人一起赏美景,一起过最美好的一天。 上巳节除了大众踏青赏春之外,还应该是未婚男女们的情人节。先秦时代,少男少女们可以在一起嬉戏喧闹,也可以单独私会,非常正常,没什么违和感。但在汉代以后,随着礼教的逐步束缚,情人节的作用逐步消失,最后连带着上巳节本身都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习俗。 好在魏晋时期宽松的礼教环境,使得上巳节还在焕发着魅力,方兴未艾,颇受人们喜爱。不过,也是在十六岁以后,舒晏就完全忽略上巳节的存在了。芷馨给了他懵懂而真挚的爱,自从芷馨走后,他的心如同冬季结了冰的湖面一般,宽广而沉寂。他的人品才貌名重京师,这些年中也曾有几个寒门出身的仕宦之家想要把女儿许配予他,但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尚书郎的职位并不轻松,他又没有结识年轻女娘的心思,参加上巳节也就属实没什么动力,但他还是去了。是被小默成功地诓去的。 三月三日这天,春阳暖暖,清风徐徐。铜驼大街通往宣阳城门处的车马、步障早就占满了道路,拥挤着排队出城到洛水边去。虽然在策试的时候收集了不少治堵的对策,但一项也没有实施。不知道是采纳了比玉的“为无为而无不治”的思想,还是朝廷对这些对策根本就不屑于理睬。 好在舒晏和小默轻装简从,连马都没有骑,轻松通过城门。舒晏身穿一袭青缎长袍,带着小冠,脚穿一双方头翘屐。他如今也有了点积蓄,也舍得为自己添置了一身行头。虽然出自寒门,但经过多年高居庙堂的渲染,现在的他更加的气宇轩昂,傲而不骄,谦而不馁,一言一行都满是自信的气质、阳刚的风度。 小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紧紧地跟随在舒晏的左右。此时的她脱去了那身早已厌倦的官帽和官袍,换上了久违的蝴蝶纹白袍,乌发高挽,束于玉管之内,一如两人初识时的样子。 “喂,你的袍子……”但是舒晏还是发现了异常,就是小默袍子上面绣的蝴蝶。初识时候的样子是:前后心处各有一只大蝴蝶,其余地方是众多的小蝴蝶,各自翩翩飞舞;而如今的纹饰整体布局不变,只是所有的蝴蝶全变成成双成对的了。“我想起来了,上次你回家乡,我回汝阴,在回来的路上我们重逢,你穿的就是这件有别于以往式样的袍子,当时我问你,你却没回答。” 小默一改往日大大咧咧的、直爽的结义兄弟模样,变得扭捏羞怯,粉白的小脸始终泛着红晕。她看着洛河边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问道:“舒大哥,你看那些人群,有的独自赏春,有的成对踏青,你觉得他们谁更快乐?” “我又不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谁更快乐?” 小默故意将脸色一沉:“我正经问你个问题,你就这样敷衍我?” 本以为小默是有搭没搭地问一句,没想到却是认真的,舒晏将头微仰,做思考状,然后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关关’和‘好逑’这几个字来看,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是希望成对而不愿单身的,从这一点来说,好像应该是成对的更快乐一些。” 这家伙也并不算很不开窍嘛。“恭喜你答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以前我羡慕蝴蝶自由,所以我的袍子上面都是自由飞翔着的蝴蝶;现在我喜欢蝴蝶成双,所以我将袍子上的蝴蝶改成了一双一对。” 小默一双清亮的眸子满是蜜意地看着舒晏。但是这个大直男却突然收起笑容,嗟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既然羡慕人家成双,当初又为什么自断后路?现在悔之晚矣,不可挽回了。” 怎么不可挽回?我既没失足,更没什么千古恨,我本身就是女人,只想跟你成双成对!小默知道舒晏所说的是自己净身做宦官的事。她真想把事实真相跟舒晏说了,但她知道各方面的时机还不成熟,弄不好,不但两个人不能永远在一起,甚至还可能带来大麻烦。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怪别人。但是你呢,既然知道成对是快乐的,为什么一直单着?”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小默还是头一次问这个问题。 舒晏自己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啊,为什么一直单着。为那句“彀则异室,死则同穴”的誓言吗?还是…… 他自己也不清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之不乐?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快乐?” 小默听后欢喜,笑道:“我非子,然我知子之乐甚于关雎之乐也。” 洛阳是天下第一等的温柔富贵之地,世家贵族云集,人口百倍于汝阴等小郡。其上巳节的规模与玩法更是其他地方不可比拟的。今日日暖风和,洛阳城内战胜拥堵的人们与城外的游客交织在一起,络绎不绝地赶到洛河边来。绿草茵茵的土坡上停满了各式车马,衣冠楚楚的子弟、轻纱漫漫的仕女,在大大小小的伞盖、五颜六色的步障掩映下散布在洛水长长的北岸。 不光排场更大,由于洛阳乃是富豪士族、文人名士的聚集地,这就为上巳节上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创造了条件。几株大柳树下,一群人各执笛箫琴瑟,正在自我陶冶,开一个小小的音乐会;一小片竹林边,五七个宽衣博带的清谈家,手持麈尾,正围绕着一个议题展开激烈辩论,虽然激烈,但依旧保持放诞洒脱,并不正儿八经地坐在一起,而是或斜卧,或箕踞,任凭自由舒适;一块平整的草地上,支着伞盖,下面几张木几,几块席子,几位衣冠人物正在宴饮小聚,侍女、书僮左右伺候,饮到开怀处,诗兴大发,还要随口吟上几句;临河的一条小溪处,不少青年子弟一字排开,将酒杯放在木盘内,任其漂流,玩起了曲水流觞;轻易不出门的豪门闺秀,此刻更不能浪费这大好时机,要么采野花,要么扑蝴蝶,要么在河边鞠清水;僻静处,更有一些互相爱慕而平日无甚机会的少年男女,彼此倾心、互吐衷肠;当然,更多的人则在进行着这个节日最本质的兰草洗濯祓禊活动。这些精彩纷呈的节日习俗,再加上河道里来往穿梭的游船画舫,天然形成了一幅国泰民安、富贵恬淡的绵长画卷。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同游上巳(2) 小默一手拉着舒晏的臂膀,穿过如织的游人走至河边。这条洛水比汝水还要宽广,更加的波光粼粼。如今是旱季,临近河岸处有宽阔的浅滩,青绿的河水缓缓地流着,有的地方更露出了不少圆滑的岩石。 小默采了两支兰花草,放在鼻子下面深吸一口气,好似一股陶醉的感觉。 “这花还没开,不过是几片绿叶子,你嗅个什么劲儿?” “这叫心境。花虽然没开,但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已经开了啊,虽然没有香味,但你可以认为它就是有香味啊。就如同你一直怀念的跟芷馨姊在上巳节上采兰赠药的情景一样。只不过你想象的是过去,我想象的是未来,但它们之于现在来讲,同样都是虚无的。” 舒晏头一次听说这套理论,感觉新奇又有点道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默拉着袖子要下河。 “干嘛?” “兰汤沐浴啊。你跟芷馨姊不是做过的吗?手持兰草,互相祝福,驱逐秽气。” “那都是小孩子玩的,河水这么凉,何必呢?” “这怎么能少呢?这是这个节日该有的风俗,不可少的。” 舒晏拗不过他,只得将长袍、鞋袜脱了,放在岸边的岩石上,跟小默一起踏进河水中。 清凉的河水漫过二人的小腿,腿部神经显然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个温度,凉得刺激,刺激成有点麻痹的清爽感官,并将这种感官瞬间直传至心脾。小默兴奋地大叫:“好清凉的河水!” “总是风风火火的,现在知道受不住了吧?”舒晏带着关切责备道。 “谁说我受不住了?简直爽得不得了。要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我非在里面洗个澡不可。” “你一个人洗澡可不成,这么凉的水,大腿特别容易抽筋,不但疼痛难忍,而且完全不能动,水浅的地方还好,要是正在深水区,那就非常地危险。所以必须两个人在场才行。” “嘁,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哪有空闲跑到这里来洗澡?再说了,洗澡这样私密的事哪能跟别人一起?” 舒晏知道小默的习惯,向来不喜欢与别人一起洗澡,要洗便自己一个人洗,但也知道他确实没空出来,也就放了心。 “舒大哥,这祓禊的祝词要怎么说?”小默手秉兰草,浸了最清透的河水,举过舒晏的头顶,停下来道。 “你以为是冠礼还是祭天大典啊?这只是一个民间的风俗罢了,哪有什么正经的祝词?不过是祈福除灾之类的话,随心所欲,什么吉祥就说什么呗。” “当年,你跟芷馨姊在上巳相约,她跟你说的什么?” “你我弟兄之间,何必对比我跟芷馨之间,况且时间久远,我哪记得那许多?”其实舒晏记得清清楚楚,是那句“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嗯——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祝语,只觉得‘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这句还不错。”其实这句话哪里是自己一想就想到的?分明是昨天晚上翻了半夜的《诗经》才得到的。 “你还想说什么好的句子?《诗经》中这么高大上的祝福佳句都被你用上了,看来你进步不小啊。我突然想起来,芷馨当年说的就是这句。”m. “真的啊?”小默欣喜非常。她一向羡慕舒晏和芷馨之间美好的过往,想不到如今自己也找到了这种感觉,但她必须要超越过去,于是又用大白话说了不少祝福语,除了希望他“美女如云”之类的祝福语绝口不讲外,其余方面基本都涉及到了。 舒晏简直要受不了,因为伴随着用兰草撩水祈福的动作,小默将这一大通祝语说下来,他已经被淋成落汤鸡了。 对于这种虐待,小默却很期待:“快,舒大哥,把我也淋个痛快。” 舒晏手拿兰草,“把你浇成落汤鸡容易,但我可没有你那么多祝词可说的呦。” “你——就把我当成芷馨姊,就好了啊。” 这个家伙,是不是净身的时候身体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导致内心也跟着不正常了呢?要不,老跟芷馨比个什么劲儿呢?舒晏无奈地笑笑说:“即便把你当成芷馨,我也没那么多可说的。” “为什么我能对你祝福那么多,你对我却不能?这说明你对我不够在意!”小默酸着脸,撅起嘴。她现在跟舒晏说话的语气态度,跟以前相比大有不同,以前两个人是大大咧咧的好哥们、结义兄弟样子,现在却越来越有点撒娇撒痴,这让舒晏觉得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越来越不知道怎样相处了。 “这有什么难的啊?你就想我以后怎样过的好,怎样幸福,你就怎样说就好了啊。实在不行,你就把一句话多重复几遍,只要时候久一点,让我多享受享受这个过程。” 真是个奇葩啊!但也没办法,舒晏只能照做,将小默也淋了个痛快。 小默享受着这个过程,感觉如同受到神仙的点化修行一般,小痛小痒都不见了,浑身上下都舒服自在,更重要的是,她仿佛看见了幸福的明天。 “小默,你太可恶了。”一句清亮的女音从岸上传来。 “是春兰姊。” 春兰笑呵呵地点头:“珍馐令,你可别怪我这样说你,这是永安公主的原话。我是来传达公主的口信,并让你去见她。” 小默循春兰回身的方向望去,一处鲜艳的五色步障内,隐约可见有七八个宫娥彩女。“永安公主真的来了。舒大哥,快穿好衣服,我带你去见她。” 舒晏忙把脑袋摇了三摇:“简直害我。公主驾到,不知者还则罢了,既然知道了,身为外臣,哪有不回避、反而冒失觐见的道理?” “也不能算有多冒失,毕竟在元正大会的时候,咱们也曾一同合作,并肩作战,也算有过机缘了。而且多半馨博士也来了,她可是个才貌双全的未字大美女,这样的好事难道你要错过?” 有时候,越不想看到自己所在意的人发生某种行为却越要引导对方去做,其实自己满有把握,但就想看到对方拒绝的样子,这样心里更觉踏实。 小默果然更踏实了。舒晏穿好衣服,就自顾自坐在岸边,把脸看向河对岸。她自己穿好衣服鞋袜,几步跑到步障之内,知道自己有点不够意思,所以嘻嘻陪着笑脸。 “你还恬不知耻的笑呢,本公主那样地请求你,想办法让我出宫,陪我到上巳节来玩一玩,你却扯谎说走不开,要伺候我父皇的食馔。到头来你既没伺候我父皇,又把我撂一边,却伺候你的舒大哥在这兰汤沐浴,这怎么说?” “嘻嘻,公主。”小默尴尬地笑了笑,“你都看到了,刚才?” “废话,注意你半天了。” “偌大一片水岸,又人山人海的,居然能够找到我,我真怀疑,你们到底是来踏青的还是专门来寻我的。”小默唯恐对方诈自己,有点不甘心。 永安公主白了他一眼:“你这么说话,真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有馨博士陪同,何必寻你?” 小默没获得答案,倒是芍药给说明白了:“你的这身独一无二的装扮,到哪里不是最显眼的?就凭这个,我都认出你几次了?” 往事不太光彩,小默不敢再出声了。 虽然被小默给放了鸽子,永安公主也并没有真的生气,但却摇着头道:“你们也过分了点,那样亲密。我们虽然没看见背着脸的你那舒大哥的表情,但看你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幸亏你是个宦官,要是个女人,就刚才你们那股卿卿我我的劲头,非情侣无疑了。” “这个兰草祈福,要么就是长辈对孩子,要么就是青年男女之间,而你们两个大男人,靠得那样近,又在那里磨磨唧唧了半天,真的很奇葩。”芷馨本来是不想来上巳节的,但禁不住永安公主的软硬兼施。不敢向皇后请示,直接去找后宫掌事通融,但掌事不敢擅自做主。芷馨没奈何,向人家做了许多保证,再加上现在皇上病重,整个后宫人心涣散,管理上也松散了些,对方才勉强表示不加制止,但也不是明确同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一来,既然是偷偷摸摸的,车行仪仗之类的就不能供给,最后还是芷馨从石家弄来了所需的马车、步障之类,才促成了此次踏青出行。 虽然一切都是为了永安公主,但不可否认,出得城来,在看到一片嫩绿的春意,感受到暖风拂面的惬意之后,她还是觉得不虚此行的。心情好了,她也跟着调侃小默两句。 其实小默心里面并不讨厌别人说她跟舒晏怎么样,但在嘴上,还是要分辩一番的:“我跟舒大哥不过是进行了上巳节最该做的风俗而已,看让你们说的!你们两个呀,一个金枝玉叶,一个才华横溢,看来女人终究还是女人,无论身份多高,才学多好,永远还是免不了唧唧歪歪,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 永安公主听了此话,气得一笑:“要是一个男人这样说话我还不恼,你一个宦官,也来贬低我们!你非但诓了本公主,现在又出言不逊,小心我一并治你的罪。你有什么好玩的,快带我去,我心情好了就赦免你。” 芷馨也笑道:“不得了,公主要治你的罪,你的舒大哥先少陪,在公主这里将功赎罪要紧。” “那——好吧。”虽然很想利用这个难得的大好时光陪舒晏,但谁让偏偏碰上这个惹不起、自己在人家面前又有短处的主儿了呢。“我们上那处高坡,先将这大好春景赏玩,若有雅兴,还可请馨博士吟诵、弹奏一二;然后到河里,如果受不得水凉,亦可坐着游船,来个兰草祈福;最后呢,还有一项好玩的,你们一定都没玩过,就是曲水流觞。当然,摘野花、吹柳笛、扑蝴蝶什么的小玩法就随你所愿了。” 永安公主听了大喜道:“兰草祈福、曲水流觞?出宫之前,我只想着踏青赏景就知足了,原来民间有这么多好玩的,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咱们一一去玩吧。”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六十七章 曲水流觞(1) 一处高坡之上,一位公子在一群仆婢的伺候下,手执画笔正在即兴作画。画的背景是一片大好春色,公子仕女玩乐其间,主景乃是一艘小船之上的两位美女,一位活泼而天真,绽放着开心烂漫的笑容;一位端庄而优雅,笑意浅淡,眼眸却有点深邃忧郁。 端庄的这位美女,纤纤玉手拿着兰草;天真的那位美女,脸上满是水珠,却是愉快接受的表情。画面的右后方另有一位穿蝴蝶纹白袍的年轻公子,面目呆滞而又猥琐地傻笑着。 “公子画画可谓神速啊,只这么两刻的工夫,就将那一处景致给画下来了。” “非但画得快,而且还相当出神呢。这两位美女画出来,活脱脱简直真人一样。” “只是把穿蝴蝶纹白袍的那个人画得差了些。那个人虽不是女子,但论姿色,却一点也不输于那两位美女,公子莫非把他的相貌记错了。” “记错了也很正常,毕竟人是流动的,不比静物,而且全都是生面孔。”m. “公子这是怎么了?虽说这两位美女确实是出众了一些,可也不至于为了画她们,在人家屁股后面追了这么半天!今天的光景可谓是美女如云啊,要想画一张美女图简直信手拈来,随处就有的吗?” 阿妙、阿妍、阿吉、阿壮四人跟随比玉偷偷追随着画中的这几个人转来转去地走了好几遭,直到人家消失不见,刚刚才歇息下来,在旁边看比玉专心作画,并各自嘁嘁喳喳。 比玉以前酷爱画画,后来因为芷馨的死,大受刺激,当天画了几幅绝笔,从此就搁置起来,多年都没有再提起过画笔。随着时间的推移,光阴似乎淡化了他心底的那场阴霾,尤其是在接触了石家女儿,并在心底把她想象成芷馨的替代者之后,最近他又开始研究画作了。前日,他居然画了一张元正大会上她与十七公主诵唱《诗经》的画。虽然都是蒙着面纱的,但仍旧十分开心。今日有雅兴,早早地来到洛水边,选了一块视野开阔的高阜,背靠柳荫,支起画板,放眼望去处处皆是美妙图景,赏玩了一遍景色,心中选好了一处,打算将它画下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画没数笔,就发现了永安公主和芷馨。没想到今天又在这里遇见,哪能错失良机?遂暂且停笔,带领着四位家奴追了人家一路。偏偏又多了一个姜小默。 比玉平日总是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但有两件事除外,一是清谈辩论的时候,二就是画画的时候。只要一拿起画笔,他就开始精力集中了,即便旁边有人说话,也不必担心会受到打扰。此时他描完了最后一笔,才放松了一下,问道:“你们没有觉得那个穿蝴蝶纹袍子的人有些面熟吗?” 阿吉抢先说道:“公子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个人不是珍馐令姜小默吗?要真是他,那可是一个绝好的品貌了,也是公子的老熟人,凭记忆都能回想出来的,公子为何将他画成那副猥琐模样?” “就因为他十分可恶,害我匪浅。前日,他曾经为了中正品评一事,在皇上面前为舒晏抱不平而刻意贬低我,导致我父亲和豫州州都两级中正都十分被动。陛下听信了他的话,将我和舒晏的品评结果作废,令重新品评,所以我得报复他。” 四人听了都觉好笑:“把人家画丑,人家既不痛又不痒,又不少几万钱,你这算什么报复方式?” “那家伙打不得,骂不过,又精明得很,我还能怎么样他?” 阿妙见比玉无可奈何的样子,笑道:“你难道就是为了丑化他,才追着画下那两位美女,然后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吗?” “当然不是,我还没有无聊到那个地步。而且恰恰相反,我是因为那两个女子才顺带着画上了他。” “今天的光景可谓是美女如云,一抓一大把,要想画美女图最容易不过。咱们何至于那么费力气,舍近求远?” “你们不晓事,知道什么,那两个女子可不一般,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她们一位是当今公主,一位就是……就是……” 就是自己思慕的人,心里虽然是这样认为的,嘴上还是说成了“石崇家的女儿”。 “啊?那不就是公子想与结亲的人吗?”阿妙和阿妍很后悔,刚刚跟着瞎跑了半天,还在埋怨公子抽的哪门子风,愣是没好好的将要追的人好好打量一番。那是有可能成为未来少夫人的啊。她们对公子将来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夫人非常在意,尤其是在品貌、脾气方面。因为她们是比玉的贴身侍婢,是未来的正妻相处最多的人,与少夫人合不合得来直接关系到她们两个后半生的日子过得舒不舒心。 相比之下,阿吉和阿壮则没多大兴趣,反正不管少夫人是个什么样,他们与少夫人也不会有多少接触。但阿壮眼尖,他仔细地在人群中一环顾,一眼就看见了最好辨认的蝴蝶纹白袍:“人还没走,在小溪旁。” 现在小默很后悔,一时兴起向公主介绍了那么多好玩的项目之后,公主每一项都要玩一遍,导致自己根本无暇陪及舒晏。没办法,谁让自己多嘴呢。还好,现在总算熬到了最后一项——曲水流觞。 缓缓的小溪两旁密密麻麻地排了好多人,临水而坐,在上游不时有酒觞顺流而下。由于水流非常缓慢,酒觞受到一点阻力就会停下来,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将酒饮尽,而且还要赋诗几句。 永安公主带领小默和芷馨等人围在边上看了一阵,甚觉有趣,便寻了一处空位想要加入其中。 “本公主也一块耍耍如何?”永安公主在半掩着的步障内娇怯怯地问那起人道。 这些公子们正玩得高兴,忽见来了一群美女,还自称是公主,而且要加入他们一起玩耍,这景况,真是闻所未闻的奇遇事。于是个个都摩拳擦掌起来。当然,前提是谁也没想到这是位货真价实的公主。 左边的一个笑嘻嘻地道:“姊姊们肯屈尊与我等同乐,我等求之不得。只不知尊府是哪家?日后若是有机会,也好拜望尊府。” 右边的一个则戏谑着道:“人家不是说了嘛,当今公主啊!难道你还敢到宫里拜皇上去?” 众人一阵大笑。左边的那个被大家笑得略一尴尬,大声道:“她要是公主,我还是驸马呢,女婿拜岳丈,怎么不能?” 有一个老成一点的人抻抻他的衣角,道:“休要狂妄,此话焉能胡说!你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确实不像普通人,即便不是公主,保不准是哪个王府的郡主也不得了。” “这种话还有敢诓骗的吗?你们这帮有眼不识泰山的浮浪子弟!告诉你们吧,这位就是当今陛下的十七女,新加封的永安公主是也;那一位乃是后宫玉叶馆的女博士;而我就是宫内珍馐署的珍馐令。” 小默的这句话把众人吓一跳。永安公主和芷馨一直处在深宫之内,外界当然根本不会认识。但小默不同,作为珍馐令,出入宫廷内外,与多个官署都有交往,而且常常在元正大会等热闹场合露面,不少人都认识他。因为他没穿官服,而且长相阴柔,所以大家一开始都没认出他来,而是把他当做了一个女侍者。现在再仔细一看,果然不差。 这一吓非同小可,即便没有说过刚才的那句大不敬的狂妄话,就是平白无故的,谁敢跟公主面对面坐着?还玩曲水流觞?这得几个胆子?只一瞬间的工夫,这些人就跑了个干净。 出来一次容易吗,可算有机会玩一次好玩的,人却都跑没了。急得永安公主干叫,开始埋怨小默。小默也没想到会这样,总不能生生地拽住两个人的袖子不让人家走吧。 “珍馐令,想不到你也有如此雅兴来上巳节玩玩?你一向是喜欢跟尚仁兄一起的,他今天怎么不见?”比玉、阿妙、阿妍是特意追到这里来的,虽然目标不是小默,但总要通过小默才能搭讪目标。 原来是施比玉。想起他跟舒大哥于中正品级上的不公,小默就生气,根本不想理他。 永安公主在步障内听见了有人说话,忙问道:“是谁啊?” “秘书郎施比玉。”小默不屑地回道。 是他?永安公主不由得一阵欣喜:这么人海茫茫的,怎么这么凑巧,能遇上他?“施秘书郎啊,你……本公主想让你留下来跟我等一起玩一场曲水流觞,你愿不愿意?” 公主命令,哪敢不听?何况正如自己所愿?比玉先假装不知公主尊驾在此,行了一通礼节,然后忙忙地答应了几个“遵命”。 又是他!从汝阴到洛阳,每次我在上巳节,为什么终究是绕不开他呢?同在步障内的芷馨,听说是施得,无奈地惊叹着。 却又听公主将小默从步障外面传唤进来,道:“曲水流觞只我们几个初玩者加秘书郎一人,肯定不能够尽兴,何不将舒尚书郎也叫过来,我们五人一起玩一通如何?” “也好。”陪永安公主玩了一大圈,如今已快晌午,小默正愁没时间陪舒晏呢。她早就想抽身离开,却找不到理由。这个主意好,将舒大哥一起叫过来,大家一起玩这个曲水流觞,既陪了舒大哥,又满足了公主,真是两全其美。想毕就乐呵呵地去了。 在小默陪永安公主去了以后,舒晏并没有走,而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肆意欣赏着这令人悦目怡人的景致,以疏散自己整日忙于公务的沉闷,顺便等小默一同回去。 小默唯恐舒晏不肯来,特地拽了春兰同去,就说是公主的命令。起初舒晏果然不肯,但听说是公主的命令,又有春兰作证,不得不从。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先在步障外面礼毕永安公主,又跟比玉见过。 永安公主突然想起什么,笑道:“很巧了。今年的元正大会,赢得了大家的认可,挫败了匈奴的使节,得到了皇上的嘉奖,其实说起来,无非就是我们五个人的功劳,今天五个人再次聚齐,又要一起玩游戏!” 比玉在步障外笑道:“公主所言极是,我们五个人曾经同仇敌忾,一同面对敌人,还取得了胜利,足以证明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这次玩游戏,想必也一样会令公主开心。” 游戏玩得怎么样还不知道,永安公主听了比玉这话,果然先开心起来,笑问:“这游戏要怎么玩才好?” 小默先将比玉这种恶意献媚公主的行为鄙视一番,然后回公主道:“曲水流觞要人多了才好玩。人密集一点才好,太疏旷了,酒觞在没人的地方停下来,就不知道算谁的了。我看就让春兰和芍药,还有秘书郎那边的两位姊姊都一起加入才好。大家都在公主的左近排开,今日不讲高低贵贱,大家都是女人,也不用回避什么。” 阿妙和阿妍正要接近芷馨和公主,好好观察她们一番,想不到小默这么会安排,也不等请示比玉同意,便都跑了过来。 “我跟尚仁兄怎么办?” 小默白了比玉一眼,道:“男人们就在上游负责将酒觞向下漂流。”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六十八章 曲水流觞(2) 比玉纳闷:男人在上游负责投放,几个女人在下游专门捞取,这是什么想法?本来,将酒觞装满酒,托于木板上,放在水里向下漂流的事,完全可以由下人去做的啊。不是应该我们大家一起在下游等待酒觞漂过的吗? 不过此举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将男女分别开来。比玉见小默这样安排,虽然不敢有异议,却冷笑着问道:“珍馐令算男人还是女人?要在上游还是下游?” “要你管吗?当着公主的面,我劝你还是规矩点好,还不快去做准备!” 比玉被小默训斥了一顿,忙忙地去准备酒觞等物。 步障设置在了一块最平坦近水的地方。步障里面三个位次依次排开:永安公主居中,芷馨居右,左手的位置留给小默。步障外四个位次,春兰和芍药坐在左面,在最下游,挨着小默,阿妙和阿妍在芷馨之右,最接近上游。 永安公主和芷馨都坐好了,小默招呼那四名婢女入位,可她们却迟迟不肯。春兰笑道:“曲水流觞我们虽未玩过,但也知晓其中的规矩,酒觞到了我们面前,喝酒倒也勉强了,只是还要赋诗,这却是难的。” 阿妙也道:“这位姊姊说得没错,我们不比珍馐令,更比不了公主和女博士,我们只是粗笨的下人,哪会吟什么诗?虽然公主厚爱,但却不敢应命。” 小默听了一笑:“我当什么事呢,原来为此。我们今天图的是高兴,规矩是人定的,何必拘泥于某一方面?没有律法规定曲水流觞非要赋诗不可。何况我们又不是世家子弟,至于赋诗,大可不必。” 大家这才放心,依次按规定坐好。 小默先没入座,而是走向上游,拿起一只酒觞,倒满酒道:“你们投放酒觞的也要有个次序。我给大家打个样,看看这酒觞大体能漂到哪里去,这第一次就由我来吧。然后就是施比玉、舒大哥、这位早就相识的阿吉、最后是这位胡人小哥。” 大家听了都表示没意见。小默说完就将酒觞放进木盘内,轻轻地置于水中,向前一推,任其漂流起去。起初的一段,落差还有点高下,酒觞漂得很快,但越到后面地势就越平缓,酒觞漂得就越来越慢了,到了永安公主她们坐的地方,基本没有落差,遇到一点阻力,或是那股惯性尽了,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停下来。 小默在岸上跟随着酒觞的流动而移动着步伐,缓慢地在芷馨面前漂过,恰恰走在自己所在的位次,便不动了。芷馨手拂胸口笑道:“好悬,恰好不是我。” 永安公主则对小默大笑道:“自己漂流的酒觞,偏偏停在自己的座次前,你这就叫所谓的‘自食其果’吧?” “公主用词不当!我又没做坏事,怎么能叫自食其果呢?”小默赶忙反对。 “管它恰当不恰当,意思都差不多。我没说成‘自屎自吃’就不错了。” 难得这样开心,永安公主有点口无遮拦,此话虽有些伤风雅,但却是几个人亲密无间的真实表露。芷馨等人听了,都忍俊不禁。小默刚刚将酒饮尽,听了如此粗俗的话,好悬没吐了。“公主,我看你今天是开心得得意忘形了,怎么这样粗俗的话都说了出来,你好歹也是公主啊!这里好多外人呢!” 永安公主自知失言,忙端正坐好。 接下来该比玉投放酒觞了。他接过仆从倒满酒的托盘,轻轻放在水面上,眼睛盯着步障之内——目标当然不是小默,而是馨博士和永安公主。 “步障内三个人,馨博士最近,公主居中,姜小默最远。刚才小默漂流的酒觞恰好还在步障之内,我只要比他少用点力,那么多半就可停在馨博士面前。但那样又不太准成,万一力道太小了,就会达不到步障范围,只能到达自己的两名婢女那里。那样还不如多用一点力,即便不能停在馨博士面前,至少也能停在公主面前的吧……”比玉在心内思量着,握着酒觞的手迟迟不放开。 小默见第二只酒觞迟迟不过来,就出步障来喊道:“施比玉,你到底在干什么,会不会玩?不行的话就让我舒大哥来。” 这一嗓子令比玉手一抖,酒觞不自然地就松开了,没怎么用力。这只酒觞以比小默的那只更慢的速度漂向下游。 芷馨并不想玩这种男女混杂的游戏,只是迫于陪同公主,所以她泰然自若,不在乎酒觞是否会停在自己面前,大不了就是多饮几杯酒,又不用赋诗。话又说回来,即便赋诗,她又惧谁?一个是自己的徒弟,一个是风风火火的怪人宦官,还有四个婢女。这六个人哪怕加在一起,都是不在话下的。 小默呢,除了舒晏的酒觞,其余谁的都不想接。但有三个女人非常希望比玉的酒觞会停在自己面前,分别是永安公主、阿妙和阿妍。这只酒觞一开始就没什么冲劲,在经过处在第一位的阿妍的时候就已经有气无力了,勉强漂到了第二位阿妙的位置就不再往前动了。永安公主没有等到自己歆慕的人的酒觞,不免有点失落;阿妍则多了几分嫉妒和恨,气得她使劲瞪了几眼阿妙,却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对方捞起酒喝了。 第三个是舒晏。小默偷偷向步障外张望,见舒晏拿了一只酒觞,不用仆人,自己亲自倒了酒,心内十分欢喜,满满地希望这觞酒一点是要归自己的。 舒晏却无甚想处,只是坦坦荡荡地做游戏。他的心中也没有目标,只将酒觞放入水中,并不施力,任其漂流。 好巧不巧,却稳稳地停在了芷馨的面前。 小默眼巴巴地看着这只酒觞一路飘来,却跟自己毫不沾边,她虽然不像阿妍那般表现出强烈的嫉恨,却也十分忿忿不平。眼睁睁地看着芷馨轻探玉臂,向河中取了酒觞把酒饮了。最可气的是,自己这样热切渴望,对方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她自己心内气血横流,其余人不知就里,依旧心态平和。 第四个,阿吉投放的酒觞已匆匆漂来。原来春季风多,这时忽起一阵大风,吹动平静的水面波光粼粼。风助水速,水助觞速,这只酒觞也乘着陡然加速的水流一路漂开去,直到漂过了最后一位的芍药也没有停歇。大家看着这只如脱缰的野马般的酒觞,觉得惊讶,都不由得挂上了自然的笑意,连小默的情绪都转变了过来。 阿壮是最后一个。他也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阿妙。当初就是钟情于阿妙,不惜杀了刘三麻子,而混进施府的。他满腔热情,总想找机会搭讪阿妙。可阿妙却将他的这份挚爱置若罔闻,从不肯跟他说一句话、多看他一眼。慢慢的,阿壮也收敛了好多,但痴心却并未完全放弃。 阿妙坐在第二的位置,非常近。因为刚才比玉那次正好停在阿妙处,所以他就仿照比玉,不怎么用力,但又唯恐突然来一阵风,把酒觞吹得远了,所以他在撒手的同时,将托酒觞的木盘旋转了一下,以减缓漂流的速度。打着旋的酒觞果然更加慢了,却没遇上风,勉勉强强到了处在第一位次的阿妍面前便停下了。 阿妍虽然无缘比玉和舒晏这两位翩翩男子的酒觞,但总算等来一只,也就将就吧,便将酒饮了,又冲上游方向回眸一笑。这一举动不知是冲着谁。阿壮没能达到目标,虽然阿妍如此媚态,却也没看在眼里。 永安公主见轮完了一圈,自己一个也没捞着,十分的不爽,吩咐赶紧再来第二轮。小默便跑至上游,传了公主的话,又偷偷对舒晏道:“能不能让酒盏漂得稍微远一点?” 舒晏不解其意,哪里知道小默心中的小九九,莫名其妙地问:“问什么要远一点?” “因为……”舒晏毫不避讳的反问,令小默非常的尴尬和心虚,比玉等人也都听见了,在等他回答。 “你们这帮蠢货,当然是因为公主啦!你们也不想想,我们今天主要的任务是陪公主玩,而你们却全都漂得那么近,都到不了公主的面前,公主能高兴吗?” 小默拿出公主做掩护,而且理由相当充分,众人当然信服。 不用说,比玉这次当然要远一点。他嘴上答应着,目标却还是偏向于馨博士。这次他吸取经验,放酒觞的时候便很用了力。 其实,曲水流觞,并不是人人都希望酒觞停在自己面前的,甚至恰恰相反,大多都希望离自己远一点。因为正式的曲水流觞,酒觞会源源不断地漂流过来,如果某人正处于那样一个流速微小的平缓地带,弄不好的话,连喝数盏也不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光喝酒就罢了,还要赋诗。这样,对人的酒量和才华都是考验,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可今天的这个曲水流觞乃是非正式的,不但不用赋诗,酒觞的频次也少得多,再加上这些女子们大多都有点小心思,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截然相反的心态。 玩了半天,永安公主一只酒觞也没捞到,很是无趣,便偷偷探出头去向上游张望,见一只酒觞漂漂摇摇而来,知道是比玉放的,心中便默念着:来这里,来这里,来这里…… 也许是因为意念的作用,果然,在经过芷馨的无视之后,这只酒觞竟真的停在了永安公主的面前。这令她欣喜若狂,自认为是难得的缘分,端起酒觞,放在鼻下轻轻闻着,又不舍得一口喝下,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一边品尝一边慢慢将酒喝下。 同为女人,芷馨当然看出了永安公主的心思,偷偷暗笑,只是碍于公主的身份,不敢公开玩笑。小默却并不敢怎样去嘲笑永安公主,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并不比人家强多少。 舒晏果然听从小默的话,这次,必要将酒觞漂得远一些。上次自己在完全不施力的情况下,任凭酒觞自己漂流,却恰恰停在了馨博士面前。但他觉得酒觞一路漂过去,必定会停在某一个人的面前,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并不觉得这算什么缘分。可小默却不这样认为,她也并不是有多相信这个游戏确定会有什么缘分,只是觉得舒大哥抛出的东西必要落在自己手里才是天经地义的,落在别的女人,尤其是馨博士这样才貌俱佳的女人手里,是很不能接受的。 她也发出了如同永安公主一样的祈祷。貌似事随心愿,这只酒觞一路强劲,直直地从馨博士面前漂了过去,到了永安公主处突然减速,然后稳稳地停在了自己面前。 “老天有眼,天随人愿!”小默高兴极了,觉得幸福来得太恰到好处,又理所应当。 我就说嘛,老天不会那么不识趣的,明知道我对舒大哥的心思,怎么可能不对我眷顾…… 春天的风总是变化不定的。就在小默沉醉其中、迟迟没有将酒觞从河中捧起来的时候,突起一阵歪风,而这只酒觞便随着这股歪风反向上游吹去。说是上游,其实这一段的堤岸没有什么落差,非常平缓。 小默简直惊呆了,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这只酒觞一路回漂,经过永安公主,不偏不倚,到达芷馨面前的时候便不再动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六十九章 饮酒赋诗(1) 煮熟的鸭子飞了,而且还是飞到了同一个人手里。老天果然瞎了。幸亏这不是就此决定姻缘的场合,否则,自己岂不是输得彻彻底底? 酒觞居然反方向漂流,芷馨也觉得很新奇,但既然在自己面前停下,就必须按规定来。她探身捧起酒觞,刚要饮,就见小默突然站在自己面前,非常紧张严肃地道:“这觞酒你不能喝,是属于我的!” 芷馨当然并不想多饮酒,有人来接盘,本是很乐意的。可她不明白小默为什么会表现出这副从未有过的奇怪样子,不自觉地就想为难一下他,“按照规矩,酒觞停在我的面前就是我的,为什么要给你?” “本来就是我的,这只酒觞本来已经在我面前停稳了的,谁知它自己又漂了回去,我要是早伸手片刻,焉有你的机会?” 我是没喝过酒还是怎地?一觞酒而已,这算什么难得的好机会?芷馨被气笑:“问题是你没有早伸手,而是迟疑了呢。” “酒觞漂在河中,停止只是暂时的,它无时无刻都在漂移,如果不取它,不知要停下多少次,当然要以第一次停下的为准了。” “这好像不符合游戏规则吧,既然酒觞可以多次停留,那么就应该以最后一次停下且被人捞取为准的吧?” 永安公主见她二人因一觞酒而争论不休,且都有一定的道理,一时不知从何劝起,突然灵机一动,便道:“此事出于蹊跷,事先没有讲明,也难分断,不如我出个主意,给你们两个定夺一下如何?” 芷馨本来就不在乎,当即就同意了。小默也无可奈何,勉勉强强,只能听公主怎样说了。 永安公主道:“你们对我说过,曲水流觞本是很风雅的一件事。而我们却只是一味地饮酒,俗得很,却把赋诗这一雅事丢下了。我看咱们不如就这个机会,也附庸一下风雅,你二人谁要是想饮这觞酒,谁就赋诗一首,你们看如何?” 芷馨笑了笑,还没说话,就见小默将酒觞从芷馨手里夺过去,不假思索地道:“我能。” 这一下可把大家震惊到了。要知道,即兴赋诗的人虽然很多,但那些人基本都是熟贯风骚的,且事前都有所准备,赋诗这种事岂是你姜小默说来就能来的吗? 小默一时冲动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她哪里会赋诗?但即便再烫手,她也要硬着头皮接下来,绝不能让这份难得的缘分二次落到她人手里。 面对大家因漫长的等待而充满怀疑的眼神,小默红起脸,道:“你们着什么急,我可没有曹子建的才思,不会七步成诗的。” “七步不成,那就七十步、七百步也行啊。”永安公主笑着表示不介意,只想看她能吟出什么诗来。 “好吧。”小默微微顿了顿,便开口道,“我本胡人女……” “打住。”只说了一句,就被永安公主叫停,“休要哄人。你这句诗我记得,乃是你教一个胡人女子所唱的旧曲,而且并不算诗,乃是一首曲辞。” “呃……”小默打算蒙混过关,没想到却被人家识破。 芷馨却表示无碍,笑道:“曲辞也无妨。歌乃诗的前身。古来诗即是歌,歌即是诗。就像《诗经》、《乐府》中的大多数,都是可以颂唱出来的。只是必须要现做的新辞,以前做过的可不能算。” “我确实为一名大宛女子做过一曲,但谁说我要用那首旧曲了?我只是借用一二句而已。”小默突然意气昂扬,一昂首将那觞酒饮了,然后也学起一般文豪来,一边踏着步子,一边沉吟出来: 我本胡人女, 不喜巧梳妆。 山迢迢, 水滂滂, 游历在四方。 春润绿柳杨, 秋扫落叶黄。 山河易改色, 难遇有情郎。 你乃汉家儿, 耕读苦寒窗。 坦荡荡, 意昂昂, 英气世无双。 人海熙熙攘, 天降我身旁。 终我天涯路, 伴君一世长。 这首曲辞明明就是以一个胡人女子的口吻,来抒发对自己汉人情郎的感情的。芷馨乍一听,非常的疑惑:小默本是一个胡人男子,“游历在四方”这句也符合他的经历,可他为什么会以一个女子的身份来写呢?后又想起,这首辞原本是为一名胡人女子所作,虽然改了辞,但主旨思想却没变,依旧是依着胡人女子的口吻写下去的,也在理的。而且辞本身流畅自然,委婉情真,很是难得。这不得不令她对小默刮目相看。 永安公主见小默绕着步障走了数圈,总算吟诵完毕,笑道:“人家是七步成诗,你这是七圈成诗。不过也算不错,但算不算你通过,还要看馨博士的意思。如果她认可,我们就可以继续往下进行了。” 芷馨点点头,刚要表示认可,忽听一阵闷雷响起,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早暗了下来。原来,大家只顾玩得开心,却未在意风起云涌,那些吹动酒觞的风同时也吹来了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了。 “公主,别玩了,变天了。” 永安公主虽然还意犹未尽,但时候确实不早了,况且又要起风雨,于是赶紧命令打道回宫,一转头,却发现小默向步障外走,忙想叫住他道:“你没有坐车来,会被雨淋的,现在天还冷呢,要是着了凉可不得了,就跟我们一起坐车走吧……喂,你干什么去?” “没关系,公主你们先走,我不怕的。”小默不管永安公主怎么召唤,头也不回地向上游跑去。 舒晏和比玉等人都在上游等待着继续漂放酒觞,却迟迟不见指令。后来才听阿妍传话来说小默与芷馨争酒觞的事,都很纳罕。他们早就感知到风云起了变化,正在着急,就见小默跑了来。 比玉见那边的步障也收到马车跟前,知道公主和馨博士是要回去了,也忙跟阿妙、阿妍坐进了自己的马车内,阿壮驾着。阿吉和其余人载着伞、席、画板等物坐在另一辆车内跟随。 “人家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我们怎么办?”小默看着曾经像涨潮一样涌来的踏青人海,此时已像退潮一般地匆匆散去,歪着头问舒晏道。 “还能怎么办?我们一贯的做法,怕过谁?” 小默知道舒晏所说的就是用腿跑回去,但美其名曰比脚力,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没车的尴尬了。他们以前经常这样做,所以说是一贯的做法。 “好,我们很久没有比过了,今天就好好地疏通一下筋骨吧。” 两个人相视一笑,双双甩开脚步,向城内奔去。风舞袍袖,雨打面颜,在满眼嫩绿的原野上奔跑,大口呼吸着湿润的春泥的气息,非但没有任何凄苦的感觉,居然惬意无比。 马车中的人正掀着后车帘向远方凝望着,虽然远得看不清面庞。 “要不咱们停下来载他们一程吧。” “公主,你说的什么话?光是珍馐令也就算了,让一个男子跟你同车而行,怎么可以!” “呃……我就觉得大家既然相识一场……唉,算了,这个姜小默,我好心载他一同坐车回来,他却甘愿跟那个尚书郎顶风冒雨!” “这个人真是捉摸不透,本来很狡黠,却偶尔做一些痴傻之事。” “怎么捉摸不透?他对所有人都狡黠,只对那个尚书郎一味地痴傻,根本忘了自我得失。” 芷馨并未参与永安公主和春兰、芍药的对话。她望着风雨中并肩奔跑着的一双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忽然想起小默所吟的“人海熙熙攘,天将我身旁。终我天涯路,伴君一世长。”这几句诗来,突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两个人为什么不是一对情侣呢?若是,即便所有我们这些坐在马车内的使奴唤婢、钟鸣鼎食的所谓公子仕女,焉能比他们更幸福吗? 舒晏和小默两个人跑到宣阳门的时候,衣服全湿透了,鞋子上也沾满了泥。他们也不着急赶路,索性就靠着门墙在檐下歇息避雨。 一名守门官看见了,便大声呵斥道:“此处不得逗留,还不走开?” “我们只是在门旁避避雨,又不在城门通道阻塞通行,为什么不可以?” “不阻塞通行就可以了吗?这是城门重地,事关京师安危,任何人不得逗留。” 小默见这个人这么没人情,便瞪眼道:“我们偏不走,又怎样?” 那门官顿时火起,喝令旁边的军士,纷纷拿出刀剑将二人围住,道:“此二人十分可疑,将他们拿回去,好好审问。” 老百姓在路上遇到官兵都会尽量避而远之,哪有主动找事的?官兵要想找谁麻烦,只需随便一个借口。 舒晏刚要说话,刚才玩曲水流觞的那个调侃自己是驸马的人正从城门经过,见此情景,慌忙对那门官喊道:“你这莽夫,竟敢绑此二人?若真绑了,只怕皇上连饭都没得吃了。” 见门官愣在当地,那人便将小默与舒晏的身份讲了出来。门官大吃一惊,忽想起确实听人说起过朝中有个不寻常的珍馐令,再仔细打量小默的穿着,果然不差,忙上前赔罪,并将二人请上城楼,奉热茶伺候。又生起一只火盆,供他们把湿衣服烤干。 两个人就把外面的袍子脱了,围坐在火盆旁烤火,舒晏道:“你们在步障内磨蹭什么,变天了都不知道!” “就为你最后的那只酒觞啊。”小默就将经过跟舒晏讲述一遍。 “这有什么好争的,游戏而已。再者说,你总不至于缺那觞酒喝吧?” “笑话,我在内廷,想喝什么酒没有?只是游戏如人生,该争取的必要争取。我纳闷你的酒觞怎么居然两次都漂到馨博士面前。”说到这里,小默斜睨着舒晏,逼问道,“说,你是不是仰慕那个美女博士,而故意以她为目标投放的?” 舒晏蒙受了不白之冤,手戳小默的肩头道:“天地良心!漂流酒觞哪能掌握得那么准,你以为是射箭呢?再者说,那只酒觞不是先停在你的面前而又倒回在馨博士面前的吗?难道这也是我能控制的?” 小默想了想,倒真是这么回事,便欣慰起来。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烘着衣服。此时,雨散云收,城门内外来来往往的人又多了起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章 饮酒赋诗(2) 忽见一个穿着体面的豪门上等家仆骑马进城,那门官见了,忙喊住他道:“老兄,前些天你让我帮你留意找寻的人果真找到了一两个。”骑马的仆人勒住马问道:“果真吗,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早起见你出城去,料定也该回来了,所以就让他回家取了字笺,在这等你呢。”门官拉过一个穿着一身麻布衣服的干瘪老者道。 那人在马上打量了一下那老者,问道:“在上元之夜,你家也得到意外之钱了吗?” 老者称是。 “你得了多少钱?那个散钱的人确实没露面吗?” “那天我正搀扶着老婆子从院中茅厕小解回来,刚要进屋,忽听‘啪’的一声响,一包东西飞来,直落到我的脚下,将我们两口吓一跳。起初还以为是被谁射下的鸟,后将那包东西捡起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大包五铢钱。篱笆门外人影也不见了,布包里面却有一张字笺,可惜小老儿并不识字,也不知道写的什么。再将钱数了数,有三千一百五十五个。” 舒晏和小默此时甚感惊讶,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何要问此事。舒晏偷偷问小默道:“这位老者的钱袋中留有字笺,这份钱肯定是你散的,你对他还有印象吗?” 小默道:“当时我散钱的时候也不知道谁家穷,谁家需不需要接济,就只有一个标准,择着低矮破败之家投放。足有好几十户,我也记不过来。不过这个老者貌似有印象。他家没有正式的院门,只有一扇篱笆,我隔着篱笆观察了一会儿,伊家中只有老两口相依为命,且老婆子腿脚不好,他们在院中走着,相扶相依。此等孤老之家很令我恻然,二老相扶相依,也很令我感动,遂就扔下了一袋钱。” 就见那骑马者接过字笺,看了看,对老者道:“这字笺不如给我吧。” 老者迟了一下,道:“这字笺对我确实没什么用,只是不知贵人要它有何用处?” “休要多问。”那人笑了笑,随手给了老者二百五铢钱,转身就去了。 小默吃疑道:“怪哉,这个人作何目的,为何花二百钱买我写的字笺?” 舒晏此时却不再疑惑,已猜着八九分。“世人谁会对这字笺感兴趣?如果我猜得没错,多半是贾恭、施惠还在怀疑我沽名钓誉,认为散钱留字笺是我所为,所以特地委托家人四处求访有字笺者,好跟我的笔迹做个比对。” “果真有可能。恰好我们今天也没什么要紧事,何不去证实一下?” 舒晏同意。两个人辞别了门官,就在后面偷偷尾随这个人。拐过了一条街,不是施家的方向,而是在一座临街的两层酒楼前停了下来。 两个人不由地打了退堂鼓,“莫非猜错了?”忽见头顶上一面酒幌呼喇喇飘着,上写一个大大的“施”字。又见门前停着一辆双马黑盖朱轮安车。 “施家,再没错的。快跟上他。” 那人将马拴在门外马桩上,直奔楼上而去。舒晏和小默刚要跟上去,却被酒保笑嘻嘻地当做客人迎着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呃……”舒晏不会扯谎,一时竟被问住。小默忙指了指那个骑马人,小声地道:“我们是跟这位来的,找你们家主,不必你招呼。” 酒保听说是家主的客人,不敢怠慢,忙闪身让开。二人紧跟一步上了楼。 今天上巳节,年轻人都去城外踏青了。闲来无事,施惠正在自家酒楼的一间净室内宴请贾恭。施家的那个仆人走进去,禀道:“家主,字笺果然寻到了一份。” 施惠惊喜道:“是吗?快拿来我看。” 家人将字笺呈上,施惠迫不及待地展开看了。只一眼,便可断定了。舒晏的笔迹苍劲有力,最具特色,一般人是不能模仿的。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气馁,反倒好似根本就是意料之中一般,平平静静地将字笺交予贾恭。 “这确实不是舒晏的笔迹,看来这留名一事果然非他自己所为。” 贾恭话音未落,就见两个人掀帘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嚷道:“你们两个老糊涂,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证据确凿,快把我舒大哥的品状提升上去!” 施惠一看是舒晏和小默,吃惊地对那家人道:“他们怎么会进来的?” 那人也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小默嘿嘿一笑:“来者是客,你家酒楼难道不喜客人来吗?” 施惠听了这话,也赶忙顺杆子向下爬,皮笑肉不笑地道:“欢迎,当然欢迎。今天就算我请,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二位就赏个脸如何?” “无功不受禄,施侯的酒我们可吃不起。还是说正事吧,我舒大哥的品状到底怎么办?”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贾、施二人根本无力反驳。贾恭便直言道:“既然事情弄清楚了,你二人放心,尚书郎的品状理应重新品评,必要有所提高的。” 小默一听,乐了,“这么说来,我舒大哥跟施比玉一样,也必要是二品、三品的喽?” 这句无知的话不由地令贾、施二人暗自好笑:寒门出身的人,轻易地竟敢要求二品,三品,真敢奢望! “中正品评由不得半点草率,此事还要回去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小默知道这是施惠的推脱之词,便紧逼道:“如今事实已经清楚得很了,而且你们大小中正俱在,还要跟谁商议?” 贾恭被逼无奈,就想给予承诺,却被施惠拦下。他不对小默,而是板起脸转头对着舒晏道:“舒尚书郎,你是明事理的人。历来察举,尤其是九品官人法实施以来,人物品评全都是背靠背进行的,也就是品评人和被品评人各自分隔开来,焉有中正官当着仕人的面作品评、甚至仕人胁迫中正官的道理?” 此话把舒晏说得面红耳赤,本来自己是不怎么在乎这个虚名的,怎么会一时激动这样逼迫二位中正?他一把拉起小默,走出店外。小默知道舒晏受了施惠的言语刺激,但是自己挣脱不开舒晏有力的手腕,只得乖乖地跟着下了楼。 走在街上,小默依旧气呼呼地:“你呀,上了那老贼的当了?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你不跟他讨个说法,以后就更难了。” “何必呢,你我这样逼迫,算什么?解决不了问题,名声还不好……”舒晏缓声劝慰道。 “你的意思是我怂恿你这样逼迫中正官,有碍你的名声了?”小默粉脸泛红,突然一股委屈上来,喘着粗气道,“散钱的时候我写了你的名字,却为你背上了沽名钓誉的名声,害你失掉了晋升品级的机会;今天好容易有了翻盘的机会,又害你背上了胁迫中正官的名声……做好不得好结果,看来你的事我根本就不该管!” 其实小默并不是生的舒晏的气,而是气愤自己一心只想着他好,想为他做点事,到最后为什么总是适得其反。她一通话说完,就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舒晏知道小默这个风风火火的脾气又上来了,忙几步追上前去,嘿嘿笑道:“贤弟一心为我好,是没错的。他们不想让寒门子弟获得高品,总要寻出些七七八八的借口。欲加褒贬何患无辞?即便不给我扣一个‘沽名钓誉’的帽子,也会有其他更莫名其妙的帽子出来。你完全不必因此自责。至于这次翻盘的机会,贾州都已经说了要为我进品的了,况且又有皇上亲自监督,准错不了,岂不比咱们自己向他们交涉要强得多吗?” 小默的脾气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她最服舒晏。“天下中正有几个公平公允的?被委屈、被压制的大有人在,有几个中正被人弹劾过?这次他们肯重新品评,还不是因为皇上亲自过问?既然有皇上撑腰,我又何必操之过急呢?”想到这里,遂将满腔的委屈自责、积胸的郁郁不忿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只要自己能为舒大哥做些事,能够实实在在地帮助到他,不是适得其反,就是莫大的充实。 施惠和贾恭在酒楼上,凭窗看着这两个人争争吵吵,后又说说笑笑,直到一并远离了视野。 回到座位上重新坐下,贾恭叹口气道:“皇上既让咱们将此事详细访查,然后将他与令郎的品级重新品评,事到如今,事实已经清楚了,我们就向皇上认个错,把舒晏的品级提上去,也就罢了吧,想必皇上也不会为难我们。” 施惠却冷笑一声,一脸不屑地道:“将他的品级提到多少?我儿的品级又怎么办?贾州都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贾恭见了施惠的神态,好像不怎么愿意的样子,顿了一顿才道:“关于令郎和舒晏的资历与品评,我二人与卫瓘和姜小默在皇上面前经过一番舌战。听皇上的意思,令郎的品级是嫌评得高了,那就不如给他降一等,变为三品;舒晏呢,虽然他比令郎的资历政绩高出一块,但总不能让他的品级高于令郎,所以也一并评为三品如何?” 没想到施惠听了贾恭的话,将脸一沉道:“贾州都,如果我们真的将舒晏的品级提上去,那不就证明你我大小中正俱在品评人物方面存在重大失职吗?咱们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点风浪都经受不起?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小小郎官,就把我们的官场清誉给毁了啊?” “毕竟皇上亲自过问了,你说还能怎么办?” “皇上既然对这个品评结果不满意,那就还保持上次的评定结果如何?” “上次的结果?”贾恭很诧异,“令郎三品,舒晏五品?” “对。” “那皇上问起来怎么办?” “舒晏又算不得什么大人物,皇上怎么可能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陛下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就怕姜小默在陛下面前故意提及啊。” 施惠突然大笑了几声道:“你把心放肚子里吧,实不相瞒,我常在陛下身边,陛下的状况我清楚得很,如今已经病入膏肓,连处理朝政的精力都没有了,焉能顾及其它?到时候皇上驾崩,以太子的那点资质,我们还怕什么?” 关于司马炎病重的事,贾恭当然也知道一点消息,但他还是不放心,“万一皇上康复过来呢?” “即便皇上康复过来,我也想好了对策。”施惠一边说,一边掏出了那字笺,“虽说这字笺不是舒晏亲笔写的,但焉知不是他与姜小默合谋,自己不写而授意姜小默替他写的呢?” 贾恭低头一想,也似有所悟:“对啊。如果实在不行,到时候我们就说这字笺上的名字是舒晏授意姜小默写上去的,这比他自己写还更多了一层沽名钓誉。” 施惠高兴地点点头:“我们这样认定他,他没有任何办法。这种事拿不出任何证据,百口莫辩。” 两个人将事情商量妥了,心情大快,于是重新温酒,畅饮起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武帝驾崩(1) 司马炎果然没有康复过来,而且一日重似一日。大臣们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当然不是担心皇上的病体,而是都在谋算着皇上真的驾崩之后,自己未来的地位该怎样保全,甚至怎样抓住机会谋求更大的空间。 在这期间,朝中很多重要职位都有了大的调整。有的人欢喜,有的人则是被迫接受。这背后大多都是皇后杨芷及其父亲杨骏的暗箱操作。 先是司空卫瓘被改封为太保。司空跟司徒、太尉一起,并称为三公。三公是最显赫的、位极人臣的官职,但历代却并不固定。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秦时的三公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到了后汉以后,就变成太尉、司徒、司空了。每一次称号的变更,都不乏争权、改制等政治因素在里面。晋代的三公称号也沿袭后汉,却把太师、太傅、太保尊为上公,但晋朝的太师不能称太师,而是改称为太宰。因为要避大晋第二位开拓者、司马懿的大儿子司马师的名讳。 上公是比三公更尊贵的称号。卫瓘从司空变为太保表面上是晋升了,但实际上却是被架空了。因为朝中大多数的实权都掌控在三公九卿手里,尤其是三公,真正是大权在握。大体上太尉主管军事;司徒主管人事;司空主管工事。而上公呢,只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虚号,基本没啥权利。何况卫瓘还没了一个尚书令的职位,差不多就相当于退居二线了。 又有汝南王司马亮由太尉、录尚书事、太子太傅改封为大司马、都督豫州,出镇许昌、加假黄钺。在晋代,地位最高的职位有八个,除了上公和三公之外,还有大司马、大将军,即所谓的八公。大司马虽然不在三公之内,但地位却在三公之上。不但被封了大司马,还被赐予假黄钺的荣誉。黄钺乃是威严的象征,是皇帝的专用仪仗,“假”通“借”字,加假黄钺就是允许你借用专属于皇帝的这种荣誉。司马亮的职位变动也像卫瓘一样,表面上是升了,且无限风光,实际则不然。大司马在天下动乱的时候可以调动军马,指挥作战,威风无比,但在太平时代则没什么权利,反倒不如主持日常军事的太尉。况且又把录尚书事这个实权丢了,最可怕的是都督豫州、出镇许昌,这就是要把司马亮驱逐出朝廷中央,赶到许昌一边窝着去。至于假黄钺,虽然从来只是少数权臣获得,但如果不掌握真正实权,那也只是一个虚荣罢了。 而杨骏呢,则谋取了司马亮原来的官职,由车骑将军变为太尉、录尚书事、太子太傅,另加都督中外诸军,也就是节制天下所有军队的权利。这样一来,等于晋朝的军政大权全都落在杨骏一个人手中。 在司马亮还没有出发的时候,司马炎已经到了危重的地步。他却有一时清醒,意识到自己即将撒手而去,而自己的继承者又太过不堪,实在是放心不下。当初跟随自己一起革命,建立帝业的元老功勋们皆已亡故,如今能够依靠的只有汝南王,怎么能让他离开京师呢?于是便将中书监传来,口述诏书,命汝南王司马亮不再出镇许昌,而是留在朝中与杨骏共同辅政。 中书监将诏书拟好,还未发布,却被杨骏索去。杨骏对司马家宗室,尤其是司马亮是很忌惮的,哪能容得下他?杨骏看了之后,就将诏书压下来,秘而不宣。后来还不放心,竟与自己的女儿皇后杨芷密谋,将此诏书废了,另立一份新诏书,改为由杨骏单独辅政,并催促司马亮尽快离朝。 司马亮离开后不久,司马炎就病危了。弥留之际,他见司马亮迟迟没有露面,便要立刻传见,想亲口托付重任,却终究未能实现。最后病死于含章殿。 所有的开国皇帝都是有作为的,司马炎也不例外。虽然是经过他祖、父两代三王的奠基才实现的大晋的肇建,但他本身的才能也是不容小觑的。他的父亲司马昭再怎么专横霸气,却终究没敢走出关键的一步,而他接替父位刚刚数月,便代魏称帝,足见其有一定的魄力。后又结束了天下百年大分裂的局面,重新将华夏版图合在一起,也算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到了晚年,他认为自己一统天下,令八方朝贡,四夷称臣,天下太平,百废俱兴,这是何等的文治武功,不免有些飘飘然,追求享乐起来,以至于晚年昏乱。 跟他嗜血成性的父祖比起来,司马炎最大的特点是宽厚仁慈。终其一朝都没有过乱杀无辜。这个特点有利于笼络人心,但也容易遗留祸患。虽然司马炎的一生算得是功成名就,但他却没给后人铺就一条平坦之路。继任者们开启了晋朝的新篇章,不过不是欣欣向荣,而是充满忧患的新篇章。 能够改变历史的人,都将留下是非功过。而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司马炎死后,被谥以“武”字,后人称之为晋武帝。“武”是个非常了不起的谥号。历史上很多被谥曰“武”的帝王,比如周武王、汉武帝、汉光武帝、魏武帝,即便不是开国皇帝,也是开疆扩土的一代雄主,俱名垂青史。司马炎下葬之后,供奉祖庙,庙号又被尊称为“世祖”。 司马炎死后,太子司马衷继皇帝位,尊先皇后杨芷为皇太后,册封原太子妃贾南风为皇后,广陵王司马遹为太子。太后杨芷虽然名义上是皇后贾南风的婆母,但论年龄,她比自己的这个儿媳还要小两岁,跟她的外甥、名义上的皇帝儿子司马衷同龄。因为她乃是司马炎的第二任皇后,第一任皇后是她的堂姊杨艳。杨家等于是一门二后。历史上一门之中出现两位妃子共同侍奉一位皇帝的情况也有过,比如前汉时的赵飞燕和赵合德姊妹俩。不过,一门二后的最终结局大多都不太好。烈火烹油,物极必反。只要出现一门二后的情况,不但此二妃本人,就连这个家族必定是十分得势了。人一得势,很少不飘飘然、得意忘形,继而排斥异己,做出有损朝纲的事。最终到了失宠的那一天,必定会被政敌所不容。 太国丈杨骏更加肆无忌惮,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住进了皇宫的核心、最威严的太极殿。将自己进封为太傅,专权朝政。所有诏书都要经过太后女儿之手,再转由自己,之后才对外实行。杨骏本来就没什么威望,再加上种种恶劣行为,遭到了世人的不齿。为了收拢人心,竟将所有大小官员俱增俸一等,参与司马炎丧事的增二等,二千石以上没有爵位的都封为关中侯。真正荒诞之极。 皇后贾南风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当然并不满足于安分后宫,只是如今迫于杨家势倾朝野,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但在暗地里却没闲着,偷偷地培植党羽,积蓄力量,伺机一举将杨家整垮。 说实话,此时的杨家并没有把贾南风放在眼里,他们所忌惮的只有司马亮等宗室成员。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得知皇帝驾崩,就赶来洛阳吊唁,但却害怕杨骏加害自己,便以生病为由,不敢进宫,只在自己的大司马府门外叙哀。杨骏借此讨伐于他,堂堂的最高武官大司马竟不敢与杨骏对抗,偷偷地逃回自己的许昌领地去了。 这么重量级的对手在自己面前都跟避猫鼠似的,杨骏得意非常,放下警惕,放心搞专权去了。 新皇的登基对高官们产生了震荡,但对舒晏这样的小人物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因为被中正评为五品,按照上品陟、下品黜、原品守本的原则,自知升迁无望,就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尚书郎吧。只不过如今卫瓘调离了尚书台,面对新的上司,还是要更加勤勉谨慎才是。 相反,小默现在的积极性却大不如以前。不是因为对先皇有多眷念,也不是这个新皇帝口味有多叼、多难伺候,而是因为司马炎死了,自己曾经满怀期望的为舒晏中正品级平反的事就无人做主了。小默知道司马衷庸碌无为,大事还无心力顾及,哪里会管此等蝇头小事?料想无济于事,所以根本没有向他提及。虽然掌管着整个珍馐署,但她这个珍馐令比较特殊,平日只管负责皇帝和皇后的食馔,以前是司马炎和杨芷,现在却是三个人,除了司马衷和贾南风,还有皇太后杨芷。 当初还没进宫的时候,在尚书台暂时借住,小默为舒晏做饭,就已经创出了“神厨”的称号。名声传到东宫,当时还作为太子妃的贾南风也想品尝品尝神厨的厨艺,曾派人专门去请,奈何小默不给面子,这让贾南风怀恨在心。她想了一个主意,故意让太子将尚书台住着一个神厨的事透露给皇上。看皇上怎样处理,如果皇上垂涎他的厨艺,必然要留下他,但务必要害他净身;反之,如果皇上不在意口舌之福,必然会追究他个非法居留之罪,也会吃不了兜着走。不管怎样处理,都可以令太子讨好皇上,还可以间接收拾小默。她在暗中窃喜报复了小默,可她哪里知道她的这种报复在小默的女儿身身上一点也没有影响呢? 现在贾南风做了皇后,虽然还对小默耿耿于怀,可当她如愿以偿地享用了神厨的厨艺后,哪里还会舍得报复他?所以小默每天只用三成本事,却依旧保障了自己稳稳地不被动摇。 芷馨因为石崇的缘故,在玉叶馆却遇到了波折。 石崇乃是贾家一党的人,这是世人皆知的。杨骏辅政以来,本来对石家就有所提防,可石崇却在这个时候上了一道关于反对大开封赏的奏折。奏折慷慨诚恳地陈明:虽然新皇登基、先皇驾崩乃是本朝的大事件,但其重要性却远远不能跟建立大晋的泰始革命和收复东吴这两项伟业相比,但如今恩泽的程度却优于前二者,这很令世人感到不妥。凡事就算不能远依古典,也应该遵依先例行事才行。今天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岂不是将会遍地公侯吗? 不管石崇的目的是出于对立杨骏还是纯粹的就事论事,这都令杨骏很不爽。奏折不会被采纳不说,还将石崇排挤出京师,封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加鹰扬将军。虽然官衔一大堆,但却远离了皇上左右。 芷馨作为石崇的女儿,当然不会不受到波及。虽然在她心里从没心甘情愿地承认过这个“飞来横父”,没把石崇真正当过父亲看待,但外人哪里知晓这些?杨骏更不能让这个政敌的女儿留在后宫,担任着能够接触众多人脉的女博士。太后杨芷并不舍得芷馨,永安公主更是极力挽留,但芷馨最终还是被遣送回了石府。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二章 武帝驾崩(2) 施家处事最圆滑,在政局未稳定之前,从不轻易表露出自己的政治倾向。没有政敌专门针对,施惠、施得父子并没受到此次政权更迭的影响。但这天比玉从秘书阁回到家,没有像往常一样径自回到自己住处享受富贵自由,而是直接走至父母房里,恭候着父亲。 王夫人很觉奇怪,因为丈夫的管教,儿子向来不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如果不是特意叫他,除了每天早上草草地问一句安之外,他是一刻不肯在此多逗留的。可今天不光不请自来,而且还一改往日闷闷少语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儿今天不请自来,肯定不是为陪阿母说说话的吧?” 比玉低着头,却直截了当地道:“我想请父母为我提亲。” 这句话着实把王夫人给惊诧到了。关于婚姻大事,比玉历来都是非常排斥的,一提就烦,儿子也老大不小了,这成为了困扰施惠夫妇的一大心病。可今天儿子却一反常态,居然主动要求提亲,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刚要问明原因,忽听脚步声响,施惠从外面进来。比玉忙上前帮父亲把冠袍脱了,王夫人便高兴地道:“告知夫君好事,我儿自己积极要求给他提亲呢!” 施惠也一惊,问道:“怎么,是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我儿长大了,自己感觉要自立成家了?”他当然高兴,笑道,“这容易,前天还有人向我提起,说张少府的女儿如何如何好呢……” “不,我不要别家女儿,只求父母还向石家提亲。” “这不是为难你父亲吗?石家的女儿在宫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等她出了宫,才能去为你提亲啊。”他母亲慈爱地责怪道。 “她已然出了宫,不然我怎么会为难父母大人?”比玉将石崇被排挤,连累女儿的事跟母亲说了。 王夫人诧异地听完,并怀疑地看向丈夫。 施惠则略略地点点头表示确认,他眯着眼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对儿子道:“即便出了宫又怎么样?上次提亲时你也知道,就算不进宫,石家也没有答应我们的意思啊。” 说到这里,王夫人突然气愤起来:“依我看,不一定是他女儿不愿意这门亲事,而是石崇那老贼看不起我们!不就是仗着贾皇后吗?而现在贾家被杨家压制,他还有什么了不起?” “可不要小瞧了石崇,人家可不光是仗着贾家。石崇的先父石苞可是本朝开国大功臣之一,官居大司马,还被皇上封为乐陵郡公。这等郡公爵位可是除了宗室之外的最高爵了。” “爵位高又怎地,他排行最末,爵位早给他的兄长继承去了。如今又吃党争之累,被撵到南方去了。” 其实施惠何尝不知,贾杨两家水火难容,现在杨家权倾朝野,此时若跟贾家结亲,恐怕也会受连累的。施惠怕跟着趟浑水,但在儿子面前却不能这样说:“得儿啊,你也知道,石家之女,求亲者众多,不只是不答应我们,而是拒绝了所有的提亲者呢!” “不管她拒绝了多少人,也不管石家失势不失势,我只要石家之女,否则,一概别论!” 施惠夫妇对于儿子的婚姻大事早就操碎了心,但他们自知儿子性情孤傲,又恐逼急了会更加逆反,只得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劝慰。 “洛阳城中像石家一样才貌兼具的女子数不胜数,你为什么执意非她不娶?” “你有什么非她不娶的理由,就跟我们说说,如果在理,你阿翁豁出去这张老脸,再向石家提亲。” “因为我们有缘分。”比玉坐在榻上,低着头道。 “胡说,你们素不相识,怎么敢说有缘分?” “我没胡说,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在汝阴一同长大,有过上巳之缘,又同来洛阳,邂逅多次,这仅仅只是巧合吗?” 听到儿子激动的话语,夫妇俩完全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因为石家女郎就是汝阴韩家的女儿芷馨!” …… 这个上巳节,比玉巧遇芷馨和永安公主,就将他们画了下来。阿妙和阿妍非要亲眼目睹一下这个差点成为施家少夫人的女子,于是便尾随芷馨和永安公主来到了小溪边,趁着一起玩曲水流觞的机会,得以见识了这位馨博士的真面目。 阿妙和阿妍俱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平日也是自命不凡,一脸傲娇的。只是碍于身份低微,否则并不将人放在眼里。如今见了芷馨,才知道世上有真美人。满腹才学不说,单那一副端庄高雅的气质,就是学不来的,顿觉自惭形秽。 她们观察芷馨,总比比玉得便很多。男人识人大多看的是品行,而女人识人则大多只看外表,所以女人观察人总要细心一些。这个细心让她们发现了端倪。 “阿妙,你觉得这个馨博士怎么样?”阿妍首先问道。 “当然是百年难遇的美人了。” “除此之外——你有没有发现她很像一个人?” “说来奇怪,怎么那么像汝阴韩芷馨。” “我也觉得是,虽然容貌变化很多,但她那一举一动,却有八九分相似。” 阿妍见阿妙也跟自己一样有了这个意外发现,虽然惊奇,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怀疑:“不可能啊,那个韩芷馨明明已经死了的啊。” “虽然传说她死了,但谁也没有亲见。再有,听说这个馨博士的身世不平常,并非石家亲生,而是不明不白来自汝阴的。” “还有,她之所以被称为馨博士,是因为要避皇太后杨芷的名讳,她的本名应该叫芷馨或是馨芷之类的。” 此时,阿妙心里更加认定了些,“若真是她,一个寒门丫头,经过这么巨大的身份转变,容止变化是在所难免的。” “她失踪那年才十六岁,还是个少女,即便不经历什么变故,过了这若干年,模样也会变化的。” 两个人趁着比玉熟睡,在外间屋里小声地一递一句,几乎认定了馨博士就是韩芷馨,只是不知该不该向公子提及。 “还是不要提及了吧。公子虽然迷恋于她,但是她却痴心舒晏。万一真的是她,反倒不如是另一个人更好。” 虽然在生活上做到了比玉的妻房该做的事,但她们很清醒自己的身份,少夫人的位置还是要给一个家世相当的世家女子留着。公子超龄未娶,这是非常不正常的现象。她们何尝不急,甚至有不知情的外人还将责任推在她们二人身上。但急归急,总要找个合适的,毕竟后半生还更长呢。 已到二更末的时候了,她们也觉得困意上来,便想看一眼比玉就去睡了。刚推开里间门,却发现比玉正在门内站着。 原来比玉已将她们的话偷偷听去了。他感觉难以置信,又满心期盼,期盼这是个难以置信的真实存在。以前他喜欢芷馨,但是碍于身份的巨大鸿沟;现在她已变了,变为豪门仕女,等于是跟自己同一阶层,反倒跟舒晏是士庶两立了。当朝顶级门阀家的女儿绝不可能嫁入寒门之家的吧?自己还要等什么呢? 施惠夫妇听了儿子的叙述也大感意外,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巧事。不过以石崇父子的行事风格来讲,做出这样的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从那年上巳节的漂流蛋的欣喜,到听说那丫头落水而死的反常痴呆,这些年从没有过娶妻的念头,再到如今从未有过的积极。儿子从小到大对于芷馨的感情,施惠夫妇何尝不知?但是士庶两立,小的时候经常给他灌输这种思想,让他知道这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绝了这个念头;但现在沧海桑田,那丫头已然成为豪门之女,还不成全他吗? 施母心疼儿子,早就按捺不住,对施惠道:“以前向石家提亲的人众多,石家也自视甚高,但现在石家不得势,那些人为了自保肯定会望而却步,而我们则反其道而行之,现在正是提亲的大好时候,不能再耽搁了。” “夫人莫要着急,只凭神态相似就把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认定为同一人未免太草率了些。”施惠当然沉得住气,他不想因儿女情长而趟政治这趟浑水,“得儿喜欢韩家那丫头,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她现在变身豪门了。但现在的关键是,这个石女娘到底是不是韩芷馨。果是,我定会成全你;若不是,岂不是白浪费了一场感情吗?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弄清楚她的身世要紧。” 比玉答应了。他当然比谁都更想弄清她的身世。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弄清她的身世,还得要夏侯门帮忙才行。次日得便,就乘着犊车一径去了夏侯府。夏侯门将比玉迎进去,吩咐看座献茶。比玉哪里沉得住气喝茶,直接说明来意。 夏侯门看着比玉,诧异地道:“当年,此事确实是愚兄给石大公子出的主意。但以后的事情都是他跟一个复姓诸葛的江湖术士谋划的,我并不知道那女子的真实名姓。只知道那天老百姓们都在围观平吴水师的胜利凯旋。岸上很多人,那女子风姿脱俗,把石大公子吸引……” “可知具体地名?” “那是一个渡口,”夏侯门停顿了一下,“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叫舒家庄。” “啊?我所说的这个女子正是舒家庄人啊!” “哦,是吗?”夏侯门也认真起来,“若真是这么样,我当然要帮贤弟的这个忙了。我这就走一趟石府,你在此等候我的消息。” 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夏侯门怏怏地回来了,边走还边摇着头说:“不巧,不巧。” 比玉心里凉了一半,忐忑地问道:“难道……弄错了吗?”他在朝廷策试的时候都没有怎么不安过。 夏侯门不管比玉着急,先喝了一盏茶,解了渴,才说道:“不是弄错了,而是石大公子不在家,跟随石伯父一起去了荆州。” 原来是这个不巧!比玉踏实了些,又问道:“石大公子既然不在家,那个诸葛术士呢?” “贤弟怎么一时聪明一时糊涂?江湖术士云游不定,又不是石府的家仆,到哪里找去?” “石大公子远在千里之外,诸葛术士又无处寻找,这该怎么办?” 夏侯门见比玉又闷闷起来,忽笑道:“贤弟莫愁,愚兄还有办法。石大公子虽然远在千里,但却有具体地址,我可以给他修书一封,请他在回信中写明情况,你看如何?” 比玉听了这个办法,甚觉可行,便告辞夏侯门,回去静候消息。他反倒不再焦躁,因为种种迹象正在一步一步地确定,石家女儿必是芷馨无疑的了。可这一等就是数月。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二番提亲(1) 这天没什么事,比玉吩咐阿妙道:“将我上次所画的画拿过来我看。” “公子想看哪一幅呢?”阿妙问。 “你呀,真是笨,白跟了公子这么多年。当然是画有心上人的那一幅啦!”阿妍斜睨着比玉,对阿妙说道。 比玉被阿妍说中了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妙也领会了,将画拿了过来,轻轻展开。比玉拿着自己在这个上巳节上所画的画欣赏着。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他现在越看越觉得画中的人物像芷馨,明明是自己画的,以前怎么没觉得呢?不知不觉中,嘴角竟带了笑意。 阿妙看着比玉的这副姿态,拍了拍阿妍的肩膀,故意大声道:“阿妍,好好珍惜现在吧,等以后真娶了这位少夫人进门,恐怕我们两个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比玉也意识过来,嘿嘿笑道:“少夫人进门是一定的,但你们,我依然不会冷落的。” 阿妍听了比玉的言语,冷笑着道:“不要说这种话哄我们,人家是主,我们是奴,怎能一样看待?” 两个美婢的醋意,比玉当然明白。二人尽心尽意伺候比玉多年,比玉也离不开她们,但最终还是要将他交给一个生活上互相完全不了解的人。这就是命运的不公,除了发发醋意,还能怎么样呢? 比玉正不知说什么,忽见门上传进话来,说夏侯公子来了,便立刻信心满满地将夏侯门迎进来,却见对方完全没有带来好消息时应该有的兴奋表情,甚至比上次还要怏怏失落。m. 夏侯门不等比玉开口问,自己先唉声道:“恐怕要令贤弟失望了。”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角笺来,递予比玉,乃是石家大公子写给夏侯门的回信。 比玉有些呆懵,接过来展开,见上面开头先写了几句与夏侯门的谦敬之语,紧接着才写道:当年,吾与舍妹初见于汝阴舒家庄渡口,伊确系汝阴人氏,然并非汝阴县舒家庄,而是邻近的原鹿县人氏,原名叫甄芷馨。当年愚兄年少轻狂,一时冲动起了不良之心,害舍妹与父母亲人离散,不得已寄囿蔽府。然错已铸成,弗可挽回,悔之晚矣。幸家母慈爱,视其若亲女,愚兄稍感慰藉一二…… 往下就是一些自我悔过之类的话,比玉也无心看下去了,直愣愣地站在当地。阿妙和阿妍也很觉意外,但她们很快恢复了理智。 阿妍道:“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我们都是被我们脑子里固有的执念所左右了。把一个旁不相干的人认作是韩芷馨,本身就是我们的异想天开,哪有那么巧的事?” 阿妙也道:“可不是嘛,原来真是我们期望过重了。只是平白无故地,害公子白白痴想了这许多日,今天真相大白,终于可以打消这个念头了。” 夏侯门知道比玉很失望,也不便在此打扰,就打算告辞回去。却被比玉拦住道:“夏侯兄不要走,陪我去见我阿父。” “嗯?”夏侯门不解其意,“跟你去见伯父,为什么?” “当然是向石家提亲啊。一事不烦二主,上次你跟荀兄没有提亲成功,这次还要劳烦你们。”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惊诧了。 “怎么,即便她不是韩芷馨,你也要跟她结亲吗?” 比玉已然转过神来,平静地道:“为什么不呢?她若是芷馨,那当然是我极大的意愿,再好不过了;若不是,则芷馨必然确死无疑了,世上再没芷馨。但我跟这个馨博士一见如故,一见倾心,况且她又跟芷馨神肖貌似。这样的话,我就把这个甄芷馨当作真芷馨,又有何不可呢?” 夏侯门还没把什么甄芷馨假芷馨的弄明白,就被比玉拉着手,去前面找父亲了。 施惠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有夫人帮着儿子,最终还是同意去提亲。 石老夫人由于丈夫石崇被外放到荆州去后,心情一直很愁闷,并不是因为有多想念丈夫。石崇的金谷园中美艳的姬妾众多,平日很少回家跟夫人在一起。石老夫人早就习惯了这种状态。她的忧郁是因为担心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不知道哪天就会发生变故,轮到石家头上的变故。 芷馨回来后,依旧住在牡丹园中。知道老夫人这些日子很忧郁,而且石崇父子都去了南方,少了避讳,所以她并不像以前那样每天待在牡丹园中不出来,而是经常到内宅去给老夫人聊天解闷。 别看是干女儿,但是母女情分却不少,在推心置腹的沟通方面也是强于儿子和那些姬妾们的,所以芷馨的出宫,非但没有给石老夫人多添一份烦恼,反倒更令她开心了不少。 这天芷馨照常来到正房,谈起豪门之间的争斗,石母道:“人人都羡慕世家门阀,殊不知门阀可是不好做的呢。若想保持家族地位不衰落,就必须要有竞争,必须认清时务,站好队伍。世家之间的争斗不比寒门,往往是你死我活的。如果败了,绝不是罢官回家那么简单,对手还要防止你翻过身来报复,所以失败者被灭掉整个家族是常有的事。你父亲这个人啊,有双重脾性:首先是善于逢迎机变,所以名利能得以光大;又桀骜放诞,也惹下了不少祸端。就比如这次,杨骏下令将参与先皇丧事的人皆大行封赏,虽然十分荒唐,但这是他杨骏决定的,惹天下人耻笑的是他杨骏,与你石崇什么关系?明知道杨骏辅政,大权独揽,非要上一道奏折反对,惹怒了杨骏。若不然,你父亲怎会被放到外面去?” 芷馨本来就善解人意,她见老夫人如此忧心,哪能不尽力劝慰一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母亲大可不必忧虑。我想,父亲此次外放,未必是坏事呢。” 石母诧异道:“朝廷乃是权利中枢,洛阳城更是天下第一等的金粉膏腴之地。上自司马诸王,下至士卿大夫,没有人不留恋京师,你怎么却说被外放到荆州是好事呢?” 芷馨莞尔一笑:“虽然不确定是好事,但也绝非坏事。就像阿母所讲,自汉末以来,经曹魏,再到本朝,朝廷式微,权臣当道,经历了数十次政变,王允诛董卓、曹操诛伏氏、宣帝司马懿诛曹爽、文帝司马昭诛曹髦,哪一次没有几个世家大族的毁灭?除了这些权臣之外,连累的同党又有多少?他们要是不在朝堂,大概就不会参与其中。不参与其中,又怎会被诛?如今的形势,杨骏虽当政,却素无根基,贾后凶残狡诈,司马诸王虎视眈眈,恐怕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这样想来,我父亲出镇荆州,都督一方,管辖之内任其所为,与别人犯不着干系,又远离了朝廷各派的权谋争斗,反倒更能保全身家呢。” 经过芷馨的这一番排解,石母又惊又喜,喜的是丈夫远离了风暴中心,可以不用每天为他提心吊胆了;惊的是女儿经过在宫中的这许多日,果然见识不凡,跟以前待字闺中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正在高兴之时,忽见婢女来报,说有二位公子来拜。 石老夫人则对那个小婢女斥道:“蠢货!府里他父子两个都不在家,只我们几个后宅内眷,拜个什么?让门客接待一下,打发去就完了。” 小婢女委屈地回道:“门客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那二位公子执意要见主母。门客也说这种婚嫁大事不敢做主,必须要禀知主母。” 婚嫁大事,是婚还是嫁?石崇的妾室众多,子女当然也众多,虽然都不是石老夫人所生的,但她作为一家之内主,这些庶出的子女们的婚姻大事也都必须由她掌管,所以府里偶尔有提亲者并不稀奇。 “是哪二位公子?” “说是夏侯公子和荀公子。” 又是他们?芷馨陡然一惊,立刻变了脸色。 石老夫人当然也猜到了,但她仍装作若无其事一样,走到前面会客。好在二位公子都是晚辈,不必对他们避讳什么。 “施公子的品貌出类拔萃,不用小侄多说,石伯母一定是了解的了。尤其在今年的元正大会上,名声大噪,深得皇上宠信。这次考绩和中正品评俱为上等。吏部授缺,擢升指日可待啊。” “最难得的是施公子与令媛颇有缘分,不光是在元正大会上的配合,就连上巳节,还有那么巧合的机缘呢。” …… 夏侯门和荀宝二人轮番地极力促成着这桩婚姻。石老夫人只是默默地听着,虽然她也认为这是不错的结合,但是看刚才女儿的神态,哪里行得通? “二位贤侄为小女的事煞费苦心,老身甚为感激。只是小女脾气有些古怪,又刚从宫中出来,恐怕还需开导一番。况且婚姻大事,必要用书信跟你远在荆州的石伯父商量一下才行。遂请二位贤侄候些时日吧。” 用话敷衍走了夏侯门和荀宝,石老夫人回到后面。正不知怎样向女儿说,却发现芷馨已经回牡丹园去了。此后一连数日,都没有过来这里。 石老夫人犹豫两日,最终还是决定写信给丈夫,一起参谋一下。让书房写好信,还没等发出去,忽然收到了儿子在荆州那边的来信。展开看了,顿时怒不可遏:“这个逆子,你用什么手段保取富贵我不管,但想要用我女儿的终身来换取,妄想!看来,与施家的这门婚事是非要赶紧促成不可的了。” 这一封来信,将本来犹豫不决的石老夫人变得突然果断起来。她不等芷馨前来,而是马上亲自到牡丹园中去寻芷馨。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二番提亲(2) 芷馨见到母亲亲来,知其所为何事,往日的那股亲切自然的言语全不见了:“阿母要是为女儿的婚事而来,趁早免开尊口吧。” 意料之中的态度,石老夫人并不生气。她慢慢坐在榻上,依旧含着笑意道:“女儿啊,你虽非我亲生,但你凭良心说,我对你如何?” “女儿虽不知天高地厚,但身在石府多年,对比其他众多姊妹,焉不知阿母对我的好呢?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芷馨低头回道。 “既然知道胜似亲生,哪有做阿母的不为女儿着想的呢?儿女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以前我不强迫你,是不想委屈于你。如今在紧要关头,我不得不做这个决定,你必须要嫁给施家!” “这绝不可能!”芷馨态度愈加坚决。 “不嫁?哼——那你就是准备做别人的妾喽?” 芷馨大惊失色:“母亲说什么话,女儿连正妻尚且不愿做,怎肯为人作妾?” “不想作妾的话就答应阿母,赶快应下施家这门亲事。” “还请母亲将话说明白些,这么急不可耐地,实在令女儿糊涂。” “唉!”石母叹了一声,道,“你哥哥想把你送给最与贾皇后有来往的楚王司马玮呢!可那个楚王已有正妻,不是做妾是什么?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赶快嫁到施家。施家虽非司马皇室,但广有家财。施家公子还是个风流倜傥的标致人物,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还没娶正妻呢。” 是不是做女人都要听天由命?还是作为一介寒门出身,始终都不能摆脱命运的捉弄?为什么明明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却一点都不能做主呢?此生不能跟晏哥在一起,我只求孑然终生也不能够吗?那个施公子还是小时候的施得吗?他知道我就是被他嘲弄过的寒门丫头吗?固然不喜欢他,但焉知其他的什么公子会比他好呢? ——可是,这一切跟我与晏哥的生死约定比起来,又算得什么呢?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决不能妥协的。 可她有什么力量抗争呢?石老夫人已经答应了施家,并且要着手预备嫁妆了。看这个意思,只等父亲从荆州回来,肯定就立即成亲的了。 照这样发展下去,以芷馨的贞烈性子,后果似乎只有两条,要么妥协,要么殉情。但朝中突然涌起的政治风波,给芷馨带来了新的转机。 杨骏专权跋扈,狂妄自大,引起了朝中很多人的不满。这些人身份不高,当然兴不起什么风浪,但他们知道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那就是杨家的对头皇后贾南风。 要说贾家与杨家的恩怨,在很早的时候就形成了,只是在杨骏专权之后更加尖锐了。 贾南风当年与太子司马衷住在东宫,她的丈夫作为储君,身边的妃子自然是不少的。虽然明知自己相貌丑陋,但却非常嫉妒凶悍,不许丈夫接触这些妃子。然而司马衷终归是太子,这点便利还是有的。有一次,就使一名妃子怀了身孕。贾南风知道了此事,大为恼火。皇宫里面的女人,为了争宠勾心斗角的大有人在,但一般只是在暗地里耍些手段,具体操作让别人去执行。可这位贾南风却不然,不担心狠,手比心还狠。她找到这名孕妃,直接拿起长戟,向其隆起的孕肚一戳,胎儿随着抽出的大戟一同流出,那位可怜的妃子也同时死于非命。 武帝知道这件事后,怒不可遏,马上就要将贾南风这个太子妃废掉。多亏了皇后杨芷从中求情,说嫉妒乃是女人的天性,太子妃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等年长一些自然就会好了;而且太子妃的父亲贾充乃是大晋的开国功臣,他刚刚亡故,陛下在这个时候将他的女儿废了,岂不是要背上薄情寡义的名声吗? 经过杨芷的艰难劝说,终于保住了贾南风太子妃的地位。但在私下的时候,作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长,杨芷这个名义上的婆母对这个儿媳妇曾十分严厉地狠狠训诫了数次,而对自己怎样极力挽救于她却只字未提。以至于贾南风根本不知道杨芷对她的好,反而怀疑自己差点被废掉是杨芷的主意呢。由此便怀上了嫉恨。 以前虽存在矛盾,但却只限于后宫,大可看作是婆媳关系,家事。可如今却上升到两个阵营你死我活的朝权之争了。 贾南风早就想着除掉杨家,只是杨家掌握大权,自己势单力薄,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现在有人主动来预谋,哪能不响应?可单凭朝中的这几个亲信完全不能撼动杨家,必须要有外援才行,于是就制定了一个里应外合的策略。 在皇宫内部,先是散布谣言,说杨骏有谋反的迹象,并让皇上司马衷也有所耳闻。只是制造点气氛,时机还不成熟,不敢大造声势。 之后就要求助外援了。外援的选择非常重要,必须是有实力且深恨杨骏的人才行。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司马亮因为争夺辅政权的原因,被杨骏排挤出了京师,从而跟杨骏结下了怨,当然恨杨骏;实力方面,司马亮乃是当今皇上的叔祖,司马昭的四弟,在宗室中年龄最大、辈份最高,且手中掌握着一定的兵权,只要他肯出马,就没有任何悬念了。 贾南风派人暗中联络司马亮。可这位皇叔祖对此完全没有兴趣,而是认为:杨骏这么跋扈凶暴,是自取灭亡,嚣张不了多久,根本不足以忧虑。司马亮虽然年高,但自恃能熬得过杨骏。况且发起政变总归是名声不大好听,还带有一定风险,何苦呢? 最重要的一步却撞了南墙,贾南风一伙的士气不免受到了影响。但她们不灰心,继续联络其他外援。终究有几家王乐意响应,最积极的就是司马炎的第五个儿子、当今皇上的五弟,楚王司马玮。司马玮虽然才年方二十,但少年果敢,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另有一个助手,是当今皇上的远房叔叔,东安公司马繇。 司马玮不光被封为楚王,还是镇南将军,手下有不少人马。有了司马玮的支持,贾南风的腰杆子一下就硬起来了。事不宜迟,马上跑到皇上面前告发杨骏要谋反。司马衷虽然有点半信半疑,可他哪里斗得过自己的这个夜叉老婆,何况又有旁人的添油加醋。于是稀里糊涂地就写下了废掉杨骏的诏书。 贾党得了诏书,马上带兵去收伏杨骏。杨骏的亲信当然也不少,这么大的事情,哪能没有耳闻?但他完全没有预示到事情的严重性。刚刚闻知兵变的苗头,就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以维护太子司马遹的名义起兵反抗。他自身就有不少人马,再加上东宫太子的兵力,完全可以抵御敌人。可这位太国丈别看平日作威作福,在突发大事方面却畏首畏尾。 司马衷的本意是先废掉杨骏,但这些人到了杨府直接大开杀戒。由于杨骏的放弃抵抗,不但杨家被直接灭了三族,还连累其亲党数千人惨遭屠戮。最后只剩下一人没敢妄动,就是太后杨芷。贾南风当然不想放过她,建议司马衷将太后一并杀了。杨芷乃是司马衷的姨母,名义上的母后。也许是亲情使然,司马衷这次总算没有听从贾南风的摆布,留了杨芷一条性命,但太后的名号被废,并囚禁到西北角的一座皇室监狱——金墉城去了。 杨芷万万没想到,自己曾经救过的这个丑女人竟害了自己满门。如今大势已去,除了痛苦哀嚎,还能怎么样呢? 当年,晋室先祖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都是用政敌的血来奠定的大晋的根基,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血雨腥风。司马炎却跟他的嗜血成性的父祖们不同,不光是因为其前辈已经替他铺好了道路,其本身的脾性也是宇量宽厚,平易仁和,所以终武帝一朝,都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诛杀事件。可是才仅仅安详了二十几年,腥风血雨又被掀了起来。 杨骏被诛,昔日的那些对头们都扬眉吐气起来。朝中没有了辅政大臣。这时候,那位静观其变的皇叔祖汝南王司马亮却捡了一个大现成,被请进朝中辅政,进封为太宰。一同辅政的还有另一位元老,就是那位仅存的异姓开国元勋太保卫瓘。楚王司马玮在此次行动中起了决定作用,当然不愿离开朝廷,被进封为卫将军。他居功自傲,年少轻狂,又是当今皇帝的至亲血脉,于是便开始在朝中作威作福起来。 这次政变,震惊朝野。芷馨也很快得知了消息。自己本来就是因为杨家的排挤而被迫出宫的,又因为出了宫来,才有了被逼迫成亲的事情。如今杨党灭了,自己赶快想办法还进宫去,只要进了宫,别人就奈何不了我了。主意打定,她马上派人进宫去找永安公主帮忙,却没想到永安公主早把她的事给办妥了。 永安公主知道芷馨的年龄也不小了,虽然不舍得她出宫,但女孩家毕竟终身大事最要紧,哪能耽误人家?直到听说了她被逼婚的消息,才明白了芷馨的内心想法。于是不等芷馨知会,自己就向贾皇后求情,恳请芷馨进宫继续做后宫女博士。贾南风一听是自己的亲党石崇的女儿,焉有不同意之理?当即就应允了。 就这样,芷馨又得以摆脱强迫,安安稳稳地做起了自己的女博士。如同脱网的鸟儿飞入了深林,无论母亲、哥哥、施家、什么皇室,任何人也奈何她不得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五章 再次入宫(1) 芷馨满怀欣喜回到宫中,弯弯转转,还是原来的路径、原来的殿宇,但却感觉有那么几丝凄婉。 原来,先帝司马炎是个比较好色的皇帝,其后宫中的宫人多达万余,其中就包括从江南吴国运回来的五千姬妾。可在司马炎驾崩之后,这些宫人大多都被遣散了。夜叉皇后贾南风可不比先皇后杨芷的那般大度,她焉能允许丈夫像先帝那样享受艳福?先前的旧人遣散,却没有后续的填补进来,宫中当然冷清了不少。再加上司马衷登基、入主中宫之后,把他原先东宫太子府的一干人也都迁了过来。高大巍峨的宫殿,要么空闲着,要么改换了主人,所以令芷馨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永安公主早就翘首期盼地迎接着,见芷馨带着春兰和芍药来了,就忙上前拉住芷馨的手,喜笑连连,开玩笑道:“你这个老大不小的女人,既然出去了,又有一个好人家相求,你不赶紧嫁了,享受‘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快乐,偏偏又回来,难道还没被宫墙圈豢够吗?” 芷馨听了,亦开玩笑道:“我要是真的‘宜其室家’,恐怕公主会伤心呢!” “我伤什么心,咱们虽然师徒一场,但终归要散的。何况我父皇已死,我还能在宫里待多久?” “不是那个伤心。”春兰在旁抿嘴笑道,“公主可知道向我家博士求亲的是谁呢?就是你仰慕的施公子啊!” “又是他?”永安公主的脸色腾地红了。虽然她希望芷馨有个好归宿,虽然施比玉跟自己完全没有半点关系,但不知怎的,她就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愿意。现在她觉得,自己帮助芷馨重返宫中是多么正确的决定啊。可是嘴上却违心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回到原先的下处,自有几名宫女帮着春兰和芍药设置床帐铺盖,摆放箱笼妆奁之类。一切收拾停当,永安公主拉着芷馨的手道:“难得你来了,我今天为你接风怎么样?” “才几步的路程,不必了吧。”芷馨婉拒道。 “怎么不必?我都闷了几个月了。我再派人去请珍馐令。自从上巳节之后,我还没怎么见过他呢。” 由于杨太后被囚禁去了金墉城,小默现在只负责皇上司马衷和皇后贾南风的肴馔。减少了三分之一的工作量,她当然觉得更轻松,接到公主的召唤,没多时便赶了过来。见了芷馨,笑道:“馨博士,你又回来了,这下好了,公主总不至于那么冷清了。”忽想起上巳节那天争酒觞的事来,就有点不好意思。芷馨也低下了头。 宫女设置三张小食案,三张席子,摆上一些酒肴。永安公主居中,令她们两个在下首分别对面而坐,听她二人言语,忽对二人说道:“你们怎么还称我为公主呢?” 小默和芷馨互相对望了一眼,不解其意地道:“难道非要加上你的封号‘永安’二字不成?公主,你这就有点傲娇了啊。” 永安公主被这二人气笑:“‘永安’不过是个封号而已,在你们面前,我哪能那么虚荣?你二人跟我说话,怎么方便怎么来,不拘礼法。非但‘永安’可以不加,就是‘你’、‘我’这样直呼也都无妨。唯独‘公主’二字不能再叫了。” 小默惊讶道:“我在宫中听闻过,有些皇子、公主等皇室成员犯了罪,有可能会被剥夺封号和爵位的,但终究还是皇上的子女,从没听说连‘皇子’、‘公主’的称号也一起剥夺的啊。比如公主你犯了罪,永安邑的封地可能会被皇上收回,‘永安’这两个字可能被剥夺,但‘公主’这两个字永远不可能被剥夺啊?难道犯了罪就不是皇上的女儿了吗?” 永安公主大笑道:“问题就在于此啊。皇上的女儿才叫公主。可现在做皇上的已经不是我的父皇,而是我的哥哥,所以你们应该叫我长公主才对。” 芷馨这才恍然大悟:“是啊。确实应该改口了。这真的不是长公主矫情。宫廷之中人数众多,如果乱叫,岂不是乱了辈分?现在被称作公主的,应该是你的侄女辈才对。” 小默却自言自语地唠叨着:“先皇在世的时候你就是公主,你皇兄登基了你就升为长公主,那么等你侄儿有一天再做了皇帝,你又该怎么称呼?” “当然也有称呼,叫大长公主。不过,虽然称呼上显得更尊重了一些,但做公主多好啊,有亲父母罩着;真要到了皇兄、皇侄做皇帝的时候,谁还真把什么长公主、大长公主当回事吗?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这些长公主辈的姊妹们在这里也是待不久的了。”说到这里,永安长公主大有哀伤之态。 芷馨当然理解,虽然贾皇后现在不至于为难她们,但是也不可能有多受待见。就好比自己,在石府里受到如此优宠,若哪一天老夫人没了,自己还算个什么? 正在想着,忽听小默劝慰道:“这有什么可忧心的,不过是早些嫁人罢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洛阳城我认识不少公侯人家,到时候就稍稍留点意,帮你寻一个好的,有什么难的?” 芷馨听罢咯咯一笑:“何必留意别人。珍馐令难道忘了长公主的仰慕对象吗?” 小默心领神会:“哦,知道,知道。说起来,咱们的长公主也没白仰慕一场。曲水流觞之时,施公子的酒觞偏偏就停在长公主的面前,这也算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了。” 本来,永安长公主曾经因为曲水流觞中自己跟施比玉的那点缘分欣喜了好多日,但在今天得知施家二番求亲于芷馨,就很觉得不自在。“谁说要嫁人了?我好心请你们喝酒,你们却开我的玩笑,每人先罚一大盏。” 因想起刚才所见的凄凉,几盏酒下肚之后,话题自然就谈到宫中所发生的贾南风诛杀杨氏一族的变故来。小默和永安长公主便绘声绘色地给芷馨讲起那天的严重事态,什么全城戒严啦,喊杀震天啦。芷馨刚开始觉得她们说话有些夸张成分,但闻听只当夜就捉拿并诛杀了三千人,不由地为之唏嘘不已。 第二日,当然要先去拜见皇后贾南风。在宫门外恭候了多时,却不见召见。永安长公主便拉着芷馨要走,芷馨忙挣脱道:“既然来了,皇后还没召见,怎么能随便就走了呢?小心被治个不敬之罪。” “你放心吧,不会的。这个时候了还将宫门紧闭着,八成是里面有人。我们就等从玉叶馆散了之后再来吧。” 芷馨不明白:“里面有人?皇后的寝宫除了皇上,还能有什么人?” “你出宫了几个月,也许还没听说过什么绯闻。我跟你说吧——我的这位皇嫂喜欢美男。” “啊?!”芷馨着实被吓了一跳,“怎么会?她可是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啊,怎么可能嘛?” 永安忙将芷馨拉着走出了老远,才道:“其实都是宫中传说的,谁也没有亲见,不过也不是没可能。此事没有一点影子,谁也不敢乱说。” 两个人到了玉叶馆,早有几位得到消息的公主、长公主、妃子们都在馆中候着。芷馨一一跟她们见了礼。这些人中,有很多新面孔,也有一部分熟人。当中就有一个温文端庄的中年妃子,永安长公主欢喜地叫道:“谢皇嫂,听说你回来好些时了,怎么一直不见?” “呃……我这个身份,可不敢领受‘皇嫂’这个称呼。” 此人就是现太子司马遹的生母谢玖。司马遹早前被封为广陵王,由于在宫中受到贾南风的压制,谢玖也干脆出宫跟随儿子到广陵封地去。如今司马遹被册封为太子了,当然就不能还待在封地,而是必须住在东宫太子府,每天作为储君培养着。谢玖最早是司马炎宫里的才人,因司马炎唯恐儿子司马衷不懂床帏之事,便送其到东宫,又因受贾南风的嫉妒,又被赶回西宫。如今自己的儿子做了太子,应该说是苦尽甘来了,谁知却只被晋升为淑媛,比起妃、嫔之类的称号,地位相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蛮横的贾南风更不允许谢玖跟儿子司马遹相见。将她另行安排在一处,既见不到儿子,更不能接近皇上,这种日子简直比打入冷宫还要苦闷。 但她不喜欢随便跟别人讲述自己的境遇,礼节性地笑了笑,道:“宫里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心里乱,也不想出来。” 贾南风欺凌谢玖的事,芷馨以前就听说过,她当然能理解谢玖的苦楚,于是就比对待别人多了一份热情:“淑媛殿下,既然对《诗经》有兴趣,有空就请常来,聊以解闷。” 谢玖听了这个称呼受宠若惊:“馨博士言重了,我算个什么,千万不要称什么‘殿下’,可不敢当。若喜欢,就叫我声淑媛也就罢了。” 芷馨笑着点点头道:“也好吧。” 自从武帝驾崩,太子登基,到杨太后被废,后宫新人换旧人,再加上自己被出离皇宫数月,再重新回到这里,面对座无虚席的玉叶馆,芷馨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讲起。 永安长公主看了看四周道:“今天的玉叶馆就如同民间的书院一样,送走了一批,又来了新一批。既然这么多的新人,以前讲的又中断了好几个月,我看就不如从第一篇开始讲的为好,这样还能更全面一些,免的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听起来容易迷惑。” 大家也都赞同。于是便从第一篇《关雎》讲起。芷馨讲《诗经》是出了名的,既透彻又有新意,还不像外面那些老腐儒那样死板,因此更适合女孩子们听。这些新来的哪里领受过这个魅力,都听得如痴如醉,就连永安长公主等那些往日常客,也都津津有味地,百听不厌。 当天讲完了诗,就跟随永安长公主又回到贾皇后的寝宫,此时宫门已经开了。两个人等在门外,不一会儿就有人来传召。走了进去,永安长公主先对贾皇后施了礼,并介绍道:“皇后殿下,这位就是玉叶馆的《诗经》博士。” 芷馨倒身拜伏。 贾南风早听说过芷馨相貌出众,才学过人,今天正好一见。于是便命:“起身吧。” 芷馨缓缓站起来,侍立一旁,但依旧眼观鼻,鼻观口,不敢抬起眼睛。 “你就是石侍中的女儿。” “正是。” “叫什么名字?” 芷馨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杨皇后刚刚被废,并没有死,自己怎么忍心不为她避讳一点呢?“请皇后恕罪,因妾之名字犯了皇太后的讳,所以不敢说出口。” 一声阴冷的狂笑:“如今的宫里,只有我这个皇后,哪还有什么皇太后?皇太后已经变成了庶人,还避讳什么?但说无妨!” “呃……石芷馨。”芷馨顿了顿,无奈之下,只好将名字说了出来。 这下贾南风满意了,点头道:“嗯,石芷馨。好一个标致的美人!”她又将芷馨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听说你非常精通《毛诗》是不是?” “略晓一二。” “哦,那我问你,《毛诗》中有很多的美女……” “多得不胜枚举,比如,‘肤如凝脂,手如柔荑’、‘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没等芷馨说,永安长公主就先卖弄起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再次入宫(2) 贾南风并不理会她,继续问芷馨道:“有很多美女,也必定有很多美男,馨博士可喜欢美男?” 芷馨万没想到贾南风会问这种话,一下把脸弄得通红,只顾低头不语。 “哈哈哈……一句笑谈而已,馨博士不要当真。本宫今天不想听美女的诗,只想知道《毛诗》中是怎么写美男的呢? 芷馨顿了一顿,并不是因为想不起关于美男的诗,而是觉得贾皇后的问题实在有失体统。 “《诗经》中也不乏写美男的诗句,比如,‘彼其之子,美无度’、‘硕人俣俣,公庭万舞’、‘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猗嗟昌兮,颀而长兮’……” 贾南风貌似并非随便问问,而是一句一句地认真听了下去,“很好,很好,馨博士冰雪聪明,我很满意,你往后就留在宫中,一心一意地教书。但宫中人口庞杂,切不可理会那些娼妇们的流言蜚语。” 刚说到这里,忽听宫女禀道:“珍馐令来献果糕。”果然见小默领着两名小宦官,各捧着一个小食盒进来。因当着贾南风的面,她二人与小默只互相微笑了一下,并没说话。小默将果糕奉上,贾南风便吃了起来。 趁着这个时候,芷馨才敢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只见这位皇后长着粗短的身量,一张青黑青黑的面皮,本就十分粗鄙的五官,眉毛上面还有一个疵痕。若不是这一身雍容华贵的行头,扔在奴婢堆里也是最末一等,真是丑出了历代皇后的最高点。虽然对于这位皇后的丑已经有所耳闻,但今一亲见,还是令芷馨吃了一惊。当今陛下是造了什么孽,居然娶了这么一位皇后,性情妒酷一点也就罢了,偏偏又生的这副皮囊,怎么宠幸得下去? 正想着,有宫女进来,小声通禀贾南风道:“楚王府来人了。” 贾南风听罢,摆摆手示意将果糕撤下,又环顾了一下芷馨、小默、永安长公主三人。三人会意,知其要下逐客令,都分别告退出来。 芷馨、永安长公主二人自回去休息,小默领着两名小宦官往珍馐署走。走到一半,忽想起给贾皇后送的两盒果糕中,有一盒还纹丝未动。贾皇后又急着打发她们出来,这么一忙乱,就直接拿了回来。 “那个丑婆娘有鬼事,真是合该我舒大哥有造化!”想到这里,小默笑了笑,就把那盒果糕从小宦官手里捧了过来,道:“这果糕乃是我最新配置的,费了我好多心思,只是陛下还没有尝到。你们就先回去,我呢,则到别的妃子的寝宫寻陛下去。” 那两名小宦官道:“署令说得极是,只是署令只管前面带路即可,捧盒的差事还是由我们来做吧。”说着,就要来接盒子。 小默暗道:这两个傻东西,心眼怎么这么直呢?必要将他们打发了才行。“呃……寻找皇上的事我自己去就行了,皇宫这么大,一时半会也不一定能找见。你们且先回去,告诉阿丙,将晚上宵夜的食材准备好了,等我回去就做。” 两人这才答应着去了。小默见他们走远,方放心地直奔尚书台廨馆而来。 杨骏辅政的这几个月,纲纪紊乱,赏罚失平,朝野上下怨声载道。贾南风和司马玮诛灭杨骏的事件,虽然给朝廷造成了很大的震荡,但换来了司马亮和卫瓘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执政,也算是弊中有利了。 司马衷完全没有他父亲的执政能力,是个什么事都拿不起来的主,这样一来,朝廷政事的处理就完全靠辅政者的能力了。司马亮和卫瓘两名执政者一个通达政事,一个刚直公正,比起前辅政大臣杨骏来要好得多。大环境好了,大事决策得公平得体,尚书台等所有处理具体事务的部门自然也可以省心省力。 如今政治清明了,舒晏自然也是乐见的。忧郁了多日,今天心情好,便打算跟其他的几个小郎官们踢蹴鞠去。出了门口,刚要关门,就见小默笑嘻嘻地走来,手里还捧着一个食盒。 “舒大哥,你干什么去?” “没什么正经事,我们几人约好去蹴鞠,你去不去?” 小默暗想道:蹴鞠就是你推我、我拦你的,免不了身体接触,我哪能跟他们一起混玩?何况男人的筋骨硬得很,碰在我身上怎么受得了?于是就道:“蹴什么鞠,那玩意那么野蛮,还很容易摔跤,有什么好的?快别去,我跟你说说话,顺便还给你带来好吃的了。这可是皇上都没吃过的,就给你带来了。” 舒晏将门推开,刚要请小默进来,听见这话,当即将他拦在门外,道:“皇上都还没吃,你怎么敢私自拿给我?简直太胡闹了,赶紧拿回去!” 小默自知自己说走了嘴,只能支吾道:“其实皇后已经吃过了,皇上又不知道在哪里,而且这果糕只有趁新鲜才最好吃!” “你都忘了你自己的本分了,珍馐署本来就是专门伺候皇上御膳的,你把皇上都丢下了,算怎么回事?” 看着舒晏一脸严肃,小默依旧笑嘻嘻地道:“其实有皇后就够了,当今皇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一个摆设,不用在乎他的……” 舒晏原本还是心平气和的,听了这话,立刻怒起道:“姜小默!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叛逆的话来?当今陛下确实有些平平庸庸,威望不及先帝的一角,可是既然知道如此,我们做臣子的就更应该加倍拥护才是。如果人人都学那些奸佞不忠之徒,在言语上面就对皇上不敬,以后陛下的威严岂不是更每况愈下了吗?” 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并非小默本意,她也觉得委屈:“这话虽然不对,可也不能怪我啊,首先从皇后开始就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甚至……唉,总之在宫里,皇上的地位还不如皇后呢。” “甚至什么?”小默向来快人快语,如今将话只说一半,必定有缘故的,于是舒晏追问道。 小默趁空钻进门去,将食盒放在案上,笑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先把果糕吃了再说。” 舒晏当然不肯。 “哪怕就吃一点,然后我再给皇上送去,切成小块,任谁也看不出来。”小默不管舒晏同不同意,就拿起刀具,打开食盒准备去切。 刚打开盒子,握刀的这只手的手腕就被另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饶是小默并不纤弱,可就是丝毫动弹不得。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与其做无谓的反抗,还不如顺从。无论是品德还是体力方面,在舒晏面前,桀骜不驯的小默拜服得彻彻底底,心甘情愿。 “啊。”小默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 舒晏也跟随他的目光望向食盒,露出轻松一笑,放心地把手松开了。开玩笑地道:“你不会是在故意考验我吧?” “怎么会这样?真该死。”小默望着被贾南风吃的只剩下残渣的食盒,懊恼地道,“我是真的想把陛下的那份拿给你的,谁知竟然弄错了。不过也好,这不正是你所愿意的结果吗?” “最好不过。”折腾了半天,舒晏这才请小默坐下,神态恢复平和,又端给他一杯清茶,笑盈盈地道,“你刚才闪烁其词,要说什么的?” “呃……”以小默的性格,居然顿了一下,“这位贾皇后她……与人私通。” “什么?有这等事?”舒晏惊得瞪直了眼睛。 小默早就料到了,像舒晏这么赤胆忠心的人对于这等后宫第一丑事当然难以接受。“不光是你,任谁听见这个会不惊讶呢?本该母仪天下、做天下所有女人表率的皇后居然与人私通。廉耻道德沦丧到什么地步?” “以前也曾有所耳闻,只是不敢相信。可惜先帝英明一世,在择定承嗣者方面却如此糊涂,不但错定了太子,还误选了这么一个女人做太子妃!”舒晏叹息道。 “要是单单有伦常之事也就罢了,这个皇后还野心勃勃,干预政事。杨家被灭,其实就是贾皇后的主谋。” “唉。”舒晏又黯然道,“想不到先帝驾崩才短短数月,朝廷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曾经威风凛凛、大权在握的杨家,居然被灭了满门,就连一向慈善的杨太后也被废到金墉城,真是旦夕祸福啊。只是杨家虽然无德,却也太被冤屈,太惨了。” “杨骏谋反,那可是第一等的大罪,怎么说冤屈呢?” “那不过是贾皇后为了铲除杨家的谗蔑之词罢了。自古凡是预夺天下者,都是着眼于千秋万代的,没有人为了仅仅自己一代的风光,而冒天下之大不韪。杨骏虽然存在霸权,但他只有女儿,没有子嗣。他不会傻到冒着灭族的风险把自己的外孙的皇位篡夺了,然后若干年后再拱手让给他人的。” 小默这才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杨家做了贾家的俎上肉了?” 舒晏点点头:“好在杨家这个眼中钉已除,贾皇后即便再凶狡,也总该息事了吧。” “当然了,杨太后已废,她独掌整个后宫,皇上又对她敬畏三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剩下的就是肆意享乐了,美食、美男、美服——亏她那副黑丑的皮囊!” “但是这些天,她经常跟楚王府有来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默又补充道。 “这次诛杨骏,就是楚王与贾皇后合谋的结果,不过更多的是贾后利用了楚王,他们当然会有交集。而且现在是汝南王和卫公两人共辅朝政,两位元老非常看不惯楚王的狂妄专行和贾后的狡诈凶孽,所以,他们团结起来共同对付两位元老也是有可能的。” “说起楚王,我倒想起一事来。”小默斜眸着舒晏,“是有关馨博士的,要不要听?” 舒晏突然想起曲水流觞的事,小默曾经打趣过自己,便不自在地道:“说不说在你,我无所谓。” “就冲曲水流觞中的那么巧合,我就跟你说说吧。馨博士受她父亲的连累一度被贬出后宫,本来年纪也不小了,就该趁着出宫找个人家嫁了。况且如此大美人,哪能没人惦记?由是求亲者甚多,其中就包括你的同乡施比玉。同时,她的哥哥石大公子又想巴结宗室,想把她送给颇具实力的楚王做妾。” “有如此事?后来怎么样呢?” “怎么,你很着急吗?”小默看了舒晏一眼,笑了笑,继续道,“可馨博士却非常执拗,死活不肯嫁人。正在为难之际,恰好宫里变了天,她便暗中托了永安长公主,如今又回到宫里来了。” “回到宫里,当然可以躲过其他人,但楚王那一关恐怕难过吧?” “这就完全看贾后的态度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七章 陟黜幽明(1) 舒晏突然很莫名其妙,那个馨博士跟自己没任何相关,人家嫁不嫁谁有我什么事?可却情不自禁地为她担心。于是认为,贾后跟司马玮的串通必没什么好事,进而又担心起司马亮和卫瓘来。 担心别人都是多余,卫公可是自己的老上司,对自己又很不错,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必要告知一下才好。 于是在小默走后,舒晏就来到卫瓘的太保府上。这些三公大臣的府上,朝廷都给设有一整套的家臣。别看是家臣,有的甚至秩禄千石,比舒晏还高三个级别。舒晏来到府门前,不敢冒失,恭恭敬敬地与门上人见礼。门上人认识舒晏,亦不敢怠慢,进去禀报。卫瓘听说是自己的得力手下来拜,即刻传令进来。 舒晏先施了礼,卫瓘便让舒晏坐下,献上茶来。舒晏因为自己身份低微,向来不轻易造访这样的府邸。卫瓘也知道他是有事而来,闲聊几句就问道:“舒郎轻易不肯登门,此来莫非有事?” 这一句话却令舒晏语塞,自己明明是来提醒卫公防范贾后和楚王的,可那只是凭空猜测。怎能据此而胡言贾后和楚王有阴谋? 卫瓘看舒晏吞吞吐吐的,心中揣度他的心思,哈哈笑道:“舒郎不必为难。老夫知你来意。” “哦?明公莫非也揣测到了?” “那当然。你必是因为中正考绩的事而来。如今吏部授官在即,而你的品第被中正评得过低了,才五品。擢升无望。以前杨骏辅政,你不想让我为难,现在知我掌权,所以想求我照应照应对否?” 对方完全领会错了自己的来意,这令舒晏尴尬不已,“风马牛不相及。明公,小郎完全不敢有那个意思。” “诶,不必难为情。此乃官场常事。尤其是你这样的寒门出身,背后没势力,在仕途上更不容易,若一切循规蹈矩,恐怕一辈子都难出头。我已经为你想好了两个出路,你自己选择:一是继续留在尚书台。虽然我现在不领尚书台,但只要我知会一声,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二是到我太保府上来。我的太保府上缺一名司马,也是朝廷命官,秩禄千石,比你的四百石要高得多。如果你想继续留在尚书台,那就就地提拔你为尚书左丞。尚书左丞俸禄不高,且事务繁多,但毕竟是总览政务,能得到更多的历练。你到底是想多得历练还是想多拿俸禄?” “都不是,其实我是……”话到此处,舒晏也不得不将自己的真实来意说明了,然后又道,“贾后阴险,楚王擅杀,二者联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杨骏就是前车之鉴,明公不得不防啊。” “贾、杨两家素有仇隙,杨骏又专横跋扈,其被诛戮也在意料之中。我与他不可相提并论。”卫瓘不以为然地道。 “公自认与人无仇,可别人未必不视明公为眼中钉呢。此次汝南王奏请诸王归藩,很令诸王怨恨。朝中大臣没有一个敢表态赞成的,唯独明公支持,本是公直之言,无意之中却得罪了宗室诸王;还有,当初先帝在位的时候,关于立储一事,公一直是站在齐王一边的。尤其在一次御宴之上,公趁着酒意,手抚天子宝座,说出‘此座可惜’的话来,明显就是对立太子当储君的不满,这哪能不引起贾后的记恨?” 谁知卫瓘听完舒晏的话,先是略有所思,后又朗然一笑道:“我与汝南王位居宰辅,且光明坦荡,纵然楚王、贾后狼狈为奸,又能奈我何?” “楚王现在被晋升为卫将军,手握禁卫大权。他若真跟贾皇后联合,两位元老恐怕也不得不有所忌惮了。” “大可不必。老夫与汝南王作为辅政大臣,朝廷政令诏命都必亲问,任谁若有什么动作,也必先经过我二人之手。贾后、楚王即便再奸佞,也不敢不经过皇上就擅自把辅政大臣怎么样。”卫瓘依旧不以为意,话题最后又转到舒晏的仕途上,“老夫的事就不烦你挂念了,你回去之后还是好好考虑考虑你自己的选择,快快回复于我。那两个职位不少人惦记着呢,不宜耽搁!” 废了半天唇舌,无功而返。舒晏回到廨馆,自想道:自己莫非是杯弓蛇影了?贾后与楚王也许只是平平常常的交往而已?若真如此,自己就太小题大做了。而对于前途,说实话,他还真没仔细考虑过,更没想过通过什么不仗义的手段获得。可如今现成的道路已铺成,他也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下了。只是还未容得他考虑,朝廷就又发生了更大的变故。 果然,事实印证了舒晏的担心。贾后确实是在谋划大阴谋,而且再次利用了司马玮。 虽然除掉了杨骏,但如今的朝中却依然是三足鼎立:太宰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为一足、皇后贾家一党为一足、楚王司马玮和东安公司马繇为一足。贾南风等于是面对着两股势力,且都是司马家宗室。但所有人都低估了贾南风的野心和能力,她利用那两方的嫌隙,成功地将他们双双诛灭。 楚王司马玮年轻任诞,又仗着诛杨骏的大功,在朝中更加的肆无忌惮。他虽然没有辅政大权,却好擅杀立威刑,而且他是先帝的亲儿子,在诸王之中,属于血脉最亲、最正统的宗室,所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作为皇叔祖的司马亮很看不惯这个小侄孙,但又很忌惮他。于是就跟卫瓘商议,先将他的帮手东安公司马繇远调到东北的带方郡去,之后又奏请皇上,诏令包括司马玮在内的诸王都回到各自的藩国去。把诸王赶回封国去的政策在司马炎在位的时候就实行过,但却并不那么顺利。如今换了庸碌的司马衷在位,就更加阻力重重了,由是引起了诸王的反感。 往往三足鼎立之时,为了保存自身,都是实力较弱的两方联合,共同去对付实力最强的一方,比如三国时的吴蜀联合共同抗曹。贾南风当然知道,如今朝中的三股势力中,要属司马亮和卫瓘最强,自己和司马玮较弱。必要联合司马玮除掉司马亮和卫瓘,剩下司马玮这个年轻鲁莽的小叔子,就比较好对付了。 可是,想要除掉司马亮和卫瓘谈何容易?辅政大臣位高权重,皇帝之下,掌控整个朝政,污蔑一般的小过失根本就动摇他们不得。要想扳倒辅政大臣,最有效的策略就是直接给他们安上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这可是皇权时代的第一条大罪。33 杨骏就是被污蔑的谋反罪名,但这次与杨骏不同,贾南风为司马亮和卫瓘安排的罪名是“欲行废立之事”,也就是废掉现任皇帝,另立新皇。 历史上,权臣搞废立之事并不稀奇,尤其是像本朝这样的愚昧皇帝,辅政大臣要对之废立,其可信度听起来自然更大些。当司马衷听到自己的丑老婆对自己说,有人要另立新皇的时候,完全没有能力辨别真假,当即就写下了废掉司马亮和卫瓘诏书。 贾南风连夜就派黄门侍者将诏书下达给司马玮。司马玮事先还并不知道,当他拿到诏书的时候,自然地犹豫了一下,因为执行的对象毕竟是首辅大臣,万一弄错了可非同小可。于是便想去找皇上哥哥核实一下再行动。黄门侍者哪能容他耽搁,就对他说,此事事关重大,千万耽搁不得,而且皇上给你下的是密诏,你若是来回一折腾,肯定会泄露了机密,大事就办不成了。 司马玮想想也是,自己本来就想除掉皇叔祖和卫瓘二人,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还犹豫什么?他原就是个喜好冒险的人,此刻更下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与其废掉他们,然后又要经过审问、又要辩驳的,麻烦,没那耐性,还不如直接杀了痛快。于是他便做了最致命的一件荒唐事——擅自杀害二位元老。 贾南风知道,以司马玮自身的实力完全不是司马亮和卫瓘的对手,于是事先为他考虑好了助手,乃是他的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淮南王司马允、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此三王分别带兵封锁皇宫诸门,互相呼应。 即便是如此,以司马亮大司马的身份来讲,还是有变被动为主动的可能的。可这位皇叔祖却拿出一副赤胆忠心、问心无愧的姿态来。面对登墙而入的虎狼之兵,还在天真地质问:“我对皇上完全没有二心,为什么要收我?你们既然说是奉皇上的诏书而来,那就先把诏书拿出来我看!”对方当然拿不出真正的诛杀诏书来。于是手下人就劝他道:“看此情形,这必是他们的阴谋无疑了,现在府中俊杰如林,若拼力一战,完全有胜算的可能。”司马亮却仍不愿反抗,大义凛然地献出了自己的性命,换取了自己的名节。 同样命运的,还有太保卫瓘。枉费舒晏的一番劝谏,此时的他依旧执迷不悟。面对持刀戟闯入府中的兵将,手下人都纷纷劝他,应该一边用兵抵挡,一边表奏朝廷,将事实弄清楚了之后再说。可卫瓘却也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认为不过是跟这些人走一趟,等见了皇上一切都会说清楚的。他哪里知道,对方的手段歹毒至极,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连同家人统统被当场杀戮。只有当时不在家的两个孙子幸免于难,其中一个就是与潘安并列的,号称四大美男之一的卫玠。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陟黜幽明(2) 司马亮和卫瓘被解决掉了之后,贾南风当然更不能留着司马玮这个危险人物。当司马玮以为又是立了大功一件的时候,却被突然冠以“楚王矫诏,擅杀辅政大臣”的罪名,殿中将军当场将他拿下。此时的他才彻底明白,自己轰轰烈烈地发动了两次政变,杀了三位辅政大臣,做了这么多别人不敢做的大事,到头来不过是充当了贾南风的一把刀而已,自己连一天辅政大权都没掌握,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且更屈的是,好歹杨骏、司马亮、卫瓘都已是花甲、古稀之年,不过是早死了几年而已,而他自己才刚刚二十一岁。 从武帝司马炎驾崩到如今,贾南风只用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就解决掉了所有的对手,彻底地掌握了朝廷的大权。 任何职位都需要有能力的人去为之,更何况是掌握着整个天下命运的皇帝?天子必须是龙中之龙,可司马衷却是龙中之虫。他完全没有任何的主政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为争夺朝权尔虞我诈,不择手段地使出各种阴谋,使朝政乱了又乱,不但连累了数千人无辜的性命,更涣散了所有臣民百姓的凝聚力。刚刚迈向繁荣安定之路不久的大晋,不可避免地又要转向混乱衰败。 不过这只是政治上的衰败,还尚没有波及到经济生活方面。老百姓们,还有在政治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的士族豪门,依旧按着自己的轨迹衣食住行着。 贾南风掌权后,也像杨骏一样,排除异己,提拔了不少自己的族人和宗亲,如自己妹妹的儿子贾谧为散骑常侍,王戎为中书令加光禄大夫,领吏部尚书如故。 施惠看出时事已成定局,短时间内没有人能够撼动贾南风的地位,便摆出一副鞠躬尽瘁、愿效犬马的态度来。乱局初定,他当然也想趁着这个机会让自己和儿子向上爬一爬。因王戎现在朝中很是得意,又是他夫人的同族兄,所以此事必要先向他通融一下。 于是便去拜访这位大舅哥,先替儿子求了。王戎现在虽然身为中书系统的长官,但依然兼任着吏部尚书,掌握着仕人选拔。他听了施惠的诉求,当即道:“贤甥的事很容易。他现任秘书郎,可以就地擢升,选拔其为秘书丞。” 对方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施惠心中欢喜,又接着开口求自己的事。无非就是“自己年龄渐大,一直任个散骑、杂号将军什么的也不是那么回事,总要某一个正经一点的官职才好。”之类的话。 王戎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如今列卿之中正巧有一个缺位,你若愿意,就替你争取争取。” 晋时朝廷官员设置,在不考虑太傅、开府仪同三司等荣耀加官及各带兵将军之外,掌握实权的基本还是沿袭前朝的三公九卿制。三公分别为司徒、太尉和司空,分别掌管人事、军事和工事。九卿是掌握具体实权的九大部门,分别是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太常是礼官,主要是主持祭祀活动,还掌管太学、国子学、太史、太庙、太乐等;光禄勋掌管皇宫中郎将、御膳机构、皇家花园等;卫尉掌管朝廷武库、皇宫护卫;太仆主要掌管车舆、马畜、驾驭之事;廷尉掌管刑事、诉讼、审判等;大鸿胪掌管赞礼传达、外族使节的接待;宗正主要掌管皇室成员的图谍、血缘族谱、此外还掌管太医;大司农掌管太仓、籍田、税赋等;少府掌管皇家工程、皇家各种物资的采购。 列卿虽然比不上三公显赫,但是各自分掌一面,在朝中都是响当当的实权人物。施惠一听是九大列卿之一,当然欢喜。经过这两番政变,朝中人事有了很多变动,他不知道哪个缺位,于是问道:“列卿固然很好,只是不知缺了哪一个?” “宗正。” “舅兄莫非是讲笑谈吧?”施惠迟疑道,“宗正卿可是掌管皇族事务的,一向都是由宗室的人来担任的,怎么能让外人来做呢?” 王戎笑了笑道:“确实,以往历朝,宗正卿大多都是由宗室担任的,但是如今的形势不同。经过这两次的变故,朝廷诛灭了几王,必定会引起其他诸王的嫉恨。贾后不知道宗室们的人心向背,所以暂拟将这个职缺授予外人。” 施惠听了王戎的话,也很对景,满意地道:“如此就有劳内兄了。” 王戎却摆了摆手道:“先别忙着谢我。为兄虽然掌管吏部,职权也有限。二千石以下官员的铨选,像贤甥那样的各阁台之丞郎、卿寺之下各署令,还是有拟定权力的;可要说是列卿等二千石以上,就没有定夺的职权了。必要经过司徒甚至皇上,还要见机而动才行。” 施惠当然明白,如今皇上不经事,一切都是贾皇后说了算,所以讨好贾后才是最根本的。可若非特意安排,贾南风并不是容易见的。她虽然作为朝政的实际控制人,但司马衷好歹也是体貌健全的成年人,并非幼儿皇帝,她不能像皇太后那样垂帘于朝堂之后听政。 皇后也并不是常年躲在后宫不为人所见。朝廷隔三差五就要举行各种典礼、祭祀活动,这些活动大多都要有皇后参加。这个时候皇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头露面,接受群臣的朝拜。 这次更有个好机会。贾南风联合司马玮除掉司马亮和卫瓘,并反咬一口,将罪责全部栽赃到司马玮身上之后,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马上决定恢复两位宰辅的名誉,并赐予两家子嗣官爵钱帛。由于司马亮贵为皇叔身份,更为司马亮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贾南风也假惺惺地跟随司马衷一道,率领群臣前去司马亮的府中吊唁。 趁着这个机会,王戎和施惠禀入,侍立在一旁。此时听贾南风正说道:“太宰、太保清正有为、威服朝野,实乃国家栋梁,不想竟然无端受此横祸,实在令吾痛心不已。” 司马衷在一旁听着,并不答话。这两次政变,虽说不是他的本意,但最初的诏书确实是他亲口下的。此时方觉后悔,不该听从这个夜叉老婆的蛊惑。可即便有所醒悟,以他的那点能耐,除了唯唯诺诺,又能把贾南风如何呢? 施惠最会察言观色,此刻正是维护贾后的大好时机,忙上前道:“陛下、皇后也不必太过伤感。二公被害,实在是楚王擅自矫诏所致,此事连陛下尚且都被蒙在鼓里,皇后身居后宫,更是全然不知事态发展。好在皇上、皇后圣明果断,及时识破楚王,将其伏法,这就算是对二公最大的安慰了。” 在这以前,施惠在三股势力的党争方面,总是态度含糊,从未表露过明确的政治倾向,导致贾南风并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所以对他并不待见。如今听了这么顺耳的话,十分受用。她紧接着又装腔作势地道:“虽然同被楚王诛杀,与杨骏辅政的专横跋扈、朝政混乱不同,汝南王与卫太保德高望重,使朝政一度清明,朝廷焉能不追叙前功,给予抚恤?本宫决定恢复二公爵位,着其子嗣承继,另赐予汝南王府钱三百万、绢三百匹;追封卫瓘兰陵郡公,增封食邑三千户。以安本宫与陛下之心。” 施惠虽然知道这是贾南风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可他还是故作惊讶地道:“皇恩浩荡,真是无以复加了。陛下与皇后如此厚恤,二公在天之灵必然深感慰藉,就是我等所有朝臣,焉能不感念盛德呢?” 话说得越来越顺耳,贾南风对施惠越来越满意。王戎趁机又大大地对施惠美言夸赞一番。 贾南风一高兴,不多几日,施惠就如愿以偿地谋取了宗正卿这一职位。比玉更是毫无悬念地被擢升为秘书丞一职。 在听到卫瓘被诛杀的消息时,舒晏扼腕叹息、义愤填膺。好在不多时冤案就得以昭雪,他的心里还算平复一些。之前还曾一度犹豫该在太保府司马和尚书丞之间如何抉择,因为卫瓘之死,没人再为自己说话,又自知自己的中正品第不高,也就不再有任何擢升的念头了。想着既然得不到升迁,就还一心扑在尚书郎的任上吧。 谁知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被调离了总览机要的尚书台,到太仆寺做了一名专掌各级官吏车马的车府令。车府令是太仆寺下辖的一个小官,名义上并不比尚书郎的品秩低,但尚书郎地位清显,很被世人看重。能为尚书郎者大多都是卓尔不凡的人物,很多名臣起家都是尚书郎,渐渐做到三公级别的也大有人在,可以说仕途一片光明。车府令就要卑微得多,基本没甚前途,更不受人重视。每天面对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虽然有一定的权力,但在士族门阀鼎盛的晋代,如何施展得出去? 从一处视野广阔的高坡突然落到了一个眼界狭窄的小山谷。舒晏面对这一转变却并不以为意。尚书台地位显耀,可越是显耀的地方越是士族门阀的耀武场。这些年自己虽然见了很多世面,得到了不少历练,亦感受了很多不平,更体会到了寒门子弟的无能为力。武帝在世的时候还好些,现如今贾后当朝,更加的混乱不堪。与其如此,还不如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衙署,踏踏实实地做点事情。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七十九章 稽查官车(1) 翌日一早,舒晏就去太仆寺上任。上至太仆卿,下至车马夫,所有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声,知道舒晏是一个多才多德的君子。他们当然很愿意接纳舒晏。舒晏当然很开心,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就是阮氏兄妹所在的龙马厩离自己的车府署不远,两者同属太仆寺管辖,每天可以很方便地见面了。 舒晏将自己在尚书台廨馆内的东西收拾好了,要搬到太仆寺廨馆的住处去。他当然还是丢不下那株兰花。这株兰花最初只是小小的一枝,经过舒晏几年的栽培,如今已经枝繁叶茂了。 睹物思人,除了这株兰草,还有挂在墙上的小默送给他的那把剑。凡事总有利弊,他突然想起来:此去太仆寺,抵近了阮氏兄妹,却离小默较远了。不管是若馨、叶舂,还是阮氏兄妹,虽然舒晏都把他们当做好友,但没有人能跟小默相提并论。可是身不由己,凡事都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将所有东西装在一辆犊车上,运到太仆寺,迎面正碰上阮氏兄妹。他们听说了舒晏调任车府令的消息,急忙奔过来相见。 阮山惊讶地道:“舒兄,这是怎么说,你在尚书台好好的,怎么调任到这来?” “哦......”舒晏迟了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阮水偷偷碰了一下他哥哥的臂肘,暗示他不要说得这么莽撞。阮山会意,两个人一起帮舒晏把行李等安排好,又帮舒晏在窗前栽兰草。这边阮山在用镢头挖坑,那边阮水又打了一大桶水来。舒晏望见,忙跑过去,要自己拎过来。阮水想着舒晏到了新任,这一整天一定又忙又累,就抢着非要自己拎。 正在争执中,却听院外有人叫道:“你们以后亲近的机会多了,何必今天借着这桶水的幌子你拉我扯!” 舒晏回头看着来人,又欢喜又生气。阮水的脸却被这一嗓子给羞了个透,扔下水桶就跑开了。 来人正是小默。她刚刚得知舒晏调离尚书台的消息,心甚惶恐,倒不是因为舒晏的什么前途,而是他这一走,两个人见面就很不方便了,而且还是调到了太仆寺、那个一口一个亲热地叫着“晏哥”的阮氏小女娘的身边。 马上跑到尚书台廨馆,见以往舒晏的住处已经人去屋空,她环顾着四周,竟然呆住了。这里发生了他们之间许多的事,许多开心的往事,然而就这样突然地结束了。这里不会再有任何有关他们之间的故事了。一切都会在一个新的地方开始,当然还只是他们两个,容不下别人。 “小默,你瞎嚷什么,我无所谓,人家阮水妹妹的脸怎么抹得开?”舒晏笑着嗔怒道。 “你还有脸教训我,这么大的事你都没让我知道,就连搬离尚书台,你都没有知会我一声!”从尚书台一路跑到太仆寺,中间都没有歇息,小默又急又气又累,喘着粗气质问舒晏。 “哪里来得及?从我昨日午后接到调令到现在,总共才不到一天光景,新到任所,什么都要重新安置。别说我这一天都没有得闲,即便得闲,你那里宫禁甚严,一时半刻哪能那么容易得见你面,向你说之?” 小默听了舒晏的话,确实很对道理,气立刻就消了一半,可依旧不依不饶:“我看未必,这里有人甜腻腻地一口一个‘晏哥’叫着,才是你重色轻友的真正原因吧?” “越发胡说了。”舒晏见小默越说越离谱,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尴尬,就压低声音说出心底的实情道,“你以后千万不可乱讲,我绝不会对水妹有任何非分之想。因为我知道水妹心里有情投意合的人。” “哦?他是谁?”小默简直一个惊喜。 “就是我在家乡的韩家弟弟若馨。” “芷馨姊的弟弟韩若馨?他们怎么会……?” “当年在我的家乡舒家庄,我跟芷馨姊弟与阮氏兄妹偶遇。若馨与阮水那时候还都未成丁,却非常投缘,我们当时也很新奇,但也只认为是同龄人有共同语言的缘故,谁也没有放在心上,而且从那以后他们也没有见过面。直到前些时,陆续有媒人向阮水提亲,阮兄这才意识到水妹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了。帮她选定了几个,虽然都是家资殷富的人家,可水妹却一口全否定了。百般催问之下,才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阮兄也欢喜,就将此事向我说知。我当然更加高兴,正要写信告诉若馨这件大喜事。他无父无母,这门亲事若真成了,也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呢。” 小默犹如吃了定心丸,没想到这个自己一直视为潜在情敌的人居然心有所属了。 “舒兄、小默兄,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再磨蹭,你的兰花就要枯萎了,还不快来浇水。” 听见阮山喊自己,舒晏这才将水桶拎了过去,先将带着一大坨根土的兰草放进挖好的坑里面,覆了一半的土,浇上水,再将余土填进去。小默看着这株兰草,当初差点也像那株芍药一样被自己扔到汝河里去。可是如今在舒大哥的呵护之下已经茂盛数倍了,不禁感叹岁月之如白驹过隙。 “舒兄,你怎么会丢掉尚书台那么大好的前途,实在可惜啊!”阮山还是觉得惋惜不过,忍不住说道。 舒晏只得苦笑着摇摇头:“世事如此,寒门子弟本来就是在士族如林的官场夹缝中生存,而愚弟我又不善逢迎,只能任人摆布了。” “像你这么德才并茂的青年才俊居然不被重用,朝廷真是昏庸透了。” “从这次我的中正品第依旧被评为中等开始,已经注定了升迁无望,我原本认为也不过是固守本位罢了,谁知竟轮落到此。” “武帝在位的时候,虽说也是士庶两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但凡事好歹还算依点法度,如今贾后执政,就全凭任意了。” 舒晏和阮山正在一递一句地哀叹世态的阴暗,谁知小默却完全是相反的反应,心间有了春风般丝丝抚慰。 舒晏与小默初到洛阳之时,他们一个初入仕途春风得意,一个立志自由浪迹天涯,浪迹天涯的那个却改变了自己的志向,只想跟意气入仕的那个在一起。少年意气风发,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焉能放弃自己的理想?小默知道舒晏不能够,自己也不忍心他放弃。不惜乔装之苦数年,一等到如今,其中多少委屈忍辱,就是为了在他的志向由凌厉的峭石逐渐侵蚀成圆润的鹅卵的时候,心甘情愿地放弃所谓的仕途,心甘情愿地跟自己一起到自由的远方。33 可她知道,现在还不到时机,她还必须以“他”的身份继续留在他身边。 “哈哈哈。舒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初到洛阳的时候,我就曾经劝说过你,与其做个什么鸟官,还不如跟我去浪迹天涯,快活自在。而你当时因被授予那个尚书郎的差事而欣喜不已,正春风得意,现在怎么样呢?” “想必小默兄当初所言乃是个笑话,可如今看来何尝不是呢?我虽然来洛阳比你还早多年,但我只是一介艺人,不懂别的,这一辈子只是踏踏实实地做好驯象人就行了。舒兄大才,不比我,又风华正茂,正是步步登峰的时候,谁知竟脚尖朝后!” 舒晏先听了小默的话,略有些尴尬。当时,小默对自己说出要一起浪迹天涯这句话的时候,他只当成是这个疯小子的疯话;如今又听阮山所言,便低下头,看着这株随自己辗转、移植多次却愈加茂盛的兰草。它是自己人生节点的见证,就如同芷馨的眼睛。若它就是芷馨呢,经历了这些辗转,她会对我说什么? 人往高处走,何尝不该?花草尚且朝着向阳之处生长——但是,开在太阳之下的草木固然鲜艳,可是密林里依旧有小草,山阴处总有不知名的野花,高墙遮蔽的北墙根下有成片的苔藓,它们得不到太阳的眷顾,要向谁诉求?凭什么我必须是一株向阳的海棠,而不是山阴处的野花? 想到此处,他昂起首,突然爽朗一笑:“人不能自命不凡。天下之大,才出我舒晏之右的大有人在,怎能强求站在鳌头的一定是我?我又凭什么不能去做平凡一点的事?孔子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朝政清明的时候,我们放开手脚做事;如今昏暗了,就低调一点,远离高层是非也是好事。吏部既然调我任车府令,就应该尽职尽责。据我所知,现在街面上不遵守朝廷规定,擅自僭越乘车的很多,所以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先到各个街陌走走,了解一番,必要时顺便稽查。” 陡然急转,舒晏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小默和阮山完全没跟上节奏,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和风光体面的尚书郎相比,车府令虽不起眼,却配有两名署役和一辆轺车。轺车是非常简陋的一种小车,只有车盖,没有车厢,周围通透,更不设车帷,力求轻便。马拉起一副小小的车架,如同无物,就像骑马一样迅捷。过度的简配虽然成就了速度,舒适性自然就无从谈起了。除了稍微能够遮蔽点太阳和无风细雨之外,其它无从谈起。尤其一点是,人身与硬木车架直接接触,遇到颠簸路段,两轮处于半悬浮状态,能把乘车者的心颠到嗓子眼,胃能缀到肚脐下。轺车本是源自军中的车,后来发展到朝廷之中,大多赐予将军乘坐。将军的轺车配置当然要高了,不光宽大很多,还设有后护车厢,更由双马驾驶。 比起自己做尚书郎时的那辆与别人共用的犊车,这辆轺车在稳健性、舒适性方面自然要差一些,不过有一点好处,此车乃是自己的专属座驾,不用跟别人分享,舒晏却喜欢。 秋高气爽,正是怡人的好时节。他亲自驾着车,一路向西,溜溜达达地奔向西明门方向,张弛、刘宝两名署役在后面跟随。此条大路通往洛阳城的两大人流聚集地——白马寺和大市,规格虽然不如南面的铜驼大街宽阔,却异常喧嚣,尤其是冠盖车马,首尾相接,数不胜数。远远望见西明门内外两侧数十丈范围内都排满了牛马车,与背包挑担的百姓汇聚在一处,呼喝声、嘶鸣声乱作一团,更有老弱妇孺穿插在马蹄、牛角、车轮间。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章 稽查官车(2) 舒晏停下车,不禁纳罕地道:“短短一年间,街陌上怎么多出了这么多车马?” 两名署役一左一右走近车旁,左边的张弛笑道:“署令岂会不知?这全是杨骏的‘功劳’。去岁先帝驾崩之时,杨骏曾下令:‘预丧事者皆进阶一等’,这一诏令不要紧,等于是洛阳城内半数的官员都提高了一等的待遇,车驾方面自然也要跟着提高,原来没车的配上了犊车,原先用犊车的坐上了安车,更有编制之外的,家中有钱,也趁着这场风气置办车驾,风光起来。” “这还了得,我天朝是讲礼制的,这样一来,乱了分寸不说,街面上的道路俱被他们占了,横冲直撞,闹得普通百姓们纷纷躲藏不迭。况且杨骏的那道诏令本来就是荒唐至极的,早该废除的了,焉可继续贻害下去?我今天必要将此风刹一刹不可。” “得过且过,我劝署令还是不要管这闲事的好。前任何尝不是这样想,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了?”刘宝在右车旁劝说道。 舒晏冷笑一声道:“我舒某做事向来尽职尽责,既然领了这个车府令,就要做好这任差事。这事我管定了。” 忽而听见呼喝之声,只见一辆犊车缓缓驶来,四牛并驾,朱轮赤帷红屏泥,除了白色顶盖和蓝色舆台之外,通体皆红,车辆前后更有数位骑马的仆从拥护,开道断后,百姓们纷纷避在路边。舒晏跳下车,挡在车前,御夫忙将辔绳一揽,停下车来。他的主人正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内,怡然自得地观赏着街景,忽然没经自己命令,车却停了下来,刚要动问,就见车前站着三人,看其装扮知是太仆寺的人。遇到有司稽查,他却并不紧张,缓缓下了车。舒晏观察此人,三十多岁年纪,头戴缁布冠,服履华美非常,却并非官服,一看就是个不在职的世家子弟。 “此乃何豪何公子,其先父乃是开国功臣,被封为郡侯。父亲死后,因其是庶出,爵位被其嫡长兄袭得。何豪生性放荡,不喜为官,但很受他父亲爱惜,遗产多有偏向,以致家财无数。” 舒晏看了一眼流利叙述的张驰,笑道:“看样子,你们是认识的喽?” 张弛愣了一下,嘿嘿地笑了笑。 何豪冲舒晏一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不知这位官人有何贵干,拦住在下去路所为何事?” 舒晏也一拱手:“在下新任车府令,正在稽查过往车驾,请问这位公子,身系何职,什么品秩,可是当朝士卿?” “我何某未曾为官,没有封爵,更谈不上品秩俸禄。” “车行仪仗的级别都是有明文规定的,连当朝公卿都要遵守,不敢擅越,你作为一介百姓,本应该轻车简从,为何这般招摇?” “执法必先知法,你既然作为新任车府令,我且先问问你,我到底哪里不合礼法了?” 这是在考验自己的业务水平啊。舒晏轻轻一笑:“先是你的众多骑从,前呼后拥,好不张扬。” “这有什么办法,我家的仆从多,带自家的仆从上街,不算违规吧?” “你家的仆从多当然不违规,可是你纵容他们吆街喝道,所到之处,百姓纷乱闪避不迭,这就不应该了吧?” “呃……”何公子虽一时无话,却将头昂在一边。 “再说你的座驾本身,若是乘一辆普普通通的犊车也就算了,驾车之牛偏偏就用四头,驷驾之乘啊,这意味着什么?” 何公子嘿嘿一声:“意味着什么?没错,意味着我有钱啊,普通农户要六家、八家共用一头牛,而我家的牛却多得数不过来,区区四头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休得避实就虚。”舒晏喝道,“驷驾之车非王公不得乘,二千石以上,也只限定在郊庙之时乘坐,其余场合亦无资格乘坐,你身为世家子弟,不会不知道吧?” “驷就是四匹马的意思,驷驾之乘可不得了,古时便定下的规矩,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没敢用四匹马驾车,而是用的四头牛啊!” 舒晏斥道:“强词狡辩!牛作驾车之用时,与马一视同仁,连皇上的卤簿之中,牛车也占有一席之地,其规格礼制也完全参照马车的标准,而且还有一点,牛主耕作,乃务农之根本,不宜挪作他用,你这一用就是四头,岂不是比驷马还罪加一等吗?”33 面对舒晏严肃而有力的质问,何豪无言以对,低头垂手,态度也不那么嚣张了。 “还有最不可饶恕的,就是你的这辆车。” “我的车怎么了,我出门不惯走路,就不允许我乘车吗?” “明知故问,还要我指点给你吗?”舒晏正色反问,“乘车可以,可是你的车刻意仿照了朝廷使车的形制,就连每一处的颜色,车毂、车盖甚至不显眼的屏泥处全都是一模一样,完全的有意效仿,混淆百姓视听,有损朝廷形象,仅凭此条,依法……” “慢着。”何公子突然打断舒晏的话道,“世风如此,官人何必为难于我一人,这里的规矩我也知道。”说着便从车内拿出一个玉如意和几串钱来,一边将钱递予张弛、刘宝二人,一边对舒晏说道,“这点小钱,拿给此二位。至于足下,谅我草率出门,没有准备,谨将这只玉如意,聊表心意吧。” 舒晏看着这只玉如意,有手掌大小,雕刻精细,晶莹光润,粗略一估,不下数万钱。 官拿大头,役拿小头,这是一贯的做法,两名署役当然明白。他们也认为,舒晏这么严谨,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只为勒索点钱罢了。 “你们要干什么?”舒晏向两名手下狠狠喝道。 张弛、刘宝刚要伸手拿钱,又吓得缩了回去。何公子也愣住了,抻了抻张弛的衣袖,没底地问道:“你们官长莫非是嫌少吗?” 二人也不明所以,只把眼看着舒晏。只见舒晏突然爽朗一笑,“君子坦荡荡,你把我舒晏当成什么人了?敝人虽然没多少家资,但我也从未取过不义之财!” “舒——”何公子忽然想起什么,一拍手道,“足下难道就是前任尚书郎,名满朝野的那个舒尚仁吗?” 两名署役也才真正了解了舒晏,钦佩无比,纷纷道:“我们跟过的车府令,向来都是拿人钱财与人通融的,除了舒令,哪还有这么坦荡的君子?以前光闻其名,本以为只是谬传,今日亲眼见证!” 何豪见舒晏说的头头是道,又铁面无私,情知不能通融,但还是不十分服气,讪笑着道,“舒令指责得极是,在下违了礼制,甘心受罚,只是在下还有一句话要问:舒令执法是一视同仁呢,还是有选择性地区别对待呢?”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有区别对待一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令不要明知故问。”何豪用手指着街面,对舒晏道,“如今逾越礼制,擅自越级使用车驾的大有人在。舒令不要只拣着我们这样的百姓执法,有权有势的当朝公顷你敢碰吗?” “只要被我舒某看到,就没什么不敢查的。” “那就好。我这辆犊车并不算什么,安车才是当朝权贵的象征。那些来来往往的安车里面,你能保证里面坐着的一定都是公卿吗?舒令要是能将他们也一并查了,才能让我心服口服呢。” “你就拭目以待吧。” 正说着,只听阵阵清脆的马蹄声响,从东面前呼后拥地驶来一辆双马安车,朱轮黑盖,上挂五旒降龙旌旗。安车不愧是高官专属,不但非常宽大,车饰考究,而且最大限度地考虑乘坐者的舒适性,不颠簸,封闭性好,冬夏无惧,长时间乘坐也不会觉得十分累。开之则凉,闭之则温。此车的车窗车帘均处于打开的状态,车内坐着一位公子。这人的冠服很特殊,头戴一顶样式奇特的尖角冠帽,身着一身玄黑色朝服。 张弛、刘宝不认识这个人,却晓得这身衣冠。尤其是那顶奇特的冠帽,名叫法冠,乃是廷尉等执法官的专属。从而也猜到了他的大致身份,应该是廷尉卿的属官,千石以下的品秩。官确实不大,这辆车可惹不起,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手下,所以依旧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拦阻。无奈之下,还是舒晏亲自上阵,将其拦下。 车前引路的一名骑马的侍从见有人拦车,立刻提起马鞭喝令舒晏让开,舒晏当然不肯让。那侍从抡起马鞭照舒晏头上挥下。 此时张弛、刘宝见对方人多势众,早就缩到后面去了。舒晏却毫不畏惧,他一个闪身,躲过了马鞭,没等第二鞭挥来,已顺势来到马侧,一伸手就将这个人从马上拽了下来,摔倒在地上。其余豪奴见状,立刻持剑握鞭蜂拥过来。舒晏两拳挥去,又放倒了两个。同时拔出佩剑,双方对峙。这些豪奴虽然人多,但见舒晏厉害,谁也不敢上前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袭击朝廷命官,真是了不得了!”舒晏怒道。 那位公子向车外望了一眼,马上有两名仆从走过来,将其搀扶下车。走至舒晏跟前,两个人双双愣住了。 “原来是尚仁兄,误会,完全是误会。这些人乃是我的家奴,并非差役,没什么见识,并不知道是尚仁兄在办公差。” 不管是真误会还是假误会,对方既然如此说话,舒晏也不想深究,尽量平复了口气道:“一眼还没认出来,原来是荀公子,多日不见,另谋高就了啊?”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一章 羊车麓箱(1) 此人正是荀宝。他跟夏侯门两个人以前在东宫太子府,一个任太子洗马、一个任太子舍人。司马衷即位后,他们也离开了东宫,谋到了新职位,荀宝任廷尉监,夏侯门却任了舒晏没能得到的尚书丞。 “谈不上高就,现任廷尉监。你呢,怎么脱了尚书郎的五时服,穿了这套衣服,在大街上做什么?哦,想起来了,听说你已经调离尚书台,在太仆寺做了一个小令,原来是真的。这就可惜了,可惜了。这么浊的官怎么能做呢?” 舒晏听了荀宝不知是同情还是嘲讽的话,呵呵一笑:“我知道你们这些子弟看不起浊官。官本没有清浊之分。在我眼里只分清官、贪官,所谓的清官、浊官,完全是你们这些世家望族一意刻造的。天下的官都是为朝廷效命,只是职责不同而已。今天我这个浊官的职责就是纠察不法车驾,无论对方是谁,是清官还是浊官,是士族还是寒门。” “你纠察不法,满大街的犊车、马车任你去盘查,为何要拦我?我这可是安车,安车都是出自你们车府署,有敢私造的吗?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的车可是先皇御赐的,哪里不法?”荀宝理直气壮地道。 “这辆车当然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出在乘车的人。” “你是说我家不配拥有这辆车?” “尊家门庭显赫,令尊又是当朝银印青绶的光禄大夫,当然有资格乘坐。不过,令尊是令尊,你是你,这种车辆既然是朝廷赐予重臣的,就有一定的限制,必须由本人乘坐,不能私自借与他人、挪作他用,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允许。若放任自流,今天某公的儿子乘着去歌楼,明天某公的兄弟就可以乘着去打猎,还可能借给亲戚去充门面,长此下去,朝廷的威严何在?” 荀宝本是善于机变、口齿伶俐之人,可是面对舒晏的义正辞严,也无言以对。但他并不害怕,以为不过是罚点钱罢了,舒晏并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将车收了。”舒晏对张弛、刘宝道。 “什么?你敢收我的车?”荀宝惊道。 “我依朝廷法令办事,有什么不敢?” “你——”荀宝用手指着舒晏,自己没奈何,只得搬出自己的父亲压人,“家父身居要职,时刻都要听候皇上的召唤,且年事已高,万一今天陛下突然传召,身边却没有座驾,误了朝廷大事,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不要拿这种话压我,你家大小车辆多的是,还发愁没车可乘吗?” 荀家当然不乏各种车辆,但论排面,那些车哪能跟安车相提并论?荀宝急得挠头,他父亲本来就不怎么愿意把车借给他的,若真的把车扣了,自己怎么向父亲交代? 此时,除了何公子以外,周围业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想看看舒晏的力度够不够硬,敢不敢触及权贵。原来是真的敢,这位荀公子已经表现得无可奈何了。可就在这时,忽听喝道之声,又有一辆安车驶来。荀宝见了,仿佛救星降临,忙走近车窗旁施礼道:“施伯父。” 施惠见围了这么多人,便问荀宝缘由。荀宝将情况说了,并请求施伯父为自己说说情。他之所以请施惠帮忙,是因为他知道舒晏是汝阴人氏,施惠乃是汝阴的中正官,任何一个仕人,哪有不给掌握自己仕途的中正官面子的呢? 本是一个小小的请求,施惠却有些犯难。他知道舒晏一向耿直,只是荀家与施家是世交,碍于世侄的相求,不好拒绝。这两个年轻人都跟自己有些渊源,自己就以长辈的身份调解调解也未尝不可,想到这里,便在随从的搀扶下下了车。 舒晏见了施惠,虽然不喜欢,也只得按礼相见。并不是畏惧他,而是无论从官位还是年龄来讲,自己都应该如此。 施惠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话,便示意自己的手下将围观的人群赶得远一些,才对舒晏道:“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荀公子虽然做得不对,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大家都认识,你就网开一面如何?” 舒晏当然不为所动:“施侯吩咐,在下本不敢违抗,但就事论事,此事还是免开尊口吧。” 施惠见舒晏不给自己面子,不免生气地道:“你这个人真是冥顽不灵,不知天高地厚。我实话跟你说吧,以荀光禄的身份,你的上司太仆卿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你即便扣了车,到时候人家只需派个下人去你上司那里知会一声,问题就解决了。你不过是个数百石的小令,何苦螳臂当车?” “太仆卿要怎么处理,那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我的职责是把不法车辆扣押到太仆寺去。我看此事也没必要再拖延下去了,在下的官虽不大,却忙得很,就不奉陪了。” 舒晏强行把车收了,也不理会施惠和荀宝多么气愤,转身走到何豪面前。何豪目睹了刚才的全过程,无比敬佩地道:“舒官人果然是铁面无私,不讲情面,不惧强权,无论熟识的还是陌路的,缙绅的还是布衣的,都一视同仁。在下无话可说,任凭裁决。” 见何公子认罪态度诚恳,舒晏很高兴,就对他道:“本该将牛和车一并没收,但念你真诚悔改,姑且轻饶,我只把车带走,你的四头牛还由你牵回吧。” “舒官人既然这么通情达理,我何某人岂非豪爽之人?我家里也不缺这四头牛,就像你刚才所言,牛的本职乃是耕田,今天我就让它们来个解甲归田。想必在场的一定有不少城外来的乡下百姓,就让他们领回吧。”何豪说毕,就冲着围观的人群喊道:“你们谁是农人,可以尽管来领一头牛回去,分文不取。” 白白赠送一头大牛,这一时让人没反应过来。怎么可能?天下哪有这种事?起初大家谁也不敢上前,后来有几个胆大的人,见有舒晏在场,就试着应喏,紧跟着大家就都蜂拥围了上来。普通人家辛苦十年也不一定能够买得起一头牛,如今白送,这样的大好事谁不争取?不但进城的农人,就连城内的百姓也都吵嚷着想要。 这样一来,乱纷纷的,何公子却不知道该给谁好了。不过这可瞒不过舒晏,他凭借每个人的外貌穿着,仔细分辨哪些是商人,哪些是匠人,哪些是农人;农人之中又有哪些是有钱人,哪些是穷人,最后选出四个穷苦的农人来,将牛授予他们。 不过是偶然进了次洛阳城,就牵了一头牛回去。受了牛这四个人如同做梦一般,一路上还要不时地掐一掐自己的大腿,再掐一掐牛的大腿,以确定这是真实的。 时候也不早了,舒晏将收缴的车辆驾回太仆寺,只等第二天再继续上街稽查。一连几天,颇有成效。大家都知道这个新上任的车府令秉公执法,不徇私情,谁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贸然乱来了。 这天,舒晏三人从宣阳门开始,沿洛阳第一御路铜驼大街一路往北巡查。忽见对面驰来一匹快马,马是眼熟的枣红色,人却一袭华丽的女子装扮,头上还带了面纱。那马直奔舒晏的轺车而来,越来越近,却没有减速的迹象,舒晏赶忙一拉马辔,将车停住。眼看就要相撞,那马急转马头,马尾扫着舒晏那匹马的马头,拐进了右边的一条小巷,同时甩给舒晏三人一股风尘。 张弛一边掩鼻一边骂道:“这是谁家的野女子,比个男人还狂野。铜驼大街上还跑这么快,别让我再遇见她,否则直接拿去法办。” 刘宝则笑他道:“前些天面对那些世家子弟和众多豪奴,没见你冲在前面,现在面对一个骑马的女子,却在这里说大话了。人家是骑马的,我们是管车的,井水不犯河水,根本管不着人家。” 三人继续向前走,刚走至下一个巷口,又见那马从巷子中直冲过来。舒晏闪避不及,已经近在咫尺,女子一提马缰,马的前蹄赫然立起,搭在了轺车的车舆之上。这一举动十分危险,连舒晏这么处变不惊的人都被吓一跳。女子一抻缰绳,将马蹄放下,纵马围着舒晏的车绕了一圈。舒晏猛然大喝道:“小默,你胡闹什么?” 女子将面纱掀起,“舒大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骑马的姿势我再熟悉不过了,我早就怀疑是你,只是这身女装蒙蔽了我。在你刚才转圈的时候,瞥见了马屁股上的疤痕,还有错吗?” 张弛、刘宝愣了半天神,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上司怎么会跟一名妙龄女子这么熟络,后来才知道这个人乃是掌管珍馐署的姜小默。 小默下了马,又跳到舒晏的轺车上。 “你这是干嘛,我的车太小,容不下两个人,还不如你单独骑马舒服,赶快下去。” “下去干什么?这车虽然小,视野却开阔,关键是我还没坐过呢,哪能不试一试?” “放着现成的座驾,何必挤在一块,正好我也好久没有骑马了,我们就各取所好吧。”舒晏说完,一纵身,直接从轺车上跳到马背。 “你——你这个没趣的人!”小默看着舒晏洋洋自得的样子嗔道。她虽然熟惯骑马,却不善于驾车,将这辆车驾得七拧八歪的。 “不要把缰绳左拽拽右拽拽的,这匹马知道该怎么走,一般情况下不用你去刻意控制。” 小默听了舒晏的话,将那马放任自流,果然稳当多了。 “你还凶我,我还没找你算帐呢,男扮女装,还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简直瞎胡闹!” 舒晏搬至太仆寺之后,距离远了,且忙于公事,小默一连多日都没有见到他,心内十分空落落的。又听说舒晏严查违规车驾的事,觉得新鲜,抓了个空子跑过来找他。却突发奇想,带了面纱,又从永安长公主处借了一身衣服出来,想逗一逗舒晏。 “我听说你有了新差事,觉得好玩,就来找你啊。” “那也应该正常点,何必女装?” “你说我着女装好看不?” 是不是做了宦官连心理的本质也变化了?这个姜小默,居然对于净身毫不在乎,还以女装显耀!舒晏不回答他,而是问道:“你哪里来的女装?” “当然是永安长公主的,诶——”小默依旧抓着问道,“你说这同一套衣服,我们两个人谁穿的更好看?” “我又没见过长公主的真面貌,怎么比较?不过,你穿这身衣服倒真是活脱脱的美女一般。” 这一句不经意间的大实话,令小默的心里如浇了蜜一般,甜蜜又羞涩,甚至乱了心绪,不自主地竟然小鹿乱撞起来。她急忙定了定神,转移话题道:“呃,经过你们的治理,果然有了成效,街面上比以前井然有序多了,连拥堵都少了。” “混乱都是像你这样的人造成的,身着公主的衣服骑马乱闯,不但扰乱秩序,还有大不敬之嫌,可惜这两样都不在我的执法范围,否则,我早就把你法办了。还不快把这身衣服脱了!” 小默乖乖将女装脱下,恢复了本来的装束。她也不知道舒晏刚才说的是玩笑话还是认真话,总之很开心,即便对方现在在教训自己,也不去跟他计较。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二章 羊车麓箱(2) 两个人在前面说着话,张弛、刘宝则在后面窃窃议论着小默的长相。街上井然有序,没发现不法车驾,看来今天又可以平稳度过了。四个人一路走着,远远地已经能够望见铜驼大街终点处的两只巨大的铜驼了。走到那里,就算是巡查的终点了。因为再往前就是阊阖门,也就是皇宫了。 “也没个违法的车什么的让咱们查一查,多没意思!” 舒晏听了小默的话,气道:“你真是本末倒置,我辛辛苦苦这许多日,才看到了这样的效果,你以为我得罪着人去稽查,是为了好玩过瘾吗?” 小默正在失望中,忽见一前一后两辆犊车从身边驶过,一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是犊车有多豪华,也不存在滥用车驾的情况,而是前面这辆车的车厢里并没有坐人,四周却遮蔽着车帷,隔着车帷,隐约地看到上面载着一只大麓箱。 “什么情况,车帷只是遮蔽人的,从没见过拉东西的车还挂起车帷的。”舒晏虽然自言自语着,但自己是管官用车驾的,只要车驾不存在违规使用的情况,至于车上载着什么,是无权过问的。 “遮遮掩掩,必有不可见人之处。”小默也猜忌着,又见后面的车辆,却像宫里的装饰,再透过车窗的缝隙向内张望,见坐有两个人,不由地惊疑道,“怎么这么像贾皇后的两名心腹宫娥?” 舒晏怀疑道:“你不会看错了吧,后宫若需要采办什么,自有大长秋掌管,怎么会派贴身宫娥亲自来?” “我经常出入后宫,应该不会错。我们且看她们的行踪。”只瞥了一眼,小默也不敢确定。 果然一直走到了铜驼大街的终点,还一直向前,直奔宫门而去。舒晏三人不能再往前走了,想着自己的权限,也就不再去管。小默的好奇心却丝毫不减,她借着自己的便利条件,非要了解个清楚不可。 辞别了舒晏,小默尾随着这两辆犊车进了宫门。以她的特殊身份,宫廷之内可以随意出入,不受任何限制。她抄近路回到珍馐署,随手拿了一盒桂花糕,匆匆跑到贾皇后宫外,躲到一根廊柱后。 那两辆犊车由于要过诸多门限,自然要耽误了一些工夫,此时才刚刚到。两名宫女早就下了车,那只大麓箱也换由四名宫女抬着。门前早站着另一名宫女在等候,见四外无人,悄声说道:“记住了,在此千万不可称呼皇后,不能让他知道这是什么所在。现在里面没有外人,快些领他进去吧。” 众人答应着,将大麓箱打开,从里面赫然钻出一个貌美伶俐的少年来,被宫女领了进去。 “贾后私藏少年!”小默差点惊出声来,但还不敢确定,万一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呢?她马上将事先准备好的糕点托在手中,就要溜进去。宫女刚要将殿门关闭,冷不防小默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急忙堵在门口。 “各位姊姊,为什么拦我,我来给皇后献糕点的。” “今天皇后殿下不舒服,谁也不许打扰。”宫女用极低的声音道。 她们越是不敢声张,小默就越故意大声地说道:“这是我新做的桂花糕,皇后殿下最喜欢的那种口味,快让我进去献给殿下,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话未喊完,小默的嘴早被一名胖大宫女的大手给捂住,并在腋下一夹,生生给拖出宫外去了。 以前诸多谣传,说贾后行为放荡,淫乱后宫,今日所见,果然不虚。朝廷之中不少男子,尤其是美男,比如潘安仁等都在她的染指范围,像太医等条件便利的更不在话下。想不到这些还不够她的胃口,居然派心腹去外面搜罗貌美少年。荒淫无度啊! 虽然没有能力干涉,可心中郁郁难平。小默吃了闭门羹,想去找舒晏告诉一番,可马上又要到了御膳的时间,怕赶不及回来。信步往回走,迎面遇见永安长公主和馨博士从玉叶馆回来,问其所往。刚要回答,又见人来人往的不方便,她知道二人的住处离此不远,索性就跟她们一起回去再说吧。 “问你你不说,非要到我这里讨一杯茶喝才罢。”长公主一边命宫女献茶,一边开玩笑道。 “哪里白讨你的茶喝?”小默将手上的桂花糕往案上一放,“我这东西还顶不了你的几片茶叶?” “又是什么好吃的?”长公主欢喜,伸手将盒子打开,掰了一块放在嘴里,“嗯,好吃好吃,还原封未动的,难得难得。”她吩咐宫女将糕点切开,请芷馨也一同吃一点。 “这么精致美味,珍馐令果然手艺非凡。”芷馨夸赞道。 “好吃归好吃,也不必太过领情,这厮的手艺虽高,除了献给皇上皇后,最想着的就是那个姓舒的。” 小默脸一红:“他是我的结拜大哥,况且他又是一个人生活,对自己还非常不知道上心,我当然得想着他了。” 芷馨听了感叹道:“世间难得真情在。珍馐令虽然入宫做了宦者,无法享受世间情爱,可有了那么一个知己,此生也不枉了。” 我所要的,乃是终极向往,怎会止于知己? 每次面对芷馨,小默就不自觉地想起上巳节曲水流觞之时舒晏的酒觞两次停在她面前的情景。自己煞费苦心跟了舒大哥这么久,可一旦日后真相大白,他会喜欢我这种类型吗?或者说,如果那只酒觞可以听从人意,他会选择停在我们两个谁的面前?恐怕馨博士这么优雅端庄的女人,才是所有男人的最爱吧。 小默正在游思,忽听长公主叫道:“呀,刚才在半路上遇见你,问你话的时候还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想着把糕点给他送去的?而见了我之后,抹不开情面,才转送给我的?” “天地良心啊,说的什么话?其实我是有正经事向你们说的。本来我想等明天给你还衣服的时候一起跟你说的,谁知今天碰巧遇见了你们。” “这么紧张兮兮地,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这么正式地说?” “哎,事关国体,怎敢乱说,实是你司马家的伤风败俗事。”小默遂将刚才自己的所见所闻向二人说了。 芷馨惊道:“普通人家的女子还要讲究贤良淑德,身为皇后,坤德之至臻,本该容貌仪德并重,贾后既无容貌,更应该在仪德上有所修为,弥补弥补才对,怎么会江流日下,做出如此龌龊事来?” “馨博士所言极是,我所以气愤不过,才找你们说的。难道我们做臣子的就该不闻不问吗?” “快省省吧,你们若真为我司马家着想,就当今天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过。” 芷默、小默二人对永安长公主的话深感诧异:“这既是国丑,更是你司马家的家丑,长公主为何如此淡漠置之?” 长公主无奈地笑了笑道:“身为皇族,我当然比你们外臣更关心我的家事。正因为心重,我才这样阻止你们。我皇兄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做个普通人都不够格,偏偏却做了皇帝,更偏偏遇到这么个善于权谋、放荡阴狠的皇后。皇兄非但不能驾驭国事,更驾驭不了自己的女人。不过,可恨之余又有可喜,我皇嫂虽然罪恶深重,却能笼络一班私党,从而镇服群臣,代我皇兄行了不能行的大事。尤其可喜的是,我侄儿司马遹聪慧伶俐,已做了太子。贾后又生不出儿子,连生了三个女儿,这样一来她就不至于对我遹侄儿下毒手。她虽然淫乱一时,而数十年之后,天下还照样都是我司马家的。若此时真的扯下贾后的遮羞布,把她逼急了,她心一横,真的来个不做不休,这只母老虎——连杨骏、我皇叔祖司马亮、皇兄司马玮、卫瓘等拥权自重的人物都死在她的手下,请问当今朝野,谁还能镇得住她?” 芷馨和小默二人一直把长公主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听她今天说出这番话来,居然着实很在理。她们犹记得刚进宫的时候,惊奇地看到先帝司马炎乘着羊车游幸后宫的情景,感觉到十分的乖张和不可思议。今天又见贾后用麓箱偷运少年,私藏宫中供自己淫乐,两相对比,真的是各有千秋了。 晋武帝和贾皇后,这大晋的两代实权统治者,一先一后,各自发明了一种荒唐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淫欲,只是一个明,一个暗;一个虽然受世人褒贬,但却可以堂而皇之,另一个却糟践了作为妇人和作为皇后——这两个人类社会最基本和最高等的礼制廉耻要求,等待她的只有遗臭万年了。 想起前些时还见到的躲在角落里的羊车,芷馨不禁感叹世事无常,忽然想起杨太后来。她虽然因罪被废,但其实只是个权谋的牺牲品,除了相助自己的父亲把持朝政之外,从没有做过一件残暴的事。跟贾后相比,真的是有天壤之别。 “不知道杨太后如今怎么样了?” “杨太后被废在金墉城,已经孤家寡人一个,想必我皇嫂不会再为难她了吧?” “哼。”小默摇摇头道,“这可未必。你们身在后宫可能不知道,前些时,贾后又将杨太后的母亲杀了。” “怎么会这样?杨太后的母亲当日已经躲过乱兵所杀,而且听说后来又被贾后赦免了,为什么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贾后的魔掌?”长公主叹道。 “可不是嘛,据说杨太后为了给自己的母亲求情,不惜亲自给贾后上表,甚至颠倒长幼,对自己的这个儿媳居然自贬称‘妾’,也终究无济于事。” “由此看来,杨太后即便废在金墉城,也难保十分的平安。”33 芷馨点头道:“长公主的担忧不无道理。想起当初其为皇后时在后宫主政的那段日子,从没有为难过我们,真该去探望她一番才是。虽然无济于事,总算尽点心意。只是我们身在深宫,犹如鸟被牢笼一般,有心无力。” 小默听了芷馨的话,亦觉得在理,“这好办,你们不方便我方便,此事就交给我了,你们只听我的消息吧。”说完此话,就匆匆地告辞回珍馐署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三章 谈玄听禅(1) “公子,你不能再服了。要是被人知道,可不得了的。家主动怒不说,主母也跟着心疼。”阿妙两只纤细的胳膊使劲地攥着比玉的右手。 “你这痴婢,休要扭我。”比玉放弃了右手的挣扎,转用左手摄了一撮五石散放入嘴中,“休要提我父母,他们哪里真心想过我!” 阿妙见阻拦失败,比玉已经得手,便赶忙为他端上温酒,助他将五石散服下去。 当初也是因为向石家女儿提亲失败的关系,比玉情绪消沉。恰有荀宝和夏侯门的引诱,初服五石散。后来由于仰慕王衍讲论的《老》、《庄》玄理,便沉入其中,再加上有阿妙、阿妍两位美婢的温存,情绪渐渐地恢复过来。五石散也就断绝了一段时间。如今二番提亲失败,且中间发生了很多故事,甚至好像看到了一点年少时心仪的对象——芷馨的影子,促使他的情绪再次消沉,甚至颓萎。他感觉提亲的失败虽然有不可抗力原因,但与自己的父亲不十分用心有很大关系,所以即便其父为他谋取了秘书丞的职位,他也仍旧不开心,不感谢。虽然擢升了新职,每天也不思进取,更将五石散重拾起来,一心只扑在研究玄理上。大清谈家王衍的以无为本、倡导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十分入他的心境,使他大为赞同。 今天王衍又聚集了一批名士清谈。比玉焉能错过这个机会,早早就装束好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的菜鸟,而是一袭衣袖宽大的长衫,一把白玉柄的麈尾,涂脂抹粉照旧,约上荀宝和夏侯门一同前往。上次有两名美婢搅了局,惹众人玩笑,从那以后,每次到清谈的场合,都是只带阿吉一人,而把阿妙、阿妍留在家里。 关于比玉服五石散,虽然每次都不听,阿妙还是尽力劝阻,毕竟还是能够让他最大限度地少服一些,不至于太肆意,这样,对身体的危害也就可以尽量的减小一些。 清谈的地点在铜驼大街旁,玄学家们陆续赶来。洛阳作为天子所在,被四方诸国视为天下中心,除了经济科技领先,也引导着文化的风尚。爱好玄学的不但有诸多名士,甚至就连四方使节,也有慕名而来的。 王衍如今声名盛甚,接替了尚书令的位置,而且有望向三公直近,大有超过其从兄王戎的势头。王衍背后的关系网也很不一般,夫人与贾皇后有亲,女儿更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王家本来就是甲族,再加上这些姻亲关系,众人哪有不趋炎附势的?而且王衍也确实有两下子,开口谈论玄理滔滔不绝,一个论点可以有两套说辞,使得众人都推其为谈玄领袖。 清谈了大半日,王衍等诸名士都散去,比玉、荀宝、夏侯门等一小众人还在继续领会。 “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天地之间所有的事物都是各具形态的实实在在的存在,怎么归根结底却生于无呢?”荀宝虽然口齿伶俐,可关于这句却始终参悟不透。 “我也难以理解。”夏侯门道,“无可是什么都没有的啊,什么都没有的状态下怎么生出万物来的呢?” 两位公子都没有理解,其余众人包括朴熙金、海藤川一等各路使节们多是来听玄的,甚至是圈外人,当然更不能明白了。 比玉手持麈尾淡漠一笑:“二位兄长,我们虽然谈老子,但请恕我借用孔子的一句话说,‘学而不思则罔’。《道德经》玄妙无比,高深莫测。此句尤其抽象。单从字面上是很难领会其中的深意的,必须要融会贯通才行。这时候可以从其它章句入手,以助理解。” “是哪一句?”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一句虽说也很抽象,但有循序渐进之感,相对容易理解。” 比玉点头道:“恕小弟敢言。既然循序渐进,可以导知万物由道而生,那么,岂不知,道与无却是浑然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是先天地而生的,有了道才有了天地。天地之前是什么?当然是无的状态。道从无中来,又进化出有的状态。有和无这两种状态,无的状态决定其本质;有的状态显示其存在,也就是生出万事万物。‘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中生有,有生天地,天地开始之后,才有了万事万物。” 夏侯门、荀宝二人听了比玉的话,又细细体会一番,才若有所悟。啧啧不已。其余众人领悟程度各有不同,纷纷交头接耳,小声互相探讨着。辰韩使节朴熙金却不说话,依旧做埋头思索状。 “看这个样子,是一点都没有理解吗?”鲜卑使节宇文袭嗤笑着道。 “听你这话,应该是极明白的了,恕在下愚钝,还如坠五里雾中,宇文大使若果真通会,不妨赐教一二。” 被对方反将一军,宇文袭颇为尴尬,“朴大使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我也只是明白了一点点而已,相比之下,你在五里雾中,我不过三里雾、四里雾而已。” 朴熙金看他这副自找没趣的样子,也不好再难为他,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若论领悟玄学,除了几位公子,尔等在座的偏远番臣,恐怕没人能够出我之右。” 林邑使节范文听他二人在这里各自吹嘘,蔑视地道:“你二人若是真明白,就不要藏在肚子里,跟大家分享分享,也让我等领会领会;若只是揣着糊涂装明白,请尽早闭嘴,不要妨碍我们向三位公子请教。” 众人都想弄通玄理,不料被这二人搅乱,于是纷纷以言语相激。二人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以扇遮面,默不作声。 匈奴使节刘莽当然知道宇文袭几斤几两,没什么能耐,暗笑其打肿脸充胖子。但作为好友,又不能坐视其受众人围攻,于是就想带个头向三位公子请教。三位公子之中当然要数比玉对玄理掌握得最精准,可比玉向来高冷,一向看不起士族之外的人。请教了他,没准会吃个闭门羹,自找没趣。没奈何,只得向相对和气一点的荀宝请教。荀宝虽然自己能够理解,但要让他讲给别人听却不能够。只得也学着比玉的样子做高冷状,又借用《庄子》中的一句话来掩饰尴尬道:“‘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汝等既然不能领会,自然是资质不够的,这也不能强求。道法高深,多少世家公子尚不能够通透,何怪你们番邦之臣呼!” 从荀宝的话中,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刘莽不敢再说,也不敢再问。大家正在失望中,忽见一人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若蒙不弃,小僧斗胆进言一二。”大家扭头看向此人:身披褐色短敞衣,袖不遮臂,裈不及踝,服饰怪异且似乎并不经常换洗,向外散发着体味;相貌奇特,眼眶凹深,黝黑黝黑的一张粗糙大脸;没有跻鞋,赤着一双大脚,脏且结实;最特殊的乃是他的头皮,光秃秃的,竟将头发全部剃光。 久居洛阳的人都知道,这种装扮的人就是来自摩揭陀国的佛教徒,传教修行的僧人。摩揭陀僧人自后汉开始就往来中原,在魏晋之际逐渐增多起来。他们当然主要是宣传佛法,也就是传教。但中原并不像其它地区那样尚未开化,容易接受外来文明。华人有自己的炎黄理念、百家学说,特别是儒道思想根深蒂固,很难接受其他外来教义。佛教徒努力了百年,华人的统治者也换了又换,却还是不能将佛法普及于这片土地上。在这种情况下,佛教要想在中原扎下根,急于求成是不行的,只得缓缓渗透。寻求将佛法与儒道融合,形成有华人文化特色的佛教。他们知道,如今的社会中,最能引领风尚的当然是士族阶层了。士族子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受到世人的推崇,要想渗透整个华人,必先渗透进士族中间去。士族之中最流行的文化就是清谈,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所以,清谈的圈子里时常可见佛教徒的身影,他们中的很多甚至成为了玄学的大师。 这名僧人操着异域口音,又带着一点洛阳腔调,走到比玉三人近前,并不行揖礼,而是双手合十道:“久慕公子美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就冲着这么粗俗的外表,如同山野莽夫,比玉应当唯恐避之不及,当然不会喜欢,更不屑理会的,然而他却知道,僧人身份特殊,不可当做寻常百姓看待,于是也一拱手道:“不知高僧大名,来自何方。” “贫僧迦摩笃,自摩揭陀国而来,久居洛阳,算来已有十八年了。” 十八年啊,比我来洛阳还要早。比玉暗自想着,但他并不认为这个人能有多高的水平,一脸冷漠地道:“我辈只对圈中人交流,面对这些中人以下,实在不知如何言语。久闻摩揭陀国僧人见识广博,高僧又久居洛阳,想必也精通玄理,就请高僧不吝赐教,为这些俗众答疑解惑。”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谈玄听禅(2) 迦摩笃一颔首,转身面向大众,手指荀宝,高声说道:“这位公子所说的‘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本身乃是一句极简要精通的话。不过巧的是,我佛学之中也有类似的话,就是‘佛曰:不可说’。两者意思大抵相近,都是说高深的道理不可明言,要自己领会才行。由此可见,无论是西域佛学还是中原玄学,在高深理论方面有共通之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话未说完,就听刘莽哈哈大笑道:“原来也是个打诨之辈!什么异曲同工,我看你也是不懂装懂,不过是想要借此宣传异教罢了。那你可是走错了地方,我们想领悟的是玄学,不是你的什么佛法,你若不懂就躲远些,别在这里捣乱,耽误我们参玄!” 面对刘莽的指责,迦摩笃全无怒色,面色平静地道:“这位使节不要动怒,且听我慢慢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个玄理,方才那位施公子已经讲得很透彻了,可惜诸位不能明了。若用世俗之语,贫僧也无能为力。贫僧之所以扯进异教,并不是要宣传异教,而是想借助一点异教来解释这个玄理而已。好吧,我们言归正传。就像施公子所说,道包含有和无两种状态。同样的,人亦包含肉体与灵魂两种状态。人好比是道,肉体好比是‘有’,灵魂好比是‘无’。人必须是依赖肉体的产生而产生,而内中体现其本质的却是灵魂。所以说,‘无’是道的本质,道通过‘有’来表现,‘有’的具体形式当然就是天下万物了。” “比喻虽然令人信服,可道乃至大,人却卑末,两者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荀宝突然诘难道。 “公子善谈《老》、《庄》,难道不知,老子云: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虽包罗万象,人虽渺小卑末,却是一理贯之的。” “呃……”荀宝想不到这个摩揭陀人对玄学这么熟惯,竟令自己无言以对。 这一番比喻做完之后,以前接触过摩揭陀教的人豁然开朗,一下就帮助其理解通透了,没接触过的却更加糊涂了。 “什么灵魂,魂魄吗?” 迦摩笃听见有人在疑问,这正是他所愿意听到的,心内一阵欣喜,这可是一个宣传佛法的好机会:“你们华人虽然拥有强大的军事、文明的礼教、繁华的盛世,但是对于人乃至世间所有生灵的出生与入死,整个的来龙去脉根本就不明白,对于尘世的理解简直就处于无知的状态。简单说吧,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都是灵魂与肉体的复合体,并非只是那具肉体,那具肉体只是表象。人死,只是表象消亡了,灵魂还在,并且永不消亡。” “喏。”比玉用麈尾拍手,“同理推之,道是永恒的,天下万物可以消亡,道却是长存的。” “兰阇!” 兰阇在梵语中为赞同、称赞之意。迦摩笃闻听比玉之言,情不自禁地打出一句梵语口头禅,“施公子之悟性果然高啊。” 夏侯门听到这里,插口道:“说得这么新奇,其实还不是一样的?你们摩揭陀,死了人认为灵魂不死;而我们华人把死去的先人称为鬼,供奉在各自的家庙中,不也相当于没有消亡吗?” “非也非也。这正是你们所不知的。人死之后,其灵魂是要进入到轮回的,焉能享受供奉?” “何谓轮回,怎么进入?” “这个嘛,就有点深入。简单点说吧,就是一个人死后,肉体虽殁,这个灵魂却还要投胎……” “投胎?” “对,也就是换一个时空重新生而为人或是生做其它的什么,也许是畜类。每一个灵魂并不属于某一个特定的肉身的,这一世以这个肉身存在,下一世又以另一个肉身存在。”33 “投胎的这个意思我懂了,但你刚才说‘或是生做其它的什么’,难道除了人,还能做猪吗?” “当然。轮回有六道,既可为人,又可为畜;既可上天堂,又可入地狱……” 迦摩笃还是趁机宣传了他的佛学。人往往都是这样,在接触到新鲜尤其是离奇的言论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专注地听着。比玉何尝不对灵魂、轮回、投胎、六道,这些词汇感兴趣?夏侯门所问的,也正是他所想问的。 没想到此次清谈,在王衍离开之后又达到了一个更大的高潮。直到日暮西垂,才终散去。比玉得到了大家的推崇,但迦摩笃的出现以及他所宣讲的教义,让比玉对于佛教有了第一次全面的认识。改变了他的认知,产生了不小的兴致,以至于在迦摩笃离开的时候竟有意犹未尽之感。 早有三位公子的家人派车来接,比玉家的当然是阿壮。荀宝上次乘着他父亲的安车被舒晏稽查之后,每次出行都安安分分地乘着犊车或是普通马车。当然,关于那辆安车,他父亲只跟舒晏的上司太仆卿知会了一声,便轻松地讨要了回去。不过,这也让荀家产生了忌惮和不满。 几位使节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各自回去。对于学习天朝礼仪制度,所有番国中,倭国和辰韩是最积极的。这次清谈,各位使节都表现得很活跃,只有倭国使节海藤川一很沉闷。 朴熙金以为他对于玄理还是没有理解通透,于是便取笑道:“海藤大使想必还有未领会透彻之处,这也无妨,有什么不懂的,尽管跟我说,你我好歹也算是邻邦,我会不吝奉告的。” 海藤川一依旧神思远游似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道:“领会得透,却捉摸不透。” 林邑使节范文也笑道:“领会得透,又怎么捉摸不透?想必还是不懂吧?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像你这样,不懂装懂,怎么能够有所提高呢?” 海藤川一突然冷笑两声道:“你们哪里知道我心里所想?你们所讲的跟我所想的完全是两个层次。我所说的‘领会的透’是一个层次,‘捉摸不透’又是一个层次。” 这个海藤川一的个头要比其他使节矮小很多,其貌不扬,脸上还黥着面,若单看外表,在众多使节中间完全没有地位可言。可他却很有心机,常常有独到的见解,令人不敢小觑。于是大家就倾听他往下说。 “研究玄学是一个层次,为什么研究玄学又是一个层次。我并不比各位笨,关于那个玄理,我当然领会得透。这就是我说的第一个层次。我所说的‘捉摸不透’乃是第二个层次,也就是玄学为什么受到了追捧。” 这个话题很深入,令其他的人一时难以理解,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还是朴熙金,用十分无所谓的口气搭话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总之,天朝流行什么,我们就学习什么。管它什么受追捧呢,哪怕明天佛学流行,我们还是照样跟风!” “我所讲的就是这个。大汉以后,独尊儒术,我们番邦跟随天朝的脚步,研习儒家经典;我们那边正一门心思研究儒家五经,天朝的士大夫们如今却改为流行谈玄;再看未来,西域胡道传播愈演愈烈,普及开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哼!”匈奴使节刘莽的脸上露出一丝邪笑,“这恰恰反映了大晋如今的状况。上层士大夫没有担当,无心治国,沉迷于虚无玄幻。不过,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若果真有误国误民之处,咎大莫及,怎么能说是好事呢?”朴熙金不解地道。 “哈哈哈哈。”刘莽纵声大笑,“弱肉强食,亘古不变之道。华人虽自我标榜礼仪之邦,但却深谙其中。当年战国纷乱,五雄七霸,几经改换,谁强谁就是盟主。没有永恒的盟主,只有永恒的实力。我等异族,认华人为天下主,自汉武之后已数百年矣,若果然天朝式微,谁还会甘心认这个宗主……” “喏?!”辰韩使节朴熙金立刻瞪大了眼睛,带着惊讶和愤怒的神情大叫了一声道,“大逆不道,了不得了,做臣子的,说出这种话来,反了反了。” 其他使节也跟着道:“我等世世奉天朝为宗主,岂敢怀有背叛之念,你可知说这话的后果吗?你自己无足轻重,可是你代表的是你的整个部族,不是耍的,你可要想明白!” 自晋武帝死后,大晋虽然国政混乱,已显式微之势,但虎虽病老,余威尚在。刘莽的这一席话令所有使节们大为惊诧,纷纷嗤之以鼻,表现出不敢苟同之态。 宇文袭也被惊了一跳,忙断喝一声道:“刘兄,你满嘴乱喷什么!”斥完刘莽之后又对众人一拱手道:“这个匈奴人,讲笑谈从来不知道轻重,诸位千万莫要当真。” 大家素知他两个亲近,听了宇文席的话,知道是为其打圆场,可是心思各有不同,有的只当这个披发左衽的胡人鲁莽,也就不以为意;有的却忖度出刘莽之言绝非一时之玩笑话,很可能隐隐起了不臣之野心。然而表面上,全都是当个笑话听,各自散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五章 喜结葡萄(1) 小默挎着一只竹篮,步履匆匆地赶往太仆寺去找舒晏。因为刚才混迹在清谈的人群中,听了几耳朵的玄佛之道,耽误了一些时候,此刻便加紧了一些脚步。 路过龙马厩,旁边有一处高大的棚舍,乃是阮氏兄妹驯象之所。小默下意识往墙内张望了一眼,陡然生出一股不自在来:这厮果然又在这里。转身走进去,远远便高声叫道:“舒大哥,以后来寻你,不必去你的值馆,只到水妹这里来寻,准不会错的……” 她一边喊,一边走向舒晏。只见七八个匠人,或蹲或躬,手中各持斧锯绳尺之类,正在认真地劳作,听到刚才的喊声,都齐刷刷地抬头看向自己。 小默见此情景,自悔鲁莽,这里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舒晏与阮氏兄妹一起甜蜜友爱的画面,而俨然是一个忙碌的匠做现场,只是这些个匠人都蹲踞着身子,被矮墙挡着,在远处没有被自己发现而已。 “你毛毛躁躁的,嚷嚷什么呢?”舒晏知道小默的秉性,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喊出火烧眉毛的状况来。他也没听清小默嚷的什么,抬头问了一句,就继续做着自己的计算。 “没,没嚷什么,我本来要去你的值馆,看这里热闹,就奔过来看看,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小默嘻嘻地笑着,走到舒晏近前,“你们这么忙碌,是在做什么呢?” “做象车。你知道,象车主要是在郊祀的时候载乘十几位鼓吹手之用,且列在车驾最先,除了皇上的金根车之外,乃是整个卤簿最重要的车驾了。”舒晏顾不得抬头,一边做着计算,一边回答着小默。 “象车不是有的吗?上次祭天大典的时候还用的呢,前些时也在象舍旁边见过的,就放在那里。为什么还要做?” “那车小了,不能用喽。” “怎么会?车有腐了、坏了的情况,从没听过车会自己变小的呢!” “但凡相关联的两方,必须同时进退才能相得益彰,若彼方前进而己方不变,跟己方自己后退不是一样的吗?”舒晏见小默被自己的这套话弄得有点蒙,嘿嘿一笑,“刚才为兄故弄玄虚了一把,太形而上了,用正常话说其实就是:阮氏的这头象已经接近成年,如今越发高大粗壮。相比之下,以前的那辆象车不就是变小了吗?” “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说明白,非得绕着圈子,故弄玄虚!”小默白了舒晏一眼,又回想起以前的那辆象车,纳罕道,“还要更大?先前那辆车的车舆都比我一扬手还高了,如今要造更大的,可真是个庞然大物了。莫不要赶上一间房屋大小了!应该很不容易的吧?到底是哪个巧匠这么有本事?” “还有谁?当然是你的舒大哥了。”刘宝在背后笑道。 “呀?”小默顿生钦佩,“舒大哥,你才任车府令几天,就掌握了这么复杂的匠做技术?真是了不得!” “哪里啊。”舒晏谦虚一笑,“只是赶鸭子上架。你知道,象车本是稀罕之物。曹魏之时,曾有南越人献过驯象,可却被视作殊方异兽,给回绝了,以至于象车的制作方法失传,无记录可查。先前的那辆象车也是匠人们自己摸索着制作的,且领头主持的那名巧匠已经去世,没奈何,只得我来牵这个头了。” 小默啧啧着:“你可真是个劳碌命,刚接手这个差事,就遇到这么个棘手的难题。” “哼,才不是呢。这是太仆卿及前任车府令的不作为。”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 正是阮水。她跟哥哥阮山操演了一回大象,又将其照料妥当了,便转来探问舒晏。小默因为自己刚才的鲁莽,此刻见到阮水,竟觉得亲切了几分,冲阮水一笑,“此话怎讲呢?” 阮水并未多看小默一眼,一是因为小默古怪的脾气举止,二是一直将其视作异性看待。阮山遂接口说道:“说起来很让人气愤。象弟虽十分高大,可也是一天天长起来,并非一蹴而就的。关于更换象车一事,我曾多次向前任车府令提出过,可他说制作象车乃是他的职责范围之外,就是不予理睬,一拖再拖。象与象车的不和谐差距日渐拉大。上次祭天,车辕就是硬生生套进去的,回来的时候,象弟两侧的肚皮都被磨掉了一层。水妹为此心疼得直掉眼泪。幸亏舒兄弟改任到此,二话不说就应下了此事,解了我们的心头难题,要不然还不知道怎样糊弄呢。” 小默听后微微一笑:“阮兄说的哪里话,大家都是自己人,难怪‘晏哥’、‘晏哥’叫得那么亲热,为水妹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大驾卤簿代表着天朝的威仪,丝毫不能马虎,我造象车完全是为给朝廷效命,岂是因为个人私情!” 舒晏这副正义凛然的态度,又这么冥思钻研的辛苦模样,小默瞬间心软了,附耳近前对舒晏说道:“今天早点收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什么?”舒晏见小默脚前放着一只竹篮,沉甸甸的样子,与往常送食馔时的食盒迥然不同,便一伸手,将盖布掀起,见里面满满的一篮葡萄,惊奇道,“呀,此等鲜物,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小默忙将盖布盖起来:“急什么,等回去了,你一边吃,我再一边慢慢跟你说。” “为什么要等回去再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些天工匠们都很辛苦了,我正愁不知道怎么犒劳犒劳他们呢,此等罕物这么新鲜,最好不过的了。”说着,也不管小默同意不同意,一把将篮子拎起,对众人大声喊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早点收工,都来我这里拿好吃的。” 工匠们听说有好吃的,一个个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蜂拥地围了过来。 “哇,葡萄。”有的人认识。 “慢着。”众人刚要近前,却见张弛、刘宝将手一摆,拉舒晏退后一步,压低声音道,“署令不可啊。” 舒晏不明所以:“我为大家发葡萄吃,有何不可?” 张弛与刘宝互望了一眼,偷偷对舒晏说道:“署令乃第一聪明之人,难道还要在下提醒吗?这么一篮子新鲜葡萄,你喂了这些人,如同是扔铜钱入水,当时听个响声而已,能有什么实际的好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是转变一下方向,送到太仆卿那里去,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我当是怎么样的一个‘不可’呢,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舒晏什么都懂,就是不懂这个!”舒晏哈哈笑着,一招手呼道,“工匠们过来。” 饶是汇通天下的洛阳,在晋时,大多数人还是没吃过葡萄的。有的人认出来,有的人压根就没见过。今天能吃到这样的新鲜异域水果,哪怕是不要工钱也很值得了。也不管洗没洗过,每人领了一串,皮都不吐,直接吃了。 小默起初被气得干瞪眼,只是毫无办法。可是后来见到领葡萄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的模样,还有发葡萄的那个人见到众人喜笑颜开时的更胜一筹的喜笑颜开,才切实体会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含义,心中的怒气也就慢慢消散了。 打发工匠们回去,舒晏最后留了四串,招呼小默及阮氏兄妹一起回到自己的住处。阮水因为小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几句不中听的话来,害怕尴尬,便受了两串葡萄,拉着哥哥回去了。 舒晏亲自打水将葡萄洗了三遍,一串送到小默眼前,一串自己吃起来。前两粒还剥皮吃,后来嫌麻烦,索性就像吃烧豆一样直接往嘴里添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揪秃了半串。 小默起初不理他,可见了这个景况,忍不住笑嗔道:“你不吐皮的呀?” 舒晏瞪大眼睛:“你不知道物以稀为贵啊,何况又洗得那么干净了,还吐什么皮?” 小默知道他是因为爱吃才珍惜,于是狠狠瞪他一眼道:“物本来不稀,你自己偏偏把它弄稀,满满的一篮,只给自己留一串!要不然,都够你吃小半个月的。”嘴上虽然责备,心却是软的,把自己的那一串向他面前一推,“这串你也吃了吧。” “那怎么成,我是因为想让你吃,才特意洗了三遍的。” “这样啊。”小默欣喜。33 两个人就一对一地摘着葡萄吃。小默一边吃,一边泛起柔情蜜意:“你光顾吃,难道就不问问这葡萄是哪来的?” “问你了,你卖关子不肯说,方才吃得痛快,一时忘了。你快说,葡萄哪里来的?” “你猜呢?” “我猜嘛,葡萄颗粒偏小,肯定不是珍馐署预备进呈给皇上皇后吃的。” “当然不是。” “那我就放心了,管它哪里来的呢,总之我承你的情就是了。” “你个呆头鹅。你也没必要承我的情,其实这葡萄有你自己的一半。”小默望着痴愣愣的舒晏——“你忘了我们的葡萄园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六章 喜结葡萄(2) “啊?”舒晏有点意外之喜,“我们两个的葡萄园——果然结了葡萄了?” “嗯嗯。”小默使劲点点头。 “哎呀,你怎么不带上我?俗话说:吃鱼不如打鱼乐。自己种出来的果实自己采摘,那种感觉,要比吃葡萄还要欢喜哩。” “谁说不是呢。只是这种欢乐被我独享了。因是第一年结果实,结的太少,给你送来了多半,余下的还要给永安长公主和馨博士一点尝尝,毕竟当初是她们帮忙弄到了藤苗。本来这些葡萄是准备为你酿葡萄酒的,可惜用来酿酒实在太少,只能等到明年了。” “天长地久,也不在于这一时。” “天长地久,你都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吗?” “要不然怎样?” “成个家啊。” “呃?”这个话题太突然,舒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准备,“我这样挺好的,成什么家?”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古训,你作为堂堂君子,难道不打算遵守吗?” “如今之世,人人仰慕浮奢之风。若在汝阴还好些,但是身处洛阳这个膏腴之地,我无父无母又无钱,不单着还能怎么样?”舒晏讪讪地道。 小默把眼斜眸:“少来啦,别以为我不知道。光是去岁,就有三位媒人登门,虽说不是名门望族,也都算得殷实之家,要不要我说一说都是谁个?” 舒晏很惊讶,他不知道小默对此事怎么这么清楚。“的确是有过那么几次的提亲者。” “可你为什么没有同意?” “因为,我已经有妻子了啊。” “啊?”小默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是谁?我怎么没听说?” “当然是我的亡妻韩芷馨了。” “喔……”小默长出了一口气,转而一笑,道,“芷馨姊已经死了,况且你们根本没有成亲,甚至连媒妁之言都没有,怎么能算?” “虽然没有夫妻之名,更没有夫妻之实,可在我心里就是这样认定的,不能因为她撒手而去,就改变初衷。” “可你……总不能让舒家绝后吧?”小默问完这句话,突然觉得一阵脸红心跳。 果然,这个问题可是个不容忽视的大事。是舒晏一直在回避,却终究要面对的大事。“怎么说呢,借用佛家之言,可能就是缘分还未到吧。” 佛家,缘分。小默突然想起刚才在路上,遇到比玉等三位公子与那个胡僧迦摩笃论道的情景,不禁诧异道:“佛教果然了得,居然都渗透到你这当世名儒身上来了。” 舒晏连连摇头:“我并不信佛,只是借用一下这句话。” 小默将今天在清谈场合的所见所闻向舒晏说了一遍。“你不信佛,可是佛理却偏偏能打动人,连那几位公子都表现出很高的兴致呢。” “佛家的言论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心,是因为它的那一套道理,比如因果、轮回、缘孽等等,在人遇到不如意的逆境而苦苦不能自拔的时候,能够给人一种心理安慰。不过,这也正是它的弊端所在——遇到困难,不是教人迎难而上,而是认为这是因果所关,进而消极颓萎。这一点上,与玄学者们的‘无为’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处。正因如此,焉能不受到这些谈玄公子们的喜欢呢?” 舒晏说话,总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小默当然不想虑及那个层次,“那些大道理我也不想讲,我只想说,你不考虑你的缘分几时到?或者是以后到底如何?” “其实……”舒晏顿了一顿,“我现在这样孑然一身,在面对你的时候,才更觉得心安一些。” “面对我?这是什么意思?”小默带着一丝期许和不安。 “你当初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净身做了宦官。你已经身残,不能娶妻生育。这在我的心里,一直觉得惴惴不安,而我如今的这种孑然一身,在面对你的时候反倒觉得安慰好多。” ……小默没有笑出来,反而觉得很感动:“可能,也许会有一天,我们可以共同改变这种状态。” “呵呵,当初你不计后果的一个决定,现在后悔哪还来得及?我知道你是想劝导我,可是我觉得现在很满足了——在心底里有了一个心爱的妻子,在现实中又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夫复何求?” 他终究难忘他的芷馨,若是日后我向他坦白一切,包括我的女儿身和我对他的感情,他是否能够彻底释怀,彻底摆脱心中固有的芷馨的那个心结,让我完完全全地占据他内心的全部?不得而知。反正很难。可是,若果如此,对于芷馨来说是有点残忍的。 “我还要问你,葡萄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种的,收获果实这么快乐的事你为什么不叫上我?一个人偷偷地出城去跑那么远!”舒晏终于摆脱了刚才的那个郁闷话题。 “冤枉我了。”小默也从百千感慨中被带了回来,“其实我并不是专程去摘葡萄的,而是去的金墉城。因为知道葡萄差不多该成熟了,回来的时候便向东拐了个弯去了葡萄园。到那里一看,葡萄果然成熟了。原本想改日叫你一起摘的,可是我们两个各有公事在身,将休息空闲凑在一起并不容易,且葡萄结得并不多,又有被别人盗吃的担心,所以我当机立断,就全摘了来。”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丢一点葡萄倒无所谓,关键是这其中包含着我们两个的心血和兴致。” 小默非常认同:“秋来春往,我们两个也付出了不少辛苦呢。” “哦,忘了问了,你去金墉城那种地方干什么?”舒晏这才想起来道。 金墉城本是魏晋两朝的陪宫。汉末至晋,屡受权臣之乱,宫廷频繁发生政变。修建金墉城的目的是为了在皇宫发生动乱的时候,此城能起到一个呼应拱卫的作用。虽然名义上是一座宫城,但实际上并没真正起到过宫城的作用,而是在皇权更迭的时候常常作为囚禁失势一方的高级监狱。当然,有资格进入这座监狱的只限于皇族成员。 “我是本想去探望杨太后的,可惜那里看守甚严,门都进不去,只得无功而返。” “唉,你也不想一想,贾后既然把杨太后废在那里,怎么可能让人随便探视?像你这样的纯个人感情目的的探视倒无所谓,若是贾后的敌对势力呢,想要利用杨太后做文章,这一点她哪能不防备?” “我就不明白了,都是他司马家的天下,干嘛非要弄的你死我活?好好的一座大宫城,不留给人做享受之用,却生生变成监狱,让人受苦。杨太后住在里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贾后如同蛇蝎,阴狠反复,很难预料啊。” 小默面带戚容,突而神秘地道:“对了,舒大哥,我还有件奇事跟你说,那天我们在大街上看见的那辆载着麓箱的犊车,果然是贾后宫里私密安排的。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宫里所有正常的采买都有专人掌管,皇后私自采买的肯定是为了满足她的特殊需求的、正常采买中没有的东西。” 小默扑哧一笑:“没错,是很特别的需求。再猜具体一点。” “遮盖得那么隐蔽,应该是一些怕冷怕晒的奇花异草吧。” 小默摇头。 “那就是怕被盗抢的珍宝名玩。” “也不是。” “难不成是怕越笼逃走的飞禽野兽?” “哈哈哈,不是野兽,是野男人。” 舒晏一只大手捂了过去:“不要乱讲话,小心你的小命。” 小默知趣地压低声音:“我没有乱讲话,我特意地跟踪了全程,看得一清二楚。” “可惜武帝那么英明神武,却为儿子选了这么个妇人。历史上后宫干预朝政的不少,淫乱的亦不少,像这种干预朝政到诛杀皇族权臣的程度,淫乱对象抓攫到民间野汉的地步,也算千年一遇了。唉,罢了罢了,你也早些回去,去伺候这位千年一遇的奇葩皇后。说不定以后啊,你要多做出一个人的饭量来。” “怎么呢?” “喂多出来的这个野男人啊。”33 “你不该是这个态度的啊。”小默本以为,以舒晏一贯的忠君爱国的脾性,听到这件事一定会气撞顶梁,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平静,还居然有心情拿此打趣。 “要不然怎么样呢?谁能制止得了吗?不能。即便有人有实力能够拿下贾后,又必然会兴起一番血雨腥风。与其那样,还不如保持这样朝政稳定、百姓安居的现状。贾氏再无耻,给她三十年,也足够了。到时候风卷残云,大晋依旧还是大晋。” 小默被彻底搞糊涂了。她想不到舒晏的观点跟永安长公主和芷馨如出一辙。这么荒谬的事他们居然看得这么开。这难道就是顾全大局的考虑吗? 舒晏虽然说了那么看似云淡风轻的玩笑话,可在他的心里何尝不是义愤填膺。他不知道为这样的朝廷效命意义何在,但在第二天,他依旧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象车的制作中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制作象车(1) “舒大哥,给,葡萄。”与舒晏同样有执着精神的是小默,只不过与舒晏对于忠义的执著不同,小默执着的对象只是舒晏这个人。 “你怎么大早晨的又跑来了?”舒晏刚要出门,差点与匆匆跑来的小默撞对面。 “今天我就做了一道羹,余下的全交给阿丙领着下人们去做了。” “啧啧啧,你是不是觉得当今陛下比先皇好糊弄,居然学会偷懒了!” “不要冤枉人。当今陛下的确不十分挑剔,可那位皇后却不是个好伺候的,我哪敢大意?我可不是为偷懒,肴馔都是以前我做过多次的,我只是想给下属们一个机会,让他们锻炼提高而已。万一有一天我不做这个珍馐令了,好有人接替我的位置啊。” “不做珍馐令?”舒晏摇了几下头,“我奉劝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待着吧,除了珍馐令,你别无更好的选择。” “你凭什么给我下定语?你让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那你呢?也在这里待一辈子吗?”小默瞪着大眼睛问道。 “我——”舒晏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怎样,更无法回答小默这个咄咄的问题。 “不是说葡萄已经没有了么,你又从哪里变出来的?”舒晏转移了话题。 “从长公主和馨博士那里克扣的。” 舒晏斜眸了小默一眼:“那怎么行,你既然答应给人家了,怎么能够没有信誉呢? 小默满不在乎地道:“放心吧,谁说没给?我只是克扣了一半。再者说,她们两个的重要性怎么能跟你比?”这句话一出口,小默似乎觉得有些突兀,忙解释道:“哦——我是说,我跟你可是结拜过的,自然要比跟她们亲近!更何况她们在后宫养尊处优,要什么没有?” 小默见舒晏有所动容,笑嘻嘻地将葡萄举在舒晏眼前:“先来吃一串再出去。” 好意难却。舒晏只好接受了。 “这些葡萄是给你一个人吃的,你不许再送给别人了。” “送给我的东西,我还不能自己做主啊?” “不能!你自己做主,就没你自己什么事了。我今天特意早来,就想把你堵在家里,让你安安心心地多吃点葡萄。除此之外呢,我还有一件事,就是想让你带我见识见识那个巨无霸象车是怎么制作的。” 舒晏当然要满足小默的这两个所谓的要求。两个人来到了匠做现场。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马车还是其它的什么车,自从有车的那一天起,数千年来采用的基本都是全木结构。太仆寺的制车基地,堆满了各式各样、长长短短十几个品种的木材。 此时,所有的工匠们都陆续赶到,锛、斧、锤、锯施展开来。刨的刨,削的削,凿的凿、割的割,叮叮当当,各有所工,空气中霎时飘起了木材碎屑特有的香气。 舒晏帮小默介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反过来说,黄牛再大,也不过拥有同样的五脏。所有的车,制作的工艺都是一样的,象车也跟马车一样,只是尺寸有差异而已。一部整车分为轮、轴、辕、辎、舆、轼等诸多部分,其中轮又分为外辋、辐条、毂三部分。其它部件对于木材的选用并没有多严的要求,松木等一般的木材均可。唯独辋、毂、轴这三个部件,因为需要考虑承重且要经受不断转动摩擦的要求,对于木材的选择是非常挑剔的。选择的对象只能是槐、枣、檀、榆等几类硬木。” “这些木材你都分辨得出吗?” “当然分辨得出了。” “那两个人正在抬着的是什么木头?”小默向那边指道。 “那是槐木,别看并不十分粗长,可是却重得很。硬木和软木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此,在同样大小的情况下,硬木要比软木重得多。即便是同为硬木或是软木,其外层树皮、内中纹路和气味也各不相同。不过这是一般人分辨不出的,必要专业匠师才行。” “你——居然这么快就专业了?”小默惊讶地望着舒晏。 其实舒晏并不能细致分辨出每一种木材,只是他一向认真负责,作为主管,对于每一种木材的存量都做到心中有数,制作车辆时,根据不同车辆的不同需求,进行统筹分配。以期达到最合理的配置。 舒晏嘿嘿一笑:“我哪有那么专业!我只是将现场所有的木头都了然于胸,哪种木材放在哪里,用做什么,我都是清楚的,为的就是让每一根木头都能合理地各尽其材。” “可惜呀,我当年游历南北,也识得了不少树木。可如今这么多的木头堆在一起,却一样也认不出。” “你识得的是树而不是木。人靠衣装和皮囊差别出贵贱美丑,树也是如此。当初生长之时,每种树都有它独特的树皮、枝干和叶子,现在被砍了枝、剥了皮,赤裸裸地躺在这里,你当然分辨不出了。就同人一样,我的这副衣冠皮囊之下是舒晏,你的这副衣冠皮囊之下是小默,若是百年之后,我们各自只剩下一具骷髅,谁还会认识我们!” 小默回想起自己曾数次在茫茫荒凉之地遇到骷髅时的情景,当时并没觉得什么,可舒晏的这一席话,却令她不禁为之一颤,那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凄凉。 不管别人认不认识我们,我们两个会永远认识彼此,哪怕成为骷髅。我们结拜的时候说过的,要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死的时候我们埋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呀,这种场所,怎么有人点火?”小默望着不远处的烟气问道。 “制作轮辋啊。” “轮辋原来是用火弯的啊?” “你以为呢?” “我以为——这个我还真没想过。不过我还真想不到是用火烤的。” “用火烤,在将木头烤弯的同时,还增加了木头的韧度。将每段木头烤成事先计算好的弧度,然后拼接起来,就做成了一个完美的轮辋了。” “这么奇妙,我们过去看看。” 两个人看了一圈制作轮辋回来。这时有一个制作车毂的匠人,因为轮毂中每个插辐条的孔之间的间隔尺寸记不太清,不太敢确定了,于是请舒晏翻一下簿籍,查看一下。舒晏根本不用去查,张口就告诉了他。那个人谢着去了。 小默瞥了那人一眼道:“这人真是,自己分内的那几个尺寸还记不住吗,还来麻烦你!” 舒晏连忙摆手:“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个人,他可是我们这里手艺最高的匠师,专门制作车毂。” “这点小事都记不住,还是最好的匠师呢?” “他不是记不住,而是要确定一下,毕竟制作象车乃是第一次。谨慎仔细,不马虎大意,才是一名好匠师最基本的素养。制作车毂与车辋的匠师尤其如此。”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轴、辋、毂这三个部件,除了木材的选用不能马虎之外,还最考量制作的精确度。车轴还好些,尤其是车辋与车毂,需要纯熟精巧的技艺。关于车辋,刚才你也已经看到了。要求弧度衔接得越圆越好,一只圆还不算,必须要两边高度一致才算完美。否则,出现一点扭曲或是两边的不对称,就有可能出现跑偏和颠簸;车毂更是连接轴与外辋的关键部件。内径出现偏差则不能与轴契合,外径出现偏差则不能与辋契合。因为毂的外缘要抠出三十个插装辐条的孔,与辋内侧的三十个孔相对应。” “为什么非要插那么多辐条呢?辐条越多,一一对应起来,就越不容易啊。可以十五根或是二十根,只要辐条粗一点,对于承重的效果来说不是一样的吗?” “其实对于承重来说,也不是非要三十根辐条不可,只是这里面还有个缘故,每轮三十根辐条,是取自每月的天数,象征圆满轮转之意。这是自古就流传下来的讲究。” 小默听舒晏讲了这么多关于车辆制作的话,不禁感叹道:“原来我们只知道坐车舒服,却不知道造一辆车很不容易呢。” 舒晏哈哈地笑道:“造车不易,造一辆好车更不易,造一辆举世无双的好象车更更不容易。” “有你带头,手下还有这么多的好匠师,应该是没什么可愁的了吧?” “我已经计算出了所有部件的精准尺寸,手艺方面应该也没有问题,剩下的就是材料了。其实制作象车与制作马车的材料无异,只是尺寸存在巨大的差异。正因这个巨大的尺寸,造成了选材的不易。比如车辕,要选用相当于普通马车的三倍长、且更加粗壮的木材才行,而且太仆卿有交代,必须要檀木。” “为何必须要檀木?檀木的生长之地离此数千里之外,比较稀有。车辕不是一般的木材就可以的吗?” “一般的松木即可用作车辕,可是象车不是一般的车,当然不能用一般的木材。上司的意思,象车作为大驾卤簿的先行者,极为庞大显著,代表天子脸面,选料做工力求高贵大气,不能有半点将就。现下车府署之中没有合适的,这两日我派张弛到洛河边上的木材码头去寻觅,那里进出木材很多,应该可以遇到。” 两个人正聊着,就见张弛跑来叫道:“有了,有了,檀木有了。今天早上,我见新到一船原木,正在码头卸船,内中就有檀木,就赶忙跑来通知署令前去挑选。” 舒晏欢喜:“正跟珍馐令谈论到此,来得甚好,马上带我去码头。” 找到了木材,舒晏又解决了一桩事。小默也跟着欢喜。她知道舒晏忙,自己也到了该准备御膳的时候了,遂向舒晏告辞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八章 制作象车(2) 洛阳是当时全天下最大的商品集散地,且紧临洛水,南北汇通的货物自然少不了水路运输。两岸陈列着各色码头,大大小小的客货船只有序地来往着。舒晏一行人来到码头,找到那艘大船。挑选了两根中意的檀木,与货主谈好了价钱,就在旁边看着船员卸货。 众多船员中,有两名少年人,不但穿着打扮与其他船员不同,搬运动作也很显生疏。舒晏猜想,一定是为生计所迫,新入行的学徒。卸完船,其他人都跑到船主跟前领算工钱。那两人却分文未取,而且还冲着船主长揖短揖,似乎还是千恩万谢的样子。 舒晏指挥着众人将两根檀木搬到自己带来的一辆马车上,捆绑牢固。因为木材十分昂贵,他不敢大意,也无暇在意那二人。却见那二人辞别了船主,欢呼雀跃着,朝岸上走来。 其中那个年长一些的道:“我们终于来到洛阳了,想不到我们兄弟也可以有幸来见识一下京师的繁华。” 另一个年幼一点的道:“是啊哥哥,别说京师,就是这一路上,也涨了不少见识。难得来一回,我们要好好地游玩一番呢。” “玩是要玩的,但要先把韩若馨的正事办好才行。我们马上去尚书台去寻晏哥。” “何必那么心急,找到了晏哥,他又要拘谨我们,到时候哪还有自由?” 非常熟悉的乡音,令舒晏情不自禁地扭头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及至听到他们说出若馨和自己名字之时,眼前猛然一亮,大叫道:“舒金、舒银!” 二人想不到初到异乡,居然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惊诧回头,不禁喜出望外,齐声叫道:“晏哥,原来是你。我们正愁找不到你在哪里,这下可省了我们的麻烦了。” 舒晏拉起他们的手,欢喜地问道:“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舒银道:“我们带来两封信给你,一封是若馨哥哥的,一封是夏公公的。” 舒晏刚要问,却听舒金局促着道:“我们乃是自家弟兄,哥哥还是像以前那样,就叫我们大奴、二奴吧。” “那怎么行,你们也已经长大了,何况现在是出门在外,比不得在汝阴老家,若是再提乳名,就太显得菲薄了。” 此二人正是舒小六的两个儿子。舒小六本来也不识得什么字,这两个儿子一直就没有正式名字,一直呼唤乳名。大奴和二奴小时候不怎么学好,游手好闲,光做一些小偷小摸之事。直至后来竟联合大盗偷了舒家庄筹建庠学的钱。幸亏舒晏想了法子,将自家的房子改做庠学,请若馨做了助教。大奴、二奴也改过自新,趁便去上了学。自家孩子学了好,舒小六欢喜,就给两个儿子分别起了一个正式的名字:舒金,舒银。 此次这兄弟二人来到洛阳,也是专门奔舒晏来的。前些时,舒晏曾经给若馨去过一封信,想要撮合他与阮水结合。 若馨也跟舒晏一样,只把阮山兄妹当做一个匆匆的过客,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面,而且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南越女娃竟有意于自己。他当然十分欢喜。虽然已是弱冠之年,可是忧虑到自己还非常的清贫,阮家兄妹怎么说也是为朝廷做事的人,难道真的不会嫌弃自己吗?晏哥一心为我着想,会不会没有考虑人家的感受,太一厢情愿了?况且,自己与晏哥虽然是异性兄弟,可却胜似一家。自从姊姊死后,作为兄长的他一直孑然一身,没有成家,我作为弟弟的哪能僭越到兄长之先? 若馨打定主意,便不敢贸然应承。他写信给舒晏,一是借口自己作为弟弟,成家之事不能先于哥哥;二是推脱自己乃一介布衣,配不上阮家女子,请兄长慎重考虑。 夏春也要写一封信给舒晏。原来舒晏自从去到洛阳之后,与家里的书信不断。可是在调任车府令之后,一直未与家里通信。舒家庄可算等到了舒晏的来信,信中却只字未提他自身的近况。夏亭长不放心,便自己口述,让若馨另外代写了一封信。夏春写此信的目的,不光是询问舒晏的近况,更重要的是将家乡庠学的情况反映给舒晏,让他出面想想办法。 自从汝阴除国复郡以来,邱守泰由国相变为太守。身份有了转变,可是贪腐之心却一点没变。照旧在收支两条线上下功夫。在赋税方面刻意歪曲标准,明暗相兼,明的应付朝廷,暗的中饱私囊;用度上却能减则减,尤其是在庠学支出上。在最初的两年,汝阴各地庠学的开支完全是自己想办法解决的。自从舒晏得知这个情况后,多次与邱守泰交涉。邱守泰碍于舒晏在朝中为官的缘故,不敢不予以理睬。饶是这样,助教们的薪俸也只按底限,且常常以各种理由搪塞不发放。 这不光是舒家庄一地庠学的事,同时更涉及到整个汝阴郡所辖八个县数十所庠学。有不少助教因为薪俸的问题难以为继,无奈选择了离开。 因为夏春担任着舒家庄亭长的职务,本来他可以通过官家驿站把这两封信发到洛阳去,却又觉得似乎不大妥当。可巧近日本乡的一艘商船要向北行,但并不到洛阳。舒银正在家里烦闷得不得了,得知了这个消息,便撺掇哥哥,两个人一起自告奋勇要亲自去洛阳走一趟。夏亭长当然欢喜,当下就给他们凑了盘缠。先让那艘商船捎他们一段路,余下的让他们花钱坐客船继续北上洛阳。 舒金比较本分一些,就想依着夏亭长的嘱咐去做。可是舒银却不那么想,他出来的目的就是想痛快地玩一玩。离开了家乡,见识了各色新奇的事物,禁不住心痒,又控制不住自己,只两天光景就将所带的盘缠花光了。舒金虽然狠狠地将弟弟埋怨了一顿,可终究于事无补。在异乡没了钱,可以说寸步难行。以他们小时候偷窃的伎俩,随便弄点去洛阳的盘缠钱还是很容易的。不过他们已经改过自新,立志不会再去做那种勾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两个人遇到了这艘运送木材到洛阳的货船。他们找到船主,请求搭船去洛阳,并且愿意以付出苦力来报答。船主看这两个出门在外的年轻人很可怜,便同意了这个交易。 舒晏并不急于看两封信的内容,而是将它们装在怀里。他让张弛驾驶着轺车,自己跟舒金、舒银走在后面,一边聊着家乡的事情,一边押送着两根檀木。舒晏也把自己的近况跟两个人说了,二人也不太明白尚书郎跟车府令具体有什么差别,总之就觉得能在朝廷里做官就是了不得了,整个舒氏家族都跟着添光增彩的。 一行人沿着大路通过了高高耸立的外郭城门,见城门内外熙熙攘攘交通着无数的行人车马。舒金、舒银习惯了汝阴那样的矮小落寞的城池,如今见了此番盛景,不禁惊悦万分。 “洛阳果是天子脚下,想我汝阴的城置,恐怕是百不及一这里的。” “何止是城置,再对比这人流,单城门内外目力所及到的,就足以抵得上汝阴全城的人数了。” 走了多时,又远远望见一座威武雄壮的城阙。舒银很觉诧异:“我们刚进了城门,怎么又有一座?” 舒金斥他道:“你年小不懂得,岂不知洛阳既是天子所在,肯定是有一座大皇宫的,前面这座门之内肯定就是传说中的宫廷了。” 舒晏听他们哥两个忖度着说话,笑着纠正道:“洛阳城确实分为内城和外郭,从刚才的那座城门进来,我们现在所处的就是外城,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前面的那座门叫宣阳门,不过,那里还不是皇宫,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百姓们出入呢。进了宣阳门乃是内城,内城里居住的大多是达官贵族。宣阳门内直通的一条御路就是铜驼大街,沿铜驼大街走到尽头,乃是阊阖门,进了阊阖门才是皇宫呢。”33 二人这才恍悟,舒金不禁又叹道:“我汝阴总共才四座小城门,洛阳又是外城,又是内城,又是宫城的,怕不得十二座门吗?” 一句话将张弛逗笑了:“可不止啊。不说外郭和宫城,单单内城就有十二座城门呢!” “什么?一座内城,四面城墙而已,怎么会有十二座城门呢?” 张弛看着舒金惊异的表情,讲解道:“每城四面城墙,可每面城墙却并非只有一座门,而是多座。只是有主次、大小之分。这内城,东面有建春等三座门,南面有宣阳等四座门,西面有阊阖等三座门,北面有大夏等两座门,总共是十二座城门。” “有设立这么多城门的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洛阳城东西为七里,南北达九里,城内上百街陌,纵横通达,如果每面只设一座门,岂不是很不方便吗……”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八十九章 飞车之祸(1) 三辆犊车如风般驰来。 犊车不比马车,本是一种相对稳健的车乘。这也就是它之所以受到晋时宿行羸弱之风的世家子弟青睐的原因。 不过,牛也有发狂的潜力,文弱的世家子弟也有争强好胜的时候。 比玉、荀宝、夏侯门三位公子今日分别乘着自家的犊车,相约到洛阳城外游玩。游玩尽兴,将要返回城内。话题扯到犊车上来,三位世家公子谁也不服谁,都夸耀起自己的座驾来。 先是比玉开的头。他换了一辆新犊车,自然要显摆一番:“我这车乃是出自太仆寺专门制作安车的一名匠师之手,制车手艺全洛阳城堪称一流,尤其是车轮车毂,浑圆一体,严丝合缝,没有半点瑕疵,乘上去全然没有颠簸之感,坐上百八十里也不会觉得劳累不适。” 荀宝自然不服气:“你的车虽然是新车,不过是款式新一点罢了,车驾最重要的还是要看用料。我的车旧是旧了些,可是用料考究,整张熊皮的坐垫不说,单是这檀木车毂就是不易得的。木料好,车驾就不容易变形,而且历久弥坚。不但更安全,若论乘坐舒适性,你们的车也不一定能够比得过我。” 夏侯门静静地听他们二人吹嘘,不屑一顾地道:“犊车好算什么,一辆车驾的优劣,车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取决于驾车的牛马。” 荀宝嘿嘿一笑:“休要提此话。单从外形上看,你们的牛就差得远。二位想必知道,不管是牛是马,论雌雄,牡的自然比牝的要强壮得多;论颜色,黑色自然是更胜一筹的,所以天子最高规格的车驾玉辂,要选用清一色的六匹玄牡。你们看我这头牛,才是真正的玄牡,浑身上下找不出一根杂毛,通体如墨,不染一尘。幸亏是牛,若是马,怕不要被朝廷征去驾玉辂呢!” 夏侯门听他如此说,把嘴一撇:“玄牡就了不起吗?牛马用来驾车,最终还是要看体魄的。你们看我这牛的一身腱子肉,何等雄壮——你们可知道八百里驳?”夏侯门此时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这头牛,居然搬出那头传奇的神牛来。 荀宝一声嗤笑:“就是后军将军王恺的那头传说能够日行八百里的神牛么,当然知道。只是那头牛后来被他的主人与驸马王济用一千万钱做赌注输掉了,对方将它宰杀,当场挖出牛心炙烤吃掉了。世上再无八百里驳,你可不要拿此诓我们,说你这也是八百里驳吧?” 夏侯门摇一摇手:“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只可恨那个王济,若不是他那么暴殄天物杀了那头神牛,我非要拿我的牛跟那头八百里驳较量一番不可。” 这就是真吹牛啊!比玉听完了他们的话,冷着脸道:“二位的牛,一个自诩能有驾玉辂的资格,一个敢跟八百里驳相较量,话说到如此份上,我的牛再好,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车也罢、牛也罢,最终还是要靠人来驾驭的,车驾再好,要是没有好的御夫来驾驭也是枉然。讲到御夫,二位可就没法跟我比了。” “嗤!”夏侯门脸上满是不屑,“你不就是有个胡人御夫吗,当真觉得了不起吗?你以为我的御夫会不如那个匈奴人吗?” ……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夸赞自己的牛最神武;一会儿炫耀自己的车最豪华;一会儿又吹嘘自己的御夫最有本事。 比玉见争来争去,最后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提议道:“我们就这样争到明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是嘴皮子功夫,若有本事,就真正地较量一番,分个高下。” “怎么个较量法?”夏侯门问道。 “谁的车先入城,谁就算赢。” “可行,可行。”夏侯门点头道。 荀宝更是极力赞成:“如此甚是。谁也不要说谁的牛好、车好还是御夫好,我们来个综合检验,高下一目了然!” 三位公子一拍即合,各自坐上了自己的座驾,当即命令御夫驾起车,争先恐后地奔向洛阳城内而去。为了减轻车子的负重,每辆车上除了三位公子本人之外,只留一名御夫,其余的仆从、物品之类的全部打发下去。 三人的车驾,在牛、车、御夫三方面虽然各有优势,但综合起来看,不甚相远,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跑了一段距离,基本是你追我赶,难分伯仲。 比玉的御夫阿壮当然也想为主人赢得这场较量,再加上刚才夏侯门对自己满是不屑的言语,令他十分不爽,肚子里憋着一股怨愤之气。怎奈何那两人的车驾也非同寻常,自己若不用点真本事,还真超不过他们。要是真输了,不但公子丢了颜面,自己的怨气也不能出。 犊车还在飞速疾行,阿壮趁着前面道路平坦的时机,一边驾车,一边扭头对比玉大喊:“公子,你想不想赢过他们?” 再好的车辆,在高速疾驰的时候也不可能十分稳便。比玉一边应对着颠簸,一边应道:“当然想。” “那就好。既然想,就得受点委屈。”阿壮言毕,退身向后,一把扯下自己的腰带,绕着比玉的身子,三下五除二,将比玉紧紧地缠敷在车舆之上。 比玉又惊又气,大声斥道:“你这是干什么?” 阿壮也无暇多做解释。其实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比玉。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制胜办法,只是这个办法带有危险性,那就是弯道超车。通常御车,即便是好的御夫,也只在平坦的直路上才敢飞驰,遇上弯路,肯定都是减速慢行的。因为如果在转弯时车速过快,很容易造成翻车。阿壮迅速转回到驾驶位。他一手执辔,一手扬鞭,前面就有一个向左的弯路,荀宝和夏侯门的车都提前慢了下来。比玉的牛是个驾车的老手,也提前做好了减速的准备,不料这次主人却一反常态,挥鞭相向,明显是不许减速之意。就在犊车转弯的一刻,左侧的车轮瞬间脱离地面,巨大的惯性将车上的人狠劲甩向右边。阿壮早有防备,他放下辔绳和御鞭,双手紧紧抓着车轼的左缘,同时右脚蹬住右面的车舆,虽然有些风险,但总算没有被甩下车去。 比玉吓出了一身冷汗,腰部被拽得生疼,哇哇叫了两声。阿壮也顾不得他,继续向前,此时荀宝和夏侯门的车已经被甩在了后面。他们不敢苟同这种冒险的做法,不过他们并不甘心,加紧追了上来。可是在经过连续两次的转弯之后,就彻底失去了希望,眼睁睁地看着比玉的车遥遥领先地进了外城。 比玉虽然被绑缚了一路,惊吓了一路,吃痛了一路,但最终赢得了比赛,还是很开心的。他想命令阿壮将车停在路边等待荀宝和夏侯门,宣告胜利。 谁料此二人进了城之后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甩给比玉一句:“争入宣阳门。” 原来荀宝和夏侯门很不认同比玉、阿壮的这种不择手段的比赛方式,要再比一次,也就是看谁先进入内城。他们知道,城内不比城外那样多弯,外城与内城之间乃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没有弯路,阿壮的那套把戏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这两个鸟人。”比玉暗骂了一句,随后赶紧命令阿壮追了上去。三辆犊车你追我赶,在城内的大街上一边呼喝着行人,一边疾驰。不久阿壮就发现,自己刚才的那招又有了用武之地。因为城内的大街上虽然没有弯路,但是来往车马较多,每次超越同向的车辆或是避让对向的车辆之时,也相当于转了一个小急弯,都要减下速来。 阿壮大喜,故技重施,左冲右突,片时就将荀宝超过。夏侯门的车就在前面咫尺之遥。眼看就要到了宣阳门,再不超越就来不及了。可是左前方有一队车马对向驶来,无法超越。右边只有三个行人跟在一辆马车后面步行。他已经急红了眼,想着只要自己照例一声喊,将这三个行人喝退到一边去,就可以顺利地将夏侯门也超越过去了。 舒银被身边不时疾驰而过的高车骏马吸引,只顾艳羡不已。他走在舒晏、舒金二人的左面,靠近路中间,神识已在众人谈论的城门等话题之外,以致在急促的呼喝声传来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致命的飞车随着呼喝声旋即而至。 阿壮没有料到居然有人对自己的呼喝声置若罔闻。他下意识猛地向旁边一拽缰绳,也终究于事无补,车身重重地将舒银撞倒在地,之后失去了平衡,又撞向了路旁的一块大石,半边车身随之碎裂。 “啊!”突如其来的事故把舒金惊愕在当地,舒晏也大惊失色,飞步跑到舒银跟前,俯下身,将他的头微微抱起,放在自己的小腿上,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此时舒银一息尚存,嘴角吐着鲜血。 舒晏强忍悲痛,疾呼张弛驾过轺车来,要将舒银抬到车上去。舒银却将手摇摆着,显然是不同意上车。舒晏也意识到这样的伤势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确实不应该轻举妄动的,便让张弛驾车先去延医。 舒金也跟舒晏一起跪在弟弟身旁,拉着他的手大声呼唤着。 舒银半闭着眼睛,先看了看舒晏,嘴巴不能张阖,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道:“晏哥,我以前,对不起你,你要,原谅我。” 舒晏以为他说的是当年舒金他们哥俩曾经伙同大盗偷取舒家庄筹建庠学钱一事,便故作嗔声道:“你说的是庠学一事吧,许久以前的事了,傻兄弟,还提它作甚!那时候你们还小,况且庠学也照样办起来了,并没耽误事,我哪能不原谅你呢?” 舒银又将手摇了两下,发声越发艰难,“我说的是……韩家伯母,死的时候,偷了,她家的钱。” “韩家伯母?她家什么钱?”舒晏听着舒银依稀不清的话,不太明白。 舒银用渐渐失去光芒的眼珠看着他哥哥。舒金会意,他虽然觉得难以启齿,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答应弟弟。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章 飞车之祸(2) 数年前的那一个哀痛的日子,若馨与姊姊同去洛阳,芷馨落水失踪;其母刘氏受不了打击,一命呜呼;舒晏的祖父舒博广也黯然离世。两个贫寒之家一天之内失掉了三个亲人,舒晏和若馨两个少年一边承受着莫大的哀痛,一边还要操持这一场丧事。可是却偏偏雪上加霜,韩家仅存的一点钱在那一时却怎么也找不见。若馨拿不出钱来,幸好舒晏仗义疏财,出钱替他把丧事办了。舒晏却做好不得好,不但没有得到韩家族人的感谢,还担了一身的嫌疑。 舒金将自己跟弟弟两个人趁韩家忙着理丧、人多混乱之时,偷走了韩家的钱一事向舒晏坦白了。舒晏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才恍然大悟。那天两兄弟鬼鬼祟祟地从外面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将外面对舒晏的流言蜚语大声地述说着。他当时还奇怪这两个孩子的怪异行为,如今想来,原来他们是在为那些流言蜚语推波助澜,以达到混淆黑白的作用,贼喊捉贼了。 这兄弟二人小时候游手好闲,确实做过不少坏事。但是受到舒晏的感化,从那以后改过自新,还进了庠学。虽然舒晏那次遭受了不小的误会,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我原谅你,什么都原谅你。”舒晏又攥紧了他的手安慰道,“你现在只可静养,不可劳神乱想,再挨片刻,医匠到了,给你服了药,我们就马上回我的住处去。” 舒银嘴角露出一丝欣慰,又拉着他哥哥的手,含含糊糊地嘱托了几句关于家里的话,便闭上了眼睛。张弛把医匠请来之时,业已断了气。 “这位医匠,快去看一下我家公子的伤势。” 听见阿壮说话,舒晏此时才顾及起肇事车辆来。舒金也止了哭声,缓过神来,怒冲冲直奔向比玉。 在犊车剧烈倾覆的瞬间,牛也受了伤,阿壮飞身跳了下去,比玉却被困在车里,并跟着车身向前滑行了好一阵。幸亏他身上绑着带子,才没有被甩下车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被阿壮解救出来后,就像丢魂失魄似的。他也顾不上骂阿壮,过了许久犹觉得天旋地转的,浑身还在颤抖。 夏侯门和荀宝也没想到会出这场意外,忙下了车过来安慰。见比玉闭着眼睛,只是在一味地喊“哎呦”。问他哪里疼,却说这里也疼,那里也疼。想要扶他坐上另外的两辆车,刚一动,比玉就大喊大叫:“受不了,受不了,想必筋骨已经断了!” 二人也不知是真是假,不敢莽撞。明知将路人撞倒了多时,这边也没人过去问询一声,忽见那边请来了医匠,就忙派阿壮去叫。 阿壮为难地道:“人是我们撞的,好像撞得还很严重的,医又是人家请的,我怎么好去请来?” 荀宝听后立刻斥道:“好无知的胡奴,被撞的乃是一介平民小人的装扮,命能值几何?你家公子万金之躯!快让那医匠过来。” 舒金见了比玉和阿壮,伸手就要抓他们拼命,被阿壮一把推开了。舒晏见了受伤的比玉,才知道他就是肇事方。不过肇事归肇事,谁也不是有意为之的,就劝解着舒金,先让医匠看一看比玉的伤势,理论的话缓缓再说。 那医匠上上下下将比玉的周身都认认真真地诊视了一遍,并没有任何骨断筋断的情况,全是皮外伤。比玉听了医匠的话,虽不大信服他的水平,不过总算稍稍安了点心,允许人把自己扶上别的车送回府中去了。 当下上了荀宝的车。舒金见对方要走,急了道:“撞死了人,不给个说法,就想走吗?” “人死了?”比玉打了个冷颤,并不是因为觉得后果加大了,而是觉得撞死了人对于自己终究不吉利,很不情愿地道:“死就死了呗,我的车也损坏了,我也不要你赔了,你还要怎样?” “什么?”舒金一时没理顺这层逻辑,什么叫“他的车不用自己陪了。” 舒晏也怒了:“难道你撞死了人,还要别人陪你的车不成吗?” 荀宝本没把舒金放在眼里,直到见了舒晏,才不敢十分怠慢。上次因为扣留安车一事,他对舒晏是又恨又怕,还存着几分敬畏。他不知道舒晏为何掺和进来,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车府署虽是管车的,但对于这种撞人之事是无权过问的。于是冷面笑道:“是尚仁兄啊,你作为车府署的长官,押着你那两根大长木头回去造车才是正经,此等民间肇事不在你的职权范围吧?” “车辆交通肇事当然不在车府署的职权范围,不过我是以私人名义过问的。别说死者是我族弟,就是陌路旁人,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舒晏也冷着脸道。 “被撞的那个人是你的族弟?”荀宝这才知晓。他知道舒晏不好惹,有些棘手,必要先用巧言推脱了才行,“其实此事与我也无关,只是比玉兄现在魂不守舍的状况,你也看到了,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做朋友的,帮其处理一下而已。我看不如这样吧,大家既然都认识,你们又都是故乡人,谁也跑不了,有什么事不好以后再商量,何必在这惊魂浮躁的一时?即便他们两家很难直接沟通,有你我这两个中间人,还怕有什么协商不成的吗?” 舒晏想想也对道理,况且舒银已经死了,一直躺在那里也不是事,不如先办了后事再说。于是就来劝导舒金。舒金人生地不熟的,还能有什么主意,只得听从舒晏的安排了。 落叶归根,舒银的尸体本该运回家乡安葬的,可千里运尸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在经过一番祭奠之后,两个人一商量,只得就地掩埋了。忙完了这些,就是要向施家讨说法了。任何民事纠纷,向来都有两种解决途径:一是私了,二是公了。舒晏觉得,他们两家无冤无仇,身在外地,又都是同乡,闹到公堂之上总不太好,况且还有荀宝的话在先,还是决定私了的好。于是便去寻比玉。 比玉覆车一事引发了施府不小的震动。并不是因为怜惜死者,而是为比玉担心后怕。那天一回到家中,立刻惊动了全府上下。施惠平日对儿子总是一副严厉的面孔,可这次,儿子虽然惹了大乱子,他自己却慌了神,只顾后怕,严厉不起来了。王夫人更不必说,犹是事后,还吓得浑身抖,若是看到肇事现场,估计得吓掉半条命。 两夫妻看见儿子无甚大碍地平安归来,却对他的伤势依然不放心。虽然经过了医匠的当场诊视,可他们认为那不过是给寒门小户看病的土医匠,信不过。施惠情急之下,更是托了太医令,私自请了一名宫廷太医过来,诊视结果当然与那名土医匠如出一辙。他们这才放了心。身体虽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儿子受的这份惊吓可是不能忽视的。于是各种安心定神的补品轮番送了来。 对于比玉没有忍心责怪,但阿壮的一顿鞭笞是少不了的。阿壮自知自己咎大莫及,幸好少主没事,否则的话自己也活不成了。仅仅挨这一顿鞭笞,简直就是莫大之恩,谢天谢地了。 施惠夫妇去后,比玉当然最终还是要阿妙、阿妍来照顾。她们平日对比玉就已经悉心非常,如今受了王夫人的一番叮嘱,更是无微不至。两人初听说此事,先是吓出了眼泪。太医给了一些外伤的药,众人散去后,阿妙在左,阿妍在右,替比玉脱下衣服去抹药。脱外衫的时候就不太顺便,将至要脱贴身小衣,比玉先自呲牙咧嘴呻吟起来。好不容易脱完,看见其身上果然有点点伤处,有两处淤青的、几处破皮带血的,两娇婢又不免落下泪来。 阿妙恨恨地骂道:“这二厮着实可恶。” “谁呢?”阿妍问道。 “还有谁,当然是荀宝和夏侯门。先前引诱公子服用五石散,害得公子大病了一场;又带着公子去清谈场,迷上了谈玄,很荒废了正业;如今越发妄为了,竟撺掇公子飙车,险些将命都搭进去,这也是玩的吗?名则友人,实则害人。以后啊,少跟他们来往才是。” 比玉被二人搀扶着趴在床上,稍稍平复了一下,慢慢说道:“不要冤了人家。说起这二位兄长,我不但不埋怨,反而还要感激他们呢。殊不知,服五石散、谈论《老》、《庄》这两样,在上流仕人之中是必不可缺的。我现在虽不敢自称名士,但也在通往名士的路上,至少已经跻身了这个圈子。若不是他们直接领我入港,我哪能这么快地混迹其中?就是这次飙车,也是我起头提议的,只是阿壮太急于求成,冒险超车,才导致了这场事故。怎么能怨人家呢?” 阿妍不同于阿妙总是说些劝解比玉的言语,她向来只喜欢说比玉顺耳的话,听比玉如此说,也跟着道:“阿壮那个胡奴好大胆。若是他自己驾个空车也就罢了,随他怎么撞,撞坏了车不值什么,撞死了人也不算什么,跌死了他自己更无关痛痒。可是公子既然坐在车上,撞坏了公子可是了得的?他死一百次能抵这个罪责吗?” 阿壮对阿妙痴心一片,阿妙对他却从不理会。相反的,阿妍偶尔的会跟阿壮主动说上一二句话,阿壮却将阿妙对他的冷漠摆给阿妍看。就是上次在上巳节曲水流觞之时,阿壮的酒觞停在了阿妍的面前,他也没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对于女人来说,无论是不是出于情爱关系,这种不理睬,都是十分令人厌恶的,导致了现在阿妍对其十分的愤恨。 阿妙当然也同意阿壮罪大莫及这个观点。争论是谁的责任不重要,关键是一边说着话,比玉分了神,不至于那么叫喊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一章 车贵命贱(1) 就这样延了两日,比玉也因此没有到秘书阁去。这天早起,阿妙和阿妍听见比玉有了起床的动静,忙上前伺候,忽双双被比玉抓住一只手腕,两人不知其意欲何为,向后一掣,问道:“你又要闹什么?” 比玉嘻嘻笑着:“我们来耍一通。” “耍什么?” “还能耍什么,你们是装糊涂还是装处子?明知故问,赶快脱衣上床来。”比玉故意将脸一板,命令道。 两花容惊羞不已。阿妍咯咯地笑起来,质疑道:“你身上还有伤,能行吗?” “行不行,你来验一验就知道了。” 阿妍果真将手探进了比玉的衾被之中,摸到果然硬邦邦的一条。 原来,少年人血气旺盛,偶尔失点血不但没有大碍,反而还会对身体有好处,浑身爽朗,更有精神,连眼睛都觉得更明亮一些。精也同理,比玉数日未行房,盈之将溢。 “这绝不可行。”阿妙挣脱了比玉的手,正色道,“行房最是伤元气,何况你现在有伤在身,带伤行房对养伤十分不利。若不小心传到主母的耳朵里,岂不要扒了我们两个的这身皮囊呢。” 一个强求,一个拒绝,阿妍处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僵持之际,忽听门外有人“咳咳”了两声。三个人吓一跳,忙问是谁。 “公子,是我。” 原来是阿壮。他前日被施惠赏了一顿鞭笞,但并不觉得委屈,毕竟这次事故是因为自己的鲁莽造成的,所以他过意不去,过来看望比玉。他受鞭笞的伤要比比玉的车祸伤严重得多,而且不可能有什么人去服侍他。其实,只要有药,伤养的快慢与有没有人服侍没多大关系。他自己胡乱涂了些药,仗着身体皮实,也并不算什么。 阿妙听出是阿壮的声音,走出门去,气冲冲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公子。”阿壮见是阿妙,先是一喜,可见了她如此怒容,立马委顿下来。就听对方训斥道:“你还有脸来看望公子?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莽奴,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公子与我当初承你的坠车之恩,救你于马厩之中,应你恳求,收留了你。你未报恩,反差点害了公子。公子若真有什么事,你几条贱命够赔?” 一番犀利之词将阿壮骂得哑口无言。他低头颔首地站着,心内像打碎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比玉见此情况,也不忍再怪罪于他。正在不知进退,忽见有婢女进来禀说:“大门外有两个人要见公子,其中一个自称是车府令舒晏。” 比玉听了,没好气道:“烦死,一点小事,纠缠不放,快打发些钱让他们去吧。” 那婢女答应着,刚要转身,阿壮却急忙拦下来,对比玉道:“公子不可。公子虽然不差这点钱,可给了他钱,就是我们的不是了。” “哦?为何这样说?”比玉在门内问道。 “因为给了他钱,就表示错在我们了。公子可别忘了,我们之所以会出事故,是因为与那两位公子飙车所致,而这次飙车并没有决出最后的胜负来,可我们一旦承认了有错,就证明比赛过程存在不规范,岂不是让两位公子有话说了吗?” 比玉听了阿壮的言语,觉得很对道理,赔钱是小,输于两公子的名声是大啊。 阿壮见比玉表露出赞同之意,隔着门继续道:“况且实际上,我们的车虽说是快了点,但那人没有及时避车也有责任。他们的人虽被撞死了,我们的车也毁了,那人的贱命才值几何,我们的车可是花重金打造的,真要论起来,我们还要找他赔钱呢!” 比玉听到要跟对方索赔,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千万不可,千万不可,我堂堂一个世家公子,若要向他寒门人家来索赔,那我成什么了?岂不是比我输了赛车还丢人吗?” 其实阿壮之所以说出此番言语,乃是想推脱自己的罪责,偷梁换柱,把自己这个众矢之的转移出去。至于谁赔给谁钱,他才不关心。此刻听了比玉的话,连忙陪笑道:“公子所言极是。” “此番话我怕别人说不清楚,就由你去跟舒晏他们说吧,不要承认有错,赔钱的事也休提。” 阿壮连应了几个“喏”,领了比玉的命令,出了大门,见了舒晏和舒金,将比玉的话传达了。 舒金一听,当时就火了:“怎么,青天白日的,你们撞死了人,就这样算了不成吗?” 阿壮摆出一副无赖的姿态来:“话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舒晏知道阿壮只是个御夫,所以并不想跟他讲什么,拉了舒金就往里走。阿壮连忙拦住道:“你们干什么?” “有什么话让比玉当面跟我讲,不必用你来传话。” “我家公子伤还未愈,概不见客。” “谁是你们的客?我们只想讨回公道。”两人推开阿壮,就要往里闯。 “不管是谁,任何人都不见。”阿壮边说,边给门上的人使个眼色,门前立刻围了七八个人过来。 舒金恼羞成怒,猛一把抓住阿壮的衣领,愤愤地道:“我是听从我家哥哥的话才跟你们先礼后兵的,好说好讲你们却不听。那好,既然你的主子想耍赖,我也不要他赔了。撞死我弟弟的人是你,我现在就要你抵我弟弟一条命去!” 虽然未及弱冠,舒金却也有把子力气。阿壮比舒金壮硕些,可是有伤在身,此刻被舒金扯着衣领挣脱不开。舒金左手抓着阿壮的衣领,右手冷不防将舒晏的佩剑拔出。阿壮吓得变了脸色,赶忙大声对门人们喊道:“你们不拿下他,还等什么呢?” 施家家奴蜂拥而上。舒晏当然不会让他们拿下舒金,也不会让舒金一时冲动犯下人命事。他一把将剑夺下,将围过来的那些人喝退,并回头对舒金劝道:“吾弟要冷静,来日方长,千万不可鲁莽行事。你杀了他,以施家的势力,还会让你活着回汝阴吗?你就算不怕死,可你父亲怎么办?” 舒金也意识到若真杀了阿壮,自己多半要给他抵命,那样的话就相当于自家兄弟两命抵对方一命!他又想起弟弟临死时交代自己好好照看家里的话,后悔了刚才脑袋一热,不计后果的行为。此刻他冷静了下来,听从舒晏的劝慰,松开了阿壮的衣领。舒晏这才松了一口气,指着犹未平复的阿壮道:“今天先饶了你,去回复你家主人,改日还要登门!”说毕,便领着舒金离开了施家。 “来硬的不行,讲理人家还根本就不理睬,这可要怎么办?”舒金沮丧地问舒晏道。 “别急,你忘了那天有个荀公子答应过的话吗,说若是你们两家达不成协议,他可以跟我一起做中间人给你们调停的。今天这个情况,正应验了他的话,我们现在就去找他,看他怎么说。” 两个人拐进了另一条街巷,来到了荀府的大门。恰巧遇见荀宝从廷尉寺回来,便将今天的情形向他说了。荀宝很痛快,当即答应愿意做这个调停人,让舒晏回去听信。二人欢喜,一心一意地回去等消息。 荀宝果然随即就去了施府。他进施府当然没有阻碍,打听得比玉仍在自己卧房养伤,便径直去。大门、二门一路畅通,只是在卧房门前,碍于里面私人内眷,才想请婢女通禀了一声。 恰巧出来一人,荀宝先自怯了一分,正是阿妙。阿妙刚刚把阿壮骂了一通,突然又见了荀宝。在她心里,他是导致比玉受伤的三大直接元凶之一,除了夏侯门,今天都到齐了。 “烦请姊姊给通禀一声……” 阿妙也不正眼看他,一盆水泼在了他的脚下,吓得荀宝忙向旁闪过。 “哪里来的不速之客,一个冠带男子,不等通禀,擅入内宅,还懂不懂一点礼法?” 荀宝知道比玉身边的这两个贴身婢女非一般粗使之辈,不能等闲视之,只得陪笑着道:“姊姊连我也不认得了吗,一向常来走动的,若是等着通禀,岂不是与比玉兄太见外了吗?况且我今天此来,一则出于探望,二则确有正事。” “哼。”阿妙将脸一板,“还有脸来探望,你害得我家公子还不够吗?” 荀宝也一肚子委屈,“飙车明明是你家公子提出的,车也是你家公子自己的御夫驾翻的,怎么怨得我?” “那也是被你们这些人引诱坏了,你们没事还是少来!” 荀宝被拒之门外,好生没趣。还好比玉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听出是荀宝,才将他请了进去,在外间坐着。阿妙虽然恨荀宝,但人家毕竟是世家公子,不能像骂阿壮那样骂他。她不知道荀宝此来的目的,不甚放心,遂与阿妍躲进里间去了。 荀宝先问候了比玉:“伤势怎么样?有无大碍?” 比玉摇头笑道:“哪有什么大碍,那天你把我送回家,请了太医来时你也在场,根本不肖挂念。只是敷药的时候有些疼而已。” “后怕啊,后怕。”荀宝摇着头咂着舌,“不是你后怕,我说的是我后怕啊。幸亏你没什么事,若不然,老伯母那里先不说,你那两个贴身婢女就得生啖了我。这哪里是婢女啊,分明就是正牌夫人的情分啊。依我看,比玉兄既然与她们这样相腻,不如就给个名分,正室固然不可图,做个妾室也好啊。” 比玉用麈尾将荀宝拍了一下道:“你一来,准是拿她们两个做话题,怨不得她们那样对你,少说亵语,快说正事吧。”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二章 车贵命贱(2) 荀宝又笑了一回,方才将舒晏找自己做调和人的话跟比玉说了,然后道:“若是只一个舒金,比玉兄大可对他不屑一顾,可如今舒晏牵扯了进来,要我跟他一起做这个调停人。他当然是那头的,我自然是你这边的。既然要做调停人,我不得不来向比玉兄讨一个底了。” 比玉原本是想给一些钱了事的,反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自从听了阿壮的话,事关斗车成败,幡然醒悟,坚决不肯承认有错,尤其是当着荀宝和夏侯门两人的时候,更是如此。于是先道了“有劳”,然后道:“我的车虽撞死了他们的人,也是他们的人有错在先。荀兄跟我的车一前一后,你也看到了,我们超过了那么多的行人车马,只有那死鬼不知道让路,自取其祸,怨得谁?”m. 荀宝了解了比玉的意思,哼了声道:“这只是你的单方面想法,人家毕竟死了人,怎肯甘休!” 比玉突然意识到荀宝的身份,作为调停人,一手托两家,这是从中调和必要说的话,便道:“赔钱可以,但不能认错。” 荀宝俨然一笑:“过错与赔偿是相关联的。既然没有错,又何来赔钱一说?” 比玉一听,诧异道:“你一时说人家不肯甘休,一时又说没有赔钱一说。这令小弟十分迷茫,请教荀兄高见。” “高见不敢当。不过以我看来,他们即便再不肯甘休,也不过两条路,一个是请调停人私了,二是请官家公断。目前看来,就先给他一个‘拖’字。” “拖——此话怎讲?” “就是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谈判,也不跟他们见面,不光是你,也包括我这个调停人在内。我们来个以逸待劳。他是一个外乡人,别看起初闹得有劲,若是时间久了,哪能耗得起?以我在廷尉这些日子的经验来看,此乃对付百姓喊冤的最有效方法。这种事往往都是越拖越淡,越拖越没劲,最后大多不了了之了。” 比玉思索片刻,蹙着眉道:“此法妙虽妙,要是对付舒金那个田舍儿当然是个极好的法子。可是舒晏那里——恐怕搪不过去吧?” “那怕什么,破了脸,他顶多就是告官公断。” “若果如此呢?” “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最后闹到廷尉,横竖都逃不过我的指掌范畴。” “对啊。荀兄身为廷尉监,专管诉讼。如此看来,此事根本不足多虑了。” 比玉心情畅快,与荀宝畅谈玄场趣事,更加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荀宝当初答应舒晏之时丝毫没有推脱之意,这令舒晏很欣慰,就踏踏实实地等着听消息。期间还一直劝慰舒金:经过调停之后,赔偿金能给多点自然更好;若是达不到预期,只要不是差得太多,总要给调停人一个面子。 舒金也答应了。 可就是等不来荀宝的一个消息。几次到荀府去找他,一直见不到面。舒晏以为是施家不肯让步,荀宝没有调停成功,没办法又找到施家去。结果更遭,连门都进不去,也没有人给通禀。几番下来,总是无功而返。 好在舒晏在车府署任职,比较随意一些,不必像尚书台那样拘束严格,可以自己掌控时间,但也不可能一直有精力放在这上面。毕竟还负责着象车制作这样的重大工作。 舒金作为一个外乡的年轻人,初次出远门,在外面遇到了重大的挫折,早就思念起家乡,满心焦躁起来。施家这一招,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饶是有舒晏靠着,也无丝毫进展。无奈之下,就打了退堂鼓,向舒晏说:“哥,我看施家实在是难搪,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这里的事就委托你吧,实在不行,我就先回去了。” 舒晏当然不同意:“那怎么行,我们虽然是亲族,但你才是真正的当事人,万一出现转机,他们还是要向你说话的。他们此举的目的,就是想把我们拖到心焦身疲。你若走了,就真中了他们的圈套了。有你在事情还有解决的可能,你不在,他们就更有拖词了。” “那怎么办,我们真拿他们没办法。我弟弟死了多日,我老父还不知道。两个儿子只回去一个……”舒金说到这里已经哽咽,语无伦次。 舒晏也觉得非常不安,甚至是愧疚。人家是为我的事而来,千里迢迢投奔自己,出了事,倚仗着自己,自己却……唉,他将眼眉一竖:“施家不仁,就休怪我无义了。我们是同乡,本来不想跟他对簿公堂,可事已至此也只得如此!明天我们就见官去。你再耐些日子吧。” 大晋基本沿袭汉制,地方行政分为五级,分别是州、郡、县、乡、亭。州的长官为刺史;郡的长官为太守;县的长官分两种,大县的长官称县令,小县的长官不够称令的资格,而称县长。此划分基本以人口达到一万户为标准;乡的长官为啬夫;亭为亭长。按行政区划,洛阳归属司州河南郡管辖。 一座洛阳城,除了作为国都,还分别是州、郡、县三级行政驻地。由于是京畿所在,与其他地方长官有很大不同:洛阳令别看只是个县令头衔,地位可比一般的太守还要高,而且基本都由朝官兼任着;河南郡的长官不称太守而称尹,身份与朝中九卿相仿;司州的长官更是特殊,不是刺史,而是司隶校尉,这个司隶校尉可了不得,领着一州之政务是小事,主要的是还掌握着监察百官的大权。 虽然死了人,但像这种一般的民事纠纷,河南尹和司隶校尉当然没工夫去理会。于是这纸诉状就送到了洛阳令曹摅的案头。 曹摅看了诉状,了解了大概的情形,知道此案没有什么另外的隐情,只是直接的一起交通肇事而已。只不过肇事双方很有些来头:代原告写讼词的是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舒晏,是原告的族兄;被告则是堂堂世家公子当朝秘书丞施得。当然,比玉听说舒家告了自己,已经提前向曹摅知会过了自己的意图。舒晏向来堂堂正正,从不会搞徇私舞弊的一套,加上自认为错在对方,己方是受害的一方,没什么可担心的。 此案不必怎么去调查了解,第二日就决定开堂审理。舒晏因为避嫌,没有到堂,他素知曹摅并非糊涂贪腐之辈,也比较放心。比玉也只派了阿壮来代理。没有了这两位当世俊杰,曹摅审起案来轻松了不少。 阿壮与舒金低头缩首站在堂下。曹摅先问原告道:“你姓字名谁?哪里人氏?” “草民舒金,豫州汝阴人氏。”舒金老实回道。 “既是汝阴人,不远千里,到洛阳来所为何事?” “为我族兄舒晏送信而来。” “什么信这么重要么,值得专程来跑一趟?” 舒金小的时候曾经因为偷窃之事挨过当地乡官的审讯,留下过阴影,此刻见官,在县衙大堂,早就吓慌了神,也不管与本案相不相关,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也没有亲眼看过信,只知道有两封,一封是我们舒家庄庠学助教若馨给我族兄写的回信,应该是关于婚嫁的;另一封是亭长夏春写来的,好像是抱怨汝阴太守什么事的。” 对于婚嫁的那封,曹摅当然无意过问,可第二封提到了抱怨汝阴太守,曹摅却来了兴趣。因为他的上司司隶校尉是专门监察参劾百官的,若是能给他提供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不能说不是件好事。“你处亭长写来的信可在你手上?” “已经交到我族兄手里了,不在小人手上。” 曹摅沉思片刻,虽然对那信感兴趣,却实在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只得暂且放下。“也罢,你且先将你所诉施家犊车撞死你胞弟一事缘由当堂述说明白。” 舒金如实交代道:“那天我与我弟在城外洛河码头不期而遇我族兄,十分惊喜,便一同进城来。我们弟兄多年没有见面,倍觉亲近,一路走,一路说笑。谁料想到施家的犊车忽然从背后冲了过来,像箭一样快,我弟弟来不及躲闪,当场就被撞倒,没片刻就死了。我弟弟正当年少,平白无故地就死在他们的车下。我父亲老来丧子,我也失去了仅有的手足,这对我舒家实在是莫大的祸事,恳求上官为我主持公道。” “那你想请求赔偿多少?” “我父亲拉扯我弟弟这么多年,着实不易,为以后生计着想,不求其他,就请求十五万钱的抚恤便可。” 舒金说完,曹摅先不答复,而是接着审问阿壮。 阿壮道:“小人乃是施家的御夫。那天我家公子与尚书丞夏侯门、廷尉监荀宝两位公子一起到城外游玩……”他故意说出这些官职来,以显示他家主人交往的都是些身份高贵的人物,好对曹摅造成压迫。“回来的时候,由于赶着进城,车跑快了些是不假,可我都在一直地大喊着对路人发出警告,一路上超越了不少人,那些人都很知趣地躲开了,唯独他的弟弟,对我的警告呐喊完全的置若罔闻,不予躲闪。无奈之下,我急拽缰绳,却最终未能避开,反而将我家的犊车摔碎,还摔伤了我家主人。我家的犊车可是花了重金打造的,毁在了他们的手里,好在我家主人心慈面善,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不予追究。他们却追究起我们来了。这也正好,我们也一并追究他们,索赔我们的犊车!” “你家的犊车所值几何?” “花费六十万钱。”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另有所图(1) 舒金听到阿壮说出这个数额,差点跳起来:“诳谁啊?不过是一辆牛车,干什么就值六十万钱?” 阿壮冷瞥了他一眼,反驳道:“你们的那些土牛拉的车才叫牛车,我们的这叫犊车!” “嘟!公堂之上,本官不问到你们,你们不许乱讲!” 两人被斥了一顿,吓得不敢出声了。 听完了双方的陈述,曹摅又问:“未讼至本官之前,你们双方可曾进行过沟通?” 舒金道:“曾经找过施家,可他们不予理睬。后又请了荀公子做调停人,仍旧没有结果。无奈之下,才告到这里来的。” 曹摅捋着胡须,微垂着眼眸道:“既然告到本衙这里,本官就必须为你们主持个公道。施家犊车肆意疾行,有碍通行秩序,危害行人安危,对此次事件负主要责任;舒银行在路上,明知大街上车马来往穿梭攒集,而不知躲避,负次要责任。虽然施家责任大,但所受损失也大;舒家责任小,所受损失也小。就此可以两相抵消,互不相欠。” 舒金听到宣判,当场木在那里。阿壮却一脸得意,用一种“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望着舒金。可他还没得意一眨眼的工夫,就听曹摅又宣判道:“你们两家虽然互不相欠,然肇事御夫却罪责重大,日后对于民众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再进一步说,若人人得以效仿此恶行,恐将大乱。如不严惩,不足以慰民意。本官裁定杖责施家御夫五十,当堂执行,以儆效尤。” 阿壮吓得脸色都变了。施惠给他的那顿鞭笞还有余痛在身,如今又要受杖责。他用既恳求又有点威胁的口气大喊道:“看在我家主人的面上,你怎能打我?” 行刑的差役这种场面见得多了,谁会理会?不由分说,将他按倒在地,脱了裤子,啪啪落下五十刑杖。 舒金听着阿壮的惨叫,稍解亡弟之恨,但终究于事无补。暗骂曹摅是个糊涂官,自己渴望的诉求得不到满足,却打阿壮。阿壮虽然是个罪魁祸首,可除非把他打死,那就是一命顶一命,否则的话,于己又有何益处? 虽然骂,但也不能反驳这个结果。回去之后,他沮丧地把审判结果告诉了舒晏。舒晏也感到万分的意外和气愤,骂道:曹摅这个匹夫,枉我信任你是个好官,原来也是个巴结权贵的东西。我非要当面去质问他一番不可。二话不说,当即就领着舒金气冲冲去了。 到了洛阳令官署,曹摅已经退衙。舒晏来到后堂,也不像往常那样彬彬有礼地客气几句,而是直接质问道:“曹摅,你作为天下第一县的县令,为何这等的谄媚豪门,屈枉百姓,不为民做主?” 舒晏气势汹汹,曹摅却不紧不慢,“舒兄啊,在这洛阳城,我这小小的官署裹挟在赫赫天威之内,皇权可就在咫尺头顶之上,说话可要讲究分寸。” “哪个乱说?我问你,舒银一案,为何这样判决?今天你若不给我说清楚,我决不罢休,哪怕一直闹到廷尉去!” 曹摅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依旧不着忙,并吩咐着看座。 舒晏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下了道:“杀人抵命,盗抵罪。这是古来一贯的律令。舒银的死虽然并非施家故意所为,也是直接相关。他青壮之年,不幸遭祸身死。我不求把施家怎样,只求判得一点赔偿来慰藉他一家老小的艰难,这一点都做不到吗?何况这十五万钱对于施家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痛痒的!” “你说的没错。杀人抵命,盗抵罪。若施家犯的是杀、盗之罪,就可以按刑律惩办,一切后果均由施家承担。可本案显然不触及刑律,只能按民事纠纷看待。既然如此,那就得同样的听从另一方的诉求。最后,就是按过错分担相应的责任。” “施家是肇事的一方,他还有什么诉求?” “当然是那辆犊车的损失了。” “只一辆犊车而已。” “而已?哼哼,尚仁兄啊尚仁兄,久闻你是个聪慧无比的人,怎么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一辆犊车就足以抵四条人命了,你以为呢?” 舒晏惊诧着张大了嘴:“什么?四条人命,一辆犊车难道值——六十万钱?” “施家说的这个数虽然不敢确定没有一点虚高,但也基本可信。据我了解……”曹摅刚想说出几个实例来,忽然想起舒晏的身份来,不禁顿足失笑道,“我也糊涂了。我还想着怎么来说服你,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谈起车来,谁还会比你这个车府令更内行的呢?你难道不知道那些豪车所值几何?” 舒晏这时才幡然醒悟过来。车府署就是专门制作安车、犊车等高级车驾的官署。这些车驾都是供有身份的王公大臣们享用的,光用料这一块就颇不含糊,再加上一流的匠师精工细作,其价值自然不菲。这是什么世道!一辆犊车就抵四条人命,这还是按享有正经地位的合法百姓来算的,如果换做奴隶,一辆好车怕不要抵十条人命! 其实比玉的身份是没有达到朝廷配给专门犊车的级别的,他的车当然是自己购置的。可是这些世家公子自己购置的车却比朝廷的制式车辆更加奢华。除了颜色、纹饰不能违规越矩之外,用料相对更考究,还镶嵌点缀了很多珠宝、漆革等精美奢华的装饰,至于打造这些车的匠师,要么就是从太仆寺退下来之后因手艺好而名声在外的,要么就是现在太仆寺任职而接私活者,总之都是一等一的手艺。 “六十万钱!也实在太多了点,至于它是不是值这个数,还要等我回去向我的匠师们核实核实。不过,即便这辆车属实是值六十万,也是他施家的过错造成的,何至于不予我们赔偿?” “呵呵,尚仁兄,你要理解正确,施家所占的是主要过错,而不是全部!” 舒晏想了想,施家的犊车虽然乱闯在先,可是舒银没有避让,多少也是有一点责任的,于是就道:“不是全部责任又怎样?总之他们应该承担绝大多数,就不应该不赔偿!” “那要怎么赔偿,赔偿多少?”曹摅反问着舒晏。 “当然是以双方的总损失为基础,按比例分派。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曹摅哈哈一笑:“我曹某虽然不如你聪明,可这种事还是懂的。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予判赔。这点帐码对于你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何不自己先算算再说话?” 舒晏果然在脑中过了一遍。几个数据瞬间闪过。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经过测算,使得他大吃了一惊——舒金真的是不太可能拿到钱。 怎么呢?因为事故双方各自应该承担的责任额,等于此次事故双方的总损失额乘以各自责任所占的比例。施家犊车损失为六十万钱,舒银人命为十五万钱,也就是双方的总损失额为七十五万钱。若是能把责任定到二八开,也就是施家占八成责任,舒家占二成责任,施家应该担负的责任额为七十五万乘以八成,为六十万钱;舒家应该承担的责任额为七十五万乘以二成,为十五万钱。两家的赔偿额正好是互相抵消,也就是谁也不必给谁出钱。舒家要想拿到钱,责任必须要定到一九开才行,可那基本不太可能实现,即便实现了,也不过是七万五千钱而已。 “所以啊。”曹摅看着一脸痴茫的舒晏劝道,“此事你还是认了吧,不要再向上告了。在我这里是这个结果,到了别处就不一定了。施家的权势你是知道的,越往上面他们就越有关系。到时候一九开求不来,反倒弄个三七开的话,你方还要倒给人家七万五千钱,那就弄巧成拙,得不偿失了。” 两个人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舒晏比舒金还要难过,胸中又起了一股郁怨之气,就像那次在朝堂上进言为孤儿减负失败时一样。两者看似互不相干,可论其本质,均是普通百姓之于豪门士族所处的绝对劣势。自家族弟因投奔自己而死,自己却不能讨回公道,是自己没用吗?一辆犊车抵得上四条人命,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 曹摅说服了舒晏二人,本以为风平浪静了,谁知施家那一头又起了波澜。原来,阿壮被当堂责了杖,回到府中,自然是又委屈又愤怒,就添油加醋地向比玉讲述了堂审经过。比玉曾经对曹摅打过招呼,意思是希望他断案的时候判己方无过错。可他竟然断的是己方承担主要责任,而且还责打了阿壮!着实是非常的可恼。他当即去知会荀宝,荀宝因为曾经被扣了安车的事,对舒晏耿耿于怀呢,此刻正好找到了报复的机会。遂决定将此案移到廷尉寺来再过审一遍。审判结果可以预想的到。且风声传出来,不但要为比玉正名,把责任都推到舒银身上,弄不好还将向舒晏追偿,甚至要寻隙参劾曹摅。 廷尉寺是朝廷专门的司法诉讼机构,有权过问任何案件,且有最高解释权。除了受御史、司隶等监察官的监督外,像曹摅这样的级别当然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他自以为此案断得很高明,尤其是非常对得起施家了,谁知竟惹得两处都不满意。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没奈何,惧于施家的势力,只得亲自到施府去走一趟,解释一下误会。他怕比玉会耍年轻公子性情,他父亲施惠可能应该会明事理一些,于是就等他们父子俱在家时前去拜会。 此事只是比玉与荀宝私下里商量的,施惠还并不知道,知道了曹摅的来意之后,忙将比玉叫了来。曹摅在朝中也是有点根基的人,施惠的作风向来都是左右逢源,除非为了自己的正经根基利益,否则是不肯轻易树敌的。他当然不可能为了这么一点无关大体的胡闹事,就十分的得罪曹摅。于是当着曹摅的面,先将比玉训了一顿。比玉不服气,将阿壮添油加醋的胡诌话说了一遍,当面质问曹摅。曹摅则早有准备,将庭审的卷宗拿了出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另有所图(2) 施惠展开看了,觉得庭审过程对于己方来讲完全没有什么可供挑剔的地方,却注意到了一处细节,遂向曹摅问道:“据你审问所知,舒金兄弟从汝阴来到洛阳,就是专门为给舒晏送信的? “是。”曹摅答道。 “什么信值得千里迢迢地专程来送?” “信的内容下官也没有看见,据舒金所言是两封,一封大概是舒晏为其乡里的一个庠学助教做媒,然后对方写来的回信;另一封是那里的亭长写来的。” “舒家庄亭长?”同曹摅一样,施惠听到第一封信时,并不在意,但听到第二封信是舒家庄亭长写来的,不禁引起了注意,因为施家在舒家庄一带有大片田园和一处水碓,关于舒家庄的事情,他向来是关心的。夏春写信来干什么?可是为官事么?为官事的话自然可以通过邮驿送来,何必由私人代送呢?再者说,他一个地方的乡里小官与舒晏所任的职位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完全没有可供沟通的地方啊。难不成也是为私事吗? “一个小小地方亭长给朝官写什么信?” “是关于汝阴太守的。”曹摅说到这里,想了起来,就问施惠道:“施侯也是汝阴人氏,那汝阴太守邱守泰为政到底怎么样?” “哦……”施惠顿了一顿,突然笑道,“我久在洛阳,也不怎么回去,汝阴的事情我怎么会了解?你自己审的案,那亭长到底说汝阴太守什么了?” 曹摅道:“下官问了舒金。他说到了洛阳之后就直接把信给了舒晏,自己也不知道信中写的什么。由于那封信与本案也没有直接关系,所以下官也就没有去探究。” 施惠点点头,把卷宗还给了曹摅,拱手陪笑道:“在某看来,足下将此案断得非常的恰到好处,没有比这更公正的了。都怪小儿年轻不懂事,不知好歹,无理取闹,错枉了你。”又向比玉道,“还不快来谢罪!” 比玉虽然满是不情愿,父亲有话,也只得遵命。曹摅当然不敢受,能够将这一场误会与嫌隙消除就已经很满足了。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又恭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曹摅,比玉也要回到自己房里去,却被施惠留了下来。比玉知道又免不了被教训几句。于是以攻为守,先质问父亲道:“本来也没想让父亲插手,可父亲一经问,却向着外人!” 施惠哼了一声,斥道:“你在外面越发张致了,弄出了事故,差点丢了性命,我念你受了大惊一场,才没有责罚你。你却不知悔改,竟要把事情弄到廷尉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还没问你,你倒先来问我!” “弄到廷尉怎么了?我们跟舒家打官司,难道会输吗?难道还顾忌得罪曹摅吗?” “官司不会输,曹摅也不值得顾忌。” “既然如此,这场官司坏了我的名声,又责打了我们的家奴,这口气要怎么出?他打的可是我们施家的脸面啊!”33 “脸面?名声?一个奴仆,打了几下算得什么?是这些重要还是你的性命重要?我看还是打得少,打得轻,应该再打重些,让他长长记性,否则,你的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断送了。此事本身就是你们的主要责任,还要再去打官司,争那个虚名有什么意义?还是希图他们赔你几个钱吗?” 比玉被父亲教训了一顿,也不敢分辩,半晌才道:“父亲说的是,既如此,我就告诉荀宝,息了此事吧。” “不。”施惠将手一摆道,“我还要继续拿此事做文章。” “唔?”比玉没明白,“这官司不打了,还做什么文章?” “关于邱守泰的那封信。” “那封信我刚刚也听明白了,好像说的是邱守泰怎样贪弊什么的。可是他不管怎样在汝阴作威作福,也就是欺压一下百姓而已,绝不敢打我们家产业的主意,父亲管他作甚?” “拿下他。” “啊?”比玉吃了一惊,“拿下他,对父亲有什么好处?” “拿下他对我没有什么好处,可是他与豫州大中正贾恭很有瓜葛,拿下他就可以借此拿下贾恭。” “哦,父亲原来是想图那个豫州大中正的位子!” 施惠笑着点点头。 “贾恭也是门阀之家,且在朝中根基颇深,只凭一二处小过岂能轻易动摇?即便是邱守泰这样的地方郡官,也都在朝中有着靠山,想要拿下也是不容易的。” “你说的没错,如今的官场,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大多都被世家所垄断。且互为世好,互结姻亲,与庶族之官划清界限。庶族寒门出身的,凭一点小过就可能被永久罢了官。而士族出身的犯了错,被参劾罢官的,只凭着自己这个士族的出身,用不了多久还会被起复。但是有一点除外,那就是参与朝廷党争的时候。” 比玉突然领会道:“贾恭可是杨家的人。如今却是贾后当权。” “对。杨家败了,杨太后却还在世,现在仍可以拿杨家威胁说事,所以说,现在谋划是最好的时机。眼下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那封信弄到手。这个就交给你去做吧。” “我?我可做不来这些。”比玉对于搞权谋完全没有兴趣,满心的不情愿。 施惠将脸一沉:“把官司弄到廷尉去你不是很起劲的吗?弄到一封信只是顺手的事,有什么做不来的?你呀,把心思全花在那些虚夸的、没用的上面去,怎么就不知道往正经事上用用心。” 比玉沉默着,还是一副不情愿的神色。施惠动了怒,恰在这时,荀宝来拜,才给解了围。荀宝是被比玉邀来的,打听到比玉不在后面,而在前厅这里,遂到这里来。先拜了施惠。施惠见了荀宝,正合心意,就把那封信的事向他说了。荀宝本是为的比玉的官司事而来,却不料施家改变了主意,不想打官司,只想弄到那封信。弄到一封信对于帮忙打官司来讲要容易得多,毕竟那个案子本来对舒家就已经非常不公的了,若要再根据比玉的意思改判起来,自己都觉得良心不安,弄不好还会因此被别人参劾。荀宝当然更省心,满口应承,又商量了具体办法。 ...... “哥,你在外面风风雨雨的这么多年,才攒了这些钱,我怎么能要呢。” 舒晏叹了口气道:“收着吧。舒银是奔我而来的,我却没有照顾好他,我心里十分地愧疚和难过,很觉得对不住你父亲,你把钱收了,我心里才能好受些。况且我做着官,总比你们来钱容易的,你不可再推辞了。” 官司没有打赢的希望了,舒金就没有半点心思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舒晏有心多留他住几日,但除了每日徒增烦躁之外,也毫无意义。遂为他打点好了行装,准备送他回乡。此时是在街边的一家小酒店里为他践行。 官司没打赢,舒晏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六叔家里人财两空,只能自己吃点亏,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凑足了十五万拿了出来做了抚恤金。这十五万钱包括先帝司马炎在元正大会上赏赐给他的、经他在上元之夜散出去十万之后剩余的那十万,余下的那五万就是他做官这些年平时积攒下的,所有的都在这里,全都交给了舒金。 “可是这钱也太多了……” “嘘……”舒晏警觉地在酒馆内回顾了一圈,见三三两两地有那么几个食客。基本都是普通百姓装束。只有一个中年汉子,戴着大斗笠、穿着短襦,腰系丝绦,斜背宝剑,貌似侠士。不过,伊时侠士之风盛行,这种装束也很平常。虽然觉得没甚可疑的,依旧低声嘱咐道,“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尤其是钱财。我已经替你寻好了一艘妥当船,船上不容留生人,可以把你安安全全送到家去。” 嘱咐了一番之后,舒晏因还有公事在身,不能亲送,就让张弛驾着车把舒金送到渡口去。张弛载着舒金一路出城去,舒金将钱袋搂得紧紧的,生怕会遇上歹人。他不安地向四下张望着,刚出了宣阳门,忽听身后有人大喊着:“站住。”吓得他扭身一看,但见尘土飞扬,追来了几匹快马,心里哀嚎道:完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是我兄弟的命钱,让他们抢了去,我还怎么活?必要跟他们拼命! 惶恐之间,那几匹马已经将这车包围。舒金定睛一看这些人,却愣住了,怯懦地冲他们嚷道:“你们是官差,怎么也做这种强盗勾当?”未等对方说话,他觉得不对,又若有所悟道:“洛阳这个地方,连强盗都是特别的,居然大白天敢穿着官差的衣服打劫,还有天理吗?” 一句话把这些人全气笑了,一人道:“谁是强盗?哪个要抢你的钱?” “不是强盗,那你们是?” 张弛通过这些人服饰的整齐度和动作神态,确定他们是真正的官差而非强盗,就一拱手,问道:“敢问各位是哪个署寺的?” 其中为首的一人也一拱手,却不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可是太仆寺的人?车上载的可是汝阴的舒金吗?” “不错。”张弛道。 “那就对了,就让他跟我们走一趟吧。” “无缘无故地把人带走,总得有个理由吧?” “官司讼事还没了结,怎么能说走就走?” “施家不赔钱,我也不告了,案子已经分断清楚了,还有什么讼事?我不跟你们去。这钱可是我晏哥私自给我的,我又没犯法,凭什么跟你们去?”舒金又搂紧了钱袋。 “要想保住钱,就乖乖地跟我们回去。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不能保证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五章 侠士护送(1) 张弛似乎明白了原因,他还以为是此交通肇事案,洛阳令想要重审或是上一级的河南尹要提审,并没想到是廷尉寺直接插手干预。眼前的遭遇他比舒金明白,就警醒舒金道:“你有什么本事跟官差对抗?还是乖乖跟他们回去一趟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马上回去告诉舒令。你放心,他们是不会抢你的钱的。” 舒金没了主意,只得跟着这些人去了。到了一个所在,并不知道这是廷尉寺,却认识荀宝。荀宝身为廷尉监,虽然不是廷尉寺正卿,但对于这种小案,有直接过问的权限。 荀宝正在堂上等着,见舒金到了,即刻审问道:“怎么,案子还没了结,你就想溜回汝阴去吗?” 舒金缩在堂上瑟瑟发抖:“我不告了,钱也不要他们赔了,还抓我回来作甚?求上官放我回去吧。” 荀宝见他这个样子,用并不严厉的口气道:“告与不告是你说话算的吗?你不告是你的事,不代表施家不告啊。” “施家,他们告我什么?” “要你赔人家的六十万钱的车损。”荀宝指了指漠无表情地坐在旁边的比玉道。 一听见“六十万”几个字,舒金马上瘫软在地,哆哆嗦嗦地哀告着:“苍天啊,天理何在啊!求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荀宝知道不用再吓他,就差不多达到目的了,于是道:“也并不是非要你赔,但要看你是不是乖乖地听话了。” 舒金一听还有转机,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喜出望外:“愿听上官吩咐。” 荀宝笑了笑道:“其实也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即可。你千里迢迢给你族兄送信来,他肯定也写了回信让你带去吧?” 舒金点头。 “把那回信拿出来我看。” 舒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把信掏了出来,递了上去。荀宝接了过来,共是三封,一封是回给若馨的,直接扔在一旁没有看;另一封是写给舒小六的,不用想,一定是为舒银之死,舒晏写给他的安慰愧疚的话,也没有看;最后一封就是回给夏春的,也是施惠感兴趣的那封。他们就想知道舒晏在回信中说了些什么,好借题发挥。可是令他们失望的是,舒晏虽然深恨邱守泰鱼肉百姓,奈何自己能力不足,还没做好准备,不足以趟这趟浑水,再加上舒银刚死,舒家庄必然乱糟一阵子,这时候不应该节外生枝,所以信中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荀宝见没甚收获,转头望了望比玉。比玉一直漠然端坐,眼皮都没挑一下。荀宝无奈,也不再理他,自思着:这封回信还不如那封来信有价值,要把那封来信弄到手才行。于是又对舒金道:“你带来的你们亭长写给舒晏的那封来信在哪里?” “在我族兄那里。” “马上找来交给我。” “可是……”舒金犹豫了一下。 “只要你把那封信交到我手里,我保证还你自由。”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既然端坐在此,怎么会食言于你这个小民?可你若是不识时务,那六十万钱的车损,我哪怕只让你赔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不正好是十五万钱吗?他只要一张口,我这点钱可就全没了!晏哥也指望不上,他根本斗不过他们。舒金匍匐在大钱袋上,虽然觉得不太仗义,但还是答应了。 舒晏为舒金践了行,以为有张弛一路专车护送,绝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回到了车府署,恰巧太仆卿有事传唤,便去了。张弛找了一圈,才将他找到。舒晏听说舒金被抓的消息,惊诧万分,赶忙向太仆卿告退了出来。他不知道带走舒金的是洛阳令还是河南尹,弄不好两处都要跑过来,总之有些路途,必要先回车府署去牵一匹马才行。快走到自己下舍的时候,却远远望见墙外有一辆车和几匹马,继而四五个官差协同着舒金从里面走出来。舒金被塞进了车,众人骑上马簇拥着去了。 舒晏大喊了几声,那行人也没有回头。疾跑几步,见自己的房门开着。他不知道舒金领这些人来自己房间干什么,自己的房内本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不去管它,只想快快去解救舒金,唯恐其担惊受怕。他伸两手将两扇木门虚掩,撒腿就想去追。刚一转过身来,忽觉一物冲自己飞来,但并不劲猛,俨然是并不想伤害自己。他将头一歪,探手将那物接过,同时用余光一扫,见一个头戴斗笠的人一闪而过。 “咦?”稍一回想,好似刚才在小酒店里遇见的那个。他也来不及细想,一看手中之物,原来是一张纸团,里面裹了一块石子。他扔掉石子,展开纸团,见上面写有四列字:人在廷尉,无需惊慌。君失鸿雁,塞翁失马。 舒晏反复念了两遍,前八个字很好理解。“难道舒金是被廷尉的人带走的吗?还说让我不必惊慌。此人是谁?是敌是友?为何会这样的暗示我?若果真在廷尉,倒是给我指明了路途,让我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了。那样想来,是友无疑了。” 但是后八个字却非常的莫名其妙。塞翁失马的典故他当然知道,可君失鸿雁是什么意思?“鸿雁——莫非我丢了书信?”舒晏领悟了过来,赶忙拽开房门,翻到了藏着信件的小匣,其余俱在,只丢了夏亭长写给自己的那封。 “果然是丢了信,可是为什么下句是‘塞翁失马’呢,难道丢了此信还可能会有什么有好事吗?”他实在想不通,索性也就不去管它,还是先去解救舒金要紧。 舒金将书信呈予荀宝。荀宝刚要打开,忽听一声洪亮的喊声,饶是他有思想准备,但是在面对舒晏的时候还是不自禁地吓了一哆嗦。舒晏虽是一介寒门,但是他耿直硬朗的作风却令这些羸弱浮夸的世家公子们着实有些敬畏。就连旁边一直保持淡漠的比玉,脉息也不自然地跳得加快了一些。舒金见是舒晏,先是一喜,又想到自己的不仗义所为,又惭愧地低下了头。 守门差役见舒晏一身冠带,也没敢阻拦。舒晏径直走到堂上,质问荀宝道:“平白无故地拘捕良民,又盗人书信,窥人隐私,这就是你们堂堂廷尉的所为吗?” 荀宝当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场质问,他迅速稳定了一下心绪,“只因前案没有了结,传唤一下令族弟。且没有绑缚,没上枷锁,何来拘捕一说?” “施家为富不仁,你又为虎作伥,令逝者家属没有得到半钱抚恤。莫非今日翻案,是你们良心发现,有所悔改了吗?” 荀宝起初本是答应过跟舒晏一起做肇事案的中间调和人的,直到后来拖不过,才露出了狐狸尾巴。今被舒晏一揭短,只得尴尬地狡辩道:“那,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不管是一面之词还是两面之词,此先不论。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攫取与此案没有半点关系的我的私人书信?” “谁说本官搜检你的书信是因为本案了?是有另外的缘由,且堂堂正正。” “不为本案,那为什么?还堂堂正正?你就说出来我听听,若是冠冕堂皇,我可要揪着你的领子去见你的上司廷尉正卿去!” 荀宝相信舒晏确实做得出来,他下意识地抚了抚接下来可能会被揪起的衣领,又酝酿了一下自信,然后道:“你涉嫌交接地方外官。” “什么?”舒晏感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惊诧。 “你身为朝官,夏春身为地方官。朝廷不允许朝官与地方官之间私自通信,尤其是有关公事内容的。这你应该知道。” “我……”舒晏差点被气笑了——自己虽然是在洛阳为官,但不涉及半点朝权。若在做尚书郎的时候还勉强沾点边,可自己现在只是一个管车的,算哪门子朝官?夏公公更只是一个亭长,小到不能再小,小到根本可以不必称其为官,居然还用地方官称呼? “我为朝官,夏公公为地方官,你不觉得有点太抬举我们了吗?你怎么不说家猫是老虎呢?” 荀宝将眼眸一眨,“你这个比方很恰当。猫虎一理,都是吃肉的,只是个头有差异而已。” “强词夺理。我也不跟你争辩,我这就跟你去见廷尉卿,让他给评评理去。”舒晏说着就要上前拉荀宝。 舒金看见舒晏占了优势,先是一喜,但又想到荀宝刚才吓唬自己的话,又害怕起来。害怕荀宝得不到那信,施家会向自己索赔车损,所以又转为忧,拍着钱袋说:“哥哥,他们以此做要挟,你就依了他们吧。否则,我这些钱就不保了。” 荀宝看舒晏来真的,吓得连连闪避,并恨向比玉道:“我因为你的家事被他逼迫,你就不发一言吗?” 比玉神色稍稍动了动,淡淡地脱出几个字:“慌什么,君不知赵高与汉高祖呼?” 舒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梗,只知道比玉的这一句话令荀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理直气壮起来。舒晏要抓荀宝的手似乎也停顿了下来。 比玉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为什么这么管用呢?因为他所提到的这两个人恰好跟舒晏和夏春的职位对应,一个是曾任车府令的赵高,一个是曾任泗水亭长的刘邦,只不过这二人都是秦时的。这两个人之间当然不像舒晏与夏春那么熟识,但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成了气候,搞乱了秦朝。可以说秦朝灭亡与他们两个有直接的关系。赵高先为车府令,后逐渐做了宰相,先后逼死了秦始皇的长子扶苏、二世胡亥、丞相李斯;汉高祖刘邦就更不必说了,从亭长一直做了开国皇帝。 这两个证据一拿出,也难怪舒晏和荀宝态度会发生转变呢。 “哈哈。”荀宝得意地对舒晏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赵高和汉高祖两个人,也是车府令和亭长,一个从朝堂内部毁了秦朝,一个从民间推翻了秦朝,何况他们两个还没有联合。你跟姓夏的也是一个车府令、一个亭长,你们之间私自联络,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涉嫌危害朝廷,我劫取这封通信乃是职责所在,完全有必要!”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六章 侠士护送(2) 其实舒晏要想坚持,也是可以争辩一番的。因为晋时的体制虽然大体是由秦、汉、魏一脉传承下来的,但很多职位的性质及权重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些职位的权重和性质的变化基本都是朝权争斗的结果。常常是以某一大事件或是某一个重要人物为转折点,有些职位渐渐被架空,有些职位逐渐掌握了实权。33 晋时的车府令已经不能跟秦时的车府令相提并论。赵高为宦官,直接掌管皇帝的舆从,能够自由出入宫禁,时常在皇上左右。晋时的车府令却只是掌管王公大臣的车驾,基本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至于亭长,也与秦时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夏春已经年迈,一身朽骨了呢。 舒晏虽然不太敢确定荀宝和施家到底拿这封信做什么,但自己问心无愧,信中也找不到自己的任何不是之处,把信给了他们也无大妨碍。“君失鸿雁,塞翁失马。”万一真像那个人所说,是件好事呢?况且他通过舒金刚才的话语,已经明白了他们做要挟的筹码,又看着舒金哀苦可怜的样子,转念改变了主意:一举多得的事情,何必那么坚持呢?随即果断表示道:“你们既把赵高和汉高祖都搬了出来,实在令我诚惶诚恐,我若是还不甘心把信交出来,就真被怀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了。也罢,信就交给你,任由你处置,我问心无愧,哪怕呈献给皇上我也不怕!不过你们可要说话算数,我族弟这里怎么说?” 荀宝见舒晏答应了下来,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当然不再为难舒金,当即释放了。 经过此次变故,舒金害怕再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这些钱指不定是谁的呢,更觉得在洛阳待不下去了,明日一早就要辞行。舒晏也唯恐有变,可是昨日相识的那艘船已经开走了,托底可靠的船家一时找不到,路途遥远,又带着这么多钱,实在不太稳妥。奈何舒金挨不得片刻,舒晏只得答应了,送他上了一艘渡船。 船上已先有了几个乘客,舒金择了舱尾的一个僻静处坐了下来。为以防万一,舒晏提前找来一个大竹篓,让他把钱袋放在里面,上面覆盖了几件衣服鞋帽之类,做了掩饰。他将竹篓搂在胸前,先打量了船上的这些人:有两个像是游学的儒生;有几个叽叽咕咕地谈论着某一处的风景,像是相约去那里赏玩;还有三个健壮汉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酒,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众人。 舒金看这三人有点不像正常游客,但自己已经做了防范,且自己所处位置远离众人,即便他们真是盗贼,也难以下手。正在这时,船上又上来一人,倒把他吓一跳,正是昨日酒馆里见到的那个戴斗笠的人。本来他是不畏盗贼的,但见这个人身后背着的长剑,却不由地打了个颤——我虽然做了掩饰,别人也许不知道我这竹篓里装的是钱,可那个人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底细,弄不好就是为此而来的。我本身也做过盗贼,知道怎么防范,可他若是靠武力抢夺,却如何是好? 船开了,那人随便找了一个空闲的地方坐了下来。舒金忐忑着,已经不把刚才怀疑的那三个人放在心上,而是专心防范那个侠士装扮的人。 一路摇曳,船停泊了几处渡口。天渐渐黑了下来,眼看前面灯火密集,显然是一个比较大的渡口。天黑不便行船,船东决定在此处休息一夜,明早再继续赶路。 起初怀疑的那三个可疑的人一直安分守己地坐着,并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以至于舒金以为人不可貌相,错怪了他们。正这样想着,船要靠岸了,那三个人突然站起身来。舒金以为他们要下船,谁料他们却径直朝自己走来,每人掏出一把短刀,逼迫道:“把钱拿出来!” 舒金吓得心跳砰砰作响,试图抵委着道:“什,什么钱?我这里只有几件旧衣服,哪有什么钱?” 为首一人冷笑着道:“我们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你这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我们弟兄?实话跟你说,我们观察一整天了,整条船上全是穷客,只有你——你的这个竹篓从未离过手,连去小解都要在可见范围,几件破衣服值得这么在意?趁早把钱拿出来,保你的小命。” 另一个人将竹篓打翻在地,果然露出两个大钱袋来。不禁喜道:“天佑我等,果然等来一条大鱼。” 舒金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竟然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抢劫。他大声呼喊,可其他客人早见不好,都躲到船的另一头去了,连几名船工都只顾泊船,充耳不闻。 在船停稳的瞬间,两名手下分别抱起一个钱袋就要下船逃脱。舒金怎能眼睁睁看着舒银拿性命换来的钱就这样被抢走,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去抢夺钱袋,却被为首的那人飞起一脚踢翻在地。再欲起时,匪首恼怒交加,恶声道:“本想劫财不取命,奈何你不识好歹,也罢,我们兄弟很久没有祭祀过河神了,就有劳你吧。”说着就从腰间抻出一条绳来,向舒金脖子上一挽。如今正值冬季,河水冰冷刺骨,即便不勒死,只要往河里一推,也绝无生理。 只听“噗通”一声落水,溅了舒金一脸的水花,他睁开眼睛一看,那个头戴斗笠的人赫然站立在眼前,那匪首已在河里挣扎。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见那两名强盗各自放下钱袋,持短刀恶狠狠地朝那侠士刺来。侠士飞起左脚,右首的那人应声落水,同时长剑一指,抵住左首那人的咽喉处,冷笑道:“既然河神久未祭祀,恐怕只用两个人是不够的吧?” 那人也知趣,不用侠士动手,自己径直跳入水中。 船上的乘客见除掉了劫匪,都长出了一口气,纷纷对侠士恭赞不已。侠士命令船东趁月色开船,然后坐在了舒金的身边。舒金虽然被他救了,但还是不免猜忌——他若是真心救自己当然谢天谢地,倘若是想来个黑吃黑,岂不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 “怎么,别人救了你,你都不知道对人道声谢吗?” 舒金听了此话,才觉出自己确实失了礼,不管怎么说,人家是救自己在先,怎么能这点礼数都不懂?想到这里,忙趴在地上磕头,“恩公”、“大侠”的叫个不停。 那人将他搀起,微笑道:“我就说嘛,作为以君子之风行事的大名鼎鼎的舒晏的族弟,不可能连这点基本的礼仪都不知道的。” 舒金一怔:“怎么,大侠也知道我族兄?” “知道啊,不然怎么会专程来保护你。” “专程来保护我?” “那当然了。” “是我族兄派你来的吗?” “那倒不是,是我自愿的。” “自愿的?我族兄不知道这回事?” “他怎么会知道?” “我族兄既然没有跟你说,你又怎么会知道我身边带了钱的呢?” “你这个傻小子,那天在小酒馆里,你就已经露了财了。你坐车出城的时候,我已然在暗中跟踪你,想护送你回家。谁知你又被官家的人带回去了,这我就无能为力了。” 舒金回想起来,不禁感叹,自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原来都在此人的掌握之中。 “咦?”他好像觉得不对劲,又问道:“你们认识的吗?” 侠士微微一怔,有点不自然地道:“呃,认识。” “那不对呀,我族兄明明是亲眼看见了你的,却没跟你打招呼,也没说认识你啊?” 侠士收了笑容,眼眉微蹙:“你族兄他仁义坦荡,我没脸跟他相见。此番保护你,也是想还他的人情而已。个中缘由也没必要向你细说,你只管安心回家即可。” 舒金此时才恍然大悟,自己一直以为是恶人的人原来是自己的贵人。不禁笑道:“这么说来真是惭愧,我还一直误把你当做真正的贼呢。” 侠士将眼一瞪:“怎么,我这身装扮像个贼吗?” “贼又没有专门的衣服,谁说不能穿你这身衣服了?不过他们即便穿了你这身衣服,也没有你的这个好身手,但不知是师从于哪位高人啊?” “我先父。” “哦,原来是家传。了不得,了不得。” 舒金有了这位大侠的保护,一路高枕无忧,安安全全地到达了舒家庄渡口。那人也跟着下了船,舒金忙辞谢道:“劳烦大侠一路护送。我们这里是小地方,都是乡亲,很少有歹人,我家就在前面的那村庄,大可不劳大侠护送了。敢问大侠是折返京师还是继续南游呢?我见你身上也没带多少钱,不如我赠你一些盘费吧。”说着,便要打开钱袋取钱。 侠士忙将他的手拦下,道:“即便没有歹人,小偷也不可不防,你还是不要露富的好。况且我不回京师也不去南边。你到家了,我也到家了。” “怎么,大侠也是汝阴人吗?”舒金惊异道。 “嗯。” “想不到竟是老乡!只是我们同行一路,大侠有言曾说,似乎跟我族兄之间有过什么不便谈起的过往缘由,我也一直未敢冒昧。但救财救命外加千里护送,此等大恩大德日后不可不向我族兄说之,所以不得不敢问一声大侠的尊姓大名。” 侠士听后爽朗一笑:“俗话说,大恩不言谢。何况我做的这点小事远比不上你族兄对我的恩德。至于我和他之间,也有见面之机,说不定我还会对他有所帮助。” “那我更要请教大名了。若不然,我族兄连姓名都不知道,万一有求于大侠之时,可怎么联系呢?” “这个你不必担心,到时候我自然会出现的。” 舒金见对方执意不肯透露姓名,也就不再追问,远远地望见了舒家庄,就对那侠士道:“前面不远就是我家,敢请大侠到家中一坐,容我好好报答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还是算了吧。你弟弟不幸夭亡异乡,你还是想想怎么劝慰劝慰你父亲面对这一场大悲痛吧。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毕就与舒金拱手告别。 一句话说到舒金的痛点。他恭送了这位侠士,怀着痛苦又忧虑的心情向家中走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家乡硕鼠(1) 施惠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封信,自己筹划了一番,便立即到司马衷面前参了邱守泰一本,并将夏春给舒晏的那封信也一并呈上。施惠呈上这封信有两点好处,除了作为参劾的实物凭据,以证明自己不是凭空栽赃污蔑外,他还可以就此留了一个退身余地——那就是万一参劾失败,没能扳倒邱守泰乃至贾恭的话,到时候就可以拿这封信说事,说舒晏是参劾的始作俑者,把源头引到舒晏身上去,让贾恭和邱守泰将矛头对准舒晏而不是自己。 司马衷虽然愚笨,但并不昏庸。听说有地方官员贪腐之事,很是气愤,问施惠该如何处理。施惠趁机将自己的谋划向司马衷说了。司马衷当然没什么主意,便按照施惠所言,着有司前去汝阴核实。 施惠高兴地回到家中,立即着人去叫比玉。约莫过了一顿饭时,比玉才姗姗来到。施惠虽然不满意,但是有这件高兴事在前,也不想跟他计较。 “参奏成了。皇上同意立即派人前去汝阴查办邱守泰!” 比玉对于父亲兴奋的言语,没有一点配合的表情,只淡淡地应了一个字:“哦。” “邱守泰贪赃枉法是确凿无疑的,皇上那里又立意查办,这事就差不多已经成功了一半......”施惠似乎没发现比玉的无动于衷,仍然自顾自地说着,“事不宜迟,此事越早下手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对,事不宜迟,宜速速处理。”比玉以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态度,随口地回应道。 “所需之物,我已经知会下人去置办了,明日就动身吧。” 比玉以为是父亲要亲自出马,去汝阴走一趟,查办邱守泰,正巴不得把这尊尊神送走呢,忙恭维道:“是是是,父亲上了点年纪,又久未出远门,理应多准备准备。” 没想到施惠呵呵一笑:“去的人是你,我准备什么?” “我?”比玉完全没有预料,惊疑地看着父亲,“怎么——皇上让我去?” “没错,是你去。”施惠点点头。 “当今陛下果然愚钝,所用非人,从此可见一斑!” “是我保举你的。” “啊?”父亲说出了实情,比玉反倒不觉得奇怪了,只是犹在推阻,“为什么让我去?那种事我都不知道怎么下手,邱守泰老奸巨猾,我怎么应付得了,非办砸了不可。” “你慌什么,此钦差派的是三个人,牵头的是廷尉的荀宝,你只是协助,应个名而已。” “除了荀宝我们两个,另一个是谁?” “你的老搭档,舒晏。” “有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舒晏跟自己同去,比玉心里马上踏实了一大块,竟有点小小的意外之喜。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去是不愿意去的,但上次汝阴除国设郡自己因病没能参加,父亲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比玉知道说什么也推诿不过去了。听说有舒晏一同前去,自然是不愿意中的意外愿意了。 当时,论到钦派到汝阴的人选时,施惠把荀宝、比玉和舒晏保举了出去。大臣们当然反对,认为这三个人未免年轻一些,应该派几个有经验的老臣去。可施惠拿出了一个强有力的说辞,那就是比玉和舒晏操办的那场盛大、新颖且圆满的元正大会。彼时同样很多人质疑他们年轻,可两位后生的表现却令他们哑口无言。有了这个先例,再加上施惠的执意坚持,谁也不好再去反对了。施惠之所以保举比玉和舒晏,一方面是想给儿子一个历练的机会,为其平平的政绩增加点色彩;另一方面就是关于此事他也有自己的一点担心,因为在汝阴之时,邱守泰曾与他关系密切。他唯恐在查办邱守泰的过程中牵扯到自己一点什么,那就不好了,所以派比玉去监督。至于舒晏呢,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关于元正大会的实际操办情况施惠是心知肚明的,比玉不过是应个名而已,操心费力的事全都是舒晏承担的。此次又带上舒晏,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那就好。我也替你考虑好了,荀宝作为廷尉监,当然是主事人。舒晏就是具体做事的那个。有他们两个在前面顶着,你还担心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比玉当然不能再说什么了,况且是要回到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仔细想想,好像也是很不错的。但是自从来到了洛阳,基本都没怎么出过洛阳城地界,突然出这么远的门,这一番准备可是动静不小。全府上下,尤其是阿妙、阿妍,都开始为他的出行忙碌着,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全都考虑了个遍。他的母亲王夫人还不太放心,时不时地提醒着什么。 本来定好的明日出发,奈何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还没到位,没办法只得向后推迟一天。正巧荀宝也是一样,两人一拍即合。只有舒晏向来轻装简从,没什么可准备的,恰巧象车的制作已接近了尾声,他监督着做了最后一天,也正符合自己的心意。 当天处理完了署内的事。虽然自己孤身一人,但出这一次远门,总要跟几个知己道一声别的。与阮氏兄妹离得最近,便先向他们辞行。关于若馨与阮水的亲事,舒晏已经向阮山传达了若馨的意思。 若馨碍于自己是一介乡野寒士,与阮氏兄妹如今供职在太仆寺的身份十分不符,便不敢应承这门亲事。这个身份差距阮氏兄妹当然并不在意,要不然也不会主动提起此亲事。阮山代妹妹托舒晏传达给若馨:二人年纪还小,迟两年倒无妨,只是莫要再以尊卑为虑。阮氏兄妹能有这样的气节,舒晏当然高兴,答应代为转达。 辞别了阮氏兄妹,然后就是叶舂等人。小默由于身在宫内,最不方便,托了人好容易才约了出来。 “什么?去汝阴查办太守?”小默一声惊诧,“皇上的脑袋是不是越发痴了,这种事派谁去不好,你一个管车的,派你去干嘛?” “我也奇怪,大概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吧。” 小默也知道了舒金兄弟给舒晏送信及以后的那一系列事,就抱怨道:“倒霉就倒霉在那封破信上了。害得你把省吃俭用攒下的十五万钱全搭进去了不说,又给你添一堆的麻烦。”她知道舒晏对家乡人情重,说完此话,又怕舒晏不爱听,就打住了。怔了一会儿又道,“我就知道,你没事不来找我,一来找我准没什么好事。你要去多久?” “大概在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小默惊异,又有点难过,“怎么那么久?” “一个月也不好说,要看查办得顺不顺利。” “马上就临近年终了,你不在,这个年过得有什么意思?你必须在新年前赶回来!” 舒晏莫名一笑:“我在不在有什么关系?朝廷越是临近新年,各种大大小小的宴饮祭祀就越多,到时候忙得你晕头转向,看你有意思没意思。” “没有你的参与,你以为我还会像上次元正大会那样包揽吗?我才不管呢,一切全交给太官署去做。我只负责皇上皇后私下的饮食。” “你这就任性了吧?” “这叫任性吗?真要任性的话,我就到我的上司光禄勋那里去请辞,跟你一起去汝阴。反正我在这皇城也憋得够了。”其实小默所言非虚,她之所以放弃了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完全是因为舒晏的缘故。舒晏若是不在身边,留在这里一天也是没有意义的。 舒晏见他越说越上道,赶紧安抚了两句话,匆匆离开了。回到自己的下舍,也没啥可放心不下的,尤其是送出那十五万钱之后,基本上就是空空如也了。简单收拾了行李,按照约定的时间,出城赶到渡口去。 为了赶时间,本来应该是骑马去的,可是比玉受不了那种颠簸劳顿之苦,就改成了水陆兼行。 本次有司是廷尉,舒晏和比玉只是临时借调协助。舒晏一名差役都没带,孑身一人,而比玉却男男女女带了十几人。他自己是不能够照顾自己的,阿妙和阿妍是必须要带。除了她们二人,还有阿吉、阿壮及厨师等人。阿妙、阿妍、阿吉三人听说要回汝阴走一趟,很是期待。阿壮没有去过汝阴,但也想借机去看一看。 到了渡口,早有官船等在那里。荀宝作为主事部门领衔此差,不敢怠慢,已然先到了,还带了不少本寺的书佐、评事、差役等。并且做了准备部署,如食馔炭火等等。又考虑到一路上不光是水路,还有旱路,所以官船上备了几匹马,以供众人骑乘。 等了老半天,才见比玉一行人来到。他们是分坐几辆马车来的。比玉乘坐的这辆马车非常精致,不像以前乘坐的那么大,只是一辆小型的马车。舒晏正纳罕,就见阿妙、阿妍扶比玉下了马车,后面的家人们抬着几块长木板,在船尾与河岸之间搭了跳板,卸了这辆小马车的马套,先将马牵上船去,然后几个人合力径直将马车也推上了船。 原来,施母唯恐比玉不惯骑马,就将一辆小马车装到船上托运,以便在路上乘坐。这条船虽是官船,但也并不算太大。几匹马,几十个人,船舱已经没有多少富余的地方了,再加上这辆马车,更加的拥挤不堪。舒晏也不管他们,自己在船舱中找了个小小的角落安静地坐着。 水陆几经辗转,这日到了舒家庄渡口。 虽然经过稽查官车和舒银车祸之事,舒晏跟荀宝之间很有些不愉快,但是公差之下,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不能计较私人恩怨。舒晏是个大度的人,荀宝作为主事当然更希望这个团队能够团结一致拥护自己。 一行人下了船。荀宝是头一次来到汝阴,虽然是冬季,但见汝河岸边枝条扶疏的桑树、交错分明的水旱田、高高耸立的大水碓,不禁感叹道:“田园如此饶沃景象,乡野之民亦快乐哉!” 炊烟袅袅的舒家庄,熟悉亲切的田园风光,舒晏眼望着家乡的大好风景,心情正是无比舒畅,听见荀宝所发之感叹,悠悠地道:“荀廷尉目力之所及,十之八九都是一家的田产。所谓快乐者,集众乐为一乐,乡野之民只求没有冻馁就知足了。” 荀宝家里虽然也广有田产,但还是略感意外:“临水而不低洼,这么大片良田集于一家,也不啻王侯了。这家人在汝阴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吧,不知这家祖上是何出身?” 一句话说的阿妙等人都笑了,舒晏指了指美婢环伺之下的比玉道:“荀廷尉怎么还不明白吗?” 荀宝突然明白过来:“我说呢,谁家有这样的实力,原来是比玉兄的田产。” 比玉只是笑了笑,他并不知道自己家里有多少田地,至于田边地块的划分归属更是全然不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家乡硕鼠(2) “荀廷尉,此来汝阴,施公子少不了要尽地主之谊的,来日方长。眼下还是做正事要紧吧。” “哦,极是,极是。只是我们三人都是同朝为官,此次远行千里共担此任,就如同兄弟一般,什么‘荀廷尉’这样的称呼某实不敢当,也太见外,以后只以兄弟相称才对。不知尚仁兄认不认可?” 世家子弟绝少愿意与寒门之人称兄道弟,荀宝当然是在笼络舒晏。舒晏也明白,只是不愿在意这些无谓之事。 “我记得尚仁兄曾跟随豫州大中正贾恭处理过汝阴除国设郡之事,很是成功,一定是有些经验的,那么就此请教,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舒晏想起那次贾恭领衔的除国设郡一事,漏洞百出,居然也瞒天过海的交了差,很是无语。此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有那样的情况了。 “本次与除国设郡之事不可相提并论,上次是对汝阴设郡过程的监督督导,而本次却是对汝阴郡以往的执政过程的稽核查办,本质完全不同,说白了就是猫鼠游戏。猫要想捉到老鼠,首先是要快,等老鼠反应过来再采取行动就什么都晚了。” 荀宝一拍手道:“尚仁兄所言没错。事不宜迟,我们尽快行动,要在邱守泰闻到风声之前杀他个措手不及,先把他控制住,否则就会很被动。” 两个人一拍即合,各自上马,就要直奔汝阴郡署。却见那边施家人将马车从船上拉了下来,重新将马套好,比玉不慌不忙地被人扶着坐了进去。 “比玉兄,骑马还唯恐不及,你还坐什么车!”荀宝催促道。 比玉却不管那一套,不以为然地道:“‘企者不立,跨者不行’你们急什么?” “谈玄也分场合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道德经》!” 舒晏却见怪不怪,他通过元正大会,对比玉的懒散深有体会,当即一拍马鞭,对荀宝道:“除了谈玄,其余场合,有他不多,无他不少。” 荀宝也无奈,只得跟舒晏一起打马先行。 “哼,哼哼。”比玉在车内闭着眼笑了笑,“那两个痴鸟,劳顿多日,乏得很。歇息一日又如何,急个什么!” 阿妙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劝道:“你们三人一同领差,人家两个骑马先行,抢了功劳去了,而你却乘着车,甘愿落后。” “落后?咄咄咄,反正他们已然不等我了,索性我就不去郡署了,直接回府上歇息去。呵呵,这样正好。” 几匹快马先进了汝阴城,舒晏熟悉路径,径直找到郡署。署内并无别事,邱守泰正一身官服在翻阅文卷,一副勤勉谨恪模样。见了舒晏等人,貌似一惊,“呀,这不是舒郎么,你在洛阳顺风顺水,还不忘家乡父老,回来探望探望?” 舒晏突然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我是来“查办你的”,但来查邱守泰本也不是我提出的,更不是我的主事,自己傻呵呵地一直冲在前面,不但会引起邱守泰的误会,还喧宾夺主,占了荀宝的风头,算怎么回事?想毕,便一退身,让出荀宝道:“我此次回乡非来探亲,而是跟随这位荀廷尉来你这里查办的。” 邱守泰面色一凝,马上又恢复微笑:“呦,恭迎恭迎。只不知这位廷尉上官......” 这种得罪人的事,荀宝当然愿意舒晏冲在前面,谁知他反而推出了自己。 邱守泰虽是地方官,但其官俸级别并不比荀宝低,在没有定罪之前,荀宝当然不敢十分怠慢,只得上前一拱手道:“鄙人荀宝,现任廷尉监。因有人参劾邱太守有贪弊之嫌,朝廷派我来此查办。” “怎么,只有你们二位么?” 荀宝纳闷,两个人不是很正常吗?邱守泰何出此言呢?“其实是三个人,还有秘书丞施得。” “唔?怎么不见施公子?” “他......”荀宝也很生比玉的气,他老子托我办事,他却在后面拖着。没办法,谁让自己应下了这个差事呢。抱怨归抱怨,但等他等不起,于是道,“他走得慢。不过,皇诏在我手上,他晚到一些也无所谓。” 随后拿出皇上的手诏,当场宣读了。邱守泰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冷笑着道:“我邱某身正不怕影歪,查便查,可若是查不出什么,哼哼,我可要反告那个参劾人一个污蔑之罪!” “这是自然。若邱太守果然没有什么污点,我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只是这期间还请邱太守配合一点。” “身为朝廷命官,邱某当然有义务配合上差。只是上差千里迢迢,想必非常劳顿,不如先请到廨馆歇一歇吧。”见荀宝不为所动,又陪笑道,“上差即便不辞辛劳,至少也不能站着,还请上座。” 荀宝与舒晏俱坐了。 “不知参的我什么具体罪名?”邱守泰站在下面,问荀宝道。 荀宝笑了笑:“我正想向你核实呢,你却先问了。正好,明确告诉你,是关于瞒报赋税、拖欠庠学助教薪俸等事,不知邱太守怎么说?” “纯属子虚乌有。是哪个敢这样污蔑我。” “邱太守稍安勿躁。据我看来,人家既然参劾你,想必一定是有些根据的,绝不能捕风捉影。若果有此事,不如尽早坦白,我帮你争取宽大,也省的我们费一番周折。” “绝无此事!空口无凭,有何证据?或者把人证找来,我跟他当面对质!” “这个迟早会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既然邱太守义正辞严,我也不便勉强,就先请到后衙委屈几日吧。” “好好好,权且让给你们,让你们敞开了查!” 邱守泰被荀宝请进了后衙,说是“请”,其实就是软禁起来,其余郡丞、主簿等一干佐属官也被分别控制起来,并封锁了所有的钱粮府库及各类帐目。 及至做完了这些,还不见比玉的踪影。荀宝问舒晏道:“比玉可知道这署衙的位置?” 舒晏不禁一笑:“汝阴岸边是他家的田园,他家的府宅就在汝阴城里,离这署衙只有两条街远,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还会不知道吗?” “那是怎么回事?即便马车再慢,也早该到了啊。”荀宝倒不放心起来,想命人返回原路去找。 舒晏拦下道:“原路找不到,也不必出城去,就先到他家府宅去找找看。” “怎么,你说他回府去了?” “也不是没可能。” 荀宝将信将疑,命人去找。然后同舒晏商量道:“我们先从哪里查起?” 舒晏嗤了一声道:“查案是你们廷尉的专职,怎么问起我来?” “呃......”荀宝愣了愣,“我们廷尉审案,首要的是审问犯人,犯人若是招认了就皆大欢喜。若不招认,就要掌握人证物证逼他招认,同时辅以刑具。可是刚才审问邱守泰的时候你也看见了,肯定是一味地顽抗。而且,对他这种朝廷命官又不好动刑。” “动刑万万不可。非但对官员,对百姓亦不可轻易动刑。” 对谁都不动刑,你以为审案就那么容易吗?荀宝虽然不同意舒晏所言,但此刻还要依仗他,不能去较这个真。他眼眸一转,对舒晏笑道:“此差虽然是我领衔,但我想尚仁兄的本意也是希望将贪腐者绳之以法,还你们汝阴百姓一片青天。否则的话,辜负了夏亭长和韩若馨的用心不说,于你自己的良心也不安啊!所以我们两个要齐心合力才行。”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比玉指望不上,尚仁兄多谋,只请尚仁兄与我多谋划谋划。” 舒晏浓眉一蹙:“这无需吩咐。我舒晏做任何事从来都不会敷衍,更何况是百姓们最痛恨的贪腐事。我将尽力协助你将此案查清,一是一,二是二,不给谁强加罪名,也不对谁姑息,给所有人一个明白的交代。” 这一番话给荀宝吃了定心丸:“尚仁兄不计前嫌,胸怀大局,果然是君子风范。” 舒晏也不想听他戴高帽,就事论事道:“查案当然要掌握人证物证。人证不消说,目前来讲,必要掌握一些物证才行。” “掌握什么物证?” “最主要的是查帐。” “先从哪里入手,怎么查?” “这么大的贪腐案,不可能邱守泰一个人去做。肯定有不少为虎作伥的人帮他瞒天过海。但天网恢恢,不管帐面做得怎样严密,总会有疏漏的地方。我们先核对各钱粮府库与其帐面是否相符;再查帐簿记录,寻找蛛丝马迹。同时对那几个属官也要进行审讯。” 荀宝细细听了舒晏的话,又看了看天,“你这么一说,没有几个时辰恐怕是下不来。今天是来不及了,况且我们连日赶路,也困乏了,不如明天吧。” 说到这里,像舒晏这样健壮的人也感觉确实有些困乏了,何况是荀宝这样娇贵的身躯呢。舒晏想了想:“也罢,反正所有的帐簿、府库都控制起来了。不会出什么差错,但人是活的,那几个属官要马上突击审问一遍才行。” 荀宝同意了,当即对那几个属官逐个审问。先是郡丞。虽然遇到这么大的事,那郡丞紧张之余,更多的却是一身疲态,甚至有些糊涂,连问了几个问题,也没问出什么名堂来。 之后是主簿。与那个糊涂的郡丞不同,这个主簿似乎胆小,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而通过眼角眉梢来看,也是精神不佳之态。舒晏心中觉得奇怪,就听荀宝问道:“你姓字名谁,所任何职?” “下官姓黄,是本郡主簿。” “哦?主簿可不得了,职位虽不高,权限倒不小。如同军师冢宰一般。邱守泰做了这么多犯法的事,一定有你在旁协助,你且从实招来,免得罪加一等!” 听到荀宝的恐吓,黄主簿更加抖如筛糠:“回上官,郡里所有收支进出,下官都是如实审核记录,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至于说邱太守有什么不法之事,下官实在全不知晓。” 又一个全不知晓!荀宝怒了,对待邱守泰,他不敢不留点情面,但对于这些小小属官,那就另当别论了。当即就要用刑。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九章 擅自用刑(1) 舒晏在汝阴做文学掾的时候,曾与这些属官一起共过事。对待别人舒晏尚且不同意用刑,何况是这些昔日的同僚们呢?他赶忙制止了,然后温和地对那主簿道:“今日暂且不对你用刑,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邱守泰违犯国法罪不容赦,尔等则是助纣为虐,必当一同治罪。你最好考虑清楚,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不用怕邱守泰回过头来找你的麻烦。我先不急着逼迫你,容你考虑两日。” 带下了这个主簿,随后审问了其余两人,也同样是一问三不知。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把这些人都带下去之后,舒晏对荀宝道。 “什么问题?” “这些人怎么都是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嗯,发现了。按理说,在这样的场合下,应该是坐卧不宁、精神十分紧张才对,他们这几人却像好几天没睡过觉似的。” “也许真的是好几天没睡觉呢?” 荀宝以为舒晏在随口应承,笑道:“这就是你的胡乱忖度了吧。如今盛世,一无天灾,二无人祸,这些地方官们清闲得很。你以为郡署每天能有什么大事,白天忙,晚上依旧忙得顾不上睡觉?果真那样,倒是我大晋之幸了。” 舒晏也想不通其中的原因。天已擦黑,两个人决定明日再查帐簿。正在这时,派去寻比玉的人回来了。荀宝忙问比玉的下落。那人道:“果然被舒官人猜中了。我们顺原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没办法,只得按照舒官人所说的,去施府打听,果然是回了府了。施公子多年没有回来,府里事先又不知道,一点准备都没有,现在全府上下正忙得团团转呢。” “这鸟人着实可恶!我为你施家办事,累了一整天了,你可倒好,早早溜回府里享受去了。”荀宝气得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一边骂着比玉,一边对那人道:“你就没有替我质问质问他?枉他还是个公子名士,我们大家一同领命受差,他却独自躲在后面。晚到一点也就罢了,居然直接开溜了,最可恶的是连说都不说一声,害得我还要费心寻他!” “小人怎敢质问施公子,但是施公子却让我带话过来,说郡署里住着不舒服,他府上做了准备,请荀公子住到施府去,并要为公子接风洗尘。” “我不......”荀宝正在气头上,张口就要回绝,可是左右张望了一下这里的环境,好房子都被邱守泰的内眷住着,其余房间属实是不甘屈就,这一住可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受得了。生气归生气,享受才是硬道理。于是讪讪地走到舒晏跟前,道:“尚仁兄你久未还乡,今晚是打算住在这里还是回家看看?” “还用问吗,此案悬而未决,岂能有丝毫马虎,当然是住在这里。” “那太好了。这里情况很复杂。只留底下人监控肯定是不行,有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你干什么去?” “我嘛......”荀宝突然将笑容变为怒容,“我当然是要去施府找比玉那鸟人算帐,为你我二人讨个说法去!” 舒晏知道他是耍小聪明,在自己面前故作姿态,但也没有拆穿他。荀宝见舒晏没有反对,立刻溜之大吉了。 虽然时隔多年,汝阴郡署里面仍然有很多舒晏的熟人。他们都喜欢舒晏,刚才舒晏忙的时候没敢来打扰,现在闲下来了,就都过来打招呼。舒晏也不顾一整天的劳顿,与他们谈笑风生,一点架子也没有。有人收拾出最好的一间卧房来,请舒晏移到那里去歇息。舒晏本想住到自己原来的房间去即可,但那间房已经有人住了,他就只好领受了这间上房。 厨下有一个厨工,姓高,曾与舒晏相契,今天特意做了几样舒晏喜欢吃的菜肴,并一壶酒,端了过来。舒晏高兴,便留下他与自己对饮。当然不光是饮酒,最主要的是想顺便探听点消息。几句闲聊过后,就扯到邱守泰身上来。 舒晏问他道:“关于我与几位朝官此行的目的,想必你们大家都应该知晓的吧?有人参劾邱太守贪赃枉法,你怎么看呢?” 高厨工听问,四外打量了一下,小声地道:“那还用问吗,邱守泰的所作所为全汝阴谁不知道,贪腐那是确凿无疑的。你们要是能把他拿下了,那可真是为汝阴的老百姓办了一件大好事呢。” 舒晏听了,点点头道:“话虽如此说,可是他在此经营多年,扳倒他谈何容易!你们若是真恨他,就应该帮我提供一点线索才是。” 高厨工将两手一摊,“这可真的爱莫能助。邱守泰虽然劣迹斑斑,但是做得却极隐秘,只有郡丞、主簿那三五个人知晓,我们这些做饭打杂的能知道什么?” “提到郡丞、主簿,我心里正有个疑惑。你们郡署里的这些属官每天都忙得很吗?为什么每个人都没有一点精气神?” “这个季节天寒地冻的,正是一年中最闲的时候,他们能忙什么?他们没有精气神,是因为前天和昨天整整两个晚上都没有睡觉。” “没有睡觉?”舒晏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继续问道,“白天都清闲得很,大晚上的不睡觉,做什么?” “具体做什么不知道,只知道邱太守和这几个属官在帐房里,灯火通明的。还特意吩咐我们厨下的轮流值班,烧热茶,做夜宵给他们吃。昨夜子时是我值班,我端着烧好的茶送过去,一推门,门却是关着的,后来由邱太守的一个心腹书僮开门转呈进去。我透过门缝向里面偷望了两眼,见案上摆满了帐簿。” 果然是篡改帐簿,毁灭证据,瞒天过海! 其实,这些都是在舒晏的意料之中的,但是他却为一个问题感到诧异,及至想通了,便懊悔不已——可恨,晚了一步啊。 两个人将一壶酒喝完,舒晏不肯贪杯,执意不再饮了,那厨工将残席撤下,回去安寝。 第二日,洗漱用餐已毕,等到日上三竿,总算将荀宝等来了,难得的是还将比玉也带了来。昨天荀宝虽然是打着兴师问罪的旗号去找比玉的,可是他知道即便自己再怎么闹,比玉大概也根本不会理睬。何况放着人家的好吃好喝好招待不享用,自找那个没趣干嘛?还不如等事成之后,让他老子好好补偿补偿自己呢。于是,一场兴师问罪就变成了一场清谈畅饮了。 舒晏知道他们是一丘之貉,哪里会管他们闹没闹,和没和,直接做正事。先组织人查点府库,盘清之后,列出单子,一一的与帐面相核对,发现基本没有差错;然后再将其余的帐簿拿出来查验。荀宝也带来两个内行的人,大家看了大半天,也没发现任何问题。 比玉虽然不十分关心,但对于此结果也呈现出诧异的神色。在他的想象中,邱太守贪污是既定的事实,根本不需要怎么查证,直接手到擒来的。谁知道结果与想象完全两样。他心里也纳闷:怎么会这样? 荀宝对汝阴的情况是一点也不了解的。只是受了施惠的指使,稀里糊涂地就应了这个差事。本以为是铁定存在的事实如今却没有查到一点蛛丝马迹。先泄了一半的气,又埋怨起舒晏来:“你的那个什么亭长公公在信中所说的话到底可信不可信?莫不是假的,我和比玉可被你害惨了!” 提起那封信来,舒晏就气纷纷的:“那封信可是我的私家信,本来与你们没有一丁点关系,你们非要强行掳去,以此蛊事,这是你们咎由自取!我没找你们问不是呢,你们倒先问我的不是,简直岂有此理!” “呃——”荀宝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之间的内部矛盾先放下不谈。听你刚才的话,好像是说——邱守泰贪污果然是子虚乌有的?” 看着荀宝被吓得不轻,舒晏也觉得还是不要跟他开这种玩笑,于是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不慌不忙地道:“你以为若是子虚乌有的话,我还会跟你们一起来吗?” “哦,那倒也是。”荀宝明白过来,擦擦脑门的汗,“可现在却如何是好?” 面对荀宝和比玉两个人的惊疑和困惑,舒晏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因为他通过与高厨工的谈话,已经心知肚明,对于此结果是早已预料的。“查了半天的帐,你们就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荀宝看了看仍旧不愠声色的比玉,知他不会理会舒晏的问话,自己也摇了摇头:“帐面工整干净,一笔一项都写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纰漏的地方。实在找不出有什么问题啊?” “帐面工整干净是记录者水平的体现,本是好事。但是作为我们惯于书写的人应该知道,哪怕是出于同一个人的手笔,也会因诸如笔毛的新旧、墨的好坏,而在字迹上反映出不同来。何况记帐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长年累月分多次记的,每次记帐都涉及到一个起笔收笔的问题,这个位置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应该能看出来。可是我们今天所查的帐簿呢,则工整干净的过了头,落笔劲道一致,且没有停顿,就像是一气呵成的一般。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几本重要的帐簿,起始年份都在几年前,但是如今看起来却像新帐簿一样新。” “你的意思是,他们将帐簿篡改了?而且是在最近?” “不是在最近,而是就在这两天的晚上连夜改的!” “什么?就是我们到达这里的前两天夜里的事?你怎么知道?”荀宝诧异着,还有点吃疑地问舒晏。 舒晏冷笑着道:“你们昨天夜里休养得舒服了。我可没闲着,专门察访了此事。” “这怎么可能?我们得到皇上的旨意,并没有耽搁,马上就出发了。即便邱守泰在朝中有人,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吧?” “怎么不可能?我们本来已经订好了出发的日期,你们非要向后拖延一天;本该走陆路的,你们非要改坐船,这么算下来,耽搁的何止两天!办这种事应该雷厉风行,急速出手,不给对方反应时机。我们要是早一天出发,走旱路快马加鞭前行,早早抵达这里,何至于这么陷入困顿!” 这两件事都怪比玉,可事已至此,荀宝埋怨还有什么用呢?“这我们就太被动了,即便我们知道他是做了假帐,可是没有证据,我们能拿他怎么办?” “这点事都不知道怎么办,我真不知道你这个廷尉监是怎么当的!物证取不到就取人证,所有的相干人等都在我们控制着呢,逐个审问,那些个俗贱之辈,不交代就用刑,这有何难的呢?”一直不说话的比玉,头也不抬地说道。 荀宝很委屈,谁不知道用刑,可恨舒晏不同意啊。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章 擅自用刑(2) 由于已经探得了一点底细,再次提审的时候,重点提审了周郡丞与黄主簿二人。那郡丞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受了惊吓,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一时回答邱太守贪赃枉法,一时再问,又扯到天涯海角去了。根本就提供不出有价值的话来,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先带下去了。 那个黄主簿比昨日精神了许多,却也沉静了许多。荀宝再问时,不像昨天那样紧张了,而是一副非常坚定的口气——不但自己没有犯罪,就是所有对邱太守的指控,他也都认为是诬陷。显然,经过了一夜的休息,不光恢复了他的身体状态,也稳定了他的心理状态。 “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用刑?我早就跟你说过,审问犯人必须用刑,不受皮肉之苦,谁会那么傻,轻易地就承认犯罪!”荀宝看着被舒晏强行解救下去的黄主簿,愤愤地道。 “不是我不同意用刑。主要是怕冤枉好人,对于罪犯,多严惩一些也无所谓,但要是对无罪的人屈打成招,也不等同于我们在犯罪吗?” “你昨夜已经探听明白了,他与邱守泰同流合污,哪里是什么好人?” “虽然同流合污,可焉知不是被胁迫的呢?还是不要乱施刑罚吧。” “仁慈谁不会啊,问题是你体谅别人,谁体谅你?这个案子审不下去,你我怎么收场?” “这个......我说过容他几日想想的,若是只隔一日就要动刑,我岂不是很食言了吗?况且已然如此了,没准他过几天想明白了,态度就转变过来呢。” 荀宝无言以对,比玉却突然道:“是啊。我们才到了两天而已,急个什么?尚仁兄许久没有回家乡来了,总该先回家去探望一下乡亲父老吧?” 舒晏没想到,一向不为别人考虑的比玉今天怎么突然善解人意起来,高兴道:“我正有此意,不过你们两个放心,晚上你们若是不愿意留在这里,我还回来这里住。” 荀宝看着舒晏欢欢喜喜地去了,用不解的眼神看向比玉:“你就继续沉默着比什么不强?你不站在我的立场上,反而帮他说话,还把他放走了,现在怎么办,难道靠你吗......” “现在没人拦你了。”比玉打断了荀宝的埋怨。 “什么?” 比玉见荀宝一时没明白过来,用鼻子哼了声道:“我们这次谁是正差?” “当然是我啊。”荀宝道。 “你既是正差,反对你的人又走了,用不用刑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吗?” “对啊。”荀宝这才明白比玉的用意,“现在舒晏那头犟牛不在,我可以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事不宜迟,趁着舒晏不在,立即升堂。先提了黄主簿。黄主簿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又要过堂,但他到了堂上见了这个阵势,知道不妙,可依旧守口如瓶。荀宝下令鞭了八十,没起作用。又令笞责四十。鞭者鞭背,笞者笞臀。黄主簿的臀背都被打得血肉模糊,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虽然没有达到目的,可是已经达到这个程度,也不能再继续打下去了。荀宝就吩咐将他带下去,另换周郡丞来。 那周郡丞被两个人挟到堂上,依旧的老弱糊涂样子,荀宝不耐烦:“可恶的老朽,与邱守泰同流合污,鱼肉百姓,还装痴卖老的欺蒙本官,不肯招认。不让你受点苦,你就不知道王法的厉害。先鞭八十!” 堂下差役听到吩咐,扒下周郡丞的上衣,将其按倒在地,啪啪地责打起来。可是打了还没一半,那老头就晕死过去了。荀宝又急又气,没办法,只得摆摆手,将他带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难道真该听舒晏的意见,先不用刑,缓一缓的吗?”荀宝怅然地道。 比玉在旁边不住摇头:“你就不会变通一下吗?打别人八十,那郡丞那么老弱不堪,你也打八十,他能受得住吗?” 出了这个状况,荀宝也没心情再审下去了,吩咐退堂,与比玉到后面歇息,只等舒晏来了再做决定。 舒晏骑马出了城,直奔舒家庄。先到了夏春家里,向夏公公诉说了自己所来缘由。夏春听说朝廷派人来查办邱守泰了,非常欣慰。“我听说邱守泰在朝中也是有人的,你能参倒他,想必也很不容易吧?” “夏公公你太高看我了。即便是我做尚书郎那时候,要想参倒一个太守都是不太容易的,如今我做了车府令,根本就可以说与这种事完全沾不上边。实跟你说吧,参劾邱守泰的不是我,而是我们汝阴出身的大世家施惠。” “施惠?”夏春以为自己老态龙钟听错了,“不会吧?施惠在汝阴的时候,跟邱守泰关系不错的,他们怎么可能......”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没弄清。我还正想问你,是不是邱守泰在汝阴伤害了施家的什么利益了,导致他们反目成仇了呢?” “这个应该没有,施家是邱守泰在汝阴唯一敬重的家族,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会得罪谁。” “那就怪了啊,既然谁也惹不着谁,施惠为什么在背后暗箭伤人?” 舒晏和夏春都捉摸不透。别说他们,就是邱守泰本人也蒙在鼓里。他哪里会想到自己被参劾竟是因为施惠想要争取大中正的职位这样毫不相干的原因呢。 “不管是谁参了他,总之,邱守泰鱼肉汝阴百姓多年,朝廷今天要将他查办,也是汝阴百姓的福啊。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我义不容辞。” 按这两天的情况看,能不能拿下邱守泰还不一定呢。舒晏当然没有将这两天毫无进展的情况向夏公公说。老人家难得赤心一片,年纪又大了,不忍心让他的心也跟着悬着。 辞别了夏春,舒晏就回到了自己家里。自己家里仍旧被乡里借作庠学之用。若馨见到舒晏回来非常惊讶。因为舒金刚刚从洛阳回来没几天,而且还给他带来了回信,不管是口头还是书面,舒晏均没有提到要回家的话。舒晏就把此次回来的缘由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一遍,又将临行时阮山托他传达的话也向若馨说了。若馨很感动也很高兴,心里面的包袱卸下了,只是现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信物,只先请舒晏口头转达自己的谢意,等自己筹备筹备,过了弱冠之后,再行聘礼。 舒晏欢喜地答应了。两个人做了点饭食,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刚吃完饭,就听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道:“哥哥,我在我家院里听见这边有人说话,像是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的耳朵出了幻觉,就好像还在洛阳一样。谁知竟真的是你。” 舒晏见是舒金,拉着他的手,欢喜道:“是我回来了。” “哥哥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我?我才到家没几天,你就回来了,早知道如此,我们同路回来多好!” “我此次回乡不是探亲,而是受了皇差,事先一点都不知晓消息。要不然,我怎么会不告诉你呢。”舒晏委屈地说道。 “皇差?我们汝阴这个小地方能有什么事值得皇上过问?” “就是因你而起的事啊,也是对汝阴百姓有好处的事。” 舒金摇头笑了笑:“哥哥莫要骗我,小弟我有什么本事,还能引起对汝阴百姓有好处的事来?” “怎么没有,就是你们兄弟两个受了莫大的挫折送的那封信引起的。”舒晏详细地告诉了一遍。 舒金听罢大受宽慰:“嗯,若是真的因此扳倒了邱守泰这个大贪官,我受的那些个委屈也就值了,我弟弟的在天之灵也安慰了。” “对了,我六叔怎么样,我正想去看他呢,你就先过来了。”舒晏一直担心着六叔、也就是舒金父亲舒小六,怕他会承受不住丧子的打击。 “我父亲受了很大打击,不过目前还算挺得住。”舒金将那天回到家中的情形简单向舒晏说了,之后就领着舒晏回家去探望。 舒小六刚刚缓和了一点,冷不丁见了舒晏,又大悲起来。舒晏也陪着悲戚了一阵。他知道自己在这里除了引起六叔对儿子的思念之外,也没多大益处,所以坐了不多时就出来了。 刚要告辞,舒金忽然想起一事来,问舒晏道:“那天我们在酒家里遇见的那个侠士,哥哥可认识?” “那个侠士?”其实舒晏当时在酒家里对那个侠士并没有多少在意,只觉得他不是普通百姓的打扮,所以让舒金防备着点。谁知他后来在暗中指点了自己,才对他重拾了印象。“并不认识。怎么了?” “你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你,而且他也是我们汝阴人氏,哥哥难道一点也想不起来?” “不是我想不起来,而是压根就没在意他,没留意看他的容貌。你怎么知道他也是汝阴人?” “因为是他从洛阳一直护送我到家的。他是我的大恩人。若不是他,不但那十五万钱保不住,就是我的这条小命也早就丢了。”舒金将自己在船上的遭遇向舒晏述说一遍。“他说之所以会护送我,是因为你对他家有莫大的恩德。” 舒晏想了想,自己在汝阴之时,尽己所能,小恩小惠的是帮了不少的人,可要说大恩大德,因为自己能力有限,实在是想不起来对谁有过。“你有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我问了,可他不肯说。”舒金无奈地摇摇头,“哦,对了。他好像知道你要回汝阴似的,还说你遇到难处的时候说不定需要他帮忙。” 哦?这个人是谁?在舒金被抓回廷尉之时为什么会给我暗示?又怎么会知道我要回汝阴?还说需要他帮忙......“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到时候即便真的遇到困难,也没处找他去啊?” “我也这样问他了,他说不必刻意去找他,你们自然会见面的。”舒金道。 “这种侠义之士,言行举止都与常人不同,所以他说的话也不必十分去在意,顺其自然吧。” 舒金与若馨也觉得在理。舒晏惦记着郡署的事,说完话,辞别了两个弟弟,就骑马回汝阴城去了。刚进大门,就见里面嘈嘈杂杂乱成一团。几个差役跑来跑去团团转,还有四五个男女哭天喊地地乱叫,一边哭还一边喊着: “洛阳来的又如何?朝官就可以刑讯逼供、致人死地吗?” “平白无故打死了人,定要讨个说法。” 再往里走时,就听见某个角落传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嚷:“刑讯逼供,刑讯逼供。你们栽赃陷害我邱某也就罢了,还把我的属下活活打死。我那老郡丞,虽说只是个属官,可也那么大年龄,你们就真下得去手吗?你们二位公子别躲着,此事不给个说法,汝阴百姓绝不答应......” 33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零一章 走投无路(1) 舒晏听出是邱守泰的声音,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恰巧高厨工走出来,忙向他问道:“我出去才多半日,怎么就乱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 “打死人了。” 舒晏吓一跳:“打死谁了?怎么平白无故地打死了人?” 高厨工平复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大略地向舒晏回复道:“你刚走,荀公子和施公子就又提审了周郡丞和黄主簿。但他们还是不肯说,荀公子就对他们用了邢,黄主簿被打了百十鞭,但仗着身值壮年,挨得过去;那周郡丞就不行了,刚打了一半,就晕死过去,抬下去之后不久就气绝身亡了。周家的人得了消息,马上来闹了。两位公子知道惹了事端,害了怕,就躲着不出来。” 舒晏听完,又急又气,几步走到屋内,见荀宝正在不安地踱来踱去,比玉则手执麈尾一下一下无可奈何地敲着案头,以缓解窘迫。他气愤地上前质问道:“我对你们说过先暂缓用刑,你们偏偏不听,这下惹出事来,该怎么了结?” 荀宝情知自己理亏,虽然被埋怨着,也无话反驳,只是拍着手反复道:“只打了几下,谁知他就受不住了!” “现在恐怕受不住的是我们。周郡丞的家人倒不难打发,主要的是邱守泰。他正不知道怎么找理由解脱呢,现在发生了这件事,正好借题发挥,制造事端。给我们安一个刑讯逼供的罪名,让旁人认为他们全都是无辜的,被栽赃陷害的。这样一来,此案就查不下去了,轻则我们灰溜溜地走人,重则人命关天,他要是因此参我们一本,我们可就抖不开了。” 比玉不知道是没想法还是无所谓,依旧面无表情地敲着案头。相比之下,荀宝作为直接责任人,又作为主事,显然害怕得多。邱守泰仍在连续不断地高声造势,那四五个男女听见邱守泰这样在给他们撑腰,更加闹嚷得凶了。 这时候,就听见吵闹声已近窗前,差役进来回禀,说周家那四五个男女吵嚷着定要亲见几位公子讨个说法,否则决不罢休。 “这可怎么办?”荀宝急得直跺脚。 舒晏虽然明白厉害,可一时也没有主意。 “就让他们进来,怕什么?” 荀宝和舒晏看着突然发言的比玉:“你诸事不问,只管说得轻松,他们进来了,你应付吗?” “我应付。” ...... 周家的人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是穿着一身锦缎袍服的四十岁多的男子,一进门就气势汹汹地,措辞十分激烈。 “你是什么人?”比玉等他吵嚷了一通之后才问他。 “你们打死了我父亲,还问我是谁?” “哦,这么说,你是周郡丞的儿子喽?” “没错,我就是周郡丞的长子,周大郎。” “周大郎,你吵吵嚷嚷的想要做甚?” 此人被比玉这么不紧不慢的言语给气得一度无语:“你是聋子还是瞎子,我们已经吵嚷了大半天,你难道没听见吗?你们平白无故打死了我父亲,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跟你们没完。” “什么叫平白无故?”比玉冷冷一笑,“你父亲作为郡丞,掌管一郡之民事。他协助邱守泰鱼肉汝阴百姓,整个贪腐案,除了邱守泰,他就是第二大罪人。至于你父亲的死,我们虽然对他稍稍用了点刑,但远不足以致命,年老畏罪才是他的主要死因。” 周大郎顿时紫胀了面皮:“栽赃陷害,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敢说这种话?” “我当然有证据,否则的话焉敢说这么干系重大的话?实跟你说,此案的证据我们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没到最后公布的时候。以你父亲的罪行,轻则流放,重则斩立决。即便是流放,以他的年纪,终究还是一个死。而且还要担一个让你们周家人难堪的罪名,并查抄你们所有家产。” 比玉的语气相当平静沉稳,不带任何情绪,对方显然被弄的心虚了,立马不那么嚣张了,“郡署里的事我不了解,也无需跟你们论证,总之我父亲死在你们手上。你们是朝廷命官,还把持着我们汝阴官衙,我在这里斗不过你们,更不能拿你们偿命,但人死了总不能白死!” “你想怎样?” “我要告到朝廷,告你们刑讯逼供,请朝廷治你们的罪,还要至少赔我五十万钱抵我父亲之命。” 比玉听后呵呵一笑:“好大的口气。去朝廷告?非我小瞧于你,就凭你这乡野一介小民,张嘴就要告到朝廷,真是无知!恐你根本就不知道朝廷在哪里呦!” 周大郎终究是一介小民,而比玉身份高贵,说话不紧不慢又咄咄逼人,两人气势对比,相形见绌。 “那总要赔我五十万钱。”周大郎被唬住了,自降要挟条件。 “这五十万也出的,只是不知道是你出还是我出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父亲死了,你还跟我要五十万钱?” “我当然犯不上跟你要钱。”比玉边说边用眼睛打量着他的衣服,“你家多少人口?” 周大郎虽然觉得比玉问得莫名其妙,但也依然回答了他:“我父亲儿孙满堂,我兄弟三人,一家连主带仆大约三十口。” “养着三十口人,啧啧,靠什么养活?俱是做官,还是做什么经营?” “我们寒门之家,只我父亲一人为官就不错了,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经营,不过是守着几亩田产罢了。” “哦。”比玉说着话,却故意用麈尾柄在那袍子上一划,“你的这身袍子不错,怕不得值几百钱吧?” 周大郎忙向旁一闪,怕袍子被比玉给划坏了:“你是不识货还是装糊涂?我这袍子何止千钱!就是我家的下人所穿衣着也不止......” “你家的下人如何?”比玉瞪着直愣愣的周大郎,“寒门之家出身,却身着千钱的袍子,还豢养着几十人口,你父亲若是不贪污,光靠那一点俸禄,这恐怕说不过去吧?” 这一番话讲到这里,荀宝早就转忧为喜,变得理直气壮了:“汝阴一方官吏罪恶昭彰,周郡丞早死几日,算是便宜他了。你们要是识时务,就趁早滚蛋,乖乖地、远远地躲着去,老老实实不要生事。本官念你父亲意外之死,或许不再追究你们。若是不识时务,等汝阴贪腐案查清之日,所有相关人等俱要追查清楚,当事人死了,家属也要连带,所有家产一律抄没入官!” 周家的人本是来兴师问罪敲竹杠的,谁知不但没有问成对方的罪,反倒坐实了自己老子的罪,甚至还有家产不保的危险,到最后完全没了气焰,灰溜溜地拉着他老子的尸首掩埋去了。 “行啊你,别看平时诸事不问,原来是不到关键时刻不出手。”周家人走后,荀宝拍着比玉的肩膀道。 舒晏也笑道:“比玉兄果然是清谈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舌辩之才,深得《庄子》诡辩的真谛。” 比玉却将粉嫩的面颊偏转:“还是不能太掉以轻心。周家的这些人都是无知小民,固然是没什么主见的,怕只怕邱守泰在背后怂恿,从而变卦,再来这里找我们的麻烦。他变卦不变卦我们没法左右,关键的是看能不能将邱守泰的罪给落实了。如果落实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对罪犯行刑乃是律法允许的,偶然打死了人也属正常,顶多算是失误,随他怎么参劾也不怕;若不能落实邱守泰的罪证,我们则是当堂逼死良吏,对方反咬一口,可够我们喝一壶的。” “问题是我们无法将汝阴贪腐案坐实啊。一点物证也没有,当事人又什么都不肯说,这却如何是好?”荀宝蹙着眉道。 舒晏听罢突然笑道:“这事要是换做我,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可你们二位不一样,你们的令尊都是朝中巨卿,有什么事不能给你们遮护一下?只是事不宜迟,不能让邱守泰走在你们前面。否则的话,让邱守泰先参一本,那就又要被动了。” 荀宝点头不迭:“有理,有理。我即刻修书给我父亲及我的上司廷尉卿,把情况说明清楚,免得邱守泰恶人先告状。”及至提起笔,又道:“这虽然是个保全的法子,但治标不治本,若是我们这里查案没有进展,一切都是徒劳。” “既然眼前现成的罪证拿不到,就只有费些工夫追本溯源,去民间索取了。” 荀宝看着比玉:“追本溯源?” 比玉点头:“我们今天所领受的这一趟差事,归根结底是源于什么?源于那封信,源于那封信中舒家庄亭长夏春所提到的邱守泰瞒报赋税及拖欠庠学助教薪俸等事。” 舒晏迟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直接将夏亭长找来做这个证人?” “你是不是担心你夏公公日后可能会受到邱守泰的打击报复?”荀宝斜了一眼舒晏,笑道,“不止是你夏公公。邱守泰作为一郡之太守,不可能只针对舒家庄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作祟,他鱼肉的肯定是整个汝阴郡。你若是担心你夏公公,大可以去走访动员其它的县乡。动员的人证越多,就越有说服力。” “呃......”虽然今天夏公公曾经拍着胸脯说愿意为此事出力,义不容辞。可对于已近古稀之年的夏公公,舒晏确实是有点担心。但事关重大,必要的时候也不得顾及于此了。 比玉只管提供口头主意,具体落实方面当然是不管的。连续几日,舒晏走访了多个地方,先从赋税方面入手,找了七八个乡啬夫、亭长之类的对本乡本土田地、户调情况了如指掌的人。这些人听说是要调查邱守泰,都十分的支持,但一听说要自己当庭去对证,就都退缩了,没人敢应承。无奈之下,舒晏只好将夏公公搬出来,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有了夏亭长做带头,再加上舒晏的号召力、百姓们对于硕鼠从心底的痛恨,这些最底层的真正的芝麻小官们才算同意一起去对证。 约定好了日子,这些人集齐在汝阴郡署,并带着各自家乡的地契和户册。大家信心满满,以为必是手到擒来的,可结果却令所有人大失所望。 先是用这些基层的地契和户册与郡里面的相应帐簿相互核对,发现都一一吻合。这倒是在意料之中的,因为事先已经怀疑邱守泰对帐簿做了手脚,这也从侧面更加印证了舒晏对邱守泰篡改帐簿的猜测。 关于地方赋税,简单点说,大致就是收支两条线,一方面是向下面征收,另一方面是向朝廷缴纳。想要在赋税上面贪腐,肯定是要向下面多征收,向朝廷少缴纳。邱守泰可以做两套帐,一套应与上面的国库记录相符,一套应与下面基层官吏手中的零散记录相符。如果真的是瞒报赋税的话,这两套帐肯定是不能相符的。当然,所谓的两套帐只是建立在猜测的基础上,邱守泰绝不会傻到把两套帐同时拿出来示人。 郡里面的帐簿是作为国库与乡村基层的一个连接点。正常情况下,朝廷大司农收纳、基层百姓上缴与地方郡记录三者之间的帐簿应该是一致的。邱守泰用以示人的这套帐已经与下面基层的帐簿相一致了,之后就是最关键的,用大司农所记载的汝阴上缴的赋税记录与郡、乡这两套帐相核对,如果不相符,那就证明汝阴郡的赋税瞒报行为是确凿的了。大家的心目中早把“如果”这两个字换成了“肯定”,然而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这三套记录完全一致。 所有人刚才的那股兴奋激情瞬间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失望、凉凉、甚至还有一丝的恐惧。 比玉不愠不怒,仍然面如止水,不发一言。荀宝则用怀疑和愤怒的眼神看着舒晏和夏春。 “怎么会这样?”舒晏感觉到非常的莫名。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零二章 走投无路(2) 邱守泰瞒报赋税是在上次除国设郡的时候舒晏发现的。当时查看舒家庄的户调记录与夏亭长所说的舒家庄的实际情况不符,等到第二日再去核实时,却是一本新的帐簿,且记录完全相符。这明显存在重大疑点,只是被贾恭给遮护了过去。若是舒家庄的记录完全相符是出于邱守泰对舒晏的警觉,可是其它地方的记录也完全相符是怎么回事?难道邱守泰真的是被冤枉的吗? “晏儿,你不必气馁。瞒报赋税的事我们拿不到证据,但是拖欠庠学助教薪俸的事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我们有现成的人证在,这总不会错的。不光是若馨,我也问过了周边其他的庠学,均存在这种现象,甚至更糟,助教们熬不下去,害得连庠学都办不下去了。而临近的汝南、颍川等郡却都是按时发放的。这也就是我之所以气愤、在信中向你提及的原因。若能把这件事查实了,那也不算徒劳。” “也就只能先这样了。”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这么不顺利。不光荀宝,也出乎舒晏的意料之外。邱守泰劣迹斑斑,可眼下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夏春的年龄大了,骑不得马,舒晏就自己骑着马,按照夏公公所说的那些庠学的地址走访,果然找来了五六个助教。这些助教不比那些啬夫之类的乡官,这些年也受够了苦楚,完全不在乎会得罪邱守泰,丢了饭碗之类。见有人要为自己出头申冤,当下纷纷积极响应,约定明日到郡署与邱守泰当面对质。 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荀宝和比玉也觉得今日一搏非同小可,比平日早半个时辰到了郡署。夏亭长与若馨及那几名助教也都到了。 荀宝不太放心,问那些助教道:“你们做助教以来,确实是没领到过薪俸吗?” 那些助教们争先恐后地发言:“这还有假吗,不光拖欠我们的薪俸,就是筹建庠学的时候,也是大家捐的款呢。” “哦?本官身在京师,不太了解下面地方的事务,但对于重建庠学一事,我却记得很清楚。因为先帝对地方文教恢复非常重视,为了恢复地方庠学,朝廷投入了很多的钱,为此还缩减了很多其他方面的开支。怎么单单你们汝阴的庠学是自己筹款修建的呢?” 见荀宝吃疑,夏亭长马上道:“这个千真万确。关于汝阴筹建庠学一事,晏儿全程操劳,最有发言权。” 舒晏笑道:“不光是我,说起此事来,还有比玉兄的一份大功劳。” 比玉却诧异:“我?我做过什么事来?”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舒晏回忆道,“那时我们的汝阴王司马谟还健在,汝阴郡还叫汝阴国呢。邱国相把筹建庠学的这个差事交给我,却不给我一个钱。为此事我曾经急得焦头烂额。没办法,就只能采取募捐筹款的方式,而你就是第一个捐钱者,而且数额是最大的。” 比玉似乎也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至于数额,当时只是随手一撇,根本不知道是多少。 了解到了这些情况,荀宝大喜,马上升堂,传令带邱守泰。在被软禁之初,由于心存恐慌、畏惧,邱守泰着实很是憔悴忧虑,如同受油锅中煎熬一般。随着查案的步步受挫,邱守泰的恐慌畏惧也在逐步减少,甚至有了些傲慢蔑视。如今站在台下,精神焕发,气场好像比坐在上面的荀宝三人更胜一层。 “邱太守。”荀宝一拱手,“关于你克扣汝阴庠学助教薪俸一事,你怎么说?”由于连日以来没有拿到邱守泰的丝毫把柄,荀宝说话都没以前那么大声。 邱守泰轻视地笑了笑道:“我汝阴庠学助教的薪俸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何来克扣一说?我看你们是不扳倒我不罢休,别的事情查不出来,又拿此事来污蔑我!” “我们哪敢随便污蔑你,现有人证在此。”荀宝指了指若馨等人道,“这些人都是你治下的庠学助教,有什么话,你们当堂对证。看看到底谁在说谎。” “哪个要跟我对证?”邱守泰把眼向那边扫视一遍,明显带有警告威胁意味。 这几名助教本是有一肚子怨恨的,但被邱守泰这种恶狠狠的眼神威慑着,都有所顾虑起来。 场内鸦雀无声,唯有每个人听着各自的心跳。 “我跟你对证。”一个少年人挺身而出。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畏虎。邱守泰看了这个少年一眼:“你是谁?在哪里任教?” “我叫韩若馨,是舒家庄庠学助教。” 这一报名字,一直不屑于把这些寒门小人多看一眼的比玉,似乎受了一下刺激,抬眼看向这个少年:这是芷馨的弟弟!虽然男女相貌有别,但这个眉眼、这个面庞,分明有着他姊姊的影子...... “韩若馨。”关于这个名字,邱守泰并不陌生。 那年,若馨的父亲韩宁跟舒晏的父亲舒安在带领众乡亲防洪抢险的时候双双殒命。这件事在当地影响非常的大。当时还很幼小的若馨,像舒晏一样,在困境中坚韧不拔,励志笃学,五部经学无一不精;照顾患病的母亲,母亲死后专心致志为母守孝三年;及至筹建庠学,不计报酬做助教多年。尤其可嘉的是,他授的课不但包罗全面,而且深入透彻,深受广大学生欢迎,就连那些白胡子老儒们也自愧不如。名声传到汝阴城中。汝阴城内的两座庠学都有意请他进城去授课——汝阴城内的庠学是不拖欠薪俸的。若馨虽然知道,可他却不为所动,毅然留在舒家庄。邱守泰对这些事迹都略有耳闻。 “韩宁是你的父亲对不对?他可是本郡有名的君子义士。你的名声我也听过,我对你已经有所留意,就像当年的你舒家哥哥一样。”邱守泰故意顿了顿,“一个读书人,要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前程,莫要轻易听人蛊惑,参与到这种无端的是非中来。” 邱守泰一语双关,不但暗示了舒晏别忘了自己当年的提携之恩,而且顺便给若馨提了个醒——你要识时务,别找我麻烦,我若可以无罪释放,继续做汝阴太守,日后也同样可以让你出人头地。 此话一出,舒晏果然有些窘迫。若馨因为涉及到舒晏,却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夏春突然站出来道:“邱太守不要拿当年舒晏举孝廉一事做要挟。晏儿是通过你手里举出去的孝廉没错,但那根本不是你的本意。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罢了,可你今天非要说出来,我也只好将实情告诉大家。当初晏儿名扬汝阴的时候,你不会不知道,可你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个贤士留意过。后来晏儿的名声越发响亮,传到了豫州刺史的耳朵里,你不敢违背上面,再加上我的极力推举,才将晏儿举荐的孝廉。你说是不是?” 邱守泰被揭了老底,十分愤恨地瞪了夏亭长一眼。 若馨向前一步,逼近邱守泰道:“正如邱太守所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君子义士,一生从来不把名利放在眼里。我若是为了名利而没了担当,那岂不是辱没了我父亲的英名了吗?况且我也并没有受谁蛊惑,关于拖欠助教薪俸一事,我最有发言权、也是最直接的证人。” 荀宝看到这个年轻人这么刚直无畏,相反的那些年长成熟的反倒都躲在后面,不由大怒道:“你们这些鼠辈,一点大义都没有,枉长了许多年,还做什么读书人?!” 那几名助教此时再也受不住了,一起走出来诉苦道:“这位上官,我们实话实说,只求为我们做主。自从庠学建成以来,我们满怀欣喜地应召做了各自庠学的助教。刚开始的时候是一个钱也没看到,因想着庠学刚刚筹建,开支应该是比较紧张。朝廷既然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我们读书人也不能只顾个人所得,不深明大义,所以大家都能理解,也没有怨言。谁知过了几年,也没有多大改观,只是偶尔给个两成三成而已。虽然大义为重,但也要苟活啊。助教的薪俸本来就不多,再这么拖欠着,连温饱都不能解决了。若真的是朝廷有困难,大家还没甚怨言,问题是其他的州郡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只偏偏我们汝阴的庠学是个例外,这就说不通了吧?” “哦。”荀宝仔细地听完,转头对邱守泰道,“邱太守,这个你怎么解释?” 邱守泰马上横眉立目,怒斥道:“你们这帮腐儒之辈,纯属颠倒是非。我们汝阴助教的薪俸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何曾有过拖欠?” 荀宝知道邱守泰想耍赖,也怒道:“苍天在上,邱太守说话要讲良心。有这么多的助教作证,难道你还想抵赖吗?” “你们看我孤立无援,就说我抵赖?他们有人证,我就没有吗?” “你?你有什么人证?” 荀宝话音未落,就听堂外有嘈杂人声,便问道:“外面何人喧哗?” 差役进来回禀道:“有六七名自称是庠学助教的人,说要进来作证。” 又来几位助教做证人!荀宝欢喜,马上将他们请进来,问道:“你们都在哪里任教,报上名来。” 这些人都一一地报上了所任教的庠学及各自的姓名。 “官家公堂历来都是令人敬而远之的,而你们几位却不请自来,实属罕见,到底所为何事?”荀宝自以为猜到这些人是为己方作证来的,却还故意问一遍,以增加气势。 “因听说朝廷差上官来调查有关庠学助教俸禄一事,关系切身,不好做冷眼旁观,特来此作证。”这些人推举了一个领头的说道。 荀宝不住点头:“好好好,不愧是有担当的读书人。我现在问你们,你们如实回答——在你们做助教以来,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郡里面经常拖欠你们的薪俸?” “上官这话从何说起,我们的薪俸向来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何来拖欠一说?” 荀宝正美滋滋地等待着肯定的回答——有了先前的五六人,再加上刚刚不请自来的六七人,众口铄金,就算邱守泰再想狡辩,也是无能为力了。那样的话,就可以将邱守泰的罪责坐实一半——可是,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对,你们说什么?薪俸向来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你们,公堂之上也不要紧张,不要说糊涂了!” “上官不必开导,我们没有糊涂,我们的薪俸从来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从未有过拖欠。” 且不说荀宝、舒晏、比玉三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就是夏春及跟若馨一起的那几名助教也都目瞪口呆,“怎么会,你们......同样是汝阴辖内,怎么会出现两种状况?” “贵处的情况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如实回禀我们自己的情况。”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零三章 柳暗花明(1) 荀宝半天才缓过神来,脑袋空荡荡的,遣散了所有证人,又低着头无精打采地道:“先请邱太守回去......” “回去?”邱守泰此时不但没了颓萎,反而简直有些盛气凌人,“回去可以,不过是多被你们软禁几天,但是这笔帐我可是记下了。你们无端陷害一方太守,又刑讯逼出人命——实不相瞒,写给朝廷的奏本已经发到洛阳去了,不日就可接到回音,到时候你们三个人谁也别想跑,还有当初参奏我的那个人。”邱守泰狠狠地冲着比玉瞪了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真的是万万没有想到。自从到汝阴以来,查帐簿、审属官、搜罗人证,每一项都是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地开展着,可就是每一项全都以失败收场。 事到如今,不说是意味着彻底的失败,基本上也想不出有什么路可走了。如果真的以失败告终的话,邱守泰的反参奏再一下来,施家无疑是首当其冲的。荀宝本身受皇命查案没错,只是逼死人命一事难辞其咎。但这两家都是望族世家,这点小事顶多就是暂时革职,根本伤不了根基。如果进而追本究源的话,必然会纠起那封信来。舒晏知道,夏公公、若馨是逃不掉的,必要定个诽谤陷害之罪。鞭笞,甚至流放都有可能。刑罚之外,夏公公一生清誉、我舒韩两家的几世清名,也都将毁于一旦。 自己虽然没什么直接的责任,但在洛阳肯定是待不下去了,那时候将何去何从?当然第一反应就是回到汝阴,然而——“舒大哥,我要等你陪我去浪迹天涯......”突然想起的这一句一直被自己视为荒唐的从未真正在意过的话,怎么就突然地占据了心头呢? 这天,舒晏出了城,来到了郊外。这里是一片荒地,枯草中间,孤零零地筑着一座土堆,那是唐公公的坟墓。舒晏每次回到家乡来,都必须给几位亲人及唐公公扫墓祭奠一番。不管未来是个什么结果,这次祭扫当然也不能例外。从城中买了祭品,舒家庄远些,他就先到城外唐公公的墓地来。唐公公的丧事是自己一手操办的,墓地也是自己选的。虽然许久未来,也能很快辨识找到。 往年,祖父舒博广等几位家人的坟墓,因有若馨照应着,经常扫墓祭奠,看护得很好。可是唐公公的墓地却不同,平常没人照管,俨然就是荒坟野冢一般。舒晏每次都要费好一番工夫修整。今天他照旧带来了镢头、镰刀等工具,可眼前的景况却与往常大不相同。不但坟头有过修整,坟前还有不久前祭拜过的痕迹。这令他很是意外。唐公公除了一个畏罪潜逃的儿子,没有别的亲人,谁会为他做这些呢?他的儿子吗?不可能的,以那个唐回的恶劣本性,他父亲活着的时候都没尽过一天孝道,何况是死了呢,又何况他还畏罪潜逃了呢。他若有一点可靠之处,唐公公何至于将绝世珍宝《乐经》和玄铁宝弓传给我呢? 舒晏像往常一样,用镢头在坟上添了些新土,将祭品摆好,然后陷入了沉思。在唐公公刚死的时候,自己正要离开汝阴前往洛阳策试,开始自己真正的仕进之路,当时是何等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谁想到在洛阳混了这许多年,虽然博得了一些虚名,前途却是一片黯淡。尤其是眼前的这个棘手的差事,就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吃也吃不下,扔又扔不掉。如果真让邱守泰翻了身,往近了说,我们这一众人直接要倒霉;往远了说呢,他在汝阴必将更加作威作福,更加肆无忌惮地鱼肉百姓们了...... 舒晏思虑一阵、迷茫一阵,不觉背后传来一阵轻微而疾劲的响声,及至回头,两道身影已到跟前。两柄长剑明晃晃地朝自己分刺过来。 对方身手不凡,舒晏没有反应时间,只得向前一扑,此举虽暂时躲过了这次击刺,然而却跌倒在地,处于一个更明显的劣势。 “你们是——”惊慌之中,他看向那二人,俱是一身黑帽、黑袍,除了狰狞的面目,更让人感到惊骇的,是每人一条空荡荡的袍袖。而正是这条空荡荡的袍袖,让他似乎也辨识起这两张狰狞的面孔来——“原来是你们!” “算你识趣,还认得我们弟兄。”那二人阴狠冷笑道。 “你们是谁,为何三番两次地来刺杀我?” 二人分别将长剑抵向舒晏的脖颈及胸膛道:“谅你今天也逃不掉了,就实话告诉你,我们曾经号称是丁氏三雄!” “丁......久,久仰大名,但我记得你们是三个人来着,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另一个呢?” 丁氏兄弟一听这话,气得咬牙瞪眼,“哇哇”怪叫:“着实可恶!明知道我们大哥冷不防被你那兄弟用毒针射死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你是嫌死得慢吗?” 哦,原来那个人真的死了!当初舒晏在被举孝廉进洛阳策试的途中,曾经遇到三名杀手的刺杀。幸亏当时已经结识了小默,三名杀手均中了小默的毒针,其中一人中了咽喉,另外两人中了胳膊。如今的这二人一定就是当时为保命而互相斩断胳膊的那两个,死的那一个一定就是被毒针射中咽喉的那个,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大哥了。 “先慢动手。”舒晏对提着剑的丁氏二雄道,“你们还没告诉我,这么三番两次地刺杀我,到底是为何?” 丁二雄看着没有任何威胁的舒晏,轻慢道:“也罢,今日就都向你说了,让你做个明白鬼。我们兄弟与你本无冤仇,第一次刺杀你,实是受了邱守泰的指使。” “邱守泰?”舒晏惊诧道,“我当时在他手下做文学掾,并未得罪过他,他为何要刺杀我?” “你这个痴鸟,到死还不明白。你好好想想当时你都做了什么事?你虽然没有正面直接得罪过他。可你却抓着筹建庠学及劳军簿两件事不放。这可是他的心腹大患。你当时马上就要入朝为官,他虽然临时把唐回推出去做了挡箭牌,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所以就派我们去杀你灭口。为确保万一,本来是分水陆都有布置劫杀的,谁知你命不该绝,水陆两拨杀手都败了北!”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邱守泰原来这么狠毒。不但把罪责全推到唐回身上,还要对我下毒手!“不用说,你们今天此来,也是他指使的喽?” 丁二雄哼了一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便你是其它原因死在汝阴,邱太守也都要担一身嫌疑,他怎么会专门派人来杀你?况且你们根本就斗不过他,扳不倒他,对他够不上威胁,他又怎么可能去节外生枝呢?实跟你讲,我们今天此来,完全是我们的私人恩怨,也就是为我们死去的大哥报仇!” 舒晏此时反而不再那么紧张,平静一笑:“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刚才你说过,不管我是因为什么缘由,只要死在这个节骨眼上,都会对邱太守造成麻烦,令他担嫌疑。你们若是杀了我,就不怕邱太守怪罪吗?” “我刚才说了,我们兄弟与你并无冤仇,也并不是非杀你不可。我们所痛恨的是你那个细皮嫩肉的兄弟,也就是用毒针直接弄死弄残我们兄弟的那个人,非将他大卸八块不能消我们的心头之恨!” 原来对方并不想杀自己!自己可能不必死,这本来是一个意外之喜,可舒晏一听对方要杀小默,立刻紧张起来,将刚才一死百了的心态暂时收起——对自己的生死可以不在意,但小默不可以受到任何威胁:“你们想怎样?” “当然是杀了他——姜小默。我们已经打听清楚了他的底细。只是他身在禁宫之内,我们没有下手的机会。现在我们要你亲笔写一张字笺,我们拿到洛阳去,用这张字笺把他约出宫来。因为是你的名义,他肯定毫不迟疑,且不会有任何防备,那时候杀他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你们休想!”舒晏将眼一瞪,挺起胸膛抵着剑尖,“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大哥的命由我来偿,谁也不许动小默一根汗毛!” 丁氏二雄被舒晏的这一激进举动弄得一时不知所措,将剑向后收了两寸。“你可要想清楚,只要你照着我们说的去做,我们就可以考虑不杀你。” “我清楚得很,根本无需考虑。你们两个狗贼,要杀我只管来,但要杀小默,我绝不答应。” 丁氏二雄本来就是强人出身,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哪里受过这样的辱骂和激迫,此时也顾不得邱守泰的什么大局了,恶眉倒竖,显出凶徒的本性来,大喝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既然不想活,我们也乐得成全你,好久没杀人了,正好拿你开开荤。受死吧!” 两柄长剑朝舒晏的胸腹分刺而出。舒晏赤手空拳,情知躲闪也无益,能够牺牲自己保全小默,也没什么遗憾。遂就闭上眼睛安心受死。 忽听“啪”、“啪”、“哎呦”、“哎呦”,接连的意外声响,舒晏睁眼一看,丁氏二雄都退后数步,手腕上分别重重地挨了一颗石子。看起来应该是十分的疼痛,但由于他们都只有一只手,没办法用另一只手抚慰,只能瞪着眼干看着,看着自己红肿的手和从大树背后转出来的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侠士。 “又是这位大侠。”舒晏认出来了。 那位大侠先没有理会舒晏,而是直奔丁氏兄弟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零四章 柳暗花明(2) “你是哪里来的装模作样的野侠士,竟敢多管闲事,出暗器打伤我们兄弟?” “这是我的地盘,何以称作野侠士?我保护的是我的恩人,又怎么说是多管闲事?” “既然是本地人,难道你没听过我们丁氏兄弟的大名吗?” “听过是听过,但听过你们跟惧怕你们是两回事。”侠士不无轻蔑地道。 丁二雄气得哇哇怪叫:“你若识趣的,说是个误会,我们兴许还可能饶了你,但你既然这么狂妄,我们也就不跟你废话,就连你一起送上路吧。”说着,两个人挺剑就刺了过来。 侠士紧闪了两步,趁势也从背后将宝剑抽出,与那二人打在一起。丁氏三雄也是出了名的一方高手,功夫了得,虽然只剩一只胳膊,但经过这许多年的适应和磨练,战力并没有降低太多。侠士虽然武功高强,若是单打独斗的话,有很大胜算,但要同时对付二人,却有些力不从心。 舒晏干着急,奈何自己赤手空拳,帮不上忙。忽然瞥见了自己为修坟所带来的镢头,便悄悄地拾起来,握在手中,走到丁三雄的身后,照着他的脚踝就扫了过去。舒晏劲猛,丁三雄完全没有防备,一下就被打倒在地,挣扎不起。侠士趁丁二雄分神慌乱之际,连击两招,将他也制服。 “大恩人......”舒晏死里逃生,喜出望外,跑过去就想拜谢侠士的救命大恩。 那大侠却先不理他,从腰间抻出一条绳索用宝剑截成两段,并扔给舒晏一条道:“不要大意,先把他们捆了再说话。” 舒晏接过绳索,与大侠两个人分别将丁氏二雄捆缚好了,然后向侠士倒身再拜,谁知那侠士也冲舒晏拜了下去。舒晏慌了:“恩人,你这是干什么?” “和你一样,拜恩人啊。” 舒晏莫名其妙,这类人果然行为怪异,与常人不同——“大侠,是你救了我,而不是我救了你,你为什么要称我为恩人?” “恩人并非只限救命,有些事比救命还重要。我今日为你做的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与你为我做的相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大侠你......” 侠士抬起头,慢慢地将斗笠摘下。舒晏仔细端详,辨认出来,不由惊讶道:“你是唐仓曹?” “正是我。” 此人就是唐公公的儿子,前汝阴国仓曹唐回。当年因参与邱守泰的贪弊事,被邱守泰当做了替罪羊给顶了出去,进而畏罪潜逃。之后那些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由于是舒晏揭露的,当时他对舒晏是恨之入骨。舒晏也知晓,所以此次见面,还是略显尴尬。 两个人互相搀起。舒晏一拱手道:“记得我们同在汝阴国衙署供职的那阵子,我除了找过你的麻烦,实在想不起对你有过什么好处,更何来有恩?” 唐回听言,不觉苍然,回首注视着那座土坟道:“大恩就在此处!” “你是说唐公公?” “对,你对我父亲所做的一切,就是对我最的大恩情,同时也是我终生最大的遗憾!”唐回努力地平复着自己,不等舒晏问,就自述道,“当年我品行不端,虽承袭了我父亲一身的武艺,却不思报国为民。后来做了仓曹,又起了贪念,一时误入歧途,给邱守泰为虎作伥。及至邱守泰拿我做了替罪羊,让我畏罪潜逃,这才令我看清他的真面目,从此改过自新。在这之后,每次回忆起你为我父亲挑水,陪他过除夕,一起喝酒,你们相处得那种其乐融融,我就感到万分的悔恨——你所做的这一切,本来都应该是我做的呀!” “你怎么知道这些,我多次去唐公公家,可从没遇见过你啊?”舒晏问道。 “你当然不会遇见我。我父亲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不齿,他对我失去信心,也从来不愿在人前提起我这个儿子,我们就像断绝了父子关系一般。但我知道他手中有两件宝物,我担心他会传给你,所以我常常躲在暗处窥探你们。那一个个暖心的日常小事正是我悔过自新的源头。过了些时候,我悄悄潜回家中,想向我父亲表明悔意,谁知他竟为了我饮毒酒谢罪而死。而披麻戴孝、祭奠安葬等一切的后事全都是你一手操办的。我对我父亲,生没有尽过孝,死又不能送终,我这个做儿子的......”说到这里,唐回一度哽咽,“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我对我父亲所亏欠的这些,你都替我弥补了,所以说你是我的大恩人,这种大恩大德,我唐某没身难忘!” 舒晏听毕,明白了过来,又问道:“那你怎么又到了洛阳,怎么对我的情况那么了解,又如何知道我会遇到困难呢?” “经历了这些变故,我彻底悔悟。我有一身好武艺,在潜逃期间,就效仿那些古今侠士,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当初我对我阿翁把《乐经》和宝弓传于你感到非常的气愤,后来我释然了。但我却不放心,不放心你到洛阳那个花花世界之后会不会变了本性,而用那两件宝物欺压良善、牟取不当之利。我就悄悄地去洛阳监视你。正巧赶上你铁面无私稽查官车,又听坊间传颂你在上元夜曾经私散了十万钱给城内的贫苦百姓。至于那两卷《乐经》,早已上交给了朝廷,那把宝弓也从来都没在人前炫耀过。我不仅彻底放了心,还对你十分的钦佩,所以就决定暗中的帮助你。荀宝抓回舒金,想要攫取你的那封信,我不是没能力阻止,我之所以没有出手,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们最终的目的是想扳倒邱守泰,而这也正是你和夏亭长由来已久的愿望,所以我就放任他们去你的下舍翻取,只在他们得手之后给你留了一张‘人在廷尉,无需惊慌。君失鸿雁,塞翁失马’的字笺对你暗示。” 在唐回甚至舒晏的心目中,那两卷《乐经》应该是完好地保存在朝廷的秘书阁中,可他们哪里知道,其实早被比玉在元正大会上遗失许久了呢。只因为《乐经》十分珍贵,不轻易对任何人借阅,再加上司马衷即位后昏聩无能,贾南风又专心搞政变,朝政混乱,以致根本没人发觉这份绝世孤本的遗失。 舒晏笑着谦恭道:“然后你就一路护送舒金回舒家庄,并救了他一命。大恩不留名也就罢了,但你既然知道我会遇到困难,需要你的帮助,却不让我知道你是谁,我真的需要你之时,却让我如何找到你?” “就因为你的仁义!因为我知道,无论你哪一次回乡来,都不会不到我父亲的坟前来缅怀的,我就在这里等你,准没错。” “但你怎么知道会帮我这个忙?”舒晏指了指丁氏二雄。 “他们啊?”唐回失笑道,“他们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纯粹是巧合,我完全不知道。我所说的要对你的帮助,不是指此,而是要帮你扳倒邱守泰!” “啊?此话当真?” “我能对你说假话吗?” “这......”舒晏兴奋地不知说什么好,“实不相瞒,对于这件贪腐案,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也就是说,非但不能将邱守泰扳倒,甚至反而可能会让对方把我们参倒。但——”舒晏兴奋了一阵,又回归了理智,有了点小小的疑虑:“我们这么多人,想了这么多途径都没能扳倒他,你又能帮我们什么?” “先让我了解一下你们这些天的情况吧。” “嗯。”舒晏就把这些天调查的全过程向唐回述说了一遍。 唐回听罢,沉思良久方道:“疑点重重却又无懈可击。个中缘由也无从知晓。我认为的话,还应该从黄主簿入手。黄主簿跟随邱守泰多年,对其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我做仓曹的时候跟他有点交情,可以去说服他。” “这恐怕不行吧。黄主簿软硬不吃,什么都不肯说。这么多天都扛过来了,他是铁了心跟邱守泰穿一条裤子。不可能因为跟你的那点交情而出卖邱守泰进而牺牲自己的利益。” “不要担心,我掌握他们的底细,到时候他不得不招认。” “什么底细?”舒晏惊喜道。 “邱守泰贪腐,向来是弄两套帐簿的,他拿出来示人的是假的,真实的另藏在一处隐秘的地方,也就是他书房地板的夹层内。” 这一语对舒晏来说简直是醍醐灌顶,“那太好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揭发他。”又想起丁氏二雄来,“这两个人怎么办?” “当然要一起带走了,说不定他们会给邱守泰再加一条罪责呢!” 舒晏点头称是,与唐回一起押着丁氏二雄回到汝阴郡署。到了郡署,两个人分头行动,舒晏带人去启赃证,并通知夏亭长、若馨等人;唐回去说服黄主簿。 荀宝正垂头丧气地呆坐着,见舒晏回来了,便用愤恨和沮丧的口气道:“这下真的完了,朝廷的回文已经下来了,让我们马上回洛阳去。邱守泰翻案了!” 比玉也在一旁:“快快,收拾东西吧,只等你了。” “那邱守泰人呢?”舒晏问道。 “朝廷的回文一下来,不等我们应允,他就直接擅自恢复了自由,现又升坐在大堂了。” “也罢,我们就直接到大堂上去,还省的传唤他了。” “什么?你还要到大堂上去?我们已经一败涂地了,趁早悄悄地溜回洛阳是正理,你还想去自取其辱吗?” “我们是捉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舒晏一本正经地,突然又笑了,“我这个猎人,只抓狐狸,从不惹骚,尽管跟我走就是了,再去会会这只老狐狸。” 舒晏扭头去了。荀宝十分茫然地看了比玉一眼,比玉甩他一句:“信他吧,准没错。”两个人遂跟着舒晏一同到大堂上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零五章 凭水思悼(1) 邱守泰又重新坐到了大堂上,更是一番欣喜若狂,趾高气扬,忽见了舒晏三人来到,猖狂地道:“来得正好,我们一同到洛阳去,去面见陛下,就在朝堂上,我跟你们好好理论理论!” “你一个贪赃枉法的大硕鼠,有什么脸面到朝堂上去面见陛下?” 舒晏的这一句话可把邱守泰给气炸了:“舒晏,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能走出汝阴,全亏了我,我对你怎样?别人诽谤我也就罢了,连你也这样对我?你既这样对我,那么我也不对你讲情面,第一个就参劾你!” “你对我是不错,除了想要我的命之外。” “你说什么?”邱守泰当然不明就里。 “当年,你让我活着离开汝阴,却不想让我活着去到洛阳,而且还很费心,派了水陆两拨杀手。”舒晏用眼瞪着他,又看看大家,道,“我这样说,也许你们都不明所以,以为我在胡说,除非我拿出证据。也罢,上证据。” 舒晏一声令下,丁氏二雄被带了上来。 “哎呀。”邱守泰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但他不愧是一只老狐狸,只瞬间就镇定了下来,拍案道,“你们这几个居心叵测的东西,前番为了污蔑我贪赃枉法,伪造了多少人证物证,见扳不倒我,现在又伪造人证来说我谋杀你,故技重施!你以为我还是你们的笼中之鸟吗?” 舒晏干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仅凭此一项,你肯定不会认帐。不过,我还掌握了你真正的命门,就由不得你耍赖了。来呀,上帐簿。” 随着邱守泰惊愕的眼神,两名差役将一只大木箱抬了进来,舒晏揭开盖子,满满的全是帐簿。 “你,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你的书房地板下。” “啊?”邱守泰瞪大眼睛,“不可能的,知道此秘密的除了我之外,只有周郡丞和黄主簿。周郡丞已死,黄主簿他绝不肯说,你们怎么会知道?”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走上堂来:“哈哈哈哈,邱太守,你只顾损人利己,就忘了我这个故人了吗?” 邱守泰惶恐地端详着来人,认了出来,他万没想到唐回会回来:“唐回,原来是你,你居然会被他们利用!” “善恶到头终有报。我早已浪子回头,并为我的罪行弥补了多年,而你还是不肯收手,执迷不悟,难怪会有今天!” 片刻之间,荀宝经历了从颓丧到狂喜的转变,他一把将邱守泰从上座拉了下来,自己和舒晏、比玉都坐了上去,并大声斥道:“人赃俱获,你还不将你的罪行统统如实招来!” “哼哼,我招什么?我乃一郡太守,平日都是忙于郡国内的大事,此等田赋、帐务之事是由郡丞、主簿负责,我向来不过问。”只要有一线之路,邱守泰还在推卸责任。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荀宝一拍几案,“带黄主簿上堂。” “黄主簿,你想说什么?”邱守泰努力保持平静的神态对被带上来的黄主簿道。 “呃......” 经过唐回的劝说,黄主簿已经答应当堂指证邱守泰了,但一见到他本人,又打了退堂鼓。 唐回情急道:“黄主簿,你可要想清楚,你现在若不如实供述,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若真是那样的话,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甚至你的下场比我还惨!” 黄主簿再三衡量,唐回的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遂不再犹豫,将邱守泰的所作所为当堂如实做了供述。唐回又给他作补充,将以前劳军、建庠学等项事也一同抖了出来。大家这才得以了解了邱守泰贪弊的来龙去脉。 汝阴自大晋建立之初,一直是作为皇族的封地,但领主并不固定。先是司马炎的一位叔祖,后来是司马炎的小儿子司马谟。司马谟受封汝阴王之时才只有三岁,到十一岁夭薨后,由于没有子嗣,汝阴便被朝廷除国设郡。这八年时间内,他这个汝阴王完全是挂名的,所有权利当然是掌握在国相邱守泰手里。作为封地的郡与其他一般的郡相比,本身就是有一定的行政自主权的。邱守泰就利用这个特殊性,在汝阴一手遮天。既然一手遮天,当然不可能不为自己谋取利益:先是变卖劳军之物;后来侵吞筹建庠学款;大的方面,在户调赋税上向朝廷多报不纳赋户和半纳赋户,少报纳全赋的成丁户,攫取差额;小的方面,拖欠庠学助教薪俸等等。 可为什么舒晏费了这么多心思却在瞒报赋税和拖欠庠学助教薪俸方面查不到足够的证据呢?原来,自从司马谟一死、尤其是那次除国设郡时,舒家庄的户调之制存在很大漏洞被舒晏发现之后,邱守泰就意识到必要收点手了。小的方面还可以遮掩一些,但在户调赋税方面做手脚那可是大罪,所以他就利用几年时间,将汝阴偷瞒的户调情况逐渐做实,所有的上报朝廷的田赋成丁情况全都与实际相靠拢,到今年为止,正好全部洗白。等到舒晏他们查帐之时,当然是一点误差也没有的。至于庠学助教的事,为什么有那么多助教站在邱守泰一边呢?其实那些人都是邱守泰为对抗若馨等助教而用胁迫收买手段弄来的,迫使他们昧着良心为其作伪证。不但有一套统一虚假的说辞,且在人数上占有优势,以求压倒舒晏这一边。 “我还有一事不明,要问一下你。”荀宝看着大势已去、有气无力的邱守泰道,“据我了解,除了户调的帐簿以外,其他的帐簿全都是我们到来的前夕匆忙间弄好的。这必定是京师中的某个朝臣向你走漏了朝廷要稽查你的风声,快告诉我们那个人是谁?” “呃......” “你不要跟我们说只是巧合或是你有先见之明之类糊弄小孩子的话。” “随你怎么想!” “是贾恭对不对?” 在这种场合,没有掌握足够证据的情况下,直接将怀疑的大臣说出来,是很忌讳的。大家谁也没料到比玉居然这么直截了当。 邱守泰更是一时呆住了,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他直勾勾地盯着比玉,愤怒道:“我邱某执掌汝阴的这些年,不管是汝阴国还是汝阴郡,确实是没少搜刮汝阴的百姓,但对你们施家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父亲为何这样陷害于我?” “既然你已知道参劾你的人是我父亲,你不承认朝中有人向你报信也不行了。” 比玉这么不痛不痒的话,使邱守泰更加愤怒:“你以为你父亲是什么好东西吗——我邱守泰就此大堂之上,当着朝廷钦派的廷尉官的面,检举施惠,且现场就有证人:他施家窃取了汝河两岸的大量良田,其中就有舒晏家和韩若馨家的田地;建设水碓,在量器上做手脚,以多收取老百姓的钱财,舒晏当时在场,唐回也亲眼所见;在处置劳军物品时与我同流合污,郡署所贪的那些劳军之物最后全都是折价卖给了施家,黄主簿和唐仓曹当时经手......” “不错,你说的我一样也不否认,全都是我父亲做过的,连我都觉得可耻,但又怎么样呢?我家是占了汝河岸边大量的良田,可每一亩都是交易得来的,没有明抢;你说我家在水碓量器上做了手脚,可为何你们无论是郡里还是县里,当时都没有对我家水碓经营做处罚?没做处罚就证明没问题,当时没留下证据,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用?至于说你把那么多的劳军之物折价卖与我家——这我可要问问你,除了我施家,全汝阴有几家能有这个消化能力?你堂堂国相张了嘴,我父亲好歹也要给你个面子,况且你又没有言明那些是百姓们的劳军之物。以上你所言的这些,哪一条犯了律令了吗?若没有,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荀宝斜眸了一眼比玉,想起在舒家庄渡口上岸时看见的那一大片令人羡慕的良田,心内想道:施家的巧取豪夺是肯定存在的,但哪个豪族不去凭借势力使用这种巧取豪夺?这也不足为奇!遂慢悠悠地道:“这些陈年旧事,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本官没闲工夫去管这些,休得再提。” 邱守泰知道自己已然成了丧家之犬,此时说话没有半点分量,只得闭口不言。荀宝与舒晏等人又花了几日时间,挖出一些从犯,掌握了这些人的家产,将整个案子审理完毕。根据大晋律,对一众从犯直接当堂做了宣判,该抄家的抄家,该判刑的判刑。邱守泰则需要另行带到洛阳去处置。 汝阴贪腐案成功告破,除掉了邱守泰这个大硕鼠,包括夏春、若馨在内的汝阴百姓无不欢腾雀跃。解决掉了多年以来的大心结,舒晏也属实大感畅快。他跟夏春、若馨、唐回、舒金等人一一珍重道别,与荀宝、比玉一起押着邱守泰回洛阳去。 在舒家庄渡口上船,向北进发。正是隆冬天气,北风凛冽,舒晏坐在船舱内,虽然这官船遮蔽严密,且生着火,却依然感觉丝丝冷意。他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走出船舱,站在艄头观望。呼啸的北风迎面吹着他的衣袍,河面两侧靠近岸边的地方都已结了冰,只留中间的一条窄窄的航道,越往北行就越是如此。前面就是遇见小默的那个渡口了,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与别人分别时都是互道珍重,而他们两个每次离别时却以此句诗代替。虽然这句诗更适用于恋人之间,但小默是个大大咧咧、不拘礼节的人,舒晏也不十分在意。 “这是小默在想我吗?”舒晏突然打了个寒颤:跟我互道这句诗的除了小默,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芷馨,两相比较,芷馨则含蓄得多,只说过一两次。然而...... 他又打了个喷嚏,望着眼前的这片水域,“我虽然不知道她具体在哪里翻船落水,总是逃不出这条河的,如此严寒天气,这么冰冷的河水......我此次回来,将所有的先人逝者都祭奠过了,怎么会单独忘了我的芷馨!”33 转身走到船舱内,对比玉拱手道:“比玉兄,求你件事,想必你一定能办到。女子所穿的裙襦可曾有备用的?” 比玉很觉意外,诧异笑道:“尚仁兄,你一个大男人,要女子裙襦作甚?” “呃......我自有用处。”舒晏也觉得不好回答。 “这个不难,我的两个爱婢随身带了不少衣物,你可以向她们去借。不过,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用途。” 恰巧阿妍从内舱中出来,舒晏忙上前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姊姊身边可带有多余的裙襦?” “我的裙襦?你一个大男人要我的裙襦,意欲何为?”阿妍觉得有点难为情,诘问道。 也是啊,一个大男人要一个女子所穿的裙襦,这是很无礼的。“诚不敢亵渎姊姊,也不是非要姊姊亲身穿过的,未经沾身的最好,只怕没有。” “怎么没有?只怪你不先言明。”阿妍这才放松下来。 “啊?是吗?那再好不过。”舒晏又惊又喜,“烦请姊姊拿给我,不胜感激。” 阿妍走到里面,取出那身新裙襦来,“这衣服是来汝阴之前特做的,由于备了多套,这套还未及沾身,你就拿去吧。”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零六章 凭水思悼(2) 舒晏感激不尽,马上掏出钱来给付。 阿妍看了看,笑道:“你这点钱啊,还是先收起来吧。” “这......”舒晏脸一红。他这些年所攒的积蓄全都给了舒金了,身上只有这么几百钱。 “算了,又没说跟你要钱,你急什么?记得我跟我家公子这份人情就好。” 舒晏却瞥了比玉一眼,只谢了阿妍,拿着衣服,走出舱外。 比玉好奇舒晏的怪异举动,也跟着走出仓来,偷偷观察。见舒晏来至船舷,口内念道:“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一边诵着这首诗,一边双手捧着这身裙襦,抛入河中。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的大概意思是:我的爱人死在这里,没人陪伴他,总是独自一个人凄凉到天明。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悼亡诗啊。原诗口吻大概是女悼男,不过也可以理解为男悼女。比玉心内纳闷舒晏的举动:这里离舒家庄有段距离,谁会亡在这段水域不成?“予美,予美......”呀,这“予美”莫非是暗喻的芷馨么?没错,除了芷馨,还会有谁? ......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随着吟诵声,同样有一身裙襦被抛入水中。 这也是《诗经》中的一首诗,是女子忧心丈夫或是情人没有衣穿的意思。大概也是以女子的口吻写的。当然,若是借用为男子的口吻,也未为不可。 舒晏当然知晓这首诗的意思,扭头一看,恰是比玉,便诧问道:“你这是何为?” “你何为,我就何为。”比玉也不看舒晏,平淡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凄凉。 “你知我何为?” “当然。”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舒晏又道。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凭栏望着水面。 “这么大冷的天,在这里凭船凝望,我不知道你们两位何乐之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荀宝站在了他们身后,“快回去休息休息,明日一早弃船登岸。” “怎么?”两人都诧异道? “前面冰凌堵塞河道,已不能行船,只得改由旱路。” 舒晏望向前方,河道果然结成了厚厚的冰面,一想现在的日子,明日即是除夕。小默不知道在干什么,这些天应该是最忙的时候。可他却非常任性,指不定会有什么任性的举动。想起分别时,小默的那股伤感,他就莫名的不自在——他一个羌人,身在异乡,无依无靠的,也难怪他那么依赖我。 翌日一早,大家都开始收拾行装。比玉有自己带来的小马车,但一众家人仆妇们仍怕他不够舒适,各种细致地料理着。荀宝那里虽然好些,但有邱守泰需要额外费心,也快不到哪里去。舒晏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受不了这种磨磨蹭蹭的节奏,就向二人说之,自己先行骑马回洛。 陆路自然比水路多了些人文风光,且新年在即,沿途之中更是充斥着热闹祥和氛围。舒晏快马加鞭,新年初一的晌午就赶到了洛阳城。节日的气氛将洛阳城粉饰得更加令人心驰,铜驼大街两侧更是张红挂彩,富丽得让人炫目。 观赏着沿路的繁华景致,忽闻一片歌舞升平,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阊阖门外。前面就是禁宫了,此时此刻皇宫内正是举行元正大会的时候。 “要不要进去呢?还是算了吧,自己职低位卑,进去了也不受人待见,何必呢。况且小默此刻肯定是带领着御厨们在忙。”舒晏这样想着,就要拨马回自己太仆寺的住所去。 忽然远远地瞥见阊阖门两边高大的门阙之内徘徊着一个人,那人也同时看到这边,疾跑过来:“舒大哥。” 舒晏见到这个人是又喜又惊,急忙下马:“小默,皇宫里面一定忙得很,你怎么在这里?” “有太官署撑着,我才懒得去领那差事。” 舒晏不在,小默果然做了甩手掌柜,没兴趣参与今年元正大会御宴的制备。 “即便你不做事,但是这元正大会,一年才有一次,汇聚了全天下最赏心悦目的歌舞百戏,十分的难得。你是个最喜热闹的人,怎么不去看?” “没觉得有多赏心悦目,只觉得烦得很。越热闹越心烦。” “你是怪我失信了吗?没错,你当时是要求我新年前赶回来的,可那好像是你的单方面要求,我当时可没有明确保证过。况且我也不过是迟了一天而已,你也没必要这么小性子嘛。你可知道,我为了尽快赶回来,不惜离开团队,独自纵马疾奔,于此刻才到,荀宝他们至少要两日后才能赶到呢。” 舒晏没能在自己要求的时间赶回来,小默独自一人在除夕之夜确实是有点失落感,可她听了舒晏貌似委屈的解释,心里立刻萌生一股暖流,那点小小的失落感早就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了。心内虽然起了这样的波澜,但是在表面上却不想承认,而是将另一个比较重大的事件当作借口搬出来搪塞:“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我这么不开心是因为你啊?” 这句话多少让舒晏有点没面子,“原来不是为我啊,那,那是为什么?” “你还不知道呢,杨太后被贾南风害死了!” “啊?”舒晏大吃一惊,“贾后这个毒妇,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杨太后!” “真想不通,杨太后都已经被贬为庶人了,对贾后没有任何威胁,为什么还要杀她?” “这个妇人,集善妒与阴狠于一身,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唉,也许是大晋国祚合该如此,先帝和杨太后一念之差,当初选太子妃的时候若是换成菑阳公太保卫瓘的女儿,哪里会有此等事!” “是吗?我听说卫司空的女儿非常的美,怎么就没竞争过这个丑妇呢?” “说起这个来,当初有一段‘五可五不可’的话......”刚说了半句,舒晏看了看周围,“我们在这个地方,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 小默咯咯一笑:“对呀。我们光顾说话了,你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一定好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你先回下舍去收拾收拾,生生火。我也随后就到,我们边吃边谈。” 未及舒晏答言,小默就转身去了。舒晏只好先行回去收拾房间,不一会儿,就见小默带了两个大食盒来到,满满的排了一食案。 “怎么做了这么多菜品?” “你错过了元正大会,但不能让你错过御宴。今天御宴上所有你爱吃的肴馔我全都私留了一点,只等你回来。” “你呀!”对于小默的这种盛情,舒晏实在没办法。 “快跟我说说,卫家美女是怎么败给贾家丑女的,什么‘五可五不可’的话?” 小默的这般小动作屡教不改,今日大节下的,两个人又刚刚久别重逢,舒晏也不好拒绝,只好默默地领受了。他们两个一边吃,舒晏一边跟小默述说当初选太子妃之时美女为何败给丑女的缘由。 当年,晋武帝司马炎要为太子司马衷选太子妃,恰好两大开国功臣卫瓘和贾充都有适龄的待嫁女儿。武帝最初本来是中意于卫瓘的女儿的。因为他听人说,卫家的女儿普遍都有五个大优点;对应的,贾家的女儿却有五个大缺点。于是他就对太子司马衷的生母、杨艳皇后说:卫公女有五可,贾公女有五不可。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其意思是说:卫公家的女子有五个可娶的理由,贾公家的女子有五个不可娶的理由。卫家的女儿大多长得肤白、貌美、大长腿,而且非常贤惠,最重要的是能多生儿子;而贾家的女儿却正相反,肤黑、貌丑、小短腿不说,还多妒妇,更很少能生儿子。 这五可、五不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来贾家是没有任何胜算的,但事在人为,自己女儿的硬件不行,公平竞争没有任何胜算,却可以通过暗箱操作取胜。于是贾家就大力公关,贾充在朝中拉拢了一帮大臣为其游说,其夫人更是将门路打到了杨皇后那里。那时候的杨皇后还不是杨芷,而是杨芷的堂姊、第一任皇后杨艳。贾家果然成功忽悠了杨艳,使其在司马炎面前为贾南风说了好话,说贾女虽然相貌不算出众,但是却非常的贤惠,有淑德,这是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最重要的品性。当然这些全都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的。司马衷虽然十分好色,却向来十分尊重原配皇后的意见,最终淘汰了卫瓘女,选定了贾南风。基于这层原因,贾南风所以才那么讨厌卫瓘,一定要将它置于死地。 晋朝史上最大的两个失误:一个是错立了低能太子,一个是错选了阴毒的贾南风做太子妃。杨艳皇后对此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司马衷最终无缘贤妻良母的白富美,而是将这个母夜叉级别的黑矮丑娶进了宫,从而为晋朝的混乱埋下了深深的祸患。 虽然贾南风能够当上皇后在很大程度上有杨家的功劳,但是贾南风却不领杨家的情,尤其是对杨家第二任皇后杨芷有很大的误会。贾南风进宫以后本性暴露,虽然还只是太子妃,可其恶劣强势的品行已臭名昭著。武帝愤怒之下就想废掉她,杨芷在背后为她说了不少好话,但在私底下却多次严厉地教育过她。这使她误以为杨芷对自己有成见。为她极力维护她不知道,反以为武帝想要废掉自己是因为杨芷的主意,所以就十分愤恨杨芷。 杨芷在金墉城幽闭期间,虽然被废为庶人,但是依然有十余名侍婢。贾南风却将那些侍婢全都撤走,只将杨芷独自关押,最终将其活活饿死。害死了杨芷,贾南风终究于心有愧,寝食不安。于是她听从巫师之言,将杨芷面朝下反过来安葬,并在其身上镇压上不少符咒之类,以解心忌。 舒晏给小默述说了当年选妃的往事,小默也给舒晏述说了前些时杨芷的死因,两个人唏嘘不已,又谈了些别后话,就各自散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零七章 奢求尚主(1) 时隔两日,比玉及荀宝一行人才赶回来。将审查过程行文向朝廷作了汇报。世家出身的人,除了犯有谋反等重罪之外,即便是杀人,一般也是不会被处死的。邱守泰虽然罪不容赦,但是他也是世家出身,只被判了流刑,流放到了塞北边疆。 扳倒了邱守泰,施惠以为自己在向豫州大中正的道路上迈进了坚实的一步,便开始筹划着怎样进一步扳倒贾恭。于是找个机会进宫去见贾南风。 前番贾南风策动了几件大事,消灭了几家皇室诸侯,导致司马皇室震动不小。贾南风现在虽然一手遮天,但她也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绝了,若是将司马家族的人逼急了,合起伙来对付自己,任凭自己怎样强大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贾南风当然要安抚一下司马家的人心,最有效的,就是为这些被自己害死的人平反,都安排了一个好听的谥号:司马亮的谥号为“文成”,司马玮为“隐”,连卫瓘都获得了一个“成”字。谥号是帝王诸侯们死后,世人根据其一生的是非功过给予的一个综合性评价,可以说是此人一生的极概括总结,一般为一个字或是两个字。死后能有个谥号本身就是身份高贵的象征,普通人死后不配拥有,所以深受贵族们的重视。其虽然不像官爵那样能带来实质性的物质利益,但其受重视程度丝毫不亚于生前所获得的荣誉。司马亮等人虽然死得非常憋屈,但死后得到了这样一个褒赞性的谥号,也总算稍稍有所慰藉。谥号应该都是由太学博士议定的,但常常受外界压力的干扰,很难做到十分公允。 施惠做了宗正卿,主要掌管皇族谱牒等事。皇族死后的这些善后事宜当然要亲自关注,并安排属下记录在册。由于心里装着事,安排完了这些,他没有立即退下,而是又寻找话题,当面向贾南风汇报了一些其他分内的事,诸如,某公主即将大婚、某皇弟到了加冠之年、某一支的皇族又增添了子嗣、某王病薨,由某子继承爵位等等。 后宫内有诸多的太妃、长公主。她们都是先帝遗留下来的产物,相比于贾南风的暴戾,这些人显然更怀念杨太后。贾南风当然明白,这是她的一块心病,想尽快将这些都打发走了才干净,于是就问施惠道:“后宫之中,还有多少未嫁的长公主?多少未随子嗣出宫的先帝太妃?” 施惠当然了解贾南风的意思,先如实回答了,然后道:“诸位长公主们多已到了及笄之年,继续滞留在宫内也不合礼制,不如尽早选定人家婚配为是。” 这话贾南风当然爱听,她高兴道:“卿所言甚是,只是皇家之女必要列侯尚之,非是一般的高官大富者就可以屈就的,卿就费心,多给潜谋潜谋。” 接着又问起先帝的那些妃嫔。施惠道:“虽然打发出去了一部分,然而还有为数不少的留在宫中。有名分的、有子嗣的都登记在册,其余……恕臣之言,实在是太多了,也不能一一说明。” 贾南风点了点头:“谁说不是?自古以来,若论宫嫔姬妾之多,很少有超过先帝的。先帝早早驾崩,与这些女色脱不了干系。这也就是我劝谏当今陛下远离宫嫔的原因所在。” 施惠在心里暗笑:你还真能给自己的嫉妒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哪里是为陛下的身体着想?你阻止皇上宠幸其他嫔妃,还不是因为你的嫉妒成性?还有就是你自己只能生女儿、生不出皇子,害怕其他妃子受临幸之后万一生出皇子,对自己造成威胁的缘故! “先帝的这些宫嫔长公主们跟随杨太后——”施惠说错了嘴,赶忙改口,“啊不……是跟随庶人杨氏日久,难免会有人心所向,这一点殿下不得不防。” 贾南风却冷冷一笑:“杨氏已死,即便有人还念她的旧情,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若单是后宫的这些妃嫔们对她有所眷念也就罢了,只怕朝臣之中还有杨家的残余!” “杨家一党已然尽数铲除,怎么还会有残余?” “铲除的只是骨干,很多并未显现的旧党还有不少隐藏着呢。” “真的吗?都有谁?” “豫州大中正贾恭就是一个。” “贾恭?” 贾南风刚一诧异,未及说话,就听外面有太监的传赞声——“贾谧觐见。” 贾谧乃是贾南风的至亲,不用等传唤,直接步进来。他仗着贾南风,一向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施惠可惹不起这个主,他识时务地向贾谧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无论从年龄还是官职来讲,贾谧都不应该受这一礼,可他却生生受了,而且并未还礼。 施惠刚才提及杨家旧党的目的是想趁机扳倒贾恭,刚刚说了一半,当然不想罢休,虽然有贾谧来搅局,但他觉得贾谧与此事并不相干,可以不必避讳,于是继续对贾南风说道:“贾恭确实是杨骏一党,请皇后殿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宜早日将其铲除为妙。”33 没想到,此话一出,贾南风还未表态,贾谧登时瞪起眼诧问道:“什么?你说谁?” 施惠不知道贾谧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陪笑道:“豫州州都贾恭。” 贾谧不等施惠往下说,便拉下脸来斥道:“简直胡说!贾恭乃是我们贾家的人,跟我同族,怎么可能是杨党的人呢?” 施惠心中又诧异又好笑,以为贾谧年少不知事,就向他解释道:“贵贾家乃是源自司州,而贾恭却是源自豫州,你两家相隔甚远,完全的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可能是同宗呢?” “来源两地就不可能是同宗了吗?卿可知道琅琊王氏吗?” “当然知道。琅琊王氏名士辈出,况且敝内人就是琅琊王氏族人。当朝王戎、王衍等都是仆之内兄。” “那就好,既然琅琊王氏是你的姻亲,难道你不知道琅琊王氏与千里之外的太原王氏就是同宗吗?” “可那是特例,跟司州和豫州两贾家不一样啊。” “我不管一样不一样,反正我与贾州都已经认了兄弟,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待怎样?” 什么,贾恭和贾谧居然认了兄弟?施惠在心里暗骂:贾恭这个老东西,还真能随机逢迎,居然攀上了贾皇后这棵大树,可笑的是还与贾谧称兄道弟。他儿子的年龄都比贾谧不知大了多少,还真下得来脸! “可是在杨骏掌权的时候,贾恭为他出了不少的力呢,是真真正正的杨骏一党,绝不会有错。这是满朝尽知的,如若不信,大可以去访查访查。”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以前你施家还是曹魏的臣子呢,现在还不是为大晋效命吗?” 施惠如同当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不过他依然不甘心,还要搏一搏。他不再面对贾谧,而是转对贾南风道:“皇后殿下,请恕臣直言。臣一心为大晋社稷着想,从不参与朋党,对谁都没有偏见。臣所言贾州都,不管他是哪一派的人也好,他这个人为人为官都十分的不堪,刚刚拿下的汝阴太守邱守泰之所以在汝阴那样为所欲为,就是因为有他在朝中做靠山。这次朝廷决定查办汝阴贪腐案,他居然提前给通风报信,导致查办过程十分的困难。” 贾南风在闭着眼听着,施惠继续滔滔不绝。 “贾恭最不堪的地方,还属做豫州州都的失职。作为一州之大中正,本该公正廉明,依才依德,为朝廷甄选最优秀的人才。可他呢,褒贬不重才实,只论亲党,甚至收以货赂。给仕人的品状,只任自己随意。所欲抬举者,虚名以成就;所欲贬抑者,吹毛以求疵......” 贾南风没有儿子,她把贾谧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呵护。施惠只管自说着,但是有了贾谧的立场在这里,贾南风焉能还站在他这一边? “品评随口任意,名状只在指掌。你以为寡人不知道吗?你也是做中正的,天下中正皆是如此,又何单单他贾州都一人!” 贾南风的这两句话给施惠表明了两个态度:一是自己对参奏贾恭的不支持;二是朝廷早就知晓了中正们的所作所为,天下乌鸦一般黑。贾恭评人不公正,你施惠又能好到哪里去,指责了别人半天,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施惠讨了个无趣,自认晦气。自己费尽心机实施了这一系列的计划,只差最后一步,没想到就此凉凉了。他心中又是愤恨又是不甘,不过也无可奈何,只得讪讪地告退去了。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施惠走后,贾南风问贾谧道。 “哦——”贾谧顿了顿,然后笑嘻嘻地涎着脸道,“阿后,是关于孩儿的婚事。” “你的婚事我不是已经给你定了吗,王衍的小女。” “可孩儿想要王衍的长女。” 贾南风将脸一板道:“王衍的长女已经许给了太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孩儿听闻王衍的小女姿色一般,而其长女甚美,求阿后为孩儿谋之。”贾谧急切地求道。 “你这就胡闹了。太子妃一经选定便是朝廷大事,哪能说变就变!再者说,此事我一个人也不能左右,必要皇上亲自做主才行。” “阿后又在唬孩儿,谁不知道陛下对阿后言听计从,陛下那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而且太子与王衍长女的婚事只是刚刚有了意向,并未正式行聘,更未举行册立大典。历史上中途改换太子妃的也不在少数。” 这句话触动了贾南风的神经,因为中途更换太子妃这种事就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当年武帝司马炎被皇后杨艳说服,选太子妃的时候,改卫瓘女为贾充女。本来想选的是贾南风的妹妹贾午,也就是贾谧的母亲。可是贾午当时还年幼,身量小,不能挑起太子妃的那套冠服来。无奈之下才改换的贾南风。 当下贾南风看着贾谧,想起当年的往事来,不禁暗自感叹:我的这个皇后位置本来应该是我妹妹的。我妹妹当年若是稍大一点,眼前的这个孩子此刻就应该是太子了。出于对自己的妹妹以及这个外甥的亏欠,再加上贾南风自己生不出儿子,所以才将贾谧这般溺爱。 人的一生能享几等富贵,能有几多寿夭,最后是何样结局,只在一念之差,全由上天安排。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零八章 奢求尚主(2) 自己的计划受了挫,施惠回到家中,忧愤难抑且又惶惶不安。 王夫人先前见丈夫的这一套计划实施得很顺利,本以为此次入朝必定水到渠成可以扳倒贾恭的,没想到却碰到贾谧这个钉子。在她的耳中也听闻过这个人物,就是不明白丈夫为何会这么忌惮他,于是问道:“所闻贾谧,不过是一个小后生而已,夫君到底怕他什么?” “小后生不假,可他是贾后妹妹之子,深受贾后的宠爱,不容小觑。非但是我,现在满朝文武,哪个敢得罪他?不但不敢得罪,还以结交贾谧为荣。石家算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家族了吧,还巴不得献媚贾谧呢。何况是我家!” 王夫人听了此番话,明白过来,略带惊色道:“照这么说,你今天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巴结到贾谧,反而还得罪了他?” 施惠无奈地摇摇头:“可不是嘛,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不想偏偏......哎,真是意想不到!” 王夫人听罢也跟着叹起气来,停了一会儿,又问道:“事已至此,不知夫君有何打算?” “得罪贾谧的根源是得罪了贾恭。我除掉邱守泰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目的就是为了取贾恭的这个大中正而代之。如今既然扳不倒贾恭,就必须要把这个锅给甩出去才行。” 王夫人诧异道:“现在谁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弄出来的,你还怎么甩出去?甩给谁?” “当然是甩给舒晏!”施惠捋了捋胡子,“此事若是追本溯源,一切都是源于舒晏收到的汝阴家乡的那两封信。幸亏我当初留了一个后手,把那封信作为证据呈给了朝廷。” “舒晏只是一个小小车府令,你让他背这个黑锅,恐怕说不过去吧?” “嘿嘿。”施惠冷笑着道,“你可不知道舒晏这个年轻人,他嫉恶如仇,什么都敢去碰。当年为了减赋的事,在朝堂上敢与满朝大臣硬杠。说他敢得罪贾恭、邱守泰之流有什么不可信的?” 王夫人沉默不语。 “光是把仇恨引到别人身上去还不保险,我还需进一步有一个更大胆的念头,为我施家安身立命寻求一个更大的保障。” “你还有什么念头?” “与皇室结亲,让得儿做驸马。” “啊?”王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就太异想天开了吧?你何故有此想法?” 施惠呵呵笑道:“夫人不知道,这不是我一时异想天开,而是适时投贾皇后之所好。如今后宫之内,不但有当今陛下与其他姬妾所生的公主,更有先帝留下来的数位长公主。这些人不可能受贾后的待见。今日我面见贾后的时候,她向我透露意思,要将这些人尽早打发出去才称心。” “这个,恐怕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不能实现的吧。洛阳城内的任一世家,哪怕是再显赫的望族,我们都有与他缔结秦晋的可能。可皇室毕竟是皇室,即便贾后有意将这些人尽快清理出宫,也不是我们随便就能攀援的。” “事在人为。就像你们琅琊王家,先有王敦做了先帝驸马,如今王衍的大女儿马上又要做太子妃。” 王夫人听罢啐道:“施家是施家,王家是王家。难道谁家都有资格跟皇室结亲吗?别看你家有点家财,若论家世,你们施家哪能跟我们王家相提并论!” 非是王夫人自大,事实也的确如此。施惠被夫人抢白得没话说,只得讪讪地道:“要不怎么说是事在人为呢。王衍不光是大女儿要嫁给太子,小女儿又要嫁给贾谧。本朝两个未来最有权利潜力的人都被他一家占了。如今他是风头日盛,我们何妨就走走他的门路?” 施惠为了防止贾恭的打击报复,一方面想甩锅给舒晏,另一方面又异想天开,想攀结皇室。过了些天,他果然亲自下了请帖给王衍,毕恭毕敬地将王衍请到府上。 王衍这个人虽然也善于机变,但却很有个性。他曾经为了追求名士风度,把家财散尽。只喜欢与同道之中的名士交往。若是看不起谁,即便那个人有再大的势力他也不去结交。想当年杨骏就曾经十分欣赏他,想要把一个女儿嫁与他,可他却很轻视杨骏,没有接受这门亲事。 同样的,他也不太喜欢施惠。认为施惠只会一味地钻营,为了名利,不择手段,毫无风骨,只是一个满身铜臭的贵族,完全没有时人崇尚的名士风度。相反的,他非常喜欢比玉。因为比玉的个性与他父亲不同,喜欢风度,不讲究经营,有名士风采。王衍碍于姊姊王夫人的关系,给了施惠这个面子,来到施府中做客。跟施惠勉强坐了一会儿,便要见比玉。施惠无奈,只得派人将比玉叫来。 比玉早就十分崇敬王衍,把王衍作为自己的偶像,暗地里立志要做他那样的玄学名家。平日只恨接触机会少,今日一见王衍,欣喜若狂,也不问王衍为何会来自己家里,只想讨教玄理。王衍也以比玉为同道中人,欣赏比玉的灼灼风姿,机巧言谈。两人一见面,没两句话就切入到玄理上面去,于施惠的正经事不管不顾。 施惠在一旁干着急,却也没有办法。他这样干坐着,很是尴尬和无聊,无奈也只得陪着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半句的。他虽为世家出身,却缺少那种洒脱风范,对于清谈只是入门,偶尔插上两句也是不合时宜,不能入理,如同菜鸟一般。王衍起初还出于礼貌听他两句,后来见他完全跟不上路子,干脆就不理他了,只跟比玉侃侃而谈。这一谈直谈了两个时辰,才算结束。王衍很是满意,比玉更是兴奋。 施惠总算盼着他们收了场,自己这才有机会说正常话、办正经事了。趁着王衍的好心情,继续奉承他道:“尊家在当朝个个都是身居要职,而且名士辈出,誉满天下。某个家族,要说偶尔兴起一代,即便做到了三公也算不得什么,难得的是长盛不衰。听闻琅琊王氏一族从汉时起一直到魏晋,已经发达了数百年,真可谓望族不倒翁啊。” 魏晋时期,论炫耀的资本,资财、官爵什么的都在其次,最讲究的乃是家世。这个话题明显投王衍所好,他当然欢喜,更加得意地道:“何止是汉时?我琅琊王氏一族的祖先乃是为秦始皇诛灭六国的名将讳翦的。” 施惠知道王衍所说的乃是王翦,由于涉及到对祖先名字的避讳,不能直接说出名字,所以才那样说。 当时,人们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世地位,冒认古代同姓的贵族名人做祖先的现象十分普遍。施惠并不管王衍所言属实与否,只管故作惊诧道:“哦!了不得,了不得。那可是与白起、蒙恬齐名的秦时名将啊。” “诶,光是秦时名将算什么?我先祖在整个战国时期,都是排上号的,号称战国四大名将之一。说起秦时名将来,什么白起、蒙恬,跟我先祖比起来又算得什么?他们两个,一个靠挖坑出名,一个靠砌墙出名;一个是在统一之前,一个是在统一之后。而秦始皇真正的统一大业,功劳最大者乃是我先祖王翦、王贲父子。六国之中,有五国都是他们父子灭下的。这功劳谁人能及?”王衍说到激动处,也不讲究对祖先名字的避讳了。 “的确,的确。”施惠赶忙恭维,“令先祖的功绩说是千古奇功都不为过。功劳大还只是一方面,相比白起和蒙恬的可悲下场,最难得的是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封侯封爵。真是太高明了!这么说来,尊家是响当当的名将之后,智者之后。然而先辈再显要,也需要后辈去发扬继承。尊家发达数百年,与王氏子孙英才辈出是分不开的。尤其是贤内弟你,则又是其中翘楚,明悟若神,不但被公推为当今清谈领袖,如今更是锦上添花。听闻两位令媛,一位已许嫁皇亲贾侍中,长女更已被选为太子妃,日后必要做皇后的,到时候贤内弟就是王公国丈,普天之下显赫无二。我施家一门还要多求仰仗。” 虽然不太欣赏施惠,但经过对方的这一番吹捧,王衍很是受用,笑着谦逊道:“施家一族也是名门,姊丈身任宗正,贤甥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你我又是姻亲,说此仰仗的话实在是太过谦、太见外了!” “小儿虽则有些才貌,只是......只是这婚事方面却久不见动静,这令我夫妇二人煞是心急,还请你这个做舅舅的多多费心。” 比玉本来是心情极佳的,可一说到婚事,立刻萎靡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口,呆若木鸡,不发一言。 王衍将头转向比玉:“以贤甥此等才貌,洛阳城中的仕女大可以任意挑拣,只怕是你们自身眼光过高,才耽误至此吧!” “属实是有过不少提亲者,只是都未遂意。”此时施惠故意顿了顿,叹声道,“说到婚事,都说皇上的女儿不愁嫁,可是......足下可能有所不知,当今后宫中的那些公主、长公主令贾后很心烦。” 王衍当然明白后宫中的事,玩笑道:“儿女婚事,皇家也是一样。贤甥有那么多的世家女子都不中意,难道非皇宫中的公主不能称心吗?” 这不过是王衍的打趣之言,谁知施惠正守株待兔等着呢,此言正中他的下怀:“尚主可不是谁都敢奢求的,但既然贤内弟提出来了,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吧?” 咦?王衍听了这话,莫名其妙:这个施惠,怎么像三岁小孩似的,别人说什么都当真的吗?这种事连谦虚都不谦虚一下,还真有脸! “这个,话就随便说说而已,当真就不必了,尚主可不是闹的。” “怎么,贤内弟是看不起我施家吗?皇家之女必要列侯尚之,这我是知道的。我施某虽然算不上是一方诸侯,可也袭着一个乡侯爵,也勉强说得过去吧?” “呃——姊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皇宫禁地不是我可以随意出入的,我虽愿意做这个伐,可也无能为力啊。”见施惠死皮赖脸,王衍只能寻找推脱。 “这个就是你的推托之词了吧。谁不知道尊夫人与贾后有亲,且令爱又要做太子妃,贤内弟诚然不能作这个伐,但可以请尊夫人和令爱代劳啊。” “呃......” 王衍接了一个烫手山芋,正在无言以对,忽见比玉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我不要尚什么公主!除了石家之外,其余任谁都免谈!” 此话不知是对这两个人谁说的,总之比玉说完这句就转身离去了。王衍只听明白了一半,于是就自下台阶道:“贤甥自己不想尚主,我们在这里瞎操心什么?另外他说的‘石家’是怎么回事?” 施惠当然知道儿子的意思,但是他绝不能对王衍实说。他捋了捋胡子道:“小儿所言乃是‘世家’,并非‘石家’,也就是他只想娶世家女子婚配。至于他所说的不想尚公主,无非就是害怕公主金枝玉叶,相比之下有卑贱胆怯之虑。殊不知妇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圣人之训,即便是公主也不例外。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小儿的话大可不必理会,还是万望足下能周全尚主之事!” 在施惠的一力撺掇之下,王衍也没有退路,只得先答应了。施惠早已经备好了珍奇佳肴,好好地将王衍款待了一番,又将其亲自送回府去,才算安心。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零九章 面对权贵(1) 在杨氏一党被尽数诛灭之后,贾南风大肆培植自己的党羽,原先被杨党排挤的人重新得到重用。 远在荆州的石崇,先前因为上奏折反对随意大行封赏的政令,引发手握辅政大权的太国丈杨骏的不满,被调出了京师。当时被封了一大堆官衔:南中郎将、荆州刺史、南蛮校尉、鹰扬将军。一身多任乃是晋时官制的一大特点,也是门阀士族政治的一大具体体现,宁愿多个官职在一位士族子弟身上叠加,也不愿轻易让出来给庶族寒门子弟。 石崇的这四个官衔,无论哪一个要是加在普通人身上都不得了,然而对于他这样的大士族来讲,因为终究不得靠近权力中枢,当然不称意。如今风水轮流转,时来运转,贾家干倒了杨家,石崇作为贾党人,很快就被召回了京师,并被封为九卿之一的太仆卿。石崇回朝,相比以前,府上的风头更盛。石老夫人当然欢喜,便派人通知芷馨。芷馨本来对于石家父子就没什么感情,后来石大公子在南中时,竟又想要把自己作为妾室送去讨好楚王司马玮,心中便有了心结,对他们又恨又怕。所以,即便于礼应该回家探望,她却推托不回,只一心留在宫中。 此时的后宫之内,像朝中一样,也有很大变化。贾南风强势排除异己,拉拢亲信,很多宫人都纷纷出宫而去。玉叶馆内,芷馨原先的弟子,包括武安长公主、颍川长公主、婕妤、美人等一大批人都离开了皇宫,下嫁的下嫁,投奔子嗣的投奔子嗣。 后宫虽然笼罩在贾南风的阴影之下,玉叶馆却依旧办得有声有色。芷馨的名声在后宫很是响亮。走了一批,后来者却又源源不断地顶了上来。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些人都是司马衷逐渐年长起来的女儿和被贾南风打压的妃子们。 永安长公主作为芷馨的得意大弟子,在玉叶馆的资历最深,对《诗经》也已经十分精熟,现已义务做了助教,帮着芷馨教导这些皇嫂和女侄们。她如今是长公主一辈之中,少数几个没有出嫁的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惆怅,总之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总是心思绵绵的。好在每天有芷馨的相伴,倒也畅悦。 昼长春暖。这天下学,芷馨和永安长公主两个人从玉叶馆出来,也不急着回去,就信步华清池边,眼看着一波清池荡漾,微波粼粼,池边上万木吐新,绿草茵茵,心情十分惬意。正欣赏着春日美景,忽见前面曲廊处,一位宫人正凭栏而立,似有忧愁之状,走近一看,原来是太子的生母谢淑媛。在玉叶馆芷馨与谢淑媛是师生,在其他地方,尽管谢淑媛身份不高,可终究是皇上的妃子,不可没有尊卑。芷馨刚要以礼相见,被谢玖一把搀住了:“馨博士不要多礼。” 谢玖出身屠羊之家,家族没有任何背景。只因其长相清惠有淑姿,被武帝司马炎选入宫中做了才人,后来又被武帝送与东宫,教儿子司马衷床帏之事,由此有幸得宠受孕生下现太子司马遹。也许是因为她的贫贱出身,没有什么架子,与别人很是合得来。 芷馨跟她在一起也不拘束。今日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道:“淑媛多日未见,为何独在此处,而不到馆中与我等学诗同乐?” “呃......”谢玖顿了顿,却没有说出口。 永安长公主接口道:“我知道,我听说太子过些天就要纳太子妃了,想必是因为此?” 谢玖点点头。 “太子纳妃,淑媛作为母亲,更应该高兴才是啊,怎么反而不乐起来呢?” “诶,馨博士,你难道不知?谢皇嫂虽然身为太子生母,却一直被贾后为难着,她们两母子始终难得见上一面。儿子娶妇这样的大事,作为母亲的不能亲为操持,一点也不能做主,岂不是更为不安?” 芷馨诧异,问谢淑媛道:“果真如此吗?” 谢玖勉强笑了笑,道:“我被选入宫,名义上作为皇上的妃嫔,无比光鲜,可谁知我的苦楚!先从先帝,后又被赐予当今陛下,虽生下皇子,却也没有为我抬高多少地位,挽回多少尊严。因贾后无子,反倒更令她对我产生妒忌,我母子实难见上一面。我前日才听说我儿要纳妃,欣喜之余又放心不下,遂想暗中通过亲信联络,见我儿一面。可宫中耳目众多,无奈只得在此华林园中相见。” “这也对的,太子侄儿聪慧得很,皇嫂该高兴才对。况且我听闻将要纳的太子妃乃是琅琊王氏王衍的大女儿,不但家世显赫,人物也标致非凡,皇嫂大可以安慰了。” 永安长公主话未说完,谢玖戚戚然变色:“换了!” 芷馨和永安长公主不明所以:“什么换了?” “太子妃换了!换成了王衍的小女儿。” “王家大女儿做太子妃是皇上认可了的,怎么突然换成了小女儿?” “我气的就在此处。”谢玖愤愤地道,“就因贾后的甥男贾谧闻听王家长女美,求贾后将王家长女改许给了他,而将王家小女改做了太子妃。” 永安长公主听罢也是又惊又愤:“居然敢跟太子争女人!贾谧算个什么东西,实在狂妄无礼......” 芷馨在后宫中也久闻贾谧这个名字,她疑惑地问道:“我原以为的这个贾谧应该是贾后的侄男呢,刚刚淑媛却说是贾后之甥,他何以与贾后同姓贾呢?” “贾谧是贾后妹妹贾午的儿子,其父名为韩寿。他本应叫韩谧才对,至于何以姓贾,说起来,这里面当然有一段缘故。”谢淑媛为芷馨说起了这段缘故。说这段缘故之前,先引出了贾家难以启齿的一段非常著名的风流韵事——韩寿偷香。 韩寿生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本是贾充的一名宾客,经常进出贾府。偶然的一次机会,就被贾充的小女儿贾午看在眼里。贾午爱慕他的美貌,常常躲在屏障后面偷窥韩寿。这样时间久了,犹如画饼充饥,非但没能消减这份爱慕,反而更添相思之苦。煎熬之下,她就与贴身婢女相谋主意。婢女把贾午的相思之情向韩寿传达,并极言贾午的美貌。韩寿本就是个风流人物,听说自己幕主的女儿暗恋自己,而且还是个美女,哪能不心动?说不定抱得美人归的同时还能依附上贾家这棵大树。于是就每天夜里翻墙过来暗暗地与贾午私通。女孩一经触碰过男人,行为举止各方面往往都会发生变化。贾充看出女儿的异常,虽然疑虑,却没有证据,不好说出口。直到有一天,他在韩寿身上闻到了一种特殊的香味,才恍然大悟了。原来这香乃是西域某国特产,作为贡品进献给武帝的。武帝又只赐予了包括贾充在内的仅两位大臣。除此二臣之外,这种香料在整个大晋都找不出第三份。于是贾充深度怀疑韩寿身上的香是自己的小女儿偷偷赠予的。他并不惊动当事者,而是通过拷打了贾午身边的贴身婢女,才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贾充乃是位极人臣的当朝公卿,女儿做出此等丑事实在是有辱门风。若是宣扬出去,可不得了。真是牙齿掉了往肚子里咽,有苦说不出。没奈何,只能忍气吞声成全了这桩婚事。 芷馨与永安长公主两位未婚女子听了这段风流韵事,一齐掩口而笑。永安长公主道:“贾家女儿果然奇葩,俱是一丘之貉。妹妹作为豪门深闺女,居然主动与父亲的幕宾苟合;姊姊更甚,作为皇后,却在宫外搜罗美男,藏于麓箱中。” “呵呵。有志者事竟成?她们俱身居高墙,却能成就风流事,不可不谓用心良苦了。” 芷馨听着谢玖与永安长公主的对话,也不无讽刺地道:“贾后那等荒淫,既然有淫于宫外少年,就应该把陛下还于淑媛等嫔妃,何必又那么嫉妒,对别的嫔妃那样打压!我听说她曾亲手用大戟将一名被陛下临幸过而怀孕的宫女肚子刺透,戟刃直接将胎儿挑出来——这可是一个妇人能下得了手的?!” 谢淑媛嗐声道:“贾后的嫉妒是要命的!说起来我等还算好的,总算活着。她的这个嫉妒正是遗传了她的母亲郭氏,这也正是我要说的贾谧姓贾的源头。其实贾后的父亲贾充并非没有子嗣,他的夫人郭氏曾经为他生有一子。在孩子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乳母抱着这个孩子在玩,正巧贾充回家来,孩子见了父亲当然非常想接近。贾充也高兴地凑过去抚摸儿子,谁知被郭氏看见了,怀疑丈夫与乳母有私情,以亲近儿子的名义借机亲近儿子的乳母,一怒之下,将这个乳母活活用鞭子打死。没了乳母,这个孩子受了惊厥,上了火,竟也发病而死。” 永安长公主听罢,瞠目结舌:“什么?这也太狠毒了吧?怨不得贾后这么狠毒,原来是有根源的!” “还没完呢。”谢淑媛接着道,“过了些时候,简直重蹈覆辙。郭氏又生了一个男孩,被另一个乳母所抱着的时候,贾充又去抚摸孩子的头。郭氏疑妒之心又起,将这个乳母也杀了。可怜这个孩子同样因为失去乳母而一病夭亡。这也是贾氏一门命该如此绝后,以后再也没有生过男孩。及至贾充死后,无人继承他的鲁公爵位,郭氏就让自己小女儿的儿子韩谧继承到贾家来,算在死去的大儿子的嗣下,由外孙变为亲孙,改了贾姓,也就是现在这个贾谧了。” 芷馨听罢质疑道:“那不对吧,自古立嗣的,有嫡子的立嫡子,无嫡子的立庶子,无庶子的则要过继同姓亲族旁支,从没有立外姓亲族一说的。” “谁说不是?此举一出,满朝尽是义愤鄙夷之声,可是郭氏母女对非议不理不睬,还说这是贾充生前的意愿,谁能有办法?” 正在说着,忽见远处来了一人,正是太子司马遹,永安长公主唯恐芷馨不便,就同芷馨从另一边转回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章 面对权贵(2) 太子大婚,乃是朝廷一项非常重要的大事,普天同庆。大典期间,各色车驾是少不了的,缺失的要制作,损坏的要修复,旌旗陈旧的要更换,图案黯淡的要重新油画,车府署又要开始忙乱一阵子。 朝廷有这样大喜事,舒晏当然也跟着高兴。他每天都兴致勃勃地带领着手下的匠师们忙碌着。忽然这天,太仆卿石崇领着一个人来到车府署,说是鲁公府上的一个司马,要找舒晏。舒晏知道,所谓的鲁公府其实就是贾谧府上,虽然不喜欢他,但是王公车驾正是车府署的职责范围,没办法,只得接待了他。 “想必是贵府上的安车出了什么问题吗?” 那司马道:“正是为此而来。” “贵府的安车本署理应效劳,只是如今太子大婚在即,此乃朝廷大事,当前一切都应以此为重,其余一干事务全都暂时搁置,只等大典举行完毕再行理会。” 舒晏据实据理,委婉而礼貌地回答,谁知那人却漠然一笑道:“这可等不得。太子大婚,我家君侯也要大婚,怎么能等呢?” “贾侍中将婚,舒某知晓,虽然也是非同小可,然而终究是私家事。皇太子大婚,乃是国之重典,两者不可相提并论,恕不能从命。” 那司马听罢立刻沉下脸色,石崇见了,忙陪笑着对他道:“莫要焦躁,此事还可商量。” 一个堂堂的有封爵的朝中巨卿,对待一个公侯府上的小小司马居然这番姿态!舒晏很觉好笑。可又听石崇进而对自己道:“舒晏,你说的是什么话,贾侍中的要求你也敢驳回吗?虽说当前太子大婚在即,是紧迫了些,但是安排安排,抓紧些,总归是能帮贾侍中的安车处理好的,何必让这位尊驾白跑一趟!” 自己的上司说了话,等于是给自己下了命令。舒晏虽说不愿意,也不好反驳,只得硬着头皮答应道:“下官知道了。” “这就对了。”那司马露出笑颜,“我今日已将安车驾了过来,你们看看吧。” “今天?今天可不行......”舒晏话没说完,就见石崇瞪了自己一眼,无奈之下,他只好把那半截话咽了回去。 跟随那司马到了外面,果然见停着一辆双马安车,旌旗伞盖甚是威武,比施惠的那一辆还要高大华丽。 舒晏看了一圈,问道:“这车完好得很,还弄什么?” 那司马笑道:“只要将油画和旌旗稍稍改动即可。” “重新油画而已,无需改动!” “要改要改,将车轼上的熊纹改为鹿纹,将七旒旌旗改为九旒即可。” “什么?”此话一出,非但舒晏,就是石崇都吓了一跳,“鹿轼、旌旗九旒,此两项乃是皇太子的车驾标准,这可改不得。尊驾一定是弄错了,不过不知者不怪,先回去问问清楚再来。” “哼哼。”那司马不屑地一笑,“何必这么大惊小怪的,这有什么改不得的?你们以为我家君侯会把太子放在眼里吗?连预选的太子妃都能更换,一辆安车又算得什么?能改不能改,你们自己看着办,好自为之吧!”撂下这句话,那司马就扬长而去了。 舒晏简直气撞顶梁:“反了,反了,此等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还了得吗?” 石崇知道舒晏忠直刚正,便劝慰道:“不过是一个小小司马,你何必跟他计较。” 舒晏气愤道:“不跟他计较可以,但是他提出的要求我是万万不能答应。” “这可怠慢不得,贾侍中乃是贾后亲贵,可得罪不起。” “贾后亲贵怎么了?大晋是贾家天下还是司马家天下?他难道比皇太子还尊贵吗?” “表面上当然没有皇太子尊贵。不过我实话告诉你,慢待了太子可能还无什么妨碍,可要是得罪了贾侍中,那可不得了!” “明公这叫什么话?孟子有云:‘威武不能屈’。我们为朝廷效命,岂能为权贵低头!” “哼哼。”石崇冷笑着道,“圣人说的话的确可敬,可是,人在仕途身不由己,不要跟前程过不去,要想追名逐利,就要圆滑奉迎一些,像你这样怎么能行?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我想想吧?” 两个人正在为这件事争执不休,忽听有人嚷道:“你这匹夫对我舒大哥嚷什么?” 自己堂堂九卿,是谁这么大胆,敢喊我匹夫!石崇扭头一看,原来是珍馐令姜小默。小默的级别可比石崇小多了,但小默这个人别看级别不高,却有着特殊的身份,又冷傲独立,乃是官场中的一个另类。不结党营私,也不参与权谋,所以大家谁也不想得罪他,也不把他当作对立势力看待。 石崇无奈地用手点指着他道:“你这厨丁,这般无礼!舒晏乃是我的下属,我训诫他,天经地义,岂容你插嘴!” “这是朝廷官署,又不是你家。我舒大哥是你的下属,而不是你的家奴。凡事都有国法可依,即便作为上司也不例外,不能随便训斥人。你且说说是因为什么,我给你们做个评判?” “这个......”石崇说不出口,气得甩甩手,走掉了。 舒晏见到小默,心情当然好了起来,便问小默来由。 小默道:“太子大婚,又要盛排筵宴,必要新鲜些的食材,我今日与太官署的人一起要到西市去看一看,采购一番。因路过你处不远,遂让他们先行,我就拐到这里来了。” “为了私事,而不顾公事,这怎么行?” 小默笑了笑:“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去与不去,一点影响都没有。你且说说你们刚才所为何事不快?” 舒晏将刚才的事说了。 小默惊道:“贾谧果然是贼子野心!” 舒晏虽然对贾家家臣的话感到气愤,但又觉得小默的话有些夸张,“你又妄言了,不过是一个无知家奴的狂妄话而已,何以这样定论他的主人?”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贾谧不但在外面耀武扬威,在宫中也毫无避讳,仗着贾后宠爱,自由出入宫闱,处处与太子争先,毫无屈卑之意。闻得王家长女美,将被选为太子妃,硬是将长女改占为己有,将原本许给自己的王家小女改作了太子妃。如今又要求与太子一样的车仗,这不是狼子野心是什么?我没直说他怀有不臣之心就不错了。” “若只是那家奴的无知之谈也就罢了,要真如你所说,心怀不轨,我就更不能为他改做车仗了。” “这又何必,你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车府令而已,能抗拒什么?即便你不领命,你的上司太仆卿大可将你拿下,另换旁人,也不敢得罪贾谧的。终究于事无补。” “我虽然阻止不了他的狼子野心,但我至少可以保证我自身不去助纣为虐,宁可这个车府令不做,也不能帮他!” 小默目不转睛地正视着舒晏良久:“好吧。你说话算数?你马上就去辞官,跟我去闯天涯,你放得下吗?” “呃......”舒晏被小默问得理屈词穷,尴尬地木在那里。 “放不下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还不能甘心放弃这条仕途路。既然还要继续往下走,就要想办法应付眼前这个问题。” “能有什么办法?” “给他来个模棱两可。他不是说要将车轼上的熊纹饰改为鹿纹饰吗?你就给他改一下嘛。”小默看着一副绝不肯妥协姿态的舒晏,抿嘴一笑,“总之给他改成鹿不像鹿,熊不像熊不就得了?” “鹿不像鹿,熊不像熊,也就是说模糊一点......”舒晏喃喃着,“哦,我知道了,就像秦时赵高的指鹿为马一样,来一个模糊混淆,说是鹿就是鹿,说是马就是马。妙哉妙哉。由此,七旒旌旗改为九旒旌旗也有办法了,只将七旒中的两旒下端分割开来即可,远了看,还是七旒,只有自己坐在旌旗下看,才像个九旒。这些细节,除了事先了解的人之外,有谁会去刻意的关注?太子安车是三马,贾谧的安车是两马,任凭怎么样,大的方面还是不敢造次。他总算还没有狂妄到改造安车的地步。” “他羽翼未丰,当然不敢十分放肆。司马家皇室诸王虽然各自为政,但实力非凡,他不得不有所忌惮。”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舒晏想起来道:“在我这里耽误了这么久,你去西市恐怕太晚了,我这里正好做得了一辆车,要去路上试一试,不如我送你一程吧。” 小默听见舒晏主动提出要亲自驾车送自己,很是开心。其实,她早把太官署同行的那些人给忘了。 车府署每次做好了一辆车驾,舒晏都要亲自试驾一番。看看有什么问题,轮子是否浑圆,两轮是否相称,有无异响,车架是否衔接牢固,车与牛马是否协调等等。本是出于认真负责的态度,却让他练就了一身过硬的驾驶技术。小的时候,他祖父对他的期望并不是做官、谋取高官厚禄,而是奉行君子之道,通五经贯六艺。但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真正能够做到通五经贯六艺的能有几人呢?有钱的世家子弟还容易些,寒门出身的简直想都不要想。五经自不必说,有其祖父和父亲的指导,自小就精通了的。六艺却并不容易。孔夫子门下弟子三千,贯六艺者不过七十二贤而已。舒晏经过了一系列的机缘巧合,在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只精通了五艺,还差御艺,也就是驾车没有熟贯。恰巧这次做了车府令,成全了他。 做尚书郎之时,身着靓丽朝服,神情舒爽地坐在内廷殿堂,每天面对的不是王公大臣,就是美艳的宫廷女侍;而做了车府令,一身无甚光彩的冠服,每天窝在这处不起眼的署衙,抬头就是工匠仆役,低头便是牛马车舆。从尚书郎做到车府令,本是一个清官到浊官的转变,一个十分不被看好的下行趋势。没想到,百弊一利,舒晏得以广泛全面地练就了一身驾驭本领,彻底成就了他通五经贯六艺的愿望。对他而言,相比升官发财,他反而更在乎能够做一个完美君子。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一章 四夷攀源(1) 武帝驾崩后,贾南风搞了数次流血政变,朝野大振。政治斗争虽暗藏旋涡,国力却小有发展,暂时还没有影响到经济层面上来。纳太子妃乃是朝廷大事,贾南风虽然视太子为眼中钉,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太子妃册立大典依旧办得风风光光。不但彰显了皇家的体面,又令四方使节对大晋这个宗主国继续崇仰有加,每位使节都代表各自的邦国献上了一份贺礼。 典礼结束,舒晏等人纷纷走出阊阖门,三三两两地聚在铜驼大街两个大铜驼身下。虽然是吉礼场合,一片喜庆,然而毕竟是在皇家,皇宫之内终究受些约束,如今出了阊阖门,骤然随意得多。舒晏与三五同僚站在一处,纷纷谈论着庆典上的所见所闻。谁知其他人话锋一转,全都开始谈论到贾谧的婚礼上去。铜驼另一面,比玉、荀宝、夏侯门三人也正在一处。 “夏侯兄,贾侍中不日也将成婚,不知你有何想法?” “荀兄说的哪里话,那还用问吗?必须要前去恭贺的啊。” “这个我当然知道,如今满朝文武,正愁没机会结交贾侍中呢,这么个大好机会你我兄弟怎么能够错过呢?我的意思是,要出一份怎样的贺礼好呢?” “这个嘛,我事先预备了一把珊瑚柄麈尾,只是不知道贾侍中喜欢不喜欢。” “当然好了。贾侍中才情甚高,一把好麈尾肯定合他的心意。还是夏侯兄想得周全,我却疏忽了,没有提前准备,只好将我新近换得的一组镂花玉佩奉上。” “比玉兄,你呢?” “我不想去。” “什么?”荀宝、夏侯门都很惊讶。 荀宝低低的声音道:“你这是闹哪样?现在朝中趋奉贾谧的比趋奉太子的人都多。你我兄弟,我实跟你说吧,如今的态势,宁可今日太子妃册封大典缺席,贾侍中成婚那天也不能缺席!” 比玉默不作声。正不知怎样理会,忽听见有一句生硬的洛阳音,貌似问自己道:“贾侍中也要举行婚礼了吗?” 阊阖门阙至铜驼大街的这一处地带十分广阔,熙熙攘攘地聚着很多大小官员,谁也没有在意谁。比玉扭头一看,原来是一群邦国使节。这些使节来到大晋,不光是慑于大晋的威严,更重要的是他们自身想学习大晋先进的文化礼制。对他们来说,这种软实力的魅力吸引更甚于强大军事对他们的威慑。大晋统一以来举行的各种礼制,包括吉礼、祀礼甚至丧礼,全都是他们认真借鉴的所在。 这些使节们如今都变成了中华通,各自操着独具特色的异域口音,正在一起交流着今日的典礼。他们作为番属国的使节,为了维持跟大晋这个宗主国的关系,当然也要灵活掌握,巴结当今最得势的人。听说权贵贾谧将婚,哪能不关注? 比玉此刻没甚情致,连夏侯门和荀宝都不想理会,当然更不想理睬别人。大家知道比玉非常高冷,谁也不好再问,去自找没趣。便都转到舒晏这边来。舒晏虽然对贾谧的大婚不感兴趣,但还是如实告诉了他们这个确切的消息。33 美味的珍馐,赏心悦目的乐舞,系统严谨的礼制,壮观多彩的仪仗,让这些使节对大晋产生了强烈的尊崇感、认同感,都极力想与大晋攀些关系。 龟兹使节白曼望着高大的铜驼,洋洋着道:“这两只大铜驼乃是汉武帝时博望侯张骞通西域后所铸。自从张骞通了西域,如今已与中华交流互通了数百年,这两只大铜驼就是最好的见证。相比于你等周边各番邦,我西域虽然遥远,然而与天朝更像是一家。尤其是我龟兹,数百年来从未与中华发生过正面冲突......” 话未说完,就听匈奴使节刘莽哂笑着道:“你以为你龟兹是什么好鸟么?你们未与天朝发生过正面冲突,不是因为你们有多忠诚,而是压根就不敢,被强汉打怕了,害怕被灭族灭国。明面上虽不敢为敌,暗地里却小动作不断。” 匈奴夹在传统汉地与西域之间。在匈奴强盛时,曾出兵骚扰过西域诸国,龟兹人当然不喜欢匈奴人。张骞通西域的本来目的其实是想联合西域诸国与大汉一起共同对付匈奴人。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意外地成就了他开辟丝绸之路这么一个丰功伟绩。 其实刘莽也并没有胡言。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都适用。谁都想要生存,谁都不想一直做别人的臣属。 “哼,不管怎么说,我们跟华人一样,都是文明之邦。谁像你们这些马背上的野蛮人,只会做两件事,一是放牧,二是抢盗。” “深目多须的异族,还敢说与大晋是一家,简直可笑。我匈奴虽然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但若往前追溯,我先祖却是出自禹夏之苗裔,论起来,也是华夏子孙,跟华人同源。” “没错,没错。”宇文部鲜卑使节宇文袭忙跟着道,“细论起来,我先祖乃是炎帝之后。当年炎黄开战,炎帝被黄帝所败,其中的一支苗裔逃到漠北,与当地土人结合,就是我们宇文部的由来。我们宇文部只是居于辽东,其实与其他鲜卑人完全不同。” 鲜卑拓跋部使节听了宇文袭的话,颇不服气:“照这么说来,若论起与华夏的血缘宗亲,我先祖乃是黄帝之少子,比起你炎帝后裔来,我们拓跋部岂不是比你们宇文部更正宗?”拓跋乃是“秃发”的另一音译,所谓的拓跋部,其实就是先前武帝时造反的秃发树机能的同种族部落。 鲜卑慕容部前些年曾经常骚扰甚至劫掠大晋边境,后被辽东太守打败,向大晋臣服,如今也派使节入朝为侍。因前些时的不光彩之事,慕容部使节在众人面前多少有点不自在,此刻更要在名份上挽回一些:“谁还没个华夏正宗血统?说起来,我慕容氏乃是有熊氏之苗裔,也是黄帝之后。” 刘莽见三部鲜卑像自己一样争着与华夏攀源,嘲笑道:“你们鲜卑人这么厚颜无耻,为了献媚大晋,连自己的本宗番号“鲜卑”都不要了,顷刻间就各自分立,另认了苗裔,我看你们不如把“鲜卑”二字抹掉算了。” 匈奴与鲜卑在地理上的渊源最近,同样作为北狄,鲜卑却经常受到匈奴的侵扰。鲜卑各部都是敢怒不敢言,如今鲜卑各部族群却是逐渐强大起来,大有赶超匈奴之势。三部鲜卑本来各自为政,就像异族一样,可是他们见到匈奴使节这样出言不逊,感到非常气愤。宇文袭跟刘莽还讲点情面,慕容部和拓跋部使节则一致对外,回怼道:“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种族,也没什么血缘关系,只因先后迁居于鲜卑山,故而被中华泛称为鲜卑。可我们虽居辽东塞外,迁移不定,却是向往礼仪之邦,半农耕半游牧。不像你们匈奴,就是草原上的强盗,人强则畏,人弱则欺,先后被汉武帝、魏武帝打得北逃西窜,大部分种族流散。剩下你等鼠辈,贪生怕死,对天朝称臣,真正贼人嘴脸,有何面目出言不逊?” 这一番话说得刘莽面红耳赤,想要回击,奈何鲜卑使节人多嘴杂,说不过人家,只得自己忍气吞声。 几位使者趋奉大晋、互相贬斥的话被比玉听到耳朵里,他冷冷一笑道:“北狄各部,俱是一丘之貉,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不知耕织以衣食,只知渔猎狩射,食肉衣皮,与禽兽何异?更有甚者,父死妻后母,兄死娶寡嫂,这样严重有违人伦的行为竟引以为俗,习以为常,还敢说与华夏同源?简直荒谬!” 其实中原贵族之中也不乏有悖伦理之事,但只是个例,且被主流舆论当作丑事,遭到世人的口诛笔伐,而匈奴等族却在主观上就认为这是顺其自然、合情合理的行为。这就是两者最本质的区别。 匈奴、鲜卑使节受到比玉的质问,也不敢反唇相讥。倭国使节海藤川一却趁机向比玉谄媚道:“这些北胡人,说到自身的宗族渊源,居然扯到三皇五帝时代去了,那时候还在结绳记事,不但久远,而且没有文字记载,根本不足为信。相比之下,我倭国乃是出自太伯之后,与周朝天子文王武王同宗......” 此话一出,就引得众人嘲笑不止。刘莽指着这个小个子斥道:“你还真敢大言不惭!别的不说,就冲你的这个小小个头,整个中原千万人口,能找出几个与你这小矮子比肩的?明显的袖珍野人,怎敢与天朝攀源?” 海藤大使则不慌不忙地分辩道:“我个子矮,不代表我的族人都矮。想必你们都知道,当年齐国矮人晏子作为使节出使楚国,晏子一个人矮,难道就代表整个齐国人都矮吗?” 晏子使楚的这个典故世人皆知,海藤川一把它拿来作为武器恰恰符合情境,十分巧妙。刘莽没见过其他的倭国人,不知道倭国人的普遍身高,不好妄加论断。海藤川一正一脸的得意之色,宇文袭瞥见他脸上身上的刺青,大笑道:“还笑我们北狄人!你也不看看你的脸,像个什么样子?琼面刺首本是一种刑罚,只有犯罪的人才会在脸上被刺起墨来,而你作为一国的堂堂使节,却像个罪人模样,你要怎样解释?到底你本身真就是个罪人,还是你们倭国根本就是野蛮人?”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二章 四夷攀源(2) 海藤川一撇了一撇嘴道:“风俗不同而已,你们北狄人地处广袤草原,不务耕种,而以牛羊为衣食。我们倭人地处海岛,同样不以耕种为主,岛中不产牛马,而是主食海物。琼面纹身的目的是为了在下海捕鱼之时,趋避蛟龙等水兽的侵害。而且这个习俗也并非是我倭人的首创,而是师从于华夏。这也恰恰说明了我们倭国人与华夏人有渊源的所在。” 慕容部使节怀疑地道:“在身上胡乱刺些图文就能趋避蛟龙?这不是笑话吗?你说此风俗是由华夏传到你们海外,为什么现在中原没有这种风俗,单单只是存在于你们倭人之中?” “这个风俗乃是上古之时流传下来的。至于中原为什么如今没有了这个风俗,是因为此风俗本是源自江南一带的,现如今的江南已基本转为农耕,不再以渔猎为主的缘故。刺青在大晋虽已不多见了,但并未断绝,依然有刺青的技法传承到现在。” 宇文袭又接着质问道:“那你们倭人为什么不学农耕,而是依旧渔猎海物?千百年来,中原无论在礼制还是物产方面都已经发生了太大进步,你们倭人依旧沿袭上古之人的衣食方式,没有寸进,这不是很可笑吗?” “诚然,我们生活在海外岛国,确实不如天朝文明饶富,然而你们北狄何尝不是如此?我们猎取海物,致使我国中人个个高寿,八九十岁者随处可见,试问包括大晋及你等诸位邦中,哪个能达到此等高寿?六七十岁者就鲜矣了吧?你们塞外的牧民缺医少药,恐怕平均寿命也不过就三十几岁而已!” 海藤川一舌战北狄各部使节,早就看急了一个人,那就是辰韩使节朴熙金。他跟海藤川一来自邻国,却是一对冤家,两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对着干。此时他跳了出来,怼海腾川一道:“别自欺欺人了,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你们倭国人全都长寿是事实,但全都是矮个子,也是事实,真正的海外蛮夷,还三番五次地说自己是太伯之后!大家都想攀附华夏血脉,可尔等诸位都扯到千年以前去了,有几成可信?要说与华夏同源,谁也没有我辰韩正宗。我辰韩不同于其他韩种,先祖乃是秦人后裔,当时为了躲避战乱和苦役,远走海外的。” 朴熙金的这席话立刻招来了所有人的不满,纷纷指责道:“你说我们的话不可信,谁能证明你说的话就是真的?” “我说这话当然是有根据的,并非是我妄言,因为秦时距今才短短五百年,且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保持着一部分秦时的言语。” 海藤川一刚才无故被朴熙金揭了老底,着了恼,此刻便伺机报复,看着朴熙金的扁脑袋道:“此人说的话,诸位也不必去考证,就看他这特殊的头形——你们可知道这位朴使节的头为何这样扁吗?是刚出生的时候用石头压的。” “用石头压刚出生的婴孩?”众人看了看朴熙金的脑袋,果然与众不同,都诧异地大笑着问道,“这是什么风俗?也太奇怪了吧?” “因为这源于辰韩人的一个野蛮风俗。辰韩人新生了孩子,必要先用石头将婴儿的脑袋压扁。为了美观吗?这位朴使节的尊容在这里摆着,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美观嘛没看出来,不过其产生的后果显而易见——辰韩人大多都是一惊一乍,神经错乱的。究其缘由,就是小时候脑袋被石头压的。” 朴熙金见海藤川一如此嘲讽自己,脸通红起来,以牙还牙地道:“我们辰韩人再怎么样,也是讲究文明伦理的。可你们倭人,竟然男女共浴,简直可笑到极点!” “男女共浴?”大家听了这个话更加大吃一惊,刘莽则邪笑个不住,“你们还笑我们匈奴妻后母、娶寡嫂有悖人伦。倭人居然男女同浴,这成何体统?连基本的道德廉耻都没有了吧!” 被大家嘲笑了一番,海藤川一尴尬地解释道:“其实我们男女同浴也是有讲究的,只在丧葬之后,举家洗浴以除秽而已。大家都是中华臣属,文明礼仪当然不能与天朝相提并论,而且各自隔山隔海,相距万里之遥,风俗不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家来此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学习文明礼仪、逐渐向天朝靠拢的吗?” 说到这里,一直沉默着的林邑使节范文发言道:“你们所有人都说与华人有血缘,却没有一个能够证明得了真假。我们林邑人从不争论这个,因为我们南越本身就曾是汉朝领土,更何况秦汉之时曾征调中原几十万移民与越人杂处,真正亲如一家。” 舒晏对于这些异域见闻是非常感兴趣的,听着这些使节的争论,不敢断定谁真谁假,也不好去说什么。直到听见范文的话,突然想起阮山曾经对范文以及林邑国的评论来,说林邑反复无常,狼子野心,乃是南方边陲的一大隐患,不禁闪过一丝忧色,严肃地盯着他道:“亲如一家,不还是两家吗?你说你们林邑曾经是大汉领土,为何现在不归属大晋?只有归属了大晋,那才叫真正的一家!” “这个......”若是番国使节们发难,范文大可以抵挡回去。可他没想到舒晏会插这么一杠子,且面对对方坚毅冷峻的面容,心里一时惶恐,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忽见阊阖门内闪出一队车仗,前有导引开道,后有虎贲相随,队伍中间一辆旌旗招展的双马安车,威风凛凛煞是气派。 有眼尖的人嚷道:“是贾侍中出宫了。” 大家知是贾谧,都忙忙地分列道路两侧,迎着贾谧打躬作揖。不管是文武老少还是内臣外番,全都矮下半个头去,唯独两个人昂首而立,不为所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到了人群的最外围,舒晏看着前面这些人谄媚逢迎的模样,自己孤零零是个另类,不知是该好笑还是好气。然而说自己“孤零零”好像不对,因为他突然发现在对面人群的外围边缘,同样有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昂然地站着。面色温润如玉,双眸清傲恬淡,身如翠竹,羸弱而不失坚韧。同样的一顶卷梁冠,一袭赤色朝服,却那么的与众不同,如一颗白玉处在众瓦砾堆中。 舒晏很纳闷,他不知道比玉为何不像众人一样对贾谧趋奉。 比玉当然也看见了舒晏。不过相比之下,他没表露出半分惊讶。也许是知道舒晏耿直不屈、不向权贵低头的性格,又或许是他根本就不屑在意这些俗事。 贾谧并没有下车,而是在安车内手扶车轼,面对众人的恭维献媚,眼皮都没挑一下。 海藤川一仔细端详着这辆安车,雕花绘彩,锦帐绢帷,无比的奢华大气,不禁赞叹不已。呀?他突然发现这辆车的车轼好像不大对劲,就对朴熙金道:“我记得舒晏曾经说过,只有皇太子的车轼是伏鹿纹饰的。以贾侍中的身份,应该是伏熊车轼才对,怎么这辆车的纹饰却也是只鹿?” 朴熙金本没有注意看,经海藤川一这么一说,仔细地端详着看,一边看一边质疑着:“这像是鹿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想到这么轻轻的一句却被贾谧注意到了,他停下车,扭头问向这边道:“你说这像什么?” “呃......”朴熙金本是不经意的自言自语的一句话,没想到却引来了贾谧的发问。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贾谧,发现其眼神严肃且闪着光芒,根本就是在向自己索要答案,而不是无意间的随口问问。他知道,车轼上画的到底像鹿还是像其他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贾谧心中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像鹿的吧......” 贾谧听着朴熙金不确定的试探性猜测,冷笑道:“颈短体肥,怎么能像鹿!” 朴熙金撞了贾谧的南墙,给了海藤川一一个启示和展现自己的机会。他不等谁问,自抢先答道:“朴熙金无知得很,想要置贾侍中何等境地?伏鹿轼应为太子专有,而贾侍中乃是一方公侯,车轼的纹饰自然应该是伏熊才对。” 海藤川一自以为能在贾谧面前露个脸,讨个好,谁知贾谧反而把脸沉了下来:“头上有角,怎会是熊?” 咦?两个人都蒙了,既非鹿又非熊,那是什么?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纷纷把目光投向车轼,但谁也不能确定这纹饰到底是什么。其实不是他们的眼力差,而是车轼上的这只兽纹饰俨然就是个四不像。他们不知道堂堂朝廷公侯的安车,怎么会请了这么一个蹩脚的画师来画。朴熙金和海藤川一面面相觑,在心内叫苦,自怪多嘴,惹出事来,没法收场。 正在尴尬之中,忽听贾谧大笑起来道:“你们也不必为难。实不相瞒,我的这辆安车前几日刚从车府署装饰过,我还没来得及细看。二位既然提出来了,就应该弄个明白才是。而今日恰巧,车府令就在眼前,你们将他叫过来,一问便知。” 两人先是一愣,后来如梦方醒,忙将舒晏拉了过来。贾谧素知舒晏的秉性,不敢十分豪横,只垂着眼眸冷言道:“想必你刚才也听见了。关于我车轼上的图饰,这二位番国使节提出了异议,令我也难以回答。本是一件无甚紧要的事,可既然是出自番国使节之口,就关乎着大晋的国体,你就在此给个确认的说法!” 这明显是贾谧的一个圈套,故意找舒晏茬的。贾谧早就看出舒晏给自己重新图画的这个车轼有问题,只是司马皇室实力很大,他要顾及世人的口舌,不能明目张胆地质问舒晏,便想让舒晏自己说出纹饰画的是什么。舒晏若说是熊,贾谧就会说:熊怎么会有角?若说是鹿,那就更麻烦了,给臣子画了一个皇太子专有的车轼纹饰,是个什么罪过?到时候他就不会承认是他自己指使车府署这么做的了。 舒晏明知这是个圈套,可却不知道怎么应付。自己说是鹿不行,说是熊也不行,无论怎么回答都行不通。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只有心一横,看你贾谧能把我怎么样! “是熊。”比玉说。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切磋笛艺(1) 舒晏刚要下决心跟贾谧硬磕,直接说:我怎肯听从你的授意而乱了朝廷礼制?实话告诉你,这纹饰非鹿亦非熊,而是我命人画的一头牛,就是为了羞辱你!不料比玉却突然之间插了这么一句话。比玉一向冷傲无比,不问俗事,不太可能是为了帮自己解围,甚至不知道他此举是敌是友。但是,反正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到底是敌是友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听他怎么说吧。 比玉此举也令贾谧大感意外。他刚刚还不满于比玉对自己的冷漠无视,怎么此刻却主动上前,无端地接了这个话茬。 “头上有角,怎么会是熊?”贾谧不管比玉是何意思,依旧用这句话发难。 “贾侍中说它不是熊,而且头上有角,那就是鹿喽?” “颈短体肥,也不是鹿。”贾谧抬高声调道。 “颈短体肥,那还是熊。”比玉坚持道。 “头上有角,那不是熊。”贾谧强调道。 “头上有角,那就是鹿。”比玉变换道。 “咦?”贾谧斜着眼眸看着比玉,“你左右摇摆,到底认为它是鹿还是熊?” 比玉浅浅一笑:“车轼上面画的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辩点。” “有趣的辩点?”此刻,贾谧似乎明白了比玉的目的:莫非他是要跟我来一场诡辩?有如庄子和惠子游于濠梁之上那般? 的确,比玉没有别的目的,他不站在贾谧和舒晏的任何一方立场上。他本来无视无闻,不屑于为了自身仕途前景而随波逐流于众人,对贾谧去曲媚逢迎,直到听到贾谧责问朴熙金和海藤川一关于熊与鹿的话,立刻来了兴趣。他自身喜好清谈。清谈并不只限于谈玄,所有有关对于万物的认识、对于未知领域的遐想、处世哲理、不管是形而上的还是形而下的,也不管是有意义的诸如才性之论,还是近乎荒诞的诸如白马非马的诡辩术,都可以作为清谈的谈资。 眼下,比玉也不管贾谧是个怎么样非比寻常的显贵人物,只把他当做一个当今名士,兴致骤起,要跟他来一场诡辩。 这么紧张严肃的问题居然要改成辩论。这看似很荒唐,不过贾谧也是此道中人,很乐于应战。此刻他已无意于去理会舒晏,只专心的与比玉互相较量: “颈短体肥,那不是鹿。” “颈短体肥,那还是熊。” “头上有角,那不是熊。” “头上有角,那还是鹿。” 言语之间,双方已经诡辩了三轮。贾谧哈哈笑道:“施公子,从表面上看,我跟你好像谁也不能说服谁。其实胜负已定,你已经输了。” “哦?”比玉轻笑,“贾侍中何以这样自信?” “因为我对两者都是持否定态度的,既不认为是鹿也不认为是熊,这是完全正常且行得通的,因为除了鹿和熊,它很可以是第三种的什么兽类。而你呢,却是双双持肯定态度的,既认为是鹿又认为是熊,这就行不通了,完全的自相矛盾!” “你所谓我的自相矛盾,是建立在你的立场来回变化的基础上。我跟随你的立场变化,在看到它的角的时候就认为它是鹿;在看到它的躯干的时候就认为它是熊。” “这就有点狡辩了吧?大凡一物,总要看其全貌,根据其全貌从而断定它是唯一的什么,怎么能分开看呢?” “贾侍中这话,恐怕也不尽然吧。就比如说某一人,是不是要么将其归为善人一类,要么将其归为恶人一类?” “然。” “可是某一个人,既有行善的时候,也有做恶的时候。别人看到他周济穷人的时候就说他是善人,看到他欺凌乡里的时候就说他是恶人。既行善又作恶,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那么他到底是善人还是恶人呢?” “这个......”贾谧词穷。 比玉则继续推进:“按你的双双否定观点,合起来看,他既不是善人,也不是恶人,那他是什么?难道不是人吗?而按我的双双肯定观点,分开来看,有时是善人,有时又是恶人,这是很正常合理的。如此说来,恐怕反倒是我的结论比你的结论更合理的吧?” 贾谧被比玉辩得一时懵了起来,理了半天头绪,大喊道:“这不一样。我何必在鹿与熊这二者之间纠结,它像鹿非鹿,像熊非熊,我完全可以说它是第三者别的什么兽类,不可以吗?” “在别人眼里可以,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相像的兽类,但在你眼里却不可以。” “为什么?”贾谧诧异问道。 “因为在你的眼里只有鹿和熊,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头牛,但是你愿意承认吗?你致画有一头牛纹饰的安车于何地?” 贾谧顿有所思,良久,漠然地望着比玉道:“以你看来,它在我眼里是什么?” “你心中怀着什么想头,它在你眼里就是什么。” “心中怀着什么想头,它就是什么......”贾谧重复着这句话,不再计较与比玉辩论的胜或负,更早把舒晏忘在了一边。 舒晏在被逼无奈之下,已经做了以卵击石的打算。谁知比玉以自身所好没来由地横插一杠子,反倒救了自己。他当然非常庆幸和惊喜,但是对于贾谧,依旧还是不肯趋奉,不去参加其婚礼。 与舒晏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当然寥寥无几,贾谧婚礼当日,半个洛阳城都惊动起来,朝中文武官员更是趋之若鹜。各个廨署部门都空荡荡的,舒晏独自在太仆寺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回到自己的下舍去。到了下舍也觉得无事干。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趁着无事,就收拾起了屋子。忽见小默从外面进来,手指着他笑道:“我就知道贾谧那里你不曾去。你可知道,满朝文武前去捧场的有十之七八,能驰骋广阔天地的大好机会你置之不理,反而在这里拾掇一间小小陋室。” 舒晏刚想着收拾些什么,听了小默的话,反问道:“我定然是不会去的,可你为什么也没有去?我听闻朝廷可是派了你们御厨过去主操婚宴的啊。” “你不去,我当然也不会去给他面子。” “那你就不怕日后会有麻烦?” “我怕谁?怕贾后?怕贾谧?还是怕我的上司光禄勋?” 小默经常说些没有分寸的话,舒晏习以为常,遂笑道:“难道他们哪一个都不值得你怕?” “不是不值得怕,而是没必要怕。我做这个官的本意与别人不同,根本不在乎失去功名利禄之类,更不想晋升向上爬,我怕什么?” “那你做官的本意是什么?”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参与到你的生命中去,可你却不知。这么多年了,我为此白白埋没了多少青春,默默付出了多少感情!你一点都不明白! 这是小默心中的感慨,却不能说出口。 “打住。这么大好的日子,半个洛阳城的人都在热闹快活,而你我却在这间小小陋室做此等无聊的事,说此等无聊的话,怎么能行?” “没错。”舒晏道,“今天我也觉得太过闷杀,只是不知该做些什么。” “呃......”小默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去我们的葡萄园。” “去葡萄园?好主意。”二人一拍即合,当下就收拾农具,用车载着直奔城北而去。 出了城,来在了广袤的原野之上,见到花红柳绿,听到燕语莺声,两个人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不远处望见了自己的葡萄园,舒晏对小默道:“你不说我还疏忽了,这几日忙于太子的大婚,葡萄园中久已未去打理,想必正是该除草的时候了。恰巧借着今日,一则散心,二则打理园子,真是再好不过了。”及至打开园门,却发现满棚架的葡萄藤浓绿茂盛,也并无多少杂草,不禁奇道,“原来这些葡萄自己就会照顾自己,无怪乎我们疏忽了。” 小默听罢笑着啐了他一口道:“别埋没人。你以为葡萄那么容易吃的吗?你疏忽了,不代表我也疏忽了。你自己空不下来,我可是没少来此劳作呢。” “原来是这样啊。”舒晏不好意思地笑着,“你何必这么心急呢,横竖约我跟你一起来,免得你自己那么辛苦。” “我怎么能不心急呢。我可是想让你尽快喝上葡萄酒的啊。” 一股暖意涌进舒晏的心头。这么多年来,自己只知道一味地为朝廷效力,对于小默却关心甚少,而对方却暗暗地为自己做了太多。他有些愧疚地望着小默,无以言表,只是拿起?头用力地除草。 小默也不去打搅他,只默默地看着这个精壮的男人并不费力地挥动着镢头整理着园子。不是不想去帮他,而是觉得就这样看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很是享受。 园子整理完毕,舒晏又将玄铁重弓取了出来,练习射箭。射够了数十次,才准备回去。将所用之物装上了车,出了园门,小默却停下来道:“时候还早,舒大哥,我们何必就这么急着回去?” “总不能因为时候早,就将园子再重新收拾一遍吧?”舒晏笑着反问道。 “什么呀,亏你想得出。”小默笑瞪了舒晏一眼,然后望着近前的那座瑰丽宏伟的园林,“我们去金谷园中一游如何?” “去不得,去不得。”舒晏连连摆手,“今日贾谧婚礼,石崇作为其亲党,肯定前去贺喜,主人不在,我们干什么去?何况那园子我们已经进去玩过的,没必要再去。” “那园中有无数的亭台楼阁,数不尽的绿植山水,处处都是赏心悦目的风景,百游不厌,况且如今更有个绝佳看点——绿珠。” “你怎么大惊小怪的,石家什么宝贝没有?就连三四尺高的珊瑚树都不稀奇,这是我们亲眼所见的。只一个绿色的宝珠而已,想必跟翡翠差不多,有什么好稀奇的?” “我就知道你没有耳闻,是个呆瓜。”小默斜眸笑道,“不过我也是听石崇女儿馨博士说的,馨博士是听其家里人说的。绿珠不是珠宝,乃是石崇在做南中郎将时,从交趾得到的一个美女。要说石崇身边绝色的美女数不胜数,可石崇为了得到这个美女,竟用了三斛宝珠。只因为这个绿珠不但美艳又善舞,最难得的是还重情。” “三斛宝珠?”舒晏差点惊掉下巴。石崇的豪奢是世人尽知的,但任谁也不敢想象买下一个女子竟会用三斛宝珠。要知道,有的贫寒人家一年到头连一斛米都积攒不下,这三斛宝珠是个什么概念?用宝珠装满整整三百个米升!真正的价值连城啊。“纵有倾国倾城貌,也不至于值这个价吧?” “我也觉得太过份了,不过石崇一向就是这么豪奢任性。只是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多珠宝。就算是皇家,都不一定能够一下就拿出来这许多呢!” “呵呵。”舒晏叹声道,“都是石崇在南方做官时抢来的。” “抢来的?”轮到小默惊讶。 “石崇本来就是洛阳数得着的豪富,其在做荆州刺史时,经常劫掠来往客商,又使他暴增无数财产。” “作为一州刺史,居然带头做强盗的勾当,真是闻所未闻,这石崇到底是个什么人!” “石崇这个人,难以捉摸他的脾性:攀附靠山之时可以奴颜谄媚,放诞不羁之时又丝毫不让皇亲贵戚;获取钱财可以不择手段,任性斗富又常常豪掷千金;残暴起来可能随意打杀奴婢,仗义起来又可以不计得失对朋友施以援手。他虽然聪悟有才,善于随机逢迎,然而他的这些种种任诞行为,恐怕终将难免致祸。” “这样的贪暴之辈,纵然致祸也是咎由自取。我们何必想这些,快进园去见绿珠是正经。”小默催促着。 舒晏非常纳闷:“贤弟在宫中,最不乏的就是美女。一个绿珠任凭怎么样,还能美上天去?你怎么那么想见她?” “你以为我是企图一睹她的美色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是另有目的。”小默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正是那把紫玉笛。“听闻绿珠除了跳舞之外,还有一项擅长,就是吹笛。我要用我的紫玉笛去跟她切磋一下。” “去斗笛?”舒晏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这还是有备而来啊!实属荒唐。人家是石崇的挚爱美姬,况且与你素不相识,怎么可能会随便见你这个外客男子?” “这个不需你操心,你只要帮我进得园门就行。” “我与你一样,跟这里的人又不熟,平白无故的怎么进门?这个忙我可帮不了。” “你与我不一样。石崇现在是太仆卿,你是他的直接下属,你只利用这层关系,难道还不能混进去?” 经不住小默的软磨硬泡,舒晏最终只得答应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切磋笛艺(2) 园内果然有人识得舒晏,知他是太仆寺的车府令,自己主人的下属,就放他们进去。舒晏唯恐小默来了兴致之后就没完没了,进而耽搁得太久,就约定了一个时辰的时限。小默答应了,便离了舒晏,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偷偷换了装扮,事先得知绿珠的所在,自行奔一处极高的高楼而去。这座楼名叫崇绮楼。因绿珠的家乡是几千里外的交趾郡,石崇为了抚慰绿珠的思乡之情,专门修建了这座号称百丈的高楼,据说可以极目南天。 绿珠在崇绮楼上,刚刚演习了一遍石崇亲自为其改写的舞曲《明君》。石崇今日不在家中,绿珠独自一人,难免思乡之情骤起,便倚着窗儿,拿起一只竹笛,一边吹奏,一边向南呆呆眺望。 忽听楼下脚步声响,她以为是石崇归来,回头看时,却见一个落落大方的美貌女子。这女子身穿一袭满是蝴蝶花纹的纯白深衣,一双白绣球翘头木屐,配上凝脂般白嫩的玉肌,真如一朵出水白莲一般。怎一个“俏”字了得! 小默也将绿珠细细打量了一番,饶是她对绿珠的美貌早已有所耳闻,心里有所准备,可是一见之下,还是将她小小的震慑了一下——世间果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无怪乎值得三斛宝珠!与馨博士并论,俱是人世间一等一的美人了,若是两相对比,分出特点,馨博士则是突出一个“淑”字,绿珠则是一个“艳”字。 两个美人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小默是知己知彼,绿珠却还不知道这个不速之客是谁,遂先发了话:“你是谁?怎么会上我的楼来?” “鄙人姓姜。跟你一样,是个漂泊异乡、来自千里之外的女子。请问姊姊可是石君侯小妻绿珠?” 绿珠微微点了点头,盯着小默问道:“你可也是本园中人?”金谷园极大,不但地方大,人也多,仆妇人等不算,光石崇的姬妾就有上百位之多,绿珠一时哪里都认得过来? “非本园中人。” “既非本园中人,那就是府里那边的喽?” “英雄莫问出处。小夫人何必在意于此。本人只是仰慕小夫人大名,特来相会的,绝无恶意。”小默微微笑着,走至西窗边,像绿珠一样举目西眺。 绿珠听了对方的说话,带些狡黠,知她有些见识,绝非是个庸俗的女子。“听姜姊姊方才之言,也是来自千里之外,而又凭窗西眺,想必家乡是在西方的?” 小默点头:“小夫人聪明,本人正是来自西方。因见小夫人南眺,也触发了我的思乡之情,有些想家了。闻得这崇绮楼能够极目南天,难道真的能够望见几千里外的家乡吗?” “全凭自身意会。说能也能,说不能也不能。” “此话怎讲?” 绿珠见小默虽然不像厚道之辈,眉目间却也带着慈善,遂放下戒备道:“姜姊姊是聪明人,肯定应该知道,我的家乡交趾距此数千里之遥,任凭此楼再高,哪怕是站在泰山顶上也绝不能真正望见家乡的。然而当你凝望久了,在你家乡的方向,在那广阔的天际,天地相接之处,极远极远的地方,有山,有水,有人家,谁又敢说那里没有一处不是你的家乡呢?” 是的啊。小默听了绿珠之言,顿有所悟。她又举目望向西方,看向那广阔的天际,迷迷茫茫的,仿佛是山,仿佛是水,又仿佛是自己许久未归的羌寨...... “姜姊姊想必也是触动了思乡之情吧?” 一股乡愁油然而生,小默呆呆地凝望了多时,被绿珠打断,才猛然醒转过来,不好意思地道:“确实,确实。”她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恰好以此为切入点: “刚才在楼下,听见小夫人的笛声,不知是个什么曲目?” “也不是什么曲目,只不过触动心绪,偶然随口吹出罢了。”绿珠道。 “哈哈哈,随口而出就这么动听,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实不相瞒,在下此来,就是为了跟你切磋这个的。”小默说罢,便将紫玉笛拿了出来。 绿珠一见之下,便惊到了:“你这是羌笛啊,而且这绝非一般的竹笛!”她乃是笛子大师,就像是剑客喜爱宝剑一般,见了此等宝笛,迫不及待地拿在手中,细细观赏。“此笛通体晶莹剔透,又很有压手之感,非竹笛,亦非骨笛,莫非是一支玉笛吗?” 小默见绿珠识得此笛为宝物,得意的同时也暗自佩服她的见识,“小夫人所言不错,此笛乃是一把紫玉笛。这种紫玉玉质柔软,相对容易雕琢。其他的玉,要么就是玉质较差,要么就是质地坚硬,总之是很难做出笛子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白脂玉,质地柔软,且玉质优良,十分珍贵,连做一只玉珠都是难得的,更别说是一把笛子了。” 绿珠依旧低头抚摸着笛子,并没答言。 小默猜测绿珠一定是羡慕自己的宝贝,就带着自豪的口吻道:“石家珍宝无数,小夫人若是喜欢这样的笛子,大可求石君侯命巧匠为你打造一支,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谁知绿珠微微一笑:“有的,只是不轻易拿出来,既然姜姊姊将自己的宝物这么大方借我一观,我也该拿出来让姊姊鉴赏鉴赏。”说着,就有婢女将绿珠的玉笛取来。 小默接在手中,撤去套子一看,不由得脸上发热。原来这支玉笛通体洁白,正是一块上等的白脂玉雕琢而出的。刚刚说的话,才转眼的工夫,就被打了脸了。她尴尬地笑了笑,“小夫人既然有此等宝物,为何还只吹竹笛呢?” “竹子是笛子的天然材料,世人所重玉笛者,不过是重其材质而已,至于音色,并非一定能强如前者。” “小夫人所言甚是,不过本人今日既然有幸得见,非常想耳闻一番。两件稀世玉笛聚在一处,实属难得,我们何不互相吹奏一曲?” “也好。”绿珠喜道,“我们都是爱笛之人,本该互相切磋。而且,我虽接触笛子甚多,羌笛却少有了解,正好可以领略一下。” 小默巴不得绿珠这句话,忙道:“那太好了,既然小夫人这么爽快,我就先献丑了。”她面对绿珠,双手举起紫玉笛,曲目早已想好了,就是她曾经教授大宛女子的那曲《难遇有情郎》。 绿珠起初并没太把小默当回事,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慕名前来又自恃宝笛为傲的泛泛之辈而已,及至听了小默的吹奏,才恍然大悟,对小默肃然起敬——原来这个女人也是个中高手。一曲终了,便拍着手对小默道:“久闻羌笛不同于中原笛,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姊姊此曲是个什么曲目?” “《难遇有情郎》。” “唔?倒没听说过。” “你当然没听说过,这是我自己编词编曲的,听过的人不过寥寥。” 绿珠更加惊诧:“姊姊不光能吹奏,还有编曲的才华,实在令人钦敬不已。只是此曲十分动人心魄,不带任何虚燥,编者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一段情怀,恐怕不能成就此曲吧?” 小默被绿珠这么笑盈盈地审视着,道破了心境,脸色立刻红了:“一时兴起,偶然为之而已。本人献丑已毕,接下来该小夫人了,我洗耳恭听。” “好吧。我就吹奏一曲《明君》,乃是王昭君远嫁异国的故事。虽是前朝旧曲,却是我家君侯特意为我改编过的,还从没当众吹奏过,今日就在姊姊面前献一回丑了。” 绿珠拿起白玉笛,轻展玉指吹奏起了《明君》。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只一下口,就把小默大大的震惊到了。以前她也听过不少包括中原笛在内的其他笛子,不过全都不能十分入她的耳,以至于就产生了唯羌笛独尊的念头。听闻绿珠极善吹笛,就盛气而来想与她一较高下。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遇到了高手,对方的这曲笛音仿佛绕过了耳朵,犹如春雨润田一般直接浸入了人的心脾。白玉笛的独特音色,再加上绿珠的精湛技法,口与手完美配合,所有音调都拿捏得十分到位,没有一处纰漏。及至对方吹奏完毕,小默还在呆呆地回味之中。 “见笑了。”绿珠笑盈盈地道。 小默诚惶诚恐:“哪里,哪里。听了小夫人的笛子,真是宛如之音。强于我不是一点半点,该见笑的是你,我怎么敢?” “姊姊太过自谦了,其实我根本没有强过你。我们的曲风不同、乐器不同,吹奏方式也不同,不好直接比较。羌笛虽说也被称为笛,然而与中原笛的吹奏方式有根本区别:羌笛双管竖吹,中原笛则单管横吹;羌笛五孔,中原笛六孔;羌笛的吹奏有一套独特的换气技法,能够将一支曲子一口气吹奏下来,非常流畅自然;相比之下,中原笛则需不断停顿换气,相应的抑扬顿挫感比较强。不过我听你的技法,在羌笛的基础上,似乎也带有一点中原笛的吹奏技巧,两相融合十分巧妙,没有丝毫违和感。抛开这些不论,单单是你自己能编词编曲的这一项,我就是万万不及的。” 小默见绿珠对笛子非常有研究,且这么自谦,心内感到十分快慰:“其实每种乐器除了音色不同之外,都能奏出某一个曲调来。羌笛与中原笛若是换了对方的吹奏方式,曲风也会相应改变。我的这个曲风其实是受到了一个人的影响,他精通乐理,我善于吹奏,我们互相融通。” “哦,那个人想必应是一位君子名士吧?” 啊。小默这才想起与舒晏一个时辰的约定,此刻已经不知过了多少,舒大哥不定怎么着急呢。她急着要告辞,并未回答绿珠的话,却又临窗向极西眺望了一眼,问绿珠道:“听闻石君侯用三斛宝珠赢得了小夫人,又为小夫人制作新曲,视你为挚爱知己,已超脱了一般姬妾的范畴。可小夫人千里迢迢跟随石君候来此异乡,远离父母亲人,难免思乡之苦的煎熬。两相权衡,是否想过后悔呢?” 绿珠也瞥了一眼远方,目光迅速转了回来,垂眸轻笑:“石君侯待我以真情,而不做一般姬妾看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即便万里也无惧?何来悔之!” 这一句轻到落地无声的话,却大大感动了小默。是啊,人生贵有真情在,只要自己甘心,何悔之有?哪怕将青春耗尽!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五章 公主论嫁(1) 辞别了绿珠,小默前去找舒晏汇合。远远地就见舒晏在原地来回走动,神色不安的样子。 “你可回来了!”舒晏见小默回来,就忙忙地拉着他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埋怨:“你干什么去了,这么久!” 小默噘嘴道:“我不过是稍稍耽搁久了一些,你至于这么焦躁吗?” 舒晏连连摇头道:“耽搁久一点倒无所谓,只是这一耽搁,令我险些丢了丑。” “丢了丑?”小默很奇怪。“你平日最讲究行为规范,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从没丢过什么丑,今日怎么会平白无故丢了丑呢?哦——我知道了,这金谷园中美女众多,你是不是突然生了什么邪恶之心,言了不该言的,视了不该视的?” 听了小默这一番无中生有、凭空猜想的话,舒晏又气又委屈,“你又在胡诌了,哪有你说的那种事?我所说的差点出丑,是说这金谷园中的厕所简直太不可思议,奢侈得有些病态。不到万不得已,宁可憋着。” “石家豪奢是世人皆知的,但厕所而已,能奢侈到哪去?有什么不可思议?又怎么难为情了,难道有人盯着你如厕?”小默今日非常的不虚此行,大有收获,正想跟舒晏说说呢,但她听见舒晏有奇闻,就催促着舒晏先说。 舒晏见周围人多,走到了僻静之处方道:“在石家如厕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太难为情。你去了崇绮楼之后,我独自一人在金谷园中闲逛。偌大的金谷园,处处都是宜人的美景,今日机会难得,可以大饱眼福了。我在园中游览了约莫一个时辰,就回到原地等你。许久也不见你踪影,却突然来了三急,就求石家一名仆人领着我前去如厕。他却领我到了一处大屋前,其门窗墙瓦,不下小富人家的中堂,我以为是仆人在跟我开玩笑,就没敢进去,仆人却言之凿凿。我让那人带我进去,可那人却不敢,说这里只有主人和府上的客人才有资格进去,下人们则是另有厕所的。我将信将疑,才试探着走了进去,谁知刚迈进去一步,就吓得退了回来。原来那室内不但有诸多箱笼胡床帘帐之属陈设,还有数名衣着艳丽的侍婢。” 小默听罢立刻瞪眼道:“你还说没有非礼勿视!你哪里是去如厕,这分明是走进了哪个姬妾的内室!” “你不要急着冤枉人,先听我说完嘛。”舒晏委屈地道,“我也以为是被那仆人诳了,被骗进了人家内室,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衣着鲜艳的侍女?后来弄清了真相才知道,那里果然就是厕所。” “果然如此吗?”小默有些怀疑地道,“真是奢侈到病态!他家一个厕所就比寻常人家的内室都要奢华了。” “这只是表面陈设,如厕过程才更是堪称奇葩呢。我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原来侍女所在的地方是厕所的外间,真正如厕的地方是在內间。不过我还是没有这个勇气,坐了半天,生生的排不下去,只好穿衣站起。走至外间,却见那几名婢女,一人捧着盥洗盆,一人捧着澡豆,侍候我洗手;洗完了手,又见有两人捧着新衣,非要给我更衣。” “我们是从葡萄园劳作后出来的,她们或许是见你这身衣服着了土了,想给你换一件新的?”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后来才知不是。这是人家的规矩,每如厕,必换衣。换完衣还不算,还要在周身洒上沉香汁。你说说,就是如个厕而已,何必这么劳师动众?真正华而不实、多此一举!” 小默听罢哈哈笑道:“这很好啊。如厕出来,焕然一新,不但没有异味,反而还满身香味。这么难得的享受你不好好把握,却浪费了,真是可惜。可恨我们已经出来了,要不然,我非去体验一番不可。” 两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驾着车赶回洛阳城内。在一条宽阔的大街,忽见一群女人将一辆犊车围在中间。小默道:“前面出了什么事,想必是这辆犊车撞了行人了吧?” 舒晏看了看道:“我看未必,周围全是女人,应该是她们遇到了哪个美男,集体犯了花痴,不肯让人家走吧?” 小默不无好笑:“你们华人女子不是最讲究内敛和矜持的吗?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风俗?” 舒晏笑了笑:“这全是如今名士们倡导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风气所导致的,便有一些女子也跟着放诞起来。” “何为越名教而任自然?” “就是无视名分礼教,崇尚自然放达的风气。数百年来,孔夫子所倡导的礼仪制度从未像今日这么被无视。男人们不想被礼仪约束,崇尚放达,女人们自然也会受到影响。不但喜欢围观翩翩少年,更有甚者,还会向其投掷果子,以示爱慕喜欢。大美男潘岳年轻时就经常享受这个待遇。” 小默被舒晏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趣:“这个好玩,我们也前去看一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值得这些女人这么疯狂。” 两个人驾车赶到近前一看,却一起笑了,原来犊车上不是别人,正是比玉。 小默咂咂舌,她想不通,男人不是应该阳刚粗犷一些的吗?怎么此等面白肤嫩、举止有如病态者这么受欢迎? 其实这个待遇在别人看来很是风光,可是时候多了,就可能是烦恼了。比玉因其长相超凡脱俗,如今又经常混迹于名士圈中,渐渐地就有了名气。一传十,十传百,洛阳城内的女人都想见一见这个传说中的施家美公子。 比玉让阿壮驾着车好不容易突破人群出来,迎面正碰见舒晏和小默。 小默瞥了他一眼,哂笑道:“呦,原来是施大公子,想不到你这个样子的居然这么受欢迎,天理何在啊!” 这句话明显不太友好,不过比玉并不在乎,看见小默,就仿佛闻见了一股佳肴的香气,虽然只能是意淫一下,但也绝不想将小默得罪。不得罪的话,以后就可能会有机会。 “珍馐令今日出宫来,难道是去了贾侍中府上?” “我不知道什么贾侍中、真侍中的,关我甚事?” 小默在比玉面前从来都是没有好言语、好态度,比玉被怼得很无趣,便没了话。 舒晏对于比玉在这个时刻还在街上闲逛很是奇怪,就问道:“比玉兄难道没有去参加贾侍中的婚礼?” 面对舒晏,比玉又重新换了冷漠面孔,他一边催促阿壮驾车,一边甩了一句:“什么贾侍中、真侍中的,关我甚事?” 这句鹦鹉学舌的话把舒晏和小默都逗笑了。舒晏不明白比玉说的是真是假,难道他真的也像自己一样,没有去贾府吗?不应该啊。像施家这样的士族人家,怎么可能不去奉承贾谧呢? 比玉果然没有去给贾谧捧场。这对于别人只是觉得意外,可其父施惠却是直接气了个半死。施惠在朝廷官场的立身宗旨是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所谓的敌人和朋友都是以施家的利益为准则划分的。他不明白儿子的脾性——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对待态度。跟喜欢的人可以不计较利益得失;若是不喜欢的人,哪怕位高权重也不去巴结。比玉的这一点跟其所崇拜的舅舅、当今清谈大名士王衍很是相像。杨骏当年十分看重王衍,想把女儿嫁给他,可王衍却非常不喜欢杨骏。为了逃避这门婚事,竟然不惜装疯卖傻。33 施惠很想让比玉利用这个婚礼的机会好好巴结一下贾谧。这也很正常,因为世家之中的大多数都去参加了贾谧的婚礼,相比之下,不去趋奉的才是不正常呢。 可是比玉就是不去,即便其父已经为其准备了一份厚礼。连骂带哄,百般劝说,比玉终究不为所动。施惠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单独前往。因为前日参核贾恭的关系,施惠并不受贾谧的待见,但来者是客,总要有点面子。施惠也明白这层关系,就主动去跟贾恭亲热,以示自己跟贾恭之间并没有嫌隙的样子。 贾恭在朝中经营多年,也有自己的一张关系网,对施惠暗中参核自己一事早就知晓了。他暗恨施惠这个老狐狸,表面上乐乐呵呵你来我往,关系好得很,背地里却暗中捅刀子。见施惠向自己靠近,不想理他,起身离席去方便。刚从厕所出来,就见施惠正在外面,贾恭以为施惠也想去厕所,就想躲开他直接回去。谁知施惠拦在自己面前弯腰拱手道:“贾州都少待,有几句话说。” 贾恭瞥了他一眼:“施侯有什么话,不是一向喜欢在背地里说的吗?” 这明显是贾恭暗讽自己参核他的话,施惠当然听得出来,尴尬地笑了笑:“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不得不跟贾州都讲明。” “陛下及诸位皇亲贵戚都还在席上,请恕我不可逗留。”贾恭一甩袖子,便要离开。 “这个在下自然知晓,请少待片时,只寥寥数语而已。”见贾恭没什么情面,转身要走,施惠只得省去客套,开门见山地道,“足下可能是听信了别人的传言,说我在背后参核邱守泰进而连带你,实际上这是个大大的误会。这并非是我的本意,而是受了舒晏那小子的教唆了。他于朝中为官,在私下里却经常与舒家庄的夏亭长和庠学助教韩若馨书信不断,对汝阴家乡的事情都有了解。这次参核案,就是源于他的两封书信引起的......” 贾恭听了这话,勃然而怒:“做人要敢作敢当,不要嫁祸于人。舒晏只是一介寒门小子,一个小小车府令,要说他嫉恨邱守泰的贪腐还可信,为的是还汝阴百姓一片青天,可他绝不可能把矛头指向我,没有任何理由。我跟他根本没有任何嫌隙。若他还是尚书郎的时候还可信,以他如今车府令的职位,根本没有能力去参倒邱守泰,这一切都是你在幕后作乱!” 施惠脸上又发了一阵烧,不过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州都怎么还糊涂着呢?州都君子坦荡荡,自以为跟他没有嫌隙,可不代表他对州都也没有嫌隙啊。” “他对我有什么不满的?”贾恭厌烦施惠,一边问,一边迈步向回走。 施惠只得追着他解释:“刚才明明都说到点子上了啊。舒晏自恃甚高,在朝中也有些名声,可其品状却十分平平,导致其从尚书郎这么清显的位置调去做了个黯淡的车府令,心里能平衡吗?” “你的意思是他因品状低下而迁怒于我?” “州都明鉴。” “你这话未免太过牵强。我乃是一州之大中正,掌管数郡的中正品评。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人物,一般仕人的品评都只是由你们各郡的小中正去做,本人只是做个概览而已。舒晏的品状高低全都是你施中正掌握的,我只是不加否定而已,与我何干?”贾恭虽然这么说,但在心里也有了二分活动。 “舒晏的中正品第是我做的品评没错,但贾州都也没反对啊,最后结果却是由贾州都把的关不是吗?总之我们在他眼里,无论大小中正,全都是一个样。” “那他也绝不至于去参核我。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自己没那个能力,不可能猎不着狐狸空惹一身骚,做那等傻事!” 这时施惠已经追随贾恭到了厅堂的门前。贾恭近前一步就要迈进去了,施惠抓住最后的机会说道:“州都对于舒晏还是不甚了解啊。舒晏这个人虽然聪明有才华,却有一股犟脾气。足下不妨回想一下,这些年来,他做的自不量力、螳臂当车的事还少吗?”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公主论嫁(2) 贾恭只略微的停了那么一停,还是迈步进去了。施惠在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今天的这个锅甩得成功不成功,只能在日后愈加谨慎,随机应变了。一方面与贾恭积极改善关系,另一方面又巴望着王衍那里,希望他能够促成比玉尚主、自己家与皇家结姻的奢望。 转眼又是新夏,极长白昼,太阳迟迟不愿落下。这天自玉叶馆中回来后,永安长公主与芷馨用了晚膳,就在一处下棋解闷。 忽听外面有人说话:“永安妹妹可在?” 宫女们一边施礼一边回道:“在的,在的。见过淑媛。” 两个人听了出来是谢淑媛的声音,纷纷起身,正要出门,就见谢淑媛自己进了来。永安长公主以皇嫂相称,芷馨却要下拜,一把被谢淑媛拦下道:“馨博士乃是我的老师,何必多礼。” 芷馨笑道:“师生之节只限在玉叶馆内,除此之外,在任何地方都不敢僭越皇家大礼,不能不计尊卑。” 谢玖连连摇手道:“我们天天见面,什么礼节尊卑!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在我这里你大可不必。” 永安长公主却将她们两个一起拉到榻上坐下:“你们两个啊,明明知道是天天见面的,还客气个什么!” 芷馨与谢淑媛相处甚熟,只是刚一见面之下,需要礼法相见,之后就谈笑自若,不必十分拘礼了。 谢玖见了棋盘残局,笑道:“近朱者赤。这些年来,永安妹妹朝夕都与馨博士相处,白天《诗经》,晚上琴棋。你们两个女才子,好不惬意!” 芷馨笑谦道:“淑媛的话怎么敢当,长公主本就十分聪慧。我们只是借此打发闲散时光而已。”33 永安长公主也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嫂自太子大婚之后,面色大有改观,人也精神了不少。” 谢淑媛点点头,平静地道:“这是自然。我虽然身处贾后的阴影之下,然而不管怎么说,我儿纳了太子妃,不但可以传续子嗣,太子之位也更加的稳固了,了却了我的一桩大心事,我还求什么呢?女人身在宫中,除了皇后外,每个人不过是凭着年轻讨得皇上几天宠而已,过后全都如过时之花,被抛在角落了。我也有些年纪了,早看透了,即便贾后不加干涉,也不指望能再重新得宠了,只要我儿安稳,一切足矣。” 提到太子妃,永安长公主想了起来说:“太子妃本该是王家的大女儿,因其美,被贾谧另求了去,换成了不甚美的小女儿。可我见这个太子妃也还不甚丑的,怎么样,你对这个儿妇还满意吗?” 芷馨正在为谢玖提到过时之花的那一席话发呆,又听见永安长公主说这么没深浅的话,急忙暗中拽了拽她的衣襟。 谢淑媛貌似并不在意,她道:“女人虽最重容貌,但还是以品德为上。尤其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仪德并重,仪为其表,德为其里。内里没有修为,仪表再好,又有何用?太子妃虽然是我的亲儿妇,可我只是个淑媛,贾后乃是她的正经母后,却不听与我见多少面,对其也没有深入了解。然而昨日,她却突然见了我,跟我说了一件婚嫁事,所以我今日特来寻馨博士。” “寻我?”芷馨心头一跳。 “馨博士不必惊慌。”谢玖笑道,“是这么回事。据我儿妇太子妃讲,朝中有一个世家,世卿世禄,其家嫡子生得风流倜傥,才思敏捷。太子妃的父亲王衍想要在宫中择一位公主与其相配。” “选一位公主啊。”芷馨这才松了一口气,“如今宫中大小事务全由贾后做主。选公主,该去跟贾后沟通,找我干嘛?” “当然不是找你做主,而是找你做个参谋。因为这位世家公子大有名士风度,虽说是高攀尚主,然而却不想十分随意,要寻一个才貌俱佳的公主为善。玉叶馆乃是宫中学府,犹如朝廷之太学,名声响绝于宫廷内外。这些年来公主们的学业修为全都是出自这里,而你馨博士作为最受尊敬的老夫子,对公主们是最了解不过,我不找你参谋找谁参谋?”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听到“老夫子”三个字,芷馨既觉得高兴,又觉得有点酸腐味,忍不住哈哈一笑:“还推荐什么,现就有一个合适的摆在面前!”说罢便睨着眼笑看永安长公主。 永安长公主娇眸一瞪:“你这女娘好可恶,且不念我在玉叶馆中每天助你教授,就是念及每天与你相伴之情,你可忍心将我送出宫?全没一点情意!” 芷馨没话说,只是笑而不语。 谢玖也边笑边道:“非是馨博士薄情,这也是为你着想。妹妹你如今已是长公主了,不比先帝在时,也该审时度势——贾后早就想打发你们出宫去呢。何况妹妹已然长成,正是待嫁的好时候。你虽是金枝玉叶,然也终究是女人,难道要一辈子待在宫中不成吗?” 永安长公主脸急得通红:“不妥不妥。本来我在宫中好好的,无比惬意,干嘛要出宫去。而且越是一辈子的大事越要慎重,不可轻率!” 芷馨见她这个样子,忙劝慰道:“长公主心焦个什么,我只是说个玩笑而已。只因淑媛说想求一个有才思的,一时才想到你。你若是不愿意,玉叶馆中自然不乏其人,又没说非要推荐你去嫁啊。” 永安长公主听了这话,才稍稍平复了情绪。 芷馨又对谢玖道:“淑媛既然让我参谋,我就要负点责任,总要知道对方的家世、年龄、相貌才行呢。” 谢玖道:“这话没错。宫中婚嫁虽然都是贾后做主,然而我们既然受了人家的托付,总要推荐一个合适一些的为好。说起这家公子,你们可能也有耳闻,就是汝阴施家,现任秘书丞的施得。” 施得! 施家公子! 芷馨与永安长公主双双诧异。尤其是永安长公主,脸色陡然呆愣住了,心内早已如同小鹿乱撞一般,砰砰地跳个不住。 不同于心绪乱作一团的永安长公主,芷馨却一时间豁朗了很多,如同卸下了千斤枷锁。因为其两次入宫,都是与施家向自己求亲脱不开干系的。石老夫人对于此门亲事十分心重,虽然自己目前身在宫中,可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会被遣送回府,那个时候极可能会婚约重提,如何是好?如今施家却要行聘公主了,岂不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她斜眸看着永安长公主,抚掌笑道:“若是别家犹不可知,若是施家,则非永安长公主莫属了。” 谢玖不明所以,诧异道:“馨博士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施家要尚主就非是永安妹妹莫属了?” “因为施家公子比玉,正是长公主仰慕已久的对象,不但仰慕,而且还非常有缘呢。” 这话更令谢玖莫名其妙:“永安妹妹身居宫墙之内,施家公子即便有高名,也不过是徒自遐想,凭空崇拜而已,怎么还讲到有缘呢?” 永安长公主此时感觉极端不自在,红了脸道:“皇嫂别听她凭空捏造,我跟施家子之间连话都没说过,哪里有什么缘分!” 芷馨啧啧舌,笑道:“我说的话有根有据,怎敢凭空捏造——长公主忘了某岁上巳节上的曲水流觞了吗?施家公子的酒觞恰巧就停在长公主的面前。” 谢玖听罢站立起来:“你们竟然私自出宫过?而且还与外面的男子玩什么曲水流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芷馨见谢玖惊诧不已,忙解释道:“淑媛不知就里,莫要惊怪。那次实属特殊。我们虽然与施家公子等人玩过曲水流觞,却是在步障之内,且期间全都是珍馐令姜小默往来沟通,全程并未与外人接触分毫,淑媛放心。” 谢玖听罢,放下心来,复又坐下,笑看永安长公主道:“曲水流觞上果然有那种巧合,那还真是有点缘分呢。” “不过是一个游戏而已,当什么真?我与施家公子之间可是半点关系也扯不上的,更没什么缘分。”永安长公主这话说的,连自己都觉得违心。 芷馨深知永安长公主心内的想法,嘴上不肯承认,心内早就欢喜忐忑得不得了。于是就来个欲擒故纵:“长公主不必这么紧张解释,又没说非要把你跟施家子相配。你不愿意,我可以另外推荐别人嘛,难道我的玉叶馆内还愁找不出几个有学识的公主来吗?好吧,好吧。你既然不愿意,那我就推荐长公主的姊妹如何?” 永安长公主听说要推荐自己的姊妹,忙否定道:“我只有两个妹妹未嫁,却都是五短身材,与施家公子的翩翩风度格格不入,怎可相配?” “相貌好的也容易。长公主一辈中没有合适的,还可以从公主一辈中选,二公主已成年,我看就不错。” “更不行,我二皇姪女长得虽然还可以,但是在诗书上差得远,更不符合。” 芷馨又说了两个,均被永安长公主以各种理由给否定了,不由笑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岂不还是永安长公主你最般配!” 谢玖听了两个人的说话,忍笑道:“这叫什么话!照你们这么说来,这么多的金枝玉叶竟找不出一个配得上施家子的?施家不过是一个乡侯爵而已,又不是什么郡县公侯,能有尚主的资格就不错了,只要公主们不嫌弃,哪里轮得着他施家挑拣!况且此话只是我们私下里的闲谈,最终选择还是要贾后做决定不是吗?”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七章 犊车纵情(1) “公子,你可要早点回来。”阿妙看着比玉,不无担心地说道。之前,她几次试图阻止比玉服用五石散,都没有成功。 比玉披着一件宽大的薄绢长衫,露着腹胸,只在腰间扎一条玉带,手持麈尾,带着两名仆人走出门去。 阿妙知道比玉的苦闷,对抗不了父亲,只能以这种方式做抗争。 儿子的婚姻问题一直是施惠夫妇的烦心事。像比玉一般年龄的公子们,孩子都好几岁了,可自家儿子还一直没有动静。不是他们夫妇不上心,本来提亲的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名门闺秀,奈何儿子全没一点兴趣,就是不同意。他们也知道儿子的心思,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死活一门心思地惦记着石家的女儿。为此,自家也曾两次请媒人诚心诚意地向石家求亲,却都没有得到应允。 两次求亲,石家女儿两次进宫。这令施惠十分郁闷:要说是石家有意为之,不愿与自家结亲而想另结高枝吧,却又没听说他女儿许给了哪一家;然而,即便石家非有意为之,自家两次提亲,而对方两次进宫,好像也没什么面子。我儿与石家女儿同龄,可是我儿即便再耽误,照样能找到年轻貌美的闺秀;石家女儿要是再等几年,恐怕终身大事就耽搁了,就等着人老珠黄。不管怎么说,石家的女儿既然进宫去了,一时半时的就出不来。石家愿意怎样就怎样吧,自家这边是不能再等了,不管儿子同不同意,婚姻的事必须给他定下来。 这是施惠前些时的想法,自从有了尚主的贪念之后,更是一门心思地促成,完全无视比玉的意见。 对于能娶到一个公主为妻,比玉是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知道父亲已经下了决心,无可挽回。不管是韩芷馨还是石芷馨亦或是甄芷馨,总之是无缘的了。心灰意冷之下,只以五石散解忧,也不再隐瞒父亲。相比以前偶尔的小剂量的服用不同,如今,只要是在秘书阁上值回来,基本是每日服用,且剂量增加,服完之后就出去行散,到清谈场合与人辩谈不倦。 时值多雨的季节,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起天来。阿妙、阿妍终究放心不下,通知阿壮,赶犊车前去寻找。幸而在比玉出门时,有人看见了大致的方位,往南去的。阿妙三人就驱车向南而去。 比玉昨日与荀宝、夏侯门等人在一处场地辩谈“有”、“无”的观点,后来连摩揭陀国高僧迦摩笃也参与进来。这令比玉兴致大增,十分投入,辩谈直到很晚,还意犹未尽,约好今日再来相聚。谁知今日不巧,荀宝在廷尉有一件要紧讼案,夏侯门在尚书台也有公事缠身,又恰逢洛阳城内的一处佛寺建成,迦摩笃被请去作观摩嘉宾,几个主要玄友都没有空,余下的虽还有五六人,可是比玉嫌他们水平太低,不想与他们对谈。铆足了精力而来,却无处发泄,比玉非常的扫兴。此刻他的身体在五石散的作用下,燥热难耐,兴奋劲十足,不想即刻回家去。两名仆人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劝他回去,只在数丈之外远远地跟着。 天空飘来大片大片的层层叠叠的白云,地面却没有风。比玉摇着麈尾,跻着鞋,一边走,一边仰望着天上的白云,一会儿像层层山峦,一会儿又像只只白羊,忽而合在一处,仿佛又像一只巨鸟。想起《庄子·逍遥游》中所说: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身为玄学痴迷者,庄子乃是比玉十分崇拜的人物,不但有能言善辩的口才,还有玄妙深奥的思想。其言论如万仞高山,高不可仰;如万丈深渊,深不可探。 这只巨鸟在比玉的眼里,羽翼渐丰,喙爪兼备,唯一缺少的就是头顶上的那撮乍起的翎毛。大鹏应该有那撮翎毛才算威武,大鹏怎能没有那撮翎毛呢?巨鸟遮天蔽日,俯瞰着大地,俯瞰着他。比玉非但没有一丝惧意,反而在刹那之间,觉得自己身体逐渐轻盈起来,变成一朵轻云,慢慢地腾空而起,飞上云霄,飞上大鹏的头顶变成了那撮威武的翎毛。他跟随着,不,是驾驭着这只巨鸟向南冥飞去,临空乘风,飞过高山大河,振翅之间就是数千里之遥。 当然,这都是服用五石散带来的幻觉和崇拜庄子双重作用的结果。比玉正在空中徜徉之际,迎面一股飓风袭来,吹得这只大鹏毛羽纷落,他感到不胜之寒冷,甚至摇摇欲坠。 “公子在这里。” 这极其熟悉亲切的声音,一下就把比玉从云中拽回到地面,重新拥有了安全感。他定了定神,看见了阿妙、阿妍和阿壮三人。 先前跟来的两名仆人不敢违拗比玉,阿妙和阿妍却不同。在生活中,比玉离不开她们。她们敢驳比玉的意,比玉也愿意听从。 不过他还神思未定,抬头仰望着天空,口中喃喃着:“大鹏......被风吹散了。” “大鹏?”大家忙抬头,顺着比玉的目光在天空寻找着,也想看一看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现实中从未见过的大鸟。 只有阿妙知道这多半是比玉半疯的话。这里是洛阳城,又不是人迹罕至的荒野,怎么会有什么大鹏? “既然知道起风了,还不快回去,非要等到雨来!” 两名侍婢不由分说,扶着比玉上了犊车。阿壮驾起车,原路返回。 比玉匆匆上车,五石散的余力还没有发散殆尽。车内本就不如外面通风,被两名美婢夹持在中间,更加燥热难耐。 比玉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衣带,把长衫脱了。阿妙和阿妍知他热,便将车内的帘幔统统揭起,以增加通风。谁知比玉把长衫脱了还不算,进而又脱了贴身中衣,赤条条光在车内。 此举令阿妙和阿妍目瞪口呆,一边忙不迭地将揭起的车帘放下来一半,一边红着脸道:“公子,在大街上,你怎么能这样?” 比玉见了两位美婢娇羞的神色,体内燥热愈加强盛,下面玉茎勃然而起,硬邦邦地挺立着。 两名美婢简直不忍直视,惊羞不已。谁知这仅仅是个开始,比玉并非只是单单裸露形体这么简单。 阿妙有心将车帘全放下却担心公子会热;而就这么敞着又实在太不雅。正在不知所措,早被比玉将其短襦扯去,露出雪白臂膀来。她大惊之下,赶忙伸手去遮挡之际,下面却被比玉将绿裙撩起。阿妙此刻已然明白了比玉要干什么。公子是糊涂的,她可不能也跟着做糊涂事啊。怎奈车内狭小,根本躲闪不开。若是拼了力,也不是不能抵抗,只是那样,除了会引起路人的侧目之外别无意义。她此刻要做的,只是将车帘尽量放下,将车外的世界隔离开。让比玉尽情发泄。 比玉顺利地将阿妙的小衣扯下。阿妙的肌肤白皙,白胸、白腿、白屁股,比玉平日最爱。阿妙脸朝下趴在车舆内,任凭比玉做为。 在五石散的作用之下,比玉的劲力大增,光对付阿妙当然不能够尽兴。与皮肤白皙的阿妙一样,面容更加俏丽的阿妍也深受比玉的喜爱。相比持重一些的阿妙,阿妍更加纵容比玉,讨比玉的欢心。面对比玉的要求,根本不去想拒绝,反而搂过比玉的脖颈顺势躺了下去。 奈何犊车之内空间有限,三个人挤着坐一坐还可以,若是有什么运动,就显得太局促了。无奈之下,两名美婢只得轮流着把半个身子探到外面去。 阿壮在前面赶着车,听见车内有些异常动静,不放心,便问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连问了两声,比玉都没有应。阿妙唯恐阿壮将车停下来,更加的难堪,就在喘息中回应道:“没事,公子只是热得难受,快赶你的车回府要紧。” 有了阿妙的回应,阿壮虽然知道三人是安全的,可还是觉得有些异样。他回头一望,恰逢阿妍将头伸出车外,顺着车帘的缝隙窥视,阿妙正被比玉压在身下。阿壮本是最中意于阿妙的。他来施府的目的就是为了阿妙,奈何阿妙对他非但没有半分情义,甚至一点点好感都没有,这令他十分失望。 虽然渐渐地打消了对阿妙的幻想,可是今天这现实的一幕就发生在眼前,却令他十分难受。阿壮明知道阿妙早就被比玉收用过了,但是自己没有亲见过,没有亲见就完全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而如今却在自己眼前...... 这股无名之火全都加在了鞭策之上,狠狠地抽打着牛背。犊车本身相对是平稳缓慢的,但在鞭笞之下,牛疾走起来,车轮滚滚,犊车也跟着有了些颠簸。谁知这种颠簸更让比玉感觉到了美妙,愈加兴奋,几番来去,将五石散的药力全部发散完毕。他浑身被汗水湿透,瘫软在车内。 幸好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回到了府中。阿妙和阿妍整理好各自的衣裙,唯恐比玉受了风,先命人取来了一件袍子为其穿上,才将他扶持着回了房。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八章 犊车纵情(2) 这边借五石散消极麻醉,那边却有人积极向往。永安长公主自从听说施家欲要尚主的消息,激动得不得了,连日来日不思食,夜不成寐,只盼着贾后能将此姻缘指给自己。她白天依旧到玉叶馆中,却心不在焉,常常莫名其妙地脸红心跳。一向不怎么注重仪表的她居然用心开始妆扮自己。 女人最懂女人的心事,这些变化当然瞒不过芷馨。永安长公主早就没有了母亲,在宫中没有亲人,虽然有不少同父异母的姊妹,可是全都各成一派,不可交心,甚至彼此为敌。关于成长中的头等大事,除了芷馨,没人给予她诚恳适当的交流。 芷馨唯恐她过度用心,对身体不利,就想去开导她。本以为她一定是对镜理妆或是凭空发呆,谁知进门之后,却见她抱着一本书在看,这令芷馨十分欣慰,以为她终于能够沉下心来了。 “这么用功,学《诗》还不够,又在研究什么呢?《论语》还是《礼记》?” 突然的一句话却把永安长公主吓了一跳,忙把书藏在了身后。 然而却让眼尖的芷馨发现了,乃是一本《女训》。不禁掩口笑道:“女大不中留,果然不错。这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呢,长公主就急着做贤妻良母了!” 永安长公主立刻红了脸:“哪有啊,就是没读过,好奇读一下而已。” 芷馨见其紧张慌乱的样子,笑道:“《女训》乃是贾充前夫人李氏所作,就是专给女人读的。何必遮掩呢?” “嘻嘻嘻。”永安长公主听了这话,才知道芷馨不是打趣她的,方将书拿到面前来,“听闻此书在外面广泛流行,所以我也想读一读。” “此书是教育女子节烈慈孝,不淫不妒的,百姓之家,尤其是豪门世家,特别重视于此,都希望把女儿培养成贤良淑德的品格。因为这样的女儿出嫁后不但会给母家增加颜面,更重要的是会令夫家高看自己一眼,免得受到歧视。不过呢......” “不过什么,有基于此,我看此书不是很应该很应该的吗?” “此书对女人的确有好处。不过对于你好像没什么必要。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天下父母都是唯恐自己的女儿在夫家会受气,可从没听说过皇家的公主会受夫家气的。哪个公主在夫家都是盛气凌人的,只要不给夫家气受,夫家就谢天谢地了。” 芷馨当然知道学习《女训》可以促使女人向善。她之所以对永安长公主这么说,是想规劝她不必过于执着做一个前妻良母的意思。谁知永安长公主听罢,顿了顿,一本正经地道:“我不管别的姊妹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以公主的身份凌驾于夫家之上的。一个女人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不管她是公主、闺秀、市井卑女还是村姑。若是以尊卑相论,居高自大,何如不出宫?皇女虽然尊贵,却没有快乐。出宫之后,就是想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若是能够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知冷知暖又知心,此生足矣。” 芷馨比永安长公主的年龄稍长几岁,两个人的关系亦师生、亦朋友、亦姊妹。一直被当做师长、姊姊的芷馨,反被自己的弟子、妹妹的这番话给震撼到了。她想不到昔日还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怎么突然之间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明理多情的女人了。枉自痴长了人家几岁,与之相比,自己惭愧得很。想起自己与晏哥来,当初怎么那么傻,明明是自己认定了终身、爱慕了十六年的人,被自己一步棋错,生生地分离了。她又想起前日谢淑媛所说的“过时之花”的话。不禁在心内暗自感慨:是啊,一个女人一生能有多少青春可供等待?本来可以将自己最美的年华献给晏哥的,谁知道...... 可是我们真的就这样活生生地分别下去?就该命中注定相忘于千里之外吗? 之死矢靡它。至死也不会甘心! 可惜自己不是一个男子,逃不出这重重高墙。可恨这重重的高墙,石府的高墙、宫中的高墙,将自己与外界截然隔离,没有一点纰漏;可恨自己的圈子,石家的圈子、玉叶馆的圈子,谈天论诗的大有人在,真心能帮助自己的却无一人。 芷馨本是来开导永安长公主的,没想到自己却抑郁了。黯然辞别了永安长公主,回到自己的房内,独自坐在榻上出神发愣。她原本有两个贴身的婢女,春兰和芍药。芍药却在前些日子刚刚被石老夫人给配了出去,配给了石崇的一个得力下人。如今她身边只剩下春兰一人。 春兰觉察出芷馨今日有些不对,只是不好贸然询问,刚想去烧茶,忽见芍药满面春风的从外面进来,就笑着打趣道:“有了男人就是跟我们在一起时不一样!老夫人给你配了个好夫婿,你就欢喜得合不拢嘴了。” 芍药听罢笑怼道:“休要说我,我们两个虽然跟女郎相处甚厚,不忍分离,然而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女人终究是要找人家的。老夫人也在为你择人,你离嫁人还会远吗?” 这不禁更增添了芷馨的悲凉: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都要飞走了。曾经多么的亲如姊妹,女人终究只有嫁人是归宿吗? 春兰并未分辩说自己不想嫁人之类的话,只是红着脸道:“难得你还有点良心,不忘回来看看我们。你等着,我去烧好茶喝。”说罢就提着壶出去了。 芷馨让芍药坐下来,问了些家里的话。 “家里还好吗?老夫人怎么样?” 芍药道:“家里一切都好。老夫人也很康健。” “君侯呢?” “君侯他基本不怎么回府,每日只在金谷园中,与绿珠相伴。在外场上,结交潘岳等人,专门巴结贾谧。这些人不但在朝廷里互为盟友,在私下里还成立诗社,闲暇的时候经常在金谷园中雅集做诗,号称金谷二十四友。” 金谷二十四友其实就是以贾谧为中心的一个政治联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对于石崇的所作所为,芷馨向来不去过问,一则不关心,二则无能为力。只要是老夫人安好,她就放心了。 “那你呢,你怎么样?你丈夫在府里当什么差?” “我嘛,还好吧。我丈夫本来一直在君侯身边的,如今却要被派到荆州去。” “去荆州?那你们夫妻岂不是刚刚新婚就要小别了?” 芍药腼腆一笑:“他此去荆州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期的。君侯在做荆州刺史时,在那里置了产业,要派我丈夫去照管。我呢,也要跟他一起去。我今天来,就是向博士辞行的。” “哦......”芷馨惊异了一下,“去荆州......有多少路程?” “具体多少路程我也不太清楚,大概二千多里吧。” “这么远的路,你从未出过远门,不比那些男人,可要提前做好准备,小心劳顿着。” “多谢博士费心,我们已经筹划好了,尽量走水路。实在不行,宁可远一些,从汝水绕一下。” 汝水?芷馨不平静起来。那是一条对于自己来说无比亲切又无比憎恨的河水,既有灌溉养育之恩,又有汹涌吞噬之恨;既有甜蜜愉悦之情,又有变故劫难之灾。但是只要一提到汝水这两个字,她总是充满着期盼,因为这条河的那一头连着她的家乡,日夜魂牵梦萦的家乡。 然而这个家乡——父亲没了,弟弟没了,母亲没了,唯一存在的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晏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我们当年分别之时说的誓言,就在汝河边,一对青涩的少男少女,羞羞的,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们说好的不要弄丢彼此。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晏哥他还是当初的那个晏哥吗?自己失踪这么多年,从落水被救上来之后就来到了洛阳,家乡的人谁也不知道我还活着,肯定以为我跟弟弟一起被淹死了。 那么,正直风华的晏哥他还在等我吗?——他英俊挺拔,才德并重,在若干年前就成名于乡里,受到诸多少女的仰慕,如今......虽然不情愿,但是芷馨的脑海中依然情不自禁地闪现出一幕幕晏哥与某一位已成为他妻子的乡闾女子卿卿我我的场景:夫妻两个在田间地头辛勤地劳作,汗水大颗滴下,两人互相用手帕为对方揩着汗,嘴角扬着笑,却丝毫不觉得苦和累;草堂内,食案旁,女子将唯一的一只鸡蛋递给了瘫痪在床的舒博士,晏哥则用无比欣慰的眼神侧目着她;月光下,晏哥手捧一卷书声声朗读,女子手持针线在一旁缝缝补补,恬淡而静好;晏哥像往常一样从外面推门回来,一双可爱的儿女双双向他怀里扑去...... 这是芷馨想象的、在人世间无比温馨、在她心中却是无比恐怖的场景。她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一十九章 机遇难得(1) 绝不能甘心! 芷馨突然打定了一个主意:不能就这么认命了。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试一试。而如今机会来了。哪怕自己不能逃离这里,至少能够探听一下晏哥的消息也好啊。 这么多年来,她何尝不想逃出这牢笼,回到晏哥身边!只是全无办法。芷馨进了石府之后,石老夫人就下令禁止提及芷馨以前的身世,抹去以前所有的影子,把芷馨当做自己家一夜之间长大的女儿一样。芷馨不光没有丝毫与外界沟通的可能,甚至想从外面得到什么消息也不能够。即便现在进了宫,也是如此,石老夫人之所以把春兰和芍药带进宫来,就是想看住芷馨的意思。其实在后宫之中,处事更需小心,芷馨在玉叶馆,除了诗书之外,诸事不问。她只知后宫的事情,对于前面朝堂发生的事知之甚少。舒晏虽然在朝中为官多年,然而只是众多不入流的小官中的一个,在权贵如云的洛阳城根本算不得什么,所以她全不知晓。 芷馨想让芍药帮自己去舒家庄探听舒晏的消息,但这是个很冒险的想法,尤其是对于芍药而言,若是被老夫人知道了,后果不可想象。她不知道这个跟随自己多年亲如姊妹的侍婢肯不肯帮忙,然而这是许多年来自己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机不可失啊! “芍药,我想求你一件事。” 芍药吓得连忙站起来:“博士怎么这么说,我即便配了出去,我们夫妻也永远都是石家的奴仆。石家永远是我的主人,你对于我只消吩咐,何来‘求’字?” “你们夫妻此去荆州,就从汝河绕一下吧,帮我到汝阴走一趟。” “汝阴?那不是你的家乡吗?”芍药立刻紧张起来。 “是,我的家乡。”芷馨很镇定。 “博士......”芍药吞吞吐吐地,显出为难的表情,“老夫人说过,在任何时候都不许提博士以前的身世,何况博士已经进石府这么多年了,老夫人待你如亲生,俨然就是石家所养的女儿一样,你还何必想着家乡,想着回去呢?” 芍药的拒绝早在芷馨的意料之中。她知道如果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芍药肯定是不敢答应的,况且晏哥那边的情况具体什么样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万一晏哥如自己所胡思乱想的那样,已经成婚生子,就不能再打扰他的生活了,所以不能冒然地直接让晏哥来找自己,必须要委婉一些,先探听探听确切消息,一步一步地来才行。 看着芍药为难的样子,芷馨恬淡一笑道:“谁说我要回去了?我只是想探听一下我的亲人的消息而已。我的确在石府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但是我更在家乡生活了十五六年啊。虽说清贫些,然而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充满着快乐,即便是现在,脑中出现的依然都是我儿时的记忆。尤其是我的亲人们,对他们总有一股割舍不掉的亲情。人啊,无论走到什么地步,总不能忘本不是吗?”m. 没想到这一番话居然打动了芍药。她也是贫家之女,因为愁吃愁喝,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给石家为婢。吃喝是不愁了,然而小小年纪就为人奴婢,看人脸色,受人打骂,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她不知道该不该恨父母,却没有一刻不惦记着他们。就在前些日子,还托人将自己即将婚配的消息告诉了父母,并偷偷捎去很多东西。人非禽兽,谁能忘了亲情呢。 “可是——”芍药突然想起来道,“你已经没有亲人了啊?” “我是没有父母弟弟了,可是我还有别的亲人啊。” 的确,芷馨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是家破人亡,人去屋空了。她并不知道弟弟若馨还活着。在她的认知中,当初翻船的时候,自己被石家救了,而弟弟若馨被打捞多次也没有打捞上来,已经淹死了。她不知道这是石家对她撒的谎言。后来,为了让她更加死心,石家又进而编造说她的母亲疯病发作,趁人不备,自己去找她的父亲,已经失踪许久了。这就是为什么芷馨这么多年来只是牵挂舒晏而不思念自家的原因。 “你还有什么亲人?” “我还有一个曾经做过太学博士的外祖父和一个表兄。” “太学博士?你还有这么一个有大学问的外祖父呢?怎么没听你说过?”芍药惊讶道。 芷馨的母亲刘氏出身一个普通百姓之家,哪里会有一个做太学博士的外祖父?她所说的外祖父和表兄当然指的是舒博士和舒晏。但是跟舒家的关系不能明说,只好认做外祖父家吧。“我当然没有说过,老夫人不允许谈及我的家世,你忘了吗?” “哦,怨不得女郎你有这般才学呢。”芍药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他们?是不是?” “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多年未见,很想念他们,想知道他们的音信而已。你不知道,我家与我外祖父家相隔不远,我儿时经常到他家玩,就像是他家的亲孙女一样,与他家感情非常亲密。只是好景不长,我的舅父舅母突然因故离世,我外祖父就领着他唯一的孙子、也就是我的表兄生活。” 芍药抿着嘴,依旧显得很为难。 “去汝阴绕道的盘缠我双倍给你。” “不是钱的事。博士,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与我们夫妻同行的还有府里的其他人。我怕走露了风声,老夫人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你不用担心。”芷馨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也替你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你到了汝阴,不要跟人说是我托的你,只说是洛阳城中有一个老博士,与汝阴的一位舒博士是世交,托你顺路去打听打听他的消息。” 芍药点点头:“若是这样的话还可行。具体我要怎样做呢?” 见芍药终于答应了,芷馨喜道:“在汝河边上,有一个叫舒家庄的渡口,那里就是我的家乡。你从那里下船,就打听舒博士,无人不知的。只是我的外祖父年纪大了,我不知道他还健在不健在。” “若是不健在,就没事了呗。” “不管外祖父在不在了,我想知道他家里的所有情况,尤其是我的表兄现在是孑然一人还是已经成家。”芷馨当然不知道舒博士已死,她关心舒博士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想知道舒晏的消息。如果老天有眼,晏哥还没有成亲,她就想尽一切办法做下一步的打算;若是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已经成亲,那就......她不愿照这个思路想下去。 “这当然不消嘱咐,我既然绕那么一个大圈子去了,当然要打听详细一些了。只是我们夫妻此次奉命去荆州,短期内不会回来,少则半载,多则两年也说不定,打听完了消息,可怎么通知你呢?” “若是我的表兄已经成家,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我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你只要捎封书信告诉我就行;若是他还没有成家的话......你也捎封书信给我,顺便让他择个时间来洛阳一趟。我想跟他见上一面。” “让他来洛阳?那怎么得了?女郎你想干什么?”芍药瞪大了眼睛,“若仅仅是替女郎打听一下消息还无可厚非,但如果把女郎的家人领到洛阳来,那事情可就大了。” “我......”芷馨欲言又止,突然扑通一下给芍药跪了下去。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芍药这一走,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即便会回来,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主跪奴,这还了得?芍药被吓得手足无措,没办法也给芷馨跪了下去:“博士,你可折杀我了!” 两个人刚这么尴尬地跪下去,春兰烧好茶回来,恰好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掀帘进来道:“芍药,你就帮帮博士吧。” 春兰比芍药精细一些,她早就知道芷馨是个有故事的人。虽然言语间并不曾有过透露,然而从日常的一些小事中就可以察觉出来。比如在举行及笄之礼的时候,老夫人为其准备了好几套崭新的采衣,可芷馨却不要,执意要穿一件旧的不合身的绿缎裙,这件绿缎裙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经常性的在某些时候,尤其是上巳节、中秋节等节日里,莫名其妙地发呆出神,与一般的思乡之态大不相同;睡梦中多次喊出好似“晏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榖则异室,死则同穴”之类模模糊糊、莫名其妙的话;在元正大会上作了一首惊艳世人的《诗经》集句《如之何勿思》,其感人肺腑的情感流露,一个感情空白的人是绝难写出的;还有关于她的终身大事。本朝的女儿,很少有超过十七岁才嫁人的,而博士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无数的提亲者,不管是官宦还是巨富,不管是鼎鼎名士还是翩翩美男,一概拒绝,这是为什么?哪个女人会如此傻,生生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大龄剩女?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章 机遇难得(2) 虽然芷馨把所有往事都深藏于心,可总有点点滴滴表现出来。春兰作为贴身侍婢,焉能看不出?不过,自己仅仅是一个侍婢,又有何能力相帮?只能理解她的苦,却不能解决她的难。如今机会来了,博士看起来是要打算放手一搏,自己焉能不帮一把? 当下春兰把芷馨搀扶起来,又拉起芍药到一边,软语笑道:“芍药,你我二人跟随博士多少年了,博士对我们怎样?” “那还用说,博士对我们无比宽厚,如同姊妹一般。”芍药道。 春兰点点头:“这就对了嘛。一个主人视下人如姊妹,这就是莫大的恩惠。博士既然对我们有如此厚恩,我们无处图报,只有此一事相求,你怎么还不帮呢?” 芍药忙解释道:“不是我不帮。若是别的事,当牛做马都可以,可是此事真的非同小可啊!” “偏偏此事才用的到你啊。你想想看,女郎她不管是在石家还是后宫之中,认识的人也不少了,为什么偏偏要你帮忙,不就是因为信不过别人吗?若不是遇到了不得已的苦衷,她一个堂堂侯门闺秀、后宫博士怎能给你一个下人下跪?” 芍药却突然有点委屈:“你这么说,好像我太薄情寡义了似的。我已经答应帮博士了,只是我不知道她的目的。” “既然想帮她,又何必知道她的目的?博士来石府这么多年了,在别人看来风光无限,只有你我知道她是有苦衷的。博士不说,我们也不必问。这也是为你好,你知道的越多,将来万一坏了事,你的罪责就越大;反之,你若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可以宽恕你个不知者不怪呢。我这么劝你,你或许认为此事与我无关,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想好了,你捎书信回来的时候,不要以女郎的名义,只说是捎给我的,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把我也牵扯进来,大家一同担这个干系,也不枉我跟了博士一场。” 话说到这里,芍药大受感动,鼻子一酸,甚至有点愧疚难为情,早把担忧甩到一边去了,重新给芷馨行了大礼。芷馨给她拿了两颗玉珠作为路费,三个人绸缪了一番,惜惜而别。 除掉了邱守泰等一干贪官,汝阴果然政治清明了许多。新上任的汝阴太守本就相对清廉,再加上邱守泰的前车之鉴,知道朝中有两位汝阴籍的仕人,十分了得,哪里还敢作祟?一切政事全都公正清明,无冤假错案,更无贪污舞弊。 把邱守泰等人抄家罚没之后,朝廷特准,不入国库,用这些贪污的钱把亏欠的所有庠学助教的薪俸全都补发齐了,还有剩余,就散给全郡范围的鳏寡孤独。 若馨小小年纪,义务做了这么多年的助教,无怨无悔,不改初衷,很受乡人敬重。再加上其幼时父亲因公意外亡故,殷勤照顾病母,为母守孝,美名已经传播开去。在此次查办邱守泰时,更是不畏强权,冒着风险带头作证,立了功劳。由此,于舒晏之后,夏亭长再行孝廉举荐,新任太守成全好事,若馨被举为本届汝阴孝廉,不日就将去汝阴郡里任职书佐,舒家庄庠学另行聘请一名助教。 新助教还没到,若馨还暂时代理。这天他正在授课《论语》,忽见门外进来一个女人,操着异乡的口音扣门问道:“这是舒博士家吗?” 舒家庄是个小地方,除了汝河中过路的客船之外,很少有外乡人到庄里来。这里的庠学更是与外界不相干,突然来了一个外乡女人,实在意外。若馨忙出门去,拱手道:“此处正是。请问这位姊姊哪里人氏,要找哪一位?” 芍药知道找对了地方,便把若馨打量一番,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温文儒雅,相貌清秀,跟芷馨很有几分相像。虽然年纪看起来略少几岁,不像是表兄,倒像是表弟,不过年龄这东西只可供参考,面嫩一点,面老一点都很正常,便料定就是博士所说的表兄无疑了。 “我自洛阳来,就是来找你们祖孙的。不知舒博士在家吗?” “他老人家已经亡故多年了。” 芍药听芷馨交代过,说舒博士年纪大了,不知还在不在世的话,所以她并不觉得意外,“哦,老博士果然已经亡故了,也罢,只要得遇公子就好。” 若馨看着此人的装束,周身绸衣,却是紧身窄袖,简单一点脂粉钗环,既不像普通百姓女子妆扮,又不像是侯门家之贵妇,因问道:“我与姊姊并不相识,不知姊姊找我有何贵干?” 芍药见若馨有些疑惑,就笑道:“公子不必生疑,你我当然素味平生,只因我家主人曾在太学中做过五经博士,与令祖父是故交,二十多载未曾相见,心里挂念。正巧今年府里有差事要到荆州去,就吩咐我前来汝阴探问探问。” 若馨听她来自洛阳,本以为她是晏哥派来的,又听她说太学博士的话,也很对景,舒家阿公确实是在洛阳做过太学博士的,便问道:“不知姊姊姓氏,是哪座府上的?” 芍药笑了笑:“既然舒老博士已经不在了,告诉你也无益,你只叫我芍药即可。” 若馨本来想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可对方并不说出是来自哪座府上,只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有点信不过,也就将自己的身份瞒下了。正寻思着要不要将这个陌生的女人请进室内煮茶接待,没想到对方先提出来道:“可否进堂内一观?” “草堂寒素,若不嫌弃,当然可以。” 芍药踏进房内,发现果然是家徒四壁,怨不得博士惦念呢。忽看见了那些个学童,惊诧道:“你家里怎么这么多孩童?” “此处改作了庠学,我乃是助教,这些都是我的学生。” “原来是这样。怨不得公子看起来这么的谈吐不凡呢。除了这些学生,公子有没有娶妻,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尚未娶妻,家里只我一个,没有其他人。” “那太好了,公子何不去洛阳,免得在此僻壤处吃苦?” 若馨见这个女人穿着挺体面,就是说话有点不着边际。“我在这里好好的,去洛阳干什么?” “投奔我主人啊,保证强似这里百倍。” “大丈夫贫贱不能移,我能自力更生,何须别人接济!” 芍药暗中道:这个人不但跟我家博士长得相像,脾气也一样的清高。“公子品性高洁,令人钦佩。不过,在我临来时,我家主人对我再三叮咛说,若是老博士已经逝去,务必请公子去洛阳走一趟,有一件紧要事要交代。” “什么紧要事?” “事关机密,主人并未告知我,只可与公子面谈。” 若馨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女人说的是真是假。可又一想道:管它是真是假,也不必光为此事跑一趟,反正举完孝廉之后就要去洛阳策试了。这女人本是来找晏哥的,我到了洛阳之后就跟晏哥说知,由他去处置吧。 “也罢,我答应你。” 芍药初时见若馨犹豫,有点担心,没想到竟然答应了,便欢喜道:“公子果然痛快,既然答应了,就得约定个日期地点,我好告知我家主人接待你。” “这可约定不了。姊姊若是告诉我是哪座府上,我就可以登门拜访,否则的话怎么约定?洛阳城那么大,全凭碰巧吗?” 芍药也想约定个具体地点,在石府?躲还来不及呢;在后宫吗?当然更不可能。“呃......地点先放一放,先确定一下日期吧。” “日期也不能约定。” “啊?日期地点都不能约定,那不等于白说吗?” 若馨知她着了急,忙道:“实不相瞒,本人已被举为本郡孝廉,不日就要到郡里任职。若是通过的话,就会到洛阳去策试,具体日期不能确定,少则数月,至多也不会超过一年。” 芍药听说若馨是孝廉,大为惊叹,这事要是告诉博士,博士肯定非常高兴。“原来是孝廉公,失敬失敬啊。既要到京师策试,必是到吏部,有了固定的地方就好办了,到时候就在众孝廉中寻你就是了。只是这个日期太长了些。” “这个没有办法,此乃朝廷大事,我自己不能做主。姊姊若是不同意,我也无能为力。” 芍药想了想,也就只得如此了。当下辞别了若馨,回去之后马上写了一封书信给春兰,由春兰转呈给了芷馨。 此事要是换作春兰去汝阴的话,也许就不会出错了。芍药本是个马虎人,处事不如春兰仔细,没深入打听明白,就把若馨错当做了舒晏回禀给了芷馨。 芷馨接到信看了,得知自己的心上人至今还是孤身一人,而且还被举为孝廉,不日就要来洛阳策试,喜出望外,简直不能再高兴。这一欢喜一激动,当即就哭了出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从此夜不成寐,天天打探孝廉策试的消息。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一章 北邙山下(1) 比玉跟着荀宝、舒晏一起查清了汝阴贪腐案,这令施惠非常欣慰,儿子总算做出了一件说得出口的实事。虽然都是舒晏在操劳,比玉并没有出多少力,可却在其父的夸耀下,俨然成了关键角色。为朝廷除掉了一个大硕鼠,还汝阴百姓一片晴天,这是个不小的功绩,值得在中正考评上大书一笔了。 然而这个欣慰只是施惠一个人的,比玉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些。自从上次有了犊车云雨之后,尝到了甜头,深感其中的快慰,便越发展纵情于此,每天想的都是乘什么车载着二位美婢出去街上,以寻求不同的刺激。 除了施惠的那辆双马安车之外,施家还有大小车驾很多,比玉个人专属的有三辆,一辆是犊车,另一辆是鹿车,还有一辆马车。碍于身份的限制,他不可能像其父那样拥有乘坐双马安车的资格,就只能在奢华方面来弥补。 先说犊车。在上次翻车出了事故之后,原先那辆犊车不屑去修,直接被废为锅底木,那头驾车的牛也更换了。本来家里面是预养着七八头牛以供备用的,然而挑来挑去,都不甚满意,新近又花了三倍的价格另外寻得一头。这牛真正堪称是千里挑一的,与先前那头相比,体型更加高大,更加健壮,一身油亮的黑毛,瞪圆了两只大黑眼睛,一对如小儿臂弯般大小的巨角向前竖着,四蹄宽大,走起路来自带一股气场,雄赳赳威风无比。比玉喜爱,愈发在牛的身上披起五色锦,把牛的双角挂了一对金玲,为了防止沾上泥土,四蹄还裹了丝绸,每次出行回来即行更换。 仿照衮服的玄色和红色搭配的理念,与这头黑色驾牛相搭配的是一辆赤色主体的犊车。车厢采用的是花梨木结构,座上一张熊皮,又有丝绵铺盖,陈设犹如软榻一般。车帘车幔分为冬夏两套,冬季的是厚锦缎材料,用于阻风保暖,夏季的是薄丝绢,可以遮阳通风。 其次说鹿车。此鹿车非是秘书台专属车驾的那个鹿车,而是由一只健壮的雄性梅花鹿驾驶的小车,拉风又吸睛。鹿跟牛马相比,体型和体力都要逊色很多,并不十分适于驾车,然而车辆并非都是需要蛮力驾驶的,鹿车亦有其应用的特殊场合。只是用于驾驶的一般都是经过驯化的马鹿,用梅花鹿驾车的,在当时中原来讲比玉是独一份。因为比玉不喜马鹿皮毛的那种没有纹饰、没有颜色、土里土气朴实无华的感觉。在他的眼里,马鹿就像一块没有染色的粗葛布,而梅花鹿就像是一块五彩锦缎,即便马鹿力量大于梅花鹿,他也不屑于用。 梅花鹿黄褐色的脊背,雪白的肚皮,又满布着漂亮的梅花状斑点,尤其是头上一对枝杈分明的鹿角,十分受看。比玉更是锦上添花,将这只梅花鹿的鹿角的每一个枝杈上面都挂上了一串银铃,走起路来犹似步摇一般闪耀,哗铃铃响个不住。 这辆鹿车的车身整体全都是用名贵的紫檀木打造,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虽然小巧,却相当结实,即便是与一般的犊车发生碰撞都不惧怕,车厢是半封闭性,上面一把大伞盖遮住车身,车厢四周有一圈滑动的车幔设计,必要时也可做全封闭处理。 三辆豪车中最大的要数马车了,追求的是一种宽敞大气的感觉。虽然不能越级乘坐安车,却可以最大限度地玩模仿。 此马车也是双马动力配置。两匹纯白的雄性白马,没有一丝杂色,雪亮雪亮的,在阳光下耀人双目。尤其是马头颈上那浓密的鬃毛,跑动起来甚是威风凛凛。膘肥体壮,胸肩、臀股条条块块的肌肉向外凸出着,脊背的高度几乎等高于成年男子,是真正的高头大马。两马同时发力,能长时间保持可怕的爆发力。马虽然雄壮,却被训练得极温顺。不过比玉也不敢十分靠近,只是喜爱那鬃毛,专门为这两匹马建起了单独的马厩,并配置了梳沐用具,由专人为马修理梳洗鬃毛。 强劲的动力,对应着宽大的车身。比玉为这两匹马打造了一个硕大的车厢,外形不敢与安车十分相似,却在前后加长,犹如一间小屋宇一般。车辕左右两扇车门,雕花小方格车窗,一围厚重的车舆,俱是香樟木打造。车帘为双层,从里面可以观赏外面的景色,外面的人却很难看清里面。车厢平铺的乃是一整张床榻,躺卧的话可以容纳三人;若是直坐,六七个人也不在话下。 这三辆豪车各有各的用途:犊车稳健舒适,用作日常城内访友聚会;鹿车小巧便捷,独特张扬,注重追求吸睛、回头率,实际用途在其次;马车宽大强劲,主要用作长途越野。 今天比玉选择了马车出行。并不是要去多远的地方,只是其父施惠要求他去北邙山下金谷园边的跑马场练习骑射,出了北城门不远就到。比玉之所以选择乘坐马车,因为上次在犊车上云雨有些窄狭,周旋不开,他想体验一下马车云雨的感觉。 施家在北城外有一片跑马场,在舒晏与小默的葡萄园抬眼就能望到。作为京师,历来都是高物价、高消费的地方。晋时,洛阳不仅纸贵,地价更贵,即便是豪门世家,要想拥有一片像样的跑马场也是不容易的。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比玉却从来不上心。虽然有父亲不时的督促,然而每次总是应应场而已,多年以来,别说射箭,就是骑马都骑不好。这却便宜了他的御夫阿壮。阿壮是匈奴人出身,游牧民族本应该是擅长骑射的,然而他出生的时候其部族已经向大晋归化,族人大多已经不再以游牧骑射为业,且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中原做奴隶,所以他压根就不会骑马射箭。比玉的不思进取恰好给了他天赐良机,反正每次也必须要在这里待上半天,不能早早回去,索性就全都由阿壮发挥。 施惠做了宗正卿之后,事务明显增多,加之年龄渐老,对于骑射方面逐渐地疏远了。但对子嗣却督促依旧,尤其是作为嫡长子的比玉。他眼看着比玉从府门前骑上了马,挎着弓,挂着箭,带领着随从出发,便放心地回去了。谁知比玉早安排阿壮偷偷地驾着马车,载着阿妙和阿妍于半路上等待,相逢之后,便弃了马,钻进车内。 “坐车多舒服,非要骑什么马,屁股硌得生疼。” 面对比玉的懒散懈怠,阿妙总是规劝:“丈夫不同于女人,公子又是世家,更不同于一般的丈夫,总是要做大事的,家主这样督促你,也是一片苦心啊。” “哼!我为什么要骑马!我为什么要射箭!有什么用?有什么必要?”比玉对阿妙的劝告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阿壮驾车出了城,还没到跑马场,比玉却往宽大的软榻上一躺,两臂顺势将阿妙和阿妍搂在怀里。 “公子,你这是干什么,马上就要习练骑马射箭了啊,你要保留体力。”阿妙急道。 比玉哪里肯听,依旧我行我素。 马车再怎么宽大,也宽不过他卧室,然而他却喜欢这种刺激——“哒哒”响的马蹄拉动车轮行走在大街上带来的轻微颠簸感,颠簸着车内软榻上赤裸着的美婢,美婢身上的自己,那种视觉、听觉、触觉的冲击。 阿妙对比玉的这种荒唐另类的行为深感羞愧和无语,然而总是不忍拒绝。在外人眼里比玉是个锦衣玉食、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想当然过的是无忧无虑、万事如意让人艳羡的日子,只有其身边人知道公子是缺少快乐的。 比玉的压抑来自多方面:面对自己感情的无能为力;反感父亲处处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格格不入于父亲在官场上的卑鄙钻营;令人生厌的尔虞我诈的朝权争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来一场的不确定会不会波及到自家的血腥政变;甚至是偶尔难以自拔于老、庄、易深奥的玄理,都成为夺走他快乐的元凶。 既然在家里面压抑,就在路上释放吧。 这辆独家定制的马车,俨然就是一间移动的卧室,比玉与两名美婢或站或坐,或仰或卧,颠鸾倒凤,曲尽绸缪,总之任其所为,不可详述。 阿壮把车赶到了跑马场,只象征性地向车内喊了一句,“跑马场到了,请公子下车,练习骑射。”他知道比玉不肯去射箭,也知道比玉与阿妙、阿妍在车内做不可描述之事,如今他也习惯了,也不去掀车帘打搅,径自拿起这套弓与箭,骑上马,自去练习。 虽然阿妙的不理不睬已经令他死了心,然而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阿妙与比玉交欢的那个场面,由此心内生出一股悲哀和懊恼。不知是出于嫉妒,也不知是出于怨恨,总之他将这股无名之火发泄到箭与箭靶上,越是悲愤就越是用力,就越是发奋。他本是匈奴人,自带一股射猎的天性,再加上这般刻苦,令他进步非常快,无论是骑马还是射箭,甚至是纵马骑射,都能运用自如。 这片跑马场紧邻北邙山下,周围全都是成片的茂密树林,林中有各种成群的野生动物,皇家也把这里作为天然的游猎场。汉末以来常年的军阀混战,洛阳作为兵家必争之地,遭到多次战争的洗劫,曾经十室九空,导致洛阳一带豺狼獐鹿等野生动物成群地出没。如今天下太平,洛阳作为京师,人口急剧发展起来,野生动物又被压缩回山林去了。 阿壮今天已经来回练了三四十次,正在少歇,忽见树林内急急窜出一只麋鹿,原来是被后面一只花豹紧追不舍。慌乱之间,麋鹿跑出了树林,却发现没有了树木的遮蔽,更加的危险,然而回又回不去,只得慌不择路地向东跑去。反倒是花豹,看见了阿壮等人,悄悄退回密林去了。阿壮正在兴头,一下就冒出两个野味,他当然不肯放过,也便骑马向东追去,一边追一边挽弓搭箭,可是麋鹿跑得飞快,又处处都是林木,他几次瞄准,都未能射中。转过一道土坎,那麋鹿窜入一道篱笆之内。 篱笆墙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草,阿壮追至近前,看不清里面,只听见里面有人说道:“舒大哥,快射了它。这篱笆墙拦不住它,一窜就能窜出去。” “算了吧。看它的肚子,是一只怀着崽的母鹿,平白无故的,射死它何必呢?”另一个人说道。 “好畜生,它坏了我的葡萄园,不给它点教训怎么行。一回生二回熟,若这次放了它,唯恐它日后常来。你不射,我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二章 北邙山下(2) 阿壮闻听里面的人要将自己发现的猎物捕获,着了急。他知道自己的主子在洛阳有势力,平时从不把谁放在眼里,这次也一样。根本不管这是谁家的园子,直接纵马将篱笆踏破一道缺口,就闯了进去,大喊道:“此鹿是我的猎物,谁也不许动手!” 这是一所长条形的园子,四周全用篱笆墙圈起来,园子的一头有一小片葡萄藤,葡萄藤下站着一人,自己的猎物已经倒在地上。园子的另一头,也有一人在骑马挽弓。阿壮还未及细看,就听见惊雷般的一声吼:“好畜生,好短命贼,竟敢破坏了我的葡萄园!” 阿壮和他的马被这声喊惊在原地,不过片刻他又迅速镇定下来——自己是堂堂施家有身份的御夫,若是被一介农夫给吓到了,岂不可笑?坏你一个篱笆算什么?别看你现在咋咋呼呼,我说出我主人来,你还敢有什么话说不成吗?他下了马理直气壮地走过去,瞪着那个凶自己的人,想直接带走猎物。谁知细看之下,却把他吓了一跳,“你可是......珍馐令?” 小默也认出了这个可恶的人是施比玉的御夫,对他怒目而视。 “呃......珍馐令,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这个打扮?”别看阿壮在普通人面前耀武扬威的,但面对小默可厉害不起来。他知道,连自己的主人都惧怕此人三分,何况是自己呢。 “这里是我跟舒大哥的葡萄园,我当然在这里。” “啊?那个骑马的就是车府令喽?” 今天是舒晏的休沐日,受小默之约,两个人来葡萄园中干些小活。干完了活,舒晏依旧练习骑马射箭,小默则坐在一旁惬意地用笛子吹着不知名的小曲。正在高兴,却突然窜进一只麋鹿来,坏了一角葡萄藤。舒晏不肯伤它,小默一生气,想起自己的秘密武器夺命迷魂针来,嘴上一用力,从笛管中发射了一根迷魂针,当即就把这只麋鹿放倒在地。 谁知还未定神,又闯进来一人一骑,将自己的篱笆都破坏了,这一气非同小可,小默立刻炸了锅。 “我是在追逐猎物。”阿壮分辩道。 “居然这么理直气壮,看来你是一向如此的喽?追猎物就可以践踏别人的园子吗?” 舒晏也骑马跑了过来,看了看被破坏的篱笆墙,愤怒地对阿壮道:“若是野鹿坏了我的园子,我还不恼,毕竟是不知事的畜生,可你是一个人,怎么这等鲁莽,故意破坏人家财产?” 阿壮见果真是舒晏也在场,立刻觉得轻松了。他知道舒晏是个厚道人,小默在那里不依不饶的,惹他不起,就转而对舒晏道:“在下追逐一只麋鹿,一时情急,才闯了进来。” 舒晏果然比小默好说话,见阿壮知了错,就心软道:“这次原谅你,下次可要注意,不可仰仗着自家势力欺凌百姓。拿走你的猎物,去吧。” “慢着!破坏了我的园子,就想走?哪有那么便宜事!” 阿壮刚要去抓鹿,见小默怒目而视不答应,只得忍痛割爱,放弃猎物,但又不忘冷嘲热讽道:“好吧,区区一只麋鹿而已,我家不缺这个。我知道你二位没什么钱,贫得叮当响,这只麋鹿就送给你们了,拿去卖钱也好,杀了吃肉也好,就算是过年了。” 小默听了这话,愈加气愤:“好个胡奴,居然学起你主人的口气来。果然主子与下人全都是不懂人事的一丘之貉!好吧,你施家不是有钱吗?今天就让你的主人拿钱来赎你,否则你就别想走!” “你想怎样?” “赔我篱笆钱。” “我鹿都不要了,还不行吗?” “不行。” 姜小默这厮果然难缠。阿壮在心里暗骂。他此时方觉出自己鲁莽,不该口出不逊,如今也不知该怎么做:有心强行纵马离开,谁也拦不住,但自己是跑掉了,就怕对方会找主人的麻烦;可若是任凭小默唯命是从,又觉得憋屈。正在进退两难,却见比玉在阿妙和阿妍的扶持下走来。 原来比玉在车内畅美已毕,只等着阿壮驾车回家,谁知却不见了人影。忽见有马僮来禀知情况。比玉从不愿惹这些俗事,尤其是对于小默这个难缠的家伙,然而事情出了,也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来了。之所以没有坐马车,是因为知道舒晏也在这里,唯恐自己的这辆马车太过招摇而被舒晏找他的麻烦,查他的车,就先将马车隐藏起来了。 小默见比玉果然来了,就挑着眉哼着道:“既然主人来了,我就不对这个下人说话了。说吧施大公子,你的下人践踏了我的园子,还口出狂言,这怎么解决啊?” 这个小园子本来就是施家的,是当初小默给比玉做人乳蒸豚的时候,作为交换条件,比玉划给小默无偿使用的。葡萄园的周围大片的全都是施家的田园。田园里劳作着好几个田驺,这些人见是自家的少主人亲自来视察,都纷纷跑过来奉迎。 比玉看了这些人,乘机对小默道:“珍馐令何必动气,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坏了你的篱笆而已,给你修好就是了。”说着又转头看着舒晏,“尚仁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他也知道拿舒晏做公关。 舒晏当然不会刁难。小默也在舒晏的艰难劝说下答应了。 当下比玉便吩咐那些田驺帮小默修篱笆。 少主人亲自吩咐,哪敢怠慢?那些田驺都将自己手中的活儿放下,纷纷修起篱笆来。掘土的掘土,砍树枝的砍树枝,捆绑的捆绑,忙碌起来,不长的工夫就将小默的篱笆墙修好了。 小默之所以为难阿壮,是因为他的狂妄无知,想给他点教训,当然不可能那么俗气,向他索赔钱财。如今见比玉这么做法,反倒令她不知所措了,“也罢,今天你还算懂点人事,看在你的面子上,就算了吧,下不为例。你们这一对狂主恶奴,以后别说是惹到我,即便是难为百姓们,我也是不答应的!” 阿壮见事情平了,又得寸进尺,不甘心起那只鹿来,对小默道:“这只鹿你打算怎么处理?” “当然是放回山里。这是一只怀孕的母鹿,我怎么可能像你那么贪婪龌龊,想杀了吃肉,或是拿去卖钱!”小默冷冷地道。 “放回山里?你没有射杀它?” “当然没有。” “那它怎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对它施了点法术。”小默说这话颇有点得意,得意地有点大意了,一边说一边将打在麋鹿项下的那枚毒针拔了下来。 那枚迷魂针不过是麻醉的作用,针一拔下,又给灌了点水,这只麋鹿就马上恢复了意识。 大家看了小默的这个手段,都觉得神奇,关注着这只鹿的恢复。只有阿壮,却把目光盯着那枚针,心中疑惑,就对小默道:“这枚针是个什么来头,能否借我看一眼?” “当然不可以。”小默想起了戒备。 阿壮眼尖,虽然没能把针拿在手中,却也看个差不多。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他要被奴隶贩子刘三麻子带到外地去卖,因为留恋阿妙,不想离开,一时起了歹念,趁夜于半路上将刘三麻子用石头杀死,之后便扛着尸体扔到洛河中去,谁知匆忙中遇到两个人,对他紧追不放,在跑到临近施府的时候中了他们的暗器,就是一枚毒针,跟这枚简直一模一样。 他越想越狐疑,努力回想着那天的情形,由于天黑且慌乱,他并没有看清对方两个人的面目,然而那个头,那身段,那声音......他偷眼暗中观察着小默,再看了看舒晏,简直太像了。一个人相像可能是巧合,两个人都相像就很值得怀疑了,再加上一模一样的毒针,那还能错吗? 好个舒晏、姜小默,平白无故多管闲事,当初追得我好苦,姜小默居然还用毒针打我,要不是我跑得快,就差点被你们送官害死!今天真是冤家路窄,让我得明真相! 阿壮在这里暗暗地咬牙切齿。大家当然谁也没有察觉到异常,都看着那只恢复了正常的麋鹿被小默放出了园子。 比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小默道:“小默兄,你的葡萄什么时候结了果子,可否也送给我一点品尝品尝?” “我为什么要送给你?别以为这个园子是你的,你就觉得硬气,我可是不欠你的!” “你说的哪里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园子既然答应给了你,你就可以无条件使用,我怎么能以此作为要挟呢?我当然也不缺葡萄吃,我的意思只是想尝尝神厨种出来的葡萄是不是也像做肴馔一样有着与众不同的美味。” 比玉是小默厨艺的忠实痴迷者,他的话当然是发自内心的。 小默当然爱听,当即点头:“这话还说得过去。到时候看我的心情吧。”又不忘对比玉调侃道:“施大公子今天是怎么回事,跑到郊外来做甚?难道是巡视你家的田园不成吗?” “笑话,我是来练习骑射的,本公子何时关心过什么田园禾稼?” “你也来骑射?”小默当时就笑了,“你可算了吧,说是来练骑射还不如说来巡视你家田园靠谱些。” “确实是真的,我的弓箭俱带来了,就在阿壮身上。” “哦?”小默看了看那一套装备,进一步道:“好啊,今天我舒大哥恰好也来练箭,你们就来比一比,看看谁的箭法好!” “比什么,有什么好比的?”比玉心虚地推阻道。 “哦,施公子一定是嫌我这里场地太小,不屑于一展身手。你的跑马场宽阔得很,就去那里比试如何?我可以答应你,如果你胜了,到时候不但葡萄,就连葡萄酒也肯定有你一份,怎么样?”小默的这个小园子总共才十亩大小,栽种点葡萄还绰绰有余,用作跑马射箭就显得局促多了。她知道比玉那边有一个非常大的跑马场,想让舒晏去体会一下真正跑马骑射的乐趣,所以就一再撺掇。 虽然有葡萄和葡萄酒做诱惑,可比玉依旧不敢应战。 舒晏见小默有点咄咄逼人,就小声道:“说说罢了,何必强人家所难呢?” 比玉不应,小默也不好再强求了。谁知旁边的阿壮却说了话:“若要比试,有我奉陪足矣,何必强求我家主人!” “你?”小默看了看他。 阿壮虽然衣食强甚普通百姓,然而作为奴隶,属于主人的财产,是没有独立人权,没有独立的法律地位的,这一点上,连农夫小贩都强过他。以舒晏的地位来讲,跟他比试是很失身份的。可是却完全能达到去蹭人家跑马场的目的,小默当然同意:“主人不应约,派一个御夫来比试,这对我舒大哥很不尊重,不过也罢,话既说了,也不能收回,就便宜你们这次吧。”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客场比射(1) 一行人来到比玉的跑马场。跑马场周边除了高大的树木就是茂盛的青草。此时这个季节,不光天气正热,各类昆虫也正当繁盛的时候:草丛中跳跃着的蚱蜢,地上爬行着的蚂蚁,草尖上低飞着的飞蛾,树叶下隐藏着的知了——鸣叫着,乱舞着,通过人的耳目时时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众人直接坐在场边草丛中隐藏着的石凳上观看。唯有比玉,阿妙搬来一只胡床,给他坐下。可比玉受不了被这些小虫包围着,也受不住这大热天气,就命人在树荫下收拾了一块干净的空地,支起遮阳棚,设下胡床,撒起驱虫水,阿妙和阿妍分列左右手持蒲扇为他扇凉。 “要怎么比试?”阿壮问舒晏。 “客随主便。” 有跑马场这么难得的场地,阿壮如鱼得水,当然每日撒欢般练习骑射。步下原地射箭比较枯燥,相对来说他不太擅长,于是就道:“有这么一大片正规的跑马场,当然是要比骑射了。” 舒晏耿直,且对什么事情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也不假思索,当即就答应:“可。” “不可。”小默马上站出来道,“我舒大哥本没有真正练过骑射,这么比显失公平,况且步射乃是射箭的基本功,所以要比就比两场,步射一场,骑射一场,每场比三次。每场的前两次各射一箭,最后一次要加点难度,连射三箭。”m. 阿壮仇视地斜睨着小默,用阴冷的声调在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好。” 设好了靶子,舒晏与阿壮一齐站在百步之外的同一位置。舒晏谦让阿壮先来,阿壮也不客气,摘下弓来,搭上一支羽箭,瞄着靶心,将箭射了出去,中了箭靶上缘。他对舒晏傲慢地一笑。 舒晏不慌不忙,手擎玄铁重弓,做了个谦让的手势,却向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何意?” “这叫襄尺,也就是谦让对方一尺,乃是古人比箭的一种礼仪。意味着输赢第二,人情第一,避免都趋于向前,太计较输赢,很不雅观。” “我舒大哥这叫君子风度,哪像你,只知道争强好胜!” 阿壮当然不明白,射箭应该是距离越近射中的把握就越大,尤其是比赛的时候,更是都想着尽量向前站,哪有自愿向后退的道理。 其实舒晏之所以这么做,讲究礼仪只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来自他的自信心。只见他抽出箭来,根本没见怎么瞄准,只一搭一放之间,箭已将靶心贯穿。 第一局高下立见,舒晏不但射得更准,更将靶心贯穿了。阿壮早就看出舒晏的这把弓与众不同,暗自惊诧这张弓的劲力之大。 “你这弓是什么来头,可否借我一看?” “一位长者相赠。”舒晏随手将弓递予他。 阿壮接过弓来,觉得十分的压手,“呀!果然是一把好弓啊。”他情不自禁地将弓身抚摸着,“这可是真正的好宝贝,怕是千金难买的,怎么会有人平白地赠予你?” “这是我舒大哥与人为善的福报,不像你们施家人,傲慢刻薄,只知金钱地位,却不知人世间还有千金难买的真情。” 阿壮也不顾理睬小默的言语,只是一味地欣赏着宝弓。 “你不要在这里耽误着,快些进行比试。” 在小默的催促下,阿壮却未将宝弓还给舒晏,分辩道:“我的弓只是平常的木弓,而车府令的却是玄铁宝弓,两张弓相差悬殊,这不公平。” “你想怎样?” “这张弓要轮换着用才行。” 小默没有答应,只看着舒晏。 “没什么不可以。” 阿壮见舒晏爽快地答应了,心中高兴。重弓要重箭配,自己的羽箭太轻,他向舒晏要了一支重箭,预想着也要一箭贯靶,扳回一局,谁知一拉之下才后悔莫及——这张弓的力道太重了!阿壮虽然是精壮的莽夫,然而却没有练过这种力道,只拉得七成满。这已然先处于下风了,再加上心态不平和,一着急,心神就乱了。射箭一在技术,二在状态,状态不好,技术再好也不行。这一箭阿壮是本着贯靶去的,谁知非但没能贯靶,甚至连靶边都没碰到。他恨得连连叹气,不过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我用他的弓失了手,他用我的弓照样也是用不惯,必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舒晏拉起了阿壮的弓,相比之下,简直如小儿科一般,可是轻也并非是好事,他拉惯了重弓,对于这等轻弓,十分的不应手,然而由难入简总比由简到难感觉上好得多,再加上他的心态平和,对输赢不那么在意,轻轻松松地拉满了弓,稳了稳神,一箭射去,恰中靶心。 阿壮暗自叫苦不该跟舒晏互换弓箭,不过好在第三局可以重新用回自己的弓箭了。 这次阿壮让舒晏先来。 连珠三箭乃是非常专业的技巧,非是十分精通的射手不能做到,讲究又快又准又连贯,若是每射完一箭再从箭囊中重新抽箭,是很耽误工夫的。舒晏一起抽出三支箭来,一支上弦,两支夹在指缝中,这样可以大大节省时间。即便是拥有这样的技巧还不够,要想达到首尾相连的效果,射程必须要长一些,而且在力道上必须有讲究:第一支箭的速度必须要慢,第二支稍快一些,第三支要追上前两支,必须要达到极速。 这张弓每拉一次都要几百斤的力道,连拉三次,那就是千斤左右,是十分剧烈的需要爆发力的运动。他又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之所以还向后退,是因为要想让人们看到三支箭同时飘在空中的效果,射程短了的话是根本来不及呈现的,必须要长射程才有保证,只是长射程必定是对准确性有了更大的考验。 舒晏站稳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低吼了一声,一箭射出之际,第二支箭已在弦上,如此三箭,只相当于别人射一支箭的工夫。人们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操作的,三支箭已经如连珠般射出,瞬间同时呈现在空中,并且在入靶的一刻首尾相连,第二支、第三支箭的箭头分别射破了第一支、第二支箭的箭尾。 射箭射到这个程度,简直可以算是奇观了。 人们不禁哗然,惊叹之声不断。阿壮直接傻了:这怎么可能做到呢!根本没法比啊。这样的难度等级,自己连二成都达不到。如果非要厚着脸皮硬上,除了丢人,没别的结果。 “这场不用比了,在下认输,心服口服的认输。” 女人总是如此,最喜见自己的心上人在人前露脸。小默虽然见识过舒晏的这个绝技,然而在今天众目睽睽之下,她更是无比欢悦。又见阿壮直接认了输,便将双眉一挑,道:“算你识相,免得丢人。” “面对此等绝技,虽败犹荣。非但是我,就算是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还不如直接跳过,免的多此一举。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我们在骑射上见。” 双方约定:三次骑射,第一次是垂直于箭靶方向来射,骑马由远及近直奔箭靶,自己掌握起射时点,但不能近于规定的发射距离;第二次比较严格一些,是在一定距离外骑马平行于箭靶横向跑动,恰到垂直点的时候射出;第三次不限制如何跑动,只要在规定距离外连射三箭。跟第一场的步射不同,本场两个人设两个箭靶分别进行,前两次没有时间限制,第三次要两个人同时进行,看谁射得又快又准。三次难度一次比一次增加。 按照阿壮的要求,这次又该互换弓箭用了。舒晏将玄铁重弓把与他。 阿壮却面露难色,这把弓他实在是把控不了。“呃,车府令的这把弓乃是价值千金的宝弓,高人所赠,我这么粗手粗脚的,万一弄坏了可不得了,依我看,我们还是各用各的为好。” 舒晏明知其意,为了照顾他的面子,也不点破。这次要舒晏先来。小默早早地将自己的枣红马牵了过来,抚了抚马鬃,示意它好好地配合舒大哥。舒晏对这匹马也是极熟的了,轻巧上了马,拨马跑远了一点,两腿一夹马腹,马便飞奔冲向靶点,舒晏跟随马背剧烈晃动,这也就是骑射之于步射的难处所在了。他双臂用力拉开弓,不能像刚才那样玩一样的就射出去,需要多瞄准一会儿,掌握了一下平衡,才能将箭射出去。 与此同时,阿壮那边也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两支箭先后飞向各自的箭靶,且双双命中。 这一局平了。 阿壮在步射上输了三局,本想在骑射上面扳回来,没想到舒晏在骑射上也这么在行。若照这个结果,以后的两次也不用比了,己方已经输定了。他暗自郁闷,在心里盘算着翻盘的法子。 虽然胜负已分,不过双方都没有叫停,比试仍然继续。舒晏跟小默当然也想到了输赢已定,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只是他们比试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输赢,而是来蹭场地用的,当然要比下去。 接下来的一局是舒晏最没把握的一局了。 葡萄园是一个长方的地形,东西短,南北长,南头种植着葡萄,北头设置着箭靶,中间一段就是作为舒晏跑马骑射的场地。受地形所限,舒晏每次骑射都是直来直去的一条线,所以他对于第一局的比法很熟谙。可是接下来的这场却要横向跑动,跑到正对箭靶的那一瞬间将箭射出去,这对于从未如此练习过的他来说是极其困难的。当然,这个技法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简单,阿壮即便是经常练习,也只将将射中了靶边,舒晏射脱了靶也在意料之中了。其实他只射歪了一点点,要是给他练习三次,就很有一定把握能射中了。 “呀,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小默惋惜着,不过随即又马上欣喜,“没关系,你只输了一局而已,目前的局势是三胜一平一负,即便最后这次再输了,他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小默话音未落,就听阿壮道:“上一场的第二局不能算。” “不算?怎么不算?” “你的弓我用着不爽手,严重影响了我的发挥,没有射出我的真实水平来,所以不能算。” 小默当然不肯让:“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是你自己要求换弓箭用的,你好歹也算个男人,怎么出尔反尔?不如个妇人?” 阿壮被小默怼得面红耳赤,狡辩道:“你的弓不是平常之弓,我不了解情况,而你们却没有告知,这明显不合理。” “你这叫什么话?你用不惯我舒大哥的弓,我舒大哥同样用不惯你的弓,两相抵消,怎么不公平?” “呃......”阿壮词穷,支吾了半天,耍赖道,“既然是比试,就要比出真实的水平来,否则,即便是你们赢了我,我也不服!” 这句话果然管用。小默与舒晏本来就是不为输赢的,现在虽说输赢已定,可是阿壮如果直接放弃比赛,不但不能让他心服口服,还达不到自己来蹭场地的目的了。 “好吧。我舒大哥是个坦荡荡的君子,不跟你这种小人斤斤计较。就依你之言,第二次的比试就算平手了。目前一共进行了五次比试,我舒大哥两胜,你一胜,二平。下面进行第六次比试,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阿壮见对方答应了自己,自己又有了起死回生的机会,立刻抖擞了精神:“不要自不量力,谁赢谁输可很难说啊。”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客场比射(2) 的确,阿壮也并非是凭空说大话,他在骑射上的水平,还是强于舒晏的。最后这次,又增加了花样,要求是骑马连射三箭,前两箭射在自己的箭靶上,第三箭却要射在对方的箭靶上,两个人同时进行,准和快作为双重的评判标准。 两个人都很尊重对手,重视这最后一次比赛,谁也不敢草率。阿壮深吸一口气,要准备出手,却见舒晏纵马绕着马场撒欢兜着圈子。他是想多熟悉熟悉这个环境。阿壮见舒晏如此,也不催促他,正好借机舒缓一下自己的情绪。 舒晏一边绕场跑着,一边不断地做着拉弓举箭瞄准的动作,跑了数匝之后,果然适应了很多,找到了感觉。若是在自己的箭靶上射连珠三箭,舒晏一定是胜券在握的,可是第三箭要偏着射在相距四五丈远的对方的箭靶上,且人不能越过两靶之间的分界线,这就没十足的把握取胜了。 “可以开始了吗?”舒晏问阿壮。 “早已久候了。” “那就请吧。”舒晏向他一拱手。 两个人一拨马,纷纷站到各自的起点上。既然“快”也作为评判标准,谁也不可能还像前几次那样经过调整酝酿再起射了,一说开始,各自策马飞奔向前冲去。舒晏知道自己不善于射偏靶,准确性可能不如阿壮,所以必须发挥自己“快”的优势,在效率上争取筹码。 在阿壮刚刚拉起弓的时候,舒晏的两支箭已经带着一股劲风,不偏不倚地直穿靶心了。第三支箭恰与阿壮的第一支箭同时戳在了阿壮的那个箭靶上。 “啊,中了。”虽然射得歪了些,可总算是中了靶,对于从未练习过这种射法的舒晏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相比之下,阿壮就没有舒晏那样利落的手法了。舒晏跑到了终点,阿壮才将第三支箭射出。虽然晚了一些,好在三支箭也全都中了,尤其是第三支箭,着靶点确实是比舒晏更靠近靶心一些。 小默瞬间欢呼:“喔,我舒大哥赢喽!” 阿壮立刻反驳:“你瞎叫唤什么?此场明明是我射得更准,怎么能说你舒大哥赢了呢?” 小默瞪着眼:“怎么不是?此局是以双重标准——快和准作为评判依据的,我舒大哥比你快,当然是我舒大哥赢了。” 阿壮当然不肯相让:“不对。从来比试射箭都是以精准命中作为主要评判依据的,快慢只是辅助标准,只有在精度相同的情况下,才以速度分高下。此次我射得准,当然我赢。” “你这是强词夺理。当时并没有讲好这两个标准哪个更重要,两个标准不分主次。即便退一步说,标准有主有次,精度重于速度,但你们两个精度上仅仅相差分毫;而速度上呢,却相差了一大截,综合来看,你当然技逊一筹了。” “你这是舍本求末,也不想想,如果射都射不准的话,速度再快又有什么用?” “哼哼。”小默轻蔑一笑,“就以刚才的情况来论,换做是在战场上的话,你弓还没挽起来呢,恐怕早就被我舒大哥射于马下了!” 前五局舒晏与阿壮的对阵结果是二胜一负二平。此局阿壮若是输了,那就是彻底输了;此局若是能扳回来,在总体上双方就是平局了,所以这是决定性的一局。阿壮当然不能轻易承认失败,可是小默却是这么的据理力争,寸步不让,逼得他羞恼交加:“你们两个人对我一个人,我说不过你们,我要找我们公子评理去。”33 “有理走遍天下,你家公子虽然善于诡辩,还怕他黑白颠倒吗?” 三个人回到靶场边。阿壮将情况诉诸比玉。 小默则在旁边冷笑着道:“施公子,事实你也都看到了,你该不会徇私袒护你的下人吧?” 舒晏、小默、阿壮三人为比试累了半天,忙了半天,争了半天,比玉却没有多少关注。比玉在马车上与二婢酣战,消耗了不少体力,此时有些困倦,听了两个人一连串的言语,他很不屑地道:“不过是莽夫的游戏而已,我不明白你们争个什么。” 这么大热的天,三个人忙了一身的臭汗,在比玉眼里,就像是毫无意义的胡闹一般。 “谁愿意争什么,是你的下人无理狡辩,一而再,再而三地耍赖,不肯认输。先是要求跟我们互换弓箭用,可是只换了一次就不肯换了,互换弓箭的那场比试结果自己还反悔不认输,最后这场明明是我舒大哥技高一筹,可他还是耍赖。” 阿壮情知理亏,可他还是要无理辩三分:“我是什么身份,奴隶小人而已;你们是什么身份,一个车府令,一个珍馐令,你们对我应该大人不记小人过。互换弓箭是我失言在先,可是你们也已经同意不计较了,但是最后一场明明是我射得更准。” 舒晏听了这话,摇着头暗自道:呵呵,小人果然是小人,居然可以把反复无常、毫无廉耻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他看着小默额头的汗珠,劝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么大热的天,何必跟他争这个,总之我们没有输!” 小默哪里肯依,怼阿壮道:“这最后一局,你在占尽了地利的情况下才比我舒大哥准了一成,我舒大哥却比你快了七成,到底哪头占得重?” “我不跟你说,让我家公子评理。” “好,就听听你家公子怎么说。” “你们一个说‘快’,一个说‘准’,这是‘离坚白’。” “‘离坚白’?什么意思?”小默和阿壮不懂。 比玉没有回答小默和阿壮,却瞥了一眼舒晏。 舒晏当然明白,笑道:“白与坚合二为石,快与准合二为射,施公子果然是老庄门人,把什么事情都能扯到辩谈上面去。” 比玉是想用眼神试问一下舒晏,看他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没想到对方果然也立刻就领会了,不禁带了分惊喜道:“尚仁兄悟性这么高,不入我清谈之道实在是可惜了。” 比玉平白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舒晏也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还受到了比玉的夸赞,这令小默十分不解:“舒大哥,你们说的什么哑谜?施比玉的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支持谁赢?” 所谓的“离坚白”是与“盈坚白”对应的,乃是先秦时期的著名辩点。要想了解离坚白,就必须得先了解“坚白”。所谓坚白,指的是人通过触觉和视觉这两个感官方面,了解到一块白石头的颜色是白色的,质地为坚硬的,也就是说这块石头是质坚和色白的结合体,即所谓的坚白。也正是缘于此,衍生出离坚白和盈坚白两种观点。 离坚白认为石头的色白与质坚是独立的两个方面:眼睛看见它是白色的时候并不能感受到它的质坚;用手感触到它的质坚的时候也感受不到它的色白。色白与质坚是不相干的两个独立方面。 盈坚白呢,则是恰恰相反的,认为色白与质坚是一起存在于这块石头中的,根本不可分割来谈,或者说分割开来的话就毫无意义。 小默与阿壮各执“快”和“准”来争论,比玉就把坚白理论借鉴到射箭中来,就像石头是由色白与质坚组成的一样,射箭技术的高低就可以看作是由快与准决定的。 坚白辩题有点抽象,若是没有接触过的话是不容易理解的,舒晏虽然能理解通透,却不知怎么向小默说,“这个嘛......一时半刻我跟你也解释不清,怎么说呢,只是一众闲人的空谈而已,无甚实际意义。” “我不管他空谈不空谈,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偏向着他的下人说话?”小默问罢舒晏,又去对着比玉道:“你别扯那些没用的,你就说你承认不承认你的人输了?” “输赢在两可之间,要想承认你们赢,必须要辩赢我才行。” “我们赢了比试,你们输了比试,这就是事实,你还想通过狡辩颠倒黑白吗?” “你不懂,我只跟你舒大哥说。”比玉不直面小默,却对舒晏露出笑容来道,“尚仁兄,不如你我来一场辩论怎么样?” “怎么辩?” “你持一个立场,用珍馐令的话说就是你的箭快于阿壮七成,完全胜于阿壮;我持另一个立场,用阿壮的话说就是射箭速度排在其次,射得准要比射得快重要。我们就这样辩论,看谁能辩得过谁怎么样?” “莫名其妙。”舒晏冷笑一声。 “哦,你要是不愿意,反过来也行,我持你们的立场,你持我们的立场。” 这更莫名其妙,舒晏还没说话,小默却嚷道:“这厮耍诈。若是反过来持对方的立场,他就会故意辩输,从而替他的下人赢得比赛。舒大哥千万别上他的当。” 比玉被小默的话气到了,秀目圆睁:“你说的什么话,我清谈中人向来以驳倒对方为荣,其余都是次要。我怎么可能会为了下人的一点点荣誉而去牺牲自己的原则呢?” 其实比玉确实是只想与舒晏来一场辩论而已,至于他们的射箭结果谁输谁赢完全不在意。 “如果你们觉得这样辩论会牵扯射箭结果而不肯的话,我们可以将辩点再换一换,就像离坚白与盈坚白一样,你说射箭的快与准可以分别考量;我说快与准乃是一体,不可分别考量......” 面对比玉这般执着辩谈的样子,舒晏又好笑又无奈:“打住吧,比玉兄。你的那些空谈还是去找你的同道中人吧,我舒某只是个寒门俗人,且俗务缠身,没工夫、也没耐性陪你去谈那些玄而又玄毫无意义的空话。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舒晏要走,不但比玉,小默也急道:“舒大哥,他们还没承认输呢,我们怎么能走呢?” “什么输,什么赢?一个虚名而已,何必在意?‘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 这是《庄子》中的一句,意为:就算我胜了你,我果然就一定是对的,对方一定就是错的吗?小默不明白,比玉却深知其意,他不禁暗自惊叹,别看舒晏平时从不谈论老庄,可是他对此的造诣却是不可小觑的。 没有得到阿壮彻彻底底的认输,小默心内十分不平,对阿壮骂道:“赌得起输不起的无耻匈奴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我舒大哥的手下败将。永远的技逊一筹!” 被小默骂了一场,阿壮怒火中烧:此场比试明明是自己跟舒晏两个人的事,你姜小默跟我家公子一样都是旁观者。不管谁输谁赢,舒晏没说什么,我家公子也没说什么,只有你姜小默唠叨个没完。还左一个“下人”,右一个“匈奴奴”的出言不逊。他本来就记恨着那枚毒针之仇,今天又有了这一番怒,于是便想伺机报复,可却一时找不到机会。忽见面前的一颗大树上爬着两只大毛毛虫,此毛毛虫深绿色,周身长满又长又密的毛,一旦落在人的身上,这些毛就会刺入皮肤,又痛又痒,十分难受,轻者红肿,严重者甚至还可能造成中毒,发热,恶心,皮肤溃烂。阿壮深知这种毛毛虫的厉害。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实在气难平!阿壮暗自咬着牙,在小默与舒晏转身要离开的那刻,迅速地伸出指头,将这两只毛毛虫对准小默的衣领弹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五章 女儿之身(1) 小默只觉得脖颈后一凉,初始也没在意,依旧跟舒晏骑马上了大路。谁知这两只毛毛虫顺着脖颈一路向下爬去。小默觉得后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知道衣服里进了什么虫子,还以为是大蚂蚁。在草丛里呆的久了,身上爬了一两只蚂蚁是很正常的——可是不对,这东西蠕动的感觉跟蚂蚁不一样,动作慢,个头却大得多,而且背后一股凉飕飕的灼痛感。她急忙将身体一抖,想将这两只不速之客抖下去,可是没有成功,越发黏在里面的小衣上。自己伸手却又够不着,无奈之下便对舒晏道:“舒大哥,我后背那里有两只虫,你帮我把它们拍死。” “什么虫?” “我哪里知道?” “不知是什么虫,不好胡乱拍的。万一是什么毒虫,不惊到它也许还没事,这一拍下去,反而可能会伤害到你。不如你把衣服脱下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才好采取措施。” 小默当然不肯脱衣服,对舒晏催道:“不过是两只小虫而已,直接拍死就得了。有什么可磨叽的?快一点,就在这里。”说着便指给了舒晏位置。 舒晏也没多想,毕竟遇到毒虫的概率是很小的。他按照小默指给的位置,一掌用力拍下,两只毛虫立刻就不动了。 “啊。”小默突然觉得一阵痛感加倍袭来。原来毛虫这东西不碰它犹可,这一拍它,它身上的细毛就全数刺进人的皮肤里了。 “怎么了?拍疼了吗?”舒晏知道小默身体柔弱,好几次明明自己没用多大劲的拍打都会吃痛。 “没,没什么。” 小默忍着痛,进了城之后,与舒晏分别,回到自己的住处,关上门,把衣服脱下来一看,赫然两只已经被拍成泥的大毛毛虫!黑色的也不知是内脏还是排泄物,还流着绿色的体液!这种东西对于女人来讲,既恶心又恐怖,饶是小默惯走江湖,也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更别说爬到自己身体上来。而此时,身上的灼痛感让她顾不上什么恶心和恐怖,当务之急,是赶快将那些粘在身上的毛处理掉。可是无论自己怎样伸手,不管是从上面还是下面,左面还是右面,始终都是够不着。 她想着,就这么先挨一挨,没准就会好起来呢。可谁知,经过了一夜,身上的痛感越来越强烈,痛得简直受不了。一般情况下,人接触毛虫基本都是以手脚居多,只是身体一小片地方,并没有多大的事。可是小默的情况不同,这两只毛虫不但体型巨大,毒性非常强,且因为处理不当,毒毛已经遍及了整个的后背。 如果换了别人,大可以去请御医来。但是小默不可以,因为那样一来,就会将自己的女儿身身份给暴露了。 她又强忍着挨了一天,到了晚上,情况更加严重。不但痛,而且连一点精神也没有了。以她现在这副样子,自己的身体都挨不住,更别说是伺候皇上皇后的食馔了。 “该死!这可如何是好?” 再挨下去恐怕是要出事的,必须得找一个人帮自己一把才行。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不管找谁帮忙,都意味着会将自己女儿身的身份暴露给那个人。 找谁好呢?舒大哥! 第一个想到了舒晏,这个占据自己心头最重要位置的无可替代的人。自己默默地跟随舒大哥多年,无怨无悔,心甘情愿,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还原女儿身,跟舒大哥变成比翼之鸟双双远走高飞。总想着,总想着,就是一直开不了口。她不想舒大哥因为自己的牵绊而放弃了他的追求。她在等一个成熟的时机,但是这个时机还没到来。 那就是此刻吧,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吧。 然而......小默此刻反担心起自己的豪爽性格来——舒大哥心里一直有他亡故的未婚妻韩芷馨的影子,即便他已经能够放下了,但是他喜欢的女人的样子必定是芷馨那种端庄贤淑的。我这么另类的女人,他会接受吗? 小默在心里设想了无数次,始终得不到自信。然而她却下定了决心:不去找舒大哥!理由不是担心对方会不会接受自己,而是:我为什么不能再忍一忍呢?亮明了我是女儿身的身份后,势必会造成他的困惑,对于感情和仕途的选择,影响他对仕途追求。只因为这点小事,就造成他的终身遗憾吗?而且我的伤是在后背,需要脱去衣服,男女授受之时手指尚且不能接触,我就这么赤身裸体地让他给治疗,怎么能行啊! ...... 除了舒晏,与小默关系最好的、最受小默信赖的当然是永安长公主了。不能再犹豫了,马上去找她。 小默是永安长公主这里的常客,与这里的宫女们都是极熟的,每次来都是无话不谈,什么都不避讳。可这次,她进门之后,立即要求将所有宫女全都打发出去。永安长公主不明所以,将人打发出去之后,怪道:“你干什么,神经兮兮的!” 小默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道:“长公主,你要帮帮我。” “帮你什么?看你的样子,是哪里不舒服吗?” “后背被毛虫蛰了,难受得很。” 永安长公主听了这话,立刻嗔道:“你这就胡闹了不是,你被毛虫蛰了可以找御医啊,找我管什么用?我又什么都不会。” “呃......”小默这才想起来,永安长公主作为金枝玉叶,连吃饭都要别人伺候,哪里会这些?“啊,馨博士!馨博士学问渊博,而且还会采桑,既然会采桑,或许就会懂得对付毛虫,快把她叫来。” 永安长公主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可见小默这么痛苦又认真的样子,不像开玩笑,急忙派人去寻芷馨。 芷馨的住处就在左近,须臾便到了。 “把门关好,谁也别放进来。”小默对刚进门的芷馨道。 芷馨关好门,反倒有些担忧,毕竟小默并非真正的女人,他这是干什么?还好屋内还有长公主在,否则是绝不敢将门关起来的。 “馨博士,我后背被毛虫蛰了,请你帮帮忙,你应该会弄的吧?” “被毛虫蛰?这个倒不难,只是......” “会弄就好,快来帮我弄。”小默说着,就伸手自解衣带。 “啊,慢着。”芷馨吓得后退了一步,“此事......你应该请御医啊!你是前面的食官,我是后宫的女官,我帮你弄算怎么回事,恐怕不太方便吧?” “哎呀......到了此刻,我也不瞒你们了。其实,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个女人!我之所以求你们帮忙,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什么?”芷馨惊了一跳。 永安长公主却不以为然地对芷馨笑道:“他这个人向来风风火火的,你信他说的什么浑话!”转而又对小默道:“你是个宦官,虽然算不上真男人,然而相比之下,还是靠近于男人,与女人根本不沾边!” “哎呀,二位,我痛苦得很,哪有心情开玩笑。”小默急了一声,先到窗边把帘幔又拉严一点,“信与不信,马上见证!” 芷馨和永安长公主眼见着小默将腰带解下,脱了长衫及中衣,两个人还有点不好意思。可是中衣之内并非赤裸,胸脯处还围有一条带子,及至小默将这条带子一匝一匝地剥开去,两只雪白的乳房赫然呈现在她们面前。 “啊?!”两个人简直目瞪口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回你们信了吧?”第一次暴露自己的身份,且是在赤裸验明真身的情况之下,小默有点害臊。 “你果然是女人?那你的下面......” “当然是跟你们一样了。” “呃——那你,你是怎么进的宫,怎么瞒天过海做的假宦官啊?” 芷馨问到这里,小默突然跪在永安长公主面前,真诚地恳求道:“罪臣知万死,求长公主念及往日情谊,千万庇佑,庇佑罪臣的欺君之罪,罪臣之生死只在长公主手中了。” 永安长公主在未及笄的年少之时便与小默相厚,这么多年了,两个人早成了莫逆之交。可私交是私交,国法是国法。小默所犯的可是诛灭三族的大罪,即便自己身为皇室成员,如果包庇此种罪也是不知死活,尤其是在嗜杀成性的贾后当权时期。 得知了小默是女人,永安长公主更加觉得与小默无间了。只是此情此景,她双手搀着小默的胳膊,看着她从未有过的哀苦真诚的样子,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芷馨也深知其中的严重性,替小默捏着一把汗,看长公主是什么反应,什么态度。 忽见长公主将小默搀起,毅然道:“怕什么,横竖有我呢,大不了我们一起死。你的这个罪虽然大无赦,可是跟她贾后私藏少年进宫淫乱相比又算什么?” 小默大喜过望,芷馨也松了一口气:“长公主重情重义,着实令人敬佩。大家不要担心,此事没有你们担心的那么严重。这里除了我们三个,连最贴身的宫女都不知道,只要我们三个守口如瓶,就是天衣无缝了。” “可是馨博士,你可要想好了,一旦事发,连带起来,你也涉嫌包庇之罪,也难逃一死。” “这不消说,我自然知道。但是有一点你可要说明白,你女扮男装混进宫来到底是何目的?要是以谋害皇上、里通外番、颠覆大晋为目的的,那可绝对不能饶恕!” 永安长公主也恍然大悟:“对对对,馨博士提醒得对,你进宫来到底是何目的?要果然居心不良,即便我们情同姊妹,我也要马上就拿了你!” “我既然求了你们,当然是信得过你们,自然就什么都不满你们了。只是事不宜迟,你们一边帮我疗伤,我再一边告诉你们。” 永安长公主看向小默的后背,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由于没有及时治疗,再加上畏首畏尾的处置不当,有些地方已经过敏成为了紫色的疮面。 “又去哪里疯跑了,蛰成这样?” “也没去哪里,就是去了我的葡萄园。” “哎呀。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芷馨此时也只顾心疼小默,哪还顾得去问别的。 两个人扶小默趴在床上,蜇伤面积太大,根本无从下手。 永安长公主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对此束手无策,把眼看着芷馨:“这可怎么办?” 芷馨皱着眉。在她幼年之时,身处农家,人们被毛虫蜇伤了是很常见的事。但一般只是极小面积的,也不用十分在意,像小默这样如此大面积的蜇伤实属罕见。 “治疗此伤其实并不需要多高明的医术,只要将那些扎进皮肤的毒毛拔出来即可。” 永安长公主欢喜道:“那还不简单,我这里有小镊子,我们两个一根一根地帮她把这些虫毛全都镊下来不就好了?” “长公主想得太简单了,那样行不通的。” “怎么行不通,瞧我的。”长公主从一个小匣内取出两枚镊子,递给芷馨一把,自己拿了一把,就帮小默镊了起来。她信心满满,极有兴致,可却收效甚微。 原来那些毒毛的形状大小都跟人身上的汗毛差不多,不容易区分,即便认清了,虫毛又细得很,镊子根本就夹不牢,每夹取三四次才能成功一次。小默身上的毒毛粗略估计至少数百根,照这样一根一根地夹下去,没有三四个时辰怕是完不成。 永安长公主一下泄了气:“照这么夹下去,得要弄到什么时候?馨博士,你还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 “方法是有的,只是我没有试过。如果能成的话,差不多一顿饭的工夫就行了。” “喔?什么办法这么快?都需要准备什么?我这里现不现成?” “当然现成,别的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一根细线。” “一根线?就只需要一根线?” “对,只需要一根线,而且还是细线。” “这个现成。”永安长公主这里什么线都有。她拿了一根细线递给芷馨,看她怎样施展妙招。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六章 女儿之身(2) 只见芷馨将这根细线挽了一个结,变成剪刀状,左手攥住一根线头作为一刃,右手握着“剪刀柄”,另一根线头用牙齿咬住,也作为一刃。 “你这是干什么?”小默不明所以地问。 “哦。”永安长公主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仿照开脸的方法,难为馨博士想得到!” 开脸是用细线将人身上尤其是脸上的细小汗毛拔出的一种手法。经过开脸之后,不光去除了汗毛,还将死皮一并去掉,皮肤显得非常光滑细嫩,所以,女人在新婚之时大多都要开一次脸。 “我先试一试吧,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芷馨将这把“剪刀”紧贴小默的后背,左手抻长线头,右手的“剪刀柄”随之闭合收缩,然后右手手柄再扩张,左手线头随之退缩,完成了一轮铰动过程。如此往复,整个过程左右手需要不停地动作,牙齿则死死咬住另一端线头不放松。 “啊。”小默叫了一声。 “怎么了,是很痛吗?”芷馨停了下来问道。 “痛是有点痛,不过舒服得很了,馨博士不要停,快继续。” 芷馨继续运作着这把丝线剪刀,只是力道稍微轻了些。丝线横扫之处,毒毛尽拔,在小默背上犹如地毯式全覆盖清缴,不留死角。 永安长公主趴近小默背上观察着,嘻嘻地道:“你当然觉得舒服了,那些毒毛全都被馨博士给铰下来了!” 小默趴在床上不得动弹,十分好奇和惊喜:“是吗?馨博士果然高明啊。我现在甚至都不痛了。” “把虫毛都给拔下来了不说,你的皮肤上的汗毛居然还都保留着,这才是高妙的所在啊。”永安长公主敬佩地看着芷馨问,“馨博士,这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减轻了力道而已。虫毛和体毛虽然全都扎在体内,可是虫毛没有根基,汗毛却是扎根在皮肤中的,只要掌握好力度,自然是只除虫毛不除体毛了。可是,虽然毒毛尽数拔出,你的伤延挨得太久了,大片的皮肤在毒毛的侵袭下已然出现了红肿疮面,这可怎么办?” “这好办,我派人去太医那里取些药回来。” 小默忙制止住永安长公主:“不必不必,那样太张扬。我已经有备而来了。我衣袖内带来了蒜,快取出来捣碎给我敷上。” 永安长公主哪里会捣蒜,此事依然还是芷馨来做。 蒜本是西域之物产,经张骞通西域之后带回来的,在当时并未完全普及开。芷馨在汝阴的家里根本就没见到过。来到洛阳之后,蒜当然是不缺的了,每餐必有它来调味,然而她并不知道蒜还有这种功效。小默由于祖父祖母的关系,对蒜很了解,知道它不仅能调味,还有杀毒的作用。 芷馨将蒜取出,迅速碾碎去皮,低下头去,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帮小默涂抹在身上。辛辣之气味不断地刺激着她的双眼。 “你忍着些吧,所谓良药苦口,蒜虽然能够治疗此伤,可接触到伤处的皮肤也是很疼的。” 蒜这种东西具有消杀作用,在完好的皮肤上是无所谓的,可敷在破损的皮肤上就如同刀割一般,小默何尝不疼,可她还强忍着,用歉疚的语气对芷馨道:“我没事,只是难为你了,这气味刺激得很,你也一定不好受。” 芷馨果然在这蒜泥气味的刺激下流了泪。她只为两个人敷过伤口,除了这次,还有一次是在少年时,舒晏为救她而被狼爪抓伤的时候。两次均流了泪,那次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对于晏哥的心疼、感激和爱慕;而这次主要是受到辛辣气味的刺激,当然也是带有一点心疼成分的,然而这只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心。 “长公主,快帮我拭一拭泪,我腾不出手来。” 永安长公主这才发现芷馨流了眼泪。她一边帮芷馨拭泪一边责问小默道:“好好在宫里待着的话,怎么会被毛虫蛰!伤得这么严重,怕不是到草丛里去打滚了吧?” 芷馨接话道:“去田里干活,手臂上落了一两毛虫也是正常的,也绝不会到这个地步啊?” “我也纳闷呢,那两只毛虫怎么就那么巧,径直落到我的脖颈里,而且还是那么大、那么不寻常的两条!再加上我有女儿身不便的隐私,处理不当,就沾染了整个后背了。”小默还没猜到是阿壮使的坏,只怪自己倒霉呢。 “你是怎么处理的呢?这种情况下,首先应该及时把衣服脱下来,弄掉毛虫,从源头除掉毒根。如果当时这样做的话,也不过是现在一两成的伤势。” “我女扮男装,怎么好当着别人的面脱衣服?而且我也没有料到竟是毛虫,还以为是大蚂蚁什么的呢,直接让我舒大哥用手拍死了。” “你舒大哥?”芷馨直着眼睛。 永安长公主则一副见怪不怪的口气对芷馨道:“有什么可稀奇的,她跟她的那个舒大哥经常在一起的......”说到这里,她也猛然醒悟了,“你们两个,不是两兄弟,而是一男一女!” 以前在误以为小默是宦官的时候,经常听小默说起与那个尚书郎来往的事情,知道他们两个是至交,结拜过的兄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可如今,得知了小默是女人,那性质可就全变了。 “一个女人,那么心甘情愿地接近一个男人,除了喜欢他,没有别的解释。”芷馨平静却是发自内心地道。 小默是个十分豪爽的性格,可此刻她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不需要言语。同为女人,芷馨和永安长公主已经通过小默的表情得到答案。 “他也不知道你是女人吗?” “当然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明讲呢?” “他有他的志向,我不想他因为我而放弃他的志向。他跟我,一个是意欲一展才能为朝廷效力的孝廉,一个是浪迹天涯的立志自由的行者,本是毫不沾边的两个人,可是萍水相逢之后,我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志向,好像这么多年跨越千山万水的游历,就只为寻找他这个人似的,从此便一天也不想与他分开。这就是我冒着欺君之罪混进宫做假宦官的原因。” 永安长公主和芷馨这才明白,小默冒着欺君之罪被杀头的风险进宫作假宦官的目的竟是为此! 芷馨突然想起:在洛河边的那次上巳节上,小默不惜硬着头皮临场赋诗,也非要跟自己争那个姓舒的抛来的酒觞,而且她吟的诗完全是一个女子吐露情肠的口吻,什么“我本胡人女”,“难遇有情郎”,“天降我身旁”,“伴君一世长”之类的话,当时还觉得十分纳闷不解,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此番缘故!她不禁暗自感怀:我为晏哥苦撑了多年,想不到此间又有一个更奇的痴情女子! “可是你就这么等下去,岂不知女人红颜易老,要等到什么时候?”芷馨这样问别人,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呢? “我在等他看透仕途,心甘情愿地离开官场。那时他对仕途没有半点眷恋,我对他也没有半点愧疚,我们两个人就一起无牵无挂地去浪迹天涯。” 芷馨与小默两个人的对话被永安长公主打断:“哈哈哈哈,说的挺纯真!你们两个人是清清白白的?骗谁呢?” 小默被说愣了:“我说的句句是实,我跟舒大哥之间清白得很,怎么会骗你们呢?可不能随便来污蔑人!” “我怎么污蔑你?那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在进宫之前,你跟那个姓舒的在尚书台廨馆同住在一间房内,同吃同睡整整三个月,孤男寡女的,能没有事吗?” 小默又羞又气,羞的是与男人同住这件事确实很难为情,气的是长公主对自己的不信任,“是我亲口对你说过的,可我有对你说过我跟他是住在同一间房内吗?一案而食不假,却是分屋而睡的。而且我跟他有约法三章,不能裸睡,不能无故进入我的房间,不能侵犯我的隐私。此事在尚书台人人尽知。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访问!” 芷馨头也不抬,温柔细致地将蒜泥均匀涂遍了小默的背部伤口。 小默感觉着后背处麻索索的疼痛,这种疼痛跟疗伤之前的那种如针刺般的灼痛完全两样,不但不难受,反而有一种享受的感觉。 敷了一段时间,将蒜泥揩掉,芷馨又用巾帕帮小默把身子擦干净。 经过这一番疗伤,小默对于芷馨和永安长公主感恩不尽:“长公主的仗义和馨博士的妙手,今天你们真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呢!” “举手之劳,谢什么?快把衣服穿起来是正经,免得时候长了惹人生疑。” 小默坐起身来,刚要穿衣,芷馨忙道:“你的衣服上面粘有残留的虫毛,千万不可再穿了,就在长公主这里借一身衣服穿上吧。” “哦。”小默想了想,“要借就借里面的内衣吧,我外面的这身官服还是要穿给人看的,不能让人识破了。” 永安长公主却看着小默胸前的两坨肉,捂着嘴咯咯地笑道:“小衣是有的,只是你的那条束乳的带子我这里可没有现成的啊!” 小默将脸一红,着急道:“没有它可不行,会被人看穿的。” 芷馨叹息着:“真是难为你,它们两个发育得这么好,却还要每天费心把它们裹小,隐藏起来。” “也难怪了,要不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怎么一点也没发现破绽呢!”永安长公主说着,便找来一匹帛,递予小默道,“罢了罢了,吃人嘴短,谁让我以前经常吃你做的肴馔呢?这个给你用吧。” 帛在当时不仅是做衣服的上等衣料,还跟粟米一样,被看做是一种通用货币,只是要比粟米贵得多。在有的时候,人们对于帛的接受程度甚至一度超过了五铢钱。 一匹帛规定的标准尺度是宽二尺二寸,长四十尺。宽度恰好可以用来裹胸,只是长度长得多。小默知道这匹帛很值钱,就用剪刀裁了一段,道:“用不了那么多,这么好的料子用来裹胸太浪费了。” 永安长公主刚要把余下的那段帛收起来,谁知却被小默抢了回去,嘻嘻笑道:“出手的东西怎么还往回拿呢?我说不用来裹胸,可没说不用来做件小衣呢。” “这厮实在油滑。”永安长公主笑骂道。 “是你太小气,你以为我是想贪你这半匹帛吗?我拿着这半匹帛,是要以此作为说辞,就说今天此来,是向你借帛的,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好吧,好吧,只要不把你的身份泄露了,别说一匹,就是百匹又算什么?” 小默穿好了衣服,芷馨随后将门打开。那些宫女们巴不得今天主人不指使自己,可以落得半日清闲,都各自跑去找相好的同伴玩,还未回来。 天假其便,小默跟没事人一样,抱着那半匹帛,神不知鬼不觉,大摇大摆地走回去了。 永安长公主看着小默离去的背影,感慨良久,突然很好奇地问芷馨道:“馨博士,小默跟那个姓舒的,孤男寡女一起在尚书台住了三个月,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你信吗?” 芷馨无所谓一笑:“信不信怎地?事不关己,人家的事情,我琢磨那个干什么?”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七章 纳采纳吉(1) 施家的尚主之求果然得到了贾南风的应允。今天将要举行纳采、问名之礼。 原来皇家婚嫁之事也像普通人家一样,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道环节。纳采相当于女方家初步同意了这门婚约;问名是男方索要女方姓名、年龄、其在家庭中的排行、嫡出庶出等身份信息,用于占卜,看看两个人合不合婚;如果占卜不吉,婚嫁程序就此终止,如果占卜吉利,就到下一个环节纳吉,纳吉就是将占卜吉利的结果正式通知给女方;如果没有意外,纳吉之后就是纳征,表示这门婚事基本敲定,相当于订婚之礼,需要过彩礼等诸项事,所以这个环节非常重要;婚事敲定了,就要决定婚礼的日期了,也就是请期,请期由男方用占卜选定了良辰吉日之后正式通知女方;亲迎就是婚礼当天的迎亲仪式了。六道环节各有各的独特意义,虽说这六道程序应该是循序渐进,然而一般情况下,为了简约,纳采和问名是可以同时进行的。 六道环节除了亲迎外,其余全都是男方委托媒人到女方家进行的。皇家女儿的婚事,媒人还差得了吗?施家的这个媒人当然是太子妃的父亲尚书令王衍。尚主非同一般婚嫁,施惠哪敢怠慢,为表谦恭,他自己也决定跟随王衍一同进宫。 施惠越是对尚主一事上心,诚惶诚恐,怕出了什么岔子,比玉就越是表现出反感的态度来。一大早被父亲督促起床,见过了自己的媒人王衍。王衍乃是比玉的偶像。平日里,比玉见到王衍总是发自内心的兴奋,滔滔不绝地讲话。可今天却一句话也不想说,只不得已地对他施了一礼,便闪在一旁。 比玉看见仆人们将大雁、羊、酒、米、帛等各色礼物装上了车,然后父亲与王衍分别登上安车去了皇宫,他便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走至门口,就听阿妙和阿妍在屋内说话。 阿妍道:“尚主是多么的荣耀事,一旦成了,公子就是驸马,咱施家就是皇亲国戚,不但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还有了大靠山,多少豪门之家争着抢着都轮不到,公子该高兴才对,怎么还以那副戚戚之态示人呢?” 又听阿妙道:“凡事都是有利有弊的,你以为尚主是什么好事吗?大凡公主,都仗着自己是金枝玉叶,傲娇成性,丝毫不把夫家放在眼里。若是不凑巧遇到一个脾性恶劣的,公子可就倒霉了。最不好混的还是我们两个,再怎么说,公子也是她的夫君,公主总不至于太过分,可我们两个就有的受了。” “这一点我何尝不知,但作为公主,还是识大体的多,公子只要改一改自己的脾气,总归是没什么妨碍的,况且以咱们公子的魅力,说不定公主一进门就被折服了呢。” 比玉正烦这件事,在父母那里已经忍耐半天了,现在回到了自己的私人空间,想着可以清静清静,谁知两位侍婢也在絮叨此事。惹不起父母,还管不了你们吗?比玉刚要进去斥责二人,又听里面道: “喂!传闻贾后将永安长公主指给了公子,不知是真是假?” 比玉突然怔住,迈进去的一只脚停了下来。 “就是在上巳节上陪公子一起玩曲水流觞的那一位吧?那位公主看起来还不错。” “对,若果真是她,那也巧了。公子的酒觞径直地停在了她的面前,这也很是缘分。” “果真是有些缘分,前年公子主持元正大会的乐舞时,那位公主和馨博士还一同奏唱了一篇集句呢?” “可天下哪有那么如意的事,想谁就是谁?恐怕是讹传吧?” “连确定好的太子妃都能更换,现今宫里的事谁能确定?是不是那位公主,等今天问名回来就知晓了,到时候前面肯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两位侍婢对于比玉未来的正室夫人比谁都在意,因为她们两个人未来的日子过得舒不舒心,身份地位怎样变化,直接取决于这位女主人。先前曾经臆测过并且心重于端庄舒雅、知书达理的馨博士,如今馨博士是不可能了,令她们很失望。即便是对于未知的豪门女子做自己的女主人尚且忐忑,何况是公主呢? “何必等人通知,我们现在就派人去大门外候着,等消息,那才叫第一时间呢。” “派谁去?我们房里的这些婢女做活犹可,却不惯见人,派她们去,慌慌张张的学舌再学错了也不一定,反正公子一时半刻也不回来,我们也无事做,不如你我亲自去前面等候消息吧。” 刚开始提到永安长公主的时候,比玉心里似乎开阔了一些,可后来两个人又说了不确定的话,他便又烦了,迈步进去,直直地往榻上一坐:“都不许去!” 两个人正要去前面,忽见比玉回来了,都惊愕了一下。阿妙去准备消暑茶,阿妍想帮其脱去外面的冠袍,却被比玉用手支开。阿妙将茶端来,倒好了递在比玉面前,比玉也不喝。弄得两个人十分无趣。 半晌,阿妍方没话找话地道:“今天府上行尚主的纳采、问名之礼,前面一定很热闹吧?” 比玉没有理会。 停了一会儿,阿妙又凑着说道:“不知道家主那边纳采礼进行得顺不顺利呢?几时才能回来?那可是在宫里啊,皇家的规矩可大着呢!” “谁知道呢,皇家的事礼法重,讲究多。区区一个纳采、问名礼,从礼物备办到礼节言行,家主不知费了多少心呢,生恐出了什么差错。” “纳采、问名礼尚且如此,到纳征、亲迎的时候岂不是连饭都吃不安生?” ...... 两个人分别对比玉的问话,由于比玉的不理会,变成了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交谈。 “够了。”比玉突然站起身来,一边一个攥着她们两个的手,“吩咐人准备车马。” “准备车马,干什么?”两个人楞道。 “都陪我乘车耍去。” “什么?” 阿妙当然知道公子所说的“乘车耍去”是什么意思,她不禁愕然道:“公子,今天可是你行纳采、问名之礼的重要日子,而且是对于公主的纳采、问名之礼呀,你这是疯了吗?为此事家主诚惶诚恐的,你却还想着荒唐事,这要是传出去,还得了吗?” “套车。”比玉依旧吩咐道。 “不行。”阿妙把手使劲挣脱。对于比玉新近痴迷的在车上行乐的这一严重有违礼教的行为,阿妙本心是不情愿的,只是难以违拗比玉,不得不陪着。可如今的情况,她怎么还能苟且呢?“公子,快把那个习惯改了吧,传说出去,太让人不耻了。公子的声名要紧,施家的兴衰也要紧啊!” “套车。”比玉又攥住了阿妙的胳膊,就往外走。 阿妙又挣脱开。 比玉冷冷一笑:“你不去便不去!我正想试一下鹿车的感觉,碍于鹿车窄狭,容不下三个人,既然你不去,今天我就带阿妍单独一试。” 说完便对外面的小婢女吩咐道:“去通知御夫,套鹿车。” 鹿车很小,没有专门御夫的位置,往往是乘坐者自任御夫。驾车的这只鹿经过悉心调教,很是听话,比玉可以轻松驾驭。 阿妍也觉得今天这样的大日子还跟公子出外做那样的龌龊事不太妥当,然而却没有十分抗拒,乖乖地跟着比玉去了。 ...... “先帝第十七女,永安长公主,其母本为先帝淑媛......” 宫廷内,纳采问名之礼按部就班地举行着。礼官大声宣读完贾后指定的施家所尚公主之芳名、年龄、出身等信息,王衍知道贾南风赐予施家所尚之公主果然是永安长公主了。按规定仪式行礼毕,朝廷又依礼赐了宴席,走完这一套仪式,便与施惠打道回府。 施惠并不知道儿子与永安长公主曲水流觞的事,只知道当时还没有封号、排行第十七的这位公主曾经在那年的元正大会上以《诗经》斗赢了四夷使者,征服了在场所有人。虽然没见过面,然而潜意识里觉得这位长公主应该错不了,十分欢喜。回到府中,先派人去叫比玉过来。33 比玉与阿妍乘鹿车走后,阿妙独自一人在屋内忧闷地呆坐着。忽见前面一个只豆蔻之年的小婢女来请公子。阿妙知道这是王衍和家主一行人从宫里问名回来了,忙问她道:“你可知道尚的是哪位公主?” “听家主与主母说话,好像是叫永安长公主吧。”这个小婢女弱弱地道。 “哦。”阿妙大大地放了一个心,仿佛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姊姊,公子在哪里,快把他请出来,家主紧等着叫他呢!” “公子他......” 若如实禀明公子的去向,公子免不了一场严训,且前面那么多的宾朋在场,传说出去可怎么办?最危险的乃是阿妍,她的这一宗罪,被打个半死都算是轻饶了。 “公子他去秘书阁上值了。” “去秘书阁?今天这个日子还要去上值吗?” “本来今天是不用去的,然而秘书阁里有一件紧要事,需要公子亲自跑一趟。公子乘着鹿车就去了。不信你可以去看看鹿车在未在?” 比玉上值一向是乘着自己的鹿车去的。 “姊姊既说了,一定是真的了,还用证实什么?那我就去回禀家主吧。只是公子回来时,姊姊务必先请他到前面去。” 小婢女走后,阿妙喜忧参半,喜的是果然尚的永安长公主,忧的是比玉要怎么瞒过这一场。她只盼着公子能够早点回来,或许还能自圆其说。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八章 纳采纳吉(2) 约莫一个时辰后,比玉与阿妍回来,无精打采地吩咐道:“准备沐浴。” 阿妙赶忙迎上去,急道:“沐什么浴,快去前边吧,问名回来了,家主急等着你呢。” 比玉立定着不动。 “真的是永安长公主呢!” 虽然永安长公主也是比玉心仪的对象,然而终究不能代替芷馨,不过这貌似是上天对他最垂怜的安排了。 施惠并没有为难比玉。虽然觉得去秘书阁上值的这个说辞很值得怀疑,然而他知道,在今天这个场合下拷问出儿子的真实去向,实属无益。不如就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罢。 消息传到了玉叶馆。芷馨听说了之后,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想起曾经跟施得的恩恩怨怨,以前是打心底里讨厌他。曾经戏弄过自己、气哭过自己,可是实际上他的心肠并不坏,并没有害自己怎样,只是觉得跟他有一种天然的隔阂,就像跟晏哥有天然的亲切一样。 芷馨知道,现时的比玉喜欢现时的芷馨,多次向自己求亲,自己多次拒绝。她不知道他所喜欢的,是基于石家的芷馨还是以前的韩芷馨的影子。总之她不能考证,也不想去考证。如今他娶到了一位公主,且这位公主对他又是那么的痴恋,这是世上难寻的好婚姻。永安长公主找到了自己理想的归宿,真的可以嫁给她自己喜欢的人,芷馨打心底里为他们两个人高兴。 可她的心里何尝不又增加了一丝忧闷?先时芍药配人了;小默一下变成了女人,且心有所属;只有自己却还这么悬着!如今的她心无旁骛,每天盼望的只是孝廉进京的消息。 永安长公主得知了自己被指予施得之后,欢喜得不得了,感觉这是有生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事了。甚至对于贾后,也不觉得像之前那么的厌恶了。自此每天神不守舍地发呆,更堂而皇之地放下了《诗经》,一味读《女训》。连言行举止都变了,一改以前的任性、活泼如小默般的性格,向芷馨的端庄、文静靠拢。只是她不知道,即将有一个对她不利的小插曲,想蓄意破坏这桩婚事。 纳采、问名之后,施惠紧接着进行纳吉占卜。施家占卜并非找个什么算命先生,而是在自家的家庙中,当着列祖列宗的面,郑重地用《易经》六十四卦占卜。 卦象占卜是以八卦为基础,阴爻和阳爻是最基本的两个符号,中间不断开的长条是阳爻,中间断开为两短条的是阴爻。 《易经》六十四卦,每卦为两个八卦卦形的组合。卦筒内装着爻签。施惠亲自动手,先摇了三次,分别摇出两个阳爻,一个阴爻,乃是代表风的巽;后又摇了两个阴爻和一个阳爻,乃是代表雷的震,合起来是个恒卦。 此卦象上总括说: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寓意吉利。总卦象之后还有六个分卦象,显示各有吉凶。总体上来说此卦虽不如乾卦、坤卦那样的大吉之卦,却也算是一个小吉的中上之卦,也还不错。 其实卦象这东西写得是十分抽象的,而实际生活中却有千千万万种不同的诉求。所谓占卜,只能卜一个大概的吉凶走向,卦象之中不可能将每个人的各种复杂诉求都对应的明明白白的,同一个卦象,甚至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施惠是一门心思促成尚主的。他已想好了,如果一旦摇了一个不好的下等卦,哪怕曲解卦象,也一定要寻求一个吉利的寓意,即便自欺欺人,也要促成尚主这件事。如今摇到了这样一个中上之卦,他焉能不喜?马上着手请王衍到宫中行纳吉之礼,将占卜结果通知宫内。 比玉如今的心绪也有了转变,对于尚主一事不再那么焦躁抵触。纳吉这天早上,天还未亮就起来,在阿妙和阿妍的伺候下梳洗已毕,来到前面看着父亲和王衍准备大雁、酒、米等纳吉的礼物,一切准备好之后,又将他们送出大门外,目送着这一队车驾依次地离去。 今天他不会像纳采那天一样做出什么令人咂舌的出格行为,送走了父亲和媒人,就打算安安心心地在家中等待着他们回来,按部就班地,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府门前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其中有不少人知道施府今天要行公主纳吉之礼,特意聚过来围观的。比玉也不在意这些人群,一时都散了,正准备转身进去,忽然瞥见远处来了一个术士。这个术士身披道氅,脚踏一双歧头云履,手中敲着两块竹板,长脸细眼,颌下几根黑髯,肩上扛着一面黄缎黑字的招牌,十分显眼。33 在洛阳的街陌上,这些游方术士随处可见,本不足为奇,可这个术士却因为那面招牌吸引了比玉的注意。原来那招牌上面写着“武侯嫡传,诸葛神算”八个大字。 诸葛孔明神机妙算,屡立奇功,一生为蜀汉操劳,本来已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死后数十年,居然有人借其神机之名当幌子骗钱,真是荒唐可恶。比玉一边暗骂,一边对那术士冷哼了一下。方要迈进府门,就听那术士高声道:“为何哂笑贫道?” 比玉停住脚,斜眸了他一眼:“街上这么多人,你怎么知道我是对你哂笑?” 术士哈哈一笑:“街上这么多人,为何单单公子回应于我?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哼哼,也罢,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是耻笑你,耻笑你打着诸葛武侯的名义招摇撞骗,可耻可恶!” “贫道祖籍琅琊,先祖乃是武侯从弟。武侯躬耕于南阳期间,先祖曾经跟随其左右。武侯实乃天人,无所不精,却将一套《周易》算卦之术传给我的先祖。后来武侯出山相助刘玄德打天下,我先祖依旧留在南阳,躬耕之余,将这一套算卦术传给了我的父亲,之后我父亲又传给了我,难道这还不算是武侯嫡传吗?” “嘴长在你身上,你说是周文王嫡传也一样,反正没人能证实!” “公子所言不差,我说我是真的,你就偏说我是假的,谁又能把谁如何呢?谁也不能证明!这个虚名不争论也罢。只可惜不能让公子见识我的真本事。” “哦?你果真有什么本事?你且看看我最近的运势如何?”比玉言语间依旧不减对这个术士的轻视。 诸葛术士把眼打量着比玉,道:“公子侯门之家,荣华富贵自不必说,眼前更有一件锦上添花的大喜事。” 比玉冷冷一笑:“我施某得以尚主,今日纳吉之礼。还用先生算吗?这条街上随便一个三岁小儿都知道。” “公子尚主,半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半个洛阳城的人也都在赞叹,可没有人像我一样觉得这件事不可行。” “不可行?你说不可行?你刚才还说是锦上添花的么,怎么不可行?” “是锦上添花,也是烈火烹油,虽有一时之胜,更易油尽火灭啊。” 比玉听了这话不禁愕然:“狂道士!我的纳吉礼已成,你还说出这样话来,搅了我的好事不说,还有损皇家颜面,居心何在?就不怕我拿了你吗?” 那术士哼笑了一声:“公子好不知礼。是你央我看运势在先,我据实告诉了你,你又要拿我,这是何道理?况且我老道已然身在世外,无欲无求,能有何居心?” 关于尚主一事,无论是出自谁的口中,比玉听到的无一例外全都是恭喜、恭维之词,可如今这个术士却如此反向说,这无疑对他本就不坚定的心意产生了影响。 “可否恳请先生进府中赐教?” 这种游方术士,大多都是寒门出身,比玉本是不屑于交往的,然而一经此道,便有了转变,不能以寒门视之。 术士跟随比玉进了客室。赐座献茶毕,比玉问道:“先生说尚主一事不可行,可是我阿翁在家庙占卜的时候明明是吉利的啊?” “摇的是什么卦?怎见得就是吉利的呢?” “乃是恒卦。” “恒卦!”诸葛术士捋了捋那几根稀疏的胡子,“卦象上是不是说‘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 “对。这不是很吉利的意思吗?不光是总卦象,就是第一爻象——‘浚恒,贞凶,无攸利’,它的意思也是说如果穷极地、过分地持守,并不是好事,反而会反吉为凶!” “浚恒?持守什么?”诸葛术士盯着比玉,“贫道冒昧地说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关于婚事的问题上,公子的心目中早就有了持守多年的目标。” “先生明鉴,请予指示。”比玉并没正面回答。 “第一爻说不应过分地持守,可怎么界定是过分?你觉得你自己已经到了穷极的地步了吗?” 穷极地坚持的地步?显然还没有到那个程度。比玉摇摇头。 “你有没有达到浚恒的程度、该不该对心中原先的那个目标继续持守暂且不论,且看第三爻、第五爻所说,恒其德才能吉利,如果不恒其德,必将会承受相应的羞辱;第四爻的意思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明你是不该在这个位置的;第六爻也说,如果左右摇摆不定,一定会是凶兆。六爻之中,基本都是明确应该持守本心的。” “虽然如此,然而总卦象却是吉利的,这怎么解释?” “总卦象吉利,说的是‘恒’的吉利,而不是说‘变’的吉利。本卦为恒卦,恒卦恒卦,就是要持之以恒。我在此奉劝公子,既然有所持守,就应该持之以恒,千万不可为了贪慕虚荣而放弃了自己真心所爱啊。” 真心所爱!比玉此时已经处于迷迷茫茫的状态,呆了半晌,才慢慢地说道:“即便我能坚持,只怕没有结果啊!” “贫道以武侯的名义向你担保,公子何必有所担心?况且此卦的第二爻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的——悔亡,也就是说,只要坚持,就不会让你后悔的,公子是聪明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个暗示吗?” “可是如今纳吉礼已成,为时已晚啊。” “如果公子诚心挽回,尚且有一线余地,只是事不宜迟,需即刻行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二十九章 情是牢笼(1) “快备鹿车!” 比玉传出命令,又令人取出一锭金来谢这位诸葛先生。谁知这位诸葛先生却不肯受。比玉也不惯跟别人客套,将他送出府门,鹿车也正好牵了过来,遂揽辔登车直奔皇宫而去。 宫城东门云龙门,施家的尚主纳吉之礼正在举行。 王衍依礼拜诵道:“经加占卜,卜曰吉,王衍敢告。” 礼官亦依礼拜诵毕,接下来,驸马一方需要将所备礼物奉上,纳吉之礼就算完成。王衍从侍者手中接过雁笼,正准备将大雁等礼物亲自奉予礼官,忽听有人疾声大喊道:“且慢——不可以!” 众人都愣了。皇宫之内,是礼法规矩最严格的地方。在平日里,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是十分谨慎的,在举行典礼的时候则更是严谨。在为公主行纳吉之礼的时刻,居然有人高声叫喊着“不可以”,这简直不可思议。 施惠也十分惊诧,他随大家的目光一起都侧目向云龙门外望去,却见这个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 礼官虽然认出比玉就是将要尚主的驸马,可是在纳吉之礼上,驸马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且进了云龙门就是禁内,所以比玉被侍卫们挡在门外。 比玉闯不进去,就在门外大喊:“不可以!不可以!” 王衍手里捧着雁,正要向礼官交接,被比玉这一闹搞得一头雾水。 此时施惠早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比玉面前,隔着门厉声责问他道:“你干什么?什么不可以?” “占卜不吉,此婚不合,纳吉之礼应即行终止。” 施惠气得简直要吐血,左拳锤着右掌,若不是在皇宫之内,早就冲比玉打下去了。“你说什么疯话?卦象上明明是吉利,你自己没看见吗?”他强忍着,还不敢高声,唯恐别人听见。 “我刚刚在府门前遇到了一位术士,这位高人给我指点的,说此恒卦虽吉,却不可求姻缘,于婚姻上不可有动。” “什么狗屁高人?懂个什么!这些人惯常故弄玄虚,不过是想骗你的钱罢了!” “我给他钱,他分文未取,骗我什么钱!” “分文未取?”施惠纳闷地寻思着:不为钱财,却主动找上门来为别人卜筮吉凶,他图个什么?看儿子这么急匆匆的样子,一定受其蛊惑非小。而偏偏是在这个紧要时刻,莫非是有什么图谋吗? 施惠想不出,也没工夫想,他只知道,任何人都不能阻止自己成为皇亲国戚。他借过侍卫,出了云龙门,将比玉拉到一边。比玉以为父亲要听自己详细地说一说刚才术士解卦的情景,便跟随父亲到门阙处。 施惠却没跟比玉说话,只跟等在这里的自己家的一干奴仆小声地耳语了几句。那些人便都冲比玉围过来,走到近前,不由分说,一个人捂住比玉的嘴巴,三五个力壮的将比玉扳倒,直接抬到一辆犊车内。 “把他押回府内,锁起来!” 目送着犊车出宫而去,施惠放心地回到云龙门内,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令公子干什么来?怎么听他说什么‘不可以’?”礼官问。 “说起来惭愧。”施惠不慌不忙地道,“关于纳吉所备礼物一事,在下曾与小儿有过一番争论,在下主张一切按照礼制而来,可小儿却认为礼物太轻,需要依今礼再加五匹帛才行,所以他才喊‘不可以,不可以’的。” 礼官听了哭笑不得:“今礼也好,古礼也好,无可无不可。只是令公子这么一闹,实在是有伤大雅。驸马可不是好做的,一切都要讲究礼法,要是亲迎那天也是这个样子,还了得吗?你回家之后,千万要好好教诲教诲他才行!” 施惠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头颔首连连答应着:“诺诺诺,谨遵告诫。” 王衍继续行了纳吉礼,一如纳采、问名一样,吃了皇家赐的御宴,才跟施惠回府去。 施惠回到府中之后,很觉得此事蹊跷,再问问比玉当时的详细情况,比玉却什么也不说。他心内想道:如果那个所谓的术士真的是以游方算卦为生的,必定是一路走,一路算的。既然来到了人口众多、富庶繁华的洛阳城,应该不会着急离开,肯定还在城内。 “派下五十个人,满洛阳城给我找,找到这名术士者有赏。” 府内仆从众多,当下就抽调了五十人,满洛阳城暗访查找这名术士。谁知一连找了几天,都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一个靠算卦为生的术士,基本都是如闲云野鹤一般,走到哪里算哪里,慢悠悠,乐悠悠。为何这个术士却来去匆匆,只半天就不见了踪影?这很令施惠纳闷和疑虑。 他不知道对方是何居心,也不管对方是何居心,总之,自己这边呢,只有一点,就是必须尽快促成尚主才算稳妥。于是便趁热打铁,赶紧着手进行下一环节——纳征。 相比前三礼纳采,问名,纳吉,第四道环节纳征要显得重要一些。这里的“征”就是成的意思,纳征就代表婚事已成,相当于订婚。这是敲定婚礼的关键一步,所需准备的礼物也最多,不能像前三礼那样麻利地连续办下来,太急了不符合礼制。然而施惠不能等,直接将所有礼物一总备办齐,成了纳征礼。m. 又经过请期仪式,敲定了婚期,在两个月后的十月十八日。事到如今,施家一口气走完了婚礼的五道环节,只等到了亲迎日迎亲就算万事大吉了。走到这一步,施惠这才稍稍安了点心,专心筹备这场对于本家族意义重大的尚主婚礼。 男婚女嫁。忙碌的不光是男方施家,皇宫之内永安长公主等一干人也在忙碌着。但是皇家子女众多,每年都会纳几个王妃,嫁几个公主。除了皇太子大婚属于国家级的重大典礼之外,其余人的婚嫁,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稀松平常得很,在宫内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虽然算不上什么重大典礼,然而其排面之大、嫁妆之奢还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晋时普遍流行一股奢华斗富之风,不光在士大夫中间,皇家也不例外。就拿皇子的聘礼、皇女的嫁妆来说,单单用绢一项,其数量就比前朝增多了几近一倍,从曹魏的不到两百匹直接提升到如今的三百匹。当然,这些事项后宫中都有专门人掌管着,依规定而行。然而永安长公主没有母亲,甚至没有一个知近的人,芷馨和小默少不得要操些心。尤其是芷馨,永安长公主每事必问,闹得芷馨焦头烂额,好像自己成婚一样。 相比之下,小默则要轻松一些,反正这一套事情她也不懂,白跟着操心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眼下正是中秋时节,她却有一个谋划已久的十分上心的事要做,那就是酿造葡萄酒。 葡萄园的葡萄已经熟了,且收成要比去年好得多。小默约好了舒晏,准备出城去采摘葡萄。舒晏也恰好休沐,欣然前往。他一向喜欢轻装简从,拿起两只竹篮就要出门。 小默嗔他道:“你就打算拿着两只竹篮去吗?” “两只竹篮还不够装吗?”舒晏反问道。 “嗤,你也太低估我们的劳动成果了吧?你以为还是去年呢?快找辆犊车去吧!” 舒晏很久没有到葡萄园中去了,对于葡萄的长势情况并不了解。他将信将疑地驾起一辆犊车,载着小默前往葡萄园。及至推开葡萄园的门,舒晏才小吃一惊:今年的葡萄相比去年要好得多了,细细长长的葡萄藤下挂满了一串串的青红相间的果实,且每一串果实都是那么的紧密饱满。 “去年才两篮不到,今年居然结了这么多!” “不但结的多,口味也比去年好很多呢,你尝尝看。”小默随手摘下一串葡萄来,递到舒晏面前。舒晏看着这一串果实,如镶嵌的一粒粒的宝石一般,晶莹剔透,也不屑去洗,直接揪下来送到嘴里。 “嗯,好吃,好吃。现在回想起来,这么一对比,去年的葡萄是有一些涩味的,今年的则完全没有,除了甜就是爽口。” 小默看着舒晏一口气将整串葡萄吃完,高兴道:“好哇,好哇,这我就放心了。有了好葡萄,就不愁没有好葡萄酒了。” “你就那么自信,能酿出好葡萄酒来?” “当然有自信。我们有这么多葡萄,有那么多的时间,一次不行就两次,保证让你喝到最纯正的葡萄酒。” 舒晏想不到,以小默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做什么事都没什么耐心,可是为了自己随口说说的一件小事居然这么上心,一直认真坚持,真是太难得了。 越是小事上面往往越是容易引发感动。舒晏这一刻的温暖真是无法言表。 自己种的葡萄吃起来除了甜,更别有一番成就感在里面,两个人又各自有说有笑地吃了一串,就开始用剪刀摘起葡萄来。 还没摘几串,小默突然“啊”的叫了一声。原来她看见一只从别的树上游荡过来的毛虫,正趴伏在一片葡萄叶上。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的遭遇让她受老了苦,伤口才刚刚好了没多日,如今又见了它,怎能不惊? 舒晏并不知道小默的遭遇。他摘下那片带有毛虫的叶子,放到地上用脚去蹍了两下,笑怪道:“一只毛虫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居然被一只毛虫吓到,丢不丢人?想当年自己走南闯北的劲头哪去了?然而她还是心有余悸,一边摘葡萄,一边盯着葡萄叶子,生怕还有潜伏者。 舒晏见状笑道:“你进了宫之后,胆子越来越小了。算啦,算啦。葡萄全由我来剪,你只在下面接取吧。” 小默乖乖听从了舒晏的话,在下面等着将他剪下的葡萄一串一串地放在地下铺好的一块粗葛布上。 果然是收获了不少,等到最后一串葡萄剪完,舒晏一直扬着的胳膊都犯了酸。他来回甩动着胳膊,嘻嘻地道:“想不到居然结了这么多果实。小默,你真行!” “不是我行,这是我们两个共同合作的结果。”小默也喜道。 “嗯,还真是。细细想来,只要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做过的事,没有不成功的。” “我们两个种植葡萄的丰收,不但收获了很多果实,还有好的寓意呢。” “什么寓意呢?” “寓意多子多孙。” 舒晏“噗嗤”笑了,摇着头道:“我孤身一人,你更是宦官,啧啧啧,这个寓意也太荒唐了吧。” 小默垂眸羞涩一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哪里知道可不可信!” 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两个人便将这些葡萄小心地装上犊车,运回城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章 情是牢笼(2) 舒晏只拿了十几串,给自己的手下、好友尝尝鲜,剩下的全都交给了小默。小默终于可以正式实施自己的酿酒计划了。她先对这些葡萄进行了分拣,颗粒大、饱满的留作直接吃果肉,也预留了一些给永安长公主和馨博士等人;颗粒相对小些的则用来酿酒。虽然酿造葡萄酒对于葡萄的品质有相当要求,然而却不是越大越好。因为颗粒越大,其所含水分相对也越大,在发酵的时候会影响葡萄酒的甜度,所以,相对小些的反而更利于酿酒。 将分拣出的预备酿酒的葡萄用水清洗干净,把成串的颗粒一粒一粒地全部揪下来,放到屋外太阳下晾干,尽量挥发掉所有水分。准备一只用来酿酒的陶罐,这只陶罐必须干干净净,不能有水,更不能是盛放过油盐的罐子。因为油盐等会严重影响葡萄酒的酿造,即便是洗刷过了,其残留物也会对酒质造成影响。 小默找来一只全新的陶罐,将晾干后的葡萄颗粒放入其中,用木棍捣碎。不能放得太多,只到罐子的上胸处即可,装得太满了反而会影响效果。 唯恐舒晏不够喝,小默找的这只坛子很大,即便是不太满,装了这么多的葡萄进去,也有些重量。她费力地将这只陶罐挪到了屋角阴凉处,用一块细葛布将罐口封盖起来。至此,基本工作已完成,剩下的就是等到合适的时机,滤去残渣,将酒放进木桶里让它自己静静地酝酿醇香了。 其实酿造葡萄酒并不难,难的是酿造出高品质好口感的葡萄酒。前面的这一系列工作虽然费些力气,可是却没什么技术含量,发酵才是最关键的环节。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对发酵过程进行控制和调整,这需要经验,也正是小默所欠缺的。 可是小默自己有信心。 眼下,忙完了这些事,终于可以歇歇了。她坐在一张胡床上,看着屋角静默着的陶罐,仿佛那不是一罐刚刚捣碎的葡萄粒,而是一坛香醇浓郁的葡萄酒。恍惚之间,她看见舒大哥双手端着一大碗葡萄酒,不是一饮而尽,而是放在鼻息处,先让鼻子享受一下这股醇香,然后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自己则悄悄地凑到他近前,用手将碗底向上一顶,舒大哥不及防备,被灌下一大口,呛到咳嗽着。自己则笑个不停,并自豪且底气十足地大声道:从今以后,葡萄酒这东西,你再也不必那么悭吝不舍,这一整坛都是你的,喜欢喝就大口地喝,管你饱,管你够! 这是小默憧憬已久的场景,如今就要实现了,如何不喜?为他做了这么多,对方何曾对自己有过要求?也许对方压根就不认为这是件多重要的事,而自己却一门心思地去做。小默想想也觉得有点可笑,然而就那么顺其自然、心甘情愿地去做了。 我原本是那一只自由的小蝴蝶,怎么就逃不脱你那不粘人的蛛网? 想起日间的情境,他那副坦然、真诚又傻乎乎的样子,自己不知怎么就情不自禁地害羞说出了那句“多子多孙”的话。 小默又是喜欢又是忧闷。两个人虽然亲密无间,感情甚笃,然而却是建立在兄弟情谊基础上的,可将来总有一天,当事实捅破之后,会是怎样的结果?我们会不会从现在的兄弟情上升到他与芷馨那种的感情...... 一定会的!这只是时间问题,只在于我将事实捅破的那一刻。可那一刻还要多久才能到来?连年纪幼小的十七公主马上都要下嫁了,而自己这些年甘心的付出,这些年茫然的等待,这匆匆而逝的大把年华啊! 想到此处,她拿出了紫玉笛,边吹奏,边吟唱起来: 我本胡人女, 游历在四方。 山迢迢, 水滂滂, 难遇有情郎。 你乃汉家儿, 英气世无双。 奴痴痴, 君茫茫, 不解我心肠。 隐忍千般种, 只为伴君旁。 愿君无二意, 莫将奴心伤。 一朝真情朗, 欢喜配成双。 争耐君怀志, 不敢把话详。 哎—— 好一个如花美娇娘, 怎敌得它年深岁月长! 小默的祖父乃是汉朝官商,也是诗书传家的。她别看以羌人自居,然而从小受到祖父的影响,也很有些文化底蕴。 这支曲子本是她传授给落难的大宛女子的,当时也是根据自己的心境而写的。这些天,尤其是在永安长公主许定人家、自己女儿身的身份和心事暴露给馨博士和永安长公主之后,平添了些情绪,又在原本的曲词后面续了几句。与前半部分的迷茫初恋相比,后面所续明显表现出了她对未知爱情的担忧和对时光流逝的无奈。 是啊,一个女人有多少青春、多少年华禁得住这样的没有承诺、不可预知的痴等! 一曲方了,还未及收笛,就听有人推门道:“这痴女人,等的好苦呀!” 小默吓一跳,开门一看,正是永安长公主,忙一把将她扯进来,嘘声道:“小点声,别把我暴露了!” 永安长公主在门外听了半天,忖度了小默的心思,一时激动,就忘了小默的女子身份需要保密,忙做掩口状。 “都要嫁人了,还这么莽撞。”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现在看来,你处处都像女人!”永安长公主嘻嘻盯着小默笑道。 “少来啦,我要是不告诉你们,你们永远也不知道。尤其是你,曾经居然还说过,如果我不是宦官,要嫁给我呢。” 永安长公主红了脸,摇手道:“那时我还小,童言无忌,不算,不算。” 小默也笑道:“对我说的话当然不算,你说的喜欢施家公子的话果然应验了呢。” 永安长公主想起来,这两句话都是小默刚刚进宫当上珍馐令的那一年在凌云台下自己所说的。当年小默第一次主持御宴,她跟随小默偷偷去了凌云台,望见了舒晏和比玉,当时就被比玉给迷住了。 “说起御宴,我此来正是想要求你件事呢。” “求我什么?” “我想在我婚礼当日,你能到施府做几道拿手的佳肴。” “嗯,想想也是。你下嫁到了施府,我们就不能经常见面了,也不能尝到我的厨艺了。既然那样,你想吃什么,这几天我天天给你做就是了。何必等到那天去施府做!” “呃......”永安长公主弱弱地道,“不是我想吃什么,而是我知道施家公子一向喜欢你的厨艺。在婚礼当天,把你这个大神厨请去,不但可以满足他的口福,还会给施家增添不少光彩,毕竟谁都知道你是连诸王、三公都不肯赏脸的。” 小默听到这里,忍不住“呸”了一声道:“人还没嫁,心已经向着人家了。哎,也罢,就冲着你的面子,便宜了姓施的吧。” 永安长公主见小默答应了,十分高兴。两个人有多年的交情,私下里亲如姊妹,眼看就要聚少离多,难免有些不舍,直话到很晚。小默又送了永安长公主和芷馨一些葡萄,方才分别。 施惠促成尚主一事后,施家身份地位明显高涨,朝中的士大夫们都把这个新晋的皇亲国戚高看一眼,就连昔日嫉恨施家的,此时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敌对。 豫州大中正贾恭因为邱守泰贪腐案和身为杨党这两项缘由被施惠在背后捅了刀子,为此贾恭对施惠非常愤恨,暗暗咬牙要报复施惠。可如今施家攀成了皇亲,他不得不对施家有所忌惮,将这个报复心悄悄隐藏起来。然而当初的愤恨未消,心中不能平。想起当时的参与者,除了施家是主谋之外,根源上乃是舒晏的两封书信,既然惹不起施家,这口气就出在舒晏身上吧。 施惠作为豫州大中正,掌握着全豫州仕人的品评大权。虽然下面的各郡国还分别设有各自中正,然而最终品评权还是掌握在州大中正手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施惠非要想方设法谋取这个职位的原因。 州都权利很大,却不好直接对舒晏这样的小人物进行臧否,还是通过其本乡汝阴郡中正去做比较好。于是贾恭便找到了施惠,对舒晏进行旁敲侧击。 施惠是聪明人,很快就忖度了贾恭的意图。贾恭傍上贾谧这棵大树之后,施惠不能不对他有所忌惮,虽然暗地里还是不忘整倒他的初心,可在表面上总想着怎样跟贾恭修复关系,如今机会来了,牺牲一个舒晏又算什么! 有了这州郡两级中正的“垂爱”,舒晏的品状能好得了吗?然而这个考评期还未结束,舒晏也并没有出现过重大的官场或是名德方面的过失,不好将他直接降品黜用,需要另寻一个引子才行。 施惠知道舒晏在这个车府令的任上整治行车风气的时候得罪了很多的人,且得罪的都是些有权势的人物。这些人肯定都对舒晏怀恨在心,如果有人在朝堂上先行寻舒晏的某处不是,两位中正再从品行方面对他加几句诋毁之言,来个落井下石,足够舒晏喝一壶的。于是便向贾恭做了一番计议。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一章 臧否贬黜(1) 太极殿内正在朝会。这段时期以来,朝堂内部没发生什么争权夺利的事,却有一处边患的烦心事。其实也不应该说是边患,因为此事就发生在关中地区的雍州一带。 自汉末以来,各归附之胡族逐渐内迁。秦雍一带,尤以氐人、羌人居多,与华人互相杂居。大晋建立之后的这段时期,基本相安无事。却有一个司马伦,他乃是司马懿最小的儿子,武帝司马炎的叔叔,当今皇上的叔祖。在大晋肇建之初,被武帝司马炎封为赵王,前些时朝廷又授他为征西将军,坐镇关中。这个司马伦才能平庸得很,全凭手下一个叫孙秀的出谋划策。坐镇关中期间,司马伦徇私舞弊,鱼肉百姓,对氐羌之族更是刑赏不公。长此以往,激起了氐羌人的反叛,他们拥立一个叫齐万年的氐人为统帅,公然僭号称帝,在关中地区对大晋官民烧杀掳掠。 司马伦有本事惹事却没本事平息。再在这里待下去,必被齐万年擒获。怎么说他也是皇室成员,司马衷当然不能干看着这个皇叔祖被人杀了,无奈之下就将他调回京师,派另一个皇叔祖梁王司马肜为征西将军讨伐齐万年。司马伦被调回京师之后,本该是被问罪的。可他在谋士孙秀的建议下,讨好贾后。贾南风一高兴,不但没有问他的罪,还改授了他车骑将军、太子太傅之职,比原来的征西将军还要高出一截。 这些大事都由朝臣们商议,司马衷基本就是个旁听者。司马衷虽然愚弱,贾南风虽然强悍,可前者毕竟是后者的丈夫,而不是儿子。贾南风不能像史上的一些太后那样在朝堂后面垂帘听政,只能由贾谧作为代言人,在朝堂上指手画脚。 商议完军国大事,本可退朝了。贾谧却故意拖着,与几个人论道:“赵王坐镇关中,即便有些不妥,这些氐羌之人大可向朝廷申诉,怎可起兵作乱,甚至公然称帝?” 贾恭马上回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光是西北各州郡,就是洛阳甚至朝廷之中亦不乏胡人的身影。这些外族人终究还是要防范一些的好。” 施惠貌似突然想起什么来道:“经贾州都的提醒,在下想起来,那个珍馐令姜小默岂不就是个羌人吗?他跟雍州的氐羌反贼是不是同族?” 此话一出,立即遭到大家的一片嘘声。贾谧道:“施宗正说的什么话!姜小默乃是神厨,陛下和皇后每天都离不开的,且还是个阉人。他入朝这么多年来,对朝政完全不感兴趣,除了那个舒晏之外,从不交接任何文官武将。他是一个纯粹的怪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不轨之心。说句不中听的话,即便各位之中谁有什么不测之心,他也不会有。” 施惠本来想迎合贾恭一下,不想被贾谧当众怼了一番,才知道姜小默在宫中的地位可是不一般,不可撼动。 正觉得没有面子,贾恭又道:“贾侍中所言极是。外族人也并非一定怀有异志,就像珍馐令,的确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可在当初,谁也不敢肯定他怀不怀异志,但那个舒晏却留他在尚书台廨馆住了那么久,着实是个荒唐之举。他彼时仗着先帝的崇信,居然没有被治罪......” 贾恭话音未落,忽听一人接话道:“说起舒晏,他这个人做事十分鲁莽,何止于此一事上面的荒唐?不说别的,就拿现在来说,他仗着车府令这个小小职位,滥用职权,不管是王侯还是公卿,也不管是轻重缓急,只要是在路上乘着车被他看不过的,都要经过他的强制盘问。一言不合,还要强制扣留车辆,甚至动手拿人,嚣张跋扈至极!” 此人乃是荀宝任光禄卿的父亲。荀光禄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三五个人的迎合。这些人都是曾经受过舒晏排查处罚的人,此时都想宣泄愤恨。他们想要除掉舒晏,苦于抓不到舒晏任何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证据,只能在嘴上说一些无端的、不可被证实的诋毁之言,有说舒晏傲慢的,有说舒晏跋扈的,总之没有说出舒晏具体有哪一件是实实在在的错事来。 贾谧听了这些人的话,故意冷笑道:“但凡一个仕人,从选拔到入仕,都必要经过其家乡中正的品评的。其品德的好坏,中正官最有发言权。你们的话往往涉及个人恩怨,不大可信。如今舒晏本籍豫州和汝阴郡的大小中正官都在,我想听听你二位对舒晏是怎么评价的?” 贾恭抢先道:“我作为豫州之大中正,掌管的全豫州十个郡国、八十多个县的仕人品评,除了对一些名德贵重的做直接品评外,对于这些年小职轻的仕人,了解的并不多,他们的品评全靠各郡中正。荀光禄所言之事,我确有耳闻。”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施惠道,“舒晏的品行,还是请施中正来说说吧。” 舒晏出道之初,其名声之大,在全豫州都是响当当的。曾经作为特例被贾恭专门关注。他怎会不了解?如今却这么说,无非是想甩一个包袱给施惠。 施惠当然明白,只是如今有贾谧做靠山,惹贾恭不起。他非常圆滑,自己作为把关人,如果本籍的某个仕人得宠,肯定把举荐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反之,如果这个人仕途乖蹇呢,当然要把责任向外推了。只见他一躬身道:“虽然舒晏乃是我们汝阴籍人,然而其入仕之初,还是季思做汝阴中正,其品状我也不甚了解。不过在我任职汝阴中正以后,对舒晏做过详细的查考,发现这个人的确有恃才自傲之嫌。在做尚书郎时,执拗于一些小事,曾经在朝堂之上公然顶撞先帝和各位大臣;为了博取品状,还与姜小默一起在上元夜撒钱,有沽名钓誉之嫌;处理汝阴贪腐案时,凡事不与同僚商议,很多时候都是一意孤行;再加上如今在车府令任上的所作所为,其确实是有些不妥之处的。” “哦?”贾恭听了此话,赶忙跟进道,“既然舒晏有诸多不可取之处,那么他的中正品级如何呢?” “他的中正品级原本是五品,我正有意将他降到六品,还未来得及向大中正请示!” “如此可行!” 荀光禄听见两位中正如此说,立刻转身冲御座上的司马衷躬身道:“既然两位大小中正把舒晏的乡品降到六品,其已不再具备为官的资质,请陛下着令吏部,罢了他的官!” 诸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作为皇上的司马衷则是始终旁听。对于在朝堂上被大臣们无视,他早已经习惯了。荀光禄这么突然地向自己一请示,他哪里知道该怎么裁决?只把眼看着贾谧。 舒晏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了这么多实事,满朝文武心里都明白,只是没有敢替他说句话的,都在私底下替他唏嘘。 司马衷正不知怎么表态,忽见有一个人站出来说道:“荀光禄且慢,我有几句话说。” 荀光禄转身一看,原来是石崇。石崇的父亲乃是大晋开国八大臣之一的大司马,是除了皇上之外的最高军事统帅,位在三公之上,又是郡公爵位,除了皇室司马家的诸王,可以说没有比他更显赫的了。满朝文武谁敢不给石家一个面子?荀光禄立刻将语气软了些道:“舒晏身为太仆寺的属官,要想处理他,理应先听听石太仆的意见。” 石崇这个人虽然善于谄媚逢迎,却也有些正义感,他一拱手道:“舒晏入朝以来,为朝廷做过很多事情,比如证实天下正尺、主持元正大会、稽查汝阴贪腐案等等。即便真如荀光禄几位所说的有些不妥之处,却并没有哪一条是实实在在违反了朝廷律令的。只凭几句空口之言就这么将他罢黜回家,恐怕难以服众,且有损朝廷声名吧?” 贾谧跟石崇十分亲厚。贾谧拉拢的二十四名亲党号称“金谷二十四友”,就是以石崇为首且是以他的金谷园命名的。若是换了别人做太仆卿,舒晏作为下属犯了错,贾谧一定会追究这个做上司的管教疏忽之罪。可是对于石崇自然另当别论。 “依石太仆之见呢?” “依我之见,年轻人有些鲁莽在所难免。舒晏这个人虽然曾经莽撞了各位,有他的不是之处,可他才能出众,认真务实方面更是世家子弟百不及一的。朝廷需要这样的人,还是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以观后效。我太仆寺里恰好缺一个骅骝丞,就罢了他的车府令,黜为骅骝丞如何?” 因为不肯遵照自己的指使改造安车的纹饰和旌旗一事,贾谧也深恨舒晏,可是有石崇为他说话,总要给几分面子的。他不置可否,而是问众人道:“石太仆有言,列位臣公觉得如何?” 大家都知道石崇跟贾谧的关系,谁敢说个“不”字?都道:“石太仆所言可行,可行。” 司马衷得到了贾谧的授意,立刻降旨将舒晏由车府令黜为骅骝丞。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二章 臧否贬黜(2) 石崇下了朝,直接赶奔车府署。 车府署内,舒晏坐在书案前,一手翻着一本满是数字的册子,另一手正用算筹认真计算着什么。自打做这个车府令以来,他着实下力度对道路行车乱象进行了整治。目今洛阳城内大小街陌上车行规范,秩序井然。虽然取得了一定的业绩,然而他并不满足于现状,又有了更进一步的打算,想将洛阳城内所有的官车数量统计出来,做到心中有数,以便更好地进行管理。 石崇从外面走来。自己的上司下来巡视工作,舒晏不敢怠慢,赶忙起身迎接,请到上座,奉茶伺候。石崇当然不屑于喝这里的破茶,他往书案上看了看,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舒晏如实做了回答。 石崇听罢,摆摆手道:“收了吧,不用再做了。” 做下属的努力工作,即便不求什么奖励,但至少在上司眼里应该是欢喜的态度吧?谁知石崇却一副冷漠的表情。 “呃,回君侯,在下统计官车数量这项事只在闲暇时来做,并不妨碍车府令原本的正业。” “什么正业,副业的,连同你的车府令一并都不要做了。” 舒晏完全没明白:“君侯,你这是什......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你已经不是车府令了。不但不是车府令,连同你的中正品第也一并降了一品。” 舒晏大吃一惊:“什么?这——怎么回事?” “有人在朝堂上参了你,说你行事鲁莽,且涉嫌借车府令的职权故意难为各位士卿,不宜再做这个车府令了。” “我怎么鲁莽?我舒某也算为官多年,每件事都是按照朝廷律令来做的,从来都不会逾矩。这话是谁说的,我必要当面去问他个明白!” “这恐怕问不来,朝中持此言论者何止一人?人家位高权重且众口铄金,你就别自讨没趣了。” 舒晏自诩对于仕途看得并不重,这个车府令不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平白无故地受了这么一场冤屈,心里实在是气不过。即便知道此事基本无法挽回,却不肯罢休:“我知道了,一定是在稽查官车的时候得罪的那些人。不过我并不后悔,如果再让我重新做这个车府令,我还会像以前那样为朝廷惩治一切不法,不管对方是谁!” 石崇对舒晏的言词既敬佩又无奈,感叹道:“舒晏啊舒晏,其实我很欣赏你,你的桀骜不驯跟我的脾性也有点相像。你要才有才,要德有德,就是太过执拗,太正直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名利财富,全靠自身争取。要想追名逐利,凡事都要学会机变,该奉迎的时候奉迎,该豪横的时候豪横,我何尝不是如此?而你呢,无论对谁,都是一味的耿直,鸡蛋石头都去碰。荀光禄你惹了也就罢了,连贾侍中你也不给面子,这样怎么能在朝堂上立足?” 可以说,石崇的这一番告诫完全是为舒晏好。的确,舒晏若是个世家子弟,士族之间休戚相关,只要不是那种势不两立、有你没我的政敌,谁也不会把谁逼到没有退路。即便犯了什么错,只凭家族的名望,很容易就会起复。可舒晏只是个寒门出身,一旦贬谪将永无出头之日。 “哈哈哈。”舒晏听毕,却朗声笑道,“这些话君侯可以不必说了,我舒晏愚塞,怕是不能领会。既然朝廷不让我做这个车府令了,你只告诉我何去何从吧,大不了回乡种田,怕它怎地?” 舒晏的这个不悔改的态度石崇也是无语至极,他手捻着须髯道:“实话跟你说,你得罪的人此次出手的力度很大,更重要、更奇怪的是你们本籍的州郡大小中正官对你也没有好言相加,真的是要把你赶出洛阳回乡种田的意图。然而你毕竟是我的下属,平时兢兢业业的做事也费了不少苦心,我焉能不知道?你的名声才学摆在那里,我不忍就这样看着你断送了仕途,所以就求了贾侍中,保举你做了骅骝厩的骅骝丞,还在太仆寺,还是我的手下。” 骅骝丞?那不就是养马的吗?而且养马自己都不能当家做主,骅骝丞只是个副手,上面还有个骅骝令。舒晏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并不是因为看不起这个骅骝丞,正像石崇所说的,即便是这个小小的骅骝丞还是其在贾谧面前加了美言,给自己争取来的呢。他所忧愤的乃是自己一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地做事,不求能够加官加禄,换来的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贬谪下挫。如今他算是彻底明白作为寒门出身,为什么祖父宁愿自己的儿孙安心种田也不要为官入仕了。 舒博士不愿意自己的孙子去做官,却希望他成为一个有德行的君子,修身养性,通五经贯六艺。舒晏从幼时开始就跟随父祖熟读《论语》及《五经》,又精通了六艺中的书、数、礼三艺。在被举为孝廉之前,只差射、御、乐三艺没能掌握。后来机缘巧合,从唐公公那里得到玄铁重弓和《乐经》,并学到了一整套射箭技巧;在尚书台廨馆,又通过自学《乐经》和借助小默的指点,掌握了乐艺;在做了车府令之后,由于职务的关系,更是熟练掌握了各种御车的技术。 如今的他可以说通五经贯六艺已经完全做到了。无所不能,无所不会,他本以为可以在仕途上更有底气地施展拳脚了,然而除了自身修身养性,却没有更大的舞台提供给自己,无法奉献于百姓社稷。 此刻的他心灰意冷,已经产生了辞官回乡的念头。可是他并没有立即拒绝石崇。他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若馨。因为他已经通过书信得知了若馨被举荐为孝廉的消息。 若馨的父母姊姊俱已早亡,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年少质坚,贫贱不移,不但修得一身才学,还赢得了贤孝的好名声。其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辞官回乡去,势必对他产生不利影响。韩家世代清贫,不能就此断送了难得的前程啊。 新举孝廉不日就要进京策试了。舒晏想着等到若馨通过了策试,吏部选授了个一官半职的,就算有了着落了。安定安定之后,还有一件重要事,那就是若馨与阮水的亲事。他已经跟阮氏兄妹那边商量定了,若馨若是通过了策试,能留在洛阳的话,就在洛阳成亲;如果不能通过策试,就带阮水回汝阴家乡成亲。 舒韩两家交好,舒晏自小就把若馨当亲弟弟看待,更何况还有芷馨那一层关系呢。若馨的终身大事常挂在舒晏的心头,如果此事安排妥当了,那么对亡去的韩家伯父伯母,尤其是芷馨,都算是有了交代了。所以他必须要忍耐几时。 此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对石崇谢一个恩,虽然明明是被贬谪。 话未出口,忽见外面跑来一个人,乃是宫里的黄门侍郎。石崇急忙起身相迎,问那人是何来由。那黄门侍郎对石崇还了礼,道:“不关君侯事,只问哪位是舒晏。” 找我?舒晏纳闷。“我就是。” “传皇上口谕,着太仆寺骅骝丞舒晏即刻觐见。” “皇上要见我?所为何事?” 黄门侍郎将舒晏打量了一下,略带不屑地道:“我只负责传口谕,具体什么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难道皇上要当面宣诏对于舒晏的贬谪吗?还是又有变化?石崇也不明所以,就问那黄门。石崇有问,黄门侍郎当然不得不说:“好像听见贾侍中几个人说什么汗血宝马的话,我也弄不清。君侯也不必多问,还是让他快些跟随我去见驾的为是。” 舒晏跟随那黄门侍郎来到皇宫,在一间偏殿门外停下来。舒晏知道此处乃是皇上非正式召见臣子的地方,并非当朝议政的太极大殿,所以礼节不用那么繁琐,不用脱去鞋子,直接趋步至御座前拜道:“臣——”刚要说“臣车府令舒晏觐见”,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车府令了,遂顿了一下,改口道:“臣骅骝丞舒晏觐见!” “平身吧。”司马衷虽然是史上著名的傻皇帝,然而他只是智商堪忧,并不是荒淫残暴之辈,分得清好坏,对舒晏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谢陛下。”舒晏站起身来,垂手侍立。偷眼观看两旁,发现此间殿内除了皇上之外,还有贾谧、贾恭、施惠、荀光禄等人。 “呃——朕要你出使大宛。”司马衷直来直去。 “出使大宛?”舒晏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对。” 舒晏怎么也不能将自己和大宛联系起来,他纳闷地躬身问道:“舒晏身为臣子,鞠躬尽瘁为陛下效劳乃是本分之事,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可是微臣身在太仆寺,在外交上并不在行,更与大宛没有半点关系,派微臣去大宛,微臣个人本无所畏,怕的是耽误了朝廷大事啊。” “呃,这个......” 司马衷自登基以来,除了受制于强势的悍妻贾南风之外,先后受杨骏、司马亮、司马玮等人的摆布,就是一个傀儡。如今落到了贾谧的手上,派舒晏出使大宛的事乃是贾谧等人撺掇的。他本就鲁钝,此事又非出自己的本意,舒晏这么问他,他如何能回答出来? 贾谧见司马衷这么木着,抢上前道:“派你去当然是有原因的。自从汉武大帝开始,西域诸国就一直是中原天朝的附属国。西域地域广大,物产奇特,其中一个大宛国就出产一种良马,名曰汗血马,此马汗血,矫健非常,犹如传说中的火龙驹,能日行千里,被大宛视为国宝。自从张骞通西域之后,中原帝王才得以目睹此马真颜。本朝泰始年间,大宛还曾向先帝进献过此马。四方番国作为大晋的附属,理应每年都向陛下进献各自方物。可是自当今陛下登基以后,却迟迟不见大宛国进献汗血马,这分明是对当今陛下的无视,所以要派你去大宛,向他们的国王问个明白。” 如今贾氏专权,贾谧侍宠骄纵,横行朝野,未尝不怀不臣之心,根本不把太子放在眼里。曾经想将自己的安车伏轼由熊饰改为鹿饰,要向太子看齐,遭到了舒晏的严辞拒绝。小默害怕舒晏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会遭到贾谧的报复,就给出了个主意,既不画熊,也不画鹿,画了个牛上去。贾谧当然也意识到自己是被舒晏愚弄了,在阊阖门外,太子大婚那天,本是要借机发作的,可是在比玉无意之间的一番辩论下,竟然无话可说,就此搁置下了。 一般的人,如果不小心得罪了权贵,总要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弥补。没有什么比贾谧本人婚礼更难得的好机会了,可是舒晏却无视无闻,在恭维者倾都的当天,他竟然跟小默去了城外葡萄园。 贾谧本来就对舒晏怀恨在心,如今又有贾恭、施惠等人的蛊惑,舒晏焉能有好果子吃!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只等今日(1) 舒晏知道自己有今天的这番贬谪,于贾谧不无关系。可是人家乃是侍中,又继承着贾充的爵位,自己对抗他无异于蚂蚁撼大树。但总要问个明白:“大宛没有向大晋进献汗血马,着实令人费解。可是出使大宛万里迢迢,朝廷以前有出使过的使者,他们有经验,又懂得大宛语,沟通起来既方便又稳妥。我既没出使经验,又不会大宛语,为什么要派我去?” 贾谧斜了舒晏一眼,冷笑道:“自汉时与四夷交往,一向是四夷派使者来中原朝觐,学汉话,习汉仪,天朝很少派使者出使四夷,尤其是像大宛这样的远夷,精通其语言的少之又少。你身为骅骝丞,为朝廷养马乃是你的专职,陛下的马厩里缺少汗血宝马,不也是你的责任吗?” 面对贾谧咄咄逼人的发问,舒晏心里暗骂:朝廷的马厩里多年都没有汗血马了,我才上任第一天,就变成我的责任了?虽然不通情理,舒晏却不能以此推诿,而是反问前面的话道:“西域诸国与大晋互通往来不断,货贸繁荣,仅洛阳就有不少大宛商贾,洛阳城中精通大宛语的华人也不在少数。怎么能说没有呢?” “有又怎样?精通大宛语的华人都是商贾。而使者代表的乃是一国之脸面,大晋若是派一个商人去出使,岂不被大宛人耻笑?你作为朝官,是真的无知还是故意推脱,不想为朝廷效力?” 商人不是官,代表朝廷出使确实不太稳妥。可是只要任命他为使者,自然就变成官的身份了,历史上这样的事例多了,对方还会深追细究每个使者的底细吗?为朝廷效力,舒晏什么时候都没打过折扣。他当然不是害怕路途遥远,只是自己真的不懂大宛语,如果派自己去,个人受些曲折不算什么,怕就怕耽搁了朝廷的正事。 舒晏知道这是贾谧诚心要害自己,也没必要再说什么徒劳的话了,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更显得慷慨些。于是直接问贾谧道:“我出使一趟可以,但是大宛那边目前是什么情况不得而知,到时候如果能够顺利带汗血马回来当然皆大欢喜,倘若不能呢?” “有什么不能?大宛历来就是天朝的附属国,不派人来朝贡也就算了,宗主国的使者亲自上门去出使他,他还敢不给面子吗?” “大宛是大晋的附属国不假,可却远在万里之外,大晋虽有天威,唯恐鞭长莫及。这是其一;其二,大宛地处西域要地,相邻强国对其虎视眈眈,其国内或许真的有什么难处也未可知;其三......” “其一、其二、其三,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说辞?”贾谧打断舒晏的话,从案上取过一张诏书来,厉声地道,“我不管他那边是什么情况,我务必要看到汗血宝马。如果拿不到,你也不要回来!这是陛下下给大宛国王的诏书,拿着诏书,退下去吧。” 本来是皇上的召见,本来是对外出使的大事,可是自始至终这位皇上都没怎么说话,一直都是贾谧在指手画脚。由此可见司马衷之傀儡和贾谧之专横了。 舒晏回到太仆寺,见了石崇。石崇听了原委,知道这还是贾谧那等人的主意,让舒晏去大宛是假,把舒晏赶出洛阳是真。石崇虽然不舍舒晏这么个有能力的下属,然而涉及到自己的靠山贾谧,人家已经给了自己一个面子了,自己还能说什么?33 “如此,你好自为之吧。只是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大宛西距洛阳一万三千三百里,且大多是茫茫大漠,归期不可预知。这个骅骝丞之位,君侯还是另外物色一个人来坐吧。” “你这是什么话?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骅骝丞的位置始终给你留着。” “我已经想好了,即便我能顺利回来,也无意再为官了。”舒晏十分平静地道。 “什么?”石崇听了颇为一惊,“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你还年轻,就这样甘愿放弃了仕途吗?” “看得透了,没什么不甘心的。” “可是,你在洛阳这些年,只拿着四百石的微薄俸禄,想必也没攒下什么钱,就这样回乡去,怎么生活?” 舒晏爽朗一笑:“君侯乃是天下巨富,挥金若土,少了钱自然不行。而我乃是一介布衣出身,自小就长在田园之中,过惯了清贫生活。以前要赡养祖父,如今剩我孤身一人,更无负担,一箪食一瓢饮,怡然自得。我还有几亩田,有什么不能生活的?” 现实中,受贫于“一箪食一瓢饮”的人很多,可是“不改其乐”的除了颜回,古今能有几人? 舒晏不知道石崇能不能理解那种清贫之乐。辞别了他,回到自己的下舍,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如今他已经不在意什么,反而平静得很。先到龙马厩找到阮山兄妹,并没有说以后怎么打算的话,只如实说了今天的变故,说自己将要出使大宛去,托他们兄妹帮忙照看一下自己的下舍。其实他的住所也没什么可照看的,只有一把宝弓和一柄小默赠予他的宝剑不是寻常之物,这两件东西却都是防身之物,都是要准备随身携带的。除此之外唯一需要照顾的就是自己窗前的那株兰花,别无他事。 与阮山兄妹道了别,他径直去珍馐署找小默。 珍馐署虽在禁宫之外,却也是御厨要地,闲杂人等不许进入。不过小默曾经对署内的人做过指示:任凭是三公九卿来了,也照样禁止入内,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舒晏,他任何时候来都不许阻拦。她总是盼着舒晏能够主动来找自己,可是舒晏却鲜少来过。 作为一署之正堂官,小默本来可以安坐正堂,凡事不必亲力亲为的。可她却不喜欢装那种派头,很少坐在正堂内。 此时她正在厨内看着阿丙做一道羹,一边指点还一边督促道:“你可要用点心,万一我哪一天不在这里了,你可是要着忙的。” 阿丙深知,珍馐令作为这个珍馐署的长官,负责协调管理全署,是根本不用亲自下厨的,甚至根本不用会什么厨艺。小默作为特例上位,与众不同,不拿官架子。每做馔,即便不是亲自动手,也要在旁边看着,所以同样是御厨,珍馐署的御厨要比太官署的御厨手艺高出很多。阿丙作为珍馐署御厨的领班,这几年更是学到了小默很多真能耐。 “署令说什么话,你哪能不在这里?” “你这是什么话?我难道非得一辈子做这个珍馐令吗?” 阿丙听了这话,还以为小默会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呢,不禁暗笑他痴——一个非正途出身的羌人,能做这个珍馐令已经不错了,何况已经净身了,难道还能做公卿吗?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敢这么说。其实在他本心上来讲,确实是不想小默走的,换了别的珍馐令,没人耐烦替他分担这些琐碎的事,甚至连厨房可能都不愿意来,更别说指点他的厨艺了。 “署令别诳我,这么好的差事,你怎可不珍惜!” “我一直不走,你岂不是一辈子都只是个御厨吗?”小默半开玩笑地反问道。 “我啊?”阿丙将脑袋摇了几摇,“我阿丙不但是寒门出身,且书也没读过多少,能安安心心地做这个御厨就不错了,至于本署署官,想都不要想。署令恕我直言,我还要奉劝署令几句,珍馐令历来是皇上身边的得意之人,且别人做这个珍馐令并不必要像你一样净身,乃是一个实打实的美差。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你的这个位置呢。署令可要三思啊。” 阿丙句句诚恳,可小默却不想跟他多做解释。此时,阿丙在小默的监督下已经将这道羹做好了,交给了早已等在这里的皇后身边的侍者。 这顿餐馔已经做完,小默让阿丙带人在这里预备夜宵的食材,自己则出了厨房,要回自己的房间去。一转头,却见门外站着的舒晏。 整个朝廷、整个皇宫、整个洛阳没有人能让小默一见之下就惊喜若狂的,除了眼前这个人。 “今天这是什么风,能把我舒大哥吹来这里!”小默将手伸向空中,煞有介事地感受着风的方向。 “来向你辞行。”舒晏直截了当。 在两个人的交往中,从来只是小默去尚书台或是车府署去寻舒晏,舒晏绝少主动到珍馐署来寻小默。小默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 果然惊喜不过一瞬,接下来便是惊讶:“辞行?你要干什么去?” “去出使大宛。” “大宛,哪个大宛?” “还有哪个大宛?当然是你外祖母的那个大宛啦。” 这突然的变故可是不小,小默觉得站在这里一句话两句话的也说不清楚,就把舒晏让到后堂。此处乃是一间套房,外间用作接待宾客,內间是用作署官临时休息。 小默也不及给舒晏倒茶,进门就问:“好好的,怎么突然做起了使者,还要去大宛那么远?” 舒晏就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向小默说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只等今日(2) “这些人着实可恶,他们怎么能这样陷害你?”小默把贾谧、贾恭、施惠等人统统都骂了一遍。她一边为舒晏愤愤不平,一边又替他担心,“这么远的路,你多久才能回来?” “西域我从来没去过,一点经验也没有。只是听别人说,要一路向西,路途并不是像中原一样的一马平川。要经过很多山丘,马匹根本跑不起来,之后又是大片的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没有标识,十分容易走错方向。且到了大宛,也不知道事情办得顺利不顺利,所以我也不敢确定大概要多久才能回来。” “半年呢?” “不止吧,怕不得一年?” “这么久?那——那我也跟你同去。” 舒晏虽然知道小默向来不按常人做法行事,可听到此话仍不免诧异:“你跟我同去?你把你这个珍馐令当什么?这可是朝廷正式的一署之长官,说做就做,说不做就不做吗?你回来怎么办?” 回来之后?小默哪里想过那么多?总之要一年呢。她之所以在这里为官,为的就是舒晏,舒晏若是一走就是一年,自己还留在这里干嘛? “那你回来之后呢?一年之久,他们是让你继续做骅骝丞还是重新安排你别的什么职位?” “回来之后,无论什么职位也不要了,直接回乡归田。” 小默一惊,简直不敢相信:“你放弃仕途了?” “是。” “你甘心放弃了?”重复提问,期盼得到再次确认。 “中正不公,士庶两立,朝廷腐朽,这样的仕途,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果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小默显然不能适应,欣喜了好一会儿,适应了好一会儿,明眸炯炯,垂首顾盼:“那你可不能回乡种田!” “为什么?” “你忘了在我们初识之时,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答应过你什么?”舒晏莫名其妙。 “你说万一你哪一天为官失意了,就陪我一起去浪迹天涯,去看一看传说中的大海!” 呀!舒晏想了想,自己说这句话时,正是初入仕途,春风得意,当时不过是随口应承,哪里想到真的会有今天! “浪迹天涯,不受任何束缚,像蝴蝶和鱼儿一样自由?” 小默使劲点了点头。 舒晏感受着那股炙热和真诚,回应以爽朗而坚定的回答:“要去!” “真的吗?”小默简直要喜极而泣。自己多年来的等待和付出,终于要有结果了!此时此刻,她不但不怨恨,甚至还要感谢这个官场,感谢这个九品官人法,感谢贾恭、施惠、贾谧等所有给予舒晏挫折、造成其失意的人和制度。 “可是你的珍馐令怎么办?” “什么鸟珍馐令,当然不做了。” “不做了?”舒晏快要无语,“这个珍馐令虽说比不上三公九卿,却可以接近皇上,乃是很多人甚至世家子弟都梦寐以求的美差,而且你凭着一手独一无二的厨艺,深得皇上皇后的赏识。可以说你的仕途顺风顺水,跟我完全两样,这样放弃岂不可惜?” “我有什么不舍得放弃的?我是为了陪你才在这里忍受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有多稀罕这个鸟官吗?” “这么多年来,你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就只是为了在这里陪我?” “那当然,我的志向是浪迹天涯,连三公九卿都从没羡慕过,何况是这个珍馐令!” “但是你——为此净身了啊,这是多大的代价啊?” “净身?哈哈哈。”小默陪了舒晏这么久,同时也蒙蔽了他这么久。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小默突然觉得,今天是不是该向他完全坦白了呢?真的要坦白了吗?那样的话幸福会不会来得太突然了? “舒大哥,如果将现在的我变成一个一模一样的女人,你会不会喜欢我?” 小默是个十分豪爽的性格,可是这句话一说出口,却直接绯红了双颊。她看着舒晏无比诧异地木着双眼,不知道他会作何回应,既期待又害怕。小心脏跳得何止如鹿撞,简直万马奔腾。 “女人?喜欢?” 舒晏对于小默的话还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忽听外面有人远远地高声叫道:“舒兄是在这里吗?” 两个人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一样,被这一声喊唬得有些惶恐,出外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叶舂,忙将他请进来。 叶舂不及跟小默打招呼,进门就直接问舒晏道:“我听闻你有了变故,正要去车府署找你问个明白,走在半路,有人说见你在珍馐署这里,我正好就近过来,你当真不做车府令,而是要去大宛?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晏要不然也打算向叶舂去辞行呢,此时正好向他一并说明。 叶舂听罢十分哀婉叹息:“舒兄年轻才俊,乃是寒门仕人之中的佼佼者。我们都奉你为旗帜,期盼着你能出人头地,一路高升,为我等争一口气。谁知竟落得这步田地!” 舒晏十分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叶兄太言过了,在下何德何能受此抬爱?我舒某不会什么为官之道,或许根本就不该进入仕途,你等同仁还是不要以我为表率的好。世风如此,既然想混迹仕途,我们寒门仕人比世家子弟更应该学会多多逢迎,委曲求全。即便难求上进,至少也可以寻得立命保身。” “罢了,罢了。连你这样德才兼备的都不能安身立命,我等还能有什么期盼?”叶舂连连摇头,忽而又郑重地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此去大宛,我有两件事对你放心不下啊。” “哪两件事,有劳叶兄惦记?” “其实以你的才能和脾性,无论哪一件差事交给你去做,你准能确保无虞,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可是你此去大宛,却有两件无能为力之事。第一呢,就是语言不通。你不会大宛语,即便你口若悬河,即便你满腹经纶,任凭你怎么能耐,到了那里也等于对牛弹琴,根本施展不出去;第二呢,要去大宛,必要走关中一带,经长安出玉门关。可是如今关中一带氐羌拥护齐万年反叛,战事不断,兵荒马乱,十分地危险。我只怕你还没出大晋疆域就已经凶多吉少了啊。” 叶舂的话十分恳切,舒晏不由地拱手谢道:“叶兄说的这两项十分中肯,小弟我何尝不忧及?奈何贾谧这样安排,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两个人正在嗟嘘,小默从里面屋内出来笑道:“哈哈哈。我当是什么难事呢,只这两件,完全不必担心。” “姜兄弟你——你躲到里面去干嘛?” 原来刚才小默在探问舒晏喜不喜欢自己时,已经觉得很羞涩了,又恰逢叶舂来访,更觉得不好意思,就偷偷地跑到內间屋去了。 “刚刚有点头晕,在里面休息一下,叶兄莫怪。”33 叶舂忙道:“不怪不怪,只是我想请问小默兄,这两件难事令舒兄弟愁眉不展,你居然说完全不用担心,难道你能给想出什么好办法解决吗?” “还用想什么办法?我自己就给解决了。第一,我祖母就是大宛人。虽然她跟那边早已断了联系,我也不认识那边的亲人,不能指望帮忙,但我自小就跟她学过大宛话,跟大宛人交流完全不用担心;第二,我乃是羌人,我外公更是身为羌酋,我虽然不能力挽狂澜,阻止齐万年反叛,然而保护一两个人过境还是没问题的。” 叶舂听完,愣了愣神,“怎么我听你这意思,像是要跟舒兄弟同去呢?” “就是要同去啊。” “你怎么能同去?你的珍馐令不做了?” “不做了呀!” “你可是神厨,即便你自己想弃官,皇上皇后也不能放你走啊?” “放不放是他们的事,走不走是我的事。我一心要走,谁能拦得住?” 叶舂不住点头:“那当然好,你惯走江湖,且又有那两个优势条件,有你陪舒兄弟西去,肯定万无一失了。但也不可大意,这趟行程属实是太远了,你们两个要好好地规划规划。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与叶舂拱手而别,小默一转头,发现舒晏正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自己,瞬间觉得惊慌失措。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疯话?什么变成女人?” “我——”小默本想今天就将实情告诉舒晏,可临到嘴边才发现是这么的难以开口。也许是时机还不算成熟吧。 总之他已经对仕途彻底失意,又答应陪我浪迹天涯了,算是煮熟的鸭子了,还怕他飞了吗?况且这一路旅途之上,如果表明了男女的身份,肯定多有不便,甚至以他那么讲究君子之道的人,压根就拒绝带我上路了也不一定。想到这里,故作嗔态反问道:“既然知道我说的是疯话,你还当什么真?问什么问?” “你这厮,我都愁眉不展了,你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 “就是怕你愁眉不展,我才说些玩笑话,缓解一下你的愁绪嘛。” “有你同行,不但旅途不寂寞,还能解决我的两项难事,我欢喜得不得了。实话跟你说,你能陪我去,我求之不得。若不是担心你的官印,我早就直接先求你了。” 虽然刚才的试探,没有听到对方说“喜欢自己这样的女人”一类肯定的话,可是“欢喜得不得了”、“求之不得”这两句话可不明明就是喜欢吗?她无比甜蜜,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如果你没什么事,我们明后天就出发。” “明后天——太紧促了吧。能不能等三四天?” “三四天?朝廷催得紧不说,何况也不用那么长时间筹备吧?” “虽不用筹备什么,但是我们必须要等一等。因为啊,我给你酿的葡萄酒快要好了,我哪能不让你尝完再走?” “真的吗?”舒晏一喜,“为了酿造葡萄酒,你可是费了不少的周折,如今成功在即,哪能不等一等?必须要等,等喝了这个酒壮行!” “好,你就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此时的小默哪还有心情去关心御膳的事。舒晏走后,她即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思考着怎样能够解脱。她想着:若是直接写一份辞表交给上司光禄勋,他肯定不同意。不但不同意,还可能拿皇上、皇后来压我。皇上还好说,贾后那么阴毒,如果我强行违背着她,岂能有我的好果子吃?哎,既然君子之道行不通,就行小人之道,到时候就给他来个不辞而别,凭空消失吧。呃——好像也不妥,谁都知道我跟舒大哥关系最好,如果我跟他同一天消失,别人肯定会怀疑,那岂不是要连累舒大哥? 两条途径好像都不行。她突然想起了上次因为要学酿葡萄酒而回家的时候,向光禄勋王戎请辞,王戎不同意,自己硬生生地走了。到家后恰逢祖父祖母过世,回洛阳后就以这个为请假的缘由报之王戎,居然没有受到责罚。 回家探丧,这可是个合理有效的理由,只是祖父祖母没了,外祖母也没了,父母的年纪还不老,这次要借口谁?看来必须要委屈一下外公了。外公可是酋长啊,酋长就酋长吧,我又没有别的外公。何况这也不算诅咒,要是诅咒管用的话,贾后岂不是要死了一万次了?好,就这么定了,向王戎说——外公病重,我要回家探望。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五章 绝情长诗(1) 至于行囊筹备,小默惯于出外行路,驾轻就熟。但是此次不同以往,路途遥远不说,朝廷肯定不会给舒大哥多少盘缠,所以必须准备充足,以备不时之需。她的俸禄其实跟舒晏差不多,然而因为厨艺精湛,惹皇上皇后高兴,时不时地还经常受到些赏赐,所以她的积蓄要比舒晏的多。她将这些积蓄——钱、绢、粟等全部换成了金玉宝珠和帛,便于携带。余下粗重的就不动了,以便造成自己还要回来的假象。 到了第三天,一切准备就绪。此时葡萄酒的酿造也已经完美收工。一走进房间,就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味。小默打开封闭的木桶,舀了一瓢亲尝了一口,甚觉满意:“嗯,那个大宛商人果然是酿酒行家,照着他教给我的这套酿酒技术,即便是第一次做,这味道也很纯正的嘛!” 舒大哥可以满足了! 但是这一桶酒不能全部都留给自己和舒大哥两个人喝,心上人虽然重要,姊妹情也要顾及一下。自己酿的酒总要送给永安长公主和馨博士尝一尝,正好顺便向她们辞行。 永安长公主婚期在即,各项筹备工作正在紧密开展。她现在已经不去玉叶馆了,专心待嫁。芷馨则在下学之后,就过这边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争取多陪一陪。 小默估计着已经是下学的时间了,就弄了几道食馔,拎着一小罐酒来到永安长公主处。一进门,果然见芷馨在这里,笑道:“正好,正好。馨博士也在,今天我们好好聚一聚。” 芷馨自从知道小默是女人之后,便没了戒防之意,彼此觉得亲近了许多,见了面也不再拘束。一见之下,就笑道:“小默你有什么手艺赶紧使出来,再不抓紧,长公主恐怕是没多少口福了啊。” 原来,自从永安长公主定了婚期之后,小默每隔一天就会做两三道菜品拿过这边来吃,近来由于忙着筹备去大宛的事,才停了几天。 “不是没有多少了,而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呢。”小默不无惋惜和难为情地道。 永安长公主则笑嗔道:“你昏头了吧,我的婚期还有些日子呢,你怎么说是最后一次呢?” “你还有些日子,我可没有了。”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默就把要陪舒晏去大宛的前后事项都说了一遍。 “你要陪那个姓舒的去大宛?” “你的珍馐令不做了?” 两个人惊讶地问道。 接下来,小默回答着她们的轮番提问: “嗯。珍馐令不做了。明日就出发去大宛。” “你向他表明你的身份了?” “本来已经吐露了一半了,可惜他当时没有领悟,后来经过反复掂量,此时挑明还不太妥,索性就先这样吧,彼此更随意些。” “那你从大宛回来之后怎么办?” “他已经对仕途失去了信心,本想回乡归农。可是在初入洛阳之时他答应过我,如果真有为官失意的那天,就陪我去浪迹天涯。” “他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啊。我也已经想好了,从大宛回来之后,我就将我的真实身份向他表明,然后我们两个远离俗务,游遍天下山川,看看广阔的大海,寻找传说中的天涯海角。玩够了就回到他的家乡,种田养蚕,男耕女织,永远的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直到彼此老去。” 这样的憧憬似乎每个女人都曾有过。三个女人都徜徉在这个温馨浪漫的假想中,忽被永安长公主的这一句话给带回现实,好不扫兴: “哪有那么自由,你不要生娃娃的?” 永安长公主说完这句话也自觉尴尬得很,赶忙亲自将小默带来的酒肴布置起来。 原来三个人光顾说话,谁也没心情去在乎酒和肴馔了。即便今天的肴馔小默多用了心,即便是新鲜的亲手酿制的葡萄酒。 “对不起。”小默向永安长公主道,“我答应你的事恐怕要食言了。” “什么事呢?” “就是在你婚礼的当天,去施府下厨的事啊。” 永安长公主淡然一笑:“我那么要求你,也是出于我对我夫家自私的本意。你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我怎么能让你牺牲你的幸福来满足我的自私呢?我不会怪你的。” 小默十分欣慰,斟了满满三杯酒道:“说了这么多,快先尝尝我酿的葡萄酒怎么样。” 永安长公主叹道:“我们三个多次聚饮,没想到最后一次竟是葡萄酒了局。” 三个人满饮了一杯,喝完之后不禁对酒的品质啧啧称赞。 芷馨道:“小默不仅有一手好厨艺,还会吹笛,对于酿酒居然也很在行,真是聪颖过人,多才多艺。真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站在朝堂就是朝廷官员;躬身厨下就是一代神厨;穿上冠带就是翩翩公子;换上女装呢,必定就是绝美女娘。” 永安长公主一听,来了兴趣,对小默道:“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一直把你当男人看,还没见过你穿女装呢,你何不穿一次给我们看看,是不是比穿男装更好看。” 小默傲娇一笑:“我倒是愿意给你们展示,可是我哪有现成的女装啊?” “我这里有啊。衣柜里面多着呢,你可以随便挑一件。”永安长公主道。 小默突然懂了事:“那怎么行。你乃是长公主,你的服饰能随便穿吗?”说着话瞥了芷馨一眼,见芷馨身着一袭绣着花叶相间纹饰的直领对襟大红深衣,甚是好看。别看小默平时是那么爽朗,大大咧咧的,如同男人一般,暗地里她却一向是十分崇拜芷馨的,认为端庄、优雅、言行得体的芷馨才是完美女人的标准。如今自己要变回真正的女人了,这种崇拜感更加强烈了,更想向芷馨的行为举止靠拢:“我看馨博士的这套衣服很好看,我能不能穿一下?” 芷馨有点惊讶地笑了一下:“何必非要穿这身衣服,你要穿女装,我回去给你拿一件不就得了?” “不不不,我就要穿这一件,穿完之后让长公主给评价评价,同一套衣服,我跟你穿起来谁更好看。” 永安长公主也赞同道:“你们两个的个头身材差不多,果然可以一比的。” “好吧。”芷馨看二人的热情这么高,只得依从。她站起身,解下腰带,缓缓将深衣脱下,露出一副凝脂般白嫩的臂膀来。 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这么完美!小默暗自里赞叹着,脱了自己身上的冠袍,伸手接过芷馨的深衣,穿在了自己身上。 一个转身之下,着实把芷馨和永安长公主两个人给惊艳到了。 永安长公主啧啧道:“第一次见你穿女装,原来这么好看。可惜你还是男人的发式,若是将头发像馨博士一样挽成个行云流水髻,那就美上天了。” 芷馨也赞叹道:“这么标致的女娘,在最好的年华,却装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简直是暴殄天物啊,实在是委屈你了。” 小默受到了赞美,十分畅然,在永安长公主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将衣服脱下来。在交给芷馨的瞬间,忽然瞥见她的左臂上有一处红色梅花样图案,不禁吃了一愣——这朵梅花图案怎么这么眼熟呢?自己肯定是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记不起。 在哪里见过呢——在舒大哥的肩膀上!小默的脑袋“嗡”的一下。她可知道舒大哥那朵梅花的来历。那是他跟他亡去的未婚妻韩芷馨两个人离别时的信物,是互相深爱着的证明。但是怎么就这么巧合,馨博士的肩头上也会有这么一模一样的一朵呢 永安长公主也同时发现了这朵梅花,惊问道:“这个梅花煞是好看,你这是画上去的还是纹上去的?” “呃......纹上去的。”一提到肩膀上的梅花,芷馨一下就紧张地支支吾吾起来。 “纹的啊?”永安长公主奇道,“我见过很多人在额头上贴几点花瓣的,大家还可以欣赏欣赏。将梅花纹在肩头上,除了自己的男人,谁能看得见呦!纹它做什么?” 芷馨也不理会长公主,慌忙地想去接取小默手里的衣服。小默却故意向后一避,仔细看了看那朵梅花道:“馨博士说谎,这朵梅花根本不是纹上去的。” “怎,怎么不是?” “若是纹上去的,肌肤当是光滑的。可你这个,灼伤的疤痕显而易见,应该是灼伤后才点缀成的梅花图案,对不对?” 芷馨表现出了少有的神色慌张,一边迅速穿起衣服,一边含含糊糊地答道:“什么啊,明明就是纹上去的,怎么会是灼伤的呢?” 一向稳重的馨博士怎么会突然这么慌乱,这更引起了小默的怀疑。她也曾听闻这个馨博士并非是石家亲生,而且,她的口音并非是正宗的洛阳音,尤其是今天在情急之下说的这两句话,与舒大哥的口音完全一样。 在两个人初识的时候,小默就对芷馨这个名字感到奇怪——怎么这么巧,这个馨博士竟然跟舒大哥提到的已经亡去的未婚妻是一样的名字呢?但那个韩芷馨是确凿亡故了,舒大哥连牌位都带在身边,还能有错吗?天下同名者甚多,也不足为奇。后来却听说在婚配问题上,馨博士每次都会拒绝任何提亲者,为此不惜跟石母闹翻。在元正大会上,她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成了一首非常深情的集句,这就让小默猜到她必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直到今天看到了这朵梅花,听到了那种口音,再加上相同的名字,从来不肯语人的身世,不得不令小默心生极度怀疑。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六章 绝情长诗(2) 芷馨极力地想掩饰自己的慌乱,她端起酒罐,倒满了三杯酒,递给小默和永安长公主各一杯,很不自然地笑道:“你们两个,一个婚期在即,一个即将双宿双飞,都是跟自己的心上人,都找到了理想的归宿,我在此真心祝福你们。” 永安长公主接过酒来一饮而尽,饮完之后劝道:“馨博士,你无论是相貌、才学、品行,无处不完美,可女人最重要的是年华。即便你女官做得再出色,也终究不是归宿,还是尽快找个人家嫁了才是正经啊。” 对于永安长公主的良言相劝,芷馨只勉强回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又对小默劝酒。 小默却不饮,把眼盯着芷馨道:“馨博士,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左臂上刻一朵梅花?” “呃......只是年幼之时,一时兴起,并没考虑其他。” “这么说恐怕太牵强了吧?凡是女子有在身上纹身的,都是歌女舞姬居多,尊府是何等人家,怎么可能让女儿在身上随便作践呢?” 永安长公主见小默这么反常,很不解地质问她道:“你这女人今天真奇怪,人家身上不过是纹了一朵梅花而已,你一个劲地刨根问底干嘛呢?” 芷馨犹如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忽地站起身,端起酒罐来,又要斟酒。 小默突然断喝一声:“韩芷馨!” “呃......”这一声喊不要紧,芷馨一惊之下,“啪”——那只酒罐脱手落地而碎。她愈加慌乱,不敢直视小默的眼睛:“小默你......你醉了,什么韩芷馨......我叫石芷馨。” 此时小默算是彻底明白了,全身都已麻木。 “是,我醉了。不管你是谁,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心中装着一个人?” 芷馨实在想不通,小默为什么会喊出自己的名字,难道在哪里听说了自己的身世吗?她不敢去问,只以手扶额,垂着眸对小默道:“你果真醉了,说的什么疯话。我也有些醉了,不舒服,你多陪一陪长公主吧,我先告辞了。”说着话,以袖遮面,浑浑噩噩走出门去。 那两朵红梅花,果真成了他们失散多年之后互相找到彼此的信物,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真感情的见证,是扎根在他们双方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的执念。时隔多年,他们终究还是不能忘怀彼此,即便是对于他的阴阳相隔,对于她的士庶对立。 小默不知道,自己这许多年对于舒大哥付诸的真情,在人家自小一起长大的十几年的感情面前算得什么? 有人说只要真心付出,得到了真感情,就可以凌驾于时间之上。只要是双方互相倾慕,互有真情,哪怕相处时日不多,也胜于长时间的淡而无味的厮守。对于舒大哥来讲,自己和馨博士这两段同样真挚的感情或许根本无法确定孰深孰浅,这本可以令自己聊以自慰的。但是人意可欺,天意不可欺。在上巳节曲水流觞之时,舒大哥的酒觞两次都停在馨博士面前,这种上天注定的缘分,比故意的人为要可怕得多。完全的不可抗拒。 受伤了吧,认输了吧,放弃了吧,成全了吧! 永安长公主不知道小默为什么会问馨博士这么多奇怪的问题,也不知道馨博士怎么会这么的慌乱反常。 “小默你今天是怎么了,馨博士又怎么了?好好的,你们两个这是闹的哪一出啊,我的两位姊姊!”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长公主,好好保重吧,我要走了。” 小默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不流出来,同样浑浑噩噩的。 永安长公主也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腔调:“你还会回来的不是吗?” 小默的脸色已然煞白,她没有说话,只用干燥的嘴唇回了一个非常苦涩的微笑。 明天是约定出发的日子。本来舒晏与小默两个人约好了的,小默要在今天给自己奉上亲酿的葡萄酒,顺便沟通一下出行方面还有没有什么未尽事宜,可是一直等到很晚,小默都没有来。舒晏纳闷之余又自我寻思着:其实也没什么好沟通的,自己什么都收拾好了,小默也是个干脆利落的人,想必也是整装待发了。他乃是珍馐令,整个珍馐署的事情都需要做个交代,事务繁忙,以至于今晚没有时间过来。至于葡萄酒,明天带在路上喝也是一样,没有必要非在今天亲尝不可。 朝廷给舒晏配了两个随从、三匹马和一点盘缠。 翌日,阮氏兄妹、叶舂等人都来到太仆寺外给舒晏及小默送行。本来是打算辰时就出发的,可是直等到巳时还没见小默的踪影。舒晏觉得不对劲,就让众人少待,自己亲自去珍馐署找他。 到了珍馐署,只见阿丙带着一行人正在御厨房忙得团团转,却不见小默。 “没在这里,难道还在他的住所吗?”舒晏心内疑问着,正要走进去询问,已被阿丙看见,忙从厨房走出来道:“舒令你来了!” 舒晏赶忙上前询问:“你们的署令呢?今天没有来吗?” “他今天老早就来了。” “那他人呢。” “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谁知道呢,署令只说他要走了,永远都不回来了,还嘱咐我们说要好好的伺候皇上的食馔,不可懈怠。” “怎么会这样?他还说什么了吗?”舒晏急道。 “说了。署令让我转告你,让你千万不要费心去寻他。你从大宛回来之后,放下傲气,不要跟世家作对,还是专心仕途为上。”阿丙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舒晏,又指了指檐下放着的一只木桶和一个大布包道,“署令要我把这封信和那桶葡萄酒转交给你,要你好自珍重,勿以他为念。另有五十匹上好的帛,留作此万里之行的不时之需。” 这五十匹帛可是价值不菲,但舒晏哪有心情理会于此,赶忙将那封信笺打开来看,却不是普通文字,而是一首七言长诗,只见上面写道: 翩翩西来女花枝, 舳舻之上与君识。 雌雄不辨称兄弟, 笑君愚来赞君直。 一片丹心为君痴, 暗将余生付君持。 不走天涯易秉性, 只盼偕老将手执。 两千日夜苦等迟, 君终心甘离丹墀。 大宛归来献马日, 便是双飞比翼时。 乍见梅花神魂失, 亡人未亡诗师石。 从此君我两陌路, 未曾相遇未相知。 舒晏将这长诗一口气念了七遍,简直一个乍起:第一句“翩翩西来女花枝”,貌似是指代小默自己,因为小默就是来自西边羌地,可“女花枝”三个字他没弄懂什么意思。第二句“舳舻之上与君识”,说的是两个人在船上相识,这就可以基本认定指的是小默本人了。可何来“女花枝”三个字,难道小默是女人?再看第三句“雌雄不辨称兄弟”,两个人曾经结拜过既求同生又求同死的兄弟,再加上“雌雄不辨”四字,不正是暗指小默是女人吗?第四句“笑君愚来赞君直”,暗笑自己愚笨又赞扬自己的正直无邪。第五句至第八句说的是她对自己一片痴心,暗暗地将后半生交付给了自己,并改变了她自己自由自在行走天涯的性情,只盼望着将来能够与我执手偕老。第九句至第十二句说的是她苦等了我两千个日夜,这一天总算迟迟来到,我终于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仕途,等到大宛回来之后,便跟我一起双宿双飞。第十三句“乍见梅花神魂失”、第十四句“亡人未亡诗师石”连念了多遍,也没有参透是什么意思,此时他早已心乱如麻,哪里还能静下心来思考?最后的第十五句、十六句,写明她突然的就与我相决绝了——以后形同陌路,不再有任何交集,就当两个人从未相遇、更从未相知过。 她真的是女人!舒晏现在回忆起来以往两个人相处的场景:她的手是那么的细;她的脚是那么的小;她的身子是那么的柔弱,禁不住被自己拍一下肩膀;她在厕所设立牌子,去厕所总是躲躲闪闪;净身的时候谈笑风生,完全不在乎;里外间合住,她的房间从来不许自己进去;相识这么久,从来没见她裸体、哪怕是赤膊过;好几次的谈话中,她也曾无意间以女人的口吻自居,却又极力掩饰。 她完全就是女人啊! 她不仅是女人,还是早已把余生托付给我的女人! 可我一直都不知道! 她暗暗地等了我这么多年,直到前天时机成熟,她才探问我,要不要陪她一起浪迹天涯,问我喜不喜欢她那样的女人! 这一切的回答必须都是肯定的。可她为什么突然离我而去,甚至不辞而别了呢! 答案就在此诗的第十三、十四句上,可是全诗都能心领神会,唯独这两句,就是弄不懂。 “你们的署令到底去了哪里?”舒晏目光灼灼,逼问阿丙。 “我真的不知道。实不相瞒,署令临走的时候,让我代他向光禄勋递一份辞表,说他的外公病重,需要回家探望。” “他外公病重?那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不是我故意不向你说。而是署令没让我将这话转告你。我觉得他外公病重这件事纯属是为了搪塞光禄勋及皇上的。而他让我转告你的才是可信的。因为你细想一想,我家署令的家里人压根就不知道他在这里为官,这么多年来从未听闻他跟家里有过任何联系,这两天也从未见过有陌生人来珍馐署找过他,他怎么可能突然就得知自己的外公病重了呢?” 话音未落,就见叶舂喘吁吁跑来道:“你还在磨蹭什么,贾侍中催得甚急呢!” 舒晏迟疑了一会儿,也猜到外公病重只是小默的借口,离开这里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不过,要想寻找她几乎是不可能的。小默行走天涯,一向行踪不定,没有方向。相比之下,还是西羌的家里是她最可能去的地方。与其到处乱找,还不如直接去她的家里把握大些。可是舒晏只知道小默是西羌人,并不知道其具体的地址。羌人分为好多部族,分布很散乱,要寻找一个人简直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可是不管怎么困难,也必要去找她! 打定主意,舒晏将信叠好揣进怀里,带上酒桶和帛离了珍馐署,与阮山众人一一珍别,领着两名随从骑马出城一路向西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亲迎之日(1) 亲迎前几日,比玉就开始自行斋戒,与二位侍婢分开,独自一人就寝。伺候比玉穿衣起床,洗漱已毕,阿妙拿出精致的梳妆盒——檀木双层九子漆奁,里面全是最上等的脂粉油香之类,打开瞬间,芳香四溢。这个梳妆盒并非二婢所有,乃是专为比玉平日装扮之用,只是今日里面的脂粉更加上乘了一些。 梳头洒桂花油、脸颊涂脂粉、口含鸡舌香、遍身沉香汁。对于装扮比玉,二人是驾轻就熟的,今天却要更加精细。打扮好后,二人开始伺候比玉穿戴正式的礼服。 比玉头戴爵弁,身穿大红纁裳,在二位婢女的扶持下来到前面。此时诸事已备,王衍等一干迎娶礼宾队伍也已到位。 堂前的甬路旁,各色彩礼一字排开:大到羊、鹿,小到鸳鸯、鱼,贵物如玄纁束帛,常物如蒲、苇,达三十种之多。然而亲迎的礼物并非是随心所欲的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也不是什么贵重、什么好看就拿什么,而是有礼制规定的,各种礼物都有专门的讲究:玄象征天,纁象征地,鹿代表禄,羊代表祥,雁代表追随太阳,鸳鸯代表夫妻恩爱,鱼代表不屈,蒲代表柔,苇代表韧,清酒代表福,白酒代表欢乐,胶代表联合他人、走好人际关系,合欢铃代表和谐...... 全府上下,诸人诸物,无不一片喜庆,只有比玉,不见一点喜笑之气。天光大亮,比玉坐上迎亲辂车,带上三十色礼物,前往迎亲。 宫里也已准备停当,与臣民人家所不同的是,皇家嫁女,皇上皇后并不亲自主婚,而是交给有身份的宗室。云龙门内,礼官早就在此恭候。 王衍与礼官行过一整套仪式,礼物交接完毕。他偷偷示意比玉:“贤甥且打起精神,永安长公主马上就要出场了。” 听了这话,比玉一直呆滞的眼神竟然主动向永安长公主即将出现的方向望过去,只是他期盼所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在永安长公主的身旁。 比玉与永安长公主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第一次是在先蚕的路上,只不过那次只是瞬间的一瞥;还有一次是在元正大会上表演诗经集句《如之何勿思》的时候,露面的时间虽然长,却戴着面纱,所以比玉从未真正见过这位仰慕自己的公主。 只见这位长公主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从一间大殿内走出来,头戴花钗步摇珠翠冠,面如美玉,身穿红边天青翟彩深衣,高贵典雅,温婉大方。 此时,他耳边不禁想起今天早上阿妙的话:公子,缘分都是上天注定的,人不能违背天意,石家馨博士只是个水中之月,永安长公主才是你连理之枝。 果然,自己初见永安长公主时,不是恰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吗?曲水流觞之时,自己的酒觞不是恰恰停在了她的面前吗?自己纳吉时的占卜,明明是吉利之卦,自己为什么三言两语就被那个诸葛术士给说乱了心呢?m. 比玉呆滞的眼眸望着永安长公主,只是脑袋里一片混乱。 永安长公主可不知道比玉的眼中全然空白。她在心里对比玉一直心怀倾慕,比玉的这个如初生之犊般纯洁的神情在她看来完全就是爱慕自己、深情自己的表现,这使她欣喜得不得了。 两名宫女陪永安长公主坐进了一辆色彩艳丽豪华的三马油画安车。不论皇家还是庶人,迎亲返回的时候,新郎和新娘不能同乘,而是要分别乘坐各自的车辆,但是新娘坐上车之后有一个小小的仪式,那就是新郎必须亲自为新娘驾驶车子走上一小段距离,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车轮转动三圈就行。 永安长公主已经坐上了车,只把眼看着比玉,等着比玉过来为自己驾车,可比玉还那么傻站着。王衍见状,忙暗暗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比玉这才会意,上了油画安车,揽起绳辔,却不知道怎么驱赶。 施惠知道儿子不会驾车,为了这个仪式上不出现差池,这几天一直在府里对比玉进行驾驶培训。临阵磨枪,本就不怎么熟练,再加上在家里练习的是双马车,此时候是高配置的三马车,这样一来就慌了手脚。辔绳撒得快了,偏偏这辆车的动力又强劲,车辆起得急,自己和永安长公主都一个后仰。 永安长公主看到比玉能为自己驾车已经很满足了,哪还在意达不达到标准距离?她看到比玉手忙脚乱的样子,忙对御夫喊道:“你还等什么呢,还不快去把驸马替换下来!” 御夫无端地受了骂,只能乖乖地跑过去恭恭敬敬地从比玉手里接过辔绳。比玉坐进了自己车内,先行引导,永安长公主的油画安车随行,后面是各色陪嫁之物,完全不比施家的彩礼逊色,光是绢就达三百匹之多。按宽二尺二寸,长四十尺为一匹算的话,三百匹绢就是一千两百丈长,这是普通人家不可想象的数目。整个迎亲车队浩浩荡荡直奔施府而去,引得街道上围观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十分拉风。 公主出嫁,有的时候皇上会为其专门敕造一座公主府,供公主和驸马居住;而大多数情况则是直接下嫁到夫家府上。每个朝代对此都有不同规定,另外,这跟每位公主自身的身份地位也有很大关系。 施府上下喧闹无比。如今施惠位列宗正,比玉也有所升迁,又尚了公主,洛阳城内的仕人哪个不另眼相看?尤其是施惠做了汝阴中正,汝阴籍的仕人们正愁没机会巴结,在洛阳城内为官的汝阴仕人都亲临现场,在外地任职不能到场的也都事先奉上了一份厚礼,与数年前比玉冠礼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就连四夷的使节们,长期混迹于京师,谁都想有个良好的官场关系,巴结权贵,以求巩固根基。今见施家的地位蒸蒸日上,也大多都来捧场。 新郎的车仗先行到了自家大门外,比玉、王衍下了车,在此恭候永安长公主的车驾。虽然府内府外人满为患,然而今天的新娘乃是当今长公主,这些仕人们都懂得礼数,不敢近前围观,只远远地避开去。 却有两个人例外,不但不避讳,反而就站在门边台阶下,这二人就是刘莽和宇文袭。在那次元正大会上,他们两个心怀不轨,意欲窥探馨博士和永安长公主的美貌,设下圈套,定下《诗经》赌约,结果却败给了馨博士和永安长公主。他们不但输了比赛,更连二位美女的容貌都一点没见到,为此颜面扫地,懊恼怨恨。 可是他们还有点不死心,听说永安长公主下嫁给了比玉,就特地上了一份厚礼,今天早早地等在大门外,想窥伺永安长公主一面。又知道馨博士是永安长公主的好友,更妄想着她们两个或许能够一同出现。 王衍作为太子妃的父亲,都还那么规规矩矩地在门外依礼恭候着,却见这两个人毫无规矩地堵在大门外,便气愤地对旁边的人吩咐道:“此二人好不知礼数,明知长公主马上驾临,还不知避讳,快将他们赶走。” 阿壮和阿吉刚刚跟着比玉迎接永安长公主回来,正站在比玉的身后。或许是真的专一,也或许是其身份卑微的缘故,阿壮和阿吉并不像刘莽、宇文袭那么钟情于美色。尤其是阿壮,一直只对跟自己同样身世的阿妙痴心,对于传说中的永安长公主的美貌一点都不感兴趣。 此刻他们二人听见了王衍的命令,不等比玉吩咐,便走上前去,大声对刘莽和宇文袭道:“长公主就要驾临,你们两个还不赶快避下!” 刘莽和宇文袭孤零零站在这里,本身也觉得有些突兀,面对阿壮和阿吉的叱问,只得向旁边挪了数尺。 “挪这么一点算什么,你们快点远远地避开。”阿壮和阿吉说着便要推搡,但碍于是自家之客,还是忍了忍。 刘莽和宇文袭自视为番邦使节,身份不寻常,此时见这两个下人咄咄逼人,便冷傲地道:“避多远才算远?” “那还用我说吗?没见别人都在那院内躲着?”阿吉手指向一边。 阿吉所指之处乃是施府的别院,所有的无关人等都在那里避着。别院距离此处不但远,而且有院墙挡着,根本就望不见永安长公主了。 刘莽和宇文袭当然不听从,他们并不把这两个小小的下人放在眼里,就站着不动。 此时施府门上的一众豪奴见阿壮和阿吉对付不了这两个人,也都围了上来。如果刘莽和宇文袭再不听从劝告,就真要强行动手。 阿壮对身后的人摆了一下手,看了一眼刘莽道:“这位尊客,我们虽然互不相识,然而从你的穿着打扮来看,你应该是匈奴人。你这样不知礼数,丢了你自己的颜面倒无妨,可你把我匈奴的脸面置于何地?” 匈奴?这小子难道是匈奴人?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亲迎之日(2) 刘莽和宇文袭作为各自的番邦使节,平日入乡随俗经常穿华服,但在正式场合依然还是本部族的装扮。可阿壮虽然为匈奴人,在进了施府之后,早就是华人装扮了。不但装扮一样,在某个人群生活久了,就连容止都变得相像了,所以刘莽没有看出阿壮是匈奴人来。 “怎么,你也是匈奴人?” “正是。”阿壮点头道,“同为匈奴人,我才奉劝你们,识点实务。若不然,逼得我们采取强硬措施,那就不好了。” 刘莽和宇文袭都是聪明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试探着来:如果施家对自己的行为不加管束,那就得逞了;若是施家强硬,自己当然也都不敢硬杠。不过刘莽却自寻了个台阶下,对阿壮道:“看在同是匈奴人的份上,就给你这个面子。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以后再会。” 两个同族人相认本是很正常的事,然而他们双方四目相对之时,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睛里互相感受出一种不安分的异样讯息,可意会不可言传。阿壮身份低微,其父母在匈奴只是个穷不起的普通百姓。刘莽家族在本部匈奴却是最尊贵的单于世家。阿壮能够结识刘莽,那是十分荣幸的事。当下亲自将刘莽和宇文袭送到别院,施礼拜别。 今天来的都是贵客,不光有达官贵人,还有他们的母妻命妇,更要接待宫中送亲的人。施惠带领着本家族人接待男客,王夫人带领着内眷接待女客,里里外外的好不热闹忙乱。 这时宫中的仪仗正好来到,扯着长长的步障。永安长公主从从容容下了车,跟随比玉进了府内。从一下车开始,永安长公主就留心打量着这座府邸:朱门阔府,金瓦厦屋,房宇园舍,层层叠进,缙绅命妇风度不凡,男奴女婢忙而不乱。 施家虽然没有最尊贵的爵位,也没有最丰厚的俸禄,然而施惠却极善谋取。他置良田,营店馆,广开财路,多方经营,早就赚得巨亿家私。如果不论声望,单就财富而言,比之那些顶级门阀丝毫不弱。 最初指婚的时候,有人对永安长公主说,施家并非位极人臣的三公,根本算不上顶级门阀,这样的家世恐怕有屈长公主的身份。然而今天她看到施府的境况,应该完全不输于那些甲族的吧。 永安长公主自幼就住在皇宫内,任凭外面怎么样的豪华宅院,也不能跟皇宫相提并论的。不过皇宫再大,却没分毫是自己的,而这座府里,自己乃是嫡长媳,将来这整座府全都会是在自己和丈夫的掌管之下。她暗自欣喜。 到了比玉的院门前,比玉房中的一众姆婢早就拜伏在地迎接。永安长公主向下扫视了一眼,即唤起身,进了正间大堂。 见领头的两名女子,衣着艳丽,容貌出众,黑发婀娜的俏丽一些,黄发白皙的多些持重,仔细一看,还有些面善,就问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干脆的语气中带着高贵的气场,阿妙和阿妍自感一股重压袭来。 阿妍抢上前自通姓名道:“回长公主的话,我们是公子的身边人。我叫阿妍,已经伺候公子多年,公子每天的衣食住行,全都由我二人打理......” 永安长公主本来是个相当平易和善之人,并不尖酸刻薄,然而婚姻是女人人生的转折点,婚前和婚后对女人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环境。尤其是在这种豪门世家,子弟身边通常姬妾众多,其中难免会有恃宠娇惯者,作为一家之主,不立点威风怎么行? “身边人?你们是我驸马的身边人,那我算什么,身外人吗?” 阿妙见永安长公主凌厉地看着阿妍,知道阿妍的话惹长公主不高兴了,忙赔笑道:“长公主莫怪,阿妍想必是被长公主的不凡风度吓到了,一时紧张说错了话。我们哪敢自称是公子的身边人?我们其实就是公子身边的近侍婢女。长公主乃是我家公子的正室夫人,才真正是公子的身边人呢。” 永安长公主听了这话,才收了怒容,微微露出笑意道:“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 “妾身贱名阿妙,她叫阿妍,我二人都是自幼就被卖到施府的婢女,一直是伺候公子的。” “怎么你的头发是黄色的?” “我是鲜卑人。” “鲜卑人?阿妙?”永安长公主早就听人说过,比玉身边有两个十分钟爱的贴身婢女,其中有一个名叫阿妙的乃是鲜卑人。 阿妍因为刚才的话惹长公主不高兴,此时又来献媚套近乎道:“长公主其实跟我们是见过面的。在那年上巳节,我们还一起玩过曲水流觞呢。只是长公主身份高贵,没把我们下人放在眼里。” 永安长公主当然早就记起来了,只是那段私自出宫的游戏经历对于一个未出嫁的年轻公主来说实属不怎么光彩,不愿提及。但是她清楚地记得,比玉漂流的两次酒觞,第一次就停在了那个鲜卑婢阿妙的面前。 阿妙知道永安长公主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此事,就赶忙唤人端来金盆,为比玉夫妇洗了手,按照司礼官的指示伺候入席。 结婚的仪式本就繁琐,尚主仪式更是繁上加繁。永安长公主和比玉被支配了大半天,总算盼着一切结束,才进了新房。房内布置奢华,新婚之物、日常用具,一切都是精心添置的,其讲究程度甚至超过了宫里永安长公主自己的卧室。当然并不是施家比皇家还要奢华,只因在皇宫之中,永安长公主的地位根本排不上号,而在施府里却是最高贵的人设,凤尾变鸡头,享受着全府最高水准的待遇。 令永安长公主最心仪的,还是自己仰慕的心上人,此时正与自己并肩坐在榻上。 刚刚坐定,就见阿妙和阿妍分别端着一壶酒和一只瓠来。永安长公主知道,这是要举行合卺之礼了。瓠的主体已经事前被刨成两半,分开来就是两只瓢,合起来就是一个整体,预示着夫妻一体,百年好合。 阿妙和阿妍将两只瓢内都斟满了酒,分别奉予比玉和永安长公主。瓠的主体虽然被分成两半,尾部却相连,不能各自仰头喝,而是必须两个人相对而立、俯身互相紧贴着头额那样去喝。 比玉和永安长公主各执一只瓢,红袍对青衣,爵弁顶花冠,四目相对。永安长公主此时不免有些娇羞,垂眸将酒饮了一半,再抬头看比玉时,却没有饮。 “夫君,快饮了这合卺酒吧。” 比玉还在直直地望着永安长公主,似痴似木。永安长公主猜不透那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更加怜爱。 阿妙跟施惠夫妇一样,原本都对今天的婚礼有些担心,唯恐比玉会犯什么痴性,扰乱了婚礼。可令人欣慰的是,比玉这一天的表现还算不错,没有惹出什么乱子。如今只剩下合卺酒这一步了,喝了合卺酒,伺候二人送入合欢锦帐就大功告成了,哪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现卡顿? 虽然着急,却不好直接催促,而是莞尔一笑道:“长公主美艳绝伦,宛如仙女下凡,公子都看得呆了,连合卺酒都忘了饮了。殊不知,饮了合卺酒你们就是夫妻了,朝朝暮暮在一起,以后可以让你看个够!如今可不能光顾着看娇妻,长公主已经先饮了,你这个做夫君的落了后可是要被人笑话的。” 说着话,托着两只瓢底往上一推送,比玉和永安长公主两个人顺势将酒饮干了。 饮完了酒,两只瓢不能乱扔,还有一个讲究,就是将它们掷到床底下,看这两只瓢的姿势,一仰一俯为大吉,预示着夫妻房事和谐。 永安长公主原本担心比玉的两个贴身婢妾居心不良,会在这个环节故意制造自己与驸马的不和谐,所以已经事先安排了自己带来的宫女来做这件事。虽然她见了阿妙的表现之后,减少了猜忌,可是终究不如交给自己的心腹人踏实。 谁知这名心腹宫女很不给力,一紧张,使错了手,两只瓢却是双双俯卧。永安长公主虽然不快,可这种事却不好十分发作,更不能重新再掷一次。 阿妙和阿妍也不好说什么,只铺席设枕,伺候新婚夫妇就寝。 施惠是个务实主义者,能结上皇亲就是最大的实惠。对于这等风俗全当是个小孩子玩的游戏而已,他听闻了这个结果,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 长公主虽然尊贵,然而既然嫁作人妇,还是要遵从妇德,讲究伦理的。第二日,作为新妇的长公主也要按照常人的礼法去拜见施惠夫妇,奉酒奉食。施惠夫妇诚惶诚恐,哪能安心坦然生受,不过想着简简单单走个过场就罢了。可永安长公主却不以皇室自尊,执意按照礼法一步一步地来,一丝不苟。 没办法,施惠夫妇只能在惴惴不安中受了永安长公主的新妇礼。都说娶了公主,驸马之家难免受气。施惠也曾有过担心,可如今见永安长公主如此贤淑,简直喜不自禁。他哪里知道这全赖儿子的魅力使然呢。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大喜大悲(1) 小默离开,永安长公主出嫁,昔日情同姊妹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下芷馨一人。这使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落寞,孤独孑立终究不适合女人?她每日依旧去玉叶馆教授《诗经》,只是教授的过程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风趣的风格、愉悦的感觉,变得古板而单调。 她之前每日心心念念的,就是芍药带给她的消息——舒家郎被举为了孝廉,不日就要来洛阳。 如今,孝廉们真的来了。 九品官人法是汉时察举的延续,是察举的异形完善形式,名义上是始于曹魏,实行时期其实主要是在晋时。晋时的出仕途径大致分两类:世家子弟只凭自己的出身就不愁没有官做。当然,同是世家子弟,因每个人的能力有大有小,其所获得的职位也必然有高有低;真正需要经过察举的是寒庶子第,他们没有士族那样的特权,要想出人头地,必须要德才并重。 且这个才能必须十分出众,因为察举是按郡为单位实行的,给出的名额十分稀少。察举分为好多科目,孝廉乃是其中最主要的科目。就拿最常见的孝廉一科来说,最大的郡每年也不过举一到两人,小些的郡每两年才举一人,人口十分稀少的郡三年才可以举荐一个人。每个郡平均管辖十来个县,相当于十个县一年或是两年才能举荐一个人,其稀缺程度可想而知。 若馨果然不负众望,被举为了本届汝阴的孝廉。经过了汝阴太守的考察,在朝廷的统一征召下进洛阳来策试。 洛阳城是当时天下一等一的大都市,方圆十数里,内城外郭,门阙罗列,街陌纵横,衙坊遍布,定居人口加上流动人口足有上百万。 若馨从来没有来过洛阳,见了这样的大都市,属实有点懵。好在这里有舒晏可以依靠,他一进宣阳门,就直接打听太仆寺的所在。 顺着宽阔的铜驼大街一直向北,找到了太仆寺,又经人指点找到了车府署。 舒晏知道自己将要远行,不及等到若馨来洛,所以在临行前事先关照了张弛、刘宝二人:不日将有自己汝阴的兄弟名叫韩若馨的进洛策试,见了他什么话也不要说,直接将他带到龙马厩阮氏兄妹那里去。 在太仆寺中扑了个空,没遇到舒晏,若馨很是失落。他从张弛的口中知道了舒晏的大概情况,想要再问详细时,张弛却不肯细说,要把他领到龙马厩去见阮氏兄妹。 若馨也是向来不喜欢随便叨扰别人的人,何况有阮水在,更觉得不自在,遂谢绝了张弛,自己找到了舒晏曾经住过的那间寒暑客店住下了。 过了几日,阮山从张弛口中得知了若馨到来的消息,忙去寒暑客店寻找。他也事先得到了舒晏的知会,若馨又是他未来的妹丈,当然要上心。当初在汝阴初逢的时候,阮山最大,也才十六岁,若馨和阮水最小,只有十一岁,根本就是小孩子。 经过这许多年,尽管若馨的容貌身材发生了很大变化,但阮山先入为主,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若馨,若馨也随即认出了阮山。相见之下,格外亲热。阮山执意把若馨接到了自己的下舍,要好好地款待一下。 阮水也出来相见。若馨与阮水在初次相见之时就十分的投缘,当然,那时还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如今两个人都已经长成,正值芳华之年,男方出落得一表人才,女方也越发标致,这更增加了他们之间的互相爱慕。 只是两个人在阮山和舒晏的主持下已经定有婚约。这种情况下相见,不免有些难为情。南越人本来并不像中原人那么十分在意男女礼教的,但是阮氏兄妹来中原日久,尤其是在天子脚下,受到周围环境的熏陶,在礼教方面也不得不讲究一点。若馨远道是客,阮水只与若馨礼节性地见了一面之后,尽了地主之谊,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只留哥哥在此陪着。阮山看见若馨仪表堂堂,谈吐不凡,很有舒晏的风范,十分的欣慰。 若馨由于没见到舒晏,心里诧异,攀谈没几句,就急着问阮山道:“我哥哥到底怎么回事?” 舒晏由于担心自己的遭遇会影响若馨对于仕途的信心,已经对阮山有了嘱咐,所以阮山只能将舒晏受贬谪一事隐去,只说道:“舒兄他出使大宛去了。” “怎么?他不是车府令吗?为什么做了使者出使大宛去了呢?” “呃......这你还不知道吗?你尚仁哥哥他博学多才,恰好朝廷之中又没有可供出使大宛的人才,就派了他去了。” 若馨想了想,晏哥能力非凡,他虽然只担任过尚书郎和车府令这两个官职,然而却做过很多比如校正尺度、主持元正大会、查办贪腐案等等非本职的差事。如今被派去大宛,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所以也就信了。 阮山问起如今舒家庄的状况、当年翻船的经过,在若馨谈到姊姊芷馨不幸落水的经过时,着实替舒韩两家唏嘘不已。 在谈起舒博士的时候,若馨想起前些时一个洛阳女人去晏哥家里的事来。他心内狐疑是真是假,本打算来到洛阳之后先跟舒晏问明,没想到晏哥已经去了大宛,于是就向阮山问道:“阮兄跟我哥哥久在一处,有没有听他提起过舒家阿公在洛阳有一个故交?” “故交?没听你哥哥提过。你这是从何说起?” 若馨就把那个自称是芍药的人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一遍。 阮山想了想道:“从没听说过舒家有过什么故交。舒老博士虽然在洛阳做过官,但年代久远,况且已是前朝曹魏年间的事了,根本无从指望。舒兄来到洛阳之后,其所有的人脉,都是他自己走起来的。只有你们汝阴的施家,算作唯一的旧相识了。但是施家那样的士族人家,是不屑于跟舒兄那样的寒门乡里交往的。所以只能算作是相识的乡里,谈不上是故交。” “当然不是施家。我知道施家有个规矩,是施家公子定下的:凡是有点身份的仆人,男奴的名字都带一个‘士’字旁,女婢的名字都带一个‘女’字旁。那个芍药也算是个体面的下人了,名字却是‘草’字头,显然不是施家的下人。” 阮山一拍手:“说起施家公子,他前日才举行的婚礼,而且娶的是当今的长公主,你来得好赶巧,有没有备一份贺礼送过去。” 若馨听罢笑问:“他婚礼关我什么事?” “当然是去捧捧场,巴结一下关系啊,难道你没有去?” “他家既然看不起我等寒门,我为什么还要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诶,凡事不能太任性。施家尚主之后,如今的地位可谓蒸蒸日上,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还都想着去巴结呢,何况是你们汝阴同籍的呢?施惠乃是你们汝阴的中正官。你如今步入仕途,以后每走一步都逃不过他的手去。你不巴结他,焉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若馨听罢朗然一笑:“‘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岂能为了功名利禄而卑躬屈膝,丧失了名节!” 阮山刚才还欣慰于若馨的仪表谈吐,如今再看他这一身的孤傲,也不免担心他将来终究不过是舒晏一样的下场。然而妹妹阮水却喜欢这样的气节,自己何必多话呢? 在此歇息了一夜,阮山就带领若馨各处都去走动走动。有了阮山这样轻车熟路的向导,若馨比当年的舒晏初次进京要轻松得多。 阮山也猜不出那个自称是芍药的人找到舒家是什么目的,只告诫若馨:人心险恶,尤其是洛阳这样的大都会,什么人都有,可不比汝阴那样的小地方。你初来洛阳,凡事都要小心为是。他原本想让若馨暂时住到自己那里去,可是若馨不同意,执意住到寒暑客店去。 没几日,朝廷就通知策试诸孝廉。 若馨参加完策试,就在客店里等消息。这日放榜,便去吏部查看。跟舒晏初举孝廉之时相比,由于多年没有战乱,如今的大晋人口增长不少。人口增加,孝廉的规模也就相应地增加了。 这些来自天下各个郡国的孝廉们,大都是怀揣梦想,意欲一展抱负的。但是梦想归梦想,现实归现实。要想真正进入仕途,有所作为,还要经过策试、中正考评、量才授官等好几道考验。只这第一关策试,就淘汰了不少人。 若馨来得晚了,榜已放了出来,场中随处可见喜上眉梢的人,亦不乏唉声叹气者。 走到榜前一看,韩若馨的名字赫然在列。虽然自己并不向大多数人一样对此十分在意,然而自己顺利通过了策试,还是心情大好的。他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回去告诉阮山兄妹,然而时间还早,并不着急。 忽而来了一个女人,时不时地向旁边的人打听着什么,那些人都做摇头不知状。那女人又径直来到榜前,上上下下地将整张榜扫视了两遍,边看还边唠叨着:“汝阴籍怎么没有这个名字呢?难道博士说的这个人没中吗?哎,不管中与不中,这都不重要,关键是找到这个人!” 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怎么口口声声要找一个自己的家乡人。若馨正在心里纳闷,就听女子又对围在一起的三五个人问道:“各位孝廉公,麻烦打听一下,你们谁认识一个汝阴的孝廉吗?” “全汝阴只有一个孝廉,就是他喽。”那几个人一齐指向若馨。 虽然阮山警告过若馨,在洛阳凡事要小心,不要跟陌生人搭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此时此刻,全汝阴就自己一个人,怎么能够置若罔闻?于是走上前去,对那女人道:“在下就是汝阴郡的孝廉。只不知这位姊姊你要找谁?” 那女子闻言甚喜:“全汝阴就你一个孝廉,那就没错了,想必你就是姓舒的那个了。请跟我走一趟吧。” “跟你走?素不相识,我跟你去哪里?” 女子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对若馨小声笑道:“难怪孝廉公疑惑,都怪我太鲁莽了,我要跟你提一件事,你就明白了。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曾经有一个洛阳的女人去你家找过你......”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章 大喜大悲(2) 哦!那件莫名其妙的事真的是有首有尾的,对方果然来找自己了。当时若馨曾经担心芍药的意图不明,随意应付了几句,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姓韩并不姓舒。他想着,反正晏哥本身就在洛阳,自己到了洛阳见了面就对晏哥说之即可,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谁知舒晏已经去了大宛,如今他不得不将实情告诉对方了。 “是有过这么一回事。但那天我所见的姊姊不是你啊。” “那个人叫芍药对不对?我叫春兰,我们是同一个府里的。” “实在抱歉,我跟那个叫芍药的姊姊没有说清楚,我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全汝阴就你一个孝廉,不是你是谁?何况我那芍药妹妹亲自去了你的家里,还能有错吗?不要啰嗦了,跟我走一趟吧。我一个小女子,你怕个什么?” 若馨想想也是啊,对方一个女子,且说话和蔼有礼,根本不像坏人,跟她走一趟怕什么呢?如果洛阳城内真的有一位舒阿公的故交,对晏哥来说肯定是好事啊。到时候再将自己的真实情况详细说明,也不为晚。 “我当然不怕跟你走一趟,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们府上办事怎么不用男人,却用你们两女子出面呢?” 春兰咯咯一笑:“因为我们两个是我家主人的心腹啊。我家主人不想让外人知道此事。” “只用女子做心腹,你家主人他......”若馨满心怀疑,舒家阿公的故交想必也是一位名儒了,怎么只用两个年轻女子做心腹呢?简直不可思议。 春兰知道对方这是怀疑自己主人的人品,也不多言,只微微笑道:“不要瞎忖度,等见了面就知道了。” 一路穿街过巷,在一处高墙下春兰站住了脚,对若馨道:“就到这里,劳烦你在此少待片时,我这就去请我家主人。” 若馨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禁诧异:“这里?这里不是皇宫的宫墙外吗?” “正是。” “既是皇宫,你家主人怎么会在这里住?” “不要着急,马上就真相大白了。” 安顿了若馨,春兰立即进了云龙门去通知芷馨。 苦撑了十年,终于可以跟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见面了,这是她无数次梦寐以求的时刻。这本该是极高兴的,然而她却那么地惶恐、忐忑起来,竟有些慌手慌脚、不知所措。毕竟两个人已经十余年未见。越是感情亲密,越是分离日久,就越容易有这种恐惧——我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女了,他还是当初的那个晏哥吗?我们还能认出对方吗?我们之间......m. 芷馨不安地脸红心跳,然而不及细想,在春兰的引导下,一路出了宫门。远远见到在宫墙僻静的拐角处站着一个人。头戴儒巾,一身青袍,身段跟晏哥十分相似。她也不顾忌什么形象,快步跑上前去,张嘴已是两行清泪:“晏......” 叫了一半,却又收了回去。眼前这个人的模样根本不是晏哥,然而她也并没认出此人就是他的亲弟弟来。 “你不是......” 姊弟两个当初生离死别之时,芷馨十六岁,若馨才十二岁。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容貌上发生了很大变化不说,他们还都被石家人骗了,都以为对方已经死了,所以即便都觉得对方的相貌依稀可辨,就是谁也不敢相认。 若馨本以为要见的应该是一位古稀老者,没想到竟等来了一个一身华服的女子,这使他很是意外。 “这位姊姊请恕罪。我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实不相瞒,在下姓韩,我家跟舒老博士家是世交。由于特殊情况,我家乡没有庠学,我舒家哥哥自愿将他的房子用作庠学。我是作为助教,在他家里教书,误被芍药姊姊当成了你们要找的舒晏哥哥......” 若馨未等说完,就被对方疾声打断:“什么,你说你......姓韩?你叫什么?” “我叫韩若馨。” “若馨——若馨?你就是我的弟弟若馨?你还活着?!”芷馨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你是......” 芷馨的眼泪夺眶而出,手捧着若馨的脸颊道:“我是你的姊姊啊。你好好看看,我是你的亲姊姊啊。” “姊姊!你没有死?你也活着?”若馨大叫着,喜极而泣,跟姊姊抱头痛哭起来。 移时,芷馨突然止住哭声,问若馨道:“你在晏哥家教书,晏哥呢?母亲失踪,有没有消息?” “谁说母亲失踪的?她在得知你落水淹死的消息之后,懊悔又心疼,承受不住,当天就过世了。至于晏哥,他数年前就来洛阳入朝为官了啊。” “母亲死了,没有失踪?晏哥他来洛阳了?”芷馨怎么也缕不清头绪,着实有些懵,“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馨就把那一系列的情况向芷馨说之:翻船当天,自己如何被救,如何被诸葛术士送回了舒家庄,并被告知姊姊没有被救上来,已经淹死了;自己回到家向母亲哭诉,母亲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旧疾复发而死;舒家阿公也同日而亡;自己和晏哥为母亲和祖父丁忧期满后,晏哥就被举为了孝廉,第二年就进了洛阳入朝为官......” 芷馨也把自己的经历向若馨说了。 姊弟俩这才知道,原来那场翻船事故是人为的。从那个诸葛术士的出现并游说他们去洛阳,到翻船,再到石家大公子逼婚,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行为。哄骗弟弟说姊姊已死,哄骗姊姊说弟弟已死,母亲失踪,就是为了让她们都互相死了心,不再牵挂。起初是石家大公子所为,可是后来,老夫人为了留住芷馨这个干女儿,也参与其中。 母亲因此而死,自己因此跟心上人生离死别!此时芷馨对石家的恨已经大大超出这些年来石家对她的恩情。 等不及恨石家,也等不及怀念母亲,自己心上人的事还没问清楚:“晏哥他在洛阳做了什么官?他现在在哪里?” “晏哥他先是做了尚书郎,后来做了车府令,前些时作为使者出使大宛去了。” 尚书郎、车府令、出使大宛?这不是小默的心上人、她的舒大哥舒尚仁吗?! “晏哥他......” “哦,对了姊姊,我们现在不是以前的小孩子了,在外人面前这样直呼‘晏哥’,不太妥当。殊不知,加冠以后晏哥他有了自己的表字,叫舒尚仁。” ...... 芷馨咬破嘴唇:自己怎么能这么愚蠢!怎么能这么粗心! 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魂牵梦萦的晏哥就是小默常常挂在嘴边的舒大哥! 很可笑,自己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同我的心上人在一起朝朝暮暮了六年,而当长公主问我是否相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之时,自己竟然还傻傻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他们一起面对歹徒,面对生死;一起举行加冠之礼;他们同锅而食、同檐而居;他们共同主持元正大会,食乐相和;他们一起开辟葡萄园,一起劳作,一起吹笛练箭...... 虽然不知道晏哥是否动情,然而小默的情却是炽烈如火。她因他随口一言就不畏曲折回乡学酿酒;她为他改变志向,不顾女性生理不便,男扮女装隐忍多年,只为一心等他自然甘心放弃仕途;上巳节曲水流觞之时,对于他漂流的酒觞,她那么焦恼,那么惶恐地急于跟自己争,并吟诵了那首饱含真情的诗歌。 芷馨突然明白了前日小默见到自己臂上的梅花时,为什么会有那样恐怖怨怒的表情,那样近乎绝望的失落,并喊出了自己的本名“韩芷馨”。 原来她猜透了自己的身世。 然而他离开的同时, 她也离开了。 他们一起走了。 ...... 芷馨感到一阵眩晕,犹似坠入无底的深渊。 “姊姊你怎么了?”若馨一把扶住了将要摔倒的芷馨。 芷馨缓了缓神,强撑着。 若馨会心一笑:“我知道,姊姊你这是太激动了,今天一下子就把我跟晏哥全找到了,你突然之间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喜悦对不对?” 芷馨凄然苦笑:“若馨,你是我的亲弟弟,今天能够找到你就是我后半生最值得高兴的事。晏哥他是外人,姊姊有你就够了。” “姊姊你这叫什么话?这么多年了,晏哥始终没有放下你,他还是孑然一身。等晏哥从大宛回来的时候,你也想办法出宫来,你们成亲,我们一家人团聚好不好?” 芷馨不能回答,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若馨不明白姊姊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对晏哥说出这么冷漠的话来,但却不好相问。 春兰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以前就怀疑自己的主人是个有故事的人。如今听了姊弟两个人的话,已经基本明白了芷馨、若馨、舒晏的身世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惊讶于他们的离奇,同情于他们的凄苦,欢喜于他们的重逢。 可是这次会面是偷偷进行的,不仅要瞒宫里人的耳目,更要瞒过石家。姊弟俩这么动情的举动,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是十分危险的。自家主人情绪激动,不能自拔,自己可是旁观者清,可不能不提醒她:“博士不要太激动,如今你们姊弟重逢,乃是上天垂怜的大喜事。日子长着呢,以后我可以帮你们联络。如今千万要谨慎,不要大意,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否则竹篮打水一场空,悔之不及。” 芷馨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努力控制了情绪,对若馨道:“春兰说得对,只要找到了人,一切都是可以想办法的。你既然已经通过了策试,又成功了一步,就好好地等待着下一步中正考评,若真能博得个一官半职的,也算是给我们韩家祖上增光添彩。” 若馨答应着。 “你在什么地方落脚,你不方便找我,我可以让春兰去寻你。” “目前在寒暑客店,以后不知道。如果找不到我,可以问太仆寺龙马厩帮忙。”说到这里,若馨突然想起来道,“哦,对了姊姊,还有一件事告诉你,又添了一层喜气。你还记得十多年前在我们家乡遇到的南越人阮氏兄妹吧?” “阮氏兄妹?”芷馨想了想,“就是向朝廷献驯象的阮山阮水兄妹二人?他们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 “没错。原来他们自从来到洛阳之后,就一直没回去,就在太仆寺龙马厩。而且晏哥和阮兄做主,要将阮水许配给我呢。” “是吗?”芷馨回忆起当初几个人欢聚的情景,若馨跟阮水还只是垂髫小儿,却相当的投缘。自己跟晏哥当时就是世人皆知的关系。可如今他们这一对年小的关系已经确定,自己跟晏哥却...... 芷馨虽然欢喜弟弟的事,然而终究抵不过自己心中的痛苦。嘱咐了弟弟几句,就匆匆地跟春兰回宫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一章 仗义出手(1) 舒晏带着两名随从,一个叫赵顺,一个叫刘才,三个人各骑一匹快马出了洛阳城。 赵顺首先抱怨道:“朝廷真是胡来,大宛那么远,偏要派我们三个生路人去!舒公子,我跟刘才两个只是普通莽夫,凡事可全靠你了,此去大宛万里之遥,你可想好了怎样的走法?” 舒晏摇摇头。 刘才满不在乎地一笑,对赵顺道:“怕什么,你难道没听说过舒公子的才能?我们跟着舒公子,凡事都可迎刃而解。只是忍受着一路劳苦罢了。” 舒晏苦笑了一声:“可别这么说,这个差使我也没有任何把握,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另外我要纠正你们两个一下,我舒某只是一介寒门子弟,可称不起什么‘公子’!” 刘才顿了顿道:“对,确实是不应该称呼‘舒公子’了,应该称呼‘舒将军’才行。” “更是乱说,我舒某只是一个小小的骅骝丞,‘公子’之称尚且不敢受,‘将军’之称更不能乱讲了!” 刘才摇摇手:“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此去大宛,代表的是朝廷的颜面,交涉的对象乃是大宛的国王。你作为特使,如果官级太小,肯定会被对方轻视。我们不受待见还是小事,怕的是我们的差事会更加难办啊。” “那么为什么要我自称将军呢?人家要是细问起来,是什么将军,什么品级,该如何说?” 刘才想了想说:“小人虽然是个莽夫,但久在朝廷官署当差,也懂得一些事体。将军有大将军和普通将军之分。大将军乃是三公级别,身份尊贵,职位数量有限,就那么几个,在和平时候更是很少加封,所以这个大将军称号不好随便冒认。而普通将军就多了去了,不算杂号将军,仅朝廷派驻四方的、对于东西南北各方疆域进行征讨镇守的就有一十六位,分别冠以‘征、镇、安、平’四个称谓,比如征西将军、征北将军、镇南将军、安东将军等。‘征’字最尊,‘镇’字次之,‘安’、‘平’又次之。不过‘征’、‘镇’这样的军衔称谓表示征讨,一般不经战事不会随便加封,而且这样的字眼会令对方听来不很友好,我们就加你个‘安西将军’,‘安’有安抚之意,听起来比‘征’、‘镇’二字要温和得多,你看怎么样?” 舒晏一琢磨,也是这么回事。出门在外不比在京师,凡事不能那么严谨死板,何况还是为了官差顺利,变通一下也无可厚非,遂就默认了。 由于出城较晚,没行多少路程,天已快黑了。前面一个大集镇,乃是水陆汇聚之地,交通便利,客旅毕集。舒晏忽然想起这里有一个悦舞酒楼,前些年自己跟贾恭从汝阴回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与阔别许久的小默重逢的。那酒楼里很多西域商人,应该就有大宛商人,不求别的,跟他们打听一下大宛的概况也是好的。另外,小默在那家店里住了很长时间,说不定那店主就知道她家的具体住处呢...... “去前面的那家悦舞酒楼。” 赵顺和刘才跟着舒晏来到了酒楼门前,感觉出这座酒楼并非平常。 刘才就笑对舒晏道:“我二人在京城中,久闻将军你有颜回的风度,崇尚君子之风,甘于勤俭,乐于修身,原来将军也是喜好歌舞伎这一口的。” 赵顺亦狎亵笑道:“那当然,男人嘛,有几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舒晏微微一笑,也不解释,直接带着二人进了酒楼。酒楼内的客人倒是不少,就是没有见到一个大宛打扮的客商。 三人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便要了些饭食。伙计上饭的时候,舒晏问他:“不知道你家店主方不方便,等吃完饭,我想拜见一下他。” 伙计看见三个人都是官家打扮,又听赵顺和刘才对舒晏左一个“将军”、右一个“将军”的,觉得有些来头,忙去告诉了店主。 店主听了伙计的话,不敢怠慢,不等舒晏来拜见自己,自己先到舒晏跟前拜见:“不知将军前来,老朽怠慢了。” 这一句话把舒晏听得很不能生受,忙起身见礼道:“本该前去拜见老伯的,客人这么多,怎好劳动老伯来见我?” 店主忙赔笑道:“客人虽多,有伙计们招呼,不妨事,不妨事。只是不知将军找老朽有何贵干?” 不等舒晏答话,赵顺故意十分正式地抢着说道:“我们将军是奉皇命去出使大宛的。” 店家听说是奉皇命出使的将军,更加的惶恐起来。 舒晏怕店家忙,不想给人家添麻烦,就直截了当地道:“在前两年,我曾经跟随一位贾州都在你这酒楼里住过。老伯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提一件事,你肯定记得。” 店家仔细端详了一下舒晏,实在想不起来,但也不好直说想不起来,就道:“将军说的是哪一件事?” “有一个大宛的商人图格在此折了本钱,其女儿络娃在一个叫小默的年轻人的帮助下跳舞还债的......” “哦哦哦,想起来了。”店家哈哈笑道,“原来将军是为这个。的确啊,那大宛女子的舞加上那年轻人的笛乐,当真令人赏心悦目,真正独一无二。这些年,不光是将军,很多人也都一直在询问她的消息。不过可惜的是,他们父女在债务还清以后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他们父女走就走吧,我想......” 不等舒晏说完,老店主就直接揣摩他的心思道:“我知道,我知道。将军的意思我懂,也大可不必扫兴。虽然没了那大宛女子,我们这里新近又来了一个胡姬,乃是龟兹女子,其舞姿飘逸欢快,再加上琵琶乐的曲调,保你耳目一新,心旷神怡,比之先前的络娃有过之而无不及。” 舒晏无奈一笑:“你错了。我不是来看舞蹈的。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下那个小默。她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老伯可知道她具体是哪里人?” 店家想了想道:“我只知道他是西羌人,至于籍贯,我可从没听他说过。怎么,将军要找他吗?” 舒晏点点头。 “那个人飘忽不定,根本无处寻找。如果要找的话,我想最大可能的落脚点就是他的家里。” “是啊,我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老伯这里有没有熟识的西羌人可以打听打听的。” “我这里倒是有过羌人熟客,但那又怎么样呢?你可知道,羌人人口数量不多,分布却十分广泛,在大晋的西部边疆,从西北的凉州,到关中的雍州、秦州,再到西南的益州,千余里的范围都有羌人散落。你若是知道他的大概籍贯还能有点希望;若是不知,则如大海捞针一般,根本无处寻找。” 舒晏听罢,怅然若失,呆呆地怔着。 “那个小默是将军什么人?” “知己。” “既是知己,却不知道对方的籍贯,这不是很可笑吗?” “我何曾没有问过,只是她从没有正式答复过。我更不曾想到她会突然离去,真真让我悔之不及。” “那你非要找他做什么呢?” 舒晏顿了顿,叹着气道:“交朋友易,遇知己难。我难得这么一个知己,怎么能弄丢!” “那就难办了。依老朽之见,你不如先去大宛,毕竟皇命耽误不得,等从大宛回来之后,交了皇差再慢慢寻找他也不迟。既然已经交了心,哪怕迟了十年,知己终究还是知己,不是吗?况且,如果有幸在大宛遇见了络娃,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小默的消息也说不定呢!” 舒晏想了想,老店主虽然是宽慰之词,然而说的不无道理,也就只能这样了。三个人吃完了饭,就在后面要了一间客房,将行李和小默赠予的葡萄酒等物都搬了进去。 赵顺和刘才抬着那酒桶,闻到了一股甜香的味道。赵顺忍不住问舒晏道:“将军,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放着不喝呢?” “现在没心情。”舒晏低声道。 刘才嘻嘻笑道:“别看我们在太仆寺当了这么久的差,对于这玩意,只是听说过,可从没有喝过,将军什么时候喝,千万要赏给我们一口尝尝。” 舒晏听两个人说得这么可怜巴巴,淡淡笑了一下道:“这是怎么说?有酒就应该兄弟们一起喝的,哪能一个人独享。你们既然想喝,不用等改日,今天就可以打开喝。” “真的吗?那就谢谢将军了。” 当下两个人将酒桶打开,找了三只碗来,先给舒晏倒了一碗,自己两个人也各倒了满满一碗。不等舒晏让,随即端起碗来道:“将军,我们先干为敬。” 两个人从来没喝过葡萄酒,刚一入口,觉得有一股酸涩,及至入喉,则变为了醇香,回味悠长。这种稀奇玩意,别说这么美味,就是难喝的,今天机会难得,唯恐以后喝不到,说什么也得多喝两碗。 “将军,我们敬你。”二人又将酒倒满了,端着碗来敬舒晏。 舒晏也端起碗,将酒喝了。 这酒本应是香甜无比的,可今天喝在舒晏嘴里,却那么的难以下咽。 勉强喝了两碗酒,舒晏不想再喝了。赵顺和刘才也知趣,将酒封好,各自就寝。 舒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就为了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言语,小默跑了多少的路程,费了多少的艰辛,花了多少的时间,从告假回乡,到学酿酒,再到谋取葡萄园、葡萄藤,然后精心培育,一步步筹划,才终于酿成了这一桶美酒。 这是自己与小默两个人的劳动成果,如果没有意外,此时此刻,正应该是小默与自己把酒言欢的时候,一边品着酒,一边畅谈着酿酒的心得,抱怨几句这几天的烦心事,说几句不着边的疯话,然后心情大好,不醉不休...... 这个场景在舒晏脑海里是非常清晰的,只有小默的脸,却突然模糊起来,从那个俊朗洒脱的少年,逐渐变成了温情款款的女子...... 舒晏的心中何尝不曾将小默想象成女人!这原来竟是真的! 现在回想起来,两个人当初相处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同。以前还当她是男人的时候,同样是兄弟,不知怎么,他跟小默之间的感觉比对于若馨、对于阮山、对于叶舂的感觉完全不同。表面上是兄弟,在心底里却有种似曾对于芷馨的感觉。 自己的感觉果然是对的! 芷馨在舒晏心中占据着独特的位置,舒晏也从没想过将这个位置替换成她人。然而在芷馨亡故的这许多年里,小默在无意之间迅速地充实进来,令舒晏毫无防备。不可否认,芷馨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悄悄被小默侵占了大半。 本来似乎应该是一个豁然开朗的坦然面对,谁知道却突然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仗义出手(2) 第二日清早,赵顺简单煮了点饭食,三个人吃了。刘才将行装驮在马背上,准备骑马向西而去。忽见店主走来道:“舒将军慢着,我这里有一物相赠,路上想必用得着。” 舒晏以为是吃食或是干茶之类的东西,便推辞道:“路上茶点已经备足,不必再生受老伯的馈赠!” 店主笑道:“若是茶点也就罢了,路上到处可以买的,可是我给你的这件东西却是千金难买的。” “千金难买?什么东西这么贵重?”舒晏诧异道。 “是西域的路线图。” “路线图?我正愁不知道怎样走法,这东西真是太及时了。” 舒晏赶忙从店主手中接过路线图展开来,见是一块五六尺长的绢,上面绘制着从洛阳到大宛的地理图,不但标有各州郡、西域诸国等行政区划的大体方位,还标识了高山湖泊、沙漠河流等险要地形,更有行走的安全路线,密密麻麻非常的全面。 “老伯你这是哪里弄来的,真的是千金难买啊。” “一个大宛人清早送过来的。” “那个大宛人是谁,他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 “正是络娃的父亲、大宛商人图格。” “图格?你不是说,他一直都没有来大晋了吗?” “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却是错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往来大晋与大宛之间经商。只是独自一人,没有带女儿来。可能是他觉得自己曾在这里落过难,女儿曾在此卖唱,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就不再来我这店里落脚。” “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大宛的消息?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不得而知,反正商人的耳朵都是很灵敏的。至于为什么要帮你,也许是对你的印象不错。因为络娃给你们献舞的那天,你们所有人中,只有你带有怜惜之意,所以他想报答你。” “因为那点小事就要报答,他真是太懂得感恩了。他人在哪里,我要去谢他。” “已经走了。哪里用得着你谢。你也快早点上路吧。” “好吧。如果再见到他,就请老伯代为答谢。” 舒晏小心将图收好,辞别了店主,带着赵顺、刘才二人上路了。 不日到了长安地界。昔日作为大汉的都城,这里曾经是万国来朝之地,天下的中心。自从后汉将都城东迁之后,长安的地位也就急转直下。不过长安终究是长安,地处关中要塞,四通八达,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依旧是战略重地。 如今氐羌反叛,人心慌慌,没有了往日的太平景象,城门处也戒备森严。当然,这对于舒晏影响不大,他拿出相关文牒,并不费力地通过了关卡,并住进了官家驿馆。 逗留了一晚,翌日一早就要出发。打听得关西一带已经尽被齐万年占据,朝廷派兵马几番征讨,都折戟而回,情况不容乐观。想直接从长安沿大路西行显然是不可能,只能多走些路,从南面或者北面绕过这片区域,然后再西行。南面乃是蜀地,路远不说,还甚难行,只能是从北面绕行了。 舒晏带着二人经冯翊郡向西北方向绕行,不止一日,到了安定郡一带,这里已经超出了齐万年的势力范围,可以说是基本上安全了。一路上虽然没有遇到战事,然而陆陆续续的尽是携家带口背包负重的逃难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疲惫、憔悴与恐惧,孩子的哭叫声,大人的抱怨声不绝于耳。真的是宁做太平狗,不做乱离人。 眼看就要过了安定郡边界,忽然前面大路上传来一阵哭喊声。舒晏瞭目一看,原来是五个叛兵正在劫掠一家逃亡的百姓,丈夫已经被刺杀在地,女人背着包袱,怀里搂着两个孩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叛兵已经举起腰刀,如果无人救护,这一家人必定惨遭毒手,无一生还。舒晏见状,急忙摘下宝弓,抽出一支箭来,照那个叛兵的手臂就是一箭。中箭的叛兵手臂已废,疼得哇哇叫着,腰刀也随即脱手落地。 趁那些叛兵慌乱之际,舒晏一纵马,瞬间赶上前去。 刘才见这些人都挺着长矛,面目狠辣,便胆怯起来,暗暗叫苦。他小声埋怨地对舒晏道:“我们行路之人,将军你何苦管这等闲事!” “生死面前,任何人都要见义勇为,何况我们是拿着朝廷俸禄的!” “见义勇为谁都想,但也要分场合的。如今这个境况,怕不是要把我们自己的命也陪进去!” “即便是把自己的命陪进去也要救,否则,良心何安!” 这些叛兵先前吃了一惊,以为是大晋的兵马赶到,后来看到只有三人,虽是官服,却没有穿着武装铠甲,便稍稍放下心来。一个领头的叛兵立刻挺起长矛,厉声对着舒晏叱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射伤我的弟兄!老子没惹到你们,你们却自己找事,可是不想活了!” 舒晏将玄铁重弓收起来,神色自若地道:“我乃是朝廷委派西去的官员。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杀人劫掠?” “我们乃是齐大帅的人马。” “不管是氐人还是羌人,既然朝廷好心招抚你们,你们就应该跟华人一样,安心做大晋的百姓,怎么能举旗造反,公然对抗朝廷?” 叛兵哼了一声道:“这话要去问赵王司马伦。他在这里坐镇关中的时候横征暴敛,尤其是对氐羌,欺压更甚。” “赵王确实有错,然而他已经被调回洛阳,朝廷另派了梁王来代替他。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好好地跟梁王沟通,为什么还执迷不悟,跟朝廷顽抗到底?” 听完舒晏的叱问,叛兵愣了愣神,随即冷笑道:“我只是一个小小兵卒,你这话跟我说不上,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要说就跟我们齐大帅说去。” 叛兵的话虽然略显无知,实际上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一个小兵子哪用得着考虑这些。舒晏无奈地摇摇头道:“大仁大义你们可能不懂,但是不能杀人越货总是该知道的吧?你们跟着齐万年对抗官兵也就罢了,老百姓可都是无辜的,他们没有惹到你们吧?为何要杀他们?” 这次叛兵被问得哑口无言,正觉得理亏,突然想起自己乃是乱兵,手中握着武器且人数众多,没理由听别人教训啊。于是大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在此教训我来。今天我不杀这一家母子可以,但必须留下你们抵命!”说着话,几个叛兵都端起长矛将舒晏三人围在中间。 距离不到两丈,弓箭已经派不上用场。趁叛兵围攻自己的时机,舒晏先令那母子三人赶快逃命,然后迅速把宝剑亮了出来,又对赵顺和刘才喊道:“你们还等什么,快亮武器。” 赵顺和刘才此时也顾不得埋怨,分别亮出了腰刀。 舒晏三人骑在马上稍稍占点优势。然而在战场上,武器是一寸长一寸强,对方的长矛可是比舒晏他们的刀剑强得多。几个叛兵的长矛同时分刺过来。一个叛兵刺中了赵顺的大腿,鲜血直流。另一个叛兵没刺中刘才本人,却一矛刺中了他的马腹。舒晏却没给那个领头的叛军刺杀的机会,在那杆长矛刺过来的瞬间,左手抓住矛杆,右手一剑将他砍倒在地,并顺势把长矛抢夺过来。 高头大马配上长矛,如虎添翼,战力倍增。舒晏长矛一抖,又将一人刺倒在地。另外两人见事不好,直接落荒而逃。只剩一个手臂中箭者。 刘才从受伤的马上跌落在地,一看马时,已经倒地不起,想来是不中用了。他这下来了勇气,大叫着道:“好贼羌,刺伤了我兄弟,又刺杀了我的马儿,让我怎么行路,看我不杀了你!”说着举刀就要去刺杀。 舒晏赶忙用长矛一挡,道:“放了他吧,何必多杀一个。” 那叛兵死里逃生,哪还顾得上疼痛,赶紧逃命去了。 舒晏回过头来检查了赵顺的伤势,伤口很深,幸好没伤及骨头。他先帮赵顺止了血,又令刘才取出创伤药,处理好伤口。再看刘才的马时,已经伤重不治了,恰好赵顺受伤骑马不便利,就让刘才也骑上赵顺的马,顺便照顾他。 兵荒马乱的,乱兵随时都会有,何况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必定不肯甘休,此地一刻也不能滞留。三个人两匹马也顾不得吃饭歇息,疾忙向西奔去。 刚走出没二十里路,就听见后面一片喊杀之声。刘才回头一看,有百十叛兵骑着快马,摇旗呐喊地追过来。他不禁叫苦不迭:“完了,完了,我们的祸事来了。今天的命算是交代在这里了。” 赵顺也忧心如焚地道:“我们还妄自担心西域的路途凶险,想不到还没出大晋的疆域,就一命呜呼了。将军,你何苦管那闲事!” 舒晏也知道自己惹下了祸端,然而怕有什么用,不过一死而已。他镇定自若地道:“你们二人先走,我来断后。” 说着话,那队人马已经追到近前。带队的正是放跑的那两个人。舒晏将玄铁重弓摘下来,搭箭上弦,对准队伍前面领头的一个校尉模样的人道:“你们人多,我知道今天我是跑不掉的。然而我的宝弓也不是吃素的,我死之前,至少也可以射死你们三四个垫背,首先就是你。你若识趣的,就放了我的两个手下,然后我任凭你们发落。” 领头的校尉已经从报信的那两个人口中得知了舒晏如何如何英勇,再看舒晏手里的重弓,知道力道不小,非一般之物,即便身着铠甲,若是被射中一箭,估计也会穿个透心凉。想到这里,心里发了毛,于是退一步道:“我的手下可是你一个人杀的?” “没错,正是我一个人杀的,与他们两个无干。” “那好,有骨气。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是你杀了人,就放了他二人,由你一个人来顶命吧。看你的身份,换我那两个无名小卒,也算值了。” 听见对方应允了,舒晏便催促赵顺和刘才道:“你们还不快走?” 赵、刘二人刚才惜命怕死,现在突然有了转折机会,可以捡条命,喜出望外。可又觉得丢下舒晏逃命有点不够意思,就迟疑着道:“将军,那——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你们走吧。我舒晏死不足惜。可惜的是去不成西羌,更去不成大宛。陷我于无情无忠,于私于公都不能甘心。于私我只能自己含恨,只是于公有负皇命,就请你们回洛阳去,请朝廷另外派人去大宛吧。” 赵顺和刘才听完舒晏的话,犹犹豫豫地去了。舒晏放心地将重弓收起,跳下马来,引颈就戮。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三章 忠贞不渝(1) 刚才跑去报信的那两个人冲上前去,举矛就要刺杀舒晏。 那校尉厉声道:“现在先不要动手,把他绑起来带回去。” 二人有些不忿道:“他杀了我们的人,而且他还是朝廷官员,留下乃是祸患,为什么不杀了他?” “正因为他是朝廷官员,所以不能这么轻易地杀了,先带回去再说。” 这群人把舒晏绑缚起来,横搭在马背上带了回去。走了老远,进了一座县城的衙署,把他安置在伙房旁边的一处破房子里,并派人看守。 兵乱后,这里临时被叛军征作军事行营指挥所。不时就有军士前来禀报军情。舒晏原本以为氐羌人应该是披散头发,没甚规矩,不讲礼仪,称呼尊者为“洞主”、“酋长”之类的。今天看这些人来来去去的,服饰、称呼、行事制度,都跟华人差不多。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到了晚间,人员往来逐渐平静了下来。只有前后堂有两处灯火。舒晏躺在黑暗处,忽然听见后堂内有人说话: “抓来的人怎么办?” “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归顺齐大帅,愿意的话就留下,不归顺的话就杀了。” 停了一会儿,就见那个校尉独自举着火把走来。舒晏一看,自忖道:完了,这是冲着自己来了。然而他并不害怕,不等对方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道:“要杀当时就在野外杀了便了,何苦费这样的工夫绑缚到此?我明确地告诉你,我舒晏别说拿着朝廷俸禄,即便只是一个平民,也是顶天立地的丈夫,绝不会归顺你们这些叛贼。” 校尉静了一会儿,笑问道:“日间我似乎听你说是从洛阳来的,名叫舒晏,敢问可是曾任过尚书郎的那个舒晏吗?” “是又怎样?要杀便杀,休要多问。” “果然是吗?怨不得这么豪气呢。”校尉有点惊喜,忙亲手将舒晏的绑绳松缚了一点。 “你认识我?你是谁?”舒晏很诧异。 校尉笑了笑道:“在下姓林名苑,我们应该见过面,只是当时没有过多在意。因为我跟你是同一年的孝廉,曾经一起赴洛阳策试。那时候你不认识我,我却听说过你的大名。” “怎么,你是华人,也是当年的孝廉?” “对。我也是当年的孝廉。不过不是这里安定郡,而是与此邻近的京兆郡的孝廉。” “既是孝廉,更应该深明大义,忠君爱国,你怎么反而跟随氐羌做了叛军?” 校尉叹口气道:“舒先生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我们做孝廉的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把‘仁义礼智信’作为信条,自诩为普通人的表率,相信有朝一日能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可结果又怎么样呢?” “结果怎么样?请恕舒某唐突,我果真记不起有你这个京兆郡的孝廉来。” “你当然记不起。因为我在策试完之后就离开了洛阳,回到了京兆郡。” “想是没通过策试?” 林校尉哈哈笑道:“我林某虽然不敢说学富五车,但朝廷那几卷策试还是应付得来的。然而呢,却在中正那里折了戟。” 舒晏明白了:“想必你们京兆郡的中正官没有给你一个公正的品评,中正品第不高,吏部不给授官,令你无缘朝中入仕?” 林苑点点头。 舒晏知道,寒门之人难得会有公正的对待。当时入朝的那一年,有很多孝廉都是被中正葬送了前程的。 “跟你一样结局的有很多,比如与我相熟的一个广平郡的孝廉叫葛珅的,也是被他们本籍的中正定为低品,导致他直接怀恨离京回乡。” “不被举官也罢,谁也不敢奢求被举了孝廉就一定要飞黄腾达的,但是中正给定的这个品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们这些做孝廉的,都是因德行出众而被举荐的,在各自乡里都是有些名望的,自己对这些名声比什么都在乎。若是中正能给定个高品,就是对我们品行才能的认可,即便吏部不授官,尊严还尚在。可中正却给我们评了中品以下,低品意味着德行低下,我等颜面何在?怎么做人?怎么面对家乡父老?” “历来中正官都是把持在士族之手,寒门之人难得会有高品。我舒晏当时也只被评为五品。” “你的名气当时就很大,况且作为寒门之人,起家就能够做到尚书郎的实在不多,我们这些寒门的孝廉都很仰慕你。你在朝中混迹多年,如今已经是将军了,想必品状已经飞升,真的是我们寒门的骄傲。” “哎,说来惭愧。哪里是什么将军,不过是为了去大宛不受人慢待,而编造的一个虚名而已。我从尚书郎转为车府令,又从车府令降任如今的骅骝丞。说起来,也是受制于本籍的中正。至于中正品状,非但没升,还被大小中正串通一气,直接随意地口头降了一等。” “果不其然。如今世家把持朝政,寒门子弟饱受歧视,像舒兄这样出类拔萃的都难以出人头地,何况我等平庸者哉!” “寒门出人头地的不是没有,除了有大才之外,还要学会委曲求全,左右逢迎,见腐朽而不怪,遇不公而不问,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靠山,唯权贵马首是瞻。可这正是我舒某做不到的。” 林苑见舒晏跟自己有同样的感慨,不禁喜出望外:“所以说,如今朝廷昏庸,世家专持,已没有我们寒门的立足之地。舒兄,这样的朝廷你还有什么必要为其效力?” 舒晏虽然心里有这样的不满,可是从没想过其他别的想法,听到林苑这话,立刻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舒兄是聪明人,难道还看不出吗?以舒兄之才,不知比我辈高出多少!但论前程地位,你在朝中混迹多年,比之我投靠齐大帅差得远矣。” “哈哈哈,你果然是来劝降我的。实对你说,这样的朝廷我早已厌倦。不过,一臣不侍二主。作为大晋臣民,我是绝不可能对大晋不忠的,更别说是去投奔反贼了。” “呵呵,我劝舒兄不要这么固执。人生在世,无非就是名利二字。只要舒兄肯弃暗投明,我保你不出数日地位就可在我之上。” “我若是在乎名利,何至于到此地步?我早就打算好了,此去大宛回来,先去羌地寻找一个知己,然后就回到家乡,归隐田间,享受田园之乐去也。不想今日落难在此。至于你说的什么弃暗投明——朝廷的确是暗,但齐万年就是明了吗?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哼哼。”林苑冷哼一声,“我劝你还是识点实务,即便你不在乎名利二字,身家性命总是在乎的吧?如今的境况你不会不明白怎么回事吧?” “明白,你们的话我已经听见了——归顺就活命,不归顺就杀了。不过,我的立场也已经讲得很明白了,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费了半天唇舌,舒晏半点不为所动,林苑十分泄气和愤怒,甩了一句“不识时务的执拗货,我仁至义尽,横竖顾不得你了”,就扬长去了。 第二天清早,林苑来了,还带着两名羌兵。 “舒兄,走吧。” “在这里行刑吗?”舒晏坦然问。 “当然不是。” “若是去野外,昨天就办了多好,何必多此一举!” “哈哈哈,舒兄你想哪去了?不是去行刑,是我们将军想见你。” “你们将军?他见我干什么?” “我们将军敬佩你的为人。他原本是个羌酋,这次氐羌起义,跟随齐大帅左右,被封为将军。前日刚刚攻下了这座县城,就把这县衙当做临时的行营......” 舒晏本不愿去见这个什么反贼头目,然而一听见羌酋二字,触动了神经:“他是羌酋?” “他听说你跟一个羌人十分交好,所以对你很有好感,想见见你。” “如此甚好,快带我去见他。” 林苑将舒晏的绑绳解开,将他带去正堂。 进了门,见一位身着戎装的年已半百的矮胖男人当中坐着。林苑引见道:“这就是我们的将军,还不快拜见。” 舒晏昂首站着不动,“将军?是什么将军?可是朝廷所封?若不是,我舒晏无从拜得。” 那羌酋见舒晏这般正气凛然,不无敬佩地道:“舒先生果然有骨气,着实令人佩服。你不承认我这个将军也无所谓,就只当我是个羌酋罢了。” “若是羌酋,倒值得后生拜一拜。”舒晏说着拱了拱手。 羌酋拂髯大笑:“也罢,就受你这个后生一拜。这县衙里也不是待客之道,既然你自称后生,就委屈你坐个下座吧。” “坐就不必了,酋长有什么话就请直说。” 酋长点点头:“既然舒先生够直爽,我也就实话实说。军事当前,本来是不该留你活口的,但是昨日听了林校尉的一番言语,让我对你肃然起敬,又听说你正在找一个非常交好的羌人,又增加了我对你的好感,所以特地想见你一见。不知你找的那个羌人是什么身份?” 听对方主动问起来,舒晏很高兴:“敢问酋长尊姓?” “本人姓姜,名叫姜流。” “姓姜?”舒晏一阵惊喜,“我要找的这个人也姓姜!你们都是羌人,而且都姓姜,你们一定认识了!” 姜流哈哈一笑:“此言差矣。姜者,羌也。古者姜羌不分,羌人姓姜的多矣!” 舒晏也曾听小默说过此话,知道姜酋长所言不虚,不禁气馁了一半。不过他仍不愿放弃:“我要找的这个人乃是一个女郎,名叫姜小默。说起她的名字别人可能没耳闻,但她的外公却是一个羌酋,在当地很有影响。” “姜小默?”姜流似乎现出异样的表情,“她姓姜,她的外公姓什么?” “她的外公也姓姜,只是不知道大名,也不知道是在哪座羌寨。小默的情况有些特殊,祖父是汉人,祖母是大宛人,外公外婆却是羌人。” “是吗?”姜流板着脸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算特殊,如今胡华杂居,尤其是秦雍一带,华羌通婚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她这种情况,若按羌人的习俗就算羌人,若按你们华人的传统来说,应该算华人才对。” “她自小就在羌地长大。自言羌人以母种为号,所以就自认为羌人。” “哦,这也无妨。只是我们那里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另一个姓姜的酋长,更没听说过有个叫小默的女娃。” 满腔希望化为泡影,舒晏不禁有些失望。 姜流发现了舒晏的表情变化,慢慢笑道:“你为什么要找她?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重要得很,一定要找到她。” “若是那样,舒先生也不必气馁,我虽然不认识这个姜小默,然而我们总归都是羌人。羌人找羌人肯定比你方便得多。如果你真心要找她,我劝你最好是在我这里留下来。我知道你文武全才,若是肯跟着齐大帅,不管是出谋划策还是战场杀敌,立下几件功劳,齐大帅一高兴,发动手下所有的羌人都留心打探姜小默的那个羌寨,保你不出一月,必能找到。” 舒晏起初听此人说愿意帮自己去找小默,心里很是感激。可后来的话却又是想拉拢自己加入反叛的意思,当即反驳道:“姜酋长不必说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舒晏可从不含糊。虽然我把找到小默当做我后半生的第一要务,然而不管多重要,毕竟是我的私事,跟国家大事不可相提并论。我不能因为个人情感而背叛朝廷。” “难道你不想找到她了吗?” “想,当然想。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姜酋长愿意成全我,就放我西去,我会用毕生精力去寻找她;如果不肯的话,要杀要剐就悉听尊便吧。” 姜流听罢,沉默多时,不由地吁叹一声道:“也罢,念你这一片赤诚之心,对朝廷忠心耿耿,对知己重情重义,我怎么能杀你呢?我若杀了你,良心难安,天地也难容——由你去吧!”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忠贞不渝(2) 舒晏被姜流释放,并赏还了马匹宝剑,令他没想到的是,连那把玄铁重弓都一并赏还了。 走出县衙门口,翻身上马,正要西去,却想起赵顺和刘才已经被自己打发回洛阳去了,且相关文牒都在他们二人身上,自己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孤身前往,以什么做凭证呢?有心回洛阳去追,白费了这许多路途不说,再碰到齐万年的乱兵,可就不一定有这次这么幸运能够脱身了。 正在发愁,忽然听见道左树下有人叫道:“将军,我们等你半天了。” 舒晏回头一看,正是赵顺和刘才二人。他不禁喜道:“你们两个不是回洛阳去了吗,怎么还在此地?” 刘才嘻嘻地道:“将军,你怎么糊涂了。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他们既抓了你,怎么会另外放了我们?” “我被带走之后,你们两个也被他们抓了?” “当然。” “那怎么又把你们放了?” “跟你相比我们不过是个陪衬,他们既然有想放你的打算了,自然也就不会难为我们。” “如此甚好。我正愁空着手,没有文牒去不了大宛,我们还继续出发。只是我们少了马......”舒晏瞥了一眼树下,赵顺的伤已无大碍,另发现有两匹马,怪道,“咦——这匹马谁送的?” 刘才道:“将军竟说笑话,这种脚力价值不菲,平白无故的,谁白送马?” “那是哪里来的?” “将军不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舒晏留意一看,“呀,我的葡萄酒呢?” “嘻嘻,换了马了。” “什么?”舒晏气得干咬牙,“那桶酒可是中原罕有的葡萄酒,更是小默专门为我酿造的,我还没怎么舍得喝,你们怎么敢不经我的同意就私自处置?” 刘才听了舒晏的训斥,噘着嘴道:“将军,这你可就错怪我了。你以为我以酒换马是为了我个人吗?或者说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吗?” “此话怎讲?” “将军怎么不想想?你以为你的玄铁重弓为什么能这么顺利地回到你手上?你以为我们的钱帛行李为什么能够这么容易地完璧归赵?跟你说吧,经历了这种兵乱,能够保住身家性命就已经是上天的恩德了。谁还敢指望保全财产?更何况是我们价值不菲的上好丝帛和你那把绝世宝弓?” 赵顺劫后余生,也欢喜地道:“的确是多亏了刘才的巧舌。他唯恐财物被下面的这群军兵瓜分了,就抢先把我们携带有葡萄酒的事告诉了林校尉。他对于葡萄酒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当即如获至宝。刘才趁机向他提出条件,要求保全财产和那把已经被收纳起来的宝弓,另外附带着要求赠送一匹马。林校尉不敢自专,进去禀之那羌酋。没多久,果然将这些东西归还了我们。这简直是万幸了!我们不妨退一步说,如今正值乱兵当道,要是这起人强行把钱帛、宝弓、宝剑、葡萄酒等所有的财物通通生抢豪夺,或是直接把酒桶打翻在地,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找谁说理去?还不是得照样地忍受?” 舒晏听完两个人的话,也明白是这么个理,只是觉得有些心痛,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道:“也罢,也罢。只是终究辜负了小默好大的心意。我们上路吧。” 三个人向西马不停蹄,一口气跑出了安定郡边界,前面一条大河拦住去路。舒晏松了口气道:“过了前面的黄河,就算彻底脱离了齐万年的势力范围了。” 刘才突然感叹道:“我在洛阳活了几十年,从来只知道黄河向东流;到了长安,才知道那边的黄河是向南流的;如今到了凉州地界,黄河却是向北流的!” 舒晏望着眼前的这条滔滔大河,心情着实是松快了不少。他跳下马来道:“黄河与其他大河相比有其独到之处:先向东流,再向北折,然后再向东,再向南折,最后再向东。拥有四大折点且有超长向北流淌的河段,这是黄河相比其他大河的两大独特之处。” “大江大河基本都是朝着一个固定的走向的,黄河却有这么多陡然的流向折点,的确是难得了,但是向北流淌算什么稀奇的?”刘才疑惑地问。 舒晏笑道:“天下大江大河的大概走向基本都是向东或是向南流的,除去小段迂回河段,很少有向北流的,向西流的更是几乎没有。” “这是为什么?” “呵呵,岂不闻,当年共工撞了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造成西北高,东南低。” “哦?这么说,我们一路向西北走去,就是上到天上了。” “哈哈哈,一个传说而已,岂能当真!不过这确实是天朝疆域广阔的体现。” 赵顺也在刘才的帮助下下了马,伤口还在疼痛,心情却爽朗:“虽然路上受了惊吓、伤痛、劳苦,然而见识了许多景致,各地风土人情,也算是开眼了。” “此时说这话还为时过早。如今才走了多少路?”舒晏拿出了路线图来看了看道,“按着地图上的大概标示,从洛阳到这里,我们才只走了差不多两成的路程;过了黄河到敦煌又是两成的路程;过了敦煌,从玉门关或是阳关出去,才算是到了西域的边界,然而也才差不多刚刚四成的路程。等过了敦煌,一望无际的漫漫戈壁,你才知道什么是苦;到了西域,三十六国风情异域,你才知道什么是开眼。” 两个人听闻三十六国异域风情,有点向往,可又想到一望无际的戈壁,又有了退缩,然而不管向往不向往,到了此时退缩是不可能的了。 找到了渡口,买舟渡过了黄河。按地图所指,沿河西走廊一路向西,经过张掖郡、酒泉郡,越来越有荒凉之感了。这日到了敦煌地界,却是一派热闹景象。 携带着各种货物的商贾往来穿梭,身着各色服饰,操着各种语言,引着驼队马队云集于此,或是现场交易,或是歇脚逗留。驼铃声,马蹄声,官军吆喝声,买卖交易声,装货卸货声混杂在一起,成为这个边陲重镇的一大日常特色。这里乃是大晋直接控制的西部边陲,再往西就是传统的西域范围,由朝廷设置的西域长史府管控。虽然也是在大晋的管辖范围,然而却跟中原州郡有一定区别的。 舒晏三人进了城,找了一家客栈歇下。即将开始荒凉之旅,需要在此地多休整休整。逗留了两天,养足了精神,备足了食物、水、药品等所需之物,就要出发。 赵顺问舒晏道:“听这里人说,这敦煌城往西有两座关口,一座是北面的玉门关,一座是南面的阳关,两关皆可通往西域,我们走哪一关?” 舒晏道:“我也没走过,也完全不知道。好在我们有地图。刘才,把地图拿出来看一下。” 刘才从包裹中翻出地图道:“将军竟说笑话,我们哪能看懂这东西。” 舒晏想想也是,这二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可能看得懂地图?遂自己展开来看,一边研究一边说道:“玉门关与阳关一个在敦煌西北,一个在敦煌西南,相距数百里,与敦煌城呈三角之势。两关往西皆可通达西域长史府驻地鄯善。可是从鄯善西去,乃是一大片沙漠,直接穿越沙漠是绝不可行的,由此形成两条路线,一条是沿沙漠北部边缘西行,一条是沿沙漠南部边缘西行,不过最终都可到达大宛。走北面一线的话,要经天山脚下,过焉耆国、轮台国、龟兹国等地;走南面一线的话要经昆仑脚下,过若羌国、精绝国、莎车国。” “算了吧将军,你说了这么多我们也记不住,还是简明扼要,直接说走哪条路线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哪条路线好走,不过北线看起来要近一些,就走北线吧。” 三人打定主意,收拾行囊,牵马出了店门。 店家凑上来道:“你们就这样去大宛吗?” 赵顺的腿伤也基本好了,自信满满地应道:“嗯,要不然怎样?” “怎样?”店家一撇嘴,“一看你们就是没走过西域的。我劝你们啊,还是趁早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西域之行没有任何的经验,舒晏对于此一直是非常地忧虑,如今听店家这么一说,便非常虚心地请教道:“本人确实是初次走西域,难免有所不周,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老兄多多指示。” 店家睨了一眼舒晏道:“看你的态度还算诚恳。我就跟你说两句,若是去鄯善、焉耆等较近的地方也就罢了,去大宛那么远的路,要穿越数千里整个沙漠。沙漠中夜晚的气候十分寒冷,路上还不时有野兽出没,最可怕的是缺水。方圆几百里可能都找不到一处水源。即便是十分有经验的向导还要十数人组团,尚且不能保证完全安全,像你们这样什么都不懂、还无头乱撞的,怕不是要葬身沙漠?” 舒晏听了店家的话不住地点头道:“老兄指教的极是,不过我们也并非像老兄说的那么不堪。我们三人都随身带着刀剑,至于几个豹狼野兽不在话下;御寒的衣服也多准备了几套;还有沙漠缺水的问题,我们身上有一张路线图,画得十分详细,也算有了向导了。” “路线图?”店家嗤笑道,“那玩意只能指示个大概方向,不可能把所有事项都标记得那么细致,不可十分依赖。若想顺利通过沙漠,即便没有向导,至少也需要几匹骆驼,你们只骑着马怎么能行?” 舒晏觉得店家的话说的有道理,骆驼号称沙漠之舟,的确应该配备。“我们只有三匹马,却没有骆驼,怎么办?”33 “哦——”店家迟了片刻道,“我这里的客人,既有出关的,又有入关的;既有想用骆驼换马的,也有想用马换骆驼的。我时常作为中间人。你们若是想要骆驼,我可以帮你们做侩人。” “要怎么换呢?” “三匹马换三匹骆驼,然后每匹马你再贴我五匹帛。” “三匹马加一十五匹帛换三匹骆驼......” 舒晏正在考虑要不要去换,刘才却一拉他的衣角,冷冷地扫视了店家一眼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不需要。”随后便拉着舒晏和赵顺出店门而去。 走出多远,刘才才对舒晏道:“将军切莫上了他的当。” “怎么呢?难道你知道骆驼与马的价钱差异,店家说的这个交易,我们很亏的吗?” “骆驼与马是什么价钱,我倒不知道。不过,像这种开店的,专门蒙骗初来乍到的生客,经他们之手的交易,没有不被他们狠宰一笔的。所谓的‘车船店脚牙’,没一个好东西。将军不要听他胡诌,免得被他骗了。当年,匈奴与大汉都曾远征过西域,难道是用的骆驼大军?还不都是骑马去的?” 刘才的话貌似也有道理,舒晏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只得依了他,继续骑马前行。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五章 西域长史(1) 远远望见一座高高耸立的关隘,舒晏知道这就是玉门关了。在关内驿站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就出关去。 虽是和平时期,然而由于是边关要塞,进出关口的人都要经过官兵的一番盘查。舒晏亮出了身份,守关官兵当然不敢为难,很轻松地给予通过了关口。 关门一出,迎面一股西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细密的黄沙,吹了三人一头脸。 “啐,快拿面罩。” 赵顺赶忙从行囊中拿出面罩,三个人戴起来。 绵延不尽的城墙和这座古老而孤立的城关,经过岁月的流逝,风沙的侵蚀,刀马的冲击,已经有了斑驳的痕迹。城楼上嵌刻的“玉门关”三个大字,也已经略显模糊,不过那劲逸的字体仍然透着一股霸气威武的气势。 舒晏停马久久地回头伫望着,不由地感叹道:“遥想当年,匈奴正值强盛,开疆拓土,侵西域,逐东胡,更窥觊大汉。岂料遇到汉武大帝这个千年一遇的雄主,终被瓦解,被迫西迁远逃。而这座玉门关,不知见证了多少大大小小的混战!” 赵顺咂咂嘴道:“历史我了解的不多,我只奇怪的是,这么个萧然雄伟的军事要塞,怎么起了‘玉门’这么温和的关名呢?” “这你有所不知。这座关口虽作为军事重地,然而并非只为战争而设,其实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不打仗的。和平时期,这里乃是中原与西域互通贸易的重要通道。西域大量的玉石通过这里进入中原,所以此关就取名为玉门关。” 刘才嗟叹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幸得张骞通了西域,才成就了此地。要不然,这么荒凉的地方,恐怕鸟都罕迹。”33 赵顺想起了自己的腿伤来,难免有一丝抱怨道:“想我们原本在洛阳待得好好的,怎么就到了此处!” 三人都是在中原生活惯了的,虽然都是平常百姓出身,然而所处环境除了繁华京师就是水村山郭。而此地,光秃秃毫无亲和感的城墙,扑面而来的裹有沙尘的凉风,身着异域服饰风尘仆仆的商旅,和昨夜晚间听到的哀怨清婉的羌笛...... 舒晏当然也感觉到了这股苍凉之意,然而自己却不能表现出来。 “男儿志在四方。总在安乐窝里趴着,能见到什么世面?你看这些商旅,哪个不是常年在外的?再看这些屯戍的官兵,一来就是数年。而我们只走这一趟便了,抱怨什么!” 两个人听了舒晏的这番话,也停止了悲戚。 刘才打趣赵顺道:“你不是说过非常想见识见识异域风情的吗?这个大好机会,你还唠叨个什么!” 赵顺不甘被揭短,昂头反驳道:“当然是啊,我又没说要退缩。是你先唠叨的好不好?” 两个人互相争辩,各不示弱。舒晏正想激发一下士气,要的就是这个劲头,也不阻止他们,由他们去争。 关内关外有不少等待通关的人,大多都是领着满载货物的驼队的商人。 “几位可是要西去吗?”路边一个声音向舒晏三人招呼道。 舒晏看向那个人,牵着两匹空骆驼,不是西域人的装扮,典型的西北本地人长相,面皮干瘪,脸色暗红。 “不西去,这里有其他方向可行吗?”刘才环顾了一下周围,故意反问道。 “既要西去,为何不备一头骆驼?” 隔着有数丈远,这么无缘无故地搭讪,必有原因。舒晏知道他的意思,便问道:“怎么,你有骆驼要卖?” “恰有两头,不过你们只用作带路而不是骑乘的话,也可以只要一头。” “怎么卖?” “用什么来买?” “用马交换,不够的话用帛来补。” “看你这马也一般,那就一匹马外加八匹帛换我一头骆驼。” “什么?八匹帛?别人都是五匹的,你怎么八匹?”舒晏惊诧道。 谁知那人却一脸鄙夷:“休要诓人,哪里有这个价钱!” “怎么没有,敦煌城内有人主动向我们搭讪,我们还没理他们!” “此处是玉门关外,不是二百里外的敦煌城。”此人口气相当傲慢。 “你——能不能便宜点?”舒晏不想跟他置气,依旧平和地问道。 “不能。我这里就这个价钱,不要的话,你们就还回敦煌去。” 八匹帛,换两头的话就要十六匹,而自己总共才有五十匹帛,还要搭进去两匹马。有心再回到敦煌去,可一来一回要五百里路。舒晏不想多耽搁,就打算只换一头。 “那就——” 舒晏刚要敲定交易,却被刘才扯到一边道:“将军怎么能跟这种人交易?” “他怎么了?有什么不能交易?” “还怎么了?此人只牵了两头空骆驼,什么货物也没带,明显不是商人,而是专门高价为难敲诈出关的客商的,谁跟他们做交易谁准上当。而且这些人都跟玉门关的守军有关联,即便怎样耍奸诈也没人敢奈何!” “但如果不交易,我们没有骆驼啊。” “没有骆驼又怎地?我们不也照常走了这么远么?” 刘才不由舒晏分说,强行将他推上了马。 属下能有这样的拳拳之心,也很是难得。舒晏没有过分坚持,毕竟这笔交易的确有敲诈之嫌。三人信心满满一路出关西去。 可他们所激起的那些士气和信心,在真正深入到这片土地,面对了险恶的环境现实的时候,却是十分的脆弱。 中原地区虽然也满是荒凉之地,然而那种荒凉是充满生机的荒凉。不要说散落着的农田,走上几十里总能望到的炊烟,就是毫无人迹影响的原始荒野,总归也是有点生命的颜色。 而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绝大部分的一望无际的只有光秃秃的茫茫戈壁。漫天飞舞的黄沙,吹得舒晏三人睁不开眼,嘴唇干裂,头脸、衣服上全是沙土,如同三只土猴。不光是人,那三匹马也好不到哪里去,口干舌燥,半迷离着眼,沙子吹进口鼻,不时地喷着气,驮着行囊和三个人,四蹄踩着松软的沙土,走得十分地吃力。 这里昼夜冷暖温差巨大,日间还是艳阳当头,晒得人口干舌燥,到了晚间,气温骤然下降到冰点以下,仿佛一天之内就要经历一轮季节变化。舒晏三人在日间只是一件夹袍,到了晚间就要穿上皮裘,然而还是不胜严寒。此时他们最盼望的就是能够遇到几户牧民,收留他们在帐篷内借宿一晚,如果能够吃上一点羊肉马奶,那简直是谢天谢地了。倘若不能,那就只有择一处岩壁洞穴之类的能够避点风寒的地方挨一夜了。 人能忍受寒冷和风沙,甚至是饥饿,然而却忍不得渴,水是不能少的。可这里最缺的就是水源。这也是最难以忍受而且是最危险的所在。难得遇到一处水源,即便不渴,人畜也要尽情一饮,并把瓶罐葫芦全都灌满。谁也不知道下次再遇到水源会是什么时候。人不知道,马也指望不上。 绝少水源,也就绝少生命。风沙一起,遮天蔽日。别说没有一点生气了,就是方向都无从辨别。没有任何参照,走了许多的冤枉路,多次偏离了路线,这是最容易让人产生茫然和消极的。 此时别说是向导,就是能有一匹骆驼,也不至于如此无助。刘才早就后悔在敦煌和玉门关的时候自作聪明,没有换得骆驼。当然舒晏并不能埋怨他,越到难时,军心越不能涣散,更需要保持乐观的心态互相激励着向前走。 虽然经历了不少挫折,好在鄯善距离玉门关不算太远,半个多月就到了。 其实从玉门关去大宛,可以有近路,不必非要经过鄯善的。可是鄯善乃是西域长史府的驻地,且是方圆千里范围内人烟最稠密的所在,商贸往来应有尽有。舒晏三人这一路上所有因经验欠缺所导致的准备不充分,都要在这里进行弥补。 忍受了一路的艰苦折磨,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繁华城邦,怎能不令人兴奋!三人一进城,仿佛见到了重升的太阳,对于连日来的糟糕记忆一扫而光,难掩激动地骑着马行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陌生又奇异的街景,左瞧右看,对什么都感兴趣。 不过这里也确实值得他们去感兴趣的。虽然中原自汉时开始就一直经营西域,这里作为西域长史府的驻地,各处也都能见到中原影响的影子,然而鄯善的前身乃是楼兰,一个很有历史的悠久古国,独特文化根深蒂固,其根本的人文景观还是跟中原不同的,妥妥的异域风情。 “哇,想不到在这戈壁深处,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所在!”刘才兴奋地道。 赵顺洋洋道:“我就说嘛,不经历风雨就见不到彩虹。你不行万里路,怎么能见到异域风情?” 刘才一撇嘴:“是谁前几天还哭丧着脸,满嘴抱怨的?” 赵顺也不服气:“还不是受你影响?” 舒晏看着两个人斗嘴,笑道:“作为处女之行,我们这一路走来,属实不易。可是不管怎么说,从洛阳出发算起,经秦雍,到敦煌,过玉门,至此鄯善,我们已经行程过半了。” 听到行程过半的话,刘赵两个人更加来了信心,“这么说,成功将近了!” “也不能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剩下的那一半路是要穿越真正的大沙漠,才是最难的。千里无人迹,我们必须要在这里做充分的补给准备。” “我们受了这么多苦,就是吃了没有骆驼的亏了,这次说什么也要用骆驼行路了。”赵顺说着,斜了刘才一眼。 “那是当然的,有了前车之鉴,更何况是要进入真正的沙漠腹地呢。” 前面街面上一座高大的中原式署衙耸立着,瞭目一看,上面写着“西域长史府”几个大字。 刘才问舒晏道:“将军,这里是西域长史府驻地,我们要去拜访长使吗?” 舒晏道:“当然要去。县官不如现管。别看西域长史级别不高,却手握兵权,督管着整个西域,在西域诸国眼里是很有威望的。我们在他那里讨一份行文,弄个护身符,说不定比朝廷的相关文牒还管用。” 刘才一听高兴道:“骆驼价值不菲,我们带的钱帛又不多。既然西域长史这么有威信,我们就让他替我们讨几匹骆驼,想必对他也不是难事。我们好歹也是京师来的朝官,这点请求他应该不会驳回。” 舒晏被气笑:“你这叫什么话!我舒晏从来都没有随随便便地就向人伸手,何况是这么价值不菲的骆驼呢。如果我向他伸手要,他不可能自己花钱去买,肯定就要向当地商贾大户索取,即便人家不驳回,也免不得要增加民怨,久而久之,跟赵王司马伦经管关中有什么区别?” 刘才被舒晏的义正辞严说得无言以对。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六章 西域长史(2) 到了西域长史府门前,舒晏报名拜见。 这位长史姓索名靖,听说朝廷有派去大宛的使节拜见,不敢怠慢,请进署衙。 互通了姓名后,索长史惊讶道:“原来你就是鼎鼎大名的舒先生,果然气度不凡,后起之秀。索某虽久戍边疆,然先生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令祖舒博士,学问渊博,又耿直忠君,你们舒家真是世代英才啊。” 舒晏见对方风度不凡,颇有豪爽之气,且年纪要长似自己一辈,就谦恭道:“索长史言重了,在下怎么敢当。若论家世,索长史才是当之无愧的名门呢。” 索靖确实是敦煌郡的名门出身。舒晏此话也并不算胡乱恭维。索靖知道舒晏乃是寒门出身,不好再提及家世的话,就问舒晏道:“听闻舒先生一直供职在尚书台,如今怎么会去出使大宛呢?” 舒晏尴尬一笑:“在下的仕途曲曲折折,不提也罢。总之是朝廷有命,就要服从。就像你们做武将的,今日要征东,明日可能要戍西,总没一定的,我此次去大宛也是朝廷临时决定。因为在下对大宛国内情况不甚了解,唯恐到了那里不受大宛王待见,有负皇命,闻得索长史经略西域,在西域诸国之中甚有威望,所以想请索长史向大宛国王书一纸行文,为做稳妥之意。一来有功于朝廷,二来在私人情面上,在下也是不胜感激。” 索长史手拂须髯听着舒晏的话,稍顿片刻道:“此事于我倒不难。只是如今的形势已经不比先帝在世时。即便我行书于大宛王,也不能保证你顺利拿到汗血马。” 舒晏诧异:“我有皇上的诏书和西域长史的行文,还怕他大宛王不给面子吗?”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西域诸国在汉武帝时起就被纳入大汉版图,彼时设置西域都护府统管三十六国,原本相安无事。可是这里毕竟距离中原太远,鞭长难及,又有匈奴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在朝廷强盛的时候自然没什么,一旦朝廷式微,有些国家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西域诸国饱受匈奴人的侵扰,大汉与西域联合打跑了匈奴,朝廷设置都护府经营西域,一则可以震慑匈奴人,二则保障了丝绸之路的畅通,互通有无,和平共处,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有人要破坏这个安定局面呢?”舒晏不解地道。 “你这样想,我这样想,西域大部分人也都是这样想,可是就有一小部分人不这样想。总之是权力之心在作祟。这些国家虽小,却也像中原天朝一样无时无刻不充斥着王权之争,处于弱势的一方想要夺权成功,就必定要拉拢外部势力。比如这个鄯善,据说也是中原之苗裔。其国本受匈奴威逼,在大汉将匈奴打败后,鄯善王当然是亲汉的,但在王位争夺中,亲匈奴的一方占了上风,夺了王位。后来几番反复,有一次更在匈奴人的挑唆下,杀害了汉使。” “如今匈奴已经四分五裂,想必鄯善王一定是死心塌地得很了。” “哪还有什么鄯善王?如今鄯善王已废,这里就像酒泉、敦煌一样,是个郡治。” “原来鄯善国变成了鄯善郡了,那其他三十余国呢?” “汉衰以后,这些国家也像东周列国一样,互相攻伐,互相征讨,如今只剩下十数国。” “如此说来,这些国家通过兼并,已经变成了大国,可以跟大晋对抗了,所以你才说了前面的那一番话是不是?” “那倒不是,即便这些国家再强大,只要大晋主体不出乱子,也完全在西域长史府的可控范围之内。可问题是如今朝廷日渐式微,武备松弛,腐败昏庸,尤其是齐万年带头起兵作乱之后,这些异邦番国都在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国内政权稳固的还好些,那些存在不稳定势力的国家就难说了,不臣之心不可不防。不但西域诸国......”索长史说到这里顿了顿,“舒先生虽是朝官,却是明事理的人,我也不必避讳。西域诸国即便乱一点,却是天高皇帝远,不会危及朝廷大体,可是中原周边四夷却是另当别论。这次是氐羌反叛,下次就可能是匈奴人、鲜卑人、羯人。别看匈奴人已经被分为五部,可是一个号令之下,五部登时就可合为一部;鲜卑人虽然刚被朝廷打败,可是暗中的实力越发壮大,只是大晋锋芒尚在,暂时不敢触碰而已;羯人人数最少,却是狠辣无比。这些胡人距离中原腹地近在咫尺,一旦哗变,后果不堪设想。三国时候中原虽混乱无比,可是武备充实,英豪辈出,四夷全都俯首称臣,无有敢妄动者。如今大晋武备松弛,虽然四海一统,恐怕也是外强中干,纸虎一只。” 舒晏心内突然肃然起敬:索长史虽然长期身处边远,却心系朝廷,真乃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物啊。他不禁拱手道:“索长史所言极是,在下何尝不是这样想。索长史长期驻守边疆,只担忧武备松弛,却不知道如今的朝政腐朽得不行,士族当道,结党营私,奢靡攀比,清谈为务,不论国政,虽有如足下这样的有识之士进言劝谏,可是如同杯水车薪,收效甚微。” 索靖听到舒晏所言,知道他也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仕人,也不禁暗自赞叹。见到舒晏面带戚容,却哈哈笑起来:“舒先生忧虑个什么?如今的形势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只凭一时一事是难以挽回的。满朝公卿尚且不作为,你我微末之辈干着急又有什么用?我们扯得太远了,来来来,别事不论,还是谈我们的正经事要紧。”说着传令伺候笔墨,刷刷刷写起了行文。 写了一封又一封,多半个时辰才写完。写完之后交给舒晏道:“大宛乃是西域长史府掌控的最远国,也最易生变,你到那之后随机应变,好自为之。另外,要去大宛,必要途经多国,我也一并帮你各写好了一份行文。一则可以为你备不时之需;二则也替我向各国传递个信息——别看如今朝廷出了点乱子,可是西域长史府在凉州刺史的统领下实力还是毋庸置疑的存在,尔等诸国务必要安分。” “一举两得,如此甚好。” 舒晏谢过了索长史,就要告辞。 索长史道:“可有下处了?” 舒晏道:“一到此地,就先来拜访,还未及寻找下处。” “不如在我这里屈就一下吧,正好我与你相谈不够尽兴,早晚还要请教。” 舒晏顿了一下,拱手道:“怎敢当请教?不过如果索长史不嫌叨扰,在下遵命就是了。” 索长史命人收拾了两间房出来,给舒晏三人居住。 有了免费的食宿,还可以享受优待,刘赵二人当然高兴。舒晏早晚都跟索长史探讨国家大事,各抒己见,相谈甚欢。 留了两日,到了第三日辞行。期间,一应食馔用具全都备齐了,只差骆驼。不过他们并不着急,原来这鄯善郡里,别的不多,就不缺马和骆驼。 在一处市场内,有很多交易骆驼的商贩。几个人牵着马左顾右盼,发现了几匹高大强壮的。 刘才道:“嗯,这样的骆驼不用问,问了我们也买不起,还是去问瘦弱一点的吧。” 赵顺道:“可不是?我们的钱帛有限,来回两三万里的食宿,到了大宛之后可能还有别的花销,这样高大的骆驼可享受不起。” “几位,可是要选骆驼吗?” 三人刚要走,一句生硬的汉话传来,回头一看,正是那几匹高大骆驼的主人。 “哦,我们不......” 舒晏实在,刚要说“不要”,刘才却拦住道:“不管要不要,试探一下行情也是好的啊。”遂问那人道:“什么价钱?” 骆驼商道:“你们用什么买呢?金银、珠玉、五铢钱、布绢、还是粟?” 刘才拍了拍马鬃:“我们用马换,不够的另外贴给你帛。” “帛?”骆驼商眼前一亮,“什么样的帛,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赵顺打开了一个包裹。 骆驼商抻出一角来,仔细看了看,丝滑绵软,知道是上乘货色,爱不释手,心中喜欢得不得了:“若用马换的话,每匹马贴我四匹帛。” “四匹帛?”三个人一阵窃喜,在敦煌城可是要五匹,在玉门关可是要八匹呢。 骆驼商却以为三个人嫌贵,怕三人走了,忙道:“如果你们嫌贵,我们还可以商量。” “呃——”三个人更想不到,这个价格居然还可以再商量。“怎么商量?” “我不要你们的马,你们给我加一匹帛,就每匹骆驼给我五匹帛怎么样?” 在敦煌时一匹骆驼可是要一匹马外加五匹帛,如今只光要五匹帛,这就等于是白省下了三匹马。另外按这个商人前后两次的报价,等于是一匹帛就可以换一匹马。当然是后者合算了。 交易当时就达成。三人挑选了三匹高大的棕毛骆驼,另外又花钱买了三副鞍具。每人骑一匹马牵着一匹骆驼出了城。 刘才可算扬眉吐气了:“怎么样,我就说敦煌城和玉门关那二人是诓我们的。听我的没错吧,我们白省了三匹马呢。” 舒晏笑道:“那二人也不能算是诓我们的。物以稀为贵。中原出丝帛,西域出骆驼,敦煌和玉门既不产丝帛也不产骆驼。敦煌和玉门虽处在中原和西域之间,但却与中原是一脉相承,与西域却是隔着沙漠的山川异域。中原的丝帛可以很便利地大量运到敦煌,来到敦煌的西域骆驼却大多是当做脚力的,没有几匹是多余的,所以敦煌贵骆驼而轻丝帛。至于出了玉门关,即将踏进沙漠,而却无处再寻骆驼,所以那红脸人更要漫天要价。相反的,鄯善本身就出产骆驼和马,而丝帛运到这里却要几千里迢迢且还要穿越沙漠,当然是贵丝帛而贱驼马了。” 刘才虽然认同舒晏的话,嘴上依然自恃有功,拍着马屁股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是白省了三匹马了。” 赵顺笑道:“我们有了新鲜玩意,还骑什么马?” 刘才赞同道:“对对对,是该换换口味了。” 两个人说着,翻身下马,解开骆驼的缰绳,就想骑上去。怎奈骆驼实在是高大,虽有脚蹬,就是够不着。他们一边大声训斥着,一边使劲拍打着驼背,想让它蹲下来,可骆驼就是不听话。刘才气急了,拿过马鞭来,“啪啪”抽了两鞭,刚要抽第三鞭,却见那骆驼忽地抬起左后蹄,照他的腹部就是一脚,当时就被踢了个跟头,捂着肚子直哼哼。 “这畜生竟敢踢主人,这还了得,若不把它教驯服了,以后可怎么处!”赵顺吼着,拿起马鞭也要去打那匹骆驼。 舒晏见状,忙喝止道:“胡闹。骆驼不是马,可不是那么听话的。它烈得很,越打越不能驯服。幸亏这是已经被驯化好的骆驼,否则的话,第二脚,第三脚早就跟着踢过来了,你以为能打得过它?” 赵顺举着马鞭不敢动了,沮丧道:“这骆驼不能骑,我们买它作甚?” “这骆驼是被驯化好的,当然能骑,只不过突然换了新主人,一时还不能习惯,你们不能急躁。我来试试。” 舒晏说着,走到自己的骆驼前,轻轻地抚了抚骆驼颈上棕色的浓毛。骆驼感受到一股温和之意,将弯曲的脖子向舒晏这边贴了贴。舒晏知道骆驼已经解除了戒备,两手顺势将缰绳向下一拽。果然是经过驯化的骆驼,知道主人的意思,前后腿先后弯曲,乖乖地蹲下身。舒晏欢喜,左脚踩蹬,翻身骑了上去。骆驼随即站起身来。 赵顺和刘才见舒晏成功地驯服了骆驼,也放平了急躁的心态,学着他的样子跟骆驼套近乎。那两匹骆驼原本还是很戒备,多亏了舒晏的那只已经做了表率,也就跟着转变了态度。 三个人骑上了骆驼,骆驼起身的那一刻,这感觉跟骑马就是不一样。人的身体夹在两个驼峰之间,虽然离地面高了很多,不过似乎更稳健。 在鄯善城休整的这两天里,不仅买了三匹骆驼,还补给了大量衣食住行的必需品,满满的十来个包裹,都横搭在空下来的马背上驮着。 三人,三马,三骆驼,满载西去,队伍似乎更加壮观了。然而他们不知道,还有更大的挫折等待着他们。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天意弄人(1) 洛阳城金谷园内,一众世家名士正在宴集。贾谧坐在首位,主人石崇主位相陪,两旁依次坐下的是金谷二十四友以及诸多名流。 众名士云集,石崇从来都不在意显露自己的豪富,当真是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可口的珍馐,悦耳的音乐,娱目的美女,宾客们人人开怀畅饮,尽情受用。 然而却有一人觉得意味还不够,朗声对石崇道:“听闻季伦兄有一位美姬名曰绿珠,不但倾国倾城,更有无双的笛技,我等都仰慕已久,今日高朋云集,季伦兄可否令我等开开眼呢?” 石崇扭头一看,原来正是先帝驸马琅琊王氏的王敦。石崇与王敦两家同为当时响当当的望族,且两个人都有一股狂放之气,在性格上有些相近,所以他们两个人互相钦敬。王敦经常是金谷园的座上宾。 洛阳城的名流们都知道石崇有一位绝色美妾,只是无缘一见,今日王敦一出此言,立刻引来了众人的附和。 石崇向来就是性格张扬、做事高调的一个人。无论是在财富还是女人方面,总要强过别人才行。如今在这个场合,众人的热情这么高涨,他当然不悭吝展示自己的美妾。 绿珠自从跟了石崇来到洛阳,早就被调教成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姝丽。她从崇绮楼中被请出来,只一出场,便迎来众人的一阵惊叹。 虽然她也是一个凭才貌取悦人的寒微女子,然而却自有一番冷傲高洁的气质,当堂一站,并无半点卑微怯懦,只把眼看着石崇。 石崇得意地笑道:“今有贾侍中及诸位名流想一睹你的风采,盛情难却,只得将你请出,以慰众望。” 绿珠浅浅一笑:“君侯有命,妾身自当听从。只是不知要展示什么?” 石崇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请示贾谧,贾谧却推向王敦。 王敦喜不自胜,忙道:“久闻绿珠笛艺绝代,舞姿超群,这两者当然是不能少的。至于曲目,无可挑剔。” 石崇想了想,就对绿珠道:“世上流传的曲目都已经过他人演绎无数次了。唯有我新近为你改编的那曲《明君》,诸位贵客一定没有听过,今天你就在此为大家献上一段吧。” “诺。” 得到石崇的授意,绿珠朱唇轻启,玉指缓舒,悠扬婉转的笛音便从竹管中流泻出来,直沁众人心脾。笛音初泻,舞姿又起,辗转婀娜,灵动舒缓,曼妙非常。直将众人陶醉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绿珠悄然退去。 大家知道绿珠终究不是一般歌姬,能求得一曲已是难得,哪能不知进退再次请求?于是,虽然未能尽意,也只能在交赞声中去回味了。 就在大家交口称赞绿珠的时候,贾谧却淡淡地笑了笑道:“美则美矣,然而总不过是一介色艺出众的寒微女子,没什么内涵。若是换成一位诗乐皆通的大家闺秀,那将是什么样的感觉?” 石崇听了道:“贾侍中所言极是。诗与乐本来就是相通的,诗中有乐,乐中有诗,此最迎合我辈之意。” 王敦却摇着头笑道:“话虽如此说,可哪有这样的人呢?大家闺秀精通诗乐的本也不多,即便是有,也早早就嫁作人妇了,谁肯出来抛头露面!” “这样的女子十分难得,但总归是有,就看季伦兄肯不肯让其一现了。”贾谧说着,斜着眼看向石崇。 石崇一惊,茫然问道:“贾侍中指的是?” “当然是令媛馨博士了。” ...... 石崇从金谷园回到府内,下了车直奔夫人的上房。石崇难得回府来,本是一件高兴事,然而两夫妻却闹得很不愉快。 “夫君,别的事都可依你,但此事没得商量。”石老夫人板着脸对着石崇说道。 “夫人,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让女儿小露一面,抚琴一曲,和诗一首而已,金谷园乃是我们自家别馆,又不是到别处去,怕什么呢?”石崇半祈求地道。 “亏你说得出口!门阀之家的女儿在大众面前小露一面都是不妥当的,你还要让她抚琴一曲,和诗一首,真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了巴结贾谧那个狂妄小子,你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石夫人一向对石崇言听计从,可这次,明显是要抗争一番。 石崇一向是桀骜不驯的,整个洛阳城没人不给他几分面子,可今日被自己的夫人数落了一顿,却不翻脸,忍着道:“也不是我非要女儿抛头露面的,实在是女儿她在宫里面的名声太响亮了,贾侍中及我那圈中好友,都想见识见识。你是知道的,当今陛下平庸无才,贾后专权,贾侍中在朝中可谓是一手遮天,石家要想立于长久,就不得不倚靠贾家。” “你那金谷园中的女子美艳者无数,为什么非要让女儿去?” “金谷园中当然不乏歌女舞姬,美艳者比比皆是,然而那些人抚琴起舞还可以,只是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却无实质内涵。” “不是还有个绿珠吗?满洛阳城的人都知道,石季伦用了三斛宝珠换回来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呢!”石夫人斜瞪了丈夫一眼,带着些怨恨之意。石崇身边的美女无数,多一个绿珠,对于石夫人来讲根本无所谓,她所不忿的乃是三斛宝珠的代价,实在令人瞠目。 夫人的话多少令石崇有些不自然,“绿珠的确倾城,然而她毕竟是寒门之家出身,若论风雅,怎么能跟我家女儿相比呢?” “哼哼,我看你是从来没把芷馨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但凡是你亲生的,你绝不会答应对她如此作践!” 被逼到此,石崇也横起眉道:“她本身就不是我亲生的,是你把她抬举成一个豪门闺秀。若不是你,她还不是跟绿珠一样,仅仅是儿子的一个婢妾!” “果然说了实话!”石老夫人愤懑着道,“你们父子就是要把芷馨当做你们去巴结奉迎权贵的筹码,先前你们在荆州的时候,要把女儿送给当时正得势的楚王做妾,现在又要让她像歌姬一样去取悦贾谧!在女儿谈婚论嫁的年纪,非利于你仕途的联姻你不赞成,女儿大好的年华就这样被耽搁了!” 石崇先前被夫人数落的没话说,在听到后面时,腾地站起身来道:“什么话你都可以说,但你女儿的婚事不要诬赖我,是她自己千不嫁万不嫁,以至于到了这个年纪!她说过非汝阴籍仕人不嫁,分明是心里有什么事!” “她心里有什么?不过是怀念家乡而已。我当然要满足她这个小小要求,一直设法给她找一个汝阴籍的世家子弟。但是汝阴籍的世家子弟太少了,除了施家,就没有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的。”石老夫人分辩道。 “不想把女儿送进寒门,又不想女儿给别人做妾,汝阴除了施家,再也没第二个合适的子弟。所以你就暗中找诸葛术士去破坏施家尚主的婚事对不对?但是白费了心机,人家施家尚主成功,你最后一个希望也因此破灭。她到了如此年龄,我看你将她置于何地!” 石崇扔下话,就愤愤地出门,回金谷园去了。 两夫妻不欢而散,石老夫人低下头,沮丧地不说话。半晌,吩咐人道:“去通知大公子,让他把诸葛术士找来见我。” 午后,诸葛术士随石公子奉命来到。石公子知道母亲心情不顺,不敢多言,垂手站在一边。 诸葛术士因为石老夫人交代的那一项事没有办成功,更是惶恐不安,也低着头站着。 果然,石老夫人发火道:“你这术士,平日里能言善辩,为大公子想必也做了不少事,为什么我交代你的那一点事你却办不成?是不是觉得我只是一个老妪,就不肯用心为我做事,随便地应付应付,甚至是故意欺骗我?” 诸葛术士慌忙打躬道:“小道算个什么人,能为尊府效力,实在是我平生之幸。老夫人更是先帝钦封的诰命,尊贵无比,小道怎么敢不听从老夫人的吩咐!” “那你倒说说,我让你去施府把施家尚主的婚事搅了,为什么没有成功?你当年从千里之外把我女儿骗到洛阳来的本事哪去了?” “老夫人实在是冤枉小道了。”诸葛术士再次躬身道,“为了完成老夫人的使命,小道可是费尽了心思。当年的确是凭我的占卜相术和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把韩家女娘骗到尊府的,但是当年面对的只是没什么主意的孤儿寡母,非常好骗,而此次面对的却是老奸巨猾的施惠,不可相提并论。施家尚主乃是施惠最上心的事,极力促成,卜筮之后马不停蹄地就举行纳吉仪式,基本已经是敲定的事实了。小道可是筹谋了许久——施家公子可不比韩家母女那么好哄骗。同样是用的《易经》六十四卦占卜,韩家母女对《易经》一窍不通,我怎么解释,她们就怎么听;可施家公子对于《易经》却是熟谙得很,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颠倒了黑白,把合婚解释成了不合,说服了施公子。由于当天就是纳吉之礼,事不宜迟,他在我的撺掇下,当即就跑去皇宫阻止纳吉仪式。本来已经是成功在望了,怎奈施惠是个识大体的,极力坚持尚主,不管施公子怎样,都毫不动摇。” 石老夫人听了诸葛术士的叙述,暗自叹气道:施惠这老贼,果然是个老奸巨猾的东西。朝廷这些年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每个人都难保不起起伏伏,多少世家大族已被覆灭,而施家居然每次都能找准方向,立于不败之地。对于朝权之争都能拿捏得那么准确,此等儿女小事更骗他不得了。事已至此,女儿与施家算是绝缘了,可怎么办呢? 石公子见母亲摇头叹息,上前劝慰道:“关于妹妹的婚事,阿母也不必太过上心。一则,妹妹本身就不想嫁人;二则,阿母认她做干女儿的初衷,不也就是希望身边能有一个亲近的人吗?如果从这两点考虑的话,她不嫁人岂不是更合阿母的心意?” “胡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岂能因为我的一己私心而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你这个做哥哥的对于你妹妹的婚事,难道就一点也不关心吗?”石母斥道。 “非是孩儿不关心。对于婚事,妹妹当年是左一个不答应,右一个不同意,耽误到现在。如今虽说还年轻,然而已经过了婚嫁的好年纪了。我有什么办法?”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天意弄人(2) 正因如此,所以自己才这么担心。如果再这么拖下去,不但女儿可能真的一辈子嫁不出去,还迟早都会被丈夫和儿子当做筹码去取悦人。想到这里,石老夫人便命令道:“我不管你怎样想办法,我就要你在洛阳城内的汝阴籍仕人之中,选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来给你妹妹相配。” 石公子无奈一笑:“汝阴籍的仕人本就不多,要说出类拔萃的,除了施家的比玉,就是舒晏了。如果阿母非要从中选择,办法还是有的。” 石老夫人对于舒晏也有所耳闻,知道他只是一个寒门小子。可如今身为世家的比玉公子已经成婚了,只有这个寒门小子了,可怎么办? “你有什么办法?” “呃,孩儿说出这个话来,可能会被阿母责骂。” “到这个时候了,我不会怪你的,你说吧。” 听到母亲赦免了自己,石公子才放心地说道:“施比玉跟吾妹是同乡且同龄,他们自小就相识。据我猜测,那时候比玉对吾妹就是十分痴心的。芷馨到了我们府上之后,虽说没有暴露身份,然而通过夏侯门提供的线索,施比玉隐约猜到了吾妹的真实身份,于是便三番两次地想要对吾妹提亲,更拜托夏侯门向我探听吾妹的真实身份。那个时候我父亲正遭到杨家排挤被贬出京师,我便异想天开想把吾妹献给当时正得势的楚王做妾,想为我家拉拢一个靠山。于是就对夏侯门编造了瞎话,隐瞒了吾妹的真实身份,让施家死了这条心,好实施我的计划。可令我没想到的是,有母亲从中拦阻,使我的计划没有得逞。” “哼哼。”石母冷笑道,“你现在还有脸提这个!” “孩儿说这个话当然是有目的的。吾妹的婚事,只有施比玉和舒晏这两个选择。如果要选施家的话,就要耍些手段——把吾妹的真实身份透露给施比玉......” “透露了又怎样,他已经尚了主,难道还敢跟公主离婚不成!” “没什么不可能,那施比玉的性情古怪得很,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 石母虽说中意于施家,然而仔细一想,觉得十分不妥:“绝不可行。那样一来,一则得罪了公主,二则对不起施家,三则也委屈了我女儿。亏你想得出!” 石公子被骂了一通,噘着嘴道:“那孩儿没办法了。除了施家,只剩那一个舒晏,却是个寒门,与我家门户天地相隔。” 石老夫人思忖半晌,咬咬牙道:“就选他!明天就让你阿父去向皇后奏请,让你妹妹辞了女官,回家待嫁。” 母亲态度似乎是拍了板,石公子无奈地摇摇头:“士庶不通婚。如果阿母不怕被人笑话,非要妹妹嫁给寒门,我也没办法。不过即便如此,目前也急不得,因为舒晏已经去了大宛,三五个月恐怕是回不来。” 石母听说舒晏去了大宛,也没办法,再着急也得暂时忍耐,等他回来再说。 石公子和诸葛术士告退了出来。 诸葛术士道:“老夫人心意已决,看来只能如此了。” 石公子哼了一声道:“母亲处处维护这个干女儿,为了她竟要打破规矩,跟寒门结亲。她老人家不在乎名声,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大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设法把吾妹的真实身份透露给施比玉!” “恐怕不妥吧?这么做的话,一则把公主置于何地?二则以令妹的贞烈性情,岂肯甘愿做妾?三则,对于施家也是不利的......” “我管他们三方怎么样呢,我只在乎我自家的声望!” ...... 将儿子打发出去后,石老夫人自言自语道:这次我给女儿指定的婚事,她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其中利害我必要先跟她讲明白。于是问身边的婢女:“我女儿多久没回来了?” “将近三个月了。” “不对啊。我女儿往常每个月总会回府来探望我一次两次的,这段日子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了呢?”石老夫人有些心疑,便派犊车去皇宫接芷馨。 芷馨与石老夫人虽说并非亲生母女,然而感情却非常好。芷馨以前确实是每隔十数天就要回府去看望一下母亲的。可是自从与弟弟重逢之后,得知了亲生母亲的死以及自己与晏哥的分别全都是石府造成的,便对石府充满了怨恨。自那之后,就一直都不曾回过府。 “博士,府上来人了,说要接你回去一趟。”春兰走进来,对呆坐着的芷馨道。 “接我干什么?” “主母说你这么久都没回府了,有些想念,另外还有正经事要跟你说。” “告诉来人,就说我不回去。” 春兰当然知道芷馨拒绝回家的缘故,然而她是芷馨的知己婢女,当然要替主人圆滑一点,编了一个脱不开身的理由打发了来人。 谁知第二日,石府又来人了,并带话来说,博士许久不回家,老夫人十分不放心,如果博士实在走不开,老夫人就亲自进宫来探望。 石老夫人的这一招实在厉害。芷馨虽然深恨石府,但是回想起来,这么多年,老夫人对自己是相当的慈爱。她说想念自己、惦念自己,完全不是虚言。没奈何,冲着老夫人的执着,也只得回府走一趟。 进了石府,芷馨对什么也不想多看一眼,一径来到老夫人的正室。石母正在窗前眺望,见了芷馨进门,立刻拉住芷馨的手笑嗔道:“我儿,为何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 见到老夫人慈祥的面容,芷馨爱恨交融,一股委屈与无奈涌上心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见芷馨如此,石老夫人惊诧道:“我儿怎么了,你这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吗?” 芷馨摇摇头,没有回答。 石母更加惶恐:“我说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来,想必是在宫中有了难处。我早就说过,做这个女官虽然有些脸面,然而面对的却是那些以皇室自贵的公主妃子们,不容易做的。如此正好,我正要跟你阿父说,奏请皇后放你回来,免得受她们的气。” “阿母误会了,我在宫中好得很,千万回来不得。只是最近有其他博士出宫去了,忙得很,所以没得闲来看望阿母。” “你如今这么反常,还说好得很?” “我,哪里反常了?”芷馨忙拭了拭泪道。 “怎么没有?你往常回来,总要东看西看,把府里发生的新鲜事都要问一遍。可是今天,什么都没说,见面就先哭了,这不反常吗?” “呃——要说反常也不是没有,最近永安长公主下嫁去了,几位同僚女官也相继出宫,所以有些伤感而已。” “诶诶,这就对了。你看你身边的人,不管是公主还是女官,全都去了,女人到这个年龄不伤感才怪。我这次接你回来,就是为的此事。” 芷馨猜到老夫人要提婚事,一下板起脸来道:“母亲,不提婚事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可不能违背。” 石老夫人也严肃起来道:“傻女儿,女人就如同一朵鲜花,除非你自等衰败凋零,否则,一日无主,就总会被人惦记采摘。实话跟你说,前日贾侍中仰慕你的绝代才华,要请你去当众赋诗作曲......” “真是笑话,当他是谁?又当我是谁?我岂会给他们面子!”芷馨冷哼道。 “我当然知道你的性子,但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为了避免类似乱事,我必须尽快给你找一个人家。” “不......” 没等芷馨反驳,石老夫人紧接着道:“阿母按照你的心意,此人乃是你们汝阴人士,名叫舒晏,也是当世名儒,跟你年貌相当。只是有一点,就是此人乃是寒门出身。按我们这样的人家,应该必须与世家婚配才行。但我知道女儿你是不入流俗的,只论人品,不讲出身......” 真是天意弄人! 每次石老夫人为芷馨说亲,芷馨总是言语相争,极力反驳。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没有过多的语言。只是鼻息越来越重,胸脯起伏,突地哇一声大哭出来,那股劲头,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比起以往来,更加令石老夫人惊骇和怜惜。妄自悔悟道:“哎呀,阿母一时糊涂,都是阿母的错。我们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儿,哪有嫁给寒门子弟的道理!女儿,你一定是觉得嫁寒门太委屈自己了!没关系,反正目前跟谁也没提及过,明日我再给你寻好的世家,只要你不限定必是汝阴籍,也是不太难的。” “什么世家,什么寒门,一切都太晚了。”芷馨悲戚地哭喊。 石母被芷馨的话弄得一头雾水:“虽然过了最佳年龄,然而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现在只是不明白,你是想选你们汝阴籍的寒门舒晏,还是想在京师中另选豪门?你只要一句话,阿母就极力维护你!” “母亲。”芷馨忍着悲戚,“若是此话你在六年前提出——那该多好啊!” “六年前?实话跟你说,若不是你已经到了这个年龄,我还是绝不同意你下嫁寒门的。什么也不要说了,只告诉我如今的选择吧。” 芷馨不能言,又呜咽起来。 石老夫人不知道女儿到底是什么意思,十分焦躁,就逼问旁边的春兰道:“你一直陪在博士身边,你告诉我,我女儿到底是什么想法?” 春兰当然知道芷馨为什么委屈,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除非她从心底里把舒晏除去,完全可以获得新生。可是那可能吗? “主母误会博士了,博士的品行清高,向来只重人品,无视门第,择婿当然不会在意什么士庶之别。那个姓舒的才德名满朝野,想来必是中博士的意的。如果可能的话,就选那个姓舒的吧。” 石老夫人听了春兰的话,便问芷馨道:“女儿是否同意春兰所言?” 春兰说中了芷馨的心思,可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凭空降下了一个横刀夺爱的小默,自己怎么选都是错。 “主母,博士她最近情绪有点反常,等我回去慢慢开导开导她再定吧。” “也罢,反正那个舒晏出使了大宛,一时还回不来。也不着急,你慢慢劝导劝导,有什么话尽快告诉我。” 春兰答应着,安慰着芷馨一起回宫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四十九章 高下任意(1) 朝廷策试进行完之后,将不合格的诸孝廉、太学生淘汰了一部分。合格的则得到了各郡国中正官重视,跟现任官一样,要接受中正官的品状评语。 施惠翻看着汝阴籍仕人的簿籍档案,大致地了解了一下他们的德行才学之后,重点研究起各人的家世出身、先祖功名来,然后逐一给予品评。他如愿谋得这个职位已有数年,深得其要领。不管才德好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是基本原则。基本原则之外,即便是同为士族或寒门也有不同:名望高的、与自家亲厚的必要评高一些;无什么势力的,与自家没什么交往的则要评低一些。此外还有一条变通的潜规则,那就是以钱财换高品。 郡国中正是应该受到上面的州大中正的节制的,施惠这样为所欲为地对所属仕人进行评议就不怕州大中正贾恭严查吗?当然不怕,因为州大中正对于一般的仕人基本不会太去在意,只由各郡中正具体查访品评,自己不过是象征性地把把关而已。更何况天下乌鸦一般黑,谁也比谁强不了多少。 施惠对于这些事本是驾轻就熟的,可是这次,他并不急着做品评,而是命人把比玉叫来。 比玉自从跟永安长公主成婚后,依旧我行我素,谈玄论道,专注颜表,服药行散,凡事只凭自己喜好。对世俗鄙视,对人情冷漠。即便是新婚妻子长公主,也难得他亲亲热热地说笑几回。永安长公主从来都是歆慕比玉的,当然爱屋及乌,对比玉处处包容。 一切相安无事,与想象中的婚后生活完全不同。这使得比玉对这桩婚事的态度也不那么排斥了。由于成了婚,其父亲施惠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管束他了,这更增加了他的快意。不料今天却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阿父叫我?” “嗯。你过来看看这个。”施惠指着案上的卷册对他命令道。 比玉走到案前,发现案上摆放着几叠卷册,另有一件雕琢精美的象牙塔和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未及细看那两件宝贝,只扫了一眼卷册上的内容道:“这不是我们汝阴籍仕人的簿籍吗?如今又到了中正品评的时候了,父亲一定是对某些人物不太了解,想要询问一下我?其实我对我们本籍的仕人了解的也不多,父亲如有不明白的,大可以先请诸位访问令去替你了解清楚,然后再下品评。” 施惠板着的面孔哼笑了一声:“我的本分事还用你来教我怎么做吗?实话告诉你,这些人的所有情况我都已了解清楚,剩下的就是如何品评。我让你来就是为此。” “让我给这些人做臧否?”比玉惊讶道。 “然。” “凭什么?我又不是中正,可没有这个权利。” “现在不是,以后就会是了。”施惠用手拿起那颗晶莹剔透的大明珠,端详了一会儿,又轻轻放回原处,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汝阴先时的中正季思已经被我斗夸,汝阴再无人有实力跟我们施家相斗。我离任之后,这汝阴郡中正的职位不是你的还是谁的?” “不是吧,这中正阿父做得好好的,为什么想交给我?” “我毕竟有老的一天,况且我还有更大的谋求,岂能只局限于这一郡之中正!” 比玉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疑虑道:“父亲一直想要谋求豫州大中正的位置,可是豫州大中正贾恭跟贾后一家十分亲厚,怕是谋取不来的。”33 “哼哼,人越是狂妄,就越接近灭亡。你以为贾后能够永保屹立不倒吗?从来外戚专权就没有好下场的。特别是本朝,立朝之本就是以广封皇室诸侯来确保大晋江山的稳定。司马家族虽然是一盘散沙,可个个都是一方诸侯王,其中不乏手握重兵者。贾后如果做得太过,这些人不要说全部联合,就只是三五个诸侯王一起起兵,就够贾后喝一壶的。贾后一倒,凭我施家皇亲的关系,贾恭根本不足为虑。到时候我升任豫州州都,这个汝阴中正还不是你的?” “阿父说的也太想当然了,哪能你想什么就是什么?况且汝阴中正全都包在我们父子手中,这也不大说得过去!” “那就不需要你考虑了。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先熟悉熟悉做中正的手段!”施惠说着,便指给了比玉一份卷册,“你先看看这个人,应该怎样定品?” 比玉拿起来一看,乃是一名太学生出身的左姓世家子弟,笑道:“我知道此人,从太学出来后,做过几天成都王的司马,资质平平,无甚可取之处。” “要是让你做评判,你想给他怎样定品?” “九品官人法,将仕人按资品分为九等。优秀的对应上上、上中、上下三等,稍次的则是中上、中中、中下三等;不堪的则是下上、下中、下下三等。此人非良才也非蠢材,中人而已,最高中中五品。不知父亲给他定了几品?” 施惠气定神闲地看着比玉,伸出了三根手指。 比玉瞪大眼睛:“上下三品?这样平庸的人怎么可能得此高品?” “资质虽平庸,家世可不平庸。其祖上三代都是公卿,与朝中亲贵俱有交织,背后势力不可小觑。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可能有用他之处。给他褒扬一点,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个顺水人情,怎能不送呢?” 比玉对于父亲的处事作风并不认同,当然也不敢反对,只管木不做声。 “你再看看这个人呢。”施惠又拿起一份卷册给比玉看。 比玉接过来,发现此人乃是外放到扬州的一个张姓太守,虽不认识,但也听说过,其在任上怠于政事,贪弊腐化,弄得一郡地方怨声载道。 “这个人不消说了,官声极差,才学、家世什么都不必考察,只凭这一点,就只能评入下等,最高能给个七品就是便宜他。” “七品?下上?”施惠冷冷一笑,“你可知道,若是中正官给某人评了个乡品第七等,就等于终结了他的仕途,直接回乡种田去了。” “本身就是,这种人那么卑劣,哪还有做官的资格,只等着被朝廷革官吧。” “然而我却给他定了四品。” “什么?”比玉手中的卷册差点掉在地上,“这样的贪官,父亲竟给他定为第四等中上?父亲,你这是凭的哪一条?” “凭的就是这个。”施惠把那尊象牙塔指给了他。 比玉握着这座象牙塔,高有三尺,雕工精美,通体洁白透亮,乃是整根象牙雕琢而成,沉甸甸的手感,当真非常稀有的宝贝。“这个恐怕价值不菲吧?” “当然不菲。他要想保住官位,就要下点血本。要不然我怎么会下这么大力度替他翻盘!”施惠说完,唯恐比玉失手,示意他将象牙塔放在案上。 比玉将象牙塔在案上轻轻放稳,有点惶恐地对父亲道:“像那些散官以及初入仕途的士子,未经政事,只论德才优劣,父亲在品评上有一些偏颇倒还无妨。可是像这位张姓太守,已经有了贪弊之实,不定哪一天便会被御史参核一本。父亲给他这样掩护,岂不是要玩火自焚吗?” “诚然。”施惠拂着须髯道,“所属仕人犯了罪,作中正官的必然会因为察举品评失实而遭到连累。可是如果他把州刺史、本籍州郡中正等一干相关人等的关节都打通了,御史没有把柄可抓,只凭一阵空穴之风,他能参核什么?” “保不齐就有哪个较真的御史,下到民间亲自去访查呢?” “怎么可能!世风就是如此,世家之间只会在争夺朝权的时候不惜互相死磕,对待这种欺压百姓之事,毫不关己,没人会那么较真,你放心好了。” 比玉本来就是个不屑于过问世事的人,既然父亲这么说,也就不再去问。 施惠又让比玉评判了几个,比玉有了前车之鉴,也就学了乖巧,随父亲怎么说也不去反驳。 以下的几个是清一色寒门子弟,无一例外,没有一个高品。其实所谓的士庶之别,最主要的衡量标准是家世而不是家财。寒门之中也不乏有钱人,士族子弟也有穷困落魄者。然而寒门之人再有钱,也顶多被看做为土豪,骨子里依旧是无法摆脱的寒门子弟,与真正的豪门有本质区别,照样会被士族人看不起。 当然,在任何时候钱都可以作为一块敲门砖。汝阴就有一个寒门出身的士子,广有家产,通过一颗超大的宝珠,成功贿赂了施惠,比其他寒门子弟高出了两个品第。 翻到了下一个,比玉突然来了兴趣,拿起卷册来问父亲道:“他要怎么评?” 品评了这么多人,每一个都是痛快利落地下了定论,唯有这一个,施惠瞥了一眼,显出为难犹豫之态道:“对他不用着急品评。” “为什么?他可是我们汝阴仕人里最受瞩目的人物啊!” “最受瞩目不假,可是他的结局很不能确定。若是此次能成功完成皇命,则是大功一件,必然会有益于其品状评定。但很大可能是另一个相反的结局——他能活着回来再说吧。”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章 高下任意(2) “啊?去大宛就这么危险吗?” “沙漠万里,兵荒马乱,劫匪横行,野兽出没,你以为呢?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侥幸地逃过了这些,但讨不回汗血马,你以为贾谧会饶过他吗?” 听到父亲如此说,比玉竟对舒晏有些同情之意,小声叹道:“你们何必这么难为他?” “这全都是他咎由自取!”施惠瞪起眼睛,“你若同情于他,那就是妇人之仁。” 比玉自找了无趣,也不敢跟父亲顶撞,就随手翻了下一个,乃是汝阴郡本次新举孝廉。看那住址,竟是自己幼时非常熟悉的舒家庄,这使他感了兴趣,再看名字——韩若馨。 “韩若馨,韩若馨......”他念叨了两遍,忽然心头为之一颤——这不是芷馨的弟弟吗? 当年那几个年幼的身影活动在田园、汝河边、上巳节、水碓场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如今她早已亡故,她的弟弟竟然被举为孝廉,而自己,竟做着中正品评! “阿父,我们汝阴本次新举的孝廉韩若馨,要怎么定品?” “他嘛——六品。” “六品?为什么这么低?他可是新举孝廉啊!父亲应该知道,要想被举为孝廉,不但要有一定才学,更要有仁孝之名。这个名声可不是光靠嘴巴吹出来的,而是必须有仁孝之实,从而得到乡里的认可才行。非常的难得!这样的人怎么能只给他评为六品呢?” “六品,低吗?你忘了,当初舒晏被举为孝廉的时候,季思才给品了个第五等。这个韩若馨,无论从才学、名望、家世哪一方面来说,都比舒晏要差一些,我给他评了个六品,还低吗?” 比玉被怼无言,半晌,突然哀求施惠道:“我求父亲给他升到三品如何?” “三品?你是糊涂了吧?寒门子弟评为三品,那岂不是跟世家子弟一视同仁了吗?简直笑话!”施惠被气到失笑,不知道儿子为何说出此话,手指着比玉道,“你何出此言?我刚才给其他人定品的时候,你问我‘凭什么定某品’,我现在也问问你,你想给这个韩家小子定为三品,凭的什么?” “呃——”比玉憋得脸通红,却说不出口。 是啊,凭的什么?难道只凭存在于自己心中的对他姊姊的痴恋? “我们与韩家当然是有渊源的。”比玉突然理直气壮了起来,“阿父忘了,我们的庄园紧邻他家的田地,小的时候我还经常跟舒晏和韩家姊弟一起玩耍呢。况且,我们的水碓场用地,原本是他们舒韩两家的田地。那处大水碓每年为我们收入多少钱谷!” “汝河边的那处水碓每年收入不下几十万钱,可那也是我当初花了大价钱建起来的,只能说明我经营有方。以前那一带百姓舂米,总是要跑出几十里,自从我从那里建了水碓之后,大大地方便了他们。我不但挣了他们的钱,他们还要感念我的好呢。”施惠不乏得意地笑着。 “所以说,我们不应该感谢舒韩两家吗?” “感谢?”施惠立即显出鄙夷之色,“一介布衣寒门小人,值得我去感谢?当初换田,也是他们情愿的,并非是我强迫。他两家当时虽然都是鳏寡妇孺,却请了夏春这个老东西为他们争取利益,我们这边——我想起来了,当初是你代表我去签的字,我们又没有诓他,公平交易,我感谢他什么!” 经父亲一说,比玉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自己跟自家的庄头田福与对方的夏亭长、舒晏、芷馨、若馨四人谈判。其实自己当时只是应个名而已,谈判的事全都是田福一个人应付。对方也是夏亭长为主心骨。只记得当时别人都在关心具体易地的事,讨价还价,自己却旁不相干地画着画。易地交易谈成了,自己也画成了两幅画,画的都是同一人,一幅是当时豆蔻之年的芷馨,另一幅是只有齿龀之年的芷馨。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画芷馨,士庶相隔,门户对立,肯定不是因为歆慕,更多的应该是想嘲弄,以至于把芷馨气得半死。那个年纪,幼稚得很。 “据我了解,他们两家的田是旱涝保收的上等好田,肯跟我们换田,多半是出于方便乡亲们舂米着想。” “什么屁话!”施惠瞪起眼,“别把他们说得那么高尚。他们两家当时都没有成丁劳力,又有病人急需花钱买药,已经入不敷出,捉襟见肘。肯跟我们易地,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比玉少有的去管别人的闲事,今天被父亲怼得脸通红,却还不死心:“不管怎么说,我们两家总算是有些渊源不是吗?” “休要提什么渊源!”施惠突然以手击案道,“他一介寒士,即便有心巴结于我,还要看我愿不愿意。我作为汝阴中正,在你的尚主婚礼,全汝阴籍的仕人几乎悉数来捧场,可是他韩若馨彼时明明已经到了洛阳,却不闻不问。明显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既如此,我还跟他讲什么渊源!” 不管自己怎么说,父亲反正是不肯通融,比玉心里暗自愤恨:怨不得历朝历代,亲父子兄弟之间争皇位争得那么厉害,原来权利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好,即便是亲父子也不行。 “阿父,你什么时候把这个汝阴中正的位置让出来?” “呃?”施惠一愣,被比玉的话问得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我......” 比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以他自己的性格,最喜欢的是清谈闲散,逍遥快活。对这些俗事是不太愿意去做的,谁知道竟不经意间说出了这话。 正不知道怎样回答,忽然有门人来通禀道:“夏侯公子来访。” 施惠父子知道是夏侯门来了。夏侯门是施府的常客,施惠料定他也没什么正经事,就让儿子回去陪客,自己不必过问,依旧继续着自己的品评之事。 夏侯门以前来访,经常是没什么避讳,直接去比玉的后院的。可是自从比玉尚主之后,不敢鲁莽,后院再也不敢去,而是改在前面的西客厅候着。 比玉从父亲的书房出来,便到西厅去见夏侯门。进了门,往金丝软榻上一坐,怏怏地道:“夏侯兄,你跟荀兄怎么好久没来?晚上有空没?我新调制了一点药,我们吃些。” 听说要服五石散,夏侯门欢喜中又带点为难:“有空是有空,其实我跟荀宝也早就想来拜访你,只是怕你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 “你新婚燕尔,驸马做得正美,况且长公主那么尊贵,没事怎么敢随便相扰。” “诶,你们尽管来,长公主对我从来不约束,一切都像从前一样。” “一切都像从前一样?不可能吧,你的那两个美婢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亲热吧?”夏侯门的这话既像是玩笑,又像在一本正经地发问。 比玉白了他一眼:“你这厮可恶,刚才还说对长公主如何尊敬,现在又想窥探我的闺房之乐!” “何敢,何敢。我的意思是说,但凡公主都是自尊自大,刁蛮任性的。骠骑将军王济王武子也尚了主,而且还是个失明的公主。可就是这样一个失明的公主,却妒忌得很,不允许王济接近其他女人。可叹王家是何样的门庭?世代公侯,父亲又是战功赫赫的平吴大功臣,王将军本人又是何样的豪气勇武,还不是得乖乖忍受着?直到最后这位瞽公主实在生不出儿子,才允许武子跟别人有了两个子嗣。当然,你就不同了,永安长公主貌美无双,如果还那么宽怀大度,对其他女人都不妒忌,那可真是难得。”夏侯门东扯西扯的,话题左右不离比玉闺房。 比玉无奈地摇头质问道:“你刚才说没事不敢来随便造访,今天来了,就是来跟我聊这个的?” 夏侯门突然直视着比玉:“实不相瞒,就是为此而来。” “什么意思?”比玉疑惑地道。 夏侯门似有为难之状,欲言又止。 比玉也看出夏侯门的表情不寻常,急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话,快说。” “其实这话我很是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但是不说又觉得对你不够朋友——你可知道石家的女儿芷馨真实的身世?” “当然知道。她是汝水一带人。石家大公子偶然间发现了她,看中了她的美貌,把她骗到洛阳。没想到她却贞烈异常,石大公子没有得逞,又被石老夫人认作了干女儿。因我对她的身世生疑,怀疑她是我的旧相识韩芷馨,就求你去向石家大公子探问实情。石大公子回信说,她是汝阴人氏不假,可是她的原籍不是汝阴县舒家庄,而是邻近的原鹿县人,原名叫甄芷馨,并不是什么韩芷馨......” “那我要是告诉你,所谓的甄芷馨根本就是虚构,那个女人就是你所认识的韩芷馨呢?” “怎么可能,这些消息当初不都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 “是我告诉你的不假,可是我们都被石大公子给骗了。我如今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个女人就是韩芷馨!”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一章 身陷绝境(1) 沙漠中的天气如同魔鬼,恶劣且反复无常,说变就变。白天是烈日骄阳,晒得人口干舌燥,头脚冒油,晚上却陡然冷到冰点以下,冻得人畜瑟瑟发抖;午前是晴空万里,没有一点云彩,午后却可能突起狂风,漫天黄沙遮天蔽日扑来。 舒晏三人离了鄯善国,沿着天山脚下西行,深入到了沙漠腹地。如今已快入秋,沙漠中比之平原冷得迅速,冷得彻底。一旦入冬,将会面临更加严峻的挑战,所以他们每天都不敢耽搁,尽最大精力多走路程,想趁着真正的冬日来临之前到达大宛。 可是,他们已经好久都没有找到水了,这些日子一直靠储备的水维持着。按照路线图所指,这一带是极度缺水的,只有一两处小的水源,如果不是十分有经验,哪怕是稍稍偏离一点点,就根本发现不了。 这个季节,干燥得很。白天依旧是能把人晒掉一层皮的毒日。三个人骑着骆驼,已经走了大半天,又累又热又渴。想要休息,却找不到一棵能庇荫的大树。好在前面有一处沙坡。骆驼也通人性,知道主人想要庇荫休息,不用主人说,直接走向那处沙坡。 骆驼就是天生为沙漠而生的:它们的脚掌长有厚厚的茧子,走在被日头晒得滚烫的沙路上并不觉得有多灼;眼睛长有两层长而密的睫毛,能够有效抵挡风沙的入眼;鼻孔虽然粗大,却能够像门一样自由闭合,避免吸入沙粒的同时还能阻止呼出湿气;即便天气再热也极少出汗,在缺水的时候,甚至能控制排尿次数,最大限度减少体内水分的流失;最神奇的是背上那或一个或两个的宝贝疙瘩,储存着神秘的能量,能够支撑它们连续数日不吃不喝而安然无恙。 相比之下,那三匹马就不行了,没有骆驼诸多的特殊本领,经过大半天的暴晒,不要说一路上时常都要补着水,就是单单滚烫的没了脚踝的沙粒都让它们苦不堪言,糗态十足。 骆驼蹲下身子,放主人们下来,它们自己也顺势趴在柔软的沙子上休息。刘才从驼背上一下来,来不及抖一抖身上的沙土,就躺在地上不想动。 “你这厮,光顾着自己舒服,就不知道让马也歇息歇息?”赵顺骂着,将马背上的行李卸下,以便让它们也好好放松放松。 三匹马终于找到了歇脚的地方,也像骆驼一样卧了下去。 在鄯善城的时候,曾经庆幸白赚了三匹马。可是随着沙漠旅途的深入,他们越来越发现,这好像不该庆幸,相反,更应该是累赘才对。 “我们还有多少水?”舒晏靠着沙丘坐下来,问正在给马儿喂水的赵顺道。 “还够喝四天的。”赵顺从水囊里接取一瓢水喂给马喝,每匹马一次只给一瓢,顷刻就被喝完,只是将将能解渴而已,根本不能满足它们久已亏欠的胃。 除了水之外,马的食物也是非常短缺。过往的途中偶尔也不乏有成片的可供放牧的草场,可是随着沙漠的深入,植被覆盖密度越来越少。目前的地段大片的都是黄沙,只有为数不多的不知名的野草稀稀的散落着。 对于这些不知名的野草,不管是带刺的、苦涩的、难闻的,骆驼是来者不拒,一路走一路吃。马却不行,虽然饥渴难耐,可对这些食物却十分难以下咽。并不是它们有多矫情,而是它们的胃肠确实不能适应,不但出现消化不良,甚至还有轻微中毒的症状。 马儿喝完水,极度意犹未尽,用渴望的眼神祈求赵顺。 “这点水对于它们这么大的身躯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赵顺除了痛惜,爱莫能助。 “如果只给人喝呢?” “那就能坚持十几天。” 对于目前这种情况,其实大家都有个共识,那就是舍弃马匹,保住人身。只是不到最后关头,谁都不愿说出口而已。 “将军,这三匹马可是价值不菲,况且返程的时候,有一半的路程还需要它们,你难道真的要舍弃它们吗?”刘才尚有阻拦之意。 舒晏叹息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相应的,我们得马,焉知非祸。如今这种情况,你说能怎么办?” 赵顺将瓢塞回行囊中道:“刘才这厮历来就是守财奴,宁可舍命,不可舍财的。将军休要听他所言,否则我三人性命难保。” 刘才听见赵顺骂自己,也跳起来反驳道:“你这石头心肠的贼!它们虽然是牲畜,可也是生命,又数千里跟了我们这么久,你就忍心抛弃它们吗?” “何止要抛弃?”赵顺也不跟他婆婆妈妈,无奈又愤愤地道,“实话告诉你,别说饮用水,就是食物,我们也没有太多的富余,被逼无奈,那就不是抛弃,而是要杀它们吃肉哩!” 此话一出,舒晏也心头一颤:这几匹马供自己驱使了这么久,到头来非但不能保护它们,反而还要杀它们果腹。马儿何罪!人类是何等的自私! “属实不该啊!” “不到万不得已,谁会痛下杀手?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我又不是为我自己!”赵顺叹了一声,“也罢,只听将军定夺,我毫无怨言。” 舒晏沉静了一会儿道:“其实按照路线图所指,这一带左近是有一处水源的,可是我们完全没有把握能找到它。所以,对于马儿,我们不亲手杀,但到非常时刻,也保它们不住。顺其自然吧。” 三个人都想补一点水。舒晏中间端坐,刘才斜靠在他右边的沙坡上。赵顺饮完了马,又拿出三只盛满水的葫芦来,每人分了一只,就挨着舒晏左边斜卧下来。 “将军,下一个城邦是哪里?” 舒晏将大宛商人给的那份路线图研究了多次,对于图中所列的城邦都已经熟记于心,基本不用临时翻看。可是如今身处绝境,这张路线图就如同护身符,即便熟记于心,也还是想打开来看一看,像是能从中找到希望一样。 “下一个城邦是焉耆,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是这一带。”舒晏用手指着焉耆城,神色却黯然于自己目前所处的、路线图所标注的这一片死亡地带,千里无人区。 刘才饱饮了一大口水,摇了摇空了一半的葫芦道:“管它下一个城邦是哪里,我想知道的是距离还有多远?” 赵顺白了他一眼道:“这谁能说得准?要是在关内,小到十里的乡亭都有地名,只要知道地名,拿出地图来找,就能知道所属县、郡、州,进而也就能推算某地到某地的大概距离,可是这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全是清一色的黄沙,更别说地名了,怎么计算距离?” 舒晏苦笑道:“的确是啊。我们连现在所处的位置都不知道是哪里,怎么能知道距离某一地多远呢?要是按我们行走的路程粗略估计的话,大概还有五百里左右吧。” “五百里?要走多少天!这样的境况可怎么熬!”刘才哀怨着道。 “五百里,还是在不偏离路线的情况下的乐观估计。” “啊?那要是遇到什么不测,岂不是......” “你若是坚持不住,可以提前返程,又没人拦着你。” 听到赵顺戏谑自己,刘才马上跟他横眉冷目起来:“谁坚持不住?我只是随口说说!” 舒晏目视着远处天边,自知艰难,眼神却无比坚毅:“这样的环境,只有大家互相照应也许还能走出生天,若是独自返程,无异于自取灭亡。人定胜天,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将军说得对。我们当然有信心,都是赵顺这厮,故意噎我。”刘才表完了决心,也像舒晏一样抬头看天。他突然指了指远处的天空道:“那边的天怎么不太对劲?” 舒晏和赵顺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本清清朗朗的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成片的黄雾,彻天彻地的向这边涌过来。由于距离较远,看起来好似不紧不慢,实则迅疾得很。 三人虽然没经历过这种现象,可是总觉得来者不善。 “恐怕不好!” 话音未落,沙暴已至。劲风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沙粒铺天盖地而来,不分方位,不辨万物,好似将一切都笼罩在内。三个人本能地脸朝地将身子趴下去,瞬间,他们的身上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沙土,来不及抖落,更厚的一层又覆了上来。不到片刻,身上的沙土已经厚到看不清身体的轮廓。 舒晏戴起面罩坐起来,勉强睁眼观察了一阵,果断地道:“赶快离开这里,翻过那处沙丘!” “什么,将军你被吹傻了吗,这么大的风沙,怎么走?”刘才不敢睁眼,脸埋在沙土里面道。 “我不是被吹傻了,而是被吹清醒了。前面顺风的方向乃是一处大沙丘,照这样的风势,用不了两个时辰,那个沙丘的沙就会填平这里,到时候我们想走都走不掉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二章 身陷绝境(2) 赵顺听了舒晏的话,也坐起身来一看,果然他们所在的这个沙坡已然被吹满了一半,他赶忙站起身来道:“若是不想埋在这里,就赶紧走。” 刘才也一骨碌身爬起来,三个人顾不得别的,各自顶着风沙,艰难地骑上骆驼就走。也顾不及驱赶,只把身子在驼背上一趴,保证身体不被刮下来就好了,任凭骆驼去吧。虽然十分艰难,骆驼终究还是把他们带到了安全地带。一睁眼,也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行了多少路程。总之回首一望,好像混沌初开,一切都没了痕迹。 大自然就是这么残酷,能瞬间赋予生命,也能瞬间剥夺生命。就像此时埋没马匹的滚滚黄沙,还有彼时卷走父母的滔滔洪水。人定胜天,只能是在天不跟人计较的时候,天一旦发起怒来,人渺小得可怜。 赵顺看见舒晏凄然的样子,劝慰道:“将军,不要对马儿惋惜了。对它们来讲,这何尝不是解脱!”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随着沙漠的深入,不光是不足以保证马儿的饮水,就是草料也是日渐稀少,现在还可以勉强支撑,等到天冷下来,它们即便不被渴死,也被饿死了。” “先不要替马儿惋惜了,我们可能自顾不暇。”原本以为刘才会因为失去马匹而哀嚎不止,谁知在马儿真的失去的时候,他竟如此坦然。 “什么意思?”赵顺惊诧问道。 “行囊啊,我们的行囊全没了。” 舒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沙暴来临的时候,只顾着逃命,不光没顾上救马匹,连同原本用马匹驮着的行囊也一并丢弃了,那里边有铺盖、过冬的衣物、金钱以及食物和水。如今剩下的,只有舒晏所随身携带的相关文牒,以及各人的武器,每人多半葫芦的水。幸好火石还在,路线图却丢了。 三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刘才如失魂魄,有气无力地道:“省吃俭用的钱全丢了,况且没有了路线图,剩下的路怎么走?没有过冬的衣物,怎么挨过即将到来的苦寒?最主要的没有水,没有水啊,我们可能活不过两天。” 舒晏虽然也知道面临了真正的大麻烦,但他作为主心骨,也只能硬撑着,装出一副镇定的姿态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人活着,什么都可以变通。只要能到达焉耆城,凭我们大晋使节的身份,向焉耆王借一点盘缠,他应该是不会拒绝的。只要有了钱,过冬衣物、水米之类的,就更不用担心了,在焉耆城一切都可以置办得妥妥的。至于路线图,我已经了然于胸,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可是没有水呢?这怎么解决?你能保证两天之内到达焉耆吗?” 舒晏看了看四周,经过这一场沙暴,覆盖了所有的痕迹,自己迷迷糊糊地在骆驼背上趴着,乱了方位,也不知走了多远,更偏离了原来的路线。一切正常的情况下都不确定能够找到水源,如今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骆驼啊。不是说这东西最能找到水的吗?”赵顺突然想起来道。 对于赵顺的办法,舒晏何尝不知?可是骆驼只是强于人一些而已,并非神仙,谁说骆驼就一定每次都能找到水!但是舒晏当然不能这样说出来。在极度困难的时候,保存意志比什么都重要。 “对,我们就骑上骆驼,也不驱赶,任凭它们向哪里走,兴许就能找到水呢。” 如法施行。三个人骑在骆驼上,任凭它们怎么走。原本以为骆驼会朝着一个方向阔步前进,谁知道它们完全没有整齐划一的行动。左一个,右一个,各自为政,悠悠闲闲地在沙地里寻找野草吃。 “它们貌似一点也没有要找水的意思啊。”赵顺失望地道。 刘才见状,急吼道:“你们这些傻东西,只顾着吃,找水要紧啊。将军,你看它们!” 骆驼虽然能耐干旱,但也知道缺水的危险。它们也想尽快找到水!之所以不急着找水,极大可能是在它们的感知范围内根本就没有水。 “这带刺的大块茎的不知名的野草又解饥又解渴。骆驼饿了,先让它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找水。”舒晏这样为骆驼辩解。其实,更不如说是为自己打气。 赵顺和刘才对舒晏的解释也将信将疑,然而他们还是宁愿相信是真的。 可是骆驼终究没有靠谱。到了第三天,最后的一滴水也耗尽了。 不但没找到水源,还骤然起了寒流,一下子冷到了冰点以下。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漠中,不见树叶黄,不见百花落。貌似没有经历秋季,一下子就从夏季入了冬。 暮色将近,三个人靠在一处向阳避风的坡下,又饥又渴又冷。外面没有可供保暖的衣物,体内没有可供消耗的热量。赵顺和刘才此时没有一点精力,蜷缩成一团,所有的毅力都已经消耗殆尽。 舒晏知道此时激励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但他自己没有放弃。强打着精神,四处寻回了一些干草枯枝,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然后跟赵顺和刘才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如果明天还是找不到水,找不到过冬的衣物,那这一生就真的要完结在此地了。这真的很悲哀。 在舒晏成年之前的人生规划里,简单得很,就像父母亲一样,自己跟芷馨男耕女织,相依相爱过一生,本没有预料到去洛阳做官这一项。后来芷馨亡故,自己到了洛阳,也知道在洛阳的仕途不会很顺利,他所设想的结果就是离开仕途,回到老家归隐田园。直到清楚了小默的真实身份,便将找回小默作为后半生的第一要务。不管结局怎样——也许一两年就能找到,那当然好,然后陪她一起去天涯海角;也许一生都没有找到,那就独自回到家乡终老田园。总之,无论如何也从没预料到会客死在这荒芜的异乡,埋骨黄沙...... “他死了!” 舒晏脑袋里正神思恍惚地乱想,忽然听见叫喊,睁眼一看,却见赵顺正抱着刘才乱摇,大吃一惊,忙扑上前去,借着蒙蒙的月亮,发现刘才双目紧闭,面如土灰,浑身冰冷,已经没有了气息。 虽然悲痛,可他还是保持一丝清醒,对赵顺道:“放开他吧。人已死了,回天无术。还是保存自身要紧。” “别自欺欺人了,将军。不要再抱有什么盼头,刘才他不过是比我们早走一天而已,到明天我们两个也都是同样的下场。不如趁早挖出三个沙坑来,先把刘才埋了,然后我们两个也各自躺进去,无人帮我们掩埋,只等起了风,就把坑吹平了,也算是入土为安,免得暴尸地表,被豺狼鹰鹫分食。” 赵顺强撑着站起身,用剑在沙地上挖起坑来。舒晏没有阻止赵顺,反而觉得赵顺说的很有道理。是啊,就这样耗到明天不还是一样要死吗?与其这样懦弱不甘地蜷缩等死,还不如先自大大方方地躺进坑里死得体面! “你挖一个,我比你身体好,我挖两个。”舒晏拿起小默留给自己的宝剑也挖起坑来。剑用来防身还行,挖坑根本不适用。况且他们两个连续几天都水米未粘牙了,哪还有力气?幸亏沙地松软,索性丢掉剑,用手来挖反倒更快些。舒晏的体力的确强于赵顺很多,对方挖完一个坑的时候,自己也将两个坑挖好了。当然,只是挖了一层地表,浅浅的三个沙坑。两个人合力将刘才拽进一个坑内,用沙埋了。 舒晏突然一阵心酸,对刘才拜了几拜,然后对赵顺道:“此次西行,我舒晏注定是逃不过的,而你们两个却也被无端派了来。我死不足惜,你二人也跟着送了命,实在令我于心有愧啊。”说着又对赵顺拜了下去。 赵顺此时已经没了精力,强撑着跪在舒晏面前道:“将军乃是大仁大义之人,能够跟随将军乃是平生之幸,虽然殒命,也毫不后悔。生前是你的随从,死后亦要侍奉你左右。将军,这中间的一个坑就留给你吧,我跟刘才分列你的左右。” 义主忠仆,感人至深。两个人凭着最后的精力双双躺进了坑内,安静地等死。 虽然没了精力,但舒晏还是有些意识的。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真是幻,他仿佛听见了一阵驼铃声,然后感觉鼻孔袭来一股气息,接着一条湿润粗糙的肉体在脸上拂过。他半睁开眼,看见两个巨大的鼻孔,正是自己的骆驼拿舌头在舔自己。他没有精力理它,只在心里默念道:我即将赴死,救不了你们,你们若是有本事就任凭你们逃命去吧。 他又闭上了眼睛。可是他感觉这驼铃声怎么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好像是由远及近,而且也不像是自己的那三只骆驼的驼铃发出的,更像是出自十多只驼铃的声音。 “华娃说的没错,这边果然有人。” 他听见了嘈杂的人声!立即睁开眼一看,自己的沙坑周围已经占满了十几头骆驼。 “人还活着。”这些人喊道。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大宛父女(1) 舒晏喜出望外,知道自己得救了。虽然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庞,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既然是同类,就绝无见死不救的道理。 刚要挣扎着起来,就见一个头戴白纱斗笠的女子从一匹骆驼上跳下来,急声道:“你虚弱得很,不要急着起来。” 舒晏坐起身,女子从厚厚的行囊内取出一个葫芦来递给他。舒晏瞥了一眼这个女子,高挑身材,举止洒脱,身穿白色大宛样式女服,白纱斗笠之内还罩着一层面罩。这是沙漠地区女子的惯常装束,他不敢细看,将葫芦接过来,原来还有些温度,知道是保过温的。33 “慢点儿喝,不要急。” 一口温水喝下去,从嘴唇、舌头、口腔,到肠胃,一路滋润,一路温暖。舒晏知道自己久已干涸的肚肠就跟自己的外表一样虚弱,即便很渴望也不敢一饮而尽。他听从女子的话,慢慢地喝了半葫芦水。 舒晏喝到一半,突然想起赵顺来,急忙叫道:“还有一个人,也要救救他!”说着就转身挪向旁边躺着的赵顺。 “不用你动手!你只管休息,自有人救他。”女子吩咐着,从旁人手里接过一件裘袍来,不失柔情地责备道:“这个时节,夜间冷得很,居然穿这么少!” 舒晏伸手接过来,从沙坑中站起身,略显吃力。女子下意识地想向前搀扶,却又戛然而止,任凭舒晏自己将衣服穿起来。 这时,从一匹高大的骆驼上下来一位老者,走到舒晏近前,用生硬的洛阳音官话笑道:“哎呀,这不是舒郎吗?” 舒晏吃了一楞,在这个数千里之外荒无人烟的地方,居然有人认识我!他借着月光将这个老者打量了一番,从样貌、服饰上看很像是大宛人,细看面庞,确实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一拱手,不好意思地道:“老伯,请恕在下眼拙,实在记不起来,还请老伯明示。” “哈哈哈。”老者也一拱手道,“也难怪,我们只是一面之识而已,且已是数年之前。你可记得悦舞酒楼中的那对大宛父女?” “大宛父女?”舒晏一惊之下,再仔细回忆,果然就是那个大宛商人图格。“老伯,怎么是你?我离开悦舞酒楼的时候,你不是还在洛阳的吗?而且还多蒙你赠予了西行路线图,一路上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他说到这里,就要倒身下拜。 图格忙双手搀起道:“那年我们父女在洛阳落难,我女儿络娃对你的印象非常好,一直夸赞你是个仁义之士。这次我父女在洛阳经商,听闻你要去大宛,知道你没有经验,就将我画的一幅路线图送给了你。”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旁边早有图格的随从在救治赵顺。可是赵顺的体质不如舒晏精壮,已经昏死过去。将他的牙关轻轻撬开,滴进了一些水去,并辅以掐人中的方法,依旧不见回还。 “他还不醒,是不是死了?”一名随从道。 图格赶忙走过去,摸了摸赵顺的鼻息,尚有余温。 “也许还有救,先给他保保暖,同时给他慢慢地滴水。” 有人取过几件保暖衣服来披在赵顺身上,如法救治。 在没有希望的时候,舒晏对于死非常的坦然,如今有了生还的机会,当然焦急起来。他十分忐忑地对图格道:“老伯,我们总共一行三人,昨天已经埋了一个,这一个你千万要救活!” 图格略显为难地点了点头道:“那要看他自己的身体,我们只能尽力吧。能活过来最好,不能活过来的话,你也不要太伤心,毕竟活人比死人重要。”他安慰完舒晏,又命令手下道:“将帐篷支起来,就在此地过夜。” 手下人七手八脚地支起帐篷来。 舒晏不甘心,就围在赵顺身边,帐篷还没落成,就听见赵顺喉咙里发出了一丝细微的声响,随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终于活过来了。”舒晏喜极而泣,对图格等人喊道。 图格当然也很欢喜。此时帐篷刚刚搭好,就对舒晏道:“外面冷,我们进帐篷来。” 这些人惯于行此路,十分有沙漠生活的经验,对于搭帐篷更是驾轻就熟。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搭建起了四顶帐篷,每一顶都能容纳四个人。 正不知道怎么安排,就听图格道:“万里行路,最宜轻装简从,不宜附带过多的行囊。说起来惭愧,我们的帐篷本来是按人数定制的,没有多少富余。如今人多了,只能挤一挤了。依华人的礼法来说,主仆应该分出高下,不应住在一起的。可是我知道你舒郎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况且你的那个随从刚刚苏醒,交给别人照管你也放心不下,我们三个就住在一顶帐篷内,另外还需再挤进我的两个随从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舒晏听毕,诚惶诚恐:“能够容老伯收留已是感恩不尽,况且我舒晏也是寒门出身,向来不在乎尊卑贵贱,只要老伯方便,我无话可说。” 图格点了点头,就命人将赵顺抬进了一间帐篷内。舒晏刚才不是在照看赵顺就是与图格说话,此刻突然想起那名女郎来,不意间扭头一看,却发现那名女郎正在暗处默默地盯着自己看。他虽然心无杂念,却也不禁有些难为情。好在那女郎被舒晏发现之后,也转进一间帐篷去了。 图格的商队有十数人,只有这一名女子,其余全是男子。四顶帐篷,这女子独占一顶,其余的人分别挤在三间帐篷内。舒晏不知道这女子是谁,听他们的口气,应该是图格的女儿。可既然只有一个女人,何必不携带一顶小一些的帐篷呢?这么大的帐篷只住一个人,太多余不说,携带着也不便,搭建起来更要多费力。 舒晏正在纳闷,就听见两个在给帐篷拴绳子固定的人对话道: “想我们来时多宽敞。这下可好,腾出这一间大帐篷给她一个人住,害得我们这样挤着。” “人家是女人,总不能跟我们睡在一起吧。” “哎呀,有一个华娃也就算了,却又来了两个,可要怎么挤!” “天越来越冷了,挤挤更暖和。” “也只能这样想了。” 两个人说着话,栓完绳子转了一圈回来,看见了舒晏,忙哑住口不说了。恰好听见图格唤自己,舒晏便随他走进了帐篷。帐篷内设置着铺盖,度那大小,睡四个人正好,睡五个人就有点挤了。尽管不如睡在家里舒服,但至少能够保暖。 “这次去洛阳,贩了不少货物回来。此处不至于有贼人,然而野兽还是会有出没的。你先坐下歇息歇息,我去关照一下我的驼队。”图格说着就出去了。 在他掀起布帘的那一刻,舒晏瞥见外面升起了一缕炊烟,那名女子正在一个简易的锅灶处烹煮着什么。他忍不住也掀开帘子向外张视,不知怎么,这个做饭的场景,刹那间竟让他想起了小默。那是多么平常,多么幸福的时刻,然而我是多久——亦或是永远也不能享有那样的时刻了。 少顷,图格回来,见舒晏在帐篷口张望,便停住脚,笑而不语。 舒晏却很尴尬,恐怕对方误以为自己偷窥人家女儿,这成了什么事! 图格却好似完全无意识,对舒晏笑道:“你好几日水米未曾粘牙,目前不宜进食硬饭,我女儿华娃特地煮了粥,马上就好。” “你的女儿?”舒晏想起来道,“她不是叫络娃的吗,而且我在悦舞酒楼也见过面啊?” 图格顿了顿,呵呵笑道:“我就非得只有一个女儿吗?” “难道你是两个女儿?” “当然,你见过的那个是我的二女儿,名叫络娃。这个是我的大女儿,名叫华娃。” “哦,原来如此。这我倒没听悦舞酒楼的店主说起,他只说你这次去洛阳没有带络娃去,原来是带了这个女儿。” 图格笑而不答。 舒晏又有点不解地道:“在我离开洛阳的时候,听悦舞酒楼的店主说,老伯你还有货物没有出手,怎么突然就贩了货物折返了呢?” “呃——”图格略微迟疑了一下。 旁边的一个随从接口道:“还不是因为华娃?她非要我们赶紧把货物甩出去,紧着往回赶!” 图格瞥了那人一眼,对舒晏笑道:“不要听他所言。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看准行情。行情有利,就及时成交,一买一卖痛快得很。彼时行情有下跌的趋势,我当然要及时出手了。” “生意行情瞬息万变,你们尽快成交买卖也属正常。我奇的是你们带着商队,居然能这么快就追上我们。而且沙漠这么大,在我们已经偏离路线的情况下还能遇到我们,简直不可思议!” “不停督促,日夜兼程,能不快吗?”那名随从说了这话,见图格严厉地瞪着自己,慌忙地跑出去了。 “其实说起来,能够发现你们还真是我女儿的功劳。我们走到一处地方,那时本已天黑,正要扎下帐篷安寝,华娃却发现这边有烟火。这里偏离安全路线几十里,处在一片死亡之地边缘,根本就没有水源。我料想着一定是有人找不到路了,就带着人赶了过来,谁知正遇上你们。” 正说着话,果然有随从端过一锅粥来,给舒晏和赵顺每人盛了一碗。也许是好几日没有吃饭的缘故,这碗粥吃起来实在是太好吃了,舒晏连吃了两大碗,将锅里的粥吃光了还意犹未尽。这是自小默离开以后,自己吃的最惬意的一次饭了。 “我女儿说了,你的肠胃空了很久了,一下子吃太多唯恐受不了,就没有多做,等明天你的身体养好了,再让你吃饱吧。” 舒晏放下碗筷,颔首笑道:“老伯说的是,请代我向令爱致谢。” 歇息了一夜,第二日舒晏已经完全恢复了。赵顺虽未恢复,却也不用人照顾了。早餐乃是肉糜粥,逐渐加了荤腥。 大家都吃罢了饭,图格命令将帐篷收起来,并鼓励道:“前面不远就是焉耆城,我们辛苦些,争取在日落前进城,进城住总比在野外住帐篷要舒服些。” 众人听从图格的命令,准备行路。舒晏和赵顺依旧骑上自己的骆驼,刘才的那匹骆驼没了主人。舒晏想让它帮着图格的驼队分担些别的重物,奈何这个商队返程并没有携带多少货物,骆驼们都轻松得很,所以就让它跟在后面空走着。图格是这条丝路上的老熟客,对路况十分熟悉。他在前面引路,舒晏在身后相随,那名女子华娃却走在队伍的最后。舒晏暗自不解:中华女子一般都在家里,不接触陌生男子,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西域女子既然已经出外来经商了,怎么也像中原女子一样避讳男女呢! 大家都受够了野外的苦,便都加了劲,果真在日落前赶到了焉耆城。城内当然要比野外条件好得多,况且焉耆国在西域三十六国中还算是比较有名且相当繁华的城邦。一行人在城内找了家客栈,好好地享受了一夜。 第二天,图格对舒晏道:“我在洛阳返程的时候仓促了些,货物没有采购足,有一半担子还空着。如今到了这焉耆,我想到市上去看一看,采买一些便利的货物带回大宛去卖。说起来你不要笑我贪财。” 舒晏忙笑道:“贩买贩卖乃是商人的本职,理应如此的。况且这么多的骆驼都空着,要不然也是白走路,白喂养,实在是太浪费了,正应该贩点货物回去。” “好好好。初到此地,我还要细心考察考察,不能盲目行事。不过你放心,不会耽搁太久,我们明后天就启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大宛父女(2) 图格去后,舒晏就在客栈里歇息。他突然觉得有些惴惴不安。焉耆到大宛还有数千里的路程,自己跟赵顺两个人身无分文,就这么跟着图格白吃白喝的十分过意不去。即便图格老伯不说什么,他的合伙人、手下人难保不会有怨言。不如脱离他们单独行路。于是就将自己的想法跟赵顺说了。 恰好赵顺也偶尔听到了一两句随从们的抱怨。两个人一商量,赵顺道:“我们遭遇沙暴之后最发愁的是能不能到达焉耆,如今我们已经到了焉耆,还怕什么呢?” “对。寄人篱下,终究是不仗义的。焉耆城是丝路上的重要城邦,一定会有中原人来此采购货物。我们就按照以前的打算,拿上大晋皇上的文牒和西域长史写给焉耆王的信件,请他给做担保,向在这里经商的中原商人借些钱,然后我们回到洛阳后再还给他,想必是可行的。” 两个人商量妥当了,舒晏就写了一封便签偷偷地留给了图格,然后跟赵顺就一起各自牵起骆驼,出了客栈的门,便开始打听焉耆的王宫。 街上行人不少,可是两个人不懂焉耆语,不知道怎么跟人家沟通。恰好前面有一个中原模样的人正在一家店首谈买卖。舒晏欢喜,果然是不乏中原商人,这些商人都带着不少的钱,想来跟他们借一点盘缠钱应该是不难的。 于是便上去跟人家搭讪。谁知那名商人恰好是洛阳人,且一眼就认出了舒晏。原来舒晏在整治洛阳车马的时候常常引起老百姓的围观,所以很多人都认识他。这名商人早就听过舒晏的大名,对舒晏敬佩得很,更十分信得过。不用任何担保,当下就将金钱拿给了舒晏。 舒晏喜出望外,拿着钱千恩万谢。刚一转身,忽见一匹高大的骆驼停在面前。 “你为什么要走?”骆驼上的人戴着头纱面罩,用责备的口吻问道。 舒晏抬头望,正是图格的女儿华娃。他突然很尴尬,只好低头拱手道:“请老伯及姊姊原谅。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身无分文,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 “快点把借的钱还给人家,然后跟我回去!”女人的口气似乎不容商量。 舒晏也觉得这样对图格不辞而别是有些不对情理,可是他又不想改变自己的原则。 正在这时候,忽然看见图格骑着骆驼匆匆赶来,见了面就质问舒晏道:“你这小子,难道我有什么待你不周的地方吗?你却要跟我分道扬镳!” 舒晏赶忙赔礼道:“老伯待我恩重如山,没有丝毫不周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走,只因你认为自己是吃白食的?实话告诉你,你大可以坦然接受,无需考虑其他。” 舒晏不知道图格何出此言,然而总之自己是走不了了,就把刚才借的钱又还了回去。 图格笑道:“这才对嘛,你以为你有了钱就可以顺利到达大宛吗?你们也曾带了不少钱,结果呢?遇到一场沙暴,不但钱没了,险些连命也都没了。你对前方的路途完全不熟悉,指不定还会遇到什么难事。我们的目的地都是大宛,正好同路。别人想求一个好向导都难,现在有我这个现成的向导摆在这里,你却想甩开不用,简直岂有此理!” 舒晏只能唯唯。图格数落了一通,就吩咐华娃将舒晏二人“押送”回去,自己则又去市上采购商品去了。 华娃也不多说话,一直将二人“押送”回客栈,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在此耽搁了一天,图格采购完了货物,第二日即刻就出发了。 舒晏跟着图格的驼队,一路西行。从焉耆过龟兹,经过了一些城寨,也经过了很多无人区。幸亏有了图格这个向导,在经历了很多未知的危险的时候,不但能够化险为夷,还增长了很多沙漠穿行的经验。 几个月的行程,舒晏与图格的手下人也渐渐地混熟了。只是那个华娃,却始终保持着一副冷漠的态度,从不与人亲近。舒晏也不跟她搭讪,保持着距离。图格等人意识到舒晏是个仁义君子,对他更加敬佩。 从洛阳出发,走过了一万三千里的路程,这天总算到达了大宛的国境内。大宛不同于焉耆等小国,它有着七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城邦,在西域诸国中算是大国了。 大宛多山。走过了一些外围的城邦,穿过前面一个山口就是国都费山城了。虽然经过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但是到达目的地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够办事成功。舒晏轻松不起来,他跟图格领着驼队并肩走在前面,边走边向图格问道:“我知道老伯你就在都中居住,对贵国王的情况一定有所了解,可否给我透露一点呢?” 图格在一路上谈笑风生,可是到了自己的家乡,反倒有了一层忧郁之感。 “我们的国王名叫蓝庾,乃是晋武帝亲自册封的,一直与大晋保持友好的宗属关系。近来,蓝庾国王已年老式微,立储却是件很棘手的事。大宛王室有两位出众的王子,大王子和二王子。大王子秉性正直,待人宽厚,在朝中顺承其父的主张,从不知道结党营私,却得到了大多数老臣的拥护;可是二王子却不同,他不但暗结朋党,还有外部势力支持,实力不容小觑。蓝庾国王本意传位于大王子,可是二王子的一方却横加干涉。如今双方势均力敌,形势很不明朗。” 舒晏听罢叹道:“王室内部为争继位权而明争暗斗是常有的事。大国如此,小国亦如此。就拿我大晋来说,齐王司马攸曾经两度被当做储君的后备人选,可惜均未成功。好在齐王本分,并未闹出什么乱子。贵国虽然也存在王权之争,只要不闹得出格,也无可厚非。” “话不能说得那么轻松。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两王子虽然都是蓝庾国王的儿子,谁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可是最终的继承结果对你我却影响甚大。” “哦?此话怎讲?”舒晏奇怪问道。 “我刚才说了,大王子最顺承其父的主张。因为蓝庾老国王对大晋历来是持友好态度的,所以如果大王子继位的话,也必定会一如既往地坚持对大晋的友好。二王子却不同,为了斗夸大王子,就鼓吹大晋威胁论,煽动国人与大晋决裂。其实大晋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宗主而已,能有什么威胁?不过就是二王子的一个噱头罢了。” 舒晏没想到,这件异国他乡的王权继承之事,原来还牵扯到自己的进退。“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二王子一旦成功继承了王位,对大晋的态度肯定是会急转直下。我作为大晋使节,肯定会受到影响。这我能理解。可是你作为大宛子民,谁继承王位又与你有何干系呢?” “华夏有句老话叫‘爱屋及乌’。同理,反向而推之,则是恨屋及乌。二王子既然仇视大晋,所有与大晋有联系的人自然会受到波及。我们这些与大晋往来的商人还能好过吗?尤其是我,除此一层之外,与二王子还有更深一层的瓜葛。” 听图格说了这么多,舒晏才知道他的身世可不简单,除了是一名丝路商人,还跟王室有牵连。绝非一名普通的大宛百姓。 “老伯常年经商,能跟王室有什么瓜葛呢?” “哎。”图格摇首叹息了一声,“还不是因为小女络娃。” “络娃?她又怎么了?” “她......” 图格话未出口,忽然一声呐喊,从山后面窜出一伙人来,各个手持刀枪,蒙着面,用大宛语喊着什么话。 舒晏吓了一跳:原来大宛的治安这么差,大白天的,在国都附近居然也敢明目张胆地抢劫。 图格对着这伙人应付了两句,可看样子显然对方并不买账。驼队的随从们也都下意识地摸出了武器。 “老伯,怎么回事?” 图格略显惊恐:“舒郎,你不是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吗?今天就是你报恩的时候,帮我杀退他们!” “他们不过是劫财,没必要杀人吧?” “没那么简单。我说情愿分些财物给他们,可他们不肯!” 话音未落,那伙人已经各持武器扑了过来。图格、舒晏、赵顺等人拔剑相迎。双方人数虽然没有多大差别,可是这伙人平时就是以刀枪为业,而驼队虽然也备有刀剑,但平时只是用来护身,使用起来并不熟练。只片刻,驼队一方就让匪徒一方给砍倒好几个。看起来这伙人真的并不是只为了财物,更像是冲着人来的。 有三个人冲到了驼队的末尾。华娃此时也手持宝剑,准备相敌,但显然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有些惊慌失措。其中的一个人喊了一声,另外的两个人同时向前一刺,在华娃慌乱拨挡之际,那人一把将她从骆驼上拽了下来。 “他们要抢走华娃。”图格大声喊道。 舒晏见事不好,情急之下,瞬即将玄铁宝弓摘下,从箭囊抽出三支长箭,只一抬手,三支箭连环而出,分别射穿了三人持剑手臂的肩胛骨。这个伤虽不致命,可三人的这只手臂也基本废了。 其余的匪徒先是一惊,继而愤怒地向舒晏扑过来。生死关头,对对手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舒晏此时当然不能再手软,嗖嗖嗖,又是三箭射出,分别射穿了三个人的大腿。 这一下,这伙人才知道遇到了厉害的人,互相来不及照应,能跑的全都跑了,只剩下大腿受伤的三个人。 击退了匪徒,舒晏环视了一下这个驼队,几乎所有的人都负了伤,其中的两个伤势还非常重,就连图格本人的大腿上也在不断地流着血。只有华娃,有惊无险。 图格忍着伤痛,走到一个被舒晏射穿大腿而不能动弹的匪徒身边,用剑挑开他的面罩,但并没有杀他,而是叱问了他几句话。 随后便与舒晏拱手称谢道:“今天若不是你,不光财物被夺,我的老命恐怕也已经不保了。” 舒晏虽然没有受伤,却也受了一番惊吓,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些强盗,光抢财物也就罢了,怎么还想要人性命呢?”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强盗,而是二王子的人。” “二王子的人?”舒晏惊诧,“他为何会对你下此毒手?” “哎!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瓜葛’了。全因小女而起啊。” “你女儿?是络娃还是这一个——?”舒晏看向队伍后面,发现华娃又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是络娃。这事的起因想必你也知晓一二——当年我们父女在洛阳落难,正在一筹莫展之时,遇见了以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名叫姜小默的人。”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五章 面见国王(1) 舒晏正纳闷络娃的事自己怎么会知晓什么“一二”,陡然听到了“姜小默”三个字,立刻一个愣神:“老伯你快说。” 图格虽然着急赶进城去,然而那两名重伤者骑不得骆驼,只得在路旁等待着拦截过往的车辆,有好心人能载他们一程。他先将自己行囊内预备的疗伤药翻出来,分给伤者包扎伤口,然后才详细向舒晏说道:“彼时那个姜小默,神神叨叨的非要缠着跟我学酿葡萄酒。我那时的状况,生意血本无归,还欠了一身的债,哪有心情教授什么酿酒!可是此人却不依不饶,后来她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只要我肯传授酿造葡萄酒之法,她愿意想办法帮我们筹钱还债。她见我女儿生的身段婀娜,颇有几分姿色,便建议络娃以表演乐舞赚钱。可是我女儿虽然有歌舞天分,却不懂得乐律,而且性子有些烈,放不下脸面,不愿登台。如果非要自己登台也可以,但必须要小默陪同。小默当即就答应了。于是她们两个人便天天一起排演,一起登台,我女儿在前台歌舞,小默在幕后吹乐。果然赚了不少钱,我当然高兴,就把葡萄酒的酿造技术全部传授给了她。这本是一件互利双赢的大好事,谁知却出了意外了。我那女儿跟姜小默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日日形影不离,耳鬓厮磨。络娃歆慕小默的率直潇洒,早就对她产生了感情,将那颗少女之心交付了出去——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我女儿误认为小默是男子的情况下产生的。” 舒晏也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对图格道:“小默也曾经对我说过此事,我还记得当时小默要跟你们父女辞别的时候,络娃那忧怨难舍的眼神,为此小默还单独向她做了解释。” “小默的确向我女儿解释过了,说自己不是男人,可我女儿已经深陷情网,始终不愿相信。” “她的确是个女人。” 图格将目光紧紧地盯着舒晏,“我当初也看出来你们二人情谊甚恰。既然你知道她是女人,为什么却不跟她在一起?” 舒晏突然心生悸动:“她瞒你女儿才数月,瞒了我却是数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是女人的真相!就在我得知这个真相的前一天,她却毫无征兆、毫无理由地突然不辞而别!”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从大宛回来之后,我就辞官,去找她,无论多久,无论多远,都要把她找到,然后我要陪她去天涯海角,这是我对她的诺言。我舒晏对任何人都不曾食言,怎么能单独负了她!”舒晏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图格满意地笑了笑,似乎无意地瞟了一眼队伍的后面,有一个人在头纱的掩盖下,早已将眼圈打湿。 “她既然走了——走了就走了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走了一个姜小默算什么,以舒郎你的人品地位,女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吗?” “老伯你还是太不了解我。我舒晏岂是那样无情无义之人?良朋易得,知己难寻,更何况是红颜知己。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已经无法撼动。” 正在这时,恰好路边来了一辆马车,图格向车主许下重金,借了那人的马车,将重伤者抬进车内,驼队得以继续赶路进城。 舒晏依旧与图格齐头走在前面,他刚才光顾着惆怅了,这时突然想起来道:“老伯,刚才说了半天络娃与小默,但络娃又是怎么引起的你与二王子的瓜葛呢?” “就是因为刚才我所说的原因,在我们父女回到大宛之后,我女儿始终对小默念念不忘。有很多人看中我女儿的美貌,来家里提亲,都被她拒绝了。由此,我女儿冷傲的名声就传开了。直到传进了二王子的耳朵里。我虽然是个商人,但我家祖上也曾是贵族,甚至跟王室还有过来往。二王子正对将要纳选的王妃不太中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寻了个理由来我家里窥视,竟一下就相中了络娃,要纳她为王妃。我女儿的脾气可是倔得很,她把二王子一连拒绝了三次。这下可惹怒了二王子,再加上他知道我经常往来中原经商,认为我是大王子那边的人,故意与他作对,就把我视作仇敌,扬言要报复我。我一个平头百姓怎么惹得起王子?我更不会掺和到他们兄弟间的争储一事上去。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是走投无路,只能是从根源上入手,先去查清那个姜小默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是男人,就带我女儿过去嫁给他;如果真的是女人,那么我女儿肯定也就死了这条心,到时候不管嫁不嫁给二王子,肯定会有一个结果,总会好过现在。于是时隔多年,我便再一次带领驼队去了洛阳,一为赚钱,二为探听小默。” “那结果怎么样呢?” “当然确认了小默是女人。” “虽然确认了此事,但只凭老伯一己之言恐怕令爱不能相信。如果需要,我愿意为老伯去作证。” 图格神秘一笑:“不需要,不需要。我手中有绝妙证据,不怕她不信。” 说着话,已经到了都城门下。汉、魏、晋三朝设置西域都护府或是西域长史府控制西域诸国,其中最边远的国家就是大宛。 与以前走过的那些国家不同,由于距离太远,这里无论从房屋建筑、街陌格局、服饰车舆、农林作物、食馔果菜、语言文字、相貌礼仪全都与大晋风格迥异。 舒晏与赵顺随着图格进了城,看哪里都觉得新鲜。刘才一直想要领略异域风情,可惜当真正的异域风情到来的时候他却没有领略到。 来不及惋惜与新奇,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一座高大宅院门前。图格道:“这里就是寒舍,你们今晚就先住在我这里,等明天再去面见我王也不迟。” 舒晏却打了一个迟疑。自己原本担心不懂大宛语,想让图格带自己前去面见大宛王。可是自从知道了其与二王子的瓜葛之后,考虑到他的难处,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不相扰了吧。老伯常年在外,如今回来,正是合家团聚的时候,可不能再给老伯添麻烦了。能带领我们安全到达贵国就已经很是感激了,我们还是去到廨馆住比较好。” 图格也没有强求,看着舒晏二人离去,就带着一行人进了家门。 络娃见是父亲回来了,忙与家人们欢喜迎接,却突然见到父亲及所有人的身上都带着伤,不禁大惊:“父亲,你们这是怎么了?” 图格的腿伤经过简单包扎,伤口还在浸着血,然而他年余未见女儿,甚是想念和担忧,此时也顾不得疼痛,欢喜笑道:“为父好得很,只是刚才在城外出了点小小意外,不要紧,等空闲了再跟你慢慢说。” 这样看似轻松的回答当然瞒不过络娃,她心急地道:“休要骗我了,大家都伤成这个样子,一定是经历了极大的危险,怎么可能是小小意外!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图格知道瞒不过,就如实回答道:“是二王子的人袭击了我们。” 络娃听闻是二王子所为,又气又恨又带了点愧疚自责,流下泪来道:“全是女儿的错,得罪了二王子,连累了父亲还有大家!” 图格唯恐女儿悲愤过度,赶忙安慰道:“大家都平安回来了,你哭什么!我们虽然被那起人袭击了,可是我们却把他们给击败了,他们甚至比我们更惨。” 络娃有点不信:“那起人都是心狠手辣,你们怎么打得过?” “因为有贵人相助啊。” “哪个贵人?” “说起这个人,你还认识,而且对他十分地敬佩。”图格就把与舒晏的遭遇简单大致地跟络娃说了一下。 络娃在洛阳做了一段时间的舞女,曾经阅人无数。这些人都是花钱买笑的纨绔子弟,无不轻浮狂浪,言语调戏。只有舒晏安安分分不加为难,所以一直记得这个人。 “原来是舒晏,那可真是太感激他了。他万里迢迢来到我们大宛,父亲不尽个地主之谊,恐怕说不过去吧?” “这当然是必须的。只是他有公务在身,目前还不得便。”图格一边同女儿说着话,一边将这些受伤的人都一一安顿了下去。 络娃突然发现了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她知道父亲出发的时候带的全都是男人,怎么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个女人呢?父亲他难道是有了什么花心,在外面买了一个女人回来? “父亲,这个女人是谁?”她带了些不愉快的口气问。 “她呀,既是我们的尊贵客人,又是你的灵丹妙药啊。你把她请进去,我们到屋里慢慢说。”图格先卖了一个关子,请华娃进了室内。 “什么我的灵丹妙药?我又没病!”络娃质疑着,也跟着进了屋。m. “你怎么没病?一个待嫁年纪的女人不嫁人,只想着那一个遥不可及的甚至是本就不存在的男人,这还不是病吗?不但病,你还病德不轻呢!” 络娃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了。父亲此去洛阳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打听小默去的,但是看见父亲负伤,还没好意思问,现在总算可以开口问了:“父亲,你打听到小默了?” “何止打听到,连真人都见到了。” 络娃又喜又忧:“你见到他的面了?他怎么样?他到底是不是......” “我要是告诉你,她是女人,你到底肯不肯信?” 络娃果真不信,她甚至怀疑父亲此去洛阳就是贩卖了一圈货物回来,而根本没有为自己打探小默。她带着几分怒意道:“我不信。父亲你自私自利,编造谎话来骗我。你的本心就是为了让我嫁给二王子,不但给你免去了麻烦,还跟国王扯上了关系,从而得到了一个大靠山,对不对!” 图格听着女儿冤枉自己的话,气得摇头笑道:“我辛辛苦苦地跑了一趟洛阳,的确是挣了一些钱,但主要目的还是为你。你知道我为了找到小默费了多少辛苦?你还这样冤枉我!幸亏我带了这个最直接的证据回来,否则啊,我的这一趟辛苦算是白费了。” 说到这里,这个所谓的“最直接的证据”突然掩口笑了。 图格哈哈大笑:“小默啊,你不摘面罩,更待何时啊!”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六章 面见国王(2) “小默?” 络娃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将头纱和面罩依次摘下,果然是自己念盼已久的面庞,只是这张面庞既有点儿熟悉,又有点儿陌生。 小默走上前,抓起络娃的手,无比亲切地道:“络娃,真的是我啊。” 一张粉嫩细致半点桃红的脸颊,一双温柔流盼清澈如水的眸子,一头乌黑俏丽随肩散落的发辫,还有娇小的双手,婀娜的身段,清婉的语调,处处散发着女子的韵味,已经不由得络娃不相信。她此时有喜悦,有失落,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紧紧抓住小默的手道:“真的是你,小默!你果然是女人!” “真的是我。我果真是女人。” 人就是这样,当心中存有某个执念的时候,即便希望非常渺茫,往往也总是不死心。而一旦这个希望彻底破灭,这个执念也就随之彻底死去了。所以当络娃得知小默真的是女人的时候,原先天真的幻想顿时就被彻底打消了,只把小默当成一个久违的好姊妹。 “小默,我真的很想你的,你有没有想过我?” 小默虽然没有络娃对自己的那种特殊感情,但是她对络娃却也有着非常亲密的姊妹情:“谁说不是,我们两个曾经耳鬓厮磨,那么要好,我当然也常常想你。” 络娃与小默就这样捅破了关系,坦诚地面对,两个人相处起来反而更加随意了。图格觉得自己一个老头子跟两个年轻女子待在一起不太方便,就让络娃带着小默回她自己的房间单独聊。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说话更加方便了。络娃便问小默为何假扮男人,小默就将自己与舒晏的交往过程跟络娃说了。络娃大受感动,又问小默为何会跟舒晏一起来到大宛却不与他相见,小默也如实说了。 原来,小默自从给舒晏留了一封绝情信后,就提前离开了洛阳城。虽然意在斩断情丝,然而终究对舒晏的大宛之行放心不下。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想起悦舞酒楼应该会有大宛商人,就赶到那里,打算看情况再想办法。谁知竟遇见了图格,便将舒晏要去大宛的事向图格说了,想问图格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舒晏。图格乃是这条丝路上的常客,他知道一个从未走过西域的人最关键的就是要有一张路线图,于是便亲手画了一张路线图,留待送给舒晏。舒晏为了寻找小默的踪迹住进了悦舞酒楼。于是小默就暗中托悦舞酒楼的店主将路线图送给了舒晏,但是自己没有暴露身份。 此举令小默对图格非常感激,可令小默意想不到的是,图格见到自己,似乎比自己见到他还要高兴。原来图格此来洛阳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听自己来的。 图格告诉小默,西域一带尽是无边沙漠戈壁,即便有了路线图,初行者也并不能确保一定能够安全抵达大宛,最好是要有个向导。小默听说了这个话,便坐卧不宁,想请图格做这个向导,可是图格彼时尚有货物没有发落完。这些货物乃是万里迢迢从大宛辛辛苦苦带过来的,正在等待行情,不能马上动身。然而小默哪里坐得住,便劝图格将这些货物尽快处理。 图格也正唯恐女儿络娃不相信自己已经证实了小默的身份,想邀请小默到大宛亲身去作证,但想到路途太过遥远,没好意思对小默开口。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两股劲拧成一股劲,遂决定将这些货物尽快发卖出手,然后带着小默去追赶舒晏。他也没有光等着发卖货物,在这个期间,也随时地采购了一点洛阳的货物要带回大宛去卖。这乃是商人的经营本色,小默也无可厚非。 就这样等到第三天,诸事完毕,才从洛阳出发。这个驼队本来都是男人,诸事方便。加了一个小默,却显出很多不便。最主要的就是夜晚睡觉,本来驼队的帐篷是按人数携带的,并没有多少富余。若只是加进一两个男人去也还不算什么,可小默是女人,她自己就独占了一顶帐篷,害得原本三个帐篷的人只能合并到两个帐篷中拥挤着了,所以难免引起这些人的抱怨。 在敦煌以前,舒晏三人骑马当然要比图格的驼队要快。可是到了沙漠之后,舒晏却慢了下来,再加上图格对于路线十分熟悉,所以很快就追上了舒晏。 小默虽然跟随舒晏的足迹去了大宛,然而她却只是出于对舒晏安全的担心,并不是为了与其重叙旧情。为了不暴露身份。就以图格的女儿自称,起名为华娃,华就是其父祖的姓氏。图格也嘱咐所有的手下人,对小默的身份严格保密。基于这层原因,所以图格并没有十分强留舒晏到自己家中做客。 舒晏带着赵顺来到了王宫外的廨馆。 为了能更好地完成差事,方便到大宛之后进行交流,舒晏在与图格同行的这段日子,学了几句简单的大宛语。廨馆的差官听说是宗主国大晋的使者,不敢怠慢,即刻安排食宿,并上禀国王。及至住处安排妥当了,宫里面也传出话来,责令差官好生伺候大晋使者,明天一早便可觐见。 国王有命,差官不敢怠慢,将舒晏二人伺候得周到备至,然而舒晏心里思虑着自己的差使能不能办得成功,一夜忐忑不安。 第二日一早,留下赵顺,自己在廨馆差官的带领下前往王宫觐见国王。到了宫门口,就见一个高鼻深目,留着两撇小黑胡的男人站在门口迎接。此人一身华贵衣服,一看就非同一般。见了舒晏到来,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并用生硬的大晋官话道:“足下就是天朝来的使节吧?” 先前自己还担心语言不通呢,原来这里的人居然懂大晋的官话。舒晏一个惊喜,也赶忙回了一礼道:“在下大晋使节——”他说了一半,顿了一下。作为官身,自报家门,总要将自己的官职姓名全部说得明白才行,然而自己的官职要怎样报?是实事求是地报“骅骝丞”呢,还是按照刘才、赵顺强加给自己的“安西将军”头衔报呢? “——在下大晋使节安西将军舒晏求见大宛国王陛下。”在这个场合,他还是觉得报“将军”两个字比较稳妥一些。 “在下是敝国王子,奉命在此迎候舒将军。” 呀,原来这个人就是王子。昨天听图格说起过大王子和二王子的事,看此人彬彬有礼的,不知是哪一个。但却不方便问,只说道:“哦?原来是王子殿下,失敬,失敬。” “舒将军客气了。请随我去见我父王。不过在见之前,有一言先声明,我父王年事已高,最近更是日渐不支,连国务都早已不再处理了,只是碍于上邦使节到来,不得不亲自召见。但上不得朝堂,只能在寝室接见,请勿见怪。” “老国王带着病体接见在下,在下已是诚惶诚恐,怎敢见怪!请王子殿下前面带路。”舒晏跟随这位王子进了王宫,左转右转绕过了大殿,进了一间精致的屋宇,果见一张榻上半卧着一个病态十足的老者,老者身边围着七八个身着官服的人。 舒晏知道这老者一定就是大宛国王蓝庾了,于是恭敬地走上前去深施一礼,朗声道:“大晋使节安西将军舒晏拜见大宛国王陛下。” 蓝庾的这个大宛王是被晋武帝册封过的,对大晋很是友善,也懂得大晋官话。他摆摆手示意舒晏免礼,然后微微欠了欠身,拱起两手向东方拜了拜,用极为细微的声音道:“天子可安好?恕我不能起身,这样就当拜了吧。” 大宛国王已经羸弱至极,还这般尊敬大晋天子,着实令舒晏感动,“老国王身体不便,切莫劳累着。吾皇正当如日中天,身康体健。请老国王放心。” 蓝庾点点头,又喘了喘气,方说道:“我已经不中用了,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以这个样子接待贵使节实在是失礼得很呢。” 舒晏忙躬身道:“陛下年事已高,又病体在身,能够召见于我,舒晏已经是受宠若惊了,怎敢言他?至于陛下的身体,大概只是偶感微恙,将养些时日或许就会痊愈,我劝陛下不必太忧心。” 蓝庾微微抬了抬眼皮,摇了一下头道:“不讲那些客套了,趁着我还清醒,还是说正事吧。天子派你来使,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舒晏见老国王果然有些不支,也便正好直截了当:“大晋虽然地大物博,物产丰饶,然而天下殊大,各出方物。汗血宝马乃是大宛独有。大晋天子受四海仰望,先帝在时,大宛也曾到洛阳贡献过汗血马,但当今陛下登基之后一直未见贡献,所以特遣舒某此来催问。”说完舒晏就把朝廷下给大宛王的诏书奉了上去。 蓝庾的老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怎么会?西域诸国历来朝贡依例都是三年一次。大宛最远,天子体恤,然而不超五年我也会精选良马派专人去大晋贡献一次。上一次贡献就是去年的事,怎么能说没有贡献呢?” “啊?陛下莫不是记错了,舒某一直在朝中为官,最近数年属实是没见大宛进献过汗血马呢。” “怎么可能,这些都是我亲自吩咐二王子去做的啊。二王子何在?”蓝庾国王吃力地提高了声音道。 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来,容貌服饰与大王子相仿,只是胡子略稀疏了些。舒晏猜到这便是二王子,而刚才迎接自己的那个就是大王子了。 “二弟,刚才父王的话你也听见了,向天朝贡献汗血马的事一向是交给你去做的,你向舒将军证实一下。” 大王子为了让父亲省些力气,就代替父亲问讯二王子。他用大晋话问二王子,为的是能让舒晏也听得明白。 谁知这位二王子却不说晋话,而是愤怒地用大宛语回怼哥哥:“汗血马乃是我们大宛的国宝,为什么要给大晋皇帝贡献呢?” 大王子虽然气愤,但仍保持着一点克制道:“大晋皇帝乃是四海公认的天子,四方番国理当贡献方物。而且也并不是单方面的贡献,每次各个番国进贡,大晋皇帝都会回赠一些丝帛器皿......” 没等大王子说完,二王子就打断他道:“你每次都顺从父亲说话,难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还不就是为了让父王把王位传给你?” “事实摆在这里,是非自有公论。至少我不管做什么,都是光明磊落的。不像你,只在私下里做见不得人的事!” 老国王看在眼里,气得脸色更加苍白,他将二王子训斥了下去,又对大王子说了几句,便光顾着喘气不说话了。 舒晏虽然听不懂,但是从二王子的神情态度上看,显然是对自己不友好的。这也证实了在路上图格对自己所说的话不假了。 最后还是大王子代替父亲答复舒晏道:“关于贡献汗血马之事,是我们出了纰漏,还请舒将军多担待。我们即刻在国内挑选良马,贡献给大晋皇帝。” 只要这次能够成功带回汗血宝马就好,至于前几年为何没能按期贡献,舒晏也没办法去追究。他当即答应了大王子的话,辞别了老国王,回到了廨馆。他完全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西域长史府写给大宛王的那封震慑信还没拿出来,看来是用不着了。他很高兴,就打算安安心心地等待着汗血马挑选完毕,好回去交差。 谁知等了三天,却不见动静。到了第四天,忽然看见一名差官慌慌张张地跑来跟他说道:“我们的老国王薨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七章 卷入争储(1) 舒晏唬了一跳,想不到蓝庾老国王在这个时候死了。从他的身体状况来看,死亡也并不意外,舒晏担心的是他的死可能会对已经决定的贡献汗血马的事产生变数。 如果不出意外,老国王去世后,大王子肯定会继承国王的位置。从大王子对待自己的态度来看,应该是不会出错的。舒晏决定进宫一次,一则吊唁蓝庾国王,二则也观察观察形势。 翌日,舒晏整束衣冠,跟赵顺两个人骑马进宫去。来到蓝庾国王的灵堂前,赵顺因为只是个随从,没有必要跟舒晏一样进去吊唁,就在灵堂外等候。舒晏进了灵堂,见大王子和二王子以及许多文武都在场。这些人都面色凝重,似乎都心事重重,并不只是哀悼老国王那么简单。 只听大王子和二王子在争吵着什么。二王子的言辞尤其激烈,其手下人也都一个个横眉立目。见舒晏来了,争吵得更凶了。他们说的都是大宛语,舒晏基本都听不大懂。突然,二王子发了一声喊,他的那些手下人立刻哗变,十几个带甲武士蜂拥而上,把大王子及支持大王子的几名大臣给束缚住了。 舒晏陡然一惊,虽然听不懂他们嚷些什么,可看这个架势就知道一定是要政变了。可还没等将情况弄明白,就见过来四五个武士,不容分说,把自己也绑了起来。 此时赵顺就在灵堂外等候,初时听见里面在争吵,反正听不懂,也就没在意。后来忽见里面起了哗变,他就警觉起来,继而又见自己的主人也被绑缚起来,知道事情不好,赶紧趁乱悄悄地溜出了宫门,到了宫门外,骑上快马就跑。 事发突然,二王子也是临时起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灵堂之内,没注意到灵堂外还有赵顺这个小人物的存在,所以赵顺有幸得以逃脱。 赵顺骑着马一边跑一边想,在这个万里迢迢的异乡,别说是亲朋好友了,就连能够沟通说话的人都没有,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那个商人图格了。他先回到廨馆,迅速收拾了重要的东西,就要出门。廨馆的差官看见了,就比划着问他干什么去。赵顺却用了一个声东击西的办法去迷惑对方,向城外的方向一指,然后含糊地应了两句,意思是要出城去。 廨馆里面的人现在还不知道宫里面已经发生变故,他们对于赵顺当然只是随口问问,并不关心其真正要去哪里,当然更不会阻拦。 图格的家是一处很大的宅子,赵顺凭着记忆很容易就找到了。进了门,见了图格就把事情的经过述说一遍。图格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妙,惊慌失措,马上将女儿和小默找来商量。 “看样子,这是二王子发动了政变。他既然已经豁出去这么做了,肯定是一不做二不休,不单单只是控制了大王子这么简单。”图格分析道。 “那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小默得知赵顺到来,仍然是以华娃的身份出现。 “当然是要废掉大王子,自己去做大宛国国王。” “那他抓我舒——”小默一着急,差点说出“舒大哥”三个字来,“他们两王子自己闹政变,抓姓舒的大晋使节干什么?” “两王子本来就对大晋是持相反的态度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国王薨了,舒郎作为大晋使节,很难不受到牵连。” “那可怎么办?必须要想办法将他营救。”小默心急如焚。 “能救当然最好,问题是怎么救?谈何容易啊?”图格也束手无策。他不停地踱着步子走来走去。 相比之下,只有络娃比其他人都冷静些,她想了想道:“凡事应该知己知彼。我们只知道是发生了政变,但现在大王子和舒大哥现在怎么样了?二王子采取了什么措施?这些都还一无所知。我们在这里瞎着急也无益,应该想办法去打探一下具体的情况才能做切实的打算。” 一句话提醒了她父亲。图格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跟朝中的一些大臣是世交,一直都有联系,于是马上派心腹人去宫中打探消息。 那名心腹直到午时才回来,将探听到的情况禀知了图格。原来,二王子担心因囚禁大王子而落得一个叛逆的坏名声,为了掩人耳目,将大王子与舒晏关押在王宫后面的一座佛寺内。另外还了解到,在赵顺前脚刚出廨馆,二王子的人紧跟着就追下去了。但赵顺的声东击西之法成功地迷惑了他们,往城外的方向追去了。 “他们会不会把人杀了。”小默担心地问道。 “在找到赵顺之前,他们是不敢把大王子尤其是舒郎怎么样的。因为怕他回到西域长史府报信。有大晋的天威在,如果杀了舒郎这个使节,西域长史府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二王子肯定会先尽全力将赵顺找到,那时候再一并杀了,就稳妥多了。将这一主一仆杀害,即便西域长史府派人来问,就说从未见过大晋使节来到大宛,谁也没有办法。毕竟数千里沙漠,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两个一定能够成功到达大宛,死在了路上也不是没有可能。”图格停了停,又接着道,“二王子的眼线众多,一定知道我们与舒郎的关系。追出城去的人抓不到赵顺的话,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找到我家里来的。” “啊?那可怎么办!”络娃也着了急。 小默见图格只顾低头踱步,却不说话,遂将牙一咬,急急地道:“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杀了,我要去救他们。” 赵顺想不到这个华娃居然比自己还心焦,很是奇怪,但是既然有人这么积极地提倡,自己当然必须要响应,“去,我也要去救我家将军。” 络娃一把将小默按在榻上坐下,安慰道:“你们两个要干什么?凡事都要冷静地思考。他们既然把人软禁起来了,定然会派人严加防范,你们这么鲁莽,岂不是直接去送死吗?” “可不是吗!”图格依旧踱着步子道,“你们要认清,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个人恩怨,而是一场牵扯到朝中大多数人的争夺王权的较量。要想救人,必须要放眼到大局上入手才行。”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几个年轻人光知道着急,就是没有分析到这一点。 赵顺一拱在地道:“小人不懂也不愿参与大宛国的国事,只是我家将军被困,在此一筹莫展,十分着急。老先生料事周全,凡事还请老先生做主,想一个万全之策,将我家将军救出。在下只有一身蛮力,听候老先生吩咐。” 图格赶忙将赵顺扶起道:“现在你家将军与大宛国事已经密不可分,尤其与大王子,成则俱成,休则俱休。不光是你家将军......”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一丝惶恐阴郁表情,“如果老夫参与进去的话,就连老夫的全家性命也都跟着绑在一起了。” “我不怕。舒大哥救过整个驼队十数人的命,我们应该报答他。父亲快想法子吧。” 听到女儿络娃这样坚定的话,图格那仅有的一丝顾虑也打消了。“好吧,我已经想好了打算,现在跟你们说说。我们要想救人,要想遏制住二王子,就必须找到跟他相对等的力量才行。否则我们即便能悄悄把人救出来,势必还是逃不出二王子的手掌。谁能跟二王子的力量相抗衡?只有大王子。大王子现在虽然身陷囹圄,但是支持他的势力还在。而且大王子的势力比二王子还要大一些,只是他被软禁了之后,他的那些支持者群龙无首,谁也不肯贸然行事,都在持观望态度。所以我们眼下只有联络大王子一党的权臣,以他们做后盾,将大王子及舒将军救出来。只要大王子被救出,振臂一呼,他的支持者们都会站出来响应,那时候二王子就不足为惧了。” 几个人听了图格的话,都觉得有理,极力赞成。 “事情到了政变的程度,再有权势的文臣也不大顶用,必要找个拥有兵马的武将才行。有一个护军将军,乃是我的世交,且是大王子一党的人。此人虽然职位不算太高,却掌管着宫廷的守卫,与他谋划此事最合适不过。” 小默听见有了希望,便精神抖擞起来:“那我们何时去找他?” 图格道:“二王子的叛兵们在城外抓不到赵顺,即刻就会找到这里来。我们事不宜迟,马上就去找护军。” 大家同意,即刻做行动准备。络娃也像小默一样跟着准备起来。 小默将她制止道:“这种事乃是勇健男子所为,你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 “那你怎么去得?” “我?”小默被络娃反问了一句,当着赵顺的面又不好说别的,顿了顿,只说道,“我可不是弱女子,你难道不晓得?” 络娃知道小默是个男人脾性,而且古灵精怪,身上也总带着宝剑,虽算不上高手,但遇到什么事都能应付一气,也就不再言语。 “华娃有很多手段,你不好跟她比,你去了也是添乱,还要分心照顾你。实话跟你说,此等大事变数太多,我们此去救人,根本就没有多大把握。成功还好,一旦败了,我们所有人肯定就都回不来了。”图格长久而镇静地看着女儿,“但是你要活下去!” “对,你是局外人,没必要多搭进去一个。如果你不直接参与此事,二王子或许会赦免你。”对于这样的生死结局,小默非常坦然。 “他如果将你们全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你要活下去。傻女儿,你还年轻。”图格说到这里,看了小默一眼,又转头对女儿语重心长地道,“生死事大,你没有必要像别人那样为谁而执着。不要计较为父如何结局,如果二王子不计前嫌,你就从了他吧。” 络娃双眼噙着泪水:“父亲说的什么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与其是那样的结局还不如跟你们一起死了痛快!”她说着,便又要跟着出门。 图格的话反倒更激起了女儿的执着,急得他直跺脚。 小默突然灵机一动,变阻止为反向激励,劝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我们真的败了,被抓了,只要有你在,还有获救的可能不是吗?” 这句话果然留住了络娃。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八章 卷入争储(2) 图格,小默,赵顺三人各自骑上快马去寻那护军。这名护军见到图格到来,十分诧异,直到图格说明来意,才转忧为喜。原来,这名护军正因为大王子被囚禁而一筹莫展,有心起义去救大王子,又恐自己势单力薄,这次有人主动跟自己相商,立刻来了精神:“大王子为人宽厚和善,且又是先王钦定的储君,谁料二王子来了一个先下手为强。文武群臣无不愤慨,只是二王子已经得势,都不敢轻举妄动。图格老兄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必要将大王子救出,拨乱反正。” 图格让小默、赵顺一一见过了护军,然后道:“大王子和大晋使节目前囚禁在宫后寺庙内,我们誓要救出,但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除了带兵杀进寺庙去,还能有什么万全之策?” “不不不。”图格摇着头道,“如果以将军的人马,直接强攻,寺内的守卫当然不能抵挡。不过却会引来二王子的接应人马,胜负难断不说,至少会造成大规模的厮杀。而且更可怕的是,寺内的守兵见到有人来救,害怕不能抵挡,可能会狗急跳墙,先将人质杀了。” 护军听后茫然若失:“那可怎么好,大王子若是出了闪失,我们的行动还有什么意义!” 赵顺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不过看他们的样子是很犯愁,自己也跟着焦躁起来。 小默当然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她淡定一笑,也用大宛语说道:“救人的事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护军听了不禁诧异,以为这个年轻的女人在说疯话,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道:“此事我这个带兵之人尚且为难,你一个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图格也有点不相信,用质疑的口吻安慰道:“华娃,我知道你焦急,但此事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要瞎插嘴。”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哪还敢胡闹!我真的有办法,能够悄无声息地将人救出来,但只能保证瞬间安全,在我将人救出来的时候,必须及时有人接应才行。” 护军见这个女人说得这么正经,却仍然信不过,面带不屑地保证道:“你只要能将人救出,剩下的事就归我了,我保证你们的安全,不会再次落入二王子之手。” 这里,几个人商量救人的大事。 那一边,二王子的人在城外没有抓到赵顺,果然怀疑到了图格,派人到图格的家里来搜查,结果扑了一个空,但他们没有善罢甘休,没抓到赵顺和图格,就把络娃给带了回去,交给了二王子。 虽然没能抓到赵顺,但是见到了络娃,着实令二王子喜出望外。他见络娃被兵士们推搡着,当即大怒,将兵士们斥责了一顿,另唤几名宫女来,将络娃请进了一间静室好生服侍。二王子百般殷勤,恭恭敬敬地对络娃笑道:“本王仰慕姊姊久矣,今日能够面对面亲见,实在是有幸至极。” 络娃尽管不喜欢二王子,怀疑他对自己图谋不轨,可见他的那副温文的态度,对自己还是满尊重的,没有丝毫猥琐之意,便暂时取消了敌意,但依旧板着脸道:“原来二王子所谓的仰慕,就是到我家里去强行搜查,然后把我劫持过来吗?” “搜查贵府,实在是因为走失了一个晋人。事关重大,不得不采取过激措施。” “那么前些日,在半路上截杀我父亲,又怎么解释?” “那个嘛......”听了络娃的质问,二王子略有点尴尬,又有点愤慨,“那是因为你们父女不同意我的求婚!你络娃姿色绝佳不假,但我一个堂堂王子主动要求跟你家结亲,也不算辱没你们吧?谁知你们父女竟然不屑一顾,这让我的脸面何存?更有甚者,你父亲明明知道我反对大宛人跟晋人有来往,他还偏偏要去大晋经商,这不是摆明了要跟我作对吗?既然跟我作对,那就是大王子一路的人!” “你不要信口胡诌,我父亲乃是一个商人,只知道经商,谁耐烦参与你们王室的政事!” “那你父亲为何把那个晋人藏起来?” “你们已经搜查过了,根本就没有找到那个人,凭什么说是我父亲把人藏起来了?” “别拿我当三岁小孩子!你家里没找到,肯定是藏到别处去了,你敢不敢告诉我你父亲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二王子见络娃说得斩钉截铁,哂笑着道:“我劝你还是识点实务。我虽然仰慕你,但是私情事小,家国事大,如果你父亲真的包庇那个晋人......” “你便怎样?”络娃的脸上带着焦虑的表情。 二王子显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哼哼,你知道后果!” 络娃想起父亲以及驼队的伙计们受伤的情景,知道二王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真担心一旦失败,自己的父亲、知己小默、恩人舒大哥主仆都将惨遭杀害,那可是四条命啊! “二王子既然知道家国事大,那么你软禁大王子的这一举动,就不知道是个谋逆大罪吗?你身为王子,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冒着生命之险,顶着举国的骂名去做这等蠢事呢?你可知道,你一旦失败,那就不光是身败名裂那么简单了!” 络娃的话非但没有激怒二王子,反倒令他觉得这个女子果真有些见识,更加喜欢。 “你说得对。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络娃见二王子似有忧虑之意,沉默片刻道:“如果二王子肯就此收手,放了大王子和舒将军,小女子我,情愿侍奉殿下枕席。” 二王子一个惊喜:“什么,你同意嫁给我做王妃?” 络娃垂眸点点头。 被惊喜冲昏了片刻之后,二王子清醒起来,狂笑着道:“已经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发出,岂可收回!” 那座寺庙之内,二王子在里面安排了不少兵士守卫,光是大门口就有数十人轮流看守。 这群守卫们正在严阵以待,警戒过往的路人,忽然看见一对父女模样的人走近。 领头的一个人将这父女二人拦住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来庙里画佛像的。”老者一边回答,一边出示着自己的器具。 那人将老者打量了一下,走路不太方便,原来是个瘸子,而背囊之内,纸墨刀笔,各色颜料俱全,没有任何刀剑等武器,果然像个画师。再看那女子,戴着面纱低着头,似乎不敢见人,一副娇怯之态。一个瘸老人,一个弱女子,还没有武器,能有什么威胁?当即就放松了警惕,信以为真,将二人放了进去。 混过了第一关,图格和小默暗自庆幸。进了里面,发现有很多间佛殿,其中的一间大门紧闭,门口却有四名看守,猜到大王子和舒晏必定是关押在那里了。 除了那四个人,寺庙内还有很多各执武器的兵士走来走去地巡逻。这么多人走来走去的,根本没法下手。小默正在犯愁,忽见有两个人抬过一个大食盒来,这些人一见了食盒,知道是送食馔来了,便蜂拥围了过去。这些人放心得很,并不觉得会出现意外。因为即便有什么紧急情况,有人来解救人质,也必定先从大门往里闯,到时候门上人肯定会发一声喊,大家听到喊声,即刻冲过去,完全来得及,所以就都放心地大吃起来。 真是天赐良机。小默和图格趁这个节骨眼,快步走到那间大殿跟前。四名守卫见有生人靠近,马上喝止道:“此处不得靠近。” 图格忙将背囊打开,陪笑着道:“几位莫紧张,老朽是画像的,给佛龛画像,也兼给人画。” 那四名兵士见是一对父女,也放松了警惕,认为既然能从大门进来,肯定是经过盘查的,没什么问题,遂不正眼重视他们,“这里没有佛龛,你们到别处大殿去。” 话音未落,就见小默将手探进袖中,迅速摸出紫玉笛来,嗖嗖嗖嗖,飞出四枚银针。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眨眼之间,快到四个人根本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觉得太阳穴一麻,说不出话来,慢慢地瘫倒在地。 小默的这个紫玉笛乃是她的独门防身武器,能发射夺命迷魂针。除了面对如丁氏三雄的刺杀等有生命危险的场合之外,不会使用夺命针。本次用的当然也是只有麻醉作用的迷魂针,但却加大了药量,而且直接命中脑袋,为的是确保能够瞬间麻痹。 放倒了四人,小默和图格推门进去。 大王子和舒晏两人在里面被绑缚着。听见外面有些动静,却只是很平静的对话,以为是那些守卫在闲聊,直到门被推开,见到是图格和华娃,又惊又喜:“你们怎么进来的?” 小默没说话,迅速冲到舒晏身后解开了绳子。图格也将大王子的绳索解开。 图格小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出门来,我去放信号,你们去解刀枪。” 小默会意,与大王子和舒晏一起,迅速将那四名守卫的刀枪拿在手里,以求在护军到来之前能够抵挡一阵。33 那些兵士们正在用餐,忽然有人发现这边突起了一股浓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转过殿角遥望,发现四名守卫倒在地上,而两名人质和那对父女却站在门外。 “有情况!”随着一声喊,这群人各执刀枪迅速围了上去。 如果硬拼,舒晏四人即便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能抵挡。 “退到里面去,守着门口,等待援兵到来。”图格喊道。 四个人退进大殿,先将殿门关起来,虽然经不住对方的冲撞破坏,但总可以拖延一些时候。 现在的办法,不是想着怎么突围逃跑,而是尽量拖延时候,拖到援军到来就是胜利。 门被突破之后,舒晏和大王子两个人就守住门口各执长枪与众兵士对抗,图格与小默各拿短刀在两旁护卫。这个办法果然有些作用,对方虽然人多,但是在门口这个狭窄之地却派不上用场。 奋力拼杀了将近一刻,舒晏和大王子两个人尽管都很精壮骁勇,但时间长了都有些抵挡不住。 眼看退多进少,马上就要被攻进门来。突然听见外面的喊杀之声骤起。图格大喜道:“坚持住,护军到了!” 大王子则将枪一抖,断喝一声道:“我乃是先王钦定的储君,尔等既然身为我大宛国的将士,就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所为乃是谋逆的大罪吗?如今勤王之师已经赶到,念尔等都是受了二王子的胁迫,身不由己,如果此时放下武器,我可以既往不咎,统统赦免你们;反之,如果顽抗到底,定当按谋反论处!” 这几句话果然管用,这些人虽然没有立即放下武器,却也不敢进攻了。正在僵持的时候,寺庙大门被冲开,一队人马冲了进来。 这些人见到是护军将军,哪还敢抵抗,都收起武器逃跑了。 四人在护军将军的护卫下冲到寺外,却见多半的朝中文武都在恭候。原来是护军唯恐单凭自己的实力不足以令二王子下野,在发兵的同时,就将所有大王子的亲信都联络了起来,以便一同对抗二王子的势力。 事不宜迟,如今万事俱备,必须趁着这个势头,一股将二王子拿下。大王子振臂一呼,众人拥护着,直接奔向王宫找二王子兴师问罪去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五十九章 如何面对(1) 二王子得知了大王子和舒晏被救出,大惊失色。后又得知是图格带人所为,尽管很愤怒,然而他却没有舍得迁怒于络娃身上。只是气得暴跳如雷,立即组织起自己的人马,到宫门外与哥哥对抗。 大王子见弟弟出来,想起他的所作所为,真是不共戴天,然而终究念及手足之情,良言劝导道:“不为父王举丧,意欲篡夺王权,囚禁亲哥哥及天朝使节,二弟,你可知你犯了弥天大罪吗?不过念在手足之情,如果你现在肯放下武器,我还可以原谅你。” 二王子却并不领情:“你我都是王子,谁继承王位都是应该的,难道就只许你继承,而不许我继承吗?” 没等大王子说话,旁边的文武纷纷直言道:“二位王子虽是亲弟兄,然而大王子作为继承人,乃是老国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定下的,乃是合法的大宛王。你将大王子囚禁起来,就是谋逆大罪!” 显然,在舆论民意方面,大王子一方要优胜得多。这令二王子多少有些气馁,慌了神。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王子做继承人的确是父王亲口定的,自己这么做是绝对的理亏。可恨就可恨在自己政变的计划被搅了局,大王子一现身,这些人便都有了主心骨,才敢张扬正义。否则的话,将大王子及舒晏等人成功除掉,群龙无首,即便自己一方不得人心,谁又敢站出来反对? 二王子正在懊恼着,忽听图格大声道:“大王子不但是老国王钦定的继承人,如今更是得到了大晋天子的册封,乃是名正言顺的大宛王。二王子,你就放弃幻想,不要再做无谓的抗争了。” “大晋天子的册封?怎么会有大晋天子的册封?”二王子诧异道。 舒晏十分费力地倾听双方的对话,然而也只是偶尔听懂了一句半句。 这时,图格却突然侧耳对他道:“该你出场了。” “我?有我什么事?” 图格就将刚才与二王子的对话向舒晏解释了一遍。舒晏会意,知道图格的意思是想让自己代表大晋天子当场册封大王子为新一任合法大宛王。本来舒晏是没有这个权利的,然而事情紧急,且本身也是为大晋朝廷考虑,遂就答应了。 舒晏就将将要宣读的封诰用语用大晋官话一句一句地先念给图格听。图格再用大宛语翻译过来,然后教给舒晏该怎么说。教了几遍,舒晏记住了,当即往前两步,用大宛语朗声叫道:“谁说没有大晋天子的册封?” 二王子先是惊了一下,然后冷笑道:“你虽然是大晋使节,然而你来之时,我父王还没有薨。你该不会告诉我,你未卜先知,提前把大晋天子的封诰带来了吧?” 舒晏也冷笑一声道:“老国王刚刚驾崩两天,我当然不可能将封诰提前带来。不过我既然作为大晋使节,就有权利代表大晋天子发布诏令。现在我正式口头宣布:大晋天子尊重蓝庾老国王的意愿,同意由大王子摩之继承大宛国国王之位,钦此!” 为了不失体统又兼顾在场所有人都能听的懂,舒晏分别用大晋官话和大宛话各说了一遍。众文武们听了之后更加群情激昂,纷纷叫好。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二王子气急败坏,索性带领左右提起长枪纵马就向大王子冲了过去。谁料那名护军将军早有准备,一阵弓箭,射得他们阵脚大乱,二王子的臂上也中了一箭。 二王子的人见事不好,急忙护送二王子退回到宫内,将宫门紧闭不出。大王子一方暂时不敢强攻,就这样僵持着。 络娃也知晓了外面的大致情况,猜到父亲等人已经安全将人救出,便放下了心。忽见二王子从外面回来,左臂上带了伤,急忙问道:“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二王子一把将她推开,带着怒气道:“都是你父亲害的我!” 络娃心里明白,的确,父亲对于此事关系甚大。对于大王子来说,父亲是功莫大焉,但对于二王子来说,却是咎莫大焉。二王子完全可以把账算在自己头上,可是他没有。这令她十分感动,甚至有点过意不去。 忽然,二王子手下的一名将军愤怒地对二王子道:“殿下,所谓父债子还。她父亲坏了我们的大事,害你不浅,只有杀了这个女人,方解心头之恨。”说着,拔出刀来,就要奔向络娃。 “不许伤害她!”二王子一把将那名将军推开。这么一冲动,牵扯了自己的伤口,“哎呦”了一声。 恰时有手下人拿来了创伤药。络娃见状,忙走上前去,温声道:“我来吧。”随即就小心翼翼地帮二王子处理伤口。 一个自己钦慕已久的人亲手为自己疗伤,如果没有那些朝政乱事,这该有多幸福啊。二王子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 “殿下,听我一句劝,就此收手吧。”络娃一边悉心地为二王子疗伤,一边真诚地劝慰道。 “收手?我为什么要收手?他们虽然暂时占了上风,但是我的援兵还没有到。大宛国有七十多个城,我方人马大多都在边境。不止这些人要赶来助我,邻国还有许多兵马也会随他们而来,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定能将大王子推翻!” “可是大王子他已经受了大晋天子的封诰,你即便推翻了他,也是站不住脚的。” “哼,大晋天子册封附属国国王只是一个象征而已,并不插手干预实际选谁当继承人。换句话说就是册封我跟册封我哥哥都一样。大王子虽然有大晋天子的封诰,但是只要把大王子打败了,将那个姓舒的一杀,到时候我就来个矢口否认。然后我就以国王的名义向大晋天子上书讨一个封诰,照样也会封我为正式的大宛王。再退一步说,大宛距离大晋一万三千余里,且如今又有齐万年起兵造反,恐怕自顾都不暇,能把我怎么样?” “恐怕未必吧。殿下难道忽略了西域长史府的存在吗?” “西域长史府?”听到这个名字,二王子顿挫了一下,“索长史知道此事吗?” “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提醒你啊。”络娃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二王子道,“这是舒将军的随从交给我父亲保管的,乃是西域长史府索长史写来的信。” 二王子将信展开来,此时他也不再装作不认识大晋官方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脸色起了一些变化。 络娃也看了出来,趁机继续说道:“中原虽然乱了些,但是西域长史府还是依然强势存在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索长史知道了大晋使节在他明令关照的情况下被你杀了,他会善罢甘休吗?” “西域长史府虽然厉害,但大宛乃是最边远的邦国,相距有数千里之遥,鞭长莫及。他即便派大军过来,穿越重重沙漠,劳顿不说,补给也跟不上,恐怕也不足为惧。”二王子虽然还在抵抗,但明显不那么强硬了。 “此言差矣。西域长史府统管西域,只要他一声令下,沿线各国不但要提供粮草,甚至直接调派人马协助也是有可能的。再退一步说,抛开西域长史不提,单就我们大宛国内而言,你确定能够打败大王子吗?连一半的胜算也没有吧?即使是你侥幸取胜了,你也将面临很多麻烦。” 二王子诧异:“我做了国王,整个大宛就是我的,还有何麻烦?” “殿下真是被王位迷了心窍。且不论你的王位做的名不正言不顺,诸位大臣人心向背,就是你请来的那些境外兵马,你以为是真心帮你的?他们是想浑水摸鱼,是想从中取利的豺狼。如果没有利益,谁会劳民伤财地组织大批兵马去帮助别国?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那么多的外国兵马若是赖在大宛不走可怎么办?你这是引狼入室,自取其苦。”33 络娃说的句句在理,二王子听罢惊出一身冷汗,踌躇良久。是啊,我本是尊贵的王子,放着现成的荣华富贵不享用,干嘛非要弄出这一场乱子来!如果真的失败了,丢了身家性命不说,还要背负骂名,上对不起开创基业的祖宗,下对不起大宛的臣民,这是何苦呢!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开弓哪还有回头箭?” 络娃听出二王子已有悔意,十分高兴:“只要殿下肯回心转意,一切都来得及,我完全可以担保你没事。” “那,你答应过我的话,还算数吗?” “我答应过你什么?” “做我的王妃——我不能既丢了江山,再丢了美人。” 络娃红了脸,低下头:“我愿意。” 宫门大开,在络娃的陪同下,二王子束手请降。 图格正在担心络娃被二王子抓走之后,会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惨遭不测,谁知却见自己的女儿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禁大喜过望。 络娃代替二王子向大王子请罪。大王子历来宽厚,又是自己的亲兄弟,当然不计前嫌,赦免了二王子及其党羽。 摩之正式做了大宛国国王,重新正式为父王举办了葬礼,并亲自赐婚给二王子和络娃。既然两相姻好,二王子与图格当然也化解了恩怨。 过了几日,一切安定了下来,舒晏便在图格的陪同下来找摩之辞行。摩之降阶相迎:“寡人能有今日,全靠舒将军及图格父女。图格父女乃是我大宛子民,寡人日后自另有封赏。舒将军乃是天朝使节,自然不稀罕别的赏赐,今特地细选了五匹最上等的汗血宝马,四匹进献给大晋天子,另一匹赠予舒将军个人。” 谁知舒晏却莞尔一笑:“请问陛下,我可不可以另求别的赏赐?” 摩之没想到一向谦和恭谨的舒晏居然会开口向自己讨赏,不禁爽朗大笑道:“寡人原本以为天朝乃是繁华之乡,应有尽有,而最稀罕的就是我大宛的汗血宝马,没想到却违了将军的意。没关系,你说吧,要什么金银财宝我都答应你。” “我不要什么金银财宝,我想请陛下为我赐婚。” “赐婚?” 此言一出,不单摩之,就连图格也大感惊讶。 “你是晋人,才来大宛不多几日,你是看上谁家的女子了吗?也罢,不管你看上了哪一个,我都为你做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六十章 如何面对(2) “我不要别人,只想求图格老伯的女儿华娃。” “华娃?”图格目瞪口呆。 “华娃?就是营救我们的那个华娃吗?”摩之问道。 “正是。” 摩之哈哈大笑:“没想到舒将军也是个风流人物,才短短的那么片刻之间,居然喜欢上了人家女儿!好,这也甚合寡人之意。寡人就以大宛国王的名义正式给你们赐婚。呃,图格,你应该没意见吧?” 图格还在痴愣着,听见国王唤自己,才缓过神来,吞吞吐吐地答道:“草民也喜欢舒将军的人品,陛下赐婚,草民更不敢不从。只是小女华娃生性倔强,还要回家同她商量一下。” 摩之同意了图格的请求,“能嫁舒将军这样的人,想必她也会欢喜。但是你的话也合情合理,寡人就命你带领舒将军即刻去你家里征求华娃本人的意见。” 舒晏与图格一同赶回家去。原本两个人无话不谈,现在这一路上却尴尬得很。进了家门,络娃得知了来意,不禁在心里对舒晏有了另一种看法:可惜小默对他那么痴情,他原来也是个见色起意的人。听父亲说,在来大宛的一路上还对小默信誓旦旦的,如今看见那个所谓的华娃生的身段风流,就把小默丢了,要另求新欢! “华娃她不会同意嫁给你的。”络娃用并不友好的态度对舒晏说道。 “谁说的?” “她自己说的。” “你让她出来见我。” “她不想见你。” “她该跟我回去了。” “跟你回去?华娃是大宛人,是我的姊姊,凭什么跟你回去?” “哈哈哈。别再骗我了,这里哪有什么华娃,她明明就是小默!” “啊?!”图格与络娃顿时惊若木鸡,半晌才缓过神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舒晏看穿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为了伪装,她不穿蝴蝶纹白袍,不骑枣红马,不吹紫玉笛,然而从她一开始出现就疑点颇多:第一,我听小默提起过,你的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你们父女相依为命,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一个女儿?第二,她的名字叫华娃,而这个‘华’字正和小默的父姓。第三,如果是为了抵御风沙,只戴着头纱就够了,她除了戴着头纱之外,还多戴了一层面罩,而且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她都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第四,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包括跟驼队的其他人交往,都是那么的生涩不协调,根本不像是同一个驼队的人。第五,她的声音,她做饭的味道,虽然刻意做了伪装,但我也依稀可辨。或许这些都有原因,都有巧合可言,她毕竟是女人,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虽有怀疑是小默,但我也不敢唐突地去直接求证,反正她也跑不了。直到她解救我的时候,我才终于彻底确定了,因为她释放的那几枚银针是独一无二的。有了这个确凿无疑的证据,我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地来向你们求证,向国王求婚,向你们要人,要她跟我一起回去!” 听了舒晏的叙述,络娃这才知道冤枉了舒晏,原来他是这么细腻、深沉、聪明的人。可是,络娃现出了为难、懊悔的表情:“舒大哥,你猜的没错。她真的是小默。她为了你不辞万里来到了大宛,不过,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你,她不想见你。她走了。” “什么?”舒晏本来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谁知道大意失了荆州。他惊吼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她去了哪里?” 络娃看着这对知己这么互相倾心却不能在一起,心里感到十分的不是滋味,不乏悲戚而又诚恳地道:“舒大哥,我怎么会骗你呢?她真的走了。” “她去了哪里?她为什么要走?她为什么不见我?” 面对舒晏一连串的问话,络娃只能尬笑了一下,表示歉意:“这些问题我不能回答你,她只留给了你一句话,让你把她忘了。” “我为什么要把她忘了?她给了我那么多,已经换走了我的心,如今却要我把她忘了,这不是很残忍吗?她跟你无话不谈,你一定知道内情。你快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这一切到底错在哪了?”舒晏嘶吼着,激动得额头上的青筋已经凸了出来。 舒晏从没给人示以过这样的情绪。看着他痛苦而又焦急的样子,不忍心让他这样困惑下去,络娃犹豫了片刻,决定将这些日子小默告诉自己的真相说出来:“舒大哥,你还记得在她不辞而别的时候曾经留给你的那首绝情长诗吗?” “倒背如流,刻骨铭心。” “既然倒背如流,刻骨铭心,难道就没有参透什么吗?答案就在那首诗里啊。” “那首诗里?”舒晏惶惑地将那首绝情诗回忆了一遍,全诗一十六句,只有第十三、十四句不能解。“那首诗通篇都是她对我的肺腑之言和真情流露,我岂能不明白?只是‘乍见梅花神魂失,亡人未亡诗师石’这两句我一直参悟到现在,始终也参悟不透,莫非答案就在这两句之中?” “正是啊。” “啊?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她一定告诉你了,你快告诉我!” “我告诉你可以,但是这个消息对你来说既是天大的喜悦,又会造成你极大的困惑。甚至我怕你会不知道怎么面对小默。” “与失去小默相比,任何事都是无所谓的,更没有什么原因会使我不能面对小默的,你快说吧!” “你的芷馨还活着!” 络娃说得十分平静。 “什么?”舒晏完全没反应过来。 “我说的是韩芷馨——与你从小一同长起来的,并曾与你私订终身的未婚妻,她还活着!” “什么?”他依旧没反应过来,甚至根本不相信,“我的芷馨她还活着?怎么可能!她明明早就已经死了!这是小默教给你骗我的瞎话对不对?你是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小默更不会拿自己多年付出的真感情开玩笑。” “你说她没有死,她在哪里?” “那两句诗已经隐喻了。‘亡人未亡’的意思就是她还没有死;‘诗师石’的意思是姓石的教授《诗经》的老师......” “馨博士?馨博士就是芷馨?她可是石崇的女儿啊?小默会不会弄错了!” “怎么会错!这种事要是了解得不清楚,小默她怎么会轻易下结论!馨博士是石家的干女儿,是石家大公子从汝阴骗回来的,跟你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最主要的是小默在无意中看见了她左臂上那朵跟你一模一样的梅花伤疤,小默曾听你讲过那朵梅花的故事......” 果然如络娃所说,舒晏先是陷入了狂喜——“芷馨她还活着!芷馨她还活着!” 狂喜过后,便是无边的惶惑。 许多年以来,芷馨在自己心中的独特位置从来都无可替代,即便是认为她已经死去!然而现在——正当那个位置被另一个人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地浸入、而自己也顺其自然心无旁骛地接受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收拾好,我们走。”舒晏神情恍惚地对赵顺道。 “舒大哥......”络娃叫了一句,却不知道自己将要说什么。她当然想知道舒晏的选择,怎么面对这两个都对他无比痴情的女人,然而她却不忍心问,不忍心增加他的苦恼,甚至不忍心听到任何一种选择答案。女人最痛恨的是喜新厌旧的男人,而他不是。谁也预料不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他根本无法掌控这个局面。无论怎么选都不能怪他,然而无论怎么选却都是错。 “告诉我小默的去处。”舒晏突然命令似的问话络娃。 “舒大哥,你......是要去找她吗?这是你的选择吗?”站在自身的角度来讲,络娃当然希望舒晏是选择小默的,然而她的心里也难免浮现出一丝对芷馨的同情。 “选择?我不知道选择。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到她,我要真正地面对她一次!” “舒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看着你们这样纠结我也替你们难过。我不知道你如何选择,但我觉得你应该去找她。她需要你真真正正地面对一次。她虽然给你留下了那一句绝情话,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她的心丢不下你。你快去找她吧。她并没有告诉我她要去哪里,不过她总是无助地跟我说,说自己这些年在外面累了,很累很累的,好委屈,好想哭,好想痛痛快快地找个人大哭一场。除此之外她还总是念及她的父母家人,说亏欠他们的太多了,要好好弥补过来。从她的这些话中猜测,她此去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家了。至于她的家在哪里,她从来没有透露过,就是唯恐你去找她。舒大哥,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你好自为之吧。” 带着五匹漂亮、健壮、珍贵的汗血宝马踏上了归程,舒晏却没有感觉到一丝成就和喜悦。有的只是满满的失落、痛苦以及对两个女人的愧疚和自责。 在成功将舒晏救出的当天,一名手持紫玉笛,身着蝴蝶纹白袍的女子骑着骆驼出了大宛都城。祖父祖母的那浪漫唯美的爱情故事常常在自己的心头无数次的憧憬。 如今,同样的无边沙漠、同样的万里长路、同样有着一个放不下的心上人和同样真切的感情,所有一切都跟当年的祖母是那么的相似,然而却是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祖父祖母一路万里相携,而自己跟心上人却是分道扬镳,独自踏上漫漫归途。 “不恨天,不恨地,只恨这不死的痴心。” 这是小默临别时,面对远送她的络娃的询问——问她既然觉得不能跟舒晏在一起,为什么还放不下对方时,说的一句话。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六十一章 石家失势(1) 在舒晏出使大宛的这段时期内,大晋无论是宫廷内部还是地方叛乱形势,都发生了重大转变。 首先,朝廷对秦雍一带的平叛出现了转机。 此时的司马王朝虽然隐患重重,但是余威尚在。在朝廷的几番征讨之下,齐万年领导的氐羌叛军被打得节节败退,僭号称帝的齐万年兵败被杀。 这次叛乱虽然被平复了,但是耗费了巨额军饷,更造成了大量平民死伤,最主要的是严重损伤了朝廷的威严。对于这个朽木支撑的大厦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 直接引起这次祸端的赵王司马伦通过讨好贾南风,不但没有受到惩处,反而被转授为车骑将军、太子太傅,在朝中扎下了根基,更加接近了权力中心。司马伦仰仗着皇叔祖的辈分和地位,不光文武群臣,就是司马家族的人也都对他忌惮一二。除了地位无比尊贵,他还手握一定兵权,其封地赵国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封国之一,实力雄厚。有了这些条件,别人更加不敢对他小觑,使他在朝中越发张狂,这样的日子比在外面出镇一方当然要滋润多了。 再说宫廷内部方面,贾南风在安分了数年之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作乱。不过这也是她自取灭亡之前的最后一次疯狂。 果然如武帝司马炎所说,贾南风不但生的丑陋,秉性妒酷,还生不出儿子。作为皇后而没有子嗣,这不仅关乎面子问题,更关乎自己日后的生存问题。她生性淫荡,惑乱后宫,不光与身边的朝臣有染,还在民间游猎美少年,然而不管怎么样,却连生了四个女儿。在她以往的打算中,自己应该至少生一个儿子,慢慢地将自己的儿子抚养长大,再找个机会将当今太子司马遹废黜,另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她生性阴狠果断,虽然生不出儿子,却不愿默默认可这个局面,想什么办法也必须要弄一个儿子出来。 贾谧是贾南风妹妹贾午和妹夫韩寿的儿子,更被过继到贾家为嗣,由贾南风的外甥进一步变为内侄,是贾南风最宠爱和信任的人。 可是贾谧终究是外姓,不是司马家的人,无论再怎么受宠,也不可能把他推上皇位。要说跟自己最亲、最信得过的人,当然要数自己的亲妹妹贾午了。恰时贾午又怀了孕,于是贾南风就另辟蹊径,趁机假装自己也怀了孕。等到贾午临产时,就将她所生的儿子抱到自己宫中,谎称是自己所生的。 有了自己的儿子,这下贾南风可算心里有底了。接下来马上就要着手谋害太子。太子司马遹聪明伶俐,乃是先帝指定的接班人,受到诸位大臣的拥护,没有特别重大的过失,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就给废黜了。 于是贾南风便与潘安仁密谋。潘安仁不但是长相俊美的第一美男,还是名重当时的词赋大家,可是他的内心却与他的才貌完全不相称。这一对千古淫后和千古美男有没有床帏之奸不得而知——如果没有,在情理上似乎很说不过去。不过祸政之奸是确凿的。他们慌说皇上司马衷重病,将太子司马遹骗进皇宫,却不让他面见父皇,而是将他灌醉。潘安仁事先草写了一份祝书,名义上是向神祈祷的祝词,祈求皇上病体安康,实际内容却是一份逼宫书,以太子的口吻,写的是如何逼迫皇帝让位。潘安仁写好之后,让司马遹临摹一份。平白无故地让自己写什么书,司马遹起初当然拒绝。潘安仁却说这是为皇上祈祷病体康复的祈祷书,只有身为太子的司马遹亲自所写才最有神效。司马遹醉不知事,糊里糊涂地就照着潘安仁的草稿写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啥。 贾南风将这份太子亲笔所写的逼宫书献给了皇上,并以大逆不道之名要求将太子处死。司马衷当然辨不清是非,就要依着贾南风照办。可是朝中的大臣眼睛是雪亮的,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些有正义感的大臣坚决反对处死太子,与支持贾南风的一方发生激烈争执,互不相让。双方从上午一直争持到太阳偏西,最终达成一致:废黜太子之位,但留他一条性命。 就这样,司马遹被请进了曾经囚禁过皇太后杨芷的皇家专属宫殿式监狱——金墉城。不但他,连同他的母亲谢玖谢才人,甚至尚不知事的儿子也都一同关了进去。 只有他的正妻太子妃王氏免受此灾。因为这位太子妃乃是王衍的女儿,王衍见太子被废黜,大事不妙,就赶忙表奏朝廷,请求女儿与太子离婚。 司马遹在出事之后,曾经将当天的情况如实写了下来,转交给王衍。希求岳父联合司马诸王能够还自己一个清白。谁知这位岳父唯恐自身受到牵连,根本没想着为女婿证明清白,把这封信给藏了起来,反而另写了表请离婚的奏折。此举虽然救了自己的女儿,可也令世人看透了王衍的怯弱卑劣品行。 贾南风先是诛杀杨皇后一族,又杀皇叔祖汝南王司马亮、皇弟楚王司马玮,淫乱后宫,独断朝政,早就引起了司马皇室及朝中大臣的不满,如今又废黜了太子,更令群情激奋。很多人看不过去,都想要除掉这个晋室的祸害,然后恭迎司马遹恢复太子之位。有几个宫廷武官耳濡目染最深,义愤难平,预先谋划着此事,但此等大事岂是几个小人物能够做得的?这几个人知道自己实力不济,必须要找一个位高权重的人主导才行。他们素知赵王司马伦是诸王之中颇不安分且颇具实力的一个,于是就找到了司马伦的亲信孙秀。 司马伦本身是一个平庸之辈,没什么谋略。可他的这个谋士孙秀,却是个诡计多端的人。司马伦对他言听计从。 孙秀听说了这个异动,仔细分析了形势,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敏感的信号。赵王及自己正处在一个大的风口浪尖,有喜有忧,抓对了方向,则可以权倾朝野;抓错了方向,则可能深受祸患。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从司马伦从关中被调回洛阳来之后,为了自保,一直讨好贾南风,跟贾南风、贾谧的关系十分亲近,以至于朝中的人都认为他是贾家一党的人。如果贾南风真的被除掉了,赵王也必定会受到牵连。 如今贾南风已经严重离心离德,朝中暗潮汹涌,赵王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别人动了手,赵王就会被当成贾家一党的人处理。与其那样,还不如己方先下手为强,反被动为主动。 于是孙秀就将这个异动及自己的想法禀之了赵王司马伦。司马伦是个没什么主意的莽夫,当然同意孙秀的意见,即刻就要着手起事。 但孙秀却阻止了,不同意即刻起事。他对形势又有一番分析:司马遹聪明伶俐,一旦恢复了太子之位,再加上有贤臣辅佐,必定会励精图治,到时候哪还有自己这些人的好日子?如今既要除掉贾南风,又不可保留司马遹。所有人都知道贾南风的最终目的不是废掉太子就完事了,而是要杀掉以绝后患。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最好是等贾南风把太子杀掉之后,再打着为太子报仇的旗号行动,废掉贾南风。那时候师出有名,必将受到众王公大臣的拥护。 孙秀本身就是奸诈卑佞的不良之辈,不为朝廷社稷着想也在意料之中。赵王乃是皇室宗亲,却也完全不顾晋室的宗祚大局。他们所起事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拨乱反正营救太子,单纯就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甚至有比贾南风更大的野心,那就是直接称帝。 两个人一拍即合。可是,方向对了还不行,还要掌握好分寸。虽然知道贾南风肯定会杀太子,却不知道会在哪个时候。这样拖下去可不行。孙秀等不及,就故意制造风声,说朝中有人密谋要废掉贾后,恭迎太子复位。贾南风及贾谧听到这个风声十分惊恐,果然没过多久就把司马遹及其母亲谢玖害死了。 这下机会来了。司马伦立刻着手起事。他联络另外两家颇具实力的皇室成员——剿灭了齐万年的梁王司马肜和先齐王司马攸的儿子嗣齐王司马冏,三王一起逼宫贾南风。此时的贾南风已经威风扫地,失去了民心,面对着强大的司马家族反扑,大臣们人心向背,大多选择了站在打着正义旗号的三王一边,没有多少人再愿意帮她。三王没费多少力气就将贾南风收治。贾谧及其父母子女等人直接被杀,贾南风终究是皇室成员,暂且留了一条命,由皇后废为庶人,幽禁到了金墉城。司马伦可能留着这个隐患吗?当然不能。这不过是晋室政变的一贯把戏,如同太后杨芷、太子司马遹的遭遇一样,只是一个缓兵之计,没过多久,贾南风就被赐饮毒酒而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六十二章 石家失势(2) 除了贾氏亲族,贾氏亲党也受到牵连,首当其冲的就是金谷二十四友,杀的杀,收的收。 石崇暂时保全了财产性命,只是被免了官。他颖悟有才气,却放荡不羁,一生最爱干的事就是与皇亲斗富,与门阀争侮。每每因此受到政敌攻击,可谓是三起三落。可是以往跟他为敌的基本都是斗气斗富之争,说白了就是钱多闲得没事干。可是这次不同以往,乃是一场涉及到政治立场的血雨腥风。然而政治立场不是说变就变的,既然选定了贾家这棵大树,即便倒下了,也只能甘认命。 赵王司马伦现在正在得势之时,耀武扬威,专横跋扈。谋臣孙秀本身就是个奸佞小人,这次更是仗着司马伦狐假虎威,做尽坏事。他早就听说石崇身边有一名善吹笛的绝色姬妾名叫绿珠,心里垂涎得很。以往司马伦还没得势而石崇正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当然不敢有什么想法。如今石崇落败了,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忌惮,便想趁人之危,把绿珠据为己有。 石崇虽然被免了官,却并不耽误享乐。这天,他正在金谷园中与绿珠等一众姬妾玩乐,忽然门人来报,说有孙秀的使者求见。石崇一听是孙秀,既惊讶又纳闷:自己跟孙秀乃是水火不相容的对立面,他派人来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然而石崇向来有一股桀骜不驯的脾气,仗着自己的名望地位,对此并没有太过担心。于是就将那使者请了进来。 要是在往日,面对这样身份低微的腿子,石崇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可是如今时过境迁,自己不得不放下点身段来,亲口问他来意。 “我家孙将军想求君侯身边一美姬。” 没有一点婉转,硬生生地索取。可是石崇并不生气。他虽然喜爱美女,却并不珍惜美女,对身边的姬妾时常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况且金谷园中美女无数,别说是一个,就是送十个八个的给人也完全无所谓。 当下为了在对手面前显示自己的豪气,便令数十位身着鲜衣、遍体兰麝香气的美女站成一排,让这名使者挑选。 这名使者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看的眼花缭乱,对石崇道:“君侯这里果然都是绮丽佳人,然而我家孙将军指名要的是绿珠,不知道哪位是?” 石崇闻听此言,勃然大怒:“欺人太甚!别人犹可,绿珠乃是我的至爱,怎能送予他孙秀!” 虽然被石崇暴躁地拒绝了,使者态度却很执着:“君侯博古通今,是个聪明之人,凡事应该以大局为主,把眼光放得远些,奉劝君候此事最好考虑周全再做决定。” 在以前,以石崇的性格,谁敢在他面前讲出这样的话,早就被一剑杀死了。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尽力地克制着自己,却坚决地道:“所有人任凭挑选,唯有绿珠绝无可能!” 那名使者无功而返,向孙秀禀报。孙秀见石崇不给自己面子,十分气恼,当即就撺掇司马伦想办法谋害石崇。 对于此次石崇的政治失势,石老夫人似乎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恐怖气味。正在独自惶恐中,忽听外面脚步声,门帘起处,她唬了一跳,原来是芷馨。 “我儿,你怎么回来了?” 芷馨见过母亲,脸上带着明显的忧郁,勉强一笑道:“阿母何须问!风云乍起,枝条摇曳,树叶岂能安稳?” 石老夫人瞬间明白了,芷馨也是因为受到了此次事件的牵连,从宫里被罢免了出来。她本来是极愿意芷馨从宫里出来的,不再做这个女博士,然后给她找一个好归宿嫁了。可是今天,当芷馨真的出宫来的时候,她不但欢喜不起来,还反而徒增了悲伤。她抓着芷馨的手,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芷馨看见母亲悲伤的样子,不解而又惶惑地道:“阿母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天天盼着我回来吗?我这次回来了,就可以天天陪你了。” “女儿啊。”石老夫人慢声道,“你说自从你进府以来,我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芷馨愣了一下,关于自己身世的话,老夫人是不准在府内随便谈及的,为的就是想让自己忘掉过去,完全转变成一个真正的石府闺秀。可是今天,她为什么自己主动问起此话? “阿母对我垂爱有加,如同亲母一般无二。” 听到这个答案,石母并没有显出有多欢喜,只凄然地道:“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可是......”她又顿了顿,“可是,如果我告诉你关于你进府的真实经过,你会不会原谅我?”33 真实经过?就是你儿子设计诱骗我到洛阳,故意制造翻船事故,然后你们母子一起哄骗我,说我弟弟已死,母亲走失,造成我有家不能回,与晏哥永世不能相见?这些自己已经全都知道了。为什么今日老夫人会主动跟自己说这些?良心发现吗?可是,事已至此,再纠结还有什么用?即便把石家人都杀了,能挽回自己的一切吗?是非恩怨,人不能没有良心,毕竟老夫人这些年的实际行动也温暖了自己不少。 “阿母,往事已往,徒然触痛,提及无益。” 在石家濒临大难之前,石老夫人本来想将所有真相告诉芷馨。可是芷馨简短的回绝,倒把她想说的话给打乱了。“可是你恨我和你哥哥吗?” 真正灵魂的拷问。 “恨。”发自肺腑,没有杂念左右。 听到这个字,石母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欣慰了些:“那就恨吧,你该恨的。纵使石家让你锦衣玉食,也换不来本该属于你的亲情,属于你的青春。”石老夫人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颤抖。 泪水浸满了芷馨的双眼。她突然心软了。当初,如果没有这个慈祥的老妪硬加拦阻,面对石大公子的逼迫,自己当时就已经自裁而死了。 “事情是你哥哥引起,而我后来也助纣为虐,昧下了良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芷馨摇头,她确实不十分明白。 “我曾经跟你说过。”石母继续道,“我把你留在府里的目的是想找一个人陪我解解闷,说说话。但这也只能算是其中之一。我府里儿女子妇多得是,我为什么非要认一个门户天地相隔、毫无血亲的寒门女子做女儿呢?你那高洁贞烈的秉性和那端庄舒雅的气质诚然是我赞赏的。除此之外,我是对你另有希冀的。” 另有希冀?芷馨从来不知道老夫人对自己还另有所图。“阿母此话从何说起?” “源于你父亲的狂荡不羁。” “我父亲的确放荡不羁,可我又能帮上什么呢?” “在我生前不用你帮什么,但在石家被灭门之后——想请你帮忙为石家人收尸。” 啊?芷馨听了此话不寒而栗,大觉惶惑:“阿母,这话怎么说?” 石老夫人无奈地轻叹一声,道:“你不要觉得此话危言耸听。我数年前就是这么想的。你父亲虽然善于奉迎,可也惯于豪横招摇。他喜欢争强好胜,斗富互侮,脾气一上来,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公权臣,谁都不放在眼里。这种高调傲慢,早晚都会给他带来祸端。像我们这种人家,就像是一颗苍天大树,别人轻易是动不得的。但凡一动,就不会只是断枝折杈那么简单,而是直接连根拔起。前车之鉴很多,那些钟鸣鼎食的大族,得势时显赫无比,失势后家门绝灭。虽有亲友,却都唯恐避之不及,谁肯上前?岂不惨痛!我石家何尝不会如此?真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整个石家所有子嗣都将无一幸免。而你,作为石家非血亲之女,是个例外。如果我再暗中给你找一个好夫婿嫁出去,你就完全可以不受牵连。只求你到时候不要辜负我的托付。” 听到这里芷馨似乎明白了,老夫人之所以对自己这么好,很大缘故是想让自己有朝一日为石家做一个收尸人。 “可这恐怕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吧。” “怎么,你竟这么绝情,不愿意为石家料理后事?” “非我不愿意答应阿母所托之事。我的意思是说,万一石府真有遭难的那一天,我能够逃出生天不受连累,只是阿母的一厢情愿。” “我知道。那只是我的最初设想。你若一直只安安稳稳地待在牡丹园中的话,外人就不会知道石家还有你这么个女儿。我没料到的是,后来你竟机缘巧合地进宫做了女博士。这几年下来,整个洛阳都知道石家有你这么一个博士女儿。在这种情况之下,其结果可就不确定了,你很难不受连累。所以说我一直想尽快将你嫁出去,但你一直都不肯听话。可是如今......”石老夫人说到这里,以一种刻不容缓的口吻果断地道,“大祸真的来了,不能再等,我必须要为你选择一个人家了——本朝律法有规定,出嫁之女不受父家犯罪连坐。”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百六十三章 护夫救师(1) 施惠对于朝廷党争,向来不明着铁杆选边站队。他习惯看风向而定,哪一边占了上风他就多跟哪一边亲密一些,处于下风的那一方也不十分得罪,唯恐他们将来会重新得势。此次他冷眼观察着这场皇族与外戚较量的政治风暴,敏锐地意识到贾家将要覆灭。贾南风刚一被废,他便迅速地想办法与贾家撇清关系。他的宗正一职乃是贾南风亲口授予的,而且他本身也深得贾南风的信任。光凭嘴说自己不是贾南风一党的人,怎么能够令人信服?必要拿出像样的口实来。他想起了贾恭。 因窥觊贾恭的豫州大中正之位,施惠曾经促使荀宝、舒晏等人到汝阴稽查贪弊的邱守泰,并暗中参核了贾恭一本,想进而拿下邱守泰的这个朝中后台。无奈的是彼时贾恭跟贾谧认了本家,关系亲密,自己动不了人家。这次贾家彻底倒了,便旧事重提,把功劳揽为己有,并借机炒作,证明自己跟贾党的人是根本对立的。 把自己的前途建立在对他人的陷害之上。施惠成功地撇清了跟贾家的关系。贾恭却被罢免了包括豫州大中正在内的一切职务。 贾恭一倒,施惠喜出望外。这预示着他垂涎已久的豫州大中正一职离自己更近了一步。他虽然在前途上顺风顺水,可是在家里面却有一个大隐忧——儿子比玉无论什么事都完全不按自己的路线来。 施惠回到家中,见儿子比玉也恰好刚刚从秘书阁回来,便将他叫到自己的房中。两父子当然都知道朝中所发生的事,然而态度却是截然相反,施惠是喜形于色,比玉是冷脸蹙眉。施惠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朝中发生的这些事。比玉则没有一点兴趣,连话茬都不搭一句。 王夫人知道儿子有心事,唯恐丈夫不高兴,就主动跟丈夫搭话道:“贾后被除,贾谧被杀,贾党已经彻底没有了翻身的可能,是不是以后朝中的大权就要掌握在赵王手中了?” “那是自然了。当今陛下愚钝,就是一个傀儡,无论谁上台就受谁摆布。先是杨骏,后是贾后,如今便是赵王。” “这么说,夫君肯定是要多多向赵王靠拢,依靠这棵大树了?” “也不尽然。依我看,赵王并没有什么威信,更没有治国安邦之才,只是一时得势,不一定能够长久。石崇、潘安仁就是前车之鉴。他们过分靠拢贾家,如今贾家完了,他们也受到了牵连。晋室国祚不济,就像一个乱哄哄的戏台,你演完了他演,没有定准。如果我们过分依靠赵王,等赵王倒了,还不是跟贾家一党一样的下场?” 说到这里,王夫人不无庆幸;“当年我儿几番要娶石家的女儿,可是石家就是不同意。如今看来,这反倒是塞翁失马了。” “石崇老贼,为儿女亲事几番拒绝于我,以为自己是一等家世,好似我要攀附于他。这下好了,听闻他的女儿还没有嫁出去。” “不是说是他的女儿自己不愿意嫁人的吗?” “不管是谁不同意,总之他的女儿还没嫁出去。如今石家到了如此境况,我看谁还敢娶他的女儿!” “可不是嘛,说起来还是夫君你最英明,促使得儿尚了主,增添了荣耀又巩固了地位,比娶石家女儿不知要稳妥多少!” 两夫妻十分庆幸这个结果,说到高兴处,施惠吩咐厨下:“杀一头牛,把牛心炙烤了来吃,其余的肉赏给下人们。” 王夫人看见儿子面容苍悴,不禁关爱地道:“我儿,今天的炙牛心就依着你的口味,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不想吃。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去了。” 比玉不顾父母错愕的表情,转身出了父母房门,回到自己的住处。 朝廷发生了这么大的乱事,不管是于国还是于家,作为皇族之女的永安长公主来说哪能不悲痛?从太子被废黜的那天起,她就日夜担心,担心国无储君必将会乱,也担心太子及其母谢玖的安危。但是没有任何办法,意料之中,听到了她们母子被害的消息。好在没多久,又听说赵王将贾南风这个作恶多端的大祸害除掉了,在悲痛之余,多少得到了些安慰。 除了皇室家国层面,自己的私生活过得也很不如意。不知道什么原因,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见过丈夫比玉的笑脸了。她知道当初有馨博士的原因,丈夫并不愿意娶自己,然而起初的婚后生活也不像自己担心的那么不堪。新婚夫妇,青年男女,也曾有过鱼水之欢。可是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这种欢爱戛然而止。显然不是因为他在秘书阁的公务上有什么烦心事。她知道丈夫所在的秘书阁清闲得很,根本没有繁杂的公务;也不是因为朝廷发生的祸乱事,因为丈夫在朝政方面向来不怎么用心关注。33qxs.m 阿妙和阿妍对于他们夫妻的感情变化当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然而她们两个人的处理态度却完全不同。 阿妍甚至乐见此情况发生。丈夫不亲近正妻,理论上应该会把精力转向身边的姬妾。作为贴身侍妾,阿妍明里暗里的向比玉谄媚,希望能像以前一样得以亲近比玉。永安长公主在确立了自己的绝对地位之后,对于两名侍妾的监管宽松了些。可是不管阿妍怎么对比玉献殷勤,其结果并没有比永安长公主多得到过哪怕一次的好脸色,这令她十分的尴尬和气愤。 阿妙却不同,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从不想着怎么争取比玉的欢心,每次当永安长公主的热情和比玉的冷漠发生碰撞之后,她总是做和事老,从中调解尴尬。 比玉推门进来,阿妙和阿妍起身相迎。 永安长公主虽然没有起身,见到比玉回来,依旧转变了态度,放下了忧心忡忡的烦心事,强颜一笑道:“你回来了,朝里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此话一半是出于对自己司马皇族的关心,一半是出于对丈夫的故意搭话。 比玉却没有说话,脸上显出比往日更加阴郁的神情。 阿妍见状,故技重施,殷勤地向前,想帮比玉脱去冠服,却被比玉用胳膊猛地支开,自讨了个没趣。 永安长公主正没处撒气,便瞪了她一眼,斥道:“沏茶去!” 阿妍虽然愤恨这两夫妻,却不敢反驳,乖乖地拿着茶壶去沏茶。 阿妙微笑着打破尴尬道:“现在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一切都是乱的,从上到下都不得安宁。公子在秘书阁也一定是被搅得不得安生,才这么心神不定的。来,先坐下来歇一歇。” 还是阿妙的话受用,比玉果然依言坐在了榻上。 气氛缓和了一些,阿妙看了看永安长公主,又笑着道:“哪个女人出嫁了以后都多少会惦记母家的,又何况是于国于家两个层面的皇族公主呢,朝里的事公子就多说说,免得长公主惦记。” “赵王在肃清贾党。” “是吗?”永安长公主听到比玉终于开口了,十分欢喜,“贾南风作恶多端,如今又害死我的太子侄儿,好在有赵王,为我司马家除掉了这个大祸害。她祸乱朝政多年,想必有不少党羽,都是怎么处理的?” “重则灭族,轻则免官。” 永安长公主突然想起了芷馨,不放心道:“那石崇一家呢?” “目前免官在家,谁知以后!” 永安长公主松了口气:“那还好。只是不知馨博士在后宫中怎么样了。” “也已经被罢免回家了。” “哦,馨博士在玉叶馆深受尊敬,想不到也受到了连累。才学终究比不过政事,可叹后宫之中再想找那么好的《诗》博士可就难了。不过也好,馨博士年纪也不小了,女人终究还是嫁人是归宿。如果总在宫里面,势必连终身都耽误了,这次彻底出了宫,一定要找个人嫁了。”永安长公主柔和地对着比玉道。 比玉抬起低垂的双眸,慢慢转头看向永安长公主。 呆呆地四目相对,看得永安长公主都有些不自然了。“你这是干什么?” “委屈你。” “委屈我?”永安长公主莫名其妙,“委屈我什么?” “我要娶馨博士。” 平静而又微弱的声音从比玉的口内发出。阿妙以为自己听错了,呆立不动;正端了茶壶要倒水的阿妍则把热茶水倒在了手上,差点打翻了茶碗。 “公子,你说什么?”阿妙良久才问道。 “委屈长公主,我要娶馨博士。” 阿妙彻底被惊呆了。她知道,凡是尚了主的驸马,既享受着无边的荣耀,也承受着相应的委屈。公主在夫家都是高高在上的,不刁蛮任性就不错了,做驸马的谁敢自大?尤其是在女色方面,如果不是公主自己的身体方面有什么问题,驸马们基本不敢抱有什么别的想头。可是公子他,在长公主默许两个侍妾存在的情况下,居然还要另娶!而且似乎还是坚决的、而非商量的口气。 “公子,你说什么疯话!” 作为主角的永安长公主似乎并没有表露出两名侍妾那样的明显的惊讶之态,她努力压抑着心中的委屈和怨恨:“为什么?你如果是因为担心她会受到其父石崇连累而想将她尽快脱离石家,我完全可以接受,因为我跟她在玉叶馆曾经亲密无间。可事实不是这样!你在赵王还没起事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对不对?!” 阿妙以为永安长公主是受了刺激无理取闹,忙替比玉解说道:“长公主多虑了,正如长公主所说,公子要娶馨博士一定是担心她会受到石家牵连,这是公子的仁慈之心,怎么可能在石家受贬之前就有这个想法呢?” 永安长公主却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是小肚鸡肠的妒妇,故意无中生有,小题大做?那么他在梦里时常喊出韩芷馨这个名字又该怎么解释!” “韩芷馨?”这下连阿妍也跟着解释道,“韩芷馨乃是我们在汝阴的时候认识的一个瓦牖之家的女子,公子可能是因为在梦中想起儿时的事情,呼喊了这个名字,与馨博士无关,长公主错怪公子了。” 永安长公主也期望听到这样的一个否定解释,谁知比玉却出乎意料地正色道:“没错,我承认,我的确早有此意。而且我告诉你们——那个所谓的馨博士其实就是韩芷馨!” 第二百六十四章 护夫救师(2) “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也认为不可能,可这就是真的,正如你们两个在上巳节曲水流觞的时候怀疑的那样!况且我已经得到了确凿的证实!” 听到比玉说得这么认真,再加上平时从芷馨身上发现的诸多疑点,阿妙和阿妍连同永安长公主都不由得不信了。 “公子!”阿妙愤怒地直指比玉道,“现在长公主已经身怀有孕,你可要讲究点分寸,不要惹她伤心!” “不。”脸色无比苍白的永安长公主制止住阿妙,正视着比玉道,“不管是馨博士还是韩芷馨,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成全你。只要她不计较做小。” “如果她计较做小呢?” 阿妙和阿妍都听出了比玉的言外之意,无不再次瞠目结舌。 永安长公主腾地站起身来,用颤抖的手和同样颤抖的声音指着比玉说道:“施比玉,你不要太过分!我已经对你做出了最大的忍耐,你还想怎样?是要跟我离婚另娶,还是要让我做小让她做大?”压抑到了此时,她的浑身都有些哆嗦,再加上有些妊娠反应,直觉得眼前发黑,头重脚轻,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有阿妙和阿妍及时扶住,慢慢搀扶到榻上安歇。 此时没人顾得上去指责比玉,阿妙和阿妍一边忙着安排人去熬安神补胎的羹汤,一边派人跑去延医调治。 比玉更加心乱如麻,他并不想伤害永安长公主,可是这种事,又怎能不伤害? 对于芷馨,比玉自小就怀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只是双方门第差距太大。在家乡汝阴的时候,他曾经戏谑过芷馨,说她没资格给自己做妻,不过可以考虑讨她做侍妾。当然这只是戏谑,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知道芷馨的心完完全全是属于舒晏的。可是如今沧海桑田,一切全变了。舒晏依旧是寒门子弟,而芷馨却土鸡变凤凰,成了跟自己门当户对的豪门闺秀。 在决定包括婚姻在内的一切社会关系的选择因素中,才学、相貌、品德无论哪一方面,没有什么是比门第更重要的决定因素。舒晏和韩芷馨两个人虽然十分依恋,可是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是绝对牢不可破的东西,感情更是如此。以前芷馨喜欢舒晏,那是在她情知不能嫁入豪门为正妻的情况下。如今身份陡然发生了变化,比玉不相信,芷馨还会傻傻地甘愿去嫁给一个寒门小子! 所以比玉想当然地做出要娶芷馨的这个决定。但是事后冷静下来,他也觉得有些过分,对永安长公主太不公平。即便男权为大,可是在家庭伦理道德中,一个正妻在没有特别重大过失的情况下是不允许随便被离婚的,更何况人家可是长公主啊,也曾经是自己歆慕过的人啊。如今得知了芷馨复活的消息,就一杆子把人家支开?且不说这样做会受到司马家怎样的惩处,就是社会舆论自己也承受不住。 其实不用外界对他怎么样,他父亲第一个就饶不了他。第二日,施惠得知比玉要娶芷馨、永安长公主因此气得晕倒延医的事,当即气了个半死,瘫在榻上起不来。 他费尽心机促成的尚主之事,儿子居然要离婚! 驸马离婚的事不是没有过,但那都是发生在做驸马之前。往往是皇家中意了某位公子,欲选其做驸马,而这位公子已经有了正妻,皇家便会责令这位公子与这位现妻离婚,然后再行尚主。 敢主动跟公主离婚,这样的事施惠还是头一次听说。而这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就发生在自己家里。 这当然是施惠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事。当即下令传唤比玉。 比玉知道自己惹了祸,在父亲面前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忽然想起了夏侯门,就想先到那里去避避风头。谁知他父亲早有防备,已经安排了人,未及出门就被强行带了回来。 “你,你......”施惠气得浑身都颤栗了,用手指着比玉骂道,“亏你还是洛阳城中有名的翩翩公子。你但凡长点心的能说出那样的话吗?你可是万人敬仰的驸马,你的正妻可是当今皇上的妹妹!即便抛开长公主不提!现在石家在什么节骨眼上你不知道吗?所有人都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你却居然想主动去结亲!你这是要把我施家往火坑里推吗?” 王夫人虽然也将儿子恨得不行,可是护子心切,又担心丈夫生气伤身,只得两边维持着道:“得儿终究还是年轻,儿女情长偏重了些,一时糊涂才说出那样没天理的话来,如今冷静下来,肯定已经后悔了。得儿,你说是不是?” 满盼着比玉会认个错,丈夫气消一消,此事也就慢慢得到缓解。谁知事与愿违,比玉没有半点屈服之意:“我并非与长公主非离婚不可,不过,芷馨我是要娶的。” 这一下可彻底激怒了施惠,走上前去,“啪啪”就是两记耳光。这还不解气,传令拿家法来。从小到大,这家法一共对比玉使过一次。那时还是在汝阴,施惠要考比玉六经功课,谁知比玉却画了关于芷馨的六幅画卷。施惠盛怒之下就打了比玉。 而如今又要施行家法,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三四个家仆将比玉摁在地上,施惠接过长鞭来,咬一咬牙,照着比玉的后背狠劲抽下去。比玉虽然强忍着,却不吃疼,叫出了声。 施惠就像疯了一样,根本不顾儿子疼与不疼,他必须要将儿子的痴劲儿扳过来不可。可还没打几下,就远远地听见有人高声喊叫:“不要打了!” 这近乎命令式的声音正是出自永安长公主。 原来,王夫人见丈夫真动了气,儿子将要受苦,自己又求不得情,只得派人去求助永安长公主。 永安长公主虽然恨比玉,但是一听说他要挨打,还是于心不忍,不顾自己的病体,在阿妙和阿妍的扶持下跑了过来。 在这个府里,只要是施惠决定的,就没人敢反驳。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永安长公主。面对永安长公主,施惠登时没了脾气,将自己的面子连同高举的长鞭一起慢慢放下,挤出几分笑意来道:“听闻驸马说了一些不知好歹的浑话,惹了长公主生气,我正要教训教训他,替长公主出气呢。长公主既然身体不适,何苦劳驾了来!” 摁着比玉的那几个家仆见了永安长公主,也都纷纷缩了手。阿妙和阿妍赶忙上前将比玉搀扶起来,看他的伤,幸好只打了几下,没什么大碍。 永安长公主却没有理会施惠,而是眼睛瞪着比玉,眼神中尽是哀苦、怨恨和无奈。 施惠满不在乎永安长公主对自己的不理不睬,对着照看比玉的阿妙和阿妍命令道:“你们休要管他,长公主身体小有微恙,还不快扶长公主坐下歇息!” 阿妙和阿妍听见家主的命令,只得放下比玉,扶永安长公主坐在了榻上。 比玉夫妇一边一个坐了,施惠夫妇反倒很没趣地在两旁站着。 即便是公主,既然嫁到某家,就是某家的儿媳。虽说不可能像普通人家的儿媳那样一切以公姑之命为是,但也都要讲究一点伦理纲常的。 施惠却不然,自打永安长公主进门起,就一直对她尊崇有加,不敢当儿媳看待。此时,他既想管教儿子,又忌惮儿媳,真的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站了多时,见永安长公主没什么表态,又讨好地说道:“驸马他只是一时糊涂,老夫我已经将他教育过了。长公主大可以放宽心,有老夫在,是绝不可能让他的那个荒唐主张得逞的。” “我已经决定了,同意馨博士进门。”永安长公主十分平静地答道。 “同意?”施惠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反问了一句。 “同意。不但同意她进门,而且我还不与她分尊卑,与我平置为左右夫人。”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不但施惠,就是比玉也大感意外。 有地位的男人拥有几个女人是很正常的,但女人再多,正妻也只有一个,余下的不管多少都只能算是姬妾。平置左右夫人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出现的极少数现象。在本朝只出现过一例,那就是在贾充身上。起初,贾充先娶了一位李氏夫人。可是这位李氏夫人的父亲因罪伏法。当时曹魏的律法规定,父亲犯了重罪,出嫁的女儿也要受到株连。李氏夫人就因为父亲犯了罪,自己也被流徙到了远方。名为流徙,可是山高路远,环境极苦,基本就预示着没什么机会回来了。于是贾充就另外娶了郭氏夫人,也就是贾南风的生母。后来晋武帝登基,大赦天下,李氏夫人得以幸免回来。但贾充已经另娶了郭氏为正妻。司马炎体恤功臣,无奈之下,特别下诏许可贾充平置左右夫人。无奈的是这位郭氏夫人就像其女儿贾南风一样生性嫉妒,容不得别人,所以虽有皇命,贾充平置左右夫人的事最终也没能如愿。 贾充想要平置的两任夫人都是身份相称的臣民之女,尚且没有成功。堂堂的长公主要与普通女子不分高低的平置为左右夫人,这是施惠有生以来从没听说过、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他简直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这两夫妻哪根筋搭错了,一个比一个说疯话。后来他寻思过来:莫不是永安长公主气过了头,故意说反话来试探我的?想看我怎样表态?这样想来,那可就不得了了。于是慌忙道:“长公主千万莫要生气,得儿尚主乃是我施家无上的荣耀,你就是他一辈子唯一的正妻,石家女儿算什么?在长公主面前,她什么都不是,就算做侍妾我都不允许她进门!” 施惠的这一番话既吹捧了长公主,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谁知这一番决心表下来,永安长公主并不买账。 “馨博士乃是我的老师,石家遭了难,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无辜受到连累。即便驸马不说话,我也正有此意。” “啊?”施惠现在才明白,长公主刚才所言并非是试探的反话,而是要当真!反倒把自己弄得很突兀,里外不是人。 这是要闹哪出啊?整天陪在永安长公主身边的阿妙和阿妍也都被弄蒙了。她们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没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容忍丈夫身边有另外的哪怕只是低贱如小妾的女人,更何况还是平起平坐的左右夫人呢?长公主她昨日明明气得动了胎气,即便今日的气色也是难看得很。她的心里诚然是想救馨博士的,她之所以这样表态,与馨博士昔日相处的情分固然是有一点原因,但大多数还是为了成全丈夫吧。 比玉当然也没有料到永安长公主会有这样的义举。他不由地深深地凝望着她,甚至生出无限愧疚。 芷馨她一个即将受难之人,有人能答应救她就已经很知足了。讨饭吃的还敢挑肥拣瘦?可是比玉担心芷馨是个不卑屈的人,所以不肯屈就芷馨做妾,想要将她纳为正妻。当然,这只是比玉单方面的意淫。 即便是最受委屈、最不该同意此事的永安长公主都做出了让步,施惠依然坚决不同意。他绝对不允许自家跟一个即将大祸临头的石家有任何瓜葛。可是长公主既然有决定,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反驳,只得暂且答应着,暗中却在想办法阻止。 第二百六十五章 白马羌寨(1)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突然就诀别了,阴阳相隔已经多年的人突然就复活了!舒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两个人。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必须要尽快赶回去,不管是因为什么。 有了来时的经验,再加上有汗血宝马的助力,回大晋的过程要顺利得多。到达鄯善城西域长史府的时候,舒晏特地向索靖通报了大宛新老国王交替及沿线各国的情况。索长史也将朝廷已经破获齐万年的消息告知了舒晏。舒晏当然欢喜,他正担心带着五匹汗血宝马会不安全,这下可以畅通无阻了。舒晏又得知了贾后被除的消息,这一喜,比之破获齐万年更是加了数倍。 索长史本来就非常敬仰舒晏,这次舒晏不费一兵一卒和平稳妥地处理好了大宛的一场乱政,更令他钦佩,不管舒晏有多着急,硬是给强留下来,畅谈几日才肯放行。 选择阳关一线进了敦煌城,为了追求速度,先将骆驼卖了,舒晏与赵顺各自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向中原腹地前进。不日到了雍州京兆一带,但见处处残垣断壁,流民散落,一片溃乱景象。战争对于王侯可能是成就,也可能是覆灭,但对于老百姓来说永远都是伤害。平复战乱本身容易,但要想平复其影响却难。 舒晏一路感慨着这些眼前所见,心情不觉更增添了一层沉重。一路行走,看见前面出现了一队官兵,押解着十几辆囚车,也是向洛阳方向的大道行进。从官兵和囚犯的行装上看,押解的并非普通大盗,而应该是俘虏的齐万年的残部。舒晏也没在意,就想超过他们继续赶路。 骑马走过一辆囚车旁,忽然听到那里面的囚徒大喊道:“喂,是舒郎吗?” 舒晏吃了一惊,停下马来回头一看,见里面是一个半百之年的矮胖子,再一细看,想了起来,就是在安定郡遇到的那个姜姓羌酋。 “是你?” “正是我啊!想不到吧?”姜流在囚车里自嘲地喊着,“我也没想到!那时候你是我的囚徒,短短数月,我竟成了别人的囚徒!我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能从大宛活着回来,并且还真的带回了汗血宝马,真得佩服你啊!” 舒晏也没想到沧海桑田来得这样快。不过一码归一码,当时这个羌酋曾经放过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可是如今他犯了这种叛乱大罪,自己可没能力还这个人情。 押解的官兵看见有人跟囚犯说话,立刻围了过来。不过他们看见舒晏只带有一名随从且都身着官服,就没有过分制止。 “舒郎,我不是想让你还我这个人情,我犯下了谋反之罪,也不敢奢望谁能救我。只是我死有余辜,却连累了我的家人!” 舒晏知道这种谋反罪一般都是家族连坐的,一人犯罪株连全家。犯重罪之人往往都是在作孽的时候肆意快活,不管不顾,只等到伏法的时候才想起悔过,想起家人来,还有什么用?他听着姜流跟自己说的这些话,不管其是否真的悔过,总之人到了这个时候大概都是这种想法吧。 “还好我的甥女不在家,她躲过了一劫啊。” 连坐这种事受牵连的家人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他的甥女肯定更与谋反扯不上关系,能够侥幸逃过一劫当然是好事。舒晏在心里一边唏嘘一边可笑,此人莫非是情绪崩溃导致糊涂了,条理不清地胡言乱语,跟我这个旁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地提他的什么甥女,有什么意义! 谁知姜流又冒出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舒郎,我当时隐瞒了你,没有对你说实话呀!” 此话更令舒晏摸不着头:“你隐瞒了我?隐瞒我什么了?” “你要找的人,姜小默,就是我的甥女啊。” “小默,你的甥女?!”舒晏陡然直视着这个披头散发、形容惫倦的人。 “对。小默是我的甥女,我是她的舅舅。” “什么?”舒晏拨马贴近囚车,却被官兵拔刀喝止。 “你不必靠近,只听我说两句。我是小默的舅舅,我父亲就是她外公。她的祖父是个汉人,祖母是个大宛人。夫妻两个从大宛回来,落入我们羌地土人之手,被我父亲所救并且收留。后来这两夫妻有了一个儿子,我父亲生了一个女儿,双方老人做主就让他们成了一对。也就是小默的父亲母亲,我的姊姊姊夫。她的祖父姓华,父亲亦延续华姓。但因生活在我羌族酋长之家,跟酋长的女儿结合生下的孩子,为了入乡随俗,所以小默就随了我们姜姓。其实我并不是什么羌酋,我父亲才是。因为我处处违拗我父亲,被我父亲赶了出来。我也无处可去,正好齐万年要起事,就冒了羌酋的名声投奔了齐万年。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如今齐万年败了,我是死有余辜的,可是却连累了我的家人部落......” 舒晏听这个人说出这些疯话,先是不大相信,因为身处绝境之人,往往会不择手段地抓住任何一根稻草活命。可是听他后来说的这些话跟自己了解过的小默的身世又是分毫不差的,不禁大骇:“你说的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什么当时我向你打听小默的时候你却说不认识?” “当然是真的。我骗了你,那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家人知道我的下落,所以我向你隐瞒了这个事实。” “小默她在哪里?她可有什么危险?”舒晏此时不管是不是真的,只紧张小默的安危。 “谁知道她在哪里!我甥女她常年漂泊在外,连她祖父祖母去世都没赶上,为此她的父母连同我们全家对她既是悬念又是愤恨,可恨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女儿。可是现在竟歪打正着,她漂泊在外反倒躲过了这场灾祸。” “漂泊在外......”舒晏似乎感受到了那个扎根于脑海却无处寻迹的人的哀苦和无奈,突然他想起了络娃的话,大叫道,“不好,她可能已经回家去了!” 这个矮胖羌囚而非羌酋的人也是一惊:“什么?她回家去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的一个大宛朋友说的。” “那就完了!她一回家,必被官兵拿获,她可是完全无辜的啊。况且她那么年轻就因此白白送命,太可惜了!舒郎,舒郎,你可要想办法,你可要救她啊。” 救,我当然要救,只是怎么救?舒晏此时的心犹如万马奔腾,又乱又急。他稍稍理了理头绪想了想:这种连坐事只是当时追得紧,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但等到乱子结束了,事情查清楚了,一起被抓的也就白白冤死了,侥幸逃脱的也就没人再追究了。小默离开洛阳之后,直接去了大宛,可能还不知道她的舅舅犯了谋反之罪,更不知道家族将要被连坐这件事。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小默,阻止她回家去。可是去哪里找她?根本找不到!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在她之前到达她的家里,然后告知她这个情况。33qxs.m “快告诉我,你们的羌寨在哪里?” 姜流也想到了这里,忙告诉道:“益州汶山郡白马羌寨。” “如此,你自求多福吧。” 舒晏扔下一句简短的话,别了姜流,调转了东去的马头,望向南面。 “将军,我们去哪?”赵顺没弄明白刚才的意思。 舒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几匹珍贵的汗血宝马。益州汶山郡距离此京兆郡并不算太远,如果是一马平川的大路,骑上这种汗血宝马,基本三四天就到了。可问题是汶山地处巴蜀之地,不少大川大江,更多高山丘陵,路极难行。如果让赵顺陪自己同行西蜀,路上如遇有什么不测,千辛万苦弄回来的这几匹汗血宝马有了什么闪失,那可不得了。他踌躇了一下,决定道:“我去汶山,你自己先回洛阳向朝廷复命。” “我自己回洛阳?”赵顺对于舒晏的这个决定很是意外。“将军说笑谈吧?此次皇命是将军一个人领衔的,我哪怕是个佐职也行,可我只是个随从,你让我自己回洛阳复皇命算什么事!况且我们成功带回了汗血宝马,肯定会受到皇上的嘉奖,轰动满朝文武。这么大的功劳,任谁都会争着去露脸,你居然要躲避?” 舒晏微微一笑:“这个脸让你去露,我不稀罕。” 赵顺一脸无奈,又反驳道:“那也不行。你不在,只我一个人带着这几匹汗血宝马,万一路上有什么闪失,功劳没有了不要紧,降下罪来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事实的确是这样,带不回汗血宝马可以,但如果成功带回来之后再从自己手上弄丢了,那个罪可就大了。 “你所虑的我当然知道。我已经想好了,要不然也不能这么说。”舒晏一指那一队官兵,“有这些人保护你,我想无论是谁也不敢动汗血宝马了吧?” “他们?” “对。这支押解要犯的官兵也是到洛阳去的,你正好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赵顺看了看这支队伍道:“有他们保护,当然万无一失,只是人家能同意吗?” “他们怎么会不同意?求之不得呢!你想想,押解犯人的同时顺便又护送了汗血宝马,一点儿不用多出力,在皇上面前的功劳却多了一份,何乐而不为呢?”舒晏一边说,一边在队伍里来回流盼,看见了一个领军的校尉模样的人,复对赵顺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跟他们说之。” 舒晏拨马奔向那名校尉,果然一说即通。 第二百六十六章 白马羌寨(2) 安排好了赵顺,骑上那匹大宛王另外赠送给自己私人的汗血宝马,舒晏出西南,驰骋在关中平原的大道上。 这匹红棕色的汗血宝马肩高体长,四肢强健,线条流畅壮硕,皮毛鲜亮光滑,撒起欢来迅疾如飞。三百里没做停歇,直接跑出了关中平原。这速度甚是贴合舒晏的秉性和此时急切的心情。但这种惬意没有维持多久,前面就开始出现丘陵,不再是一马平川的大路。 一口气下来,舒晏的腰有些酸,马匹也出了汗。果然是汗血宝马,一拂马鬃,他的左手被染上了丝丝血红。虽说号称是宝马,但也终究是肉体之身,不能让它太过劳累,舒晏于是就放慢了些速度。 跑了一天,晚上在一处集镇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启程,没多久,但见峡谷林立,沟壑纵横,已经少见平坦之地了。 蜀道难,舒晏早有耳闻,可是在今天自己亲身经历了之后才知道是真的难。这样的路无论什么马也发挥不出太大作用。前面一条大河,索性弃路乘船。果然选对了途径,这条河弯弯转转汇入汉水,由汉水顺流南下,直达益州地界。又几番辗转,在汶山郡附近弃船登岸。 骑上马一路走一路打听,远远望见了一片山谷之内散落着几处山寨。打马跑到近前,寨子外面有耕夫劳作,经一询问,这里就是自己要找的白马羌寨。 羌人的历史如同华夏一般古老,经过漫长的发展,人口虽然不多,却分为好多族系。白马羌就是古老羌族的一个分支。 可即便是同一个族系,也是分部落而居的,每个部落之间都相距数里之遥。舒晏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小默的所在部落。他又向那名耕夫打听。耕夫起初还很随意,可是一听到要找姜小默一家,却突然含糊应答起来,无论舒晏怎么问,他都装作听不懂一样。33qxs.m 没奈何,舒晏就只能另寻别人。幸好有一个放羊的垂髫小儿,没什么隐匿,指给了他具体的哪座寨子。舒晏策马走近那座寨子门前,但见布局建筑与中原所见村寨迥然不同,里面高低错落树木掩映看不通透,只这寨门正中高高悬挂着的巨大粗角公羊头就足以令人新奇。舒晏听小默说过,他们羌人自称是大禹的牧羊人,以羊作为他们的原始崇拜,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进了寨门,发现这个寨子有几百户大小,中间高处是一座木石碉楼,周围有几处竹木茅屋,还有几处穴洞。 寨子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舒晏正想询问,可是那些人见了他之后全都悄悄地溜走,并且关门闭户,无论怎么呼唤就是没人出来。舒晏纳闷,更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小默外公乃是酋长,酋长的住所肯定不可能跟普通人一样,多半是住在那座碉楼里。于是他就不再打听,直接奔向那座木石碉楼。 碉楼前的场地很开阔,碉楼本身也够高大气派,且从地面的光滑程度和碉楼上悬挂着的诸多日用之物来看,此处应该住着不少人,但就是不见人影,相当的冷清。正在环视,就见自打碉楼里面走出一个半百左右的人来。不同于一般羌人的披发短衣装束,此人身穿一袭青缎长袍,黑白相间的发鬓高挽于头顶,典型的华人装束。 舒晏见对方正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赶忙上前拱手道:“请问阿伯,姜小默可是住在这里吗?” 那人面带戚容:“你们又来抓人?” 舒晏被问愣了:“抓人?我平白无故抓什么人!” “看你这身打扮,不是做官的?”那人不回答,又反问道。 “是做官的不假,但我是因私事来找姜小默的,涉及不到官事,更不会抓人。” 那人见舒晏态度和蔼,面带忠厚,就稍稍放松了下来道:“请问上官尊姓大名,有何事要找我小女?” “你小女?”终于找对人了。可是舒晏喜悦之余更多了一份紧张,这是小默的父亲啊!我一个大男人,平白无故地找人家女儿,这可怎么说出口啊? 正在此时,里面又走出一个女人,年纪有五旬左右,身穿较华贵的羌人服饰。舒晏知道小默家庭的情况,父亲是华人,母亲是羌人,难道这就是小默的母亲吗?于是更加紧张了。 “这位是谁啊?”小默的母亲问道。 “在下乃是小默的朋友。我们结拜过兄妹......哦不,是兄弟。”舒晏深深一揖,红着脸做了回答。 姜父也还了一礼道:“鄙人名叫华清,这是我的内人,也就是小默的母亲。我女儿常年以男子的身份在外游荡,肯定结识过不少朋友,我们并不稀奇。但她从来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世和住址,所以从来没有陌生人来访过。” 舒晏看出对方似乎有点信不过自己,就自报家门道:“晚生姓舒名晏,我此次来访实在是有要紧事。” “舒晏?”夫妇两个一惊,将舒晏从上到下好一番打量。看罢多时,两人又对望了一眼,姜母道:“我女儿提起过你的名字,没想到你竟是一名官人。看来,只有你能救小女了。” 说到这里,夫妇两个将要倒身下拜。 舒晏慌乱窘迫得要死,连忙上前搀扶,劝慰道:“两位老人家这是做什么?你们不必害怕,晚生此番就是为救小默而来。我在路上遇见了令弟姜流,是他告诉的我这里的地址。” “哎呀。”姜父跺脚摇头道,“舒官人要是早来两天那该多好啊。小默她已经被抓走了!” 舒晏好似一瓢凉水浇头,心凉了半截:“什么时候抓走的?抓到哪里去了?” “就在前天,被汶山郡的官差抓去了。”姜母一边低泣,一边慢慢告诉道,“我们这个部落虽然说不出有多强盛,但也算安定宁静。只可恨我那弟弟姜流,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却跟随齐万年谋反。齐万年败了,我弟弟的情况也败露了。官家得知消息后,立刻派兵来到,缉拿询问有没有同谋者,害得我们整个部落都不得安宁。你也许看到了,我们部落的人现在见到穿官服的人就唯恐避之不及。我们一家更是首当其冲受到牵连。我的父亲老酋长在惊恐和气愤中一命呜呼了。我们全家及部落的几个头领都被抓到汶山郡去了。官家审讯得知我们家族并没有其他人参与谋反,还算发了善心,放了我们夫妻二人回来替我父亲料理后事。就在我们夫妻庆幸我女儿逃过一劫的时候,她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家里突遭这样的变故,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还没来得及悲伤,汶山郡的官差就赶到了,不容分说,直接将我女儿带走了。” “官差好不通情理,她一介女子,抓她做甚!”舒晏疾愤地道。 “你这样认为,我也这样认为,可是官差不这样认为。他们说小默不比我们这些从不出部落的人,她经常在外面游荡,不能确定她的所作所为跟齐万年的反叛到底有没有联系,所以不抓谁也要抓她。于是就把她强行带走了。” 人身似铁,官法如炉。任何人到了官衙里,不管有罪没罪,至少都会丢掉半条命,何况是一介女子呢。舒晏此时心急如焚,也不及细听下去,“伯父伯母,你们多保重,我这就到汶山郡衙去找小默。” “等一下。”舒晏刚要转身上马,却见姜母走到自己面前,凝视着自己的佩剑,疑问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舒官人的这把宝剑应该是我家的祖传之物。” 舒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旋即醒悟道:“是了,是了。此剑乃是小默所赠,正是伯母家祖传之物。” 姜母眼神中充满慰藉之色:“我女儿在外这么多年,她唯一经常提起的就是你的名字。知女莫若母,我知道她的心事。” 姜父见舒晏仪表堂堂,谈吐不凡,当然十分认可。只在这短短数语、匆匆一面之下,夫妇两个已经默默达成了一个共识。 姜母向姜父递了一个眼神,姜父会意,一拱手道:“舒官人,小默既然肯告诉你她的女儿身世,又把宝剑赠送予你,想必是对你十分倾心和倚重的。可恨的是我家遭此横祸,尤其是我女儿还被列为重点嫌疑,叛逆之罪难以活命!舒官人若能将我女儿救出,恩莫大焉。我们夫妇无以为报,如果不嫌弃我女儿愚陋,情愿将我女儿许予舒官人,以奉箕帚,为媵为妾也无怨言。” 华清说罢,竟转身回房,片刻写好一封信笺出来道:“口说无凭,请将此信交给我女儿。” 夫妇两个的话令舒晏受宠若惊,但他却只能还以一丝苦笑,接过信来道:“阿伯说的哪里话,我与小默结拜之时曾经盟过誓,既已同生,更求同死。何况我们已经一同经历过了多次生死。我是绝不会坐视她不管的,请放心吧。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去找她。” 即刻辞别了华清夫妇,舒晏飞身上马,直接向汶山郡衙奔去。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再见狱中(1) 午时刚过,舒晏赶到了汶山郡郡衙。汶山郡乃是氐羌聚集之地,现今又是非常时期,关押着朝廷的重要嫌犯,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本郡太守日夜派兵严加防范,刚刚亲自从狱中巡视回来,听说有位朝官来访,不敢怠慢,急忙相见。郡守乃是二千石秩次的官,论级别,舒晏要比人家低着好几级。可是舒晏乃是朝官,无论什么级别的朝官,到地方上都没人敢轻视。 舒晏与那郡守相揖之下,四目相对,突然各自瞠目。 “你是那个,何——”舒晏记起了这个人,乃是自己做车府令的时候稽查过的一个驾四牛车招摇过街的世家公子。 “敝人何豪,难为舒令还记得我啊。” “才两年不见,足下已经署了这里的太守了?” 舒晏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太守这种级别的官,不但品秩高,权利也大,一般时候可以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在地方上真正的说一不二。一个初入仕途的人,除非拥有过人的才能,否则没有五年以上,很难熬到这个位置。可是这个何豪,两年前还是个没有起家官的平头百姓,怎么突然之间就做了太守了? 何豪淡淡一笑:“某原本无心为官,只想碌碌此生,自从遇见了舒令,才开始有了为官之意,幸有家兄提携,先做了年余的司徒府主簿,后又改署了汶山郡太守。” 舒晏知道何家乃是不亚于石家的顶级门阀。这样家族的子弟除非是自己不愿为官,否则,只要能力不是太过不堪,官禄只在股掌之间,所以也就不再奇怪了。 任何人出仕,都要经过中正品第。何豪也不例外。这样的世家大族,连官禄都可以掌握,中正品第何愁不能左右呢?禾稼本籍的中正官不敢怠慢何家,听说何家公子要出仕,直接给了个高品,所以何豪能够在官场平步青云。 然而奇怪是不奇怪了,舒晏现在却有点害怕。当时稽查车马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就比如荀宝的父亲,在自己被排挤出洛阳的时候就很出了一份力。这个何豪,记得当时是没收了他的车,他的四头体格雄健的驾牛被他自己送给了在场的穷人。当时虽说是他自己情愿送的,谁知他日后有没有反悔呢?反悔之后会不会加倍恨自己呢?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何豪却将舒晏请到了后堂上座,客客气气地奉茶相待,寒暄两句后才问道:“洛阳富庶繁华,舒令在太仆寺做得可谓是风生水起,今日怎么跑到汶山这个穷乡僻壤来了?” 当时自己对他是以官管民,谁知如今却是沧海桑田!“其实,我已不是什么舒令,反叫舒丞还比较贴切些。” “哦,此话怎讲?” 舒晏就将自己从车府令被贬为骅骝丞,乃至出使大宛的话从头到尾大概地对何豪讲述了一遍。 何豪听毕,也是颇感惊讶,不过随即又笑慰道:“身在仕途,难免会经历几番沉沦,这也正常。舒令这次成功带回了汗血宝马,立了大功一件,回朝之后还怕不加官进爵吗?” 舒晏此刻哪儿有心情跟他谈这些,只是苦笑了一下算作回应,随即切入正题问道:“何太守,在下此来实有一件要紧之事——反贼姜流的家属是否羁押在这里?” 何豪有点诧异,不知舒晏问此作甚。“其本寨部族一十八口正是在我这里,刚刚审讯完毕。” “审出了什么结果吗?他们可否参与了叛乱?”33qxs.m “其族人中的确有两个齐万年的追随者,一直未曾回来。其余这一十八人均未参与叛乱。” “这一十八人既然没有参与反叛,那应该是可以释放回家了?” 何豪以被调侃的眼神看着舒晏:“舒令莫非是在戏弄我为官日浅,不知律法吗?连坐之罪,家属再清白,只要受了连坐,统统都要处决。” “那......具体怎么处置?” “等姜流押解洛阳,案子定了之后,即刻行刑。” 意料之中的答案。这种反叛大案基本没有变数。不过舒晏却在极力挽救。 “人命关天,何况是十八口!不知何太守可否听我一言?” “舒令请讲。” “谋反之罪确实要连坐,这是朝廷律法,任何人无权改变。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而最大可能挽回局面、让这些人起死回生的机会莫过于大赦了。” “大赦?” 大赦乃是朝廷每遇重大喜庆事件,皇上颁布诏令,对一些罪犯开恩赦免。意思是朕家里有喜事,皇家之喜就是天下之喜,大家都沾沾喜气,普天同庆,共沐皇恩。 但是何豪有话说:“舒令所言大赦,史上的确曾经赦免过不少人,但是像这种谋反之罪,很少会在赦免之内。况且大凡大赦都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一遇的,岂有为了等待大赦而不处决人犯的道理?” “谋反的重犯在任何情况下肯定都不能被赦免,但是其连坐的无辜亲属就不一定了。说到大赦的时机,我猜用不了多少时候了。国之大喜事,莫过于新皇登基,除了新皇登基,就是立太子、册皇后。眼下太子被巫杀,贾皇后被废杀,都少不了要重新册立。朝廷将有这么两件大喜事,还愁朝廷不大赦天下吗?至于大赦的时间、受反贼连坐的亲属在不在赦免之列,那是他们的命,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请何太守多留待他们几日活命,就是好生之德了。” 何豪素知舒晏是个爱民的人,为百姓着想是他的一贯风格。可是此次齐万年谋反,受株连的人多了,他总不能为了救风马牛不相及的姜流亲属而专门来到我汶山郡的吧?莫名其妙啊! “敝人别的权利没有,多拖延几日还是可以办到的。只是不知舒令为何偏偏对此事如此上心?” “因为......我有一位故人也在贵处蒙受羁押。” “姜流一家怎么会有你的故人?他是谁?” “就是珍馐令,姜小默。” “珍馐令姜小默?”何豪想了想,“我这里的确有姜小默这个人,可她是个女子啊。” “何太守莫要不信,姜小默女扮男装做的珍馐令,其实本身就是女子。” 何豪愣了愣:“我信不信倒没什么,只是姜小默跟其他人不一样,需要另外处置。” 舒晏一喜:“是不是看在她是一介女子,绝无谋反之理,可以从轻发落?” 何豪将脑袋不停地摇了几摇:“恰恰相反。其他人都有不参与谋反的证据,唯有姜小默,一直行踪不定,动机不明,乃是此十八人中的第一要犯。那一十七人只需在本地羁押即可,而姜小默却需要押解至洛阳,与姜流等人由朝廷一并审理。” “她怎么行踪不定、动机不明?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宫里做珍馐令,没离开过洛阳半步,后来又跟我先后去了大宛,她要分身去谋反吗?” “这个,舒令你的话我是相信的,可是我相信没用,你回洛阳之后,要向朝廷证明清白才行。” “那,什么时候启程押解?” “就在明日。” “我可否到狱中探视探视她?” “依律,这种罪犯是不允许被探视的,可舒令乃是正人君子,我别的忙帮不了,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原本舒晏还担心何豪会公报私仇。没想到何豪不但不怨恨,反而愈加敬佩舒晏,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大开方便之门。舒晏当即谢过了何豪,迫不及待地去到狱中。 心中无比忐忑,脑袋懵懵的,脚步走得急快,却像踩在沙滩上。狱中犯人的样子,舒晏可不是没见过:形容枯槁,头发披散,面色惨白,目光呆滞,脏臭破烂的衣服上血迹斑斑...... 想象中的形象果然都出现在了眼前人的身上。这是舒晏第一次见到小默的女儿身真面目,没想到却是这等悲惨样子! 舒晏怒目瞪了一眼何豪,何豪吓得不敢抬眼。 “舒......”我不是在做梦吧!小默迷离的眼神瞥见了舒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自己在心里期许过一万遍的身影,如今果然出现在了眼前,惊讶、欣喜、委屈、激动、苦楚同时迸出,情不自禁地想开口呼唤。可曾经那么流畅,那么自然,那么亲切的“舒大哥”三个字,如今却硬生生地不能出口。 “小默,我来晚了!” 舒晏再也忍不住,直接哭出声来。除了失去亲人之外,这是他第一次哭泣,痛彻心扉的哭泣。 “将牢门打开。”舒晏近乎命令地对何豪道。 “这......”何豪很为难。 重刑犯是不允许开牢门探视的。不过,何豪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依从了舒晏。 舒晏跪扑到小默跟前,痛惜地看着她身上的血痕。当年,自己不经意地拍了她一下肩头,她都一副吃不消的样子,如今怎能经受住这般拷打!回头想质问何豪,却发现何豪已经溜之大吉了。 转过头,喷火的双眼瞬间转为对眼前人的柔情和怜惜。多么思念的面庞,多么熟悉的人儿,只是对方那不断线流着泪的双眸却在刻意地逃避自己,始终不与自己对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再见狱中(2) 小默冰冷苍白的小手被那双温暖结实的大手紧紧攥在手心。这是他们自相识以来,第一次这么彻底的将手握在一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默也曾经跟舒晏学过这句《诗经》,更无限期许过这句誓言。 心上人近在咫尺,自己苦恋了六年的心上人。如今,她多么想用尽全力紧紧地、狠狠地抱住他,就这样一直一直抱下去,永远不分开,哪怕是在这监牢里一直相拥到死。她真的不想失去他...... 然而,她却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回。本应有聊到天亮都说不尽的话,干巴巴颤抖的嘴唇却匆匆迸出几句就结束:“舒大哥,我的官司我知道后果。谋反重罪,家族连坐。你不应该,也没有能力来救我。我死不足惜,就当我们两个从来没有遇见过。老天眷顾,又把芷馨姊还给了你,我真的替你高兴。只要你们以后能够安安稳稳、恩恩爱爱的好好生活,我死也瞑目了。” 句句肺腑,字字诛心。 “不。”舒晏近乎吼叫,“我们两个曾经盟过誓,既求同生,更求同死。不管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也无论想什么办法,我绝不会看着你就这么送死!如果真的救不了你,我也不愿单独苟活!” 狱外传来了脚步声,有女子的声音道:“奉太守之命,来给姜小默疗伤。”彡彡訁凊 舒晏扭头一看,有两名女子,一人端着一个盛着疗伤之物的木盒,一人捧着一身新衣服。他知道这是何豪派人给小默疗伤来了,自己不能耽搁,就草草地对小默道:“明天你要被押解去洛阳,我会一路陪着你,你放心。”说毕又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即刻回身出去了。 第二天,舒晏在狱门外等候,不一会儿,就见何豪也来了。见了舒晏,似乎带有愧疚之感,“舒令,我也是依律行事。此等犯人,若不用刑,根本没法向上司交代。还请舒令千万莫怪。” 舒晏当然知道。凡是干系重大的嫌犯,没有逃得过大刑的。这是衙门的一贯做法,也是律法规定的,像这种谋反之罪更是如此。虽然当时恨得气撞顶梁,有把何豪撕碎的冲动,但经过一夜的冷静,舒晏也转变过来。衙门从来只管打人,可不负责疗伤。何豪昨天的表现,不但不应该怪罪,反倒应该感谢才对。 “何太守,昨天是敝人粗鲁了,还请多多原谅。” “哪里,哪里,只要舒令不怪罪在下就好。” “感谢还来不及呢,何敢怪罪!” 说着话,就见一队官兵牵着一辆囚车走来,舒晏知道这是要准备启程押解了。 谁知何豪却有阻拦之意:“舒令这么着急走吗?” 舒晏莫名其妙:“钦犯的事岂是我做得主的?是何太守说今天走的,怎么反问我?” “其实这种事也没有太严苛的期限。我的意思是,如果舒令愿意,大可以迟两日再走,毕竟珍馐令的伤还没好嘛。”何豪有点尴尬地笑道。 “迟两日?”舒晏正担心小默背部有一处严重的伤口,能迟两日正是巴不得的事,不假思索,当即表态道,“愿意,愿意,那就迟三日再走吧。” “甚好,甚好。”何豪一摆手,将那囚车打发走了。 舒晏不知道何豪此为何意,但应该不是歹意,于是笑谢道:“何太守的大恩,我跟小默真的是无以为报啊。” “怎么能说无以为报呢?” 本以为对方会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之类的话。谁知何豪竟说出此等不按常理的话来。舒晏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 何豪却一抱拳,堆起了笑脸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如果舒令能帮我求求珍馐令,就当是报答我了吧。” “什么要求?” 何豪先叹了口气道:“我何某家财无数,在洛阳之时,任凭是什么,没有我不能吃到的。本以为自己享尽了人间的珍馐,却听说朝廷之中有一个珍馐令,厨艺一绝,有着神厨之称。满朝公卿都以吃到珍馐令做的佳肴为荣。可是珍馐令却高傲得很,从不肯轻易给这些王公的面子。王公如此,我一个平头百姓,当然更不能奢望了。虽然难以如愿,但我一直怀有痴想,直到如今亦没有完全打消。谁知道,我梦寐以求的神厨竟然就在我的狱中,岂不是天意!” 说到这里,舒晏已经明白了何豪的意思,“何太守莫非是想尝尝小默的厨艺吗?” “正是,正是。”何豪忙笑着点头。 虽然觉得不合时宜,但总归是欠人家人情,不好反驳。“这个我不能擅自做主,不过我想小默应该不会拒绝。等我跟她说一下,到三日头里,她的伤好了些,让她好好给你弄几道肴馔,满足你的这个愿望。” “真的吗?那太好了。”何豪简直高兴坏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几道肴馔哪够?他命令厨下,将所有能找到的好食材全部预备足了,非要好好地享受个全面不可。 小默此时身心疲惫不堪,哪有心情下厨?可是人但凡有一份生路,总要坚持着。在舒晏的劝说下,她还是应允了。 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何豪品尝了小默的厨艺,比升了自己的官还要高兴。 到了第四天,舒晏见那一队押解的官差和那辆囚车早就在此等候。何豪又亲自来送行。 舒晏回忆起遇见姜流那一队囚车之时的景况:一个大木笼,里面的人手铐脚镣,颈带沉重枷锁,人半蜷在铺着脏稻草的硬木板上。那种颠簸之苦,身体蜷缩之累,虽是坐车,却比走路难受百倍。或许是那伙人作恶多端,舒晏一点都没觉得不应该。可是同样的囚车,联想起要装小默来,简直不可想象。何况小默背部的那一处比较严重的棒疮还青肿着渗出脓血,若是一直在囚车中半僵着,很可能会导致溃烂。 “何太守,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小默她......能否不坐这囚车?”此话舒晏自己说着都觉得不仗义。 “不坐囚车?那坐什么?” “骑马,她善于骑马。” 何豪好悬没喷出一口老血,心里暗自唠叨:骑马也颠簸,你倒没说让我给她弄辆安车来! “舒令,我敬佩你的为人。能在我权限范围内的,我一定帮忙。可你的这个玩笑实在是开大了,我可不敢从命。” “诶,过分是过分了些。可是你所要的乃是把姜小默毫无闪失地送到洛阳,她坐在囚车里跟坐在囚车外,结果不都是一样吗?” “结果是一样,性质可不一样,被朝廷知道,我可担不起。” “囚车中必须有人吗?” “肯定的啊,要不然押解个空囚车算怎么回事?连路人的眼睛都瞒不过。” “那我代替她坐进去行不行?” “你代替她?”在场的人无不瞠目。 没等何豪不同意,负责押解的官差头目先说话了:“太守万不能答应此要求!否则,这个差使我可不敢接。” “的确是啊。我明明押解的是一个女犯,你一个大男人坐在里面不是开玩笑吗?”何豪也趁机回绝。 “这有什么,我跟她互换一下装束。这总该行了吧?” 何豪当然还是不能同意:“此事非同小可。她可是朝廷重犯啊!弄不好,我可是要掉脑袋的!” 舒晏幽幽一笑:“只为满足自己的食欲,私自将朝廷钦犯放出牢来为自己做肴馔,这罪名应该也不轻吧?” 只这轻轻的一句,就让何豪倒吸了口冷气。这话从舒晏嘴里说出来,分明是有威胁的意味啊!他很怀疑当初舒晏那么爽快就答应了自己要品尝小默厨艺的请求是不是早有预谋。哎,都是嘴馋惹的祸啊。不过,自己尝到了神厨的厨艺,也算是无憾了,绝不后悔。 想到这里,何豪转变了态度,对那负责押解的官差头目道:“舒令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就随他吧,绝不会有错的,你就放心好了。” 那头目还是有点迟疑:“舒令被囚禁起来我当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姜小默骑着快马,她万一要是跑了怎么办?” “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两个珍视对方甚于己身。否则的话,焉会有今天这一场呢?你放心吧,真要有什么事,我替你担着。” 有了上司做担保,当然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下何太守找来了一件最大号的女装,舒晏穿起来,还是紧身得很。 小默穿了一件小号的官差衣服被带了出来,她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戚声道:“舒大哥,你这是何苦?谁坐在这囚车里面都不会好受,你坐跟我坐还不是一样?” 舒晏却故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路途遥远,何况你有伤在身,经不住。以我的身子骨,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 随后不管小默同不同意,直接将她扶上了马。然后辞别了何豪,自己则钻进了囚车之中,向洛阳进发。 第二百六十九章 轻生重节(1) 自古后宫中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嫔妃,并不只是为了供皇帝淫乐之用,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为皇室多多地开枝散叶,确保皇祚传承,以利于江山稳固。可是本朝,由于贾南风阴狠嫉妒,皇上司马衷压根就没沾过几个女人的身子。不跟别的嫔妃接触当然就生不出皇子,这对于皇家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情。果然这个危机来临了,在太子司马遹死后,司马衷没有其他皇子可供立为太子。但是储君问题对于一个泱泱大国是至关重要的,司马衷已经不年轻了,不可能等他现跟嫔妃们去生太子。况且他那么愚钝的头脑,到时候生出的皇子是个什么水平很不好说。 没有规定储君必须一定是由皇帝的儿子来做。如果皇帝没有儿子,就要按照血亲关系寻找最合适的继承人。这个时候,呼声最高的当属淮南王司马允。这个司马允也是先帝司马炎的儿子,是司马衷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人沉稳大度,很受人拥戴。朝臣们一致推举立司马允为皇太弟,做大晋的接班人。 可是当前赵王司马伦正野心勃勃地在朝中独断专权,把持朝政。他哪能容得下这么一个年富力强、颇具声望的人物横在自己眼前?于是他从中作梗,将司马允这个皇太弟给搅黄了。直接跳过下一代,另立先太子司马遹的一个只有垂髫之年的儿子司马臧为储君。司马臧是当今皇帝司马衷的孙子,所以称为皇太孙。 这下当然惹怒了司马允。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同样将司马伦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的贾党人免不了要跟司马允走到一起。司马允和石崇等人当然不甘心于在司马伦的打压下苟且地活着。在石崇等人的劝说下,司马允决定要做生死一搏。带人讨伐司马伦。谁知命乖运蹇,不但没有讨伐成功,反而被司马伦打败害死,并被安了一个谋反的罪名。司马允的妻子家人以及数千名跟随者皆被杀。晋室又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 孙秀正因石崇拒绝了自己讨要绿珠的要求而怀恨在心,不知道怎样报复,这下机会来了。他污蔑石崇跟随司马允谋反,并冒用皇上的名义私下写了一份诏书,要收伏石崇。 石府中,一位访客给焦灼中的石老夫人带来了一丝欣喜。 在石家这种境况下,所有人都尽量的避而远之,生怕受到什么牵连。夏侯门并非是无故来访。他实在是受人之托,驳不开情面。 以前面对夏侯门,石母一贯是以长者和侯门老夫人的身份自居,即便谈不上傲慢,却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是如今时过境迁,不得不放下姿态,谦声对夏侯门道:“因小女之事,累烦贤侄三次登门。都怪小女有些孤傲清高,以致前两次都驳了贤侄的情面。” “伯母,往事休提,只说今日事吧。”夏侯门直截了当。 面对夏侯门简短又冷漠的回答,石老夫人尴尬一笑:“承蒙贤侄眷顾和施家不弃,此事再无不妥。” 夏侯门冷冷一笑:“伯母的态度向来是明朗的,一贯支持与施家结亲,但关键是令媛同意与否。” 石母愀然变色,严肃起来道:“自古以来,儿女婚事全凭父母做主,这话一点都不假。以前就是因为我太在乎女儿的感受,才致于此。这次,我可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只我一人做主。贤侄即刻回复施家,什么也不必讲究,只要走个过场,赶快行纳采问名之礼。” 听了石老夫人这样的保证,夏侯门心里有了底,“伯母既这样说,小侄无不遵命。我这就去向施家回复。” 夏侯门到了施家,不能得见比玉,也不去面见施惠,只在书房中与阿吉联络。原来,此时的比玉已被父亲软禁在一处庄园中,宁愿耽搁他去秘书阁供职,也不允许他跟外界有任何来往。施惠根本不知道夏侯门向石家提亲的事。本以为把比玉软禁起来就十分妥当了,谁知永安长公主已经下定了决心。她通过阿妙了解到前番两次向石家提亲的来龙去脉,知道提亲一事一直是托付的夏侯门所为。于是便私自派阿吉去联络夏侯门,请他继续作这个伐。 夏侯门这个媒人做的属实有点难。前两次都是石家不同意,这次虽有石母决定了,施父却又不同意了。自己名义上做着好事,却还担着很大的不是。 永安长公主私自备齐了纳采之礼物,只是唯恐施惠发觉,仪式方面一切从简,只派阿吉和阿壮代表施家跟随夏侯门去石家行了纳采问名之礼。纳采问名之后,理应有一道纳吉的环节,可是石老夫人等不及,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讲究什么吉与不吉!她主动提出将纳吉之礼免去,直接请施家行纳征之礼。 虽然有无尽的财富可供享用,但在接连受挫的政治势力较量中,石崇已经知道大势已去。这天,他正在绿珠的陪伴下于崇绮楼上欣赏着金谷园中的美妙景致,忽见一群人闯进了金谷园。同为不速之客,前番讨要绿珠的使者还是文质彬彬的讲些情面礼节,而今天的这些人,全都是手持刀斧枷锁的甲士。 石崇预感到大事不妙,对绿珠哀叹道:“我可能因你而惹上了祸事!” 绿珠是个聪明的女子,在上次石崇拒绝孙秀讨要自己的时候,她就料到会有今天。虽然是用三斛宝珠换回来的,且在年龄上有一代之差,可是他们两个人却互相视对方为知己。石崇将万千宠爱都集中在绿珠一人身上,绿珠当然也感念石崇的恩德,把一颗心全都交给了石崇。 如今见到石崇因自己而惹下大祸,尽管自己没有任何过失,却也感觉愧对石崇。情动至极,绿珠双眼噙泪对石崇轻泣道:“君侯明知可能引来祸端,却依旧保全于我,不舍分离。这份情义绿珠无以为报,更无计使君侯免此灾祸,唯有效死当前,以报君侯之大义!”说着话,便纵身从窗前一跃而下。 崇绮楼高有百丈,这一跃之下显然绝无生还的可能。石崇对于身边的姬妾向来都是随意打杀的,唯独对于绿珠是真情真意。他完全想不到绿珠会有这样重情重义的舍生壮举,想要阻止,为时已晚。望着楼下一动不动的那一袭绿影,不由地顿足捶胸:“我顶多就是个流徙岭南之罪而已,你何必如此仓促轻生!” 绿珠的死当然不能挽回什么。武士们照样将石崇以协同司马允谋反的罪名缉拿了去。 对于芷馨的婚事,石老夫人来了个先斩后奏。以为受了施家的礼物,即便女儿再怎么不同意也无济于事了。她现在依旧瞒着芷馨,打算等到行了纳征之礼之后,婚姻敲定,那时候再向芷馨说明。 芷馨正陪老夫人在府中闲谈解闷,忽见一个人慌乱不迭地疯跑进来禀告道:“主母,完了,完了,出了大事了。” 石母知道此人乃是金谷园中的管事,料想到金谷园出了事,忙问道:“可是金谷园被查封了吗?” 那人来不及喘匀气息,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何止金谷园被封,绿珠被逼跳楼而死,家主他也被司马伦抓走了!” “啊?!”石老夫人虽然早就料想到会有今天,但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一听到此消息还是难免大惊失色。 芷馨身在石府,但在心里却一直将自己置身石家之外,石府发生的任何大小事情她都从不关心。可是如今面对这场大变故,也同样惶恐不安。 石母却在惊恐中迅速镇定下来,用无助且又冷静的眼光看着芷馨道:“女儿,石家完了。你阿父被抓走,我们所有人都难逃一劫。” 芷馨此时也知道没必要再说什么安慰老夫人的话了,只默默地拉着母亲的手道:“女儿知道是这个结果,就陪阿母一起死吧。” 石老夫人也将芷馨的手紧紧握着:“你不一样,你不必跟我们一起送死,阿母已经为你谋了一条生路。” 芷馨摇摇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不会因为我不是石家的亲生女儿而放过我的。” “哎。”石老夫人叹口气道,“我已经毁了你十年的幸福,怎么还能忍心看着你受石家连累而死?大晋律法有规定,父母犯有重罪,所有子嗣及未出嫁的女儿均受连坐,但出嫁之女除外。实跟你说吧,我已经把你给嫁出去了。” 芷馨听到这话,反倒比受到连坐而死更加惊诧,质问母亲道:“把我嫁出去了?阿母怎么不经我同意?把我嫁给了谁?” “嫁给了施家比玉公子,已经收了人家的纳征之礼!” 芷馨又急又气,此时也顾不得遮遮掩掩:“阿母,你不是说,要把我嫁予汝阴本籍舒晏的吗?” 石老夫人无奈冷笑一声道:“等着他,谁知道他能不能回来!他能救你性命吗?我家如今的这种状况,只要有人肯娶你那就是最大的恩德了。何况施家无论人物还是家世都无可挑剔。你也不必担心施家已经尚了永安长公主,你嫁过去之后只能做小做妾。这你就多虑了,实话告诉你吧,施家公子对你尊崇有加,永安长公主宽宏大度,跟你又是师生相处多年。他们夫妻不忍作践于你,永安长公主情愿放下身段,与你平置为左右夫人。这可是千古未有的宏大恩德,更是你莫大的福气啊。” 芷馨听到此话也感到十分惊讶,她万万想不到永安长公主能有如此的胸怀,十分感动。可是这份感动怎能动摇自己心中的那份执念!虽然晏哥不能回来,虽然他跟小默有那么真挚的感情,可是我们之间有一份最初、最淳朴、最坚定不移的承诺,只要晏哥不亲口对我否定它,我就绝不会轻言放弃! 忽听门外叱咤声大作,继而府内乱作一团。石老夫人知道这是司马伦继查抄完金谷园之后又派兵来查抄石府本宅了。她急急地抓住最后的机会对芷馨道:“女儿,石家大限已至,你可千万要听阿母的话,保重你自己。” “阿母,我不嫁施家,我宁愿跟你一起去死。” 一番用心良苦成了一场空,石母急红了眼:“你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痴种!现在不比前两次,可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了,稍微开通一些就能活,执迷不悟就是死啊。” 芷馨何尝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向左一步就能活,向右一步就会死。她真的不想死。自己浑浑噩噩地苦撑了这许多年,唯一的欣慰就是见到了弟弟,可是那个最大的心愿却只能含恨终生了! 第二百七十章 轻生重节(2) 一众甲士突门闯了进来,吓得仆妇姬妾们四处躲避。石家毕竟是大晋的一等豪族,开国八公之后,即便如今犯了事,也没人敢太过放肆。为首的一位参军先来到石老夫人面前,施了半礼道:“小人奉命行事,请老夫人莫怪。” 石老夫人乃是朝廷命妇,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失了风度,让别人笑话。她完全无视那参军,只漠然地道:“尔等不可鲁莽,我自然会跟你们走,石府上下也任凭官家处置。只是我这女儿不许你们动。” 那参军看了芷馨一眼,对石母道:“老夫人,这我可做不得主。小人奉命抄没尊府,上面有交代,不可漏掉一人。” “可她已经嫁给施家比玉公子,不是我石家的人了。朝廷律法明文规定,凡出嫁之女不受母家连坐,这你不知道吗?” “这个......”那参军听了石老夫人的话,怔了怔,然后冷笑道,“谁都知道令媛一直是在后宫中做女博士,新近才出宫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嫁人了?而且施家比玉公子尚了永安长公主,乃是堂堂的驸马,老夫人此话莫非是欺骗小人无知吗?” 石老夫人却将眼一瞪:“谁耐烦与你扯谎!我女儿虽是新近出宫,可她与施家的婚约是早就决定了的,只等她出宫来就行了纳征之礼。而且这个纳征之礼更是永安长公主亲自主持的。如若不信,你们可以去施府问长公主去!” 那参军见石老夫人说得有板有眼,一点不像扯谎的样子,可是事关重大,自己不敢冒失决断。正在犹豫不决,忽见馨博士走过来,冰冷、平静中透着决然:“老夫人根本就是在骗你,我根本就没嫁施家公子,请你们将我也一起带走吧!” ...... 一路上,舒晏代替小默坐在囚笼里,直到临近洛阳才将身份互换了过来。其实,舒晏这一路上心里乱得不行,十分矛盾,既希望快点到洛阳,又害怕到洛阳。到了洛阳,就意味着能与芷馨相见。他跟芷馨的情感,早已超脱了朝思暮想的范畴,能与芷馨相见,是他抛却半生都愿意、都值得的事。可是他又担心小默的罪行不能得到解脱,到了洛阳,基本就意味着小默将要受到明正典刑。 不管他愿不愿意到洛阳,总之,凡事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从宣阳门进了洛阳城,但见街陌依旧,只是人物景致比以前萧索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出使大宛的这段日子,朝廷发生了数场政变风波,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大晋的根基,连洛阳城中的普通百姓都受到了影响。 来不及感慨朝廷大事,即便自己的私事,关于小默的生死,到了此时,他除了担心,基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囚笼载着去了廷尉大牢。自己则先去跟早几日抵达的赵顺会合,然后回到了下舍安顿,打算明天一早再去面见皇上复命。m.33qxs.m 刚将屋子打扫好,忽见一人急匆匆地跑来,进门就大喊:“哥哥,你可回来了!” 舒晏扭头一看,原来是若馨。他知道若馨是因被举为孝廉而来到洛阳的,只是两个人还没有见过面。对于若馨的前程,舒晏向来是十分关心的,这一见之下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策试通过了吗?” “通过了。”若馨简单地应着。 “是嘛!”舒晏感到欣喜,又问道,“中正品状怎样?授了官没有?” “中正只给了六品,并没有授官。” “只给了六品?施惠这老贼实在是太过分!”舒晏将施惠骂了一句,刚要再说什么,却见若馨的心思似乎完全不在这上面。 “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舒晏猛然想起来,不等若馨开口,抢先道:“我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而且这是件对你、对我来说都无比重要的天大喜事——你的姊姊她还活着!我们这些年都被蒙在鼓里!” 本以为若馨听到这个消息会欣喜若狂,谁知他不但没有半点惊喜之色,反倒愈加增添了愁容,“她现在虽然活着,却马上又要死了!” 舒晏听了此话,既诧异又糊涂:“怎么,你也知道你姊姊还活着?” 若馨点点头。 “那她怎么又要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若馨就把姊姊派遣芍药暗中到汝阴联络自己,以及石家因贾党受到牵连而被收没的事向舒晏说了。舒晏若失魂魄,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不容易将小默找到,小默却被牵扯成了谋反重罪;魂牵梦萦十年的芷馨,还未等见上一面,也被家族重罪连坐!他已经快要发疯:我舒晏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舒晏与若馨自小都是孤儿,两个人相依为命。若馨更是一直都把舒晏当成自己的主心骨。舒晏给他的形象向来都是果敢乐观的,他从未见到晏哥有过如此迷茫无助绝望的样子。 “哥哥,你要提起精神来,要想办法救我姊姊啊。” 救,我拿什么救!但我不能不救!哪怕有一丝希望,一口气在,我都要救她们。舒晏听到这个在自己的保护下已经长大成人的兄弟的劝慰,瞬间振作起来:“你说的对,我们不能这样放弃。必须要救!” 是时,舒晏回洛的消息传遍了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他成功从大宛带回了汗血宝马,对他无不敬仰有加。第二天,舒晏来到太极殿外等候上朝,无论高门贵戚还是文武大臣,所有人见了他都暂时放下了以前的那种傲慢冷漠,主动跟他寒暄几句。 舒晏谦恭地跟众人一一搭话。 远远望见阊阖门外驶来一队仪仗,旌旗伞盖醒目招摇,导从骑士左右开道,当中一辆驷马安车,后面一众金甲武士紧紧护卫。舒晏觉得纳闷,这种仪仗阵容基本跟皇帝出行也差不多少了!谁这么大排场? 阊阖门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都不得乘车马通过,所有车驾都必须停在两边门阙处。可是这队仪仗却没做停留,直接驶过阊阖门,直到太极殿外才停了下来。 这么招摇的仪仗,这么张扬的行为,就算是诸如当年的权臣杨骏、司马亮、贾谧都不曾有过的! 群臣一阵骚动,纷纷蹑声道:“赵王来了。” 舒晏这才知道,原来竟是赵王。司马伦翦除贾南风一事令舒晏十分快慰,甚至对司马伦有些崇拜,可是看如今的样子,不免生出一些负面的感觉。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赵王乃是当今皇上的叔祖,连先帝都要尊称一声皇叔,辈高年长,享受此等待遇也不算十分过分吧。 司马伦从安车上下来,威风凛凛,旁若无人,直接走进太极殿。众大臣们都乖乖地跟在他后面。舒晏只是一个养马的小官,根本没资格进入太极殿,只在外面等候传召。 果然不移时,出来一个黄门侍郎,诏舒晏上殿。 舒晏整束衣冠,趋步来到太极殿上。自从他不做尚书郎以来,已经数年没有出现在正式朝会的场合了。当年武帝司马炎在上面高高端坐,威严神武,下面一群大臣,也都是器宇轩昂。而现在,物是人非。高高在上的那位陛下目光凝滞,没有丝毫气场,下面的群臣也都畏畏缩缩,各怀心事。只有赵王,昂首挺立,指手画脚。 来不及唏嘘,先倒身下拜道:“微臣舒晏叩见陛下。” 当年舒晏出使大宛,都是贾谧一手操纵的,根本不是司马衷的本意。他基本已经忘却了此事。今天见到了舒晏才想起此事来。 “你西去大宛,结果如何啊?” “已经成功带回了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乃是西域特产,就算是对皇家来说也是十分难得的。司马衷虽然不聪明,但这一点还是了解的。他十分高兴,一伸手道:“那太好了,卿快快起身说话。” 舒晏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大宛王写给大晋天子的奏表,双手举过头顶道:“这是大宛王写给吾皇陛下的奏表。” 一个黄门侍郎接过去,当朝念了一遍。 大宛王摩之将如何接替父亲继承了王位等项大事简略地向大晋天子作了阐述禀报。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老国王蓝庾已死,大宛国内还发生了一场危险的政变。幸好有舒晏的作为,才确保了摩之顺利继位,大宛照旧向大晋称臣。 司马伦见舒晏虽然职位低微,却举止沉稳,不卑不亢,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通过亲信,他也知道了舒晏当初是受到贾谧的迫害才去的大宛。贾谧既然要害此人,此人肯定就不是贾党的人。司马伦虽然在夺权之战中取得了胜利,表面上诸位大臣都臣服于自己,可是他深知自己没什么威信,朝臣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况且朝中暗潮汹涌,就拿司马宗室来说,暗中不服自己的大有人在。威信是没那么容易树立的,这个时候要想站稳脚跟,最好的办法就是多拉拢一些人。 于是,不等皇上说话,司马伦抢先道:“舒晏此去大宛历经千辛万苦,带回了汗血宝马,又挫败了对大晋怀有异心者,这份功劳可是不小。陛下一定要重重赏赐。” 司马衷当然也想赏赐舒晏,只是他习惯了听人摆布,什么话都要慢一拍,听司马伦这么一说,立刻附和道:“皇叔祖所言极是,该赏,该赏。”虽然知道该赏,却不知道怎么赏,只把眼看着司马伦。 司马伦知道他没主意、也不敢有什么主意,暗暗一笑,道:“如此大功,就赐绢二百匹,钱三十万如何?” 司马衷当然没有意见,连连点头:“使得,使得。” 这个赏赐属实不小,舒晏复又俯身下拜,大家都以为他要谢恩,谁知他却出人意料地道:“陛下,微臣不想要这些赏赐。” “你不想要?”司马伦很疑惑地看着舒晏,“这些赏赐,以你现在的官职,足抵你十数年的俸禄了,你还不知足?” “如此厚赏,微臣怎敢不知足。微臣不是嫌赏赐少,而是另有所求。” 司马伦及满朝文武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跟皇上讲赏赐条件的。 “你要求赏赐什么?珠宝?良田?还是美人?亦或是想加官进爵?” “都不是。微臣什么赏赐都不想要,只想请陛下赦免两个人。” 第二百七十一章 威逼利诱(1) “赦免两个人?这倒是个很特殊的要求,你想要赦免谁?”司马伦诧异地问道。 “石芷馨和姜小默。” 司马伦刚回来洛阳不久,虽然听说过后宫有个馨博士,珍馐署有个神厨,却并不知道具体的名字,于是问道:“此二人是谁?怎么听起来像是女子的名字?” “回大王,她们二人确实是女人。其中,石芷馨乃是后宫中的《诗经》博士,因其父石崇的缘故受到了牵连,被下到狱中。”舒晏诚恳回道。 提到石崇,司马伦立刻怔了一下,他想不到舒晏为什么会为自己这个政敌的女儿求情。“如你所说,那个石芷馨乃是侯门深闺女,又是后宫女博士,按理说跟你扯不上任何关系,你因何为她求情?” 在得知了芷馨被石家所骗的真实经过之后,舒晏一直愤恨不已。此时虽在朝堂之上,却也按捺不住,义愤填膺地道:“说起来,这里边有一个大的隐情,芷馨她本姓韩,并非是石家亲生的女儿,而是我在汝阴家乡的未婚妻,被石家用诡计骗到洛阳来的。”舒晏于是将芷馨的身世经过大略地讲述了一遍。 众文武听了舒晏的讲述无不惊叹,但觉得有些离奇,不能断定真假。 忽见一人手持笏板出班奏道:“陛下,大王,舒晏所述,臣虽然不敢断言为真,但可以提供佐证。” 舒晏说了芷馨的身世,正担心大臣们不相信,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为自己作证!抬头一看,不是别人,竟是施惠。他很纳闷:施惠一向是暗藏城府,在朝堂上什么事都从不肯轻易表态的,这次怎么会这么好心肯帮助自己呢? 原来永安长公主暗中派人去石家为比玉行纳征之礼的事被施惠知道了。他是又气又急,只可恨是永安长公主所为,他没有一点办法,不敢发作。正愁不知道怎么挽回这个局面。要想儿子不娶芷馨,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种是芷馨另嫁别人;另一种就是她作为石家女儿跟石家人一起被处死。如今自己家已经向她行了纳征之礼,再加上有永安长公主撑腰,芷馨跟石家人一起被处死的可能性不大。这样一来,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够另嫁别人了。恰好今天就有了这么个好机会。 “施爱卿,此等事你又能做什么证呢?”司马衷问道。 “说起来,陛下可能知道。”施惠垂首躬身,“臣与舒晏俱是汝阴人氏。臣与舒晏以及其所说的韩家女子芷馨在十数年前曾经有过接触。那舒韩两家世代相厚,两名男女也甚是相和。本以为他们一定会结为连理,谁知十年前,那女子在前往洛阳寻父的途中突然落水失踪,而与此同时,石家却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且其名字也唤做芷馨。臣当时就稍有所怀疑,后来,根据知情者暗中透露,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想。然而韩家女子虽然背井离乡被困在石家,十分悲苦,却碍于石家之势,无人敢言。好在如今石家沉沦,这女子的冤情才能得以昭雪。我大晋律令规定,凡出嫁之女不因父母之罪连坐。舒晏与此女自小两情相好,已私定终身,且其根本并非石家亲女,陛下及大王宽宏大度,舒晏又立大功于朝廷,所以理应成全此事。” 文武大臣中,有几个原本就十分同情舒晏的,听了施惠所言,觉得句句在理,纷纷表态道:“舒晏对朝廷立有大功,况且此女子根本没犯任何过错,只不过是受到石家连带,完全可以以舒晏之功抵此女之罪。” 司马衷当然无有不妥,当即就对舒晏道:“既如此,此女果然可以赦免的。你且说说另一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成功救下一个,舒晏非常欢喜,对于再救下小默也增添了自信。“那个姜小默曾经是珍馐署的珍馐令......” “珍馐令姜小默?”满朝文武都惊讶不已。起初舒晏提到“姜小默”这个名字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另外一个重名的人,没想到竟是那个偷偷溜走的神厨。 曾经作为小默上司的王戎首先质疑道:“姜小默明明是一个阉人,你怎么说她是女子呢?” 提到小默,司马衷立刻来了精神,一连串发问道:“对啊,姜小默在宫中做了多年的珍馐令,朕怎么不知道她是女人?她现在在哪里?朕正想问问她,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害得朕吃饭都没了胃口!你说她犯了罪,可是因为她假充阉人、又不经允许擅自离职吗?” “并非是因为此。她不辞而别是因为跟我有些瓜葛,情非得已而毅然离去......”对于自己私下的儿女情长事,原本是不适宜公之于大庭广众之下的,然而为了救人,必须将情况原原本本地讲清楚,也顾不得许多了。舒晏就将小默从当初进宫到最后离去以及受到其舅舅姜流的连累一事细说了一遍。 司马衷听完舒晏的叙述,并不关心小默到底犯了什么罪,只想着小默还回到珍馐署给自己做食馔。“朕赦免姜小默,要她立即回到珍馐署去。” 舒晏简直狂喜,想不到这么顺利就将两个人都救了。谁知还没等他谢恩,司马伦却将眼一瞪:“陛下不可!那二个女子俱不可赦免!” 司马衷被这一声惊了一跳。作为至尊无上的皇帝,可算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却被自己的皇叔祖给否决了,吓得他不敢再说话了。 司马伦本有意拉拢舒晏,如果是别的什么罪犯,都打算满足他这个要求。可是他所求的这两个人,一个是贾党的家属,另一个是氐羌叛匪的家属。贾党是自己的死对头,氐羌叛匪是自己引起的祸端,都是自己深恶痛绝的。他岂能轻易赦免她们! “石芷馨虽说非石家亲生,但在后宫之时既然以石家女儿自居,且已有十年之久,说明已经认可这层关系,理应与石家亲女同等对待。且她与舒晏在汝阴之时还未成亲,根本不能以舒家之妇看待;至于那个姜小默,目无朝廷纲纪,扔下整个珍馐署擅自一走了之,又身为叛匪的亲属,更加不可饶恕!” 司马伦此话一出,原先支持舒晏的那几个大臣都不敢说话了。相反,一些想讨好司马伦的大臣们,却趁机奉迎。有的说:舒晏与二女虽有些瓜葛,但都没有成亲,没有夫妻之名,更无夫妻之实,算不得亲属,不能将舒晏之功弥补二人之罪;还有的说: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因为某人立了功而对旁人之罪赦免,乱了朝廷法度。 傀儡在台上,后面总要有人摆布才行,不是皇室就是外戚,总之都一样。司马衷正要听从司马伦的话,准备否决,忽见司马伦的心腹孙秀站出来道:“陛下在上,诸位也莫要争执,任何事都不可偏听一面之词,何况是涉及到如此要犯。舒晏所说的石芷馨和姜小默这两个人的经历过于离奇,其中的是非真假需要再进一步确认。以微臣之意,应该将此事交给廷尉审问明白再做定夺。” 司马伦很诧异,不知道孙秀为何会从中作梗违背自己的意思,但他历来对孙秀信赖有加,无有不听从之理。 当朝的情况是,无论什么朝政,皇上无不听从于司马伦,司马伦无不听从于孙秀。非只此等小事,即便国家大事也是如此。司马衷果然依了孙秀之言,着令廷尉审理此案。 回到赵王府,司马伦马上将孙秀叫到跟前问道:“舒晏要求赦免的那两个人,其犯罪根源俱是我所痛恨者,孤本不想赦免,卿为何从中作梗?” 孙秀淡淡一笑:“大王莫要纠结于此等小事!石家虽说是大王的政敌,姜家虽说是大王所痛恨的反贼,可他们的势力俱已不再,对大王已经够不上威胁,何必耿耿于此两个小女子而失去一个好助手呢?” 司马伦不明白:“此话怎讲?” 孙秀近一步道:“大王欲起大事,身边必要有一众能人贤士辅佐才行。听闻舒晏这个人稳重踏实,足智多谋,又能射得一手好弓,颇有一番本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能得此人为大王效劳,岂不是大王之福?” 司马伦连连点头:“卿所言极是,孤也有此意。只是闻得那舒晏刚正不阿,忠贞不二,唯恐他不肯为我所用啊。” 孙秀略一思索道:“大王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想拉拢重用他,他如果不识抬举,反而误事。不如先试他一试。他此次从大宛带回了汗血宝马,乃是天子专有,养在太仆寺的骅骝厩内。大王就向他讨要一匹,如果他肯给大王,那就说明他肯趋附大王,大王就可以把他当做自己人,然后帮他赦免了那两名女子;反之,如果他执迷不悟,不肯将汗血宝马献给大王,那时候再将那两名女子连坐杀了也不迟。” 司马伦听毕哈哈大笑:“好极,好极。就依卿所言。” 第二百七十二章 威逼利诱(2) 舒晏心灰意冷回到太仆寺。阮山、叶舂、若馨、赵顺等人纷纷前来打听消息。舒晏将朝会的情况向他们说了。几人听了,也是只有干着急的份,没有任何办法。他在被贬为骅骝丞之初就已有了辞官的打算,可是如今的这个状况,芷馨和小默身陷囹圄,以自己的这个官身,在各官署之间说话总比无官之身方便得多。何况自己带回来的几匹汗血宝马,有其独特的饲养方式,临行前大宛人特意交代过,这里骅骝厩的所有人都不懂,所以现在还不能辞官,必须暂时还做着这个骅骝丞。 即便心灰意冷,也要强提精神去马厩里照料那几匹汗血宝马。虽然洛阳与大宛的环境千差万别,但是有了舒晏的精心照料,这几匹马儿迅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时而引嘶长鸣,时而撒欢奔跑,十分精壮。 舒晏揪心着芷馨和小默的安危,尤其是最想跟芷馨见上一面,可是她们都被关在廷尉的大牢里,根本不允许探视。像在汶山郡何豪那般通融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活蹦乱跳的汗血宝马也不能给舒晏带来一丝慰藉,他现在心里焦虑得很。 忽听厩门外有车马之声,继而听到有人高呼:“参见大王。” 舒晏扭头一看,却是赵王正在向这边走来,几个本署的官吏正在参拜。他来不及细想,忙也上前拜道:“参见大王。” 司马伦让舒晏起身,笑意浅露地道:“这就是汗血宝马吗?” “正是。” “打开门,让本王进去看看。” 舒晏不知道堂堂皇叔祖赵王怎么会来到骅骝厩这个皇家马圈,也许就是为了欣赏一下汗血宝马吧。于是就将圈马的栅栏门打开。 司马伦用手摸了摸马儿的皮毛,问舒晏道:“闻得此马汗血,且矫健非常,可否让本王见识一下?” 汗血宝马乃是稀有的贡品,为皇帝独有,不比珠宝字画,乃是真正的活宝。谁来了就想见识一下此马的风姿和汗血的奇异,必将影响马的健康,那可不得了。不过赵王身份特殊,是皇族之中的最高辈分,连皇上都对其尊敬有加,为他破这个例也不算过分。 为了满足司马伦的猎奇心,舒晏特地在其他的马厩中挑选出五匹优秀的马来,与那五匹汗血宝马一并赶到跑马场上,让它们奔跑起来。那五匹别种马也是万里挑一的良驹。起初,汗血宝马的领先优势并不算很明显,可是那汗血宝马体能极好,几圈下来,别种马已经渐渐慢了下来,汗血宝马却依然飞驰如故,且时间越久领先的优势越明显。 司马伦看了十分满意,便让这些马全都停了下来,然后问舒晏道:“此马汗血,可是真的?” 舒晏牵过两匹汗血马来,对司马伦道:“是真的,大王可以摸摸看。” 司马伦摸了摸马的皮毛,手上果然是殷红的一片,不禁惊异笑道:“真神马也。其这么矫健,莫非就是因为汗血的缘故吗?” 舒晏躬身道:“此乃马种之别的缘故,至于其矫健是否因为汗血,臣不得而知,不敢论断。” 司马伦从随从手中接过帕子揩了揩手道:“若论对汗血宝马的了解,朝中没有人能出你之右。关于此马汗血怪相,你完全可以神话一通,以显示自己的博识,不管说什么都好,谁又能知道真假?” 舒晏淡淡一笑:“孔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舒晏的确不知,怎敢乱说!” 司马伦暗自思量:这个舒晏果然谨慎刻板,看来我跟孙秀的计议恐怕是不能成的。不过既然来了,总要试一试。 “舒晏,你作为陛下御用马倌,这些汗血马是不是归你掌管?” “目前是暂归我管。” “赠送本王两匹如何?” 舒晏就知道司马伦平白无故地来找自己绝不只是单单看马那么简单。 “回禀大王,汗血宝马乃是大宛国进贡给皇上的,是皇上的专属,没有陛下的允许,臣不敢私自送人。” 司马伦冷冷一哼:“本王牵走两匹之后,你可以找两匹别种马顶替这个缺,陛下难道会亲自查验吗?” “那也万万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你可知道,如今朝中无论大小朝政全都是本王做主,区区两匹马又算得什么?即便有人发觉,你就直接说马在本王手中,谁敢说个不字?你放心,一切由本王担着。” “恕难从命。”舒晏依旧坚持着。 “你就不想救那两女子的性命了吗?”无奈之下,司马伦使出了杀手锏。 舒晏一呆:“大王此话怎讲?” “你答应献给本王两匹汗血马,本王便答应赦免那两女子。” 这个交换条件对舒晏有绝对的吸引力。拯救芷馨和小默是他最梦寐以求的事,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都愿意。但这也绝不是可以违反原则、以权谋私的借口。 不过,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他却可以满足司马伦一半的条件,“大王,臣有一匹汗血马可以献给大王。” “你答应本王了?”司马伦听到此话有点小小的讶异,“既然已经答应了,为何只送一匹?送一匹跟送两匹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罪责?” “不一样。大王有所不知。此五匹汗血马中,有四匹是大宛王贡献给陛下的,还有一匹是大宛王私下里送给臣的,这在大宛王的奏表中都有交代。所以臣有权利处置这一匹马。” “原来如此。那本王可要跟你说明,两匹马保两个人,一匹马只保一个人,另外的一个就任凭廷尉处置。多半会被治成死罪,你就忍心丢弃一个吗?好事成双,还是快快依了孤吧。” “倘若人人在面对个人得失的情况下都以牺牲官家利益去保护个人利益,要朝廷法度还有何用?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 司马伦见舒晏如此正义凛然,知其不可强求,只能作罢。虽然对舒晏含恨在心,但眼下也不能直接把舒晏怎么样。然而着实喜爱汗血宝马,只得到一匹也是好的,总比空手而归有面子,于是便带着一匹汗血宝马回府去了。 过了两日,舒晏收到廷尉寺的通知,要在次日审理芷馨和小默的连坐案。 心中惶惑不安,舒晏一夜都未曾合眼。第二日,也无心用饭,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到廷尉寺等候。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见一名身着与普通官服风格迥异的红袍法官走来。彡彡訁凊 廷尉专掌诉讼,为了彰显其公平公正的形象,正卿及属员们都身着一身独特的冠服。尤其是这顶法冠,又名獬豸冠。獬豸乃是传说中长着一只独角的神兽。此兽能辨别曲直,遇到两个人争斗的话,大家都不能分辨谁对谁错,它却会自动攻击有错的那个人,因此人们都把它当做公正的象征。从秦朝开始,朝廷就仿照獬豸的形象做成法冠,为执法者自警。法冠以铁为柱架,意味着不曲不枉。 法冠者看了舒晏一眼:“舒兄,别来无恙。听闻你此去大宛,立了大功回来,真可敬佩啊。” 舒晏一看此人,竟是荀宝。因稽查官车之事,舒晏曾经得罪过荀宝。但后来两个人在彻查汝阴贪腐案的时候有过合作,荀宝也就不再斤斤计较。在得知了父亲对舒晏进行了报复之后,甚至觉得有些愧疚。 “不过是偶然成就,岂敢言功!”舒晏也没心情客套,直接问,“今日之案是荀兄负责审理吗?” “正是。” “哦,有荀兄坐堂,想必是不会错的。” 舒晏此言似乎一语双关,一则有拉近关系之嫌;二则表示相信荀宝会妥善处理此案。 荀宝淡淡一笑:“必当秉公执法。” 一众差役分列两旁,荀宝端坐升堂,对舒晏道:“你我当日在汝阴曾经共同坐堂审过案子,然而今日身份不同,你作为申诉人就只得委屈你站在堂下,将所申诉事由面呈本官。” 舒晏将提前写好的诉呈拿出来递了上去。 荀宝将诉呈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对堂下舒晏道:“你的诉求我已了解,是想要朝廷赦免石芷馨和姜小默。此二人的家族均涉及谋逆重罪。本人的上司、廷尉寺正卿昨日已经将石、姜两家的案子审理完结,且定罪量刑毕,主犯石崇、姜流处以极刑,家族均受连坐。谁知又生出此等申诉尾案,上司达官指派我来审理。请你先回避一下,我要先对那二女子进行审问。” 舒晏依言退出堂去,站在大门外。不移时,就见两名差役押着一个女子走来,正是小默。只见她身着脏破的囚衣,依旧披散着头发,才数日不见,其形容已更加憔悴不堪。 “小默,不要怕,我来救你了。”舒晏忍不住大喊道。 小默不说话,只哽咽着点点头。 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差役就把小默带上了堂。 随后,舒晏又见传唤了姜流、阿丙、赵顺等人。阿丙和赵顺可以提供小默从离开珍馐署到抵达大宛的时间以及行动轨迹,以证实小默的确没有跟随其舅舅姜流参与反叛。 姜流等人一一退下,舒晏猜到小默的情况证实完了。接下来,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骤然蹦跳起来——他知道,马上就要与她见面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难全二美(1) 那应该是一个清新脱俗、天生丽质的美少女。穿着一身浅绿衣裙,皓齿朱唇,肤如凝脂。如云乌发梳成俏丽的双平髻,头上没有、也不需要任何珠翠首饰。明眸闪动,脉脉含情,没有扭捏,也无半点轻佻,还像以前那样无比亲切自然地喊自己一声“晏哥”。 透过早已模糊的双眸,眼前是一个端庄秀丽的大家女子。虽身处囹圄之中,妆容已然有些凌乱,却难掩其冷艳文雅的气质。凝注之下,她的眉目依旧,体态依旧,只是容貌举止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女,与其匹配的是现在这个年龄本该拥有的成熟。然而,她从褪去青涩到逐渐成熟的过程,不是应该由自己一路陪伴的吗? “晏哥!” 时隔多年,这一声呼唤似乎不那么顺畅,但谁又能知道这里面充斥着多少的深情,多少的委屈!随着朱唇开启的瞬间,两行清泪如同瀑布一般从早已泛滥如湖泊的眼眸流到颤抖的嘴唇,浸满已然失去味觉的舌头。 “芷馨!” “晏哥,我一直在等你,已经十年了,你怎么才来找我!” “芷馨,我来了,我今天把你找回来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我们分别前的誓言。” “我也从来没有忘记。” ...... 尽管两名差役也被这一对情侣深深感动,但终究还是将死死相拥的两个人分开。33qxs.m “晏哥,十年了,我没有白等,没有白等到今日,能有这一天,我知足了,死而无憾。你要好好的,把我们俩的誓言永远的藏在心里吧。小默是个好女子,有她在你身边我就塌心了。” 芷馨强作镇定说出的这些话却像无数钢针扎进了舒晏的心内。他几近崩溃地对着芷馨的背影大喊:“我已经弄丢了你十年!从今以后,无论生死,我都不会再弄丢你的!我能救你,便一起生;救不得你,便一起死!” 差役将芷馨带进堂内。随后,又有若馨、春兰、石大公子、夏侯门等人相继被传唤,以证明芷馨的真实身世。 芷馨和小默的具体情况都了解清楚了,荀宝这才重新传唤舒晏。 舒晏来到堂上,见其他证人都已退下,只左边站着芷馨,右边站着小默。自己就便站在当中。 荀宝对舒晏道:“此二女子的情况我已审问明白,本身俱无直接罪责,但其家族罪大恶极,乃是满门抄斩之罪。二人均符合其家族的连坐条件,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给予赦免。你要想求得赦免,必须要有充足的理由才行。” “我甘愿放弃朝廷对我的所有赏赐,以换取她二人的性命。” “你虽对朝廷立有大功,但将功抵罪只限于你自身,并不能施于旁不相干之人。” 舒晏略一沉默,向上问道:“闻得本朝出嫁之女不在连坐之内,可否属实?” “的确属实。本朝上承天祚,下恤臣民。先帝宽宏伟量,除前朝之谬法,立大晋之新律。秦汉及曹魏律法规定,女子无论嫁人与否,父兄若是犯了重罪,一律连坐。然女子处世并不自立:未嫁之时属父家,嫁人之后便属夫家。于父家时受其父连坐,于夫家之时受其夫连坐,均为合理。若是嫁人之后依旧追究已嫁之女,对女子而言实属不公。男子尚且只受一门之累,为何女子反受双重?所以本朝律法规定,凡出嫁之女一律不受父家连坐,只受夫家连坐。不过......”荀宝说到这里,把眼看着舒晏及芷馨、小默二人,“不过据我所知,她二人年龄虽长,却还均未许配,这项赦免条件对她们并不适用。你说此话又有何益?” “我的话正是因此而起。她们两个俱是我的未婚妻,怎么能说均未许配?”舒晏此话一出,不管两边的芷馨和小默是什么反应,只管应对荀宝惊讶的眼神。 “你说她们两个俱是你的未婚妻?”荀宝将“俱是”两个字加重了许多。他觉得这很像是临场开玩笑。 舒晏却严肃认真:“正是。” 荀宝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审视着舒晏,静默了一会儿道:“舒晏你可想好了,这里是廷尉,乃是朝廷掌管刑律审判的最高衙署,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如若不然,你可要因此吃罪!” “我舒晏无论对谁,上至天子,下至黎民,向来不打欺语,何况是在这朝廷衙署呢?” 荀宝也知道舒晏诚实守信的为人。可是有句话叫良心丧于困处。无论是多么本分的人,在身处危难之时都很可能会有苟且的言行。舒晏此时不正是处于此种境况吗? “你舒晏说的话,应该是极可信的,不过我个人信你没有用,在官寺的大堂上说话要有证据。你说她们二人俱是你的未婚妻,怎么证明?”荀宝怀疑地问舒晏道。 “我当然是有证据的,否则,怎敢乱说?先从芷馨说起。芷馨本姓韩,我舒韩两家世代相厚,可谓通家之好,其母去世,无钱操办,亦是我一手出资。我二人同日而生,自小就相互亲昵。我祖父本已议定由夏亭长作伐保媒,只可惜未及提亲,芷馨就遭遇变故,致我二人分离至此!” 荀宝听完舒晏说的话,摇了摇头:“未及提亲就是没有提亲。你所述之言只能说明你们世代交好,两情相悦,可是这种口头之言怎么能够作为姻亲的证据呢?” “当然有实物为据。”舒晏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个牌位来,向前递给荀宝。 荀宝接过来,见上面写着“舒门韩氏芷馨之位”,很是诧异,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自从传闻芷馨落水而死之后,我为她立的牌位,跟我的已故亲人一起,供在我的房内。” 舒门韩氏芷馨之位。在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别人犹可,芷馨早已泣不成声。她真没想到晏哥竟然对自己重情至此。 这牌位无论是从木板还是字迹上看都是有了岁月的,绝不是为了捏造证据而临时刻制的。荀宝拿着木牌犹豫不定:女方未及提亲就死去,换做一般的人,一定是尽快将她抛在脑后,甚至唯恐避之不及。而舒晏却正式地甘愿供奉一个亡妻的牌位在家中,真是闻所未闻,单凭这一点就无人能及,即便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也不过如此了。 “你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真可感人也。可是不管怎样,这终究是你单方面的意愿,我且问问女方韩芷馨,是否与你的说法一致。” 荀宝说着,就转问身在舒晏左侧的芷馨道:“韩芷馨,刚才舒晏所言,你也听见了,关于你们二人之间关系的说法,你是否认同?” “我......” 不屈石大公子淫迫,不屑锦衣玉食诱惑,不顾石老夫人苦劝,不视豪门世家苦求,不惜以身连坐赴死,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坚守贞烈,为了等这一天。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自己却居然犹豫了。 芷馨知道自己与小默之间不可能双全,两个人之间最多只能活一个。赦免了自己,小默必将无活。如果真是那样,晏哥的后半辈子将面临怎样巨大的伤痛?她深知晏哥与小默之间的感情,这些年来,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在,谁也离不开谁。反倒自己早已成为晏哥习惯的缺失。爱他不就是希望他幸福吗?自己何苦在这个时候插进他们的生活中呢?她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如果没有时间限制,这个思想斗争她很可能会进行八天八夜。然而即便是纠结一百年,又如何能纠结清楚呢? 所有人都以为芷馨会迫不及待地附和舒晏,谁知她竟如此犹豫。 “芷馨,你说话啊。”舒晏焦急地道。 “我不认同。” “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舒晏的心“咯噔”一下:“芷馨,你说什么?” “我不认同你所说的。” “芷馨你——”舒晏好似遭了当头一棒。 荀宝虽然也觉得这是个很意外的回答,然而自己作为法官,当然要尊重当事人的选择。“韩芷馨,这可是你活命的唯一机会。你既然不珍惜,本官也只能......” “慢着!” 荀宝话未说完,却被身在舒晏另一侧的人生生打断。 小默言语激昂地对荀宝道:“你还没弄清楚她所言的不认同是怎么个不认同,怎能急着判决?芷馨姊所言的不认同,乃是否认你所理解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只停留于世代交好、两情相悦的层面。其实他们早已私订终身,芷馨姊更对舒大哥以身相许了。” 荀宝一头雾水——这两个女人之间,本该是相互嫉妒的情敌关系,即便退一步说,两个人都心胸大度,不嫉妒对方,可今天的这个境况,对她们来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还居然都替对方找理由呢? “人家两个人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况且私订终身总要有点信物之类的吧?” “我当然知道,因为舒大哥跟我讲过他们两个人的身世。当年在汝阴上巳节,他们采兰赠药,互诉衷心。芷馨姊失踪后,不管走到哪里,舒大哥都将那两株花带在身边,只可惜被我误毁了芍药,而那株兰花草几经移栽至今依然养在他的下舍窗前。如果这还不算信物的话,你来看——”小默说着,站起身走到芷馨跟前,一把将她的左侧领子扯下少许,赫然露出雪白香肩以及香肩上的一朵梅花状疤痕。 此举令在场的人无不惊骇,芷馨更是又羞又惊,不由得脸红心跳。 第二百七十四章 难全二美(2) “舒大哥,你还等什么呢?” 舒晏这才反应过来,忙将自己的左侧肩头露了出来,也是一模一样的梅花伤疤。 “无论金玉簪钗,什么东西能比得了这个刻在身体上的信物?” 小默的拳拳真情和慷慨大义着实令舒晏和芷馨感动不已。 荀宝完全猜不透这两个女人是个什么想法,可是姜小默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何必较真?反正赵王那里有交待,令我赦免她们中的一人,无论是谁。姜小默她既然自己作死,替别人争取机会,到时候性命不保也怨不得我。主意打定,就对舒晏道:“那好吧,就依你等之言,本官姑且认同韩芷馨已经身属舒门,脱离石家。如无争论,符合赦免条件。接下来,你再证实一下与姜小默的关系,如果你觉得还有必要的话。” “当然。”舒晏先松了一口气,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来道,“相比之下,要证实我与小默的关系可是容易得多。因为儿女婚姻全由父母做主。前日我到汶山郡去寻小默的时候,遇见了其父母。伯父伯母亲口说出情愿将其女儿许配给我。又恐女儿不敢自主,其父华伯伯又亲笔写了一封信笺,让我交给小默,以为凭据。” “什么?我父亲竟给你写了亲笔信?”小默对此事还不知情,她从舒晏手中拿过信来一看,果然是父亲的笔迹,顿时泣不成声。她乃是父母的独女,父母对她疼爱非常,当然希望她一直留在身边。虽然痴恋舒晏多年,可是两个人的籍贯和生活环境相去甚远,她一直担心父母不同意,所以从来都没有向父母明示过与舒晏的关系。谁知道父母竟然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意了。有了父母之命,自己已经是舒大哥的人了,可自己却亲手将他推向了别人。 “将信笺呈上来给本官看。” 在荀宝的催促下,小默将父亲的信笺递了上去。 荀宝将信笺看了一下,问小默道:“这可是你父亲的笔迹?” “确凿无疑。” “那就好。男方无父无母,可以自己做主;女方既有父母之命,不需征求本人意见,其他无需多言。由此本官也认定姜小默与舒晏的婚约关系合法,如无争论,符合赦免条件。” “那太好了。”舒晏欣喜若狂,“既然都符合赦免条件,快将她们两个即行释放吧。” 这份真挚和狂喜只是舒晏自己的想当然。荀宝瞥了他一眼,摇着头冷哼道:“要本官两个一起赦免?舒晏啊,舒晏,你是痴人说梦还是装疯卖傻?能赦免一个就已经不错了,你还想要两个?” “既然都符合赦免条件,为什么不能两个一起赦免?”舒晏情急之下,走上前去质问荀宝。 荀宝被舒晏逼问到发怒:“舒晏,我告诉你,我念在你对朝廷有功的份上,法外开恩认定她们两个符合赦免条件,但也是极勉强的,因为你并没有真正地迎娶她们。你以为你是谁?想左拥右抱,娇妻美妾?你原本是孤身一人,今天一下就想拥有两个妻室,拿大晋律法当什么?真是痴心妄想!我再次郑重告诫你,她们两个人,你只能救一个,要韩芷馨就不要姜小默,要姜小默就不要韩芷馨!本官把这个权利交给你,让你自己做出选择。” 即便是以往数次面临生死,舒晏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绝望过。一边是两情相悦、私订终身、为他苦撑十年的青梅竹马;一边是为他浪费青春、甘愿奉献、默默痴等六年的红颜知己。两个人中,必须要死掉一个,而且是通过他自己的口决定!自己就充当一个刽子手,一刀杀死自己最爱的人,同时将刀捅进自己的心窝。 荀宝给舒晏的不是权利,而是一个天大的难题,使舒晏陷入极度的痛苦挣扎中。他甚至怀疑自己本就不该救人,在她们两个连坐而死之后,自己也就紧跟着随她们去了,岂不痛快干净! “赶快做出选择。选中的那个可以当庭释放,放弃的那个数日后问斩!” 在荀宝的催促下,舒晏抬起眼,左边看了看芷馨,右边看了看小默。面对最终的生死抉择,芷馨和小默都收起了泪眼,反而非常的平静,各自深情地看着舒晏。她们都理解他的痛苦,不管他做出什么选择,都不会有任何怨恨。 寻思良久,舒晏毅然道:“可不可以以我自身代她们其中一人之罪?” 荀宝冷峻地看着舒晏:“你果然重情重义,不过她二人可都是死罪,这就意味着你要拿命来交换,你可想好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舒大哥,这绝不可以!” “上官,求你赐我一死,绝不可连累晏哥!” 小默和芷馨揪心舒晏的惶恐神态,比她们自己受死更甚百倍。荀宝看在眼里,暗自佩服他们三人的情义已经达到了至真的、舍我的境界。然而情是情,理是理,“哼哼,你们真是太想当然了,以为谁想替谁死就能替得了的吗?舒晏,你赶快作出决定,在她们两个人中间选一个出来!” “我......” 荀宝见舒晏迟迟不能做出决定,等得不耐烦了道:“这里是公堂,岂能容得这般拖延?给你权利你既不用,那就由我来决断吧。本官现在判决......” “慢着。”小默再次打断了荀宝的话。 “你又想说什么?”荀宝瞪了她一眼。 “你打算怎么判决?”小默反问荀宝,却不等听到结果,自己又紧接着道,“舒大哥和芷馨姊自小就情投意合,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深为他们的执着深情所感染。相比之下,我不过是一个路人而已,情愿退出。你若是一个明事理的法官,就应该将芷馨姊判还舒大哥,将我继续收监等待连坐!” “不,”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芷馨也用果断而有力的口气大声道,“我虽然跟晏哥从小情投意合,却终究只是私订终身,而小默却有父母之命,名正言顺。求上官将小默释放,我情愿跟随石老夫人一同正法,毫无怨言。” 经过这两番话,在场的人无不对此二女极加赞叹,真是两个有情有义、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荀宝刚才一直催促舒晏,这回反而轮到自己犯难了。正在他举棋不定之时,忽然有一人疾步走上公堂来。差役们刚要阻拦,却被荀宝斥退。 “比玉兄,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我的未婚妻馨博士。” “你是说韩芷馨?她怎么成了你的未婚妻?”荀宝惊问道。 “他胡说!芷馨怎么可能是他的未婚妻?”舒晏愤怒地大声道。 比玉却不慌不忙:“受了我的纳征之礼,永安长公主亲自操办的,还能有假?” “越发胡说!芷馨怎么可能受你的纳征之礼?” 荀宝见舒晏怒不可遏,便将他喝退道:“这里有本官做主,由不得你们争执。”随后又转问芷馨道:“施比玉刚才所言是否属实,你亲口当堂说出来!” 芷馨是个聪明人,虽然心力交瘁,却也看出了现在的形势。如果按刚才的境况,自己跟小默必然有一个不能活。无论是怎样的结果,都必将对晏哥的后半生造成无法弥补的伤痛。而如果自己答应了施比玉,就多半可以双双保全。只是这样必然会将晏哥的心伤透。但是长痛不如短痛,我只有将他的心伤透,他才不会再在我跟小默之间纠结了。到时候他们两个恩恩爱爱地走到一起,我就可以瞑目了。 纵然有万般的委屈,此时也不能说出口。只求晏哥日后能够理解我吧。只求他能知道,我的心是永远属于他的,永远不会变。我是不会让任何人得到我的。 “的确属实。我阿母石老夫人已经受了施家的纳征之礼了。” “什么——”舒晏眼睛爆出血丝,已经说不出话来。彡彡訁凊 芷馨却不理会,反而甩出一句更绝情的话给他:“我现在已经是豪门闺秀,不是曾经的那个寒门女子,不可能再嫁给你这个寒门子弟。你就跟小默好好的吧。” 接着又对比玉道:“多谢施公子不计前嫌,不怕被连累,在石家落难之际救我于水火。” “你——”舒晏气闷欲绝,幸有小默一把搀扶。 事情一波三折,荀宝被搞得头脑发昏。虽然赵王交代过只可赦免一人,但那是针对舒晏说的,并没说别人不能再救一个。如今又有施家出面,何况又是永安长公主做的主,看来也只得应允了。于是他最后判决道:“本官宣布,石芷馨和姜小默俱符合赦免条件,全都当堂释放。姜小默判归舒晏,韩芷馨判归施比玉。各自去吧。” 即便法律法规罗列的再详细,同一条法规,也有相对不同的解释,执行起来也有灵活性。法官个人的发挥占很大成分,有的法官偏向于成全恶,有的法官偏向于成全善。任何时代都是如此。这两件案子的判决,其实有点儿钻律法空子的嫌疑,更有点儿违背赵王的意思,最终却是荀宝本性善良的体现,与其纨绔子弟的性子是两码事。 “请——跟我回府吧。”比玉并不敢正眼看芷馨。 “回什么府?” “你已是我施家的人了,当然要跟我回施府了。” “不到亲迎的那天,我就不算你施家的人。绝不会跟你回府!”芷馨冷冷回绝了比玉,转身走出大堂。没有人注意到她在跟舒晏说出那句绝情的话的时候已经将嘴唇咬烂,血浸满了口腔。 “对,不到亲迎的那天,我们还是未婚女子,并不属于谁。芷馨姊,等等我。” 第二百七十五章 同日成亲(1) 有父母之命,有官家的正式判定。 终于等到了能够跟舒大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的这一天,这是小默六年来最梦寐以求的事。此时她应该抚慰着舒晏,跟他一起去过真真正正的生活。谁知她却不管舒晏,而是疾步去追芷馨。 提心吊胆等候多时的若馨见到姊姊出来,虽然结果不满意,但终究人是赦免了一死,还是十分欣慰的。芷馨一出来,刚想跟弟弟抱头痛哭,却发现小默追了出来,就赶忙与若馨快步走开。 小默在后紧随:“芷馨姊,等等我。” “你不跟他去,来找我做什么?”芷馨此时不好再叫出“晏哥”这个称呼,而是改用“他”代替。 “男女之间还没成亲,我怎么能跟他去?”小默鬼魅地一笑,“芷馨姊,你的话骗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我瞒了什么?我没有。”芷馨自顾自地往前走,不去正视小默。 小默上前一把扯住芷馨的衣袖:“芷馨姊,你要去哪里?” “我......”是啊。我要去哪里?石府被封了,玉叶馆回不去,可叹偌大个洛阳城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若馨劝慰道:“姊姊,要不跟我去寒暑客店住吧。” 小默却阻止道:“不行。客店之中人迹混杂,不宜女子住宿。” 正在踌躇,忽见春兰疾步走来道:“博士,我来接你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被放出来。” “你怎么那么肯定?” “因为有你的晏哥在啊。” 春兰还不知道审判的实际情况,这无意中的一句话把芷馨和小默都弄得十分尴尬。 “石府都封了,你接我去哪里?”芷馨犹疑地问。 “去我们的牡丹园。石府虽封了,但牡丹园乃是独立院落,与府内有院墙相隔,除了花花草草,什么都没有,所以把守并不严格。我贿赂了守卫,他们答应你可以暂时住下。” “是吗?那多亏了你了。我们走吧。” “博士。”春兰一声凄楚的呼唤,“你自己多保重吧,我不能去伺候你了。” “怎么呢?”芷馨惊异道。 “石府被抄,我跟所有婢女一起,都被没入官婢。要么被卖予别府,要么就被指嫁给人。今天我苦求了看管我的人,才能匆匆来接你。看到你果然保住了一条性命,我就放心了,不过却不能跟你回去了。” “啊?”芷馨与春兰两个人名为主仆,实际上却亲如姊妹,这样一来,又给芷馨增添了一份苦楚。这些做奴婢的不入正式户籍,没有独立人权,就像牛马一样,主人没了就被官家没收等待分配。树倒猢狲散,根本无可奈何。两个人流连哭泣了一会儿,只得洒泪相别。 芷馨正要独自回牡丹园去,却见小默笑盈盈地对自己道:“芷馨姊,能不能收留我?我也无处可去。” “你?”虽然对方于自己来说,基本属于情敌范畴。可是不知怎的,也许是上天捉弄而导致今天这个结果的缘故,芷馨从来没有恨过小默。“你愿意的话,我当然不会拒绝。” “那太好了。” 芷馨与若馨说了几句亲近的话,便与小默一起回牡丹园去了。 石府被查封之后,所有财产全部抄没,包括良田、园林、府宅、店铺、珠宝、车马、水碓等等等等,不计其数,光是奴仆就有八百余人。可惜石崇毕生所积累的泼天财富,一时间全部化为乌有。石崇在被收伏之初还以为自己顶多是个流徙岭南之罪,直到被押赴刑场,才知道对方是下了绝杀的手段。司马伦不但想要自己的命,更想窥觊自己的财产。 天道悠悠,这十年对于芷馨来说犹如一场大梦。从一个寒门丫头变为一个豪门闺秀,虽然享尽了荣华富贵,却最终失去了晏哥。不管她有多恨石家,也不管她感不感恩石老夫人,石家已经落了这个下场,一切恩怨都已结束。芷馨果然没有辜负石老夫人的嘱托,临刑前送了她最后一程,并做了石家的收尸人。 除了石崇之外,包括大美男潘安仁在内的多位金谷二十四友成员也没能幸免,都在同一日被灭了满门。 姜流等一干人也在不久之后被明正典刑。小默与自己的这个舅舅感情并不好。由于小默天生豪爽宽容,身为酋长的外祖父对其十分宠爱,反倒对不成器的儿子姜流厌而远之。有时甚至开玩笑说要将这个酋长之位传给小默。这使姜流十分愤恨,多次在族人面前暗说小默乃是个华人种子、羌寨终究留不住的话。小默也情知舅舅对自己的敌意,却无心与他争执。后来姜流反叛失败被俘,心中悔过,希求小默原谅。小默当然不计前嫌,到了此时,便也像芷馨对于石家一样,替姜流料理了后事。 舒晏从廷尉回来之后,心中郁结愤懑,每天只以酒浇愁。他想不到芷馨竟然说出那样狠心绝情的话来。在面临生死的关头,如果她为了活命,选择投身施家,尚且有情可原。可她竟然说出鄙视寒门、嫌弃自己的话来!果然世间没有真爱,任凭什么样的感情全都经受不住名利地位的真正考验。 如今赢得了小默,这本是他十分梦想之事,十分完美的结果——若是芷馨没有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的话。 这个结果亦应该是小默梦寐以求的。在以前,两个人没有挑明男女关系的时候,无论多忙,小默总会抓时间带着她亲手做的新鲜菜肴来看自己。可是在廷尉寺宣判之时,并没有看出她的喜悦,甚至连句话都没留,撇下自己径直去了。如今一连许多天过去了,连人影都没有看到过。通过若馨得知,小默现在跟芷馨同住在牡丹园里。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还跟芷馨走得这么近,这很令舒晏不解。不过他似乎又想明白了,这或许是女人的腼腆矜持所在。在她还以男儿身示人的时候,两个人是坦诚的兄弟关系,如今已然变为未婚夫妻,反倒需要避避男女之嫌了。 依据官方判决,舒晏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与小默在一起,甚至可以着手启动婚礼了。可是他现在经历了这场变故,提不起一点心思。 相比之下,施家那边却已经向芷馨催促多次。芷馨先以石家之事未了结为由拒绝。现在石家后事已毕,又想以为石老夫人丁忧为托词。为父母丁忧,这一守孝就是三年,施家当然不会答应。 芷馨知道拖不过,自己早已心念俱灰,只等晏哥与小默的婚事尘埃落定了,自己就死心了,于是就一直催促小默尽快与舒晏成亲。可是小默却跟自己搪塞施家一样,总是不正面面对。 如今石家败亡,一座金山已经倒下,连仆妇都已经全部遣散,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做个闺秀、衣食住行全部等人伺候了。现在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好在芷馨本身就是瓦牖之家出身,无论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全都不在话下。小默更是独立惯了,又善于接触外面的世界,需要采买柴米油盐的事就由小默去做。不但如此,这么大的园子如果只有芷馨自己住的话,到了晚间属实有点瘆得慌,芷馨现在反而庆幸有小默的存在。 虽然基本的衣食住行得以过得正常,但是芷馨总有一份哀怨愁绪映于脸上。小默在她面前则常常以爽朗面目相对,以为宽慰。 是时正值牡丹花开的时节,满园牡丹争相怒放。往年的这个时节,总是会引来众多女眷前来赏花,热闹一阵子。可是今年物是人非,这样盛开的场面却只有孤零零的两位美女在这里排解忧闷。 忽听有人隔墙呼喊,细听之下,乃是守卫的声音。小默应了一声,对方答言道:“二位女娘,传上面的话,此园已易新主,限你们在月末之前搬离,尽快寻找安身之处。” 这突如其来的一道逐客令,无疑更徒增了芷馨的焦躁。 “离月末不过七八日,芷馨姊,你打算怎么办?”相比之下,小默并没把这道逐客令当回事,却反而先开口问芷馨。 “还能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芷馨无奈地回应道。 “拖恐怕是拖不过去的,我劝你还是尽快打定主意吧。” “呵呵。”芷馨苦笑一声,“身为女人,我能打定什么主意?” 小默正欲有所言,于是顺势跟进道:“当然是尽快跟施家公子完婚,寻找你的终身依靠啊。一条阳关大道摆在面前你不走,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的确,拖根本不是办法。但又如何真正面对施家?世间之大,总会找到一处安身之所。可是即便搬离了牡丹园,依旧不能躲过施家。即便再拖下去,终究也不能改变结果,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断绝了一线天真的幻想,勇敢地去面对吧。“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她反问道。 “我嘛......”小默故意顿了顿,把眼斜睨着芷馨道,“还用问吗,有官家做主,当然是跟我舒大哥双宿双飞了。” 一股幽怨涌上心头,芷馨想不到对方能把话说得这么直接,不过又旋即释然,既然结果已经确定,又何必在乎这些琐碎皮毛呢? “那好吧,我祝福你们。不过我想等你们先有了结果之后,我再答应施家。” 小默貌似知道芷馨要说什么,不等她话音落,直接道:“那怎么行?我舒大哥寒素一人,我在这里也是孑然一身。我对他也没有任何要求,我们的喜事简单得很,一天就操办完了;而施家乃是豪门,整套嫁娶礼仪流程十分讲究,繁琐得很。施家公子对你又是十分的心重,你们的这场婚礼必要轰动整个洛阳城,所以你必要提前答应才好操办呢。” “你想多了,我可没福消受。”芷馨惨淡应着,依旧执着自己的原则道,“你知道我跟晏哥的关系,我担心他放不下我,必要看着你们先把喜事办了,我才能安心的嫁到施家,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想让施家将婚礼做大?” “只求至简,最好不为外人所知。” “你既这样说,那太好了。我看不如这样吧,我们四个人的婚礼就在同一天举行你看怎么样?” “同一天?”小默向来有别于常人的思路,芷馨今天算是知道了。“这种事别人一般都会选择尽量避开,我们何苦非要赶在一天?” “别人能跟我们四个人比吗?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曾经在同一天举行了成人之礼,想当年在洛阳城中被传为美谈。如今又要双双缔结连理比翼,足见这是上天的安排,如果不顺应上天,岂不是辜负了这场奇缘?” 对你来说是奇缘,对于我,奇则奇矣,缘却是孽缘! 芷馨在心底里暗自翻腾着苦水,正不知该不该答应,忽然有敲门之声。芷馨不惯见外人,自然是小默前去开门。开门一看,却是夏侯门领着阿妙、阿妍等施家一行人。不用问,又是为了芷馨而来。不过这次阵容有点大,看来非比寻常。 作为男媒人,夏侯门是不应该直接接触待嫁的年轻女子的,然而这里除了芷馨和小默,实在没有第三个人,也就顾不得讲究了。 夏侯门首先进了门,后面施家的人陆续搬了礼物进来,每份礼物上都盖有一块红绸。 阿妙和阿妍走到芷馨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见过馨博士。” “你们这是干什么?” 听芷馨叱问,夏侯门拱手笑道:“请馨博士恕夏侯唐突之罪,本人今日来,乃是受施家之托,行请期之礼的。” “请期?请什么期?” “馨博士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请亲迎之期了。” “我又没有跟你们提前约定,你们怎么能擅自前来?”芷馨惊道。 “还用约定什么?婚事已成定局,何必久拖?想必馨博士你也知道,比玉兄对你十分敬慕,迎娶馨博士进门,就像是正室夫人一样,并非纳妾,一切礼仪都马虎不得。” “哼哼。别说那样虚伪的话!你们但凡有一点看得起我,行此请期大礼之前也该事先打声招呼!”芷馨知道当初自己被石大公子骗入石家的时候,这个夏侯门也曾经是帮凶,所以对他没什么好感。 阿妙见芷馨对夏侯门似乎带有成见,想到同样是女人,自己去跟她沟通或许会好一点,于是笑盈盈地对芷馨道:“没有事先向馨博士打招呼确实是有点儿失礼,不过馨博士也不必挑剔这点儿小事。毕竟进了门,我们就是一家人。” 阿妍也紧跟着道:“正是。如今府里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这场婚礼,眼下应该尽快将婚期敲定下来,一切好有个安排。况且一切都是永安长公主主持,只等迎接馨博士进府呢。” 提到永安长公主,芷馨不禁替她惋惜起来。本来就带着怨气,这下更加意不平,粉面绯红,横眉立目:“谁跟你们是一家人!你们越是这样逼迫,我就越是不同意!赶紧带着你们的彩礼滚回去!” 第二百七十六章 同日成亲(2) 一通耍闹,令夏侯门及阿妙、阿妍诸人碰了一鼻子灰,十分尴尬。他们知道芷馨的脾气,不敢再次劝解,又不能就这么回去,真的是进退两难。 “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惹馨博士生气!请期乃是个大日子,图的就是个吉利,怎么能闹不愉快?快给馨博士赔个不是。” “不是我们,是馨博士她......”阿妙和阿妍委屈着。 “不是你们,难道是馨博士的错吗?过几天馨博士进了门,就是韩夫人,是你们的主人,还不知轻重吗?” 一句话点醒了阿妙和阿妍,作为侍妾,自知身份地位与正妻相差悬殊,永安长公主虽然并不苛刻,但也让她们领教了什么是尊卑。只要不打骂,赔礼道歉又算什么? “馨博士莫要生气,是我们不会说话,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阿妙和阿妍本身也没什么过错,只是身处这个场合。芷馨从未对任何人刻薄过,当然也不会真的怪她们,怪就怪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不关你们的事,我不怪你们。”芷馨不忍为难她们。 “该你了,快给馨博士道歉。” “我?”夏侯门正觉得事情有所缓解,宽慰了一些,却见小默将矛头对准自己。 “当然是你。” “我乃是施家委托的媒人,又不是施家的侍婢,凭什么给她道歉?”夏侯门推阻道。 小默杏眼斜瞪,“你要是想顺顺利利地回去有个交代,就乖乖地听我的话。” 夏侯门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地向芷馨深施一礼,十分不情愿地道:“在下给馨博士赔罪。” 芷馨却没有正眼看他。然而对方这么低三下四,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 小默乘机道:“行了,馨博士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你们既然是请期而来,还没说定在哪一天呢?” 终于能够切入正题,夏侯门和阿妙、阿妍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下月朔日。” “下月朔日?” “呃,急是急了点......” 夏侯门有点难为情,刚想解释,却被小默打断:“还要等到下月?不必那么长,我看啊,三天就够了。” “三天?”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惊诧。 “小默,你说什么?”芷馨原本以为小默只是做个和事佬,谁想到她竟然擅自做主,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 小默却不理她,而是继续对夏侯门道:“我问你,三天可行吗?” 夏侯门一时被弄蒙了——馨博士不是不想嫁入施家的吗?怎么反而着起急来?他很怀疑小默这是开玩笑,反问着道:“你是说真的?” “废话。谁耐烦跟你开玩笑。” “这......恐怕有点仓促吧。因为刚才我也说了,比玉兄及永安长公主对这场婚事十分重视,每一处都要办得妥妥的,日子太近的话真的来不及。” “谁要那么啰嗦!你要听我的,一切从简,万万不可张扬,除了施家本府的人参加,外人一律不请。” “那怎么行?施府内所有的准备都已经铺设开了,各路宾朋也都送上了贺礼,怎么能不请了呢?” 小默见夏侯门执迷不悟,故作生气地道:“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馨博士那里你自己去求,我可就不管了。” 三天时间太短了,那得要简单到什么程度?作为名门望族实在是太没面子了,施家肯定不同意。但是如果小默真的不管的话,馨博士那里又不好沟通。夏侯门实在不能决断,阿妙却偷偷过来耳语道:“公子快答应了吧。依她所言,我们顶多是受些埋怨,然而婚事总算是能成了。可若是这次请期不能成功,回去却要怎么向我家公子交代?” 夏侯门想想也是,没奈何,只得答应了下来。 小默又嘱咐:亲迎之日只需一辆犊车前来迎娶,其余仪仗、礼物一概免去。 芷馨情知拖不过,长痛不如短痛,所以也就听任小默的擅自主张。但她对小默的做法颇为不解,在夏侯门及施家人去后,就责问小默道:“对方将婚期定在下月,你却改为三天,是何道理?”彡彡訁凊 “不这样的话,你难道想让这场婚礼轰动洛阳城吗?”小默反问道。 芷馨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虽然不能让比玉如愿,但也不想因此对施家造成影响,所以当然是宾客越少越好。如此看来,小默的做法完全正确。“话虽如此,但你可知道,这很容易让人误解我,以为我是迫不及待想嫁入施家!” “迫切嫁入施家也很正常啊。你想想,以你今日落难的身份,能嫁入施家跟长公主平起平坐成为左右夫人,这是否极而泰来,更是何等的荣耀啊?” 小默这种好似蕴含讽刺的口气令芷馨十分气愤,本想说,“既然这么荣耀,你为什么不嫁?”可是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却咽了回去。自己既然下定决心,希望她能够跟晏哥幸福,还计较这些干什么! 芷馨没有计较,小默却追着反问:“话怎么说了一半?既然什么?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我可是要嫁舒大哥的,这是上天注定的安排,谁也不能更改。” “你?”芷馨想不到小默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与当日在廷尉的时候,她跟自己互相谦让的态度判若两人。自己真后悔当时的决定,为什么要顾虑晏哥与她的感受,如果自己在比玉到来之前争取一步,说不定就是相反的结局。不过事已至此,她还是忍住了愤怒,“你说我们的婚期要在同一天,你给我擅自做主了,你怎么办?” “当然也是同一天了,三天后成亲。” 这女人真是说到做到!芷馨心里暗道。 “可这只是你单方面的意见,你知道......他那边同意吗?” “你是说我的未婚夫舒大哥吗?我说话他当然没有不同意之理。我跟他在洛阳都是孤身一人,更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他也没什么钱,我也不会对他有要求,简简单单就好。” “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没有钱,但是你们一生只结这一次婚,我不希望你们太过敷衍。我这里有一些积蓄,也没什么用了,就送给你们,至少要办件嫁衣。”芷馨说着,拿出一包珠宝递给小默。 小默却微笑拒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不能要你的钱。嫁衣当然要穿。而且我要做一件,你也要做一件。我负责去买料子,你擅长女工,买回来就由你来做,你看怎样?” 芷馨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这场婚礼,更没想过要穿什么嫁衣。可是即便装,也要装得像一点,所以就答应了小默。“可是,三天做两套嫁衣,实在是太紧迫了,何况现在连料子都还没有!” “没关系,我现在就去买,我信得过你的手艺。”小默说毕,马上出门到街边绸缎店,买了料子回来交给了芷馨。两匹同样鲜艳的大红绸,只是一匹是团花图案,一匹是细花图案。 芷馨展开来看:“怎么是不一样的花纹呢?” “我们年貌相当,又同一天成亲,总要有个分别。如果穿戴一样,一来似有争艳之嫌,二来也容易让迎亲者造成混淆不是吗?” 芷馨想想也对,就问小默道:“那你是喜欢哪个呢?” “团花衬托端庄典雅,当然更适合你;细花显得风流俏丽,就留给我吧。” 这个选择果然符合两个人的特色。芷馨当然同意,先替小默量了身子尺寸,立即着手剪裁。 “除了花纹,款式也最好有所区别。能否一个交领,一个对襟?” “当然可以。” “那就一个大红团花交领嫁衣,一个大红细花对襟嫁衣。” 剪刀针线的手艺属实是小默做不来的,她看着这些料子在芷馨的剪刀下一剪一剪地裁剪成型,然后又一针一线手法娴熟地将它们缝制在一起,不由地赞叹道:“芷馨姊,你的手好巧。” “你也不差啊,做得一手好肴馔。”芷馨头也不抬地回复。 “是啊。你擅长缝补,我擅长厨艺,要是我们两个都能留在他身边,他该多欢喜。” “啊!”芷馨一个错愕,针便扎在了手指上。 小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忙不迭掩口,慌乱着道:“这里我帮不上忙,还没通知舒大哥呢,我先去了。” 舒晏虽然知道小默跟芷馨都住在牡丹园里,可是他心里郁闷,也没有心情去探问。一连多日都没有消息。今日却见小默跑来。以往,如果长时间没有来探望自己的话,小默必定会带上很多的拿手食馔来。可是今天,她却两手空空。而且言行方面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亲密随意。尽管笑意盈盈,却眸光闪烁,似乎蕴藏着心事一般。 两个人相处历来都是很自然融洽的,今天却感觉这样的生分,这令两个人都非常不适应,竟然不知道说什么。良久,还是舒晏先开口道:“你们两个,还好吧。” 小默没回答,却自顾自陈说自己的话道:“舒大哥,我今天是来告诉你,我们三日后成亲。” “三日?我们成亲?”舒晏此时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对啊。难道你不想娶我吗?” “可是......也不用那么着急,我想缓一缓。”舒晏搪塞着道。 小默知道舒晏心中所想,无非是放不下芷馨。她淡淡一笑道:“不光是我们,芷馨姊和施比玉也是同一天。” “我们四个同一天?芷馨她,她答应跟比玉......” “当然答应了。你以为芷馨姊还是以前的芷馨姊吗?她再也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寒门女子了,有了嫁入豪门的机会,谁还甘心嫁你这个寒门小子?” “你是说,她是甘心情愿的嫁入施家?”舒晏错愕着道。 “怎么不是?她现在高兴得很,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嫁入施家了。施家请期定在下月来娶,她却等不及,改在了三日后,甚至要亲手准备做嫁衣呢。” “什么?!”舒晏以手击案,“她竟然如此的不自重!变了,变了,全变了!” “你想想在廷尉之时她对你说的话,你还不明白吗?” 因为自己身边有了小默的原因,舒晏一直觉得愧对芷馨。以至于审判当天芷馨说出那么令他心寒的话的时候,也不忍心怪她,以为她是有苦衷的,可能并非真正的变了心。可是今天听小默这么一说,他的愧疚感立刻减了大半,进而舒畅了很多,原本对于亲事消极的态度也有了转变。最终叹了口气道:“终究是我辜负了她。不过俊鸟择高枝,自然的选择,也是命该如此。她既然有了更好的归宿,我也不必自作多情了。” “那你同意娶我了?” 舒晏点点头。 “嗯。”小默发自内心的笑了。 “可是三日也太短了吧,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能成亲呢?”舒晏质疑着道。 “还用准备什么?只要你亲自驾着一辆犊车去迎娶,其它什么也不用办。” “这怎么行?也太简单了吧?” “没关系,你就照我说的做吧。只是有一点需要另外关照你:由于你跟施家一同去迎亲,为了防止混淆,在牡丹园的大门两侧,施家要把车停在左侧,你要把车停在右侧,见到身穿大红团花交领深衣的就是我了。你一句话也不要说,等我上车之后,直接驾车回来即可。千万要牢记,不要错了。” 舒晏不明白小默为何定这么多规矩,不过想想也不无道理,也就答应了。 “我这里还有一个锦囊。”小默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包来交给舒晏。 舒晏将这个封裹严密的锦囊接过来,便欲打开:“什么锦囊?” “现在不许打开。”小默急忙制止道。 “给我的却不让我看,这是何道理?” “不是不让你看,而是时候未到。必须等到新婚之夜,新郎与新妇一同打开来看才吉利。” “这又是什么规矩?”舒晏不解地道,“新郎与新妇不就是我们两个人嘛,现在打开跟三日后打开有什么区别?” “那不一样,新婚可是大事,是有诸多讲究的。总之提前打开不吉利,你可要谨记。” 舒晏素知小默爱故弄玄虚,指定没什么正经事,“好吧,就等你进门之后再拆,看你能有什么花样!” 小默起身离开,脚步欲行又止,徘徊反侧,似有万般不舍,“舒大哥,那我就回去了,以后你自己要多珍重。” 舒晏看出小默的行为有点反常,不过他知道出阁前的女人往往都是怀有焦虑情绪的,喜欢胡思乱想,于是慰藉道:“只三日而已,以后就要长相厮守,不是我自己珍重,而是我们互相珍重。” 小默终于在眼泪流出来之前转身离开。 第二百七十七章 偷天换日(1) 虽说两位新娘一致要求婚礼至简,可婚礼终究是非比寻常之大事,尤其是对于女人而言。小默与芷馨两个人着实是忙碌了几天,没有仆婢帮忙,一切都是自己动手。亲迎前夜,两人各自怀有一个诀别的打算,只是都暗藏在心不对人说知,哪里睡得着! 寅时即起,两个人各自盥沐已毕,相对而坐,她们要互相为对方涂粉画眉,盘头理鬓。 小默一边为芷馨用桂花油梳头一边问她道:“芷馨姊,你要梳个什么样的头式?” 芷馨已经心死,哪有心思考虑什么发髻样式! “简简单单,此坠马髻即可。” “坠马髻虽能展现女人的柔美,然而其名曰‘坠’,新婚大喜,似乎不太妥当。我给你梳个芙蓉髻吧。” “不必了,芙蓉髻太过繁杂,你还是歇歇吧!” “那怎么行?今天是你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小默不管芷馨同意不同意,也不顾发式繁杂,耐心帮她将发髻梳好,钗笈步摇一一安插到位。 “你要梳个什么样的发髻?”现在轮到芷馨为小默梳头了。 “我嘛,呃,只束发于顶即可。” 饶是芷馨心如死灰,却也被小默的话气得直摇头:“束发于顶?从没见过谁家女子新婚有这种头式的?你以为你还是女扮男装的时候呢?你们两个以往有多随意不用说,但新婚一场,总要像个样子。女人必须打扮得像个新娘,这是对自己、也是对男方的一种尊重。” 芷馨也同样不顾小默的反对,为她梳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发髻。 发髻梳好后,就该画眉敷粉了。 “这个我比你熟谙,我先帮你弄。”芷馨就为小默画眉敷粉,两颊淡淡涂了一层胭脂,额头更又贴了一处牡丹花黄。 “芷馨姊,你不必把我打扮得有多美,不需要的。” 芷馨哪里肯听。她一丝不苟,手法细腻,每一处都精致入微。良久妆讫,不由暗自赞叹道:真美艳绝伦,晏哥有福矣! “你看看还满意吗?” 小默从芷馨手里接过铜镜,揽镜自顾。镜中的容颜果然风华绝代,跟平日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如此妆容,自己都不适应。不过,美则美矣,她心里却在哀叹:女为悦己者容,平生未有之美貌如果不去面对心上人,又有何益! 叹罢,赶忙将铜镜放下,为芷馨妆扮。对于此道,小默不十分熟谙。然而女子天性使然,对这些粉黛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手法生疏,就用加倍细致来弥补。 刚刚妥当,就听门外有敲门之声,二人知道这是迎亲的到了。 “芷馨姊,你别动,我去开门。”小默走至大门处,通过门缝向外张望,见两家果然依自己所嘱,轻车简从。门前两辆犊车,舒晏独自驾车停在大门右侧,比玉竟也是极少见的亲自驾车,只带了阿妙和阿妍,连媒人夏侯门都没有来。 敲门者正是阿妙和阿妍。小默却不开门,隔着门缝小声地对阿妙和阿妍嘱咐道:“让你家公子将车在门左停好,谁也不必进来。” 比玉驾车技术很差,直着往前赶着走还可以,要想将车调转过来停妥当却很费劲,在那里转了好几圈。 “二位新娘不需要帮忙伺候吗?”阿妙问。 “不必。你们只在外面少待,我们会自己走出。我身着大红团花交领嫁衣,你家馨博士身着大红细花对襟嫁衣,到时候你们看见身着细花对襟嫁衣者便将她扶上车即可。只是有一点要记住,迎亲回去的一路上直到进入洞房之前都不要跟新妇说话。” 新婚大事,二位新人又没有帮手,一定会手忙脚乱,阿妙和阿妍本想进去相帮,谁知对方竟然不用,而且还不许跟新妇说话。她们不知道这是哪门子规矩,不过恭敬不如从命,小默既然吩咐,也只能照办了。 小默回到屋内,见芷馨面目凝滞,呆呆痴立。 终将要舍弃一切。芷馨并非是要后悔,而是想多留恋一下这世间的美好。 小默知道她的心事,笑道:“家世显赫,女婿风流,令多少人羡慕!芷馨姊,马上就要开启你的如意人生了,还不赶快穿嫁衣?”彡彡訁凊 “哦。”芷馨弱弱地答应着,展开那件团花交领深衣穿起来,左手顺势将藏在衣服下面的一把剪刀掖进了右边袖子内。 小默也穿起自己的细花对襟深衣。两个人各自将嫁衣穿好,周身施了香粉,互相帮忙打点细节,一切停当,双双亭亭而立,目视对方。团花交领者端庄贤淑,美目无邪,温文尔雅;细花对襟者风流秀逸,明眸灵动,卓然脱俗。 这一对绝世佳人,美得各具特色,却同样倾国倾城。她们在彼此的眼眸里赞叹着,只是这种美感,跟她们各自沉重的悲苦心事相比,如同浮云之于泰山。 “芷馨姊,我们该走了。” “该走了。” “我们把这块红绸盖在头上吧。” 芷馨见小默拿出两块红盖头来,诧异问道:“你这是何意?” 小默盯着她道:“我们四个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就这么光着头出去,恐怕不好直面某些人吧?” 芷馨正愁在出门遇见舒晏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很担心控制不住情绪引发双方的伤感,有了这块红绸盖头,双方互不相见,完全可以避免睹人伤情。于是便将盖头蒙在了头上。 小默在前面带路,走至大门处,对芷馨道:“舒家迎我的车在左边,施家迎你的车在右边。你走到车前不必说话,只默默上车即可。” 说完,便将牡丹园大门的门栓拨开,自己也将盖头蒙起来,与芷馨两个人双双走出门去。 芷馨听从小默的话,趋步走到停在大门右边的犊车前。 舒晏等在外面甚是惴惴不安,不是焦急,而是不知道在面对芷馨的时候自己会做如何反应。可是大门开处,却见两个新妇俱蒙着盖头走出来。他记着小默的叮嘱:大红团花交领嫁衣的是小默,大红细花对襟嫁衣的是芷馨。那个细花对襟者径直走向了比玉的车前,身着团花交领者果然向自己走来,便以为是小默了,于是并不说话,直接将她迎上了车。 施家那边也依照小默的约定,看见细花对襟嫁衣的便以为是芷馨,阿妙和阿妍将其扶持上了车。 舒晏眼睁睁看着那位新娘毫不犹豫地登上了施家公子的豪华犊车,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事已至此,还能怎样?所有人俱不言语,默默的各自驾车而回。 今天是舒晏的大喜之日。他在洛阳没有宗族亲戚,只有几个朋友同僚。由于自己心情不佳,再加上有小默的嘱咐,他本不想通知任何人。可是他借用犊车的举动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喜事。 若馨自小就把舒晏当成自家人看待。名义上是当做哥哥,实际上就是看做姊夫。曾经姊姊的消失令他打消了这个想法,可是感情并没有因此疏远。经过十年的离别,姊姊重新出现,本以为这是她跟晏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好结局,三人也可以一家团圆的了。谁知却是廷尉判断的那个结果。对于舒晏与姊姊没能成为夫妻,他深感痛惜,甚至耿耿于怀。作为亲弟弟,今日本应该去送自己的亲姊姊出嫁的,可是他憎恨姊姊无情无义,嫌贫爱富,攀附豪门而贬低寒门,所以宁可守在舒晏这里帮忙,也不想到牡丹园去见姊姊一面。 舒晏驾着犊车回到自己的下舍。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所谓的新房也只是借用公家的廨馆。更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摆设,好在有若馨、阮氏兄妹、叶舂、赵顺等人的相帮,收拾得还算干净。 芷馨蒙着盖头坐在车内,犊车有帘幔遮挡,她也并不想去看路途,反正是一条不归路。心内想着等下了车之后,到了新房,先见过永安长公主,如果比玉强行跟自己同房,自己就用事先准备好的剪刀自裁了事。 正想着,就感觉犊车停了下来,她知道是到了地方。一个女子过来搀扶,她跟着这个女子走进了一间室内。 “嫂嫂到家了,这红绸可以揭去了吧?”这个女子正是阮水。作为舒晏在洛阳熟识的唯一女子,帮忙迎接新妇的差事只能交给她了。 芷馨听到这声呼唤心中狐疑:按道理说迎接自己的应该是阿妙和阿妍两个人,怎么却只有一个?还称呼自己为嫂嫂?这是何道理?偌大的施府,从进大门开始,应该过好几层院子才能到内宅,怎么刚一下车就进屋了呢?还有,即便不请外人,光是施家自家人及几百仆婢,也应该嘈杂得很,怎么这里听起来却只有三五个人,而且其中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跟自己的弟弟若馨十分相像。 虽然猜不透,却不肯揭盖头,而是冷冷地道:“我要先见长公主。” 舒晏以为小默又在耍什么花样,头上怪里怪气莫名其妙地蒙着块红绸,还不肯揭开。直到听见声音,觉得不对劲,伸出手来径直去掀盖头,“我这廨馆哪里有什么长公主?” 芷馨感觉到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以为是比玉,惶恐之余将袖子内的剪刀摸了出来,大叫道:“你敢碰我,我就死在这里!” 盖头揭开的瞬间四目相对: “芷......芷馨?!” “晏哥?!” 双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将对方反复打量着,凝视了良久,直到将眼前人确认。先惊后喜,喜极而泣,泣后复惊。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他们曾经说过的誓言,也是他们自少年时就一直梦想的时刻。然而今日喜结燕好,真正成为了夫妻,他们却不敢坦然接受。 “你不是小默,你是......芷馨姊?”阮水惊讶道。 外面的人觉察出里面的情况似乎不对,尤其若馨最是敏感,又听见阮水的疑问,一个箭步冲进屋内,大喊道:“姊姊,姊姊,怎么是你?你怎么握着一把剪刀?” 舒晏也想知道,可是他不敢问。 这一场诧异实在太大。 芷馨迷迷糊糊地:“剪刀,我,不是要进施府的吗?我不许施比玉碰我,我准备了剪刀,我要为晏哥守着身子......” 虽然言语断断续续,但是舒晏立刻明白了芷馨的用意,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猛上前紧紧将芷馨抱在怀内。 “啪嗒”,那把剪刀顺着芷馨麻木的手掌应声落地。 “小默!” “小默!” 相拥良久,两个人突然同时喊出这个名字。 “姊姊,你不是要去嫁到施家,而小默应该嫁给晏哥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小默让我蒙了一块盖头,并且告诉我,在出了牡丹园大门之后什么话也不必说,直接上右侧的犊车。她会不会是将两家的车弄错了?” “不会吧?小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车停在园门右侧的。而且她还特意叮嘱,她今日会穿一件大红团花交领嫁衣,让我看见身穿团花交领嫁衣的人,什么话都不要说,直接迎上车即可。这两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即便有一件记混了,不可能两件都错了吧?” “衣服更不会错,衣服料子是她买的,款式也做了分别,我的是团花交领,她的是细花对襟,怎么会错!” 说到这里,两个人似乎都若有所悟,不过仍然心存狐疑:“难道她,她是故意成全我们两个人的?” 舒晏突然想起了那个锦囊,赶忙掏出来道:“这个是前日小默给我的,说是必须在新婚之日,新郎和新妇一同打开来看。我本以为新妇就是她,如今看来,是有意让我们两个人看的。” “快打开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芷馨将那锦囊一层层地打开,见里面是一张小小字条,只十二个字,写的是: 默代芷, 芷代默。 情中情, 错中错。 无需多言,这寥寥数语,已经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这根本不是什么误会,而是小默精心策划的一场舍己为人的成全。 两个人这才明白,从廷尉判决的那一刻起小默就有了这个想法,从同住牡丹园,到谋划同日成亲,一切都是她用心良苦的。包括故意“污蔑”说芷馨一心渴望嫁入高门嫌弃舒晏,实则也是为了打消舒晏和芷馨两个人的优柔之心,尽快办理婚事。 “晏哥,你不能不管她!她是为了成全我们。她跟施比玉水火不容,到了施家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第二百七十八章 偷天换日(2) 小默坐着比玉的犊车到了施府,在阿妙和阿妍的搀扶下下了车,进了府内,蒙着盖头,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穿廊过院弯弯转转进了一间方砖铺砌的房舍。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通过门廊墙柱、床榻几案的底脚,屏风帘幔的布置,以及充斥着鼻息的异香,足可推知此间屋宇布置之精良。 室内外笑语嫣然,盖头下罗裙摆动,屐履穿梭,应有不少侍婢媪妇在此忙碌着。她也不等相让,直接坐在了榻上。 不移时,突然听见有人忙忙说道:“长公主来了。” 紧接着,一个久违的亲切熟悉的声音道:“馨博士进门了?” 阿妙的声音答道:“刚刚进门,正在榻上坐着呢。” 随着脚步声响,小默知道是永安长公主来了,急忙倒身拜在地上。 永安长公主忙用双手相搀,温语道:“进了门我们就是一家人。我早已有言在先,我跟你分列左右夫人,地位平等。今日受你这一拜,权当是国礼,从今以后,你我一视同仁,再不可行此大礼。” 小默唯唯点头,却不说话。 永安长公主知道芷馨并不情愿嫁给比玉,再加上害羞,不说话也在情理之中。但她却诧异这位新妇的装束:“馨博士,你美貌出众,今日作为新人,一定更加惊艳。可你却蒙着一块红绸,难道是吝惜别人看吗?快把它揭下来!” 小默依旧没有回答,而是在盖头的遮掩下紧紧握住了永安长公主的双手。 “馨博士,你这是何意,难道还是有所顾忌吗?如果那样,日后我就称呼你为姊姊,你看怎么样?” 红绸使劲摇了几下,以示不同意。 永安长公主的手被对方紧紧握着,由各擒一只变为双手合拢在一起。感觉并不是单纯的怕被掀开盖头,而是有一股亲热和不舍在里面。她突然一声哀叹,涌上泪来道:“馨博士,实跟你说,我恐怕不能为施家传后了,施家的嫡系传承就指望你了。等你为施家生下了子嗣,你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还怕什么?” “长公主,你怎么了?”小默对永安长公主的话深感诧异,在盖头下终于忍不住问道。 永安长公主此时悲上心头,并没觉得盖头下的简短的声音有多少不对劲,继续哀声道:“我也不想瞒你,也不怕你笑话。虽然我跟你之间情同姊妹,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是心甘情愿与别人分享丈夫的。我当初并不同意他娶你,彼时我已经身怀有孕,听到他说想娶你的话,登时就憋了一股怨气。明明自己完全有能力制止,可是又不忍拂他的意。人最怕这种软折磨,久而久之,受了郁积之症,胎儿早夭,恐怕以后都不能生育了。” “啊!”听到此话,小默立刻怒从心头起。 恰在这时,比玉完成了外面的礼仪,步进室内。永安长公主立刻止了悲声,换了笑颜道:“你来得正好,快将新妇的盖头揭开。” “哦......”比玉默默迟疑着。 永安长公主明白其意,对阿妙等人道:“锦帐春宵,今日是他们二人的大喜日子,别人不宜打扰,我们出去吧。” 屋内只剩下比玉和小默二人。 小默做了移花接木的策划之后,本来是有点同情比玉的。她打算等到盖头揭开,事情真相大白之后,便跟比玉致个歉,舒晏与芷馨那边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然后自己就潇洒地一走了之完事。可是她听了永安长公主抑郁成疾的话之后怒火中烧,便盼着比玉早点将盖头揭起,好教训教训他。 比玉却不急于揭起盖头。这个时刻是他痴盼已久的,而恰因如此,就越加珍惜。他虽然痴迷芷馨,可是自幼时至今他们从来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每一次会面都是在芷馨犀利的言语攻击下不欢而散。他不知道在盖头揭起的那一刻要怎么面对,却找出了珍藏多年的六幅画卷。 这六幅画卷乃是在汝阴之时他所画的关于芷馨的六幅场景,从幼时的戏谑,到初长成时的痴恋,代表了他们为数不多的接触点滴。比玉将这六幅画卷一一展开在榻上,欣赏了一回,然后才缓缓地走到新妇跟前,慢慢将盖头揭起。 也许是期盼过度,眼前的面容与想象之中存在一定差距,虽然盛妆之下有点熟悉,虽然意料之中会对自己怒目而视,然而这不应该是芷馨该有的模样。 “你是——?”透过层层盛妆的粉饰,他依然感觉到这是一张自己历来惧怕的容颜。 小默一把将盖头亲手抛去一边:“不能确定?我让你看看清楚。”说着,便抹去额间的花黄,将头上的簪钗全部拔下掷在地上,一甩头,芙蓉髻散乱成青丝瀑布,顺势总挽一束于头顶,怒瞪杏眼,断声厉斥:“这回看清了吗?” 比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刚才的幻想、踌躇、徜徉、意淫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惊诧、气愤、绝望和无所适从:“怎么是你?!我的芷馨呢?” “谁是你的芷馨!实话告诉你,她已经跟他的心上人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就死了心吧!” “不,她今天明明是要做我的新娘......” 话音未落,眉心上早就着了小默一拳。“还敢提她!你这个痴狂自私的纨绔子弟!明知道人家已经心有所属、情订终身,却还纠缠不放,想强行拆散鸳鸯,你以为仗着自己出身高门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比玉被打了一个趔趄,手指着小默哆嗦着道:“你,竟敢打我!你......” “啪”,又一拳过来。“刚才那一拳是替芷馨姊打的,我再替长公主打一拳。自己身为驸马,却还想着另娶妻室,害长公主抑郁成疾,落得终身不能生育的遗憾,你还依旧死性不改,还有点人性吗?” 小默越想越气。她觉得每人替打一拳根本不解恨,于是也就不管什么理由,又疯打了比玉几拳。又觉得自己的小拳头没多大力气,索性就改为手抓脚踢揪头发。 比玉虽然羸弱,可毕竟是男子;小默虽然矫健,但毕竟是女子。如果认认真真对打,小默未必能够打得过比玉。可是今日这一场变故,令比玉如丧魂魄,哪还知道还手,只知道抱头躲闪,任凭小默抓打。 等在外面伺候着的阿妙和阿妍起初听见里面吵嚷,还以为是芷馨抗拒比玉的轻薄,直到听见大打出手才知道不对劲,慌忙闯进来,见这位打扮得不伦不类的新娘正在对着比玉追打,仔细一看,认出是小默。此时也顾不得问是什么原因,双双将比玉护在身后。 经过这一番发泄,小默怒气已消。虽然这场打斗只是她单方面的自由发挥,比玉并没还手,可是她本身没多大力气,除了抓伤几道血痕,脸上有点青肿之外,并没给比玉造成太大伤害。 永安长公主也闻讯赶来,见到这个场面大惊失色。 小默跳到永安长公主跟前,笑问道:“长公主,我替你教训了这个负心人,你不会心疼吧,不会怪我吧?”m.33qxs.m “小默,怎么是你?馨博士呢?” “呀呀呀,长公主,我看你真是《女训》看多了,贤良淑德过了头,以你的尊贵身份,还真的心甘情愿与人共侍一夫吗?实话告诉你,芷馨姊已经被我掉包了。她现在已经跟舒大哥成了亲了,再也无法挽回。” “啊?”永安长公主听了此话,完全不知道这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竟然有些失落,“那你——是顶替馨博士嫁过来的?” “你以为可能吗?你家驸马他不敢娶我,我更不会嫁他!” 正在这时,忽见施惠夫妇带着一群家丁,离着老远就高喊:“是谁打了我儿子?” 今日比玉婚礼,施惠是一百个反对的,只是奈何不了永安长公主,不能制止。他本来是打算赌气不出面不参与,直到听说儿子被打才匆匆赶来。见了小默,也不问青红皂白,愤怒命令家丁道:“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抓起来!” 三五个健仆听见命令,蜂拥而上,便要擒拿小默。小默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被吓得连连后退。 永安长公主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急忙将这几个健仆喝止,然后转身对施惠夫妇道:“此事不烦二老费心,有我处理即可。” 施惠乃是聪明人,此刻已经琢磨过味儿来:这个小默虽然打了儿子,可是却阻止了儿子迎娶芷馨,这个结果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如此想来,不但不应该迁怒小默,反而还应该感激她才对。 当然,施惠不会真的去感激小默,只是默默带着那些健仆走开了。王夫人爱子心切,本想不依不饶的,无奈有长公主发话,也无可奈何。 平静之后,小默紧紧抓住永安长公主的手:“长公主,我要走了。” 永安长公主也紧紧握着她的手,“你打算去哪里?你真的就这样甘心舍弃吗?” 小默当然知道永安长公主此话所指。她刚才还暗笑永安长公主为了比玉可以不计回报的付出,想想自己为了舒大哥,何尝不也是如此! 不恨天,不恨地,只恨这该死的痴心。或许真爱一个人就应该如此吧。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永安长公主,临走时只留下一句:“我知道他们会来找我的,请长公主帮我谢绝。” 舒晏与芷馨驾着犊车追到施府,想要进门去找小默。门人坚决不肯放行,又不给通禀。施府深宅大院,想要在大门外喊,里面是听不到的。盘桓了老半天,也无济于事。忽见一个小婢女出门来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见了舒晏就问道:“请问是舒先生和馨博士吗?” 舒晏急忙答道:“正是,正是。” “请在这里少待,我家长公主马上出来见你们。” 舒晏和芷馨很纳闷:自己求了人家半天都没人理,这下居然有人主动来给通禀。 原来,永安长公主料想舒晏和芷馨必定会来找小默的,就派一名小婢女来大门外探视,又知道芷馨碍于比玉的关系不方便进入府内,所以就打算亲自出来与他们相见。 不移时,就见永安长公主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出来,舒晏与芷馨双双拜伏行礼。 永安长公主看着二人成双成对,十分的欣慰:“快起身,快起身。”说着便亲手将芷馨搀起:“馨博士,终于又见到你了。” 两个人在后宫之时感情最好,除了睡觉之外基本是形影不离的,分别了这么久,着实十分想念。然而芷馨此时哪有心情叙旧,直奔主题道:“长公主,小默怎么样了?” “走了。” “走了?她没在府上?她去了哪里?” “一个时辰前是在府上,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了。”永安长公主将刚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向芷馨告诉了一遍。 如果是别人说,舒晏跟芷馨还不一定会信,话出在长公主之口,当然不必怀疑。 “长公主,后会有期,我们先行一步了。” 芷馨不及跟永安长公主正式拜别,拉起舒晏就走,“晏哥,快驾车去追。” 舒晏驾起车,一直追到了城门外洛水边,却不再向前追。 “晏哥,你怎么不追了?” 舒晏望着水陆码头来来往往川行不息的人流,茫然地摇了摇头:“当初从大宛返回的时候,一万多里的路程中,我快马加鞭都没有追上她。现在——”他用手拍了拍牛背,“就凭这个慢吞吞的家伙,怎能追得上啊?” “那——你不能放弃她啊!”芷馨反倒很心焦。 舒晏却似乎并不是很着急:“不是我放弃她,而是她决意成全我们,既然有意为之,又怎么可能让我们追上?” 说到这里,他调转了车头。 “晏哥你——” “她许我们一生一世,我们又何在乎这一时一朝。” 第二日,舒晏身着一身常服,手托冠带官袍来到太仆寺。虽然有太仆寺卿以各种理由百般挽留,他还是毅然辞了官。 在走之前,他还有一件正经大事惦在心上,那就是若馨与阮水的婚事。在舒晏的撮合下,两个人已经事先定下了婚约,阮氏兄妹对这桩婚事也是极中意的。若馨目前虽然还是白丁一个,在吏部候选受官,可是阮氏兄妹丝毫不在意。当舒晏提及婚礼,阮山欣然同意。 即便对方不做任何要求,舒晏当然也不能因陋就简。若馨没有父母,自己就全盘操持,按照婚礼仪俗,每一步都给安排妥当。 舒晏虽然为官多年,俸禄却始终只有几百石。本来就不多,再加上经常慷慨一些贫弱,手中根本没有多少积蓄。芷馨却不同,她在石府的这些年,石老夫人总是不定时地赏给她一些珠宝,再加上做女博士时候的俸禄,手中着实攒下了不少财富。 即便阮家对婚事没有任何挑剔,可是离乡背井地在洛阳这个大都市,婚后总要过日子。舒晏与芷馨惦记若馨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就拿出一部分积蓄给他,至少足够其两口在洛阳两年的花销。 十年前,他痛失爱侣,入身仕途。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如今布衣纶巾,伉俪相随,仿佛是又回到了最初。两个人应该回到舒家庄男耕女织,一起岁月静好,然而他们不能。 第二百七十九章 活祭羊神(1) 贾党被翦除殆尽,司马伦在朝中愈加专横跋扈。他矫诏自封为相国、侍中、使持节、大都督、都督中外诸军事,再加上自己的郡王爵位——这些全都是最顶级的权力和身份象征:首先,自己所在的封国赵国乃是晋室所有封地中屈指可数的大国之一;关于相国,这可是个非常特殊且敏感的职位,平时并不常设,一旦出现,基本就意味着到了可以左右皇权的程度。历史经验说明,身任此位者大多都怀有不臣之心了。远的不说,晋室先祖司马懿、司马昭辅魏之时就都曾身任相国。有慑于此,在晋朝建立之初就取消了这个职位。前两任辅政者杨骏、司马亮都没敢窥觊于此,如今却被司马伦重拾起来。侍中虽然也很不得了,但既已身任相国,就不值一提了;大都督、都督中外诸军事虽然权利极大,却也并不是常设之官,为此官者就意味着可以掌控全天下所有兵马;使持节并非一种官位,乃是一项犹似尚方宝剑功能的特权。这一类的特权分三等,分别是使持节、持节、假节,三者都有先斩后奏的特权。只是假节专门针对军事,持节只可以诛杀无官位者,使持节权利最大,可以直接诛杀品秩两千石以下的官吏。 从总揽朝政,到掌控兵马,再到手握特权,此时的司马伦已经不能用位极人臣来形容了,基本就是半个皇帝。他当然不能满足于只当半个皇帝,虽然都是司马家的天下,但还是掌控在自己手中为好。做坏事不论大小,总是会心虚的。他心怀不轨,总感到惴惴不安,为寻找安全感,就安排了上万人的亲兵保护自己。每天与自己的心腹孙秀等人策划谋反之事,正经的朝政却处理得一塌糊涂。专一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为拉拢人心不择手段。皇室宗亲和满朝文武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晋室到此,已经开始渐渐地走向了实质性的崩塌。 齐万年做了引起这个崩塌的第一个外在推手,却没有最终形成气候。其实早在齐万年之前就有了几处叛乱,只不过规模太小,不值一提。 第一个真正形成气候、割据一方的并非北方游牧民族,而是巴西人李特领导的势力。李特并非华人,而是西南夷廪君的后代,本在关中一带做个小吏。齐万年的叛乱虽然表面上被平复了,但其遗毒颇深。屋漏偏逢连阴雨,本来就满目疮痍的秦雍一带,又接连遭逢了自然灾害。百姓们身处水深火热之中,难以维持,为了生存,很多人都选择逃难到益州一带。李特亦跟随这些流民入了川。然而李特并非等闲之辈,别人做流民是为了生存,他除了生存之外,却不安分,乘机造了反。 社会动乱、百姓遭难的时候是最容易孳生反叛的。反正也是生活不下去了,一时间,流民们追随李特造反者甚多,杀官害民,给蜀地造成巨大伤害。不但流民,那些原本消停的本地氐羌,也开始跟着为乱起来。 小默那几个被关押在汶山郡大狱的族人果然等来了朝廷大赦。除姜流那几个反贼的直系亲属被连坐外,其余人全部得以放回。原来,司马伦虽然心怀不轨,但时机还不成熟,为了稳定人心,在为司马衷册立了一个皇太孙做接班人之后,又为他册立了一位皇后羊氏。这两件都是国之大事,所以必然要大赦天下。 羌寨中的部落酋长也是实行家族世袭制。然而老酋长已亡故,姜流等亲族被杀,虽有华清夫妇,可族中并没有女子做酋长的先例,华清乃是女婿,又非羌人,也不适合做酋长,所以整个族中正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只有一个名叫魁里奇的巫师主事。这个巫师很有些能力,在老酋长在世时就十分信任他。魁里奇生性狡猾,在老酋长面前一派忠心耿耿的样子,对下面的族人却没少欺压。彼时慑于老酋长,并不敢太明目张胆,此时山中无老虎,他便愈加放纵起来。族中的事务表面上还是要请示华清夫妇,实际上就是他自己做主。常常借助巫师之名弄神弄鬼,有些事华清夫妇明显感觉到违背常理,有失公平,可他却假托是神的指示。越是原始的民族就越是对神无限制地崇拜。只要是神的意思,无论有多荒谬,哪怕是杀人祭祀,族人们也不敢有怨言。 在外多年,小默已经看透:什么功名利禄,挚爱知己,就如同娇艳鲜花,能有一时之美好,却难以始终把握。自己一直为舒大哥默默牺牲,而她这些年什么都没有为他做。然而,在我们双方都得知了有对方存在的那一刻,自己第一个反应就是放手,而她的选择却是坚持等待。就凭她的这份执念,自己就已经输了。当然,舒大哥并没有在她和我之间表现过一丝倾向,可是夏花再盛也难抵最初的春意,自己怎么能做一只强占鹊巢的鸠! 小默成全了舒晏和芷馨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奔自己的家乡。在从大宛回来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必须要多陪一陪父母,何况族中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哪能不惦记? 晓行夜宿,这天赶到了汶山郡地界,又加了两鞭,已经望见了散落着的十八座白马羌寨。终于到家了,小默松了口气,放慢了马蹄,刻意欣赏着家乡的山水。前面是一湾小溪,水流潺潺,清澈见底,直接从山腰流淌下来,没有经过人为污染,乃是真正的山泉水。小默正有些口渴,便跳下马来,用手掬起水放在嘴边喝,清冽可口,果然还是小时候的味道。马儿也渴了,不等小默牵,自己主动过来喝。马刚刚跑得气喘吁吁,不宜直接饮水,小默就先牵着它在溪边遛了遛。 天色渐晚。这里是一片山林,小默遛着马,无意间忽然瞥见一棵大树后面有人影晃动,似乎还缩头缩脑害怕见人的样子。小默很纳闷,怀疑不是好人,仗着自己手中有剑、身藏暗器,并不畏惧,便想一探究竟。仗剑在手绕到树后一看,却是一对惊慌失措的青年男女。 小默认出来,这二人并非什么歹人,而俱是自己族中的后生,年可十七八,男子名叫度跋,女子名叫康玛。 那二人见了小默,也认了出来,吓得瑟瑟发抖,双双跪下道:“小姑姑饶命,我们只是偶尔说说话,什么也没做,小姑姑饶命啊。” 小默猜想,这一定是互相倾慕的一对小情侣,在此幽会的。或许是因为双方的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所以才这么偷偷摸摸,怕被人看见。想到这里,她便笑着道:“你们这个年纪,很多已经婚配,十分正常。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何必吓成这样?即便被人发现,也不过是受家里人一顿责骂,更何来饶命一说?” 二人互视了一眼,犹自瑟瑟发抖,“若是受一顿打骂,我们何至于吓成这样,当真是性命攸关啊,求小姑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小默很是诧异:“儿女约个会就要打杀性命,这是什么父母?你们不要怕,有我为你们做主,待我前去质问他们。” “小姑姑差矣,这不关我们父母的事。” “哦,这就奇了,既然不关你们父母的事,难道别人还能干预你们吗?你们若想免灾,就快将实情说出来。” 二人被逼无奈。小默的身份在族中自然是高人一等,可是惹不起的。他们又素知小默嫉恶如仇,如果把实情告诉了她,或许真能帮自己解脱困境也说不定。 度跋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就跟小姑姑实话实说了吧。” 康玛还在畏首畏尾,“不行,那样会连累你的性命!” “事到如今,还怕什么!”度跋心一横,就将实情向小默说了出来。 原来,度跋与康玛自小一起长大,情投意合。长大后,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更加彼此互相爱慕。度跋生得体格健硕,热情开朗,康玛更出落得越发清秀俏丽。这本是很喜人的一对情侣,双方父母也不反对。就在准备商量婚嫁的时候,巫师魁里奇当着全族的人做了一场法事,说上天将要降临一场瘟灾,只有获得羊神的庇护才能免灾。若要获得羊神的庇护,必须要选两名少女给羊神做祭祀,朔日送一个,望日送一个。第一个少女已于本月初一如期送达,而康玛就是被羊神选中的将于望日送达的少女。 这根本就是十分荒唐之事,可是族人们对于羊神十分崇拜,不但不替两名少女悲哀难过,反而还都对十分羡慕她们。只有康玛自身惊恐绝望之极,暗自将度跋约了出来。度跋虽然十分难过和愤慨,可是巫师魁里奇在全族具有绝对权威,只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哪里能够翻云覆雨?两个人就在这里做最后的诀别,没想到正在戚戚哀哀的时候,被小默撞见了。 第二百八十章 活祭羊神(2) 小默听罢度跋的哀哀叙述,当即气炸了肺:“岂有此理,我族中怎还有这种混账事!你们不要怕,有我给你们做主。” 康玛“扑通”跪倒在地,哀哭着道:“小姑姑若能相救,对我们可是莫大的恩德。只是魁里奇已经当着全族人的面做了法,任谁也难以回天。牺牲我一个也就罢了,若是弄巧成拙连带了度跋,那可如何是好?” 小默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外公去世后,族中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不如先回家去见过父母再说。 “你们不必着急,先跟我回家见过我父母,然后再做定夺。” 康玛连连摇头:“不敢,不敢。我是不能去的,魁里奇有过交代,在祭祀之前不允许我跟别人有接触,只在家斋戒。我是趁父母上山未回,才偷偷跑出来与度跋说两句话的,马上就要回去。” “她不敢去,那你呢?”小默问度跋道。 度跋挺身握拳,咬牙道:“只要能救康玛,我什么都不怕。” 小默就喜欢这样的痛快人,喜道:“那好,你们就此先回去。过一个时辰,再到我家去。康玛不能来,我就派人去叫她的父母。” 二人答应着,就趁着夜色,偷偷地各自回去了。小默也翻身上马,回到自己家中。到碉楼前跳下马来,两名奴仆见是小主人回来了,赶忙向前迎接。小默将马交于他们,径直走进碉楼内大喊道:“阿父、阿母,我回来了。” 小默被赦免的消息其父母还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女儿先是跟其他的族人们一起关押在汶山郡,后来女儿却单独被押送去了洛阳。这个特殊“待遇”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大多是凶多吉少的。汶山距离洛阳太远,族中目前人心惶惶,一团乱,也派不出人来到洛阳打探消息,所以二老终日忧心忡忡,以泪洗面。今日忽见女儿降临,大喜过望,纷纷拍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脸颊:“女儿,你果然平安回来!” 大悲要哭,喜极也要哭,二老欢喜得泣不成声。小默的情绪也迅速被感染,她胸中所郁积的如洪水般的委屈和伤心瞬间被引爆!一家人就这样抱在一起痛哭起来。直到父母止了泪,小默还意犹未尽,一直哭个没完。这反倒把华清夫妇弄蒙了。女儿历来乐观豁达,别看是个女孩,却比男孩还要坚强,从懂事起,近二十年来都没有见她哭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默你平安回来就好。你外公仙逝,你虽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可也不能怪你。家中灾厄全都是你舅舅无端生起,好在族人得以保全,你也不必太过悲哀。” 他们哪里知道女儿的心事?小默却不说话,还止不住地哭,二老好劝歹劝,又哭了半个时辰才将泪收住。 “女儿,你快跟我们说说,你从郡里到洛阳,千里羁押,有没有受苦?又是怎么被赦免的?是不是那个舒晏救的你?” 这一提及,小默又想起舒晏的好来,徒增了伤感,刚稳定的情绪又要爆发。可是自己回来就是想多陪父母、看到父母健康愉悦的,怎么能让他们为了自己的事而烦恼呢?自己必须振作起来,微笑面对。 “我只是初到汶山郡衙的时候稍稍受了点刑,其余的时候一点苦都没有受。” 姜母将小默上下打量了一下,果然没有什么伤痕。 “即便没有受刑,但从汶山到洛阳,千里羁押,那个苦也够我儿受的!” “这个更没有,我是骑马去的,能受什么苦?” “不会吧,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怕我担心而故意编瞎话?”彡彡訁凊 姜父则笑斥了一声道:“你编瞎话也要编得像一点。作为朝廷钦犯,肯定是囚车重枷,怎么可能骑马去?” “我真的是骑马去的。只不过是有人替我受了这个囚车之刑——就是我舒大哥。” “啊?这个人居然肯为你受这种苦?” 小默故作理所当然的一笑:“我们两个是生死弟兄,我有难,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汶山郡的太守是他的旧相识,他怕我身体弱,就求了太守替我坐了囚车,让我骑马。所以这一路上我一点苦都没有受。到了洛阳就更不消说了,满城的人谁不知道,我乃是珍馐令,曾经在皇上身边红极一时,任谁都要给我几分面子,没人敢对我下手。” 能有人对女儿这样好,二老真的是欣慰得不得了,姜母当即欢喜道:“那太好了。女儿一生能得此人相伴,真是你的福气,我和你父亲至死也瞑目了。” 小默此时真后悔,应该编一个瞎话,不该将舒晏的好处直说出来。“阿母,你说什么呢?我跟舒大哥乃是兄弟关系,不涉及儿女私情的。” 姜母却含笑将女儿审视着:“兄弟关系?你骗得了别人,能骗得过我吗?女儿的心思阿母能不了解?实话告诉你,我跟你父亲已经决定将你许配给他。你父亲还特地写了一封信以为凭据,他有没有交给你?” 小默又悲又囧:“快休提此事。你们想将女儿陷于何处境地?他已经有了妻室!” 一听此话,姜母的热情一下子减了一半:“他已有妻室?” 姜父却不以为然:“这很正常。大丈夫到了这个年纪,没有妻室才是怪事哩!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答应过人家,只要能将你救出,给他为媵为妾也无怨言。自古忠臣不事二主。我华家也算是名门之后,既然将女儿许诺与人,又怎能出尔反尔?他是哪里人?我马上修书一封,向他陈明此事。” 小默窘迫得不行。父母现在就如此执着,若是知道廷尉大堂上的审判过程以及自己判归舒大哥的结果,那还不要亲自将自己送到舒家去?急中生智,她编了一个瞎话出来:“他根本没有救我。是我自己凭本事求得赦免的?” “笑话。连关押在汶山郡的亲族都被杀了多个,你作为特别嫌疑犯,直接押解到洛阳去的,能凭自己赦免?” “当然。特别就特别在此处。我刚才说了,我乃是珍馐令,皇上一天吃不到我做的食馔就不舒服,为了让我起复原职,所以特地赦免我的。” “更胡说!以前朝廷任你为珍馐令是误以为你是男人,如今知道了你是女人,且又是个目无法纪、说消失就消失的女人,怎么可能还重用你?再退一步,真的如你所说,皇上对你的特赦是以你继续做珍馐令作为前提条件,而你现在却白身回了家,这怎么解释?” 父亲果然是个明白人,居然没能骗过他。小默编排不下去,只得胡搅蛮缠:“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们爱信不信。总之不是舒大哥救的我,我也不用嫁他,父亲也不用担什么出尔反尔的嫌疑了。” 华清当然不能释疑,然而小默却死咬不放,一时也问不出什么。 小默想起康玛的事来,正好借机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便向父母陈述了刚才在路上的情况,并求证真假。 华清听罢悲叹道:“怎么不真?第一个女娃早已经被送过去祭祀了。两个女娃均是因为长得俊俏才遭此厄!” “是怎么个祭祀法,先前送去的那个女娃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祭祀,魁里奇没有交代,他只要求将所选少女由父母按时送到北山的崖洞中去,所有人离开,只留少女一人在洞中。既然是祭祀,那女娃一定是难免一死了。” 听父亲说到这里,小默顿生埋怨之色,对父母道:“魁里奇这么荒唐残酷,我家世为酋长,你们就坐视不理吗?” 面对女儿的埋怨,她母亲既愧疚又无奈:“自从你外公去世后,已经没有人能够镇得住这个魁里奇了。更何况我家已没有男子可继承酋长之位。魁里奇当然有恃无恐。常常借巫祝之名为非作歹。你父亲虽是男子,却是个华人。目前晋室朝廷式微,族中人在外人的蛊惑下,对华人有仇视之意,所以你父亲能求得自保就不错了,根本不能服众。现在魁里奇在族中一呼百应,很有号召力,我们酋长之家反倒成其次了。” 小默暗暗咬牙:“族中有这样一个祸害,要祸害到几时?我要想办法制止才行。” “你制止什么?”华清摇首道,“女儿被羊神选中,其做父母的还以为是无上的荣耀呢,你这样做恐怕是费力不讨好。” “什么?那女孩的父母们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女儿亲手送去死吗?” “也不能说心甘情愿,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活生生的没了怎能不伤心?但既被选中,也不会反抗。” “族人当真愚昧至此!” 小默走南闯北,见识当然不凡。而这些山民们祖祖辈辈都没有出过大山。他们不管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只知道依从先辈流传下来的仪俗和规矩。 正在焦躁,度跋准时赶来,小默让他先避在一边,又派人去将康玛的父母叫来。 果然如华清所说,当小默问起康玛的父母关于女儿被选去祭祀一事的时候,他们起初的确有过一丝酸楚,但随即又表现出无比的自豪感来。小默苦口婆心地劝阻,可是对方坚决不同意。气得小默咬牙跳脚想骂人,也终究没能说服。无奈之下,只得让他们回去。 相比之下,还是度跋年轻明事理,受愚昧思想禁锢尚浅。小默就将他叫出来,两个人一起商量对策。度跋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畏虎,又是救爱人心切,对小默言听计从。 第二百八十一章 勇斗恶巫(1) 十五晚上,明月当空。 康玛的父母毕恭毕敬地将康玛送至魁里奇指定的神洞中之后,就乖乖地离开了。所谓的神洞就是山谷中一个天然的山洞。此时幽暗的山洞中只剩康玛一个人。这个洞穴对于他们族人来说是神秘的,因为这是魁里奇宣告的羊神降临的地方,任何人不许接近。 此时的康玛害怕极了。她双臂抱膝蜷缩在角落里,借着洞口的月光战战兢兢地打量着这个洞穴。洞中并不算太潮湿,周围和头顶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在离自己不远的一处宽敞的地方,摆放着一块长条石,上方的石壁上挂着一张老旧的画像,由于黑暗,看不清楚真容,想来就是羊神吧。这块长条石应该是祭祀用的石案。可是上面什么都没摆放,光秃秃的反倒像是一张石床。洞底方向黑洞洞的,幽深莫测,什么也看不见。洞口方向的白月光朦胧柔和,本该是很美的,可是想到羊神将要在月光下从洞口降临,反倒比漆黑莫知的洞底更令她害怕。康玛现在很绝望,虽然有老酋长的外孙女做承诺,自己的爱人也曾信誓旦旦的要保护自己,可是自己还是被送到这里来,终究改变不了命运。极度恐惧使这个少女瑟瑟发抖,她将头埋在两臂间,觑着眼看着洞口的方向。 不一会儿,洞口处出现两个身影,高大的在前,瘦削的在后。前面的一个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呼喊着:“康玛,康玛。” 原来是度跋。后面的一个正是小默。康玛喜出望外,扑过去伏在度跋的肩膀哭泣。小默赶紧劝止道:“这可不是哭的时候,赶紧依计行事。” 但见度跋身着一身女装,头戴女式纱巾,对康玛道:“你跟随小姑姑到洞深处躲起来,这里有我。” 康玛瞬间明白了,这是要以度跋做自己的替身。度跋虽然壮硕,可是出于对羊神的恐惧,她还是放心不下:“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你哪里斗得过羊神!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丢了性命!” 小默赶忙将她一拉:“哪有什么羊神!你就跟我躲在暗处瞧好戏吧。” 不但康玛,就连度跋也一样,两个人自小都是在巫祝的熏陶下长大的,完全相信羊神的存在,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们绝不会做出这种忤逆羊神的举动来。 康玛跟随小默躲在了洞中深处的一个角落。度跋则蹲坐在地上,腰后别着一把柴刀。三个人谁也不说话,紧盯着洞口的方向,静静地等待着羊神的出现。 戌末时候,金黄的圆月渐渐爬上高天。伴随着树丛鸟兽惊走的声音,洞口,一个怪异的身影出现了,淡白的月光将这个身影照射得颀长。 小默虽然不相信羊神,可是此种场合下,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度跋和康玛就更不用说了。等那身影走到近处,他们看清楚了这个羊头人身的怪物:头上长有两只巨大的羊角,面目狰狞,看不清真正的脸,遍身都是白羊毛,若不是身后曳地的大红披风,乍一看,俨然就是一只会直立行走的巨羊。 羊神径直向自己的祭品走去。 此时度跋紧张得不得了,心砰砰直跳。他不知道这个羊神将会对自己做什么。他听从小默的吩咐,千万不能心急,必须等对方露出真实意图之后再出手。 羊神淫笑着蹲下来,想要看他的脸,以便先确认一下祭品。度跋却用两只袖子极力掩盖着。羊神不耐烦,趁他双手掩头,便去解他的衣服,正想压上去大施淫威的时候,却愕然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少女的娇躯,分明是一副比自己要壮硕得多的男人肌骨! 他立刻明白上了当,及至看清了度跋的脸庞,恼羞成怒,从腰间拔出剔骨短刀就要刺下。 小默见状急忙从隐处蹿出,大喊道:“度跋,你还不动手!” 羊神被这突然的一声喊吓分了神,度跋乘机从背后摸出柴刀,挥刀向羊神砍去。羊神的短刀也正好向下刺他。度跋虽躺在地面上处于劣势,然而他力大刀重。羊神的短刀没能伤害到度跋,度跋的柴刀却砍中了羊神的左臂,瞬间冒出血来。羊神知道不妙,立刻拔腿就跑。 度跋犹自惊恐,手还在颤抖:“我砍了羊神了!” 小默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那羊神头上的一只羊角,叫道:“我倒要看看这个羊神的真面目!” 随着小默顺势一拽,羊角带动羊头面具从此人头上剥落。三人看得真真切切,不出小默所料,果然就是魁里奇。 度跋这下明白了,原来所谓的少女祭祀羊神全都是魁里奇自编自演,目的是奸污残害俊俏少女。此刻,他所有的恐惧都已转变为愤怒,一下弹跳而起,跟小默一起去追魁里奇。疾步追到洞口,谁知魁里奇却突然从背囊中抓出一把粉末来,向洞里一撒,瞬间迷了二人的眼睛。 康玛此时也放下了所有的恐惧,跟着跑出来。恰好洞里有魁里奇事先准备好的水囊,她赶紧用水帮小默和度跋清洗眼睛,及至二人缓过神来,魁里奇早就跑得不知踪影。 度跋余怒未消,对小默道:“小姑姑,我们现在就追到他家去,把他揪出来,当着全族的面宣布他的罪行!” “不可。”小默淡定地阻止道,“魁里奇狡猾得很,他害怕我们这样做,绝不会直接回他本洞去,即便回去了,有他的手下人在,我们也奈何他不得。要想拿下魁里奇,必须要借助全族人的力量才行。我们现在就回去,先不要声张,等到明天晚上,我把全族人召集到一起,当面宣告。” 度跋和康玛再次感激小默的救命之恩,并听从小默的话各自回家去。 小默带着那个羊头面具回到家,将山洞中所发生的事向父母说之。她母亲是羌酋世家出身,对羊神的崇拜十分虔诚,听到魁里奇竟敢以羊神之名行苟且凶残之事,污毁神灵的形象,十分的气愤。其父华清则对此早有猜疑,所以并没有感到有多惊讶。 魁里奇就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没能制服他,必定会被他反口一噬。小默现在很担忧。眼下必须尽快取得族人的信任。可是人嘴两张皮,没能将魁里奇当场按住,族人又如此怕他,仅凭口说恐怕难以让他们信服,必要找到切实的证据才行。小默思来想去,第二天又到山洞中去了一趟。 她为什么还要到那个山洞中去呢?因为小默知道先前已经有一个少女被送来祭祀,不管魁里奇把她怎样残害,总会留下一点证据。山洞很幽深,即便白天也不能看得十分真切。小默点起火把照亮前行。这是个天然的山洞,前半部分并没有发现什么,她就继续往里面走。越往里走就越狭小,走了足有三四里许,到达洞底的时候,空间仅仅能容人半蹲。然而洞底却是实体山石,没有出口。 废了半天劲一无所获,小默很失望。她气愤地无意间用力一推洞底,没想到居然露出一点光亮来,原来洞底并非实体,而是由一块大石封堵着。她意识到其中必有问题,便使尽全力去挪那块石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露出了半个洞口,将头探出洞外一望,这个洞口恰在山崖峭壁上,并没有路,悬崖下面是一处天然山涧池塘。她思忖良久,虽然并没有拿到任何物证,然而却似乎猜到了什么,决定不再寻找,原路返回。 处于寨中央小默家碉楼前面的空地就是全族人聚集的地方。族里有什么事项都会在这里当众宣布。除此之外,这里更多的则是一个天然舞台。羌人喜舞,虽不十分精通音律,然每逢节日乃至闲暇时候,族人们都会在这里举行篝火晚会。召集族人的方式是吹一只大羊角号。这只大羊角号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乃是酋长权力的象征。做为老酋长的唯一孙辈,小默有权利召集全族人集会。 傍晚,正当小默想要召集全族、当众揭发魁里奇罪行的时候,却发现这只羊角号竟然不见了,不但丢了羊角号,连同昨日带回家的羊头面具也一并丢了,翻遍了整个碉楼,直到日暮时分都没有找到。小默十分纳闷焦躁,可就在这时候,“呜——呜——呜”一阵冗长低沉的声音响起。虽然离家在外久已不闻,但小默也立即分辨出这就是本部落最具召唤力的羊角号的声音。 是谁僭越了自家的权利?然而不管是谁吹响的号角,只要是听到此声,全族人就必须立即赶到现场。小默及父母从人匆匆向发声的方向集合。 在不远处的另一片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几百族人,而其他族人也正陆续往这里赶。族人们自发地围成一圈,圈中央手持大羊角号的正是魁里奇。 小默明白了,这个魁里奇太狡诈了,这是想先发制人,变被动为主动。 魁里奇见族人差不多已经全部到齐了,便将手中的羊角号放下,命人点起了一堆篝火,然后披起法衣,手持法杖,围着篝火开始乱蹦乱跳念念有词,折腾了一阵,又闭目伏地而跪。族人们知道这是魁里奇又在做法了。 良久,魁里奇突然站起身来,阴森着脸环视族人一圈道:“各位族人,我向大家宣布一个坏消息。羊神要惩罚我们,大祸要降临了!”他举起法杖,将最后这句话又嘶吼着重复一边,“大祸要降临了!因为康玛并没有按我所嘱咐的去送给羊神祭祀,而是换做了她的情人度跋,非但如此,这个度跋还伙同另外一个人刺伤了羊神。羊神十分愤怒,决定将降下一场大瘟疫对我族进行惩罚!”33qxs.m 此话一出,人们先是惴惴不安,后来全部转为愤怒。在人群中寻找度跋和康玛。 第二百八十二章 勇斗恶巫(2) 小默知道事情不好,如果再不说话,族人的情绪就全被魁里奇利用起来了。想毕,她也跳到了圈中央,用手指着魁里奇对众人道:“我也正有话想对大家说,不料被他抢了先。大家千万不要相信魁里奇的话。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谎称羊神要少女祭祀,其实就是他自己想奸淫谋害少女。幸亏我早已识破,用度跋代替了康玛,才使康玛免遭一劫。他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并不是羊神向他做了通灵神授,而是他自己的亲身所为,因为那个所谓的羊神就是魁里奇本人!” 通过这一番慷慨激愤的揭发,小默本以为会唤醒族人,然后看到族人对魁里奇群起而攻之的场面。谁知她看到的只是一张张麻木的脸,一群丝毫不为所动的木头人。 族人已经被魁里奇洗脑洗得麻木了,大部分人根本不会相信小默所说的话,即使有一部分头脑灵活的人真的相信了,可是慑于魁里奇在族中的独特地位,也没人敢站出来讨伐于他。 这个场面令小默十分尴尬、意外和惊恐,却令魁里奇十分得意。他狂笑了几声道:“姜小默,我看在你是老酋长的外孙女的份上本想给你几分面子,可是你自己不识好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各位族人,与度跋和康玛伙同刺伤羊神的第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姜小默!如今我们全族都要面临灾难,全都是因这三个人所致,还不快把他们抓起来!” 经过魁里奇的这一煽动,族人们都沸腾起来,先在人群中将度跋和康玛揪了出来。但小默毕竟是老酋长的外孙女,他们还不敢贸然动手。 小默急迫不已,大喊道:“大家千万不要受他蛊惑,我所说的句句是实,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当场验证。昨日他假扮羊神欲行不轨之时,身怀利刃,在搏斗中被度跋砍伤了左臂,后又被我扯下了羊头面具。正当我想用那个羊头面具做证物时,可那个羊头面具连同我外公的羊角号却一起不见了。现在羊角号就在魁里奇的手上,说明那个羊头面具也一定在他手上,是他做贼心虚偷走了证物!” “你不要血口喷人!那个羊角号乃是老酋长临死前亲手交给我的,至于那个所谓的羊头面具根本就是你为了诬陷我而故意编造的。”魁里奇无端狡辩道。 华清夫妇站在人群中,听见魁里奇这般狡辩,替女儿力证道:“你不要蒙骗族人,老酋长临终前我们都在身边,根本就没有把羊角号交给你,而是要留给未来的酋长。至于那个羊头面具,是不是你佩戴的我们没有亲见不能乱说,但确实是小默昨日从山洞中带回的,完全不是编造!” 魁里奇将眼一瞪,怒视华清夫妇道:“哼!你们作为父母,与你女儿串通一气,谁会信你们的话?” “我没耐心跟你争论于此。”小默瞪着魁里奇道,“羊头面具已失,想必已经被你销毁了,无法作证。但是另一个证据是你无法泯灭的,就是你左臂上的刀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是你左臂上没有伤痕,我跟度跋、康玛三人甘愿受死;可若是有伤痕,你就必须接受惩处。你敢不敢将你的左臂袒露出来,让大家看看?” 魁里奇既然敢站在这里,早就有所准备。他先是对上拜了几拜,然后煞有介事地道:“羊神有交代,在祭祀期间,任何人不得裸露形体,不但是我,包括所有人都在内。否则就是亵渎神灵,瘟疫将会提早到来!” 臂上有没有伤痕乃是最关键的证据。如果不将这个坐实了,族人们根本不会听信自己的话。小默不能再忍,两步抢到魁里奇身前道:“哪里有什么神灵?这分明就是你的狡辩之词!今天必须当着大家的面弄清楚!”说着话,伸手向魁里奇的臂上抓去。 魁里奇大惊,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不光嘴巴厉害,竟然还敢动手。慌忙向旁边一闪,却被小默抓到了法衣。 “呲”的一声,抓烂了法衣,里面却还有一层衣服,没能露出肌肤来。33qxs.m 这下魁里奇抓到了借口,故作大惊地道:“这个疯女人抓烂了法衣了。不得了了,羊神又要降罪了!还不快将她拿下!” 魁里奇的手下人听见命令,涌上来便要捉小默。 自己的女儿要有危险,最急的当然是父母了。姜母急忙断喝一声道:“她可是我的女儿,是老酋长的外孙女,你们谁敢动她!” 小默的母亲乃是老酋长唯一的女儿,在族中相当有地位的。她这一声喊,这些人还真就不敢动了。 以前魁里奇虽然作威作福,但在表面上对于老酋长一家还是讲点恭维的。如今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便撕去了最后的伪装,露出了邪恶本心,对小默的母亲狂叫着道:“不要再拿老酋长来镇压我!你家已经绝嗣,永远都不可能是酋长了。你虽然身为老酋长的女儿,但你嫁了一个外人,你的女儿便是华人的种子。我们羌人怎么能落在外族人的手里!”之后又开始面对人群蛊惑:“小默这个华人的种子,常年在外,谁知道在做些什么。如今突然回来,必定心怀不轨,故意栽赃于我,又扯烂了我的法衣,其目的就是想让我族人受羊神的惩罚,他们父女好乘机掌控我族。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将他们一家统统拿下?” 在这一番蛊惑下,无知的族人们纷纷对着小默狂叫,继而过来魁里奇的六个亲随,将他们一家三口控制住。 大功告成,这下整个族群再也没人能够掣肘自己了,魁里奇放下了所有的忌惮。可是被自己拿下的这五个人要怎么处置?度跋和康玛只需自己一句话就可以要了他们的命,小默一家三口如果直接就杀了的话,恐怕还不能服众。于是他又故技重施,拖着他那破烂的法衣重新做法起来。一盏茶时,觉得自己表演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法道:“刚刚我代表全族向羊神请罪,已经得到羊神的宽恕,决定不再降瘟疫于我族。但是要有一个条件,小默、度跋和康玛三人直接亵渎神灵,必须拿他们的心祭祀羊神谢罪!” 所谓的瘟疫只在魁里奇的口齿之间掌握。然而却哄得这些族人团团转。他们听见羊神不再降下瘟疫,各个都手舞足蹈起来。 “至于她们二人......”魁里奇指了指华清夫妇,“也不能留!” 小默大吃一惊:“要杀便杀我,关我父母什么事!” 魁里奇冷笑了两声道:“这也不能怪我。因为这也是羊神的意思。羊神告诉我说,晋室式微,我白马羌人可以揭竿而起,不必再受华人统治!” “什么?”小默这一吃惊比刚才更大数倍,“魁里奇,想不到你居然如此心怀叵测,要谋取我族还不算,还要谋大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把我族带上绝路!” “哈哈哈哈。”魁里奇将眼一瞪,“如今司马氏家族自相残杀,已经无力管控各夷。先有氐人齐万年,现有巴氐人李特,甚至整个益州氐羌都已经反了。我们白马羌人要想在其他羌种部落中立足,就必须拿出点诚意来。而杀了华清夫妇便是最令人信服的诚意!” 魁里奇所言并非夸大其词。氐羌自古反复无常,尤其是彼时,由于天灾不断,再加上受齐万年和李特的影响,益州氐羌叛者多半。 小默虽然自认为是羌人,然而她深明大义,更深知此间利害。不管胡华戎狄,老百姓们最需要的是安安稳稳过日子,只要发生战乱,老百姓从来没有不遭殃的时候。宁做太平狗,不做乱离人。自己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族人陷入战乱。可是自己的左右臂膀被两个人牢牢把持着,要想办法脱身才行。突然她一抬头,煞有介事地冲某处天空大喊:“你们快看,羊神显灵了!” 族人们被魁里奇拿羊神蛊惑了半天,脑袋里正有一个羊神在打转,听见这一声呼喊,纷纷抬头看天,在漫天星空里寻找羊神。小默趁这个机会,左右一拱,迅速摆脱了两个人的控制。等魁里奇等人反应过来,她已经三跳两跳,冲出了人群。 山寨的地形全都是坡坡坎坎,高低树木,再加上小默身形矫捷,又有夜色掩护,即便魁里奇人再多,也还是让她跑了。 上钩的鱼居然跑了,而且还是最重要的一条。魁里奇气得要命,吩咐将剩余的四人严加看管,发动所有人继续搜寻小默。 一连搜了两天都没有结果。魁里奇忍耐不住了,决定拿小默父母和度跋、康玛四人祭祀羊神。但却并不直接杀死祭祀,而是吊在树上活祭。祭祀地点选在碉楼前的一株大槐树上。将四个人捆敷好了,度跋和康玛吊在两根最高的树杈上,由于要考虑族人的情绪,对小默父母总算有些照顾,背对背绑在树根下。 魁里奇之所以采取这种方式,就是为了吸引小默前来上钩。这比直接杀死四人要有效得多。 现在魁里奇已经大摇大摆地搬进了小默家的碉楼。自己亲自在这里坐镇,周围埋伏了十数名自己的心腹,对四人轮流警戒看守,不给食物和水,任凭风吹日晒自生自灭,直到死后取出心来,尸体被鹰隼啄食,变成一具干瘪尸骨才算完成了祭祀。 魁里奇严阵以待了一天一夜,却并没等来小默的身影。如果照这样下去,四个人谁也活不过三天。 第二百八十三章 推为酋长(1) 族人们围观了这场所谓的祭祀。对于魁里奇的这个做法,一部分有良知且小有觉醒的人在心里很觉得过分。即便度跋和康玛属于直接冒犯神灵,触犯了族人的利益,但小默的父母可是什么都没做,且不管怎么说,二老也是老酋长的家人,就这样无辜受刑属实不该。不过,这些有良知的族人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提出抗议,只是分散在各处,私下里有点儿议论。 此事在整个白马一十八座羌寨中产生巨大影响。不光是本寨颠覆了天地,同时也震动了其他山寨,很多人都赶来目睹这件奇事。魁里奇正欲扩大自己的影响,向其他山寨传递自己的立场,所以他一点也不遮遮掩掩。 第二日,依旧有不少人前来围观。在离大槐树不远的一处地方,本寨的四个族人正在为小默的父母叹息,忽见有一人向他们走来,也是一身羌人装扮。他们以为必是其他山寨来看热闹的人,便向那人摆手道:“那边,那边。” 此人却一脸不在乎:“听闻你们寨子要祭祀羊神,我一大早赶来看了,却也没啥。现在肚腹饥饿得很,劳烦几位可不可以拿些吃的给我?” 四个人听了他说话,都有些惊疑:“听你说话这口音,根本不是我们白马羌人,你是哪里来的?” 那人赔上一笑:“在下乃是关中羌人,随难民流徙过来的。” 四人从没见过关中羌人是什么模样,更没听过关中羌人是怎样说话,但确实听闻了关中大饥,有不少流民入川一事,也就信了。 “等着。”一个年长者进门拿出一个粑粑来递给那人,“给你,吃吧。” 那人见了这个干巴巴的粑粑,现出一脸鄙夷:“就这个?” “怎么,我们族人每天都主食此物,你一个流民,竟然嫌弃难吃?”四人颇有些愤慨。 那人也有些不服气地道:“你们看不起我?我虽是流民,但不代表我没钱。你们给我弄点好吃的,我多给你们钱就是了。” 四人还以加倍的鄙夷:“真是口出狂言,你但凡有点钱,何至于做一个流民!” “咦!我要不给你们拿出点真货色来,你们还真看不起我。”那外地人说着话,从怀中一摸,摸出四五颗宝珠来,虽不甚大,却也光闪夺目。 四人本以为他会摸出一把五铢钱来,谁知竟是此等宝物。全都傻了眼,纷纷质问道: “你一个流民,哪里来的这许多珠宝?” “这等流民最不安分,一定是沿途抢来的!” ...... 纠缠声惊动了不远处那些在大槐树下围观的人,陆续走过来几个。 外地人似乎完全不在意露富,反而愈加大声地道:“我可是良民,这珠宝不是抢的,而是我从池塘边上捡来的。” 一听说有珠宝,谁还关心那个祭祀的场面,所有围观的人全都跑到这边来。 “池塘边?哪处池塘边能捡到珠宝来?能不能告诉我们,让我们也发发财?” “就离此不远处。” 众人虽然对这个外地人的话不大相信,但是珠宝的吸引力实在太大,纷纷心痒起来:“现在可还有吗?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外地人故作迟疑了一会儿:“浅水边肯定是没有了,要有的话也是在池深处。你们若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不过事先说好了,无论捞到多少,都要分给我三成。” 重利之下必有追逐,岂有不愿意之理。大家各自回去,换上了简单的短衣装扮,跟随外地人到了北山下的池塘边。不管男女老幼,全都跳进池内,一通乱摸起来,半晌却一无所获。 “怎么没有啊?” “什么都没有,你不会是骗我们吧?” 外地人心里似乎也没底,但还是煞有介事地挥着手道:“哎呀,这么大的池塘,珠宝那么小,怎么能轻易摸得到?水浅的地方一定没有了,你们要在深水里找。” 池塘一般都是呈漏斗形,越靠近池中心就越深。此时那些老弱妇孺就办不到了,任凭几个水性好的青壮年发挥。他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过一会儿便出来换一口气,如此反复。为了捞到珠宝,真是煞费苦力。 几个来回之后,忽然一个人钻出水面大声叫骂。 外地人始终没有参与捞宝,而是一直焦灼地看着水面,听见那个人怪叫,忙问:“怎么了?” 只听那人气道:“晦气,晦气!珠宝没捞到,却摸到一具死尸!” 那几个年轻人一听见有死尸,谁也顾不得捞宝,纷纷就想上岸。 外地人赶忙大声疾呼:“哎呀,你们这些人真是蠢啊。费了半天劲,可算捞到真宝贝了,你们却想放弃!” 几人不明所以:“一具死尸,你怎么却说是真宝贝?” “肯定是啊,你们想啊。平白无故的,珠宝哪里来的,一定是那个死人身上的啊。池边都掉了许多,其身上能少得了吗?” 大家想想此话有理,就找来长杆钩绳将那具尸体打捞上来。这时所有的男女老少全都围了上来,想看看这个尸体身上到底藏着多少宝物。尸体已经变形,却没十分腐烂,依稀能够分辨出是个女尸,大概被水浸泡了半月左右,身上还绑着一块大石。彡彡訁凊 正当几个人想要对这具尸体搜身的时候,忽然一对中年夫妇大叫一声道:“这衣服,分明就是我的女儿!” 大家看向这对夫妇,正是本月初一日被魁里奇选作祭祀羊神的那名少女的父母。而这个女尸当然就是那名已经遇害的少女了。 “我女儿,她怎么会沉在河里?!”中年夫妇惨叫着。 “她是被魁里奇杀死的!” 这忽然间的十分突兀的一句话把大家吓了一跳,纷纷扭转头一看,更加惊讶。原来人群的外围站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个不是白马羌人装束,而另一个正是小默。 就在昨天,在场的大多数人还都参与了对小默的搜捕,没想到她今天竟然自己出现。“你亵渎神灵,想害我族人受灾,今天竟敢自投罗网,还不束手就擒?”说着话,就有几个人向前扑来,却被那名带领寻宝的外地人挡在身前。 小默咬牙厉喝一声道:“愚昧的族人们,这个惨兮兮的女娃尸体就摆在你们面前,你们还不醒悟吗?哪里有什么羊神,全都是魁里奇一人捣的鬼。这女娃根本不是被选去祭祀羊神,而是被魁里奇侮辱后杀害抛尸池中的。” 有几个魁里奇的亲信人听了小默的话,立即反驳道: “你口口声声这样蛊惑族人,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对啊,你又没在现场,你怎么敢断定?” 面对几个人的指责,小默不慌不忙道:“魁里奇用这个女娃祭祀时我的确没在现场,但他对康玛下毒手时我却是亲眼所见,并对那个祭祀用的神洞勘察过了,就是那个洞口。”她向上指着峭壁上的一处洞口,“以我推测,魁里奇杀害这名女娃之后,在尸体上绑缚一块大石推入池中。我知道你们现在还不能信我,不过没关系。你们也不必抓我,我也不会再跑。我现在就随你们去找魁里奇,证明给你们看,谋害族人的到底是他还是我!” 在小默的义正辞严和那对失去女儿的不幸中年夫妇悲痛的哭声影响下,人们似乎有所觉醒,有两个人带头道:“小姑姑是老酋长的外孙女,我们不要为难小姑姑,且听她一言。我们现在就去找魁里奇,当场证明,若真如小姑姑所言,我们绝不会饶了魁里奇。” “对,今天我们必要弄清楚是谁在说谎!” 大家终于有了全面的一致的觉醒,小默很高兴,刚要带着他们一起回到寨中去找魁里奇,却听见有人纠缠道:“你不要走,说好的珠宝呢?”回头一看,正是那几个打捞尸体的青年人抓着那名外地人不放。 “你们快放开他!”小默命令道。 “他这人好可恶,骗我们有珠宝,却连半颗都没捞着,反捞出一具尸体,太气煞人了!”几个年轻人愤愤道。 “你们冤枉他了。这是我出的主意。” “什么?是小姑姑你出的主意?你们难道认识?” “是啊,若不以珠宝为诱饵,你们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打捞尸体?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就猜到魁里奇已经把那女娃的尸体抛进了这池里。其实我大可以私自将尸体打捞出来摆到魁里奇面前,但那样的话很没说服力;之所以要借你们的手去捞,且引来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让全族的人共同做个见证,看清事实的真相。与揪出危害我们族人的真凶相比,你们何在意这点儿辛劳?珠宝又算得什么?” 大家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场寻宝的闹剧乃是小默所设下的一个小小计谋,然而这个计谋并非是为她自己牟利,而是为了全体族人。那几个青年人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遂不再追究那外地人,自愿抬尸回寨。 说了半天,那两名外地男女是谁?不用问,当然就是舒晏和芷馨。 第二百八十四章 推为酋长(2) 那天晚上,小默趁乱逃出人群,先是在山林之间隐藏了一夜,在天刚蒙蒙亮之时,发现魁里奇发动了族人开始搜山,知道白马羌寨是待不住了。无奈之下就绕着山脊转到了大路之上,沿着大路飞跑,苦于没有马匹,她又累又急,又渴又饿。正在狼狈不堪的时候,迎面两匹快马跑来,正是千里迢迢来寻她的舒晏和芷馨。 三个人见面,真是悲喜交加。舒晏和芷馨将小默带到安全的地方,一边慰藉,一边拿出水来给她喝。 小默当初费尽心机极力成全了舒晏和芷馨,以为事情已成定局,二人应该会安心接受自己的安排,没想到他们竟然千里迢迢地来寻自己! 不过此时她也顾不及这些,向二人述说了自己的遭遇。自身虽然安全了,可是父母和那对无辜的男女度跋、康玛却还在魁里奇的魔爪之下,性命难保,必要想办法救他们才行。此时的小默就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可是即便有了舒晏,只凭三个人也终究斗不过魁里奇。小默忽然想起舒晏和何豪的关系来,想让舒晏去求何豪,请郡兵去剿灭魁里奇。舒晏却认为不妥,因为如今天下混乱,氐羌的情绪正处于敏感时期,若是此时朝廷的兵马参与到羌寨内部事务中去,虽然出发点是为族人除害,却极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扣上镇压羌人的帽子,到时候好事做不成,反被拍一身不是。羌人的事最好还是羌人内部解决为好。小默想想也对,三个人就继续商量救人的对策。族人之所以那么听从魁里奇的号令,就是因为他们还蒙在鼓里。要想打败魁里奇,就必须要唤醒族人。而此时的族人们对于魁里奇信服得五体投地,光凭嘴说是不能够唤醒族人的,必须要有证据。小默回忆起第二次勘查山洞时的情景,眼前一亮,三个人便策划了这个借族人之手捞取最关键证据的办法。 现在这个最关键的证据已经拿到,紧接着就要获取另一个关键证据,也就是魁里奇手臂上的疤痕。 眼下,觉醒的族人们跟着小默三人一起回到了碉楼跟前。小默看到自己的父母在树上被绑缚着,精神疲殆,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咬牙哭喊道:“阿父,阿母,度跋,康玛,你们不要害怕,我来救你们了!” 小默父母被绑缚了一天一夜,已经有气无力,此时突然听见喊声,抬眼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儿,不由地大惊道:“女儿,你怎么这么傻,你已经逃出魔爪,怎么还自己回来送死!” “我不是送死,我是救你们来的,你们再挨片刻!” 魁里奇在碉楼中已经发现了小默,立刻冲下楼来。此时他的手下人已经将小默团团围住。他喜不自禁,自己的这个办法果然成功地将小默吸引过来。可是未及庆幸,却发现小默并非是独自前来,而是带着所有的族人一起来的,而且族人们的神情似乎也跟往日有很大不同。他不明所以,但也无所顾忌,依然狂妄地叫道:“我正愁没处寻你,没想到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将这个亵渎羊神、危害族人的败类给我绑起来吊在树上去!” 手下人听见命令,立刻涌过四五个人来便要动手。然而此时,在场的族人们虽说不能十分信任小默,但至少对魁里也不那么虔服了,于是自发上前将小默团团围护起来。 这些普普通通的族人们没说一句话,但眼前的这种态势已经令魁里奇感觉到不对劲。他眼睛转了转,自寻台阶式地笑道:“我的族人们,听闻你们今天去捞宝,可曾捞到什么好宝贝?” “哼!”小默将牙一咬,“当然捞到了好宝贝,特来献给你的!” 人群一闪,几个年轻人将那女娃的尸体抬到了魁里奇的面前。 魁里奇一见,大惊失色,“这......” “怎么样,惊不惊恐?意不意外?” 魁里奇老奸巨猾,只是慌乱了片刻,马上就镇定下来。他不主动说话,只等着听别人怎么问,自己再如何对付。 不等小默开口,那女娃的父母就悲愤地质问魁里奇道:“恶巫,你为何杀了我女儿,你为何将她沉在水里?”他们悲痛欲绝,说着话就要揪着魁里奇拼命。 “大胆!竟敢污蔑本巫祝。你们的女儿是被选去祭祀羊神的,你二人当初可是心甘情愿的亲手将她送去神洞,如今想要反悔吗?本来,羊神感念你们的虔诚,是要对你们一家有特别眷顾的,永世保佑你们的后代。可是你们这样一来,羊神非但不会保佑你们,你们反而还会受到惩罚,懂吗?” 二人本来就惧怕魁里奇,对于羊神则是更加的发自内心的敬畏,只这一席话就被吓唬住了。 魁里奇的这套说辞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小默,她将眼一瞪:“事到如今,你还这般狡辩,还想继续蒙蔽族人!我且问你,你说那女娃是选去送给羊神作祭祀,是被活祭还是被死祭?” “呃——”魁里奇不知道小默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随口支吾着道,“是......活祭。” “既然是活祭,为何她的脖颈处有很重的勒痕?还有,祭祀的地点是在你所谓的神洞,可她却又为何被沉到了水底?” 魁里奇被小默逼问得方寸大乱,脸色变得蜡黄,不过他还在疲于应对,“是羊神的要求......”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只听闻祭祀河神的时候是要把祭品投进水里的,羊都是生活在山上,羊神怎么可能要求把祭品投进水里?” 这一问之下,魁里奇彻底答对不上来,只能往外甩锅:“我不知道,都是羊神所为,一切与我无关。” “哼!你恶贯满盈,不能自圆其说,就把一切推给羊神!”小默愤怒地瞪了魁里奇一眼,然后就向上天一拜道,“若果真有羊神,就请羊神开开眼——现有本族恶巫魁里奇,借你之名行苟且歹毒之事,败坏你的名声,还不该除掉他吗!” 魁里奇被小默逼得气急败坏,没奈何,就想以武力压制,他一把将腰刀抽出,对着手下人吼道:“这恶女人无理取闹,还不快将她拿下!”说着便带头举刀向小默扑过来。 对于小默与魁里奇之间的口头对峙,舒晏以自己是外族人的原因,一直只是在旁边看着,并不插嘴。但此刻魁里奇要起杀意,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了,瞬时抽出宝剑,将对方的腰刀一拨,随即反手推进,剑尖抵住了魁里奇的咽喉。在他的带领下,站在小默一方的族人们也都行动起来,将魁里奇的几个手下控制住了。 小默冲着周围的人群转圈一拜,然后道:“各位族人,魁里奇借祭祀羊神之名奸淫谋害少女。这是我跟度跋、康玛亲眼所见,并且度跋在抗争中伤了他的左臂。现在见证是非的时候到了,如果魁里奇的左臂没有伤,则证明我在说谎,我愿听候全体族人发落,毫无怨言;反之,如果他的左臂真的有伤,那就证明魁里奇说谎,必要让他血债血偿,你们看如何?” 众族人激昂举臂高叫,以示同意。 魁里奇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他看了看舒晏,狂笑了几声后,咬牙对着小默道:“没错,我是借了羊神的名义控制了族人,那女娃就是我亲手害的,羊神也是我假扮的。要是没有今天这个意外,下一步我就要自任酋长掌控全族,没想到竟然败在你这个女娃手里。现在你已经取代我,成为族中唯一一个能够一呼百应的人。我看得出来,族人也很拥戴你。我做了一辈子巫师,借羊神的名义说了一辈子虚无之言,但是我今天却对你做一个负责任的预言:别看你外表聪明干练,然而你内心的根却不在你自己,而是在别人身上,你最终不可能留在羌寨,你这个华人的种子!野女人!”33qxs.m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小默气得脸通红,愤愤地走到魁里奇近前,将他的领口一扒,左臂上一道尚未结痂的刀疤赫然显现在众族人面前。 事实真相大白。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愤恨。这些朴实无知的族人,他们可以为魁里奇受苦,可以受死,但不能接受被骗,更不能接受亵渎圣洁的羊神。这里没有审判、定罪、择日问斩的概念,直接就是当场解决。 被害女娃的父亲最先冲上去,将魁里奇一棍打倒在地,众族人蜂拥而上,只片刻之间,魁里奇就被当场扑杀。 小默当然并不参与打杀魁里奇,她跑到大槐树下去救父母,却发现芷馨已经将父母解绑,正在喂他们喝水。几位族中少年则爬上了树,将度跋和康玛从高高的树杈上救了下来。 不畏艰险解救了无辜少女,并为族中除掉了一大祸害,小默此举受到了所有族人的拥护。此时族中一位年长者提议道:“老酋长去世后,我族中酋长之位尚无人担当,老朽想在此推举小姑姑接替酋长之位,族人们可否同意?” 众人一片欢呼,表示赞同。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却把小默给弄蒙了:“不可,不可。大家不要这样,我只是想为族人除害,根本没想过做什么酋长!” “小姑姑心无私念,而且有能力有担当,做酋长再适合不过了。” “可我只是一个女人,我父亲又是华人,我族中从没有女人做酋长的先例。” “小姑姑虽是女人,父亲又是华人,可是你自小就在羌寨中长大,就视同我族人一般无二。只要能对族人好,不分羌人、华人,男人、女人。魁里奇是真正的我白马羌人,可是又怎么样呢?而且我族中酋长之位历来世袭。小姑姑乃是老酋长的唯一嫡传孙辈,酋长之位理应由你继承。” “可是......” “小姑姑不要再推辞了,难道你真的如魁里奇所说的吗——根在别人身上,终不会留在羌寨?” 小默忽然想起魁里奇说的话,咯噔一下,自己心中的根果然是在别人那里吗?她下意识地扭头四望,那个人正凝眸望着自己,淡然却坚毅,而那个她也恰到好处地跟他并肩站在一起。虽然他们两个人保持着距离,可是那股自然谐和却暴露无遗。 “好吧,我答应你们。” 第二百八十五章 决意起复(1) 自从成亲那日被小默使用偷天换日之计换走了芷馨、大闹了施府之后,比玉的身心遭到了巨大的打击,陷入了更严重的消沉。 不过,在经历了这场彻底的变故之后,他对于芷馨的态度似乎明朗起来。不再迷茫,也不再痴心。他终于彻底明白,芷馨对于他,就像镜中花,水中月,可凭空意淫,却不能实际把握。芷馨是永远都不可能属于他的。 虽然看得透了,却还不能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变得更加高冷,百事随意,每天只以服药行散为乐。永安长公主不放心,在其行散的时候,派阿吉在后面紧紧跟随。施惠夫妇虽然不喜欢他服五石散,但知其受到了打击,一时难以自愈,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十分拘束于他。 这天,比玉服完五石散,照旧走到大街上行散。忽见对面走来一人。 此人身穿僧衣,黝黑的异样的面庞,粗糙的手掌,用一口浓重的异域口音对比玉唤道:“施公子,小道有礼了。” 对于街上来来往往的粗鄙之辈,比玉通常都是视而不见,或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但对于此人的呼唤,他却停住了脚步。33qxs.m 此人正是摩揭陀国的沙门迦摩笃。迦摩笃来到中原有些年头了,其作为佛教徒,一心想向中土宣扬佛法。在中原,尤其是洛阳等大都市,像他一样的摩揭陀僧人有很多。在这样一众人的不断渗透下,佛教得以迅速生根发展,这从洛阳城大兴佛寺上就可以体现出来。中华文明根基强大,不可避免地也要对这些胡僧产生影响。受洛阳城文明礼仪的熏陶,也为了尽快融入到上层圈子中,迦摩笃换了形象,不再是以前的那种真正修行者的有如丐僧的打扮——身穿破败的百衲衣,赤脚行路,不洗不濯。 比玉初见迦摩笃的时候就被他的新奇佛理所吸引,后来又有过几次接触。迦摩笃不但精通佛理,对中原的老庄玄学也已有了很深的见解,所以比玉跟他甚是合得来。今见他穿着新袍新鞋,浑身洗漱得干干净净,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由地更加钦敬。 “大师何往?” “哈哈哈,小道刚从白马寺回来。施公子何往?想是去秘书阁?却为何不乘鹿车?” “呃......”比玉没做回答。 阿吉见比玉不说话,就代他答道:“我家公子在行散呢。” 迦摩笃瞅了瞅比玉,呵呵笑道:“大凡行散,必是服药后引发精神亢奋而一时无处消减。看施公子今日的状况,萎靡消沉,提不起精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是有心魔在作祟。” 阿吉也对这个异域僧人有好奇心,见他如此说,就顺势问他道:“大师既然有些本事,就请猜猜我家公子有何心事吧?” 迦摩笃淡漠一笑:“心事不写在脸上,贫僧不得细知。不过,人之忧悲,大抵皆因爱欲而生。我虽然不知道你家公子因何事而愁,但总逃不过‘爱欲’二字。” 比玉心内一动,然而嘴上却并不承认:“大师不要信口胡诌。本人家财无数,对于官禄又看得云淡风轻,身边不乏美人相伴,更有永安长公主为妻,还有何爱欲可求?” 迦摩笃却摇一摇手道:“施公子,这可未必。就比如某人痴爱牡丹,即便让他置身百花丛中,只要没有牡丹,依旧不能达到他的满足。” 此话果然对应比玉此时的心境。不过阿吉却假装生气,怒道:“胡僧乱讲!我家公子的正妻乃是永安长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你竟敢说我家公子想着别的女人吗?” “这位施主差矣。贫僧用花打的这个比方,并非专指女人。贫僧所言的爱欲,也并非专指情欲,而是包括一切心欲所爱,包括情欲,亦包括物欲。” “因为物欲就更不可能导致忧闷了。我家公子向来淡泊名利,反倒是我家君候一直逼迫我家公子进取功名。” “自己本无欲追求,却又受别人强迫,想反抗又不能够,此更能令人产生忧闷。” 比玉之所以每天这样忧闷,爱芷馨而不得是一方面,反感其父亲经常要求他积极进取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此外还有整个时代大环境的影响,对于晋室的腐朽衰微,内忧外患,他也是引以为忧的,只是不肯像舒晏那样积极谋求挽救而已。 阿吉听了迦摩笃的话,转怒为笑道:“大师既然这么通透,那么我家公子到底是因为哪一方面的爱欲导致的忧闷,是情欲还是物欲,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如何才能解此忧闷?” 迦摩笃听问,转头看着比玉道:“佛曰: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畏。无爱无欲即无忧,无忧即无畏。要想无忧,必要去心魔,断爱欲。就像贫僧,孑然一身,更身无分文,四海为家,却从来无忧无畏。” 比玉也看着迦摩笃深凹的眼睛,漠漠地道:“道理我懂。可你是出家的道人,哪里知道我的经历?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可不是嘛,我家公子乃是秘书阁佐官,又是驸马,最主要的是身为施家嫡长子,担负着将施家发扬光大的重任,你以为可以像你那么轻松,说断爱欲就断爱欲?” 面对主仆二人的疑问,迦摩笃冷冷一笑:“诸法空相。你所见到的万事万物皆是空相。连你自身都是空相,其他的一切还有什么不能斩断的呢?” “诸法空相?”比玉疑问,“何为诸法空相?” “此为佛家术语。一时跟你说不明白。就目前而言,公子是想要去心魔,解忧闷。此地对于公子来说有太多的爱欲纠缠,又有不可抗力的逼迫。何妨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寻求更快解脱呢?” “离开此地?” “可以尝试。” “无爱无欲即无忧......” “愿公子早日解脱。波罗揭谛,渡脱到彼岸。” “波罗揭谛,渡脱到彼岸......”比玉似乎若有所思,嘴上念叨着这句话,也不跟迦摩笃告别,径自转身去了。 与比玉的精神消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施家的前程。施惠在官场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历经数次权臣交替而始终毅力不倒。尤其是在如今。 贾党溃败之后,原本并没有过多参与党争的豫州大中正贾恭在施惠的“谆谆关切”下也跟着那些骨干贾党一起覆灭了。这可是施惠多年来最喜闻乐见的,因为这意味着那个窥觊已久的豫州大中正之位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大小中正的选拔都要经过司徒的肯定。这一点上施惠完全不用担心,因为如今的司徒正是他的远房内兄王戎。 这天朝会,王戎出班奏道:“贾谧一党横行朝野,结党营私,欲图不轨,幸有赵王铲奸除恶,匡扶社稷,还我大晋朝野清明。原贾谧亲党贾恭,在任职豫州大中正期间,徇私舞弊,受钱索贿,品评任意,毫无公允,才德高远者抑而下之,卑劣低能者扬而褒之,豫州仕人怨声载道。幸亏被朝廷及时翦除,真是大快豫州仕人之心。九品官人之法乃是朝廷选拔仕人、陟黜仕人的不二妙法,各级中正乃是其中关键,尤其是总揽一州数郡数十县的州大中正,更是关键中的关键。如今豫州大中正之位空缺,臣请尽快在朝中遴选公正廉洁之士擢补。” 王戎汇报工作之余,顺带拍了司马伦的马屁,这让司马伦很是受用。 “贾恭如此不堪,将其翦除,不光是豫州仕人之幸,同时也是朝廷之幸。如今补擢,必要选一个正直清明有声望的人出来——王司徒可有合适的人选吗?” 王戎顿了顿,故作思索片刻道:“豫州乃是大州,自古就是中原腹地,礼仪之邦,人文繁盛,非同小可。正如大王所言,豫州州都甄选一事不可不谨慎。臣遍观当朝豫州之仕人,唯有广武乡侯、宗正卿施惠最适宜担当此任。施惠现兼任汝阴郡中正,其执掌汝阴仕人品选数年,兢兢业业,清清明明,褒贬公允,一丝不苟,深得汝阴仕人敬重,具备升格为州大中正的潜质,且其身为朝中巨卿,又是皇亲国戚,无论名望还是地位,都堪当此任,所以臣提名施惠为豫州州都。” 司马伦辅政之初,还是给司马衷一点颜面的,即便是做样子,走过场,凡事也都先请示一下这个名义上的皇帝。可是如今羽翼丰满,根本不必在意群臣的口舌,连过场都懒得走,直接自己做主我行我素。然而他对王戎的这个提名虽说不上反对,但也不是十分认同。心里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在本次翦除贾党的初期,施惠并没有明确地站在自己一边,只是到了胜负已分的时候,才开始努力向自己靠拢,所以施惠并不是自己的铁杆心腹。正如王戎所说,豫州乃是大州,在朝中为官的豫州籍仕人不在少数,亦不乏与施惠名位相称者。自己也有两个中意之人选,可是这二人在门阀交织方面其背后势力却不如施惠,这一点不得不考虑。且王戎自先帝开始就掌管本朝人事选拔,非常的有权威,一般情况下,他的提议很少被驳回。既然如此,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顺便拉拢一下人心呢?想到此处,便笑道:“王司徒所言极是,孤也早有此意。就依你之言,委任施惠为豫州大中正。” 多年的梦寐以求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施惠心花怒放,赶忙拜伏谢恩:“陛下及大王恩宠,臣诚惶诚恐,唯有鞠躬尽瘁,公正品选,以报皇恩。” 司马伦满意地点点头,让施惠起身,然后对王戎道:“施惠如今升任豫州州都,其原本所任的汝阴郡中正之位岂不是出现空缺了吗?” “正是如此。” “那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呢?” “呃......”王戎迟了一下,“对于各郡之中正,历来都是先经州之大中正提名,司徒再做把关决定的。” “即是如此,”司马伦又转对施惠道,“你现已为豫州大中正,又是汝阴籍贯,肯定对你汝阴籍仕人最了解,对于汝阴中正之位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呢?” 施惠当然有合适的人选。他早已谋划好了,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可是此话要是由自己说出口,实在有失妥当,于是他就用眼角斜睨了一下王戎。 王戎领会其意,奏道:“中正之位不但要公正廉明,而且还要能识人辨人,所以中正大多都是选用有些资历的老臣。可是据臣所知,汝阴籍那几位年长些的老臣都平庸得很,实在不堪重托。相比之下,却有两位青年才俊,可以说是后浪催前浪,天赋奇才,名满洛阳:一位是曾经的尚书郎、后来出使过大宛的舒晏;另一位就是永安长公主之驸马、施候之子、现任秘书丞施得。可是舒晏已经辞官而去,眼下整个汝阴算得上出类拔萃的唯有施得一人,所以臣推荐施得继任其父为汝阴中正。” 第二百八十六章 决意起复(2) 当日廷尉审判结束后,司马伦通过荀宝已经得知审判结果。虽然与他所交代的只赦免芷馨和小默其中一人的结果不符,但是有施家乃至永安长公主的关系在,也不好说什么。而且舒晏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更谈不上是他的政敌,他自己有很多复杂的朝政关系需要面对,哪有时间抓住这个小人物不放? 由于舒晏官职太低,其辞官之举根本惊动不到上层,所以司马伦对舒晏辞官之事一点也不知情。他感到十分诧异,因为从等级观念来讲,士农工商,做官的要排在头一位,能够晋身仕途几乎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是不会有人主动辞官的,尤其是像舒晏这种寒门出身的人更是如此。本想十分地拉拢舒晏,无奈舒晏却耿直得很,这令他很不快。可是他知道舒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自己以后要起大事,这样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所以他并不想因前事放弃舒晏,还想要继续拉拢。谁料到此人竟然辞了官! “好好的,他为什么要辞官?太仆卿何在,作为他的上司,你给本王说个明白。” 这位顶替石崇新上任的太仆卿听见司马伦责问,慌忙禀道:“回大王,舒晏虽是在臣的任上辞的官,但臣是刚刚履新,与他并无多少接触,他从大宛回来没几天就辞了官,臣属实不知道原因。” 司马伦想想也是,就不再责问太仆卿,转而对施惠道:“舒晏虽然职位不高,可是正如王司徒所言,乃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很可以大展宏图,但却偏偏辞了官。仕人是受上司和中正双重考评的。他的现任上司不知道内中缘由,原上司石崇已经被正法,你作为他的中正官,可否给本王一个答复?” 施惠深知舒晏的辞官与自己中正品评不公有直接的关系。如果追究起来,自己难辞其咎,弄不好连刚刚授予的大中正一职都会丢掉。这个罪责必须要推出去。然而平白无故的,往谁身上推谁也不肯接受,只有推给那几位了。 “回大王,舒晏辞官并非一时兴起,其在出使大宛之前就已有此意。究其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受到贾谧的排挤所致。” “喔?贾谧权倾朝野,怎么会为难舒晏这一个小小车府令?” “此事就是因其所任的车府令而起。彼时贾谧妄自尊大,心怀不轨,想要僭越礼仪车仗,要将安车纹饰向太子看齐,由熊饰改为鹿饰,却遭到了舒晏的拒绝,贾谧由此便怀恨在心。” 司马伦听了此话,居然很是欣慰:原来这个舒晏果然是耿直得很,不只是拒绝了我,连贾谧也被拒绝过。想到此处,他感觉平衡了很多。 “即便舒晏因此事得罪了贾谧,但舒晏此举却没有可寻隙之处。贾谧要排挤舒晏,绝不可能直接以此为借口的吧?” “确如大王所言,贾谧即便再狂妄,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以此事定罪舒晏。他......是在暗中授意了某些位大臣来参核舒晏的。” “还有此事?都有谁?” 当时一同参核舒晏的有好几位大臣,其中就包括荀宝的父亲荀光禄。施惠为了自保,情急之下就将他们供了出来。m.33qxs.m 这些人也都是位高权重的老臣,当然不会听任施惠一己之言。荀光禄当先站出来回禀道:“臣等当时的确有参核舒晏之所为。然而舒晏被贬黜却与臣等关系不大。因为大凡仕人的前途明暗,主要取决于其中正品第的高低。可是在我等参核舒晏之前,作为汝阴中正的施惠已经将他的中正品第由五品降为了六品,此举就意味着舒晏的仕途之路已经被堵塞,这才是造成舒晏黯然失意、决定辞官的关键所在。请大王明鉴。” 荀光禄一带头,随即又有大臣跟着道:“荀光禄所言不差。舒晏在入仕之初本是很有前途的尚书郎,且在尚书台任职期间表现甚佳,然而后来却被调任为名不见经传的车府令,请问施中正,这也与我等有关吗?” 司马伦听闻此言,脸色十分不悦:“施惠,平白无故,你为何要给舒晏降品?” 施惠的责任转移不太成功,反而还要引火烧身,他急得冒了汗:“大王容禀:舒晏从尚书郎转为车府令,再从车府令降为骅骝丞,乃至被陷害出使大宛,这些全都是他得罪贾南风及贾谧的结果,以致遭到排挤。至于对其降品一事,是当时大中正贾恭的授意,臣作为汝阴小中正,根本无权做主啊。” 责任终究还是往死人身上推最保险。虽然大家都知道施惠此言是在继续甩锅,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不伤害到个人头上,谁也没人反驳他。 施惠正想看司马伦的反应,却见孙秀在司马伦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司马伦将手一摆道:“好了,好了。事已至此,本王也不去追究。但是,舒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们必须把他给找回来,本王要重新启用!” 重新启用?群臣闻听此言都有点儿小小的惊讶。 对于别人仅仅是惊讶,但对于施惠来说,除了惊讶,更多的是不安和懊恼。舒晏对他根本够不上威胁,为何他这么嫉恨舒晏?其实也说不上是嫉恨,与其说是嫉恨,还不如说是忌惮。因为舒晏和他的儿子乃是汝阴齐名的两名青年才俊,而舒晏这些年已经树立了不少声望,反观比玉却少有建树。而此次推举汝阴中正,只有舒晏和比玉呼声最高。如果没有舒晏的话,他的儿子是有很高几率能当上这个汝阴中正的。可是如果舒晏万一真的回来那就很难说了。虽说中正之位基本把持在门阀士族之手,但这只是一般俗成,并非绝对,更不是成文的规定。尤其是从司马伦对舒晏的态度来看,简直就想就地提拔。他一直想将舒晏排挤出去。如今终于实现了,却可能要出现反转。这可如何是好? 即便不能成功,也要尽力阻止一下:“大王,恕臣直言。舒晏虽说有些才能,但他去意已决,恐怕难以挽回。” “你怎么知道他去意已决?” 施惠堆起一丝笑容谦恭着道:“舒晏辞官并非单纯因为官场失意,更有情场得意的干系。想必大王还记得那次朝会之上舒晏替两名女子求情的事吧?” “记得。”司马伦点点头。 “那两名女子韩芷馨和姜小默,一个是他两情相悦、私订终身的未婚妻,另一个是他一见钟情、难以割舍的红颜知己。他们三人因为与犬子有些瓜葛,所以臣对此最清楚。廷尉判决时,已经将韩芷馨判给了犬子,将姜小默判给了舒晏。谁知最后却被姜小默来了个调包之计,成全了舒晏与韩芷馨,姜小默自己却假扮韩芷馨,骗了犬子,然后扬长而去。臣看在永安长公主的面子上没有跟她计较。舒晏与韩芷馨却是一对情痴,他们觉得这样的结果对于姜小默实在是太委屈、太不公平,良心难安,于是竟然双双去找她了。” “哦?还有此事?” “千真万确,有永安长公主可以作证。” “照你所说——”司马伦皱了皱眉道,“舒晏与那韩家女子一起去找姜小默了,如果真的找到的话,他将要如何面对这两个女子?” 施惠奸邪一笑:“自古以来,不管王侯还是庶人,男子无论有多少女人,正妻只能有一个。据我所知,那二女子都十分的清高,不屈不降。谁会为妻?谁会为妾?此事连舒晏自己都不能决断。这张捋不清、剪不断的情网,恐怕舒晏的后半生都会深陷此中困惑,根本没有做官的心思了。” 司马伦听罢生出一丝感叹:“两女子能有如此大义,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啊。能够令两名女子都无怨无悔,舍己为人,足可见舒晏的非凡之处。这样的人才若是埋没在乡野岂不可惜?本王必要将他找回。至于令他不能决断的那二女子如何区分尊卑一事,本朝已有先例——因特殊情况,先帝曾特准贾充设左右夫人。如今也可以效仿先例,特事特办,恳请陛下恩准舒晏设韩芷馨和姜小默为左右夫人,平起平坐,不分尊卑。” 一语既出,满朝哗然。 司马衷当然没有不同意,施惠却是更急切地反驳道:“大王万万不可。为舒晏破例设左右夫人,这已是有违礼制了,况且那二女还俱是罪家之女,舒晏既娶了她们,还怎么能入朝为官?” 司马伦对此言完全不屑:“这更可以法外开恩。本王决定:恩准舒晏特设左右夫人;将舒晏官复尚书郎;韩芷馨和姜小默虽是罪家之女,然情有可恕,特令此二女陪同舒晏一同回朝;舒晏回朝之后,要对其中正品第重新审视;另外鉴于二女也曾在朝为官,而且甚是殊能,若是二女愿意,也可以将她们官复原职,韩芷馨恢复为女博士,姜小默恢复为珍馐令。” 施惠气得差点吐血,不过他仍在做奋力一搏:“大王虽宽宏大量,欲施加恩德,但恐怕难以实现。因为姜小默惯于浪迹天涯,向来行踪不定。舒韩二人追她而去,基本就是大海捞针,漫无目的,到处碰运气而已,所以三人如今都已不知身在何处了。大王想召他们回来,却去哪里找?” 司马伦却哈哈一笑:“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要找三个大活人,岂有找不到之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左右夫人(1) 面对舒晏和芷馨的到来,小默明知其意,却转而做了本部落的酋长,以示自己与舒韩二人决断的决心。然而舒韩二人并没有直接阻止她的这个行为,也不开宗明义地说任何话语,更不言离开。小默也无法对他们下逐客令,只得让他们暂时住下。二人却各自要了一间房,单独食宿,就打算跟小默来一个软磨硬泡的持久战。 小默在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内心杂乱得很。她全身心地投入到族中事务的治理中去,不让自己空闲下来,以疲惫疗法对抗自己的心魔。舒晏和芷馨也协助小默,但只限于族中的事务,私下里不交一言。彡彡訁凊 在三人的齐心协力下,部落治理竟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些部落虽然历史悠久,但却并没有完全进入礼仪文明社会,有些地方甚至还相当原始。处事方式并不讲公平合理,更没有法治可依,只按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传统仪俗办理。小默在外闯荡,见过世面,而且在朝中做过珍馐令,亲身经历了当时全世界最先进、最正规、最文明的管理制度,她凭借自己的这些经验,给族人带来了新思路,改变了族中一些陈腐的陋习,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族人的愚昧。短短两月,竟将本部落治理得井井有条。族人们都有了新面貌,个个面带春风,讲文明,明事理。 受其他地方的氐羌部落影响,十八座白马羌寨中,原本大多都像魁里奇一样,已经产生了反叛朝廷的想法。如果小默没能除掉魁里奇,而是让他侥幸得逞的话,将完全是另一种结局。魁里奇将会以羊神授权的名义自立为酋长,然后联络其他十七个白马羌寨,起兵反叛。那样的话,整个白马羌寨将会被带进深渊。 幸好老天开眼,灭掉了魁里奇。那十七寨一直都在观望这里的动向,最后他们才知道,原来那个自称羊神代言人的巫师竟然是个禽兽不如的祸害。魁里奇一死,其所煽动的羊神授意白马羌人反抗朝廷的言论自然就掩息下去了。非但如此,小默给本寨带来的欣欣向荣的风貌,也被他们看在眼里,纷纷过来效仿。一时间,这种欣欣向荣传染了整个白马羌寨。 虽然“政绩”可喜,但是正经的心魔终究无法解脱。白天可以用杂事填满,到了晚上,就顿然空虚。 忙活了一天,小默回到自己的房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她原本都是十分活泼的一个人,可是现在她却喜欢将自己独立起来,总是感觉惴惴不安。 以前在出现迷茫或是心情不佳的时候,她有一个自我慰藉发泄的方法,就是吹一曲羌笛。现在,这把紫玉笛就攥在她的手中。睹物伤情,单凭这把紫玉笛,就能回忆起自己跟舒大哥的多少往事...... 这把紫玉笛,光滑细腻,晶莹剔透。小默轻轻摩挲着,很想吹奏一曲,却害怕将自己的心情暴露出来给别人,尤其是那两个人。 “女儿。” 小默正在静静地低头暗生愁绪,被这声呼唤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知母亲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阿母。” “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笛子上面有点灰尘,我擦一擦。”面对最亲爱、最慈祥的母亲,小默竟有点语无伦次,“阿母,你快坐。” 姜母挨着小默坐下来,温和的眼神看着她:“女儿啊,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你觉得我会跟你说什么?” “我可猜不着。族中的事务可多了,每天都有事要处理。哎,以前看我外公做酋长,感觉轻松得很。现在到了我,却每一件都觉得费心。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啊。” “不是族中的事,而是你的私事,你的终身大事。” “我的终身大事?”小默突然红了脸,言语都有些支吾,“母亲你怎么突然提这个?” “你都这么大年龄了,还不着急吗?” “我不着急,不着急。”小默连连说着,“我新任了酋长,哪有空想别的。” “不要以酋长的名义来搪塞。我们整个羌寨的历史中从未有过女酋长,你做酋长不过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你还是考虑嫁人为上。明天我和你父亲就召集族人,为你公开选一个出来。” “我不要!”小默痛快回绝。 “你不要?想是嫌我部落中没有称心的人?也罢,白马一十八羌寨,就在其他寨子中选一个出类拔萃的,总会有的吧。” 姜母的步步进逼令小默急得直跺脚:“阿母,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想嫁人!” “没说非让你嫁人,也可以招赘一个过来。以你的身份容貌,想要招一个好男子还不是很容易的?哦,对了。我们是酋长世家,我女儿要婚配,自然也要选酋长之家的儿郎,等我明日打听一下那一十七寨中哪个有跟你合适的后生,然后我们两寨来个联姻。” “我不要,我谁也不要。既不嫁,更不会招赘!” 面对女儿的极力推阻,姜母轻轻一笑:“女娃儿十几岁就情动,长大以后没有不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心的。如果一直对婚事推三阻四的,无外乎一个原因,那就是自己心上已经有人了!” “阿母,我......没有。”小默将脸一红,心砰砰直跳,低头不语。 姜母看着女儿难为情的样子,突然开口一笑:“女儿,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你的夫君走呢?” “什么我夫君?阿母你说什么?我哪有夫君!”小默瞪着眼睛质问母亲,语气却无力得很。 “舒郎不是你夫君?他跟韩氏女子不是来接你的?” “当然不是。正如阿母所见,舒大哥跟芷馨姊是夫妻,怎么会是我的夫君呢?他们都是我的好友,我多留他们住几天而已,阿母你想什么呢?” 姜母却摇了摇头,叹道:“那个馨博士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女儿啊,女儿,你打算骗我到几时?” “她告诉你什么了?” “她告诉了我,舒郎是如何陪你一起被押解去的洛阳,是如何想办法救的你,以及最后廷尉官方判决你跟舒郎成为正式合法夫妻的事实。” “啊?芷馨姊竟然都跟你说了?” “她不光告诉了我最终结果,还告诉了我你跟舒郎这些年是如何亲密相处的全过程。你女扮男装,又假装宦官只为跟他在一起朝朝暮暮。多年只回家来一次,还是为他学酿葡萄酒。你们相处了六年,可谓是知音知己,已经产生了无法割舍的情缘。你在没有得到任何承诺的情况下甘愿苦等,一等就是六年。正当这份执着的苦等将要上岸的时候,你得知了韩芷馨的存在,对舒郎不辞而别,却又对他放心不下,不远万里去大宛暗中跟随他。他也千方百计地想寻你,甚至得到了大宛国王的亲自赐婚。直到回到洛阳,廷尉依旧是将你判给了舒郎,可是你却为了成全他二人......” “阿母!”听到这里,小默再也控制不住。此时的她早已没有了白天做酋长时的干练和果断,像一只温顺无助的小绵羊,趴在母亲的肩头大哭起来,涕泪横流,好似要将这几日所郁积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母女情深。姜母也被女儿感染得流下泪来,一手拍着女儿的肩膀,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脊背,温柔地劝导:“你想成全他们二人也可以理解,毕竟人家是有前盟的,但是我跟你父亲也已经有言在先,只要舒郎能救你性命,为媵为妾也无怨言。何况馨博士说得很清楚,情愿与你不分尊卑先后......” “阿母,这不可能,女儿实在难以办到。我已经决定成全他们,我已经放弃了。” “傻孩子,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嘴上说要放下,要割舍,可是你放得下,割舍得下吗?你哭得如此厉害,足以说明一切!” 这天夜里,在北山用作祭祀的人迹罕至的神洞中,笛声一直绵延到了三更。 羌笛是羌族先人传承下来的最古老、最有代表性的乐器。羌寨中很多人都能随便吹上几口。他们所吹奏的乐曲虽然不如大雅之堂的乐曲那么讲究,却朗朗上口,挥洒随意。 如果笛声是人的感情的抒发宣泄的话,那么昨夜发自山洞的笛音吹奏者应是怎样的复杂情绪——时而忧伤,时而畅然,时而哀怨,时而舒朗,却有一种感觉始终贯穿其中,那就是彷徨。 今天早上,小默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地视察部落,为族众解决各种问题。她起得很晚,脸色憔悴,眼睛也有些红肿。这个样子很不好见人,她打开了平时很少用的妆奁,左手秉鉴,右手用脂粉、黛笔遮掩着。 铜镜中映出了另一女子的容颜:“平日干练果敢的女酋长,今天怎么躲在这里画起妆来?” “芷馨姊,你怎么来了?”小默慌乱,怕芷馨看见自己憔悴不堪的样子,忙不迭地将粉往眼睑上抹。 第二百八十八章 左右夫人(2) 小默越是掩盖,芷馨就越是凑上前,看着她笑道:“涂脂抹粉是细致活儿,很女人的,怎么能像你这样胡乱涂抹呢?” “呃......我就是随便涂一涂,这两天很累,昨夜又睡得太晚,有点黑眼圈。” “三更半夜还在吹笛子,也难怪。” 小默昨天晚上受了母亲的敦促疏导,在母亲的肩头哭泣一通之后,依旧难以自拔,便跑到寂静的神洞中吹笛。彼时她根本顾不得许多。本来不想对别人说之,可是既然已经被人识破,也就无需再隐瞒了。面对芷馨的准确猜度,她先是怔了怔,又想起昨夜之事全都因芷馨跟母亲私下交流所致,便想埋怨芷馨。未及开口,忽听外面起了一阵骚动。 寨子中闯进来一队人马,径直跑到碉楼下面。其中一人高声喊道:“本寨羌酋何在,快快出来。” 小默和芷馨一惊,慌忙下楼去看。见是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小默拱手应道:“我就是本寨羌酋,敢问几位官差大哥有何贵干?” 官差中当先一人,将小默打量了一番,惊道:“你不是神厨姜小默吗?怎么变成羌酋了?” 小默一看那人,竟是何豪,惊讶道:“这不是何太守吗?什么风把你吹到敝寨来!” 何豪未及回答,就听他身后有人欢喜道:“呀,是小默吗?总算又见到你了!”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小默歪头看向何豪身后,并肩两骑,左边那个并不认识,再看右边一位,不由地惊诧起来:“叶兄,怎么是你!” 叶舂哈哈笑道:“我以为的羌酋,即便不是沉稳的老者,至少也应该是一位须眉男子,没想到竟是个年轻女子。起初我很怀疑,一个年轻女子怎么能服众?现在认出是你,那就另当别论了。” 在洛阳之时,小默身为珍馐令,叶舂乃是良酿丞,两人同在太官之下,可以算是同事,且叶舂是舒晏的至交好友,所以小默跟叶舂非常地熟络。然而那时小默是一身男子装扮,此时换做了羌族女装,外观大相径庭,所以一时没认出来。 小默本想跟叶舂好好地寒暄几句,却又心生疑虑。她双眉一挑,收了笑容道:“叶兄乃是我跟舒大哥十分敬重的兄长,能够到我的羌寨来,真是我的意外之喜。不过,你千里迢迢从洛阳赶来,且是由何太守亲自陪同,又带着这一队人马,肯定是有什么目的吧?”彡彡訁凊 叶舂哈哈一笑:“喔?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爽利。这样也好,我也不必藏着掖着,就直说了吧。”说着,便指向旁边那人道:“我是陪这位赵王府的参军向你要人的。” “赵王向我要人?”小默莫名其妙,将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要谁?” “还能要谁?当然是舒晏兄,顺带包括韩芷馨,还有你。” 寨中的族人们看见这边有异常,就都围拢了过来,舒晏也跟着人群赶了过来。他一眼就认出了何豪和叶舂,忙上前道:“何太守,叶兄,你们怎么会来此?!” 叶舂一见舒晏,立即跳下马来,欢喜道:“贤弟果然在这里!有了小默和你,那么后宫博士韩芷馨也一定在这里喽?” 舒晏一指旁边:“这位就是。” 叶舂高兴非常:“太好了,太好了。你们三个人都在,省了我们许多工夫!” 舒晏很是诧异:“叶兄千里迢迢,难道是专程来找我的?” “正是,正是。” “不知有何贵干?” “我只是奉命陪同,其中缘由请这位官长言明。” 那位赵王府的参军也跳下马来,一拱手道:“我乃是赵王府的参军,奉朝廷之命,特为寻舒先生而来。舒先生将要被起复了。” “朝廷要起复我?” “对。” 那参军说着,便将朝廷的诏书拿出来,展开读道:“舒晏才行清茂,国之大才。然受中正之不公,以致失意辞官。今决意起复,官复尚书郎一职。即刻回朝,不得有误。另念有韩、姜二女牵绊,恐为拖累,破例特准设左右夫人,官复韩芷馨后宫《诗经》博士、姜小默珍馐令之职。” “什么?左右夫人?”这四个字令在场的人无不诧异。 “没错。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叶舂微笑着道。 小默知道,左右夫人的这个称谓可是非常特殊、非常难得的存在。当初,在她听闻永安长公主要与芷馨平置为比玉的左右夫人的时候,觉得很荒唐可笑。现在,这种事居然降临在自己身上。表面上依然是一副厌恶的态度,可是内心——她好像找到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非我自愿,而是朝廷之命!她感觉一直堵塞在自己心头的那块巨石怎么好像突然松动了一下。被浓云笼罩了多日的天空似乎要透出阳光来。 芷馨似乎有如释重负般的感觉,看了看小默,对那参军和叶舂道:“的确有意外惊喜。不过,朝廷既知我二人已经嫁做人妇,还怎么能继续做官?一个人妻,出入宫廷官署,这成何体统?” 那参军听了笑道:“二位女官人不必着急。朝廷的起复之意主要是在舒先生身上,至于你二人接不接受起复任凭自愿,并不强制。只要不拖累舒先生回朝就好。” “那恩准左右夫人一事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皇上的诏书在此,还能有假吗?” 参军特意将诏书在众人面前做了展示,然后对舒晏笑道:“这可是百年不遇的特别恩赐。舒先生,就冲这份殊遇,足可见赵王对你的心意了。” 恩置左右夫人,这似乎是解决舒晏、芷馨、小默三人关系的最好结局。可是三人之间的尴尬却并没有缓解。舒晏看向小默,对方仍旧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他爽然一笑,对那参军道:“还请上官回禀朝廷,我舒某已经辞了官,并且已无意仕途。” “是赵王决意起复于你,你不给皇上面子,总要给赵王面子!” “这叫什么话!”舒晏听了此言,马上收起笑容,正色驳道,“普天之下都是为皇上效命,难道赵王还能大过皇上吗?” 那参军却并不觉得失言,反而进一步冷笑道:“我不必跟你较真于此,你只要不拂意赵王就好。” “实难从命!” “你好不识抬举!赵王对你优宠有加,要重用于你,我劝你还是识点实务。” 舒晏听出他的话里有胁迫之意,更加不屈道:“君子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舒晏乐于布衣,不奢求高官厚禄,更不会屈于谁的威吓!” 参军闻听此言,立刻变了脸:“你这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实话告诉你,本人此来,已经向赵王下了保证,必要将你带回,不要逼我使出手段!” 舒晏将首一昂:“你待怎样?” 小默听那参军对舒晏咄咄逼人,也被激怒了:“这是我的地盘,你待怎样?” “你的地盘又如何?”参军对于小默地头蛇似的威胁毫不畏惧,篾声一笑,又转头对着舒晏道,“如果你不肯跟我回朝,不光是你们三人,就连这里羌寨的所有人都将不得安宁!” 面对出现这样的僵局,叶舂急得直拍大腿:“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明明大好的一件事,你们这是干什么!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何豪也很有点儿尴尬。他本是作为地方官来协理朝官办差的,在自己的地盘上,当然不希望出现差池。对于舒晏这一边,又有私人的交情,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看着双方剑拔弩张。没奈何,只能好言相劝,两边安抚,帮忙打圆场。 叶舂身为京官,何豪更是来自洛阳的名门望族,又是这里官职最高者,双方当然都要给何、叶二人几分面子。叶舂见那参军颜色缓和了下来,便陪笑着道:“上官莫要心急,舒晏这个人固执得很,待我先开导开导他。” 那参军在洛阳可是听说过舒晏的耿直名声:当年做车府令时不听从贾谧的指示为其改饰安车,做骅骝丞时不肯赠送赵王原本属于皇上的汗血宝马。连贾谧和赵王这样权倾朝野的人物都不畏惧,属实是个不屈不挠的硬骨头。正害怕自己啃不动呢,当然乐得别人帮忙。 此时,何豪笑对小默道:“不管怎么说,来者皆是客。我作为本郡太守,无可挑剔。可这几位千里迢迢从洛阳赶过来,一路鞍马劳顿,到你羌寨这么半天了,连口水都没得喝,也不请进屋内歇一歇,你们羌人就是这么待客的吗?” 小默被何豪一激,哪里受得了,当即道:“只要是善心善意的客人,本寨怎能不知待客之道?若这位上官不嫌弃,本寨略备水酒,请大家进楼坐。” “哈哈哈,我就说嘛,姜小默出门在外就是第一豪爽之人,到了自家地盘,更加不能含糊。” 那参军一行人赶了千里路,早就人困马乏了,如今有人款待,当然求之不得,便痛快地跟随小默进了碉楼。 第二百八十九章 二美携归(1) 叶舂和何豪分别站在舒晏左右,将要对他展开“攻势。” 稍顿片刻,叶舂先笑了笑道:“贤弟,你想效仿许由、巢父做个大隐士吗?” “叶兄取笑小弟,我怎敢跟上古大隐士相提并论!不过,我的退隐之心是决定了的。” “恐怕不能够啊。如同一块美玉,你的光芒已经显露于人前,还想隐藏吗?” “哼!”舒晏苦笑了一声,左右看了看二人道,“何公子乃是世家大族子弟,当着你的面,我也要说几句不大中听的话。在朝中这几年,几经贬谪,几经沉沦,我早已看透。司马家乱作一团,你争我夺,各怀不轨之心,这且不论。就说如今朝政,腐朽日甚,身居显位者全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却大多无心国事,一务清谈,只想着拿虚无的玄理互相驳辩,以老庄无为为乐。寒庶子第除非有经天纬地之才,否则根本没有机会求得进位。最可恨的是那士庶高下分明的九品取士之法,更是成为寒门子弟进取的拦路之虎!孔子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扭曲的仕途,伤了多少寒门士子的心。试问这样的朝廷,我还有何理由安心为其报效?” 叶舂听了舒晏的一通抱怨,哈哈一笑:“我本以为舒兄是个大德君子,原来也是个意气用事的凡人。想当初,你我被举为孝廉初到洛阳,那时你初任尚书郎之职,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那时候也是跟现在一样的朝政风气,怎么没见你有过任何抱怨?后来只是没有取得晋升,就一路的怨天怨地,试问谁的仕途是一帆风顺的呢?我们寒门子弟,能够跻身仕途,本就不容易,而你更是被我们寒门子弟视作榜样。你可知道,你的弃官之举对所有寒门仕人造成的影响有多大吗?大丈夫胸怀家国天下,朝廷越是腐朽,就越是应该有人匡扶担当,而你却选择逃离躲避,去做一个愤世之民,这戚戚行径岂是大丈夫所为!” 舒晏本来是怀着满心愤恨,可是面对叶舂的一席话,竟然哑口无言。无奈之下将脸转过了另一边,却正对何豪。 何豪微笑着道:“舒兄,我知道你在仕途上遇到了很大的不公,尤其是在中正品评上。可是既然赵王决定起复于你,且已经言明,要求中正重新对你做出品评。这说明朝廷将要还你一个公道。你所嫉恨就在于此,还有什么耿耿于怀的呢?况且为了起复你,朝廷不惜打破礼制规定,特准你平设左右夫人,这是连王公都不曾享有过的殊遇啊!至于你说的世家子弟只知清谈,空占显位,却不理政务,琐事只交给寒门下属去做。不可否认,的确是有这种风气。不过,清谈者的不作为,不正是给了你们寒门下属一个掌管实政的好机会吗?我曾听舒兄有言,做官为的不是高官厚禄,而是为朝廷、为百姓做实事,难道只是你的一时虚言吗?” 舒晏被说得涨红了脸:“我舒晏若是求名逐利之人,何苦落得这个下场!” “可不是吗?”叶舂道,“当初,我跟你一同被举孝廉,你的才名不知高出我多少,前程可谓无限远大。可你却连遭贬谪,反观我却一路安稳,还不是因为你太过执拗?以前的事也就罢了,这次你千万不要顽抗。我实话跟你说,赵王十分看重你,不但派了自己的手下参军,还命我也跟了来,就是为了劝你回去。那参军所言不虚,先礼后兵,说得出做得到。如果不能将你带回,必要使出强制手段,到时候整个羌寨都将鸡犬不宁。你应该不希望看见这样的结果吧?” 如今,益州这一带的氐羌形势十分严峻,不少部落已经揭竿而起,剩下的大多也已是暗潮汹涌,说不定只需一个火种就可成燎原之势。如果自己真的与那参军顽抗,那参军势必来硬的。然后小默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为了维护我,必要带领族人跟官兵对抗,到时候很可能激发羌人与朝廷的整体矛盾。真要那样的话,后果可就严重了,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了? 叶舂在其左,何豪在其右,两个人对舒晏开展左右“围攻”,舒晏为难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身向后,却见一双温柔的眼眸正审视地看着自己。 “晏哥,我也劝你一句,回到仕途去吧,你才不到而立之年,正是为国出力的时候,怎可就此隐匿起来!” 芷馨对于舒晏的辞官行为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舒晏很诧异她今天突然的态度转变:“怎么,连你也这样说,你难道不想跟我回到田园中过没有纷扰的静谧日子吗?” “能跟你隐居田园乃是我幼时以来最纯真的、一直不曾改变的梦想。可是你胸怀大志,怎能被儿女情长牵绊!记得我们小时候,阿公想要把你培养成一个通五经贯六艺的仁义君子。如今你已学有所成,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却要选择退隐。我想,这是阿公,甚至翁姑的在天之灵都不愿看到的吧?” 的确,在自己小时候,祖父一心要将自己培养成通五经贯六艺的君子,不为谋什么高官厚禄,却希望能为百姓做些实事。可是...... 舒晏双眉紧皱:“我舒晏自认不是十分顾及儿女情长之人,但也绝不是无情之辈。我顾及祖父家人,顾及朝廷百姓,可是你跟小默为我付出至此,我该什么时候顾及你们?” 叶舂不由地开口一笑:“贤弟这叫什么话?《礼记》中说得好,先修身,再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建功立业和家庭人伦两者非但并不对立,反而还是相得益彰、相互促进的,照顾家庭并不耽误你报效朝廷啊?朝廷赦免了这两个罪家之女,且恩许你带着她们入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舒晏却面色凝重,良久,才叹息地摇了摇头道:“只怕,小默她不肯这么想......” 芷馨见舒晏已有松动之意,双眉舒展:“只要你肯答应,小默那里我去说。” 小默正在安排族人准备食馔,照顾洛阳来的参军那一起人,然而却是心不在焉,对于手下人不时的请示,要么答非所问,要么充耳不闻。 “小默,这边来一下。”芷馨将她拉到了楼上。 “芷馨姊,我正在忙着待客,你拉我上来干什么?” 芷馨却不说话,默默地盯着她。 “结果如何,你们有没有将他说服?他要不要回洛阳去?”小默表面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十分关切舒晏的决定。只是她现今不知道怎样称呼舒晏,不好还叫“舒大哥”,就以“他”来代替。 芷馨继续静静地盯着小默,过了良久,才缓缓道:“在你的心里,你希望他的后半生是什么样子?就此隐匿埋没,还是有所作为?” “问我吗?这关我什么事?”小默略显慌乱,口不对心地答道。 “你对他最了解不过,当然要问你,说说又何妨呢?” 小默也沉寂了一会儿,眼神中透着惋惜:“他虽然有情有义,但他胸怀远大,奈何没能施展抱负。若是就此隐匿,必定会遗憾终生。” “哈哈,我就说嘛,还是你最了解他,几句话就将他的心底说得那么透彻!实话告诉你吧,他已经被我们劝得通了,现在唯一纠结的就是你,因为他觉得对你有所亏欠。现在他的何去何从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我和他之间以前的确有过很多牵连,但是说起亏欠,所有的恩都大不过救命之恩。我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也曾救过我的命,这次更是帮我除掉了魁里奇,救了整个羌寨,所以现在他并不亏欠于我。” “救命之恩固然最大,然而那或许只是偶尔的举手之劳。相反,感情之事虽然细微,可没有平凡、细腻、长久的相处是换不来的。” 是啊,救命之恩看似伟大,感情之事看似平凡,可若讲倾心程度,两者不可相提并论。小默不禁想起那些数不尽的平凡往事,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已然不能自己。 芷馨风云不惊,紧挨着小默坐下,眼眸清浅平静:“有些事,是根本放不下的。你不能强违着自己的心,不如顺应天命。” 小默对于芷馨的点拨,当然心知肚明其用意,不过她却不去领会:“你在说什么?我放不下什么?我做了酋长,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荣耀的事,这就是我的天命。”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试图用族中事务将自己全部占据,不给自己留有一点儿空闲,可是这成功了吗?你昨夜的举动,如今的样子,包括这些天不易被人察觉的每一个小细节,哪一样不在出卖你?哪一样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女人果然细心!刻意伪装被揭穿,小默顿然产生了一种挫败感,不过她仍不服输:“我承认被你看透。但我决意如此。你们两个很可以一起远走高飞,何必这么纠缠着我!难道非要我对你们下逐客令吗?” “哼哼,你决意如此?恐怕这就由不得你了。” “怎么,你是说朝廷恩准特设的左右夫人吗?” “当然,虽然这只是我们的感情私事,然而朝廷既然下了诏令,就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了。” 这的确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因素。小默的心里似乎需要这样一个不可抗拒的借口。就像一个不想远行的人,被迫今天必须要远行,可是突然下起了三尺雪,自己就会说:不是我不想出门,天意如此,这可怨不得我。 但她对芷馨的行为有些难以理解:作为女人,在感情这方面居然能够这么坦然大度。 “男子一妻数妾本是很正常的事,若是这样想,根本不用纠结。但是,你我岂能跟寻常女子相比!有些东西是不能被分享的,何况那原本就是应该属于你一个人的。你怎么这么傻?” “你为了成全我们而牺牲在先,何尝不是这么傻?我再问你,比如某甲失了小马驹,被某乙拾到养大,几年后某甲找到了这匹马,那么这匹马该怎样归属?归某甲还是某乙?” “单独归某甲或是某乙都不对,应该双方都有份。” “既然这样,细想之下,就以我们三人的过往作比喻,他何尝不是那马?我何尝不是那某甲?你又何尝不是那某乙?你我并非流于世俗,我也并非不知道珍惜本该独享的东西,只是那样的话,你对于我来说无异于割股啖君,我后半生怎能安心生受!我们三人之间,以后就像三个知己朋友一样相处,分享阳光,分担风雨,何乐而不为呢?” “就像三个知己朋友一样......” 小默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 ...... 第二百九十章 二美携归(2) 门被人突然推开,正是小默的母亲,她似乎面带焦虑:“女儿,你要成为全族的罪人吗?” “阿母何出此言?”小默惊讶道。 “你以为我不知吗?现在朝廷决意要带走舒郎,如若不然,整个羌寨都将鸡犬不宁。而舒郎何去何从全都取决于你一人之意,你若同意跟他重归于好,他便答应回洛阳去;而你若依旧不肯回心转意,他也无心进取。真要因此惹怒了官军,我们小小羌寨如何抵挡得了?到时候引出了大乱子,不但对不起你死去的外公,更对不起全体族人。那岂不是成了全族的罪人了!” 这个罪名实在太大,小默可担待不起,再加上芷馨的良苦劝慰,小默已然不能不动摇自己的决定了。不过她还是有一丝纠结:“我......” “你跟他原本就是廷尉官方宣判的合法夫妻,又有父母之命,名正又言顺,你只是担心有这位芷馨女娘,三人之间的关系不能摆正。如今好了,朝廷特别准许平置左右夫人,你还纠结什么?”姜母最后劝道。 “好吧。”小默终于迈过了心里的那道坎。 姜母眉眼带笑:“算你识时务。大事当前,也容不得你纠结。我跟你父亲已经决定了,今晚就安排你们成亲。” “今晚?” “对。就在今晚。我安排两间新房,不但是你,还有这位馨博士。” 芷馨听了此话,不由地脸红心跳,惶惑道:“伯母,这可千万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你们三人的事我已了解清楚,就不要推辞了。你跟舒郎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今晚便一起成了礼吧。” 叶舂听见这个消息,当然喜出望外,不但可以顺利回朝复命,更替舒晏本人高兴:“想不到你孤零半生,这一下子就抱得两位美人归,真是羡煞旁人啊!” 何豪也同样欣喜,邪笑着对叶舂道:“羡慕归羡慕,恐怕不容易做到。同时入两间洞房,若不是舒兄这样精壮的身子,怕是应付不来呢!” 叶舂听罢,立刻大笑起来:“极是,极是。舒兄弟的体力我放心得很。今晚必将是单枪匹马一条龙,两树海棠双落红了。” 虽是兄弟之间,舒晏被这两个人如此调笑,也是十分难为情:“二位都是熟读诗书之人,怎可口出如此不雅之言?快些打住,不要调笑在下了。” 何豪豪兴大发,自己拿出二十万钱来,宴请寨子里所有族人一起庆贺了两天。此举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但帮了舒晏个人,更改善了与羌人的关系,维持了羌人的稳定。 小默迈过了心里那道坎,心里爽快多了。她现在甚至有点儿后怕,自己差一点儿就做了可能令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跟做酋长相比,能跟舒晏在一起,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人生。她何曾真心愿意失去舒晏?只是难以迈过心里那道坎。 现在,小默最觉得亏欠的就是自己的父母。自己可是下定决心要好好陪一陪父母的,然而才短暂地相聚了数月,又要别离。以前,自己也经常长时间的出门在外,但并没有觉得怎么依恋父母,如今嫁了人,感觉完全两样,十分恋恋不舍。 这两天,她什么也不做,尽量多陪在父母身边。父母最了解女儿的心思,他们当然也不舍得女儿远离,可是他们不能因为自己而阻碍了女儿的终身大事。 小默亲手去烧热茶拿给父母。 华清叹息着道:“二十多年来,我们都没能把女儿调教得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她更没有过像现在这般依恋我们。” 姜母道:“女儿只是外表大大咧咧,其实内心也很细腻,她对我们何尝没有依恋之心?只是以前天真,没有表现出来,如今要远嫁了,才顿然觉悟。她想多陪一陪我们,也是好事。否则以后聚少离多......” 小默却正好端茶进来,听见父母的说话,故意卖乖驳道:“以后不能多陪你们,可不能怪我,这是你们强迫我做的选择,你们可要自作自受。” 姜父故意带出不屑的表情道:“谁稀罕你陪?你不在身边,我们乐得清静。” 小默知道父亲这是善意的谎言,不做回击,只还了一个“哼。” 姜母拉着小默坐在身边,温情地对她道:“女儿养大了就是要嫁人的,父母的家对于女儿始终不能算是正经的家。岂可因留恋父母而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虽嫁得远些,可是我跟你父亲还并不算老,身体好得很,你在闲暇时也可以常来看望我们,根本不消顾虑。” 姜父愈加劝解道:“远是远了些,不过历史上很多有名的女人都是远嫁他乡的,包括《诗经》中,都有远嫁的记载,近代更有孙尚香嫁刘备......” 小默不觉一笑,反驳道:“阿父说的什么,那些人都是诸侯联姻,我怎好跟她们比!” “她们当然不能跟你比。虽然身处诸侯之家,却没有人身自由,无论怎么想念父母,都不能够随意回家看望。相比之下,你却是无拘无束的,随时随地都可以回来。” 小默知道这是父母唯恐自己因远嫁而伤感,故意生拉硬扯地找借口哄自己宽心,也就不再反驳,故意点头称是。 除了对于父母的私人感情,小默作为酋长,还有族务需要处理。其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赶紧选拔出一位自己的接班人来,并向他交接族中的事务。当然,酋长的人选她心中早已有了目标,但她不想搞一言堂,要通过全族人表决。 当晚,小默将全体族人召集在一起,宣布了自己即将远行,并且卸任酋长的话。小默在这段时期内,不但铲除了魁里奇这个大魔头,还悉心关注族中事务,尤其是废除了很多自古流传下来的带有压迫、禁锢性质的不合理族规,深得广大底层族众的人心。所以,虽然大家早已知晓小默的决定,但当她做出宣布的时候,还是引发了群体不小的悸动。然而他们虽有不舍,却也知道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小默对人群进行了安抚,然后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羌寨虽小,却不能少了酋长。我走后,必要有新酋长来接替我,凡事为大家做主。这个酋长之位本来是由我家世代继承的,可惜我家绝了子嗣,我虽做了几日酋长,却也非长久之计。如今要从族中选出一位新酋长来,不论其在族中的出身高低贵贱,只要为人公允,有魄力,皆可推举。谁有合适的人选,现在就可以说出来。” 族中大会小会虽然开过不少,但大多都是酋长做一言堂,直接宣布决定,从来不给族人说话的权利。推举酋长的事更是别开生面,别说遇到,大家连想都没想过,根本不知道怎样推举。 小默见大家乱哄哄的半天也没有结果,便自己道:“既然大家没有统一的人选,我就提议一个人。他虽然年轻,却不畏生死,敢作敢为,在对抗魁里奇的时候表现英勇,尤其难得的是头脑开明,不愚昧。他就是度跋。” 度跋在对抗魁里奇时的英勇表现大家有目共睹,都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再加上大家心里根本没有统一意见,所以听见小默做了提名,无有不同意,纷纷呼叫度跋的名字以示同意。 小默当即就唤度跋站到人群中央,移交了酋长之位。 酋长在羌寨中就是世袭贵族,而其他族人只是稍有高低贵贱而已,跟酋长之家天地相隔。度跋深知酋长之位的尊贵,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从最底层的族众一下变成酋长,感觉无比的诚惶诚恐,甚至不敢接受这个推举。 “小姑姑,这,这使不得,我怎么能做酋长呢?” 小默笑着安慰这个年轻人道:“由我亲自禅让,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你有什么不敢接受的呢?”说着,便将那只象征酋长号召力的羊角号授予了他。 度跋只能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 小默收了笑容,一脸严肃地对他道:“酋长可不是好当的,既然授予了你,你就要尽心竭力为族人着想,凡事做到公平公允,带领族人走正路,不偏颇。不可以权谋私,更不可胡作非为。若有违反,我不但要收回酋长之位,更要惩治你,你要好自为之。” 度跋唯唯称是。33qxs.m 小默满意地点了点头。然而她还有一个重大顾虑常常萦绕在心头,当即郑重地当着全族的面嘱咐道:“还有一件事至关重要,大家必须谨记:华羌自古同源,如同兄弟,我族人切不可效仿其他夷族,对华人怀有异心。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白马羌人永远都不能做反抗朝廷之事。” 度跋当即保证道:“我们白马羌人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对抗朝廷除了会引来灭族之祸,没有任何好处。我不但保证本寨不会做出反叛之事,更要说服其他羌寨同样如此。” 族人们听了二人的嘱咐和保证,纷纷表示赞同:“我们只想要安稳,不想要引祸上身。” 小默非常欣慰,又叮嘱了度跋和康玛要帮忙照顾好自己的父母。一切安排妥当,便跟父母洒泪相别,与舒晏、芷馨、叶舂等人赶奔洛阳而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借病扬孝(1) 司马伦做出起复舒晏的决定之后,最感到惴惴不安的便是施惠。其不安的原因并不是发愁如何对舒晏的中正品第进行重新品评,而是主要担心舒晏的回归,会独领汝阴仕人的风骚,从而遮掩了儿子比玉的风光。尤其是在汝阴中正空缺的节骨眼上,舒晏将会成为比玉最有力的潜在竞争者。虽然中正全都是由望族把持,寒门几乎没有染指的机会,但凡事都没有绝对的,何况在律法上根本没有明文规定说寒门不允许做中正。 打铁还需自身硬。既然不能阻止舒晏的回归,就要提高自身的竞争力,诸如仕途方面的建树和提升自身的德行。然而比玉的性情跟父亲完全相反,毫无进取之心,尤其是在彻底无望芷馨之后,更是心意消沉。 施惠虽然心急,却也没有办法。后园中有几株新品牡丹,正要绽放,他便每日对着后园中的花儿愁闷。谁知不但没能解忧,反而却染了风寒。然而这一病,竟让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认为此法乃是提升儿子德行的绝佳机会。 中国作为礼仪之邦,倡导忠孝仁义。尤其是孝道,更是作为所有品行的首倡。无论是《论语》,还是《礼记》,几乎所有典籍,没有不提倡孝道的。孝不但是个人的修身之基,更被统治者认为是治国之本。某个人只要有了孝的名声,其他方面即便不十分显著,也会被世人所认可,其德望更是会提升一大截。 自古很多大人物都是以孝道著称的。本朝最著名的大孝子当属王祥。其继母想吃新鲜鲤鱼,可是时值冬日,新鲜鲤鱼十分难得,王祥便脱掉衣服,赤身卧在冰面上,用身体的温热将冰面融化,求得鲜鲤鱼。此举名动乡里,广为传诵,以致其后来官居三公,荣耀无比。远的不说,舒晏也算是才德并重的人物,然而其声明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其对祖父和谢义的孝道而逐渐树立起来的。施惠深知此中的重要性,他要在孝道方面做文章,让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儿子的孝顺,借以提升儿子的德望。 以赏花清谈为名,施惠要遍请洛阳城中的仕宦豪门以为看客,看自己和儿子演一场戏。这几天,他加紧对这场戏的“主角”比玉做了具体的安排调教,比如说悉心向自己请示安康,如何亲手进药,何时亲事汤羹等。让他当着众名流的面,好好地展现一下孝道。 比玉平日里一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的生活都要别人打理,哪里做过伺候人的事?无奈父亲要求得紧,不得不照做。施惠虽然知道这无异于赶鸭子上架,但也要临阵磨枪。要想学得快,没有好老师是不行的。好老师不必找别人,阿妙和阿妍乃是这方面的行家,且跟比玉最方便无间。施惠就让儿子跟着阿妙和阿妍好好学习学习伺候人的手段。为了防止出现纰漏,还让阿妙和阿妍在“演戏”当日跟在比玉身边,以便随时给予提醒。 过了数日,牡丹花盛开,施惠先两日下了请帖,并准备好了珍馐美味。在魏晋,没有比喝酒赏花清谈更快活的事。这样的场合大家都愿意参加,何况主人还是声望蒸蒸日上的皇亲国戚、当朝巨卿呢?客人们如约而至。 施府后园中摆下了二十多条几案和坐席,客人们分列而坐。施惠主位相陪,先拱了拱手道:“鄙园有几株新品牡丹,煞是鲜艳。若是只我一人欣赏,属实有些暴殄天物了。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略备薄酒,邀请诸位一同欣赏。咳咳......”说着话,他故意咳嗽了两声,“大家都是当今名士,更是鄙人的良朋密友,今日相聚,尽情开怀,千万不要客气。咳咳......” 大家见施惠精神欠佳,且数语之间就咳了两回,都有些惊疑,便争问道:“施侯今日看起来面色苍白,又连连咳嗽,难道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施惠将自己的病态更装得重了一些,用略带歉意的口吻道:“前日还好好的,谁知这两日感了些风寒,偏赶在这个日子,实在是不巧啊。” 尚书令王衍道:“赏花饮酒,必要尽兴为是,姊丈既然身体不适,何必乃尔,不如改日再会吧。”说罢便要起身。 荀宝的父亲荀光禄也在场。施惠前日在朝堂上跟他有过一次争执,两个人之间因此产生了一点儿隔阂。可施惠的官场原则是能不树敌尽量不树敌,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这次特意将他也请来,目的就是消除隔阂。荀光禄原本就不想来,只是抹不开情面,现在听王衍这么一说,也跟着要走。 其实施惠的病情根本没有多严重,已经好转了很多,今天基本就是一半真病一半装。这是他精心布的一个局而已,若是被搅了,岂不白费了心机?见有人要走,慌忙阻拦:“且慢。鄙人身体虽偶有小恙,但并无多大妨碍。况且今日乃是借酒赏花,以赏花为主,喝酒却在其次。酒常有,可花期难得。如今花开正盛,错过就要一年,所以恳请诸位千万留步。” 众人见主人诚心想留,且所言有理,谁还能那么无趣?便都留下了。 施惠安排人殷勤斟酒上馔,尽力相陪。在座的大多都是风流名士,专乐于风雅清谈。施惠虽然也偶尔混迹其中,但在这些人眼里,施惠太过于求财逐禄,实在俗不可耐,并不将他视为同类。再加上他今日状况不佳,所以众人就互相对花吟咏,畅谈老庄,不去叨扰他。施惠以病作掩护,也乐得如此。彡彡訁凊 约有半个时辰左右,比玉依照事先的指示走进园来,身后还跟着阿妙和阿妍。施惠瞥见了他,便唤道:“得儿,快过来见过各位贵客。” 比玉扫视了众人一眼,给大家见了礼。这些名士们虽然不怎么认同施惠,却十分把比玉示为同道,见比玉前来,非常高兴,纷纷招呼比玉道:“贤侄快来,同坐同坐,我们切磋切磋。” 比玉当然也愿意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恨不得马上加入其中,无奈有自己的那个严厉且不懂趣味的父亲在,知道这根本不能实现。他乖乖地站到父亲的身侧。按照预定好的流程,回到家之后的第一步应该先问候父亲的病情,可是他站了良久却不言语。谁也不知道他是忘了这茬,还是故意不说话。 施惠着了急,只能先开口引他道:“刚从秘书阁回来吗?” 比玉不知道在想什么,父亲有问,却没回答。原本就有些孤傲高冷的他,现在更加的少言寡语。 站在旁边的阿妙忙给圆场道:“可不是吗,公子刚从朝中回来,一刻也未作歇息,直接赶过来问候家主。”说罢就用手捅了捅比玉的胳膊,附耳小声提醒道:“说话呀。” 比玉如从梦中醒来,躬身道:“阿父,身体好些了吗?” 施惠微微点了点头,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加大声音道:“难得我儿这般孝顺于我,每日亲手伺候我的寝食,还亲手为我熬药。还别说,自从喝了你所熬制的药,的确比昨日有所好转......咳咳。”施惠又故意咳嗽两声。 众人听见父子两人的对话,不明真相,纷纷夸赞道: “贵府仆婢无数,令公子居然亲手为父亲熬药,这实属难得啊。” “父母跟前,必要亲力亲为,这才是真孝道。仆婢再多,伺候得再好,跟自己亲身事孝是两码事。施公子所为,乃真孝也。” 施惠听了大家的夸赞,十分满意。恰在这时,厨人端上来一道羹汤,每人面前一碗。客人们全都津津有味地喝着。施惠拿起汤匙,故意将手抖了抖,以示自己亲手吃羹有点不便。 比玉依旧呆若木鸡,阿妍就在旁边给他使了个眼色。比玉这才会意,“阿父身体不适,还是由孩儿来伺候吃吧。” 施惠就等着这句话呢,当即道:“也好,也好。” 同样新端上来的食馔,别的可能很快就凉了,羹汤却散热最慢。平日里阿妙和阿妍都是等羹汤不十分热的时候再端给比玉吃。即便有着急的时候,等不及自然散热,至少也要搅一搅或是吹一吹。比玉哪里理会这些,直接舀了一匙热羹送到父亲嘴边。阿妙和阿妍一不留神,刚刚私自说了两句话的空当,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施惠自己也是为了装病,半眯着眼没注意,张嘴去吃,却被烫得龇牙咧嘴,咽也咽不下,吐还不能吐,只能含在嘴里不住地吸气抖舌头。 “咳咳咳咳......”这次不是装的,而是真咳嗽起来。 有人忙提醒道:“快给令尊喂些吃食,压压咳。” 比玉本来就不懂伺候人,经过这个意外,更有些手忙脚乱,满几案的食馔琳琅满目,却不知道喂哪个好。 荀光禄见几案上有几个鲜黄的大橘子,说道:“橘子化痰止咳,进此物最佳。” 施惠在咳嗽之余,也不忘插上一句:“极是,极是。这几日咳嗽,我儿总是亲手剥橘子为我止咳。” 比玉伸手拣了一个大橘子,却不熟悉怎样剥,结果一用力,橘汁正好滋了父亲一脸,连眼睛里都进去了。这下好了,不光更加咳嗽,呛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施惠憋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十分狼狈。 阿妙和阿妍又吓又急。阿妙只好将比玉拉到一边,自己去剥橘子,并小声对他道:“快去捶背。” 比玉则站到父亲身后,攥起双拳去捶背,力道就像敲小鼓那样轻,节奏却像擂大鼓那样慢。阿妍见他实在不像样子,只得将他换下,自己去捶。 阿妍一贯给比玉揉肩捶背,手法十分熟练。经这一捶,施惠感觉好多了。再加上吃了阿妙剥的橘子,慢慢就将咳嗽压了下去,不过还依旧闭着眼。他刚才只听阿妙说让比玉去捶背,昏乱中并不知道已经换了阿妍。自顾自地觉得很欣慰:“难得我儿每天都为我捶背,这手法和力道拿捏得是越来越熟练了。” 众人听了,则一阵哄堂大笑。施惠因这笑声纳闷,睁眼一看,比玉垂首站在一边,捶背的却是阿妍。他非常尴尬,幸亏病体在身,看不出面色的变化。 第二百九十二章 借病扬孝(2) 从比玉刚才这一系列的表现来看,无论是言语还是生疏的手法,根本不像是伺候过人的。在场的客人们对施惠曾褒扬赞美儿子如何如何孝顺的话很是怀疑。 荀光禄见施惠父子如此情形,猜测施惠今日的相请和刚才所讲的那些话肯定是别有目的。对于施惠前日在朝堂上的不友好,他依旧余气未消。于是便想趁机责难一下这父子二人,泄泄愤。他哂笑一下,对着比玉道:“令尊贵体欠安,好在有贤侄你这么孝敬,无微不至地照顾。但同为风寒,却也有不同表现,不知令尊是否有高热表现?是否伴随头痛、喷嚏、流涕?” 这一个冷不防,把比玉问懵了,他哪里了解这些! 施惠也没想到能有客人这么“关心”自己的病情。他在自己贴身侍婢的搀扶下刚起身想去小解,见比玉呆愣着,知其说不出,走出数步,便故意停了一停,用巾帕擤了擤鼻涕,以示提醒,然后才慢慢去了。 “正如荀伯伯所言,我父亲确有上述症状。” “痰液是清是浊?白色还是黄色?”荀光禄继续问道。 “是......黄色,浊痰。”比玉得不到提醒,只能蒙着说了。 “这就不对吧,大凡有喷嚏、流涕症状者,应该对应是白色清痰,怎么可能是黄色浊痰呢?医者下药方,全凭症状。症状这么混乱,我很好奇药方是怎么下的!听令尊说,这几日的汤药全都是贤侄熬制,老夫我略懂医理,可否告诉我其药方配比,我帮你把把关。” 施惠的汤药都是其房中的侍婢熬制,比玉根本没有伸过手,哪里知道配方!他本来是非常善于辩驳的,可那得看场合,要是探讨玄理等自己感兴趣的事,舌战群儒都可以;可要是像今日这样的不情愿的被迫参与的场合,他是完全不在状态的。他虽然没有亲手熬过药,却也读过一些医书,对于风寒的药方也能说出一点来,很可以应付几句。可是他却不肯敷衍,任凭别人怎么看自己。 面对荀光禄的不怀好意的询问,阿妙和阿妍很想插话来帮比玉。可是这种场合,她们这种做下人的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然而向来牙尖嘴利的阿妍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些药都是下人们拿着医士开的药方从药铺抓好了来的,我家公子只管熬制,怎么知道配比!” 荀光禄瞪了她一眼,斥道:“主人间说话,婢子何得插嘴!” 阿妍又羞又气,却没敢再言语。 沉默了片刻,荀光禄又对比玉发一难道:“人有了年岁,身体肯定日渐羸弱。我与令尊年齿相仿,何尝不是一样的感受?说起年齿,我依稀记得令尊是比我稍逊的,不是一岁就是两岁。敢问令尊今年贵庚?” “呃......”比玉依旧木木,答不出来。 荀光禄不由冷笑出来:“贤侄饱读圣贤之书,岂不闻圣人有言:‘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父母的年龄是需要时刻牢记在心的,此乃做儿女的关心父母最基本的体现。若是连父母的年龄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孝道!” 谁也没料到会有客人如此不顾情面的直白质问,场面一度尴尬。忽见一人拍案而起,仰头大笑道:“什么礼教!什么圣人之言!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我辈岂能受礼教束缚!” 说话的正是当今清谈领袖王衍。他是崇尚老庄排斥儒教、越名教而任自然思想的旗帜。由于有了醉意,其原本雪白如玉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他并不理会荀光禄,而是走到比玉近前道:“贤甥,休要理会这些人。他们全都是俗物,听闻此话实在不爽快。让他们在这里礼教吧,随我去也!” 王衍说着话,晃晃悠悠地就出园去了。比玉在这里正感觉度时如年,早就受够了,见王衍相唤,也不等请示父亲,就要追随王衍出去。阿妙、阿妍害了怕:今天这场戏全凭他来演呢,本来就没演好,中途再撂了挑子,那就更完了。二人疾跑几步,左右抓住比玉的胳膊不放。比玉一心只想去追王衍,却被二美缠着不放行,一急之下,将今日的憋屈化为力量,身子往前一闯,二婢只顾狠命地拽着袖子,随着“嘶”的一声,二人各拽断了半只薄衫袖子,往后跌倒在地。等她们爬起身来,已被比玉夺门去了。 今日之客很多都是王衍一流,也不讲究礼数,他们不等跟施惠告辞,直接就走了。等到施惠如厕回来,所请客人已走了大半。听了下人们的描述,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机的一场谋划,不但没能传播美名,反而还成了笑话。不由地暗自叫苦,愤愤不已。 余下的客人们觉得无趣,也都陆续散了。只有一人不为所动,还在自顾自饮。施惠一看,正是王衍的堂兄王戎。 王戎与王衍虽是出自同一世家的兄弟,性格却迥异。王衍清高桀骜,十分鄙视世俗。他不在乎钱,在他口中从来不提“钱”字。妻子为了试探他,特意在他睡觉的时候,用钱将他的床满围了起来。王衍醒来之后,看到周围全都是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妻子信心满满地等着他提“钱”字,谁知王衍却说:举却阿堵物——把这些堵路的东西拿开!终究还是没有提“钱”字。 而身为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却世俗有余而高雅不足。他视财如命,亲女儿向他借了很少的一点钱,他就不高兴,总是给女儿脸色看。亲侄子结婚,他送了一件单衣,事后又马上索要回来。然而魏晋士人都很怪异,跟常人思维不同,不能从某一方面对人做评价。王戎虽然这么自私,却宁可将自己的官爵和家产传给远房的侄子,也不传给自己看不上眼的儿子。 魏晋就是个个性张扬的时代,每个人都各有人格特点,礼法在这一时期是最为宽松、最为衰弱的。这从琅琊王氏兄弟身上就可见一斑。 王戎身为司徒,又领着吏部尚书之职,乃是当朝三公,身份显贵。 施惠在朝中可没少仰仗他,怎敢怠慢?于是赶忙过去搭话。 王戎也有了醉意,端着酒杯问他道:“你要不要喝几杯?” 施惠面露为难:“舅兄,请恕妹婿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奉陪。” “现在没有外人,你的戏就演到这儿吧。”王戎并不正眼看他,而是将酒一饮而尽道,“你本是半病半装,经过这么一气,怕是另一半的病也气没了。哎,真是难为天下父母心呐!” 施惠不由地有些尴尬,原来自己的小九九全都被人家识破了。那还装什么装?他坐在王戎旁边,自斟了一杯酒,陪笑道:“舅兄有兴,愚弟自当鼎力相陪。”随即敬了王戎一杯。施惠也不想对王戎有所隐瞒,索性就将自己的烦恼说出来:“实不瞒舅兄说,小儿性情孤傲,又不思进取。弟可谓是用心良苦,操碎了心,可是事与愿违,他何尝在意一二!” 王戎将酒饮了,抬头看了看满面愁容的施惠,不禁摇了摇头道:“贤甥聪慧颖悟,却傲视无物,才性相离,不可强求。即便你再用心,也难以为效。此路怕是难通,不如任他去吧。” “什么?舅兄的意思是让我放手吗?我施家子嗣单薄,全凭此儿发扬光大,怎可就此放弃?” 王戎见施惠如此惊怯,呵笑两声:“我是让你另辟蹊径,谁说让你放弃他了?” 施惠一脸糊涂:“小弟愚钝,还请舅兄明示。” “贤甥在此也是无心进取,不如放他外任去吧。” “放他外任?”施惠听到这个建议十分惊讶。 “朝中之士,九卿以降,凡欲为进取者,光凭在朝中做个郎官佐官的,资历恐怕不够,大多都要去外任历练历练,基本都是转任县令,也不乏有直接任太守者。” 王戎掌管吏部多年,对于仕途晋升之路最为了解。 施惠当然十分信服他的话,可是心里却有些迟疑:“舅兄所言极是,得儿的确缺少历练。怎奈他生性庸散,在秘书阁这样清闲的职位上无关紧要,而到了外任,掌管一方官民,民生、赋税、水旱、劝农、督学、律法、官司、察举、武备,凡事都要操劳,干系重大,他怎能担当得起来!” 王戎见他如此说,冷冷一笑道:“那你就任他一直如此?” 当然不想,然而又没什么好办法!施惠气馁地叹了口气。这样想来,还真不如送他去外任。可是他心中还藏有一件奢望,不得不慎重考虑一下,于是堆下笑来,谦恭地对王戎道:“小弟还有一件奢望,实在是不好启齿,还请舅兄照顾。” 不好启齿?你求我的事还少吗?王戎知道施惠又有事相求,但又不好拒绝。 “什么事?” “就是小弟在擢升豫州大中正之后,我们汝阴中正之位空缺,我打算请示舅兄,替得儿争取争取。若是得儿放了外任,恐怕此事就不成了。” 九品中正体系,大体的脉络为:小中正把关仕人,大中正把关小中正,司徒把关大中正。王戎身为司徒,除了皇权影响外,实为九品中正系统的总阀门。掌管着九品中正系统所有大小中正官的选任,每一个中正官的人选全都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行。施惠的豫州大中正,更是其照顾所得。 大晋共有一十九个州,郡国一百七十三个,小小汝阴郡中正只是一百七十三个小中正之一,其任免对于汝阴籍仕人来说是一件大事,可是对于司徒来说只是一件微末小事。然而王戎却摇了摇头:“中正之职干系重大,你以为是随随便便授予人的吗?况且你身为豫州大中正,又想让你儿子为汝阴小中正,你还真好意思说出口!” 被王戎借着酒意直接拒绝,施惠多少也有点没面子,但却感觉不死心,厚着脸皮道:“那这汝阴中正,难道要拱手让人?” “谁说要你拱手让人?目前州郡两级中正你自己暂时一起兼着。急什么,这汝阴中正之位跑不了,早晚都是你施家的!” 早晚都是施家的?那意思不就是说以后要给得儿留着吗?施惠一听,喜出望外。 王戎也有了八分醉意,说着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往外就走,“至于得儿何去何从,我已经给你指明了道路,你好自为之吧。” 施惠唯唯连声,赶忙追上前去,亲自搀扶着王戎。此时他也不咳了,也没病了,一路搀扶着这位舅兄一直送到大门外并亲手扶上了车,临走还不忘扒着车窗低声下气地嘱托:“还请舅兄费心。” 第二百九十三章 长官佐吏(1) 舒晏、小默、芷馨三人跟随叶舂一行人来到了洛阳。司马伦看到舒晏真的回来了,高兴不已,又听说他在追寻小默的同时,无意中安抚了白马羌族,这对于朝廷来讲又是好事一件,不由地更对他高看了一眼。果然将舒晏恢复了尚书郎的职位,并命令施惠将他的中正品第重新品评。小默和芷馨并没有接受起复,司马伦也并不强求,任凭自便。 从入仕之初被季思评为五品,许多年中,舒晏虽然做出了许多的功绩,但是中正品第始终没有丝毫晋升,甚至在最近一次的评定中,更是被施惠降为了六品。施惠之所以如此贬压舒晏,一方面是出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社会风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儿子能够压其一头。如果没有人插手,舒晏的乡品永远都要比比玉差上几等。但是如今,有了司马伦的从中作梗,施惠虽然满心的不愿意,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将舒晏以往的评定资料拿出来,思索着该怎样品评。 司马伦并没有明确要求要将舒晏定为几品,但是既然有意提拔重用于他,必然是不能低的。现在舒晏的品第是六品,要是把他升为五品、四品,唯恐司马伦不高兴。若想讨好司马伦,将其评为三品是最合适的。其实若是公平公正品评,舒晏何止三品?现在司马伦在朝中就是实际的皇上,一手遮天,施惠还是识时务的。他握着笔极不情愿地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定下了三品。 舒晏每天在尚书台供职。同样是尚书郎的岗位,但是他现在完全没有初次入仕时的那股春风得意、躇踌满志的劲头,心里始终有一种无形的疤痕。如今的朝政,相比武帝时候,不但更腐朽,而且毫无生气,令舒晏看不到一点希望。尤其是司马伦日渐显露的专横跋扈,更令他忧心忡忡。 这日,舒晏正在尚书台当值,司马伦及其宠臣孙秀走了进来。舒晏急忙施礼相见。 司马伦竟自坐了上座,先令舒晏起身,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道:“舒郎,时隔多年,你如今又重回这尚书台,感觉如何啊?” “舒晏诚惶诚恐,多谢大王栽培,必将鞠躬尽瘁,以报效朝廷。”舒晏知道自己能有这次的荣光,完全是司马伦的一手提拔,不管他如何嚣张,凭心而论,还是应该感恩一番的。 司马伦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这才是刚刚开始,本王看好你,已命令你本乡中正官将你的乡品重新审议。有本王关照,你的乡品必将有破格提升,只要乡品一提上去,你的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孙秀在旁边阴阳怪气地搭腔道:“尚书郎何等职位?比在太仆寺看车马不知要风光多少!不限于此,大王还要大大地提拔你。你只要乖乖地听大王的话,忠心耿耿地跟着大王,以后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虽然赵王是将自己划为亲党,不拿自己当外人,可是舒晏却听出来此话别有用心,十分地不入耳。 司马伦决定起复舒晏,完全是在储备人才为谋反做准备。因领教过舒晏的耿直,知道他不会轻易变节,于是就许给他仕途前程对他拉拢,以为一个受尽排挤的寒门小子必定会因此屈服。今天此来,就是要试舒晏一试,看看自己的办法好使不好使。 “舒郎,你马上拟一份诏书。”司马伦命令道。 舒晏怔了一下:“拟什么诏书?可是要下什么诏令吗?” “正是。” “皇帝要下诏书,必要传微臣亲见,亦或是命黄门侍郎亲传口谕才行。”舒晏猜到司马伦的意图,却故意不开窍地回道。 孙秀笑了笑:“是大王要下诏书,关皇上什么事?” “这话就奇了。”舒晏当仁不让地道,“诏书只能是皇上下达,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利!” “你——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司马伦气愤地道。 “舒晏不知大王此话何意,只知道尚书台只能听从皇上一个人的命令。”舒晏微末的小郎官,面对皇亲贵戚顶级权臣的威逼,却毫无屈降之心。 司马伦费了不少心思拉拢了舒晏,满盼着他能够为自己所用,谁知他竟然如此不识好歹。不由地怒发冲冠,便要发火。 孙秀是个有心机的人,他觉得对舒晏做了这么多,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有点可惜,便笑对舒晏道:“我知道你是个忠心耿耿的人,那么我先问问你,你觉得当今皇上如何?可否配得上统御四海的天子之位?” 舒晏当然知道,以司马衷的愚钝材质,做个耕夫樵夫尚且不合格,更何况是做统御四海的天朝圣主呢?天下所有人都觉得司马衷做皇帝太可笑,可是历史做了如此选择,还能如何?他稍微迟了片刻,转而道:“孙将军的这个问题可不得了,私论皇上是非,乃是大不敬之罪,在下做为臣子,可不敢妄加评论。” 孙秀见舒晏不按着自己所引领的道路来,只能自己直言道:“当今皇上什么样,世人尽知,也不是什么秘密。其登基以来,发生过多少荒唐之事。就在前日,有州郡灾荒,百姓有饥饿而死者,陛下竟然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话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关于这个笑话,舒晏也听说过了,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不过他也只能是在心里暗自无奈,从不到处宣扬。 “陛下的确并不聪慧,可正因如此,我们做臣子的才更应该加倍用心辅佐不是吗?” 孙秀冷笑着摇了几摇头:“此言差矣。当今陛下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有这样的天子,真乃我大晋之不幸,怎可长此以往?今幸有赵王总理朝政。我王德高望重,威服朝野,若能取而代之,才可算是对大晋列祖列宗最好的交代。” 舒晏吓一跳,想不到孙秀竟然这么直白地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他惶恐地指着孙秀,激动之下,言语都有些不流利:“此话关、关乎你的身家性命,你赶快收回,我只当没听见!” 司马伦忽然哈哈大笑,他不但不责怪孙秀去收敛,反而更加露骨地继续说道:“大晋虽是孤皇侄司马炎承天命受禅于曹魏,然而开基者却是孤先父宣皇帝。他老人家开基之初,何其雄才大略,防曹操,战诸葛,斗曹爽,真正的九死一生,为后世子孙打下了坚实的根基。可以说,若是没有先父,就根本不会有大晋。先父临终,传位于孤长兄景帝,因景帝没有子嗣,又传位于孤仲兄文帝,文帝传位于其子武帝。想孤父王开立基业是何等的艰难,只可惜到了这一代,竟传位于一个痴儿。这个天下原本就是孤先父挣来的,传了三代四帝,到了这个曾孙坐天下。这个痴儿能坐天下,孤作为宣皇帝的亲生儿子,岂不是比他更有资格?”33qxs.m 这主奴二人的一番激烈措辞,乍一听来,似乎有一定道理。舒晏中间并没有插话反驳一言。司马伦以为舒晏被说服,谁知舒晏只是出于礼貌及其皇叔祖的尊贵而没有打断他的话,待司马伦刚一说完,就昂然正色道:“大晋的确是由宣皇帝开基不假,当今陛下并不聪慧也是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大王你就可以有资格取而代之。自古天子诸侯,传位之事都是遵循‘立嫡立长不立贤’的原则。皇位只能由嫡系大宗子孙继承。当今陛下虽然不敏,然而却是最合法的继承人。立长不立贤的确有很大弊端,但却可以最大程度上遏制诸皇子争位。若是不遵循这一原则,势必造成群臣各自站队,皇室亲兄弟兵戎相见的场面,大相杀戮,后果更甚。西周灭亡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即便再退一步说,就算当今陛下果然无力执政,也要按照亲疏关系来确定皇位继承人,肯定是从先皇武帝的子嗣中优先考虑,最无可奈何的时候也跳不出文帝传下来的这一脉子嗣范畴。大王虽是宣皇帝亲子,然而却只是庶出,更不是大宗,根本无缘皇位。若是如大王所言所想,亲儿子比孙子曾孙更有资格接替皇位,那么梁王也是宣皇帝之子,且排行在大王之先,为大王兄长,岂不是比大王更有资格?” 司马伦的险恶无耻之心终于不敌舒晏的正义凛然。这一番回击不卑不亢,又铿锵有力,将司马伦及孙秀怼得哑口无言,当即愤怒起身而去。他们如今彻底看透了舒晏的秉性,知他不可能为己所用。枉费了一番心机,恨得咬牙切齿,暗暗寻找嫌隙,要治舒晏之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舒晏深知,即便自己再循规蹈矩,也根本无法防范司马伦的陷害。这次起复到洛阳,通过自己亲眼观察和周围人的言语风声,舒晏已经感受到司马伦的不轨异象。又通过几次亲身接触,其言谈举止中更是有意无意地向自己透露着这样的信息。奈何自己蝼蚁之力,根本不能改变任何动向。但是自己不能助纣为虐!这一点是他唯一能做且必须要做到的。 从来到洛阳的那天起,舒晏就已经做好了再次辞官的准备。不用再迟疑,就在今天了,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务,起身到上司尚书令处请辞。 第二百九十四章 长官佐吏(2) 如今的尚书令是王衍,此刻他正同自己的堂兄司徒王戎叙话。舒晏进来,先见过了二位上官,然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舒晏与司马伦、孙秀的争执,王衍虽然并未在场,但已经略略有所耳闻,所以对于舒晏的辞呈并不感到惊讶。王衍当然希望舒晏这样的人才能够留下来做自己的手下,可这又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唯恐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当即就要同意舒晏的请辞。王戎却对他使了个眼色,先行阻止,然后对舒晏道:“我们还有要事,你先出去稍等片刻。” 舒晏知趣地退了出去。王衍以为王戎不了解情况,小声道:“此人虽有大才,却宁折不弯。官场数载,全都吃了此亏。如今更是得罪了赵王,我如何护得住!他主动请辞,再好不过了,兄长为何从中阻拦?” 王戎捋着花白的胡须,连连叹声道:“舒晏被举为孝廉到洛阳策试初始,我就关注到他了,何尝不了解!其如劲竹,高风亮节。世间不乏有世家出身而清高者,然总有家世护身,无伤大体。他寒门小子,无依无靠,怎可在世家如林的洛阳官场立足?长此以往,不光是仕途不保,恐怕连性命也丢了。此人不光有才,更是个忠孝仁义的真正君子,吾不忍其惨遭不测,又不忍其埋没乡里。” 王衍听了此话,非常不解:“不忍其埋没乡里,就应该让他为官;怕他引来杀身之祸,就该允许他辞官回家。兄长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我要让他既无隐患,又不至埋没。” 王衍越发糊涂:“此话怎讲?” “让他离开洛阳,到地方上去。” “到地方上去?难道兄长想让他做郡守或是县令吗?他得罪了赵王,怎可让他不降反升!这万万不可。”王衍连连反对。 王戎摇摇头:“非也,非也。怎可让他一跃而为地方守令!” “既然不是做地方官长,那就是做佐吏了。兄长堂堂司徒,掌管公卿、两千石官职的任免,若是连地方佐吏任免之事都亲自过问,那也太不符合身份啊!” “为兄当然不会过问地方佐吏之任免事。我之所以过心于此,其实是为了施家甥男。” “施家甥男?比玉吗?” 王戎点头称是,然后道出详情:“施惠请我们饮酒赏花那天,其向我抱怨他的儿子比玉不求进取,在秘书阁多年,并无多少建树,进而忧虑施家之未来。我便给了他一个建议,让比玉去外任锻炼一下。” 当朝的公卿大多都有为任地方的经历。王衍自身也曾在地方上做过县令,包括王戎也曾经做过太守。地方上有在朝中无法学到的东西,是一条很好的历练途径。 “好是好,只怕施惠对儿子不放心,比玉也不愿意去吧?” “施惠已经被我说服。我原本只担心比玉会贪恋洛阳的繁华而不愿到地方上去。谁知前日,他竟主动跑来向我请缨。” “哦?比玉能有这个举动,那再好不过了。”王衍说到这里,顿然猜到了王戎的意图,“兄长的意思是想让舒晏给比玉去做佐吏?” 王戎笑着点头:“正是,正是。” 王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复问道:“兄长为何要将二人做这样一番安排?” “唉!”王戎轻叹一声,缓缓地道,“说起舒晏与比玉来,很有些渊源。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二人俱是汝阴才俊,自小就相识。虽然同样聪慧无比,可是出自寒门的舒晏严于律己,要比养尊处优的比玉发奋得多,处处胜于比玉。而比玉更有个拗脾气,对于舒晏比自己的优秀,初始时是不愤,时间长了就变为不屑,由不屑变为反感,再由反感变为了消极。除了在德才方面,在感情上,比玉亦是输于舒晏。” “这我知道。”王衍插话道,“比玉喜欢石家女儿馨博士,可是那女子与舒晏两情相悦,即便经历了身份的蜕变、生死的考验等诸多变故,对舒晏依旧死心塌地,矢志不渝。最后结果舒晏显胜,而比玉最终只是一场空。这一场打击对于比玉而言,要比以往在仕途上的所有挫败都要严重。” “这一场打击果然非小。比玉如今的极度消沉与此有直接关系,凭其父再怎么督促,也是根本无法鼓起他的志气的。我之所以要让舒晏去给比玉做佐吏,是有两个用意:一则,舒晏很有些本事,又很有担当,有他辅佐,即便比玉对政务再怎么慵懒懈怠,也根本无需担心;其二,如此安排,比玉就是舒晏的顶头上司,舒晏再有本事也要时时处处比比玉矮一头。这样的话,比玉的尊严肯定就会恢复起来了。” “兄长所言甚是!只是这样对舒晏恐怕有些不公吧?” “不公?他是一个前途丧尽之人,此举对他恐怕是优抚吧?” “也对啊。不过......”王衍又迟疑着道,“他得罪了赵王,从此流落民间是最稳妥的。如果还在官场上混,就不怕赵王报复吗?” “这你就多虑了。”王戎很有把握地道,“赵王要起事,他真正要铲除的是对他有隐患之人,是有权有势的敌对势力。舒晏不过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低等小郎官,不在他的敌对阵营,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不可能盯着不放。尤其是将舒晏调到外面去做一个小小的佐吏之后,用不了多久,恐怕连这个人都忘了,哪还有闲心计较!” 王衍听了王戎的分析,觉得也是这么回事,就道:“如此可行。只是眼下急等着安排,地方郡县可有现成的缺位吗?” “恰好有一郡太守缺位。” “哦,能从秘书丞转任太守,比玉可谓有幸矣。不知是哪一个郡?” “汝阴郡。汝阴郡太守丧母,要丁母忧,我打算将比玉选授汝阴郡太守。” “汝阴郡,那不是施、舒二人的本乡籍贯吗?本籍人出任本籍太守,这恐怕不妥吧?”王衍疑问着道。 “出于避嫌考虑,官吏选任的确是应该避开本乡的,不过凡事也不能绝对。眼下没有别的空缺,没法选择。而且舒晏这次请辞之意很坚决,若是让他去到别的郡任职,他肯定不会同意。但如果到他的家乡去的话,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 “我也听闻他对他的家乡感情很深,但愿他不会拒绝。只是要安排他什么职位呢?” “职位么,既然要让他辅佐比玉,就必须要掌握实权,在郡中的地位须仅次于比玉,不能受别人牵制。” “一郡佐吏之中,又有地位,又有实权的,那就是郡丞了。” “正是郡丞。” “好,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让舒晏进来。” 二人打定了主意,即刻唤舒晏进来。舒晏复又提出请辞。王衍故作惊怒道:“朝廷好意起复于你,而你却要请辞,这是何道理?” “赵王他......”舒晏说了一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赵王怎么了?” 虽有赵王逼迫,但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王衍见他不回答,心里明白,也不追问。 王戎则接过话来道:“虽然是赵王提议起复于你,但终究是以朝廷的名义,你是替皇上效命,又不是为赵王。大丈夫应胸怀家国天下,此刻朝廷正是用人之时,你这样反反复复地请辞,岂是一个有担当的仕人所为?” “呃......”王戎和王衍的这番话竟将舒晏说得理屈词穷。果然如此啊,两次请辞下来,他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可要不是情势所逼,谁愿意这样! 王戎见他面带愧色,乘机道:“你的才名我知道,朝廷既然重新启用了你,就不能半途舍弃。但你不肯奉迎于赵王,就不可能在洛阳立足。也罢,就将你调到外面去,你可愿意?” 此话给了舒晏一个错愕,试探着问道:“调到哪里?做什么?” “到你的家乡汝阴去做郡丞。” “汝阴郡丞?”地方州郡之佐吏一般都是地方官自己选聘,司徒不会管这等闲事。舒晏万万没想到王戎会有如此安排,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 “怎么?你嫌是个佐吏,不愿意做?” “王司徒说得哪里话!”舒晏淡淡一笑道,“我舒晏为官,为的是造福百姓,从来都不是为了高官厚禄。” “我也闻名你舒郎有此志向!如此最好,郡丞乃是郡守的左膀右臂,虽然只是个佐吏,却重要得很。若是兢兢业业,则大有可为。”m.33qxs.m 果然如王戎所说,舒晏去意已决,若是到别的地方去,一定是不肯的。可是要到汝阴,他就说不出口怎样拒绝。 祖父教导自己,做官不为高官厚禄,要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在舒晏心里,胸怀的是整个天下百姓,并非单单自己家乡的百姓。可是自己虽然有心有力,时局却不给自己一个够大的舞台。既然不能造福天下百姓,能够为家乡百姓做些实事当然最好不过了。 “你可答应了?”王戎追问道。 “呃——在下还要回去商量一下。” “商量?”王戎故意哂笑了两声道,“你舒晏向来雷厉风行,行事果断,原来也是个惧内的!这点儿事还要回去向内人请示一下不成?倘若你跟内人意见相左,到底听谁的?” 王衍听罢,则愈加调笑着道:“这个不必担心,舒郎情况特殊,他有两位夫人,三个人决定一件事,少数服从多数即可。” “哦?”王戎故意大笑起来道,“原来如此。只不知你的二位夫人谁跟你更知心呢?” 舒晏被这二位上官调笑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挂不住了,当即决定道:“不必回家商量,下官答应就是了。” 二位王公的激将法得逞,相视一笑:“这才像话嘛。” “下官可否问一下,前任太守因何离任,原郡丞如何安置,继任太守姓字名谁?”舒晏打断二人的笑声道。 “前任太守因丁母忧离任,原郡丞另被他处选聘,至于继任太守姓字嘛,无需问,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舒晏辞别王衍和王戎,回去向芷馨和小默说之。 第二百九十五章 坦荡离京(1) 王戎也辞别了王衍,回到自己的司徒府。刚刚进门,门人就禀告说,施宗正等候多时了。 正要找他,他却不请自来。如此正好。王戎步入后堂。 施惠正在那里候着,见了王戎,赶忙躬身施礼。 “你所来何事啊?”王戎也还了半礼,然后问道。 “呃。”施惠顿了顿,“前日赵王吩咐,要将舒晏的中正乡品重新品评,今日重新评定完毕,特来请司徒过目。”施惠对王戎在公私场合分别以不同的称呼。在私下里可以称兄道弟,在官署里就讲职位尊卑。 “定的几品啊?” “三品。”施惠说着,就将重新评定的册子捧给王戎过目。 王戎接也没接,更没有去看,只是冷笑一声道:“三品!哎,你总算对他公正了一点。可惜啊,却没有用了。撕了吧!” 施惠的手僵在那里:“没用了?此话怎讲?” “他今日触怒了赵王。” 触怒了赵王!只这简短的一句,施惠已经明白了后果。其实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因为他对舒晏的脾性是十分了解的,舒晏绝对不可能跟随赵王助纣为虐。既然惹怒了赵王,他的品第即便不下降,至少也是不可能再提升了。 想到这里,施惠立刻收回了手中的册子,两下撕成了四半,刻意掩饰着内心的喜悦,问道:“那么结果如何呢?” “洛阳是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我要把他调出京师,去做一个郡丞。” 调到地方上去做郡丞,这个结果太好了。舒晏的身后根本就没有什么势力可倚仗,真要被这样安排,再想调回洛阳跟比玉一争高下,基本就没有可能了。有了这个结果,施惠如同吃了定心丸,便不再就此多问,却转而问起自己的事来:“敢问司徒公,小儿调到外任的事,不知有没有一点眉目?” “有了,让他除任一郡太守,你可愿意?” “太守?”施惠原以为只会将儿子派一个县令做做,谁知竟是太守!他乐开了花,对王戎连连作揖称谢,然后问道,“敢问是哪个郡?” “恰有你汝阴郡空缺。” “这个......”施惠当然知道为官避嫌的原则,可是既然是朝廷的安排,自己何必多问呢。况且施家的根基就是在汝阴,那里有自己很多的产业,有自己儿子去做太守,当然会大有便利。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竟有两件大喜事:儿子的品秩从数百石一跃升为二千石;舒晏却从尚书郎降为地方佐吏,且不论在风光程度上,朝廷尚书郎到地方郡丞要一落千丈,就是品秩上,也降了两个等级! 施惠喜出望外,忽然若有所思状,复问王戎道:“不知舒晏将要派到哪里?” “你问此作甚?”王戎看似不经意地反问。 “我想......” “你想怎样?”王戎故意不领会。 “能否让他到汝阴去。” “把他派到汝阴去,一则,有他扛鼎,你儿子即便再惰政,也无需担忧;二则,还可以为你儿子找回优越感和恢复自信心对不对?” 施惠被王戎直接精准猜透心理,想要另寻借口伪装都不能够,只得尴尬一笑道:“看透,何必说透?” 王戎也朗声一笑:“早替你考虑到了,这何须嘱咐!” “多谢司徒公,多谢大舅兄!”施惠简直得意忘形,有些手舞足蹈起来,连连躬谢王戎,然后告辞回家。 舒晏回到下处,这是一所暂时租赁的房子。芷馨和小默像往常一样正俱馔待归。见他回来,二人都没有殷勤相迎,三人就像知己朋友一样,自然相处。 虽然知道芷馨和小默并不会在意自己的品秩高低和俸禄多少,但是舒晏依然觉得此事不太好开口。毕竟自己被朝廷重新起复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可风光才不过几天,就要流落到地方上去做佐吏,的确不是很光彩。 正在踟蹰着该怎样对二人讲,就听芷馨对小默说道:“我们既然安身于此,就要正式地生活,有个长久之计。眼下家中只有些柴米,其他器物和一些炊卧之具都还没有置办。” 小默知道芷馨不惯出门,满口应承道:“夫君忙,此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什么都不用置办了,我们即将回汝阴去!” “回汝阴去?朝廷准你回乡探亲了吗?”芷馨问。 “哪有那等好事!是个坏消息!”舒晏就将今天在尚书台发生的事向二位夫人告诉了一遍。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二人的反应。 二人先是一脸惊惧。 芷馨随即温婉一笑道:“回去好,多少年来我早就想回家乡呢。” 小默更是拍手叫道:“我也早想到汝阴舒家庄去看看,只是没有机会,这下可好了。” 二人虽然是一副笑颜,可舒晏还是不放心。洛阳乃是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别人都是钻营机会往洛阳跑,没人会自愿离开这个笙歌锦绣之乡而到外面去。当年武帝曾要求皇室诸王都要到自己的封地去驻守,不许留在京师。可是这一命令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些诸侯王都贪恋京师的繁华而不愿离去。 二位美妻内心真能放弃这人人向往的锦绣繁华,而甘愿陪自己到偏野之地去吗? “重申一下。”舒晏十分正色地,“我到汝阴并不是临时差事,更不是探亲,而是定居到汝阴,也就是说很可能就一辈子不来洛阳城了,你们可明白?” “当然明白。”芷馨不假思索地道,“我的确在这里享受了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生活,也见识了大世面,开了眼界。可这些终究不能抵偿这里留给我的伤痛。相反的,汝阴虽小,舒家庄虽是乡野,却满是快乐。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又怎会留恋于此!” 小默更加以无所谓的口气道:“我还用问吗?天生就喜欢亲近自然,自由自在。这里天子脚下,规矩太多,言行都不自由。而且遍地尔虞我诈,还要分三六九等,我不喜欢!” 对于二人的态度,舒晏大感宽慰和感动。三人简单吃了饭,就动手收拾东西。 若馨和阮水走了进来。二人婚后相敬如宾,每天都过来走动,帮忙安置安置家业。今天见了这幅场景,十分惊讶,“你们这是干什么?” 舒晏就将情况跟他们说了。 “你们真打算回汝阴去?”若馨问道。 “是的,明天就走。” 舒晏听若馨疑问的口气,以为他对自己的行为不理解。这也难怪,若馨为新举的孝廉,肯定还盼着有功名的机会,且新婚燕尔,内兄还在这里供职,当然是不会离开洛阳的。于是便嘱咐他道:“你夫妻情投意合,我跟你姊姊都很高兴。关于仕途,你不要灰心,在这里耐心等待,说不定还大有可为......” “哥哥说的哪里话?谁耐烦等!我也要回汝阴去。” “什么?”舒晏怔在当地,转头看了看同样惊讶的芷馨,才对若馨说道,“我们是回家乡定居了,你回去做什么!” “谁还不是回乡定居?” “你,你的前程不要了?” 若馨愤尔一笑:“我早已看透了,如今世家当道,越是天子脚下越没有寒门子弟的立足之地,哪里有什么前程!即便有,也是卑躬屈膝换来的,哥哥你还不是前车之鉴?”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孝廉之名是多么的难得?就这样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不可惜又怎样?所有的肥缺要职、清官显官都是为世家子弟准备的,寒门子弟只有浊官佐官的份。多少被举的孝廉争取了半辈子,到头来要么被打压,要么就主动退隐。” 舒晏知道若馨的脾气,跟他父亲韩宁是一模一样,在嫉恶如仇方面跟自己有的一拼,根本不会向谁阿谀奉承,更不会吃嗟来之食。 “你不为前程考虑,总要想想水妹吧?你们新婚燕尔,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在这里是有正经职事的,且她的哥哥还在这里供职,她是跟你走还是不跟你走?” 若馨温柔地看着阮水,阮水莞尔一笑:“我愿意跟他走。我们两个早就商量过,只是一时不能决断。” 小默也诧异阮水的决定,想起那时候跟着舒晏去找阮氏兄妹玩,阮水无微不至地照顾大象的情景来,便问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那么悉心地照顾那只大象,你走了它怎么办?”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虽然爱惜大象,但大象终究是大象。人尚且难以长久厮守,何况是跟动物呢?而且对于驯象而言,我只是辅助,真正的驯象师是我哥哥,有他照顾,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那你们兄妹自小就相依为命,从交趾到洛阳万里迢迢背井离乡的,你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吗?况且你也算是在太仆寺正经吃皇粮的,难道就情愿这么撇下一走了之?” 阮水细眉微挑,对着小默打趣着道:“姊姊远离父母,放弃酋长,我们也算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了吧?” 一席话竟把小默问得哑口无言。 舒晏看出若馨和阮水的坚决态度,但还不知道阮山的意思。他们小夫妇就这么直接轻率地做了决定,要是阮山不高兴怎么办?于是便道:“水妹父母早亡,长兄如父,你们不可草率,还是先征求一下阮兄的意见为是。” “这是必须的,不消哥哥嘱咐,我们马上就去。” 若馨和阮水转身去了。 舒晏也要跟阮山辞行,恰好同去。阮山是个开明的人,他见到妹妹妹夫夫妻恩恩爱爱,就是最大的欣慰,怎么可能加以阻拦呢?舒晏至此也不好说什么了。从阮山处回来,第二日又去见了叶舂,之后又跟尚书台和太仆寺等昔日的同僚们一一辞行。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第二百九十六章 坦荡离京(2) 生活了多年、发生了很多故事的地方,真的要彻底离开了。几个人的心里虽然坦荡,却当然也有一份感慨。 芷馨和小默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亲人,但有一个人不得不去辞别一下,那就是永安长公主。虽然她们不想踏进施家的大门,但就这么走了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便决定去见一见永安长公主。 她们不走大门,来到了施府的后身,在小门处等待着。须臾见一个粗使的小婢女出来,便上前通了姓名,央及她向长公主禀告一声。施府上下对于芷馨和小默的名字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婢女当然也不例外,她飞快的跑进去禀告。 不移时,就见那名小婢女跑了出来,请她们二人进府去,可二人不肯进去。没奈何,只得又去禀告。 才一转身的工夫,永安长公主已在婢女们的拥护下亲自走了出来。芷馨和小默赶紧迎了上去,欢喜而又惊讶地道:“长公主,你脚步好快啊。”说着便要行大礼。 永安长公主急忙制止了,左右分别拉了二人的手道:“就知道你们不肯进去,所以我就急着出来了。我在这府中,外面的消息也不怎么知道。前日我才听说你们已经从汶山回洛阳了,正要派人去找你们呢,跟你们见上一面,谁想到你们竟自己来了。” 芷馨道:“我们到了洛阳以后,诸事都要重新安顿,所以没来得及看望长公主,今天紧着赶来了。” 永安长公主满是欣慰的笑意:“‘我们’,‘我们’——你终究还是把小默给追回来了。你们左右夫人,何其圆满。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是委屈了我家那个痴子。” 芷馨脸一红,难为情地笑道:“长公主,就不要提这个了吧。” 永安长公主叹了口气:“哎,不提了。”转又攥着小默的手问:“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我们租了一所房子住。”小默笑答道。 “洛阳城内寸土寸金,房子贵得很,租房也不便宜。即便有便宜的,条件也一定很差。不如那样吧,那座牡丹园你们住得惯,我把它买下来留给你们住怎么样?” “不必了,洛阳的房价对于我们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们即将到汝阴去,今天是特地来向长公主辞行的。” 芷馨和小默一递一句地将原委说了出来。 永安长公主一边听二人的叙述,一边现出惊讶的表情:“你们要去汝阴,如此太好了。” 离别本是伤感之事,可对方竟然说“好”。二人很纳闷,略带嗔怪地道:“我们即将远行,以后极难相见,可长公主居然说‘好’,难道女人婚后就这么重家轻友,一点情谊都不讲了吗?” “不不不,说的什么话,怎么能够呢!”永安长公主忙解释,“我们三人情同姊妹,恨不得天天相见才好。我之所以说‘好’,是因为我们以后可以天天见面了。因为呀,我也要到汝阴去!” “长公主也要到汝阴去?你难道是因为舍不得我们,要追着我们去汝阴?” 听着小默有些天真的问话,永安长公主尴尬一笑:“那倒不是。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姊妹感情再好,也不可能像男人一样为友情奔波千里。实不相瞒,我是为陪我家驸马到汝阴任上去,他已被署为汝阴太守了。本来,府里的人都担心我到汝阴会住不惯,劝我不要去。驸马怕受我束缚,也不十分欢喜我去,所以我这几天还一直没打定主意呢。可是现在我决定了,至少那里有你们!” 芷馨和小默听着永安长公主滔滔不绝的兴奋叙述,完全没有被感染一丝欣喜,而是十分愕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小默的急性子使她忍不住问出来:“你家驸马和我家夫君一同在朝为官,却同日调出京师,而且还是到同一个地方任职。最主要的是他们原本一个秘书丞,一个尚书郎,相差也不大,而这次到汝阴,我家夫君却要给你家驸马做手下,怎么会这么巧?是不是刻意安排的?” 关于小默质问的话,永安长公主还真没想过,当下一琢磨果然是有些道理,“我根本就不知道舒郎也要调到汝阴的事,至于为何会有这么巧的安排,我就更不得而知了。” 芷馨看着永安长公主无辜的样子,料想她也什么都不知情,就打个岔子道:“我是在汝阴长大的,汝阴果真比不上洛阳。基本的衣食住行当然不成问题,但是要想跟这里一样过精致的生活,怕是不能够,凡事你有钱都买不到正宗。我劝长公主还是要慎重考虑。” “这个没关系,我只担心不适应那里的水土气候。” “只要生活起居能适应,水土不用担心。两地同处黄河以南,长江以北,水土气候相差并不算大。” “那太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我们一起走。就坐我们的船和车马,你们可以省不少花费。” 芷馨料想豪门出行一定是苍头仆妇一大堆,人员混杂,何况又有比玉,恐怕会不方便,便连忙推辞道:“不必了,不必了。那样多有不便,我们自己搭船走就行。” “咦,推辞什么!要的,要的。”刚才还在生气的小默突然嬉笑着道,“长公主盛情相携,好意难却,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 芷馨急红了脸:“小默,不可以!” 小默却不理会她,而是问永安长公主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听说大概是后天。” “好,就后天,我们渡口不见不散。” 送走了芷馨和小默,永安长公主回到了府中。 比玉第一次正经地远离父母,且将要去担负起一郡之责任,这可是一件大事。再加上尊贵的永安长公主也要亲身相随,这就更不得了了。施府上下都忙作一团,只为比玉夫妇赴任汝阴做准备。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施惠没想到,前日借病扬孝失败,竟另辟了这条蹊径。他心里喜滋滋的,亲自指挥着出行物品的备办。通过一次次地为儿子做出的谋划,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那一片光明的前景。 比玉依旧是冷淡如水,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锦绣繁华的洛阳造就了其他地方不可比拟的奢靡放浪环境。比玉十分依恋沉迷于此,当然是不愿意离开的。想想将要履新的这个职位——一方太守啊,全郡数县之内全都由自己决断,不知要有多少琐事,要担多少责任!跟自己如今翻翻书、喝喝茶就能轻松应付的秘书丞不可相提并论!这样想来,他应该完全不愿意离开的。然而,离开洛阳到汝阴去,就意味着能够脱离父亲的束缚管教,这对他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比玉所在的秘书阁,长官是秘书监。秘书丞只是个属官,所以比玉为官多年,也并未真正担过官责。如今要到汝阴去做地方长官,可就不一样了。施惠对儿子传授了半天为官之道。包括如何应付上司豫州州牧,如何对待下属县令、治内百姓,以及遇到突发问题如何处置等。 可比玉并不答一言,犹似对牛弹琴。 “得儿,为官之道最重要的不是秉公办事,而是圆滑,随机应变。同一件事,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就有不同的应对之策。另外,什么事都要留条后路。刚才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你听明白了没有?” “嗯。” 废了半天口舌,只得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嗯”字,施惠有些来气,“朽木不可雕,你到底懂不懂我说的话?” 王夫人心疼儿子,原本就对比玉去汝阴不大放心,此刻怎能容得丈夫对儿子发脾气?她使劲一拉施惠:“你嚷什么?得儿独自到外面任上去,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哪能全神贯注听你讲?”33 施惠急躁起来:“眼看就要独当一面了,给他传授经验,是让他少走弯路,这是为他好!” “我们要官爵有官爵,要钱财有钱财,在洛阳好端端的,非要去什么汝阴、做什么太守!” “权钱是互保的。没有家世作保障,有再多的钱也守不住!以我如今的官爵地位已经愧对先祖了,得儿又是这个样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果我不对他严加要求,恐怕我施家不出两代,就要没落!” 施惠站在家族兴衰的高度考虑,王夫人何尝不知。她不能反驳,只能缓和了语气道:“你也知道,得儿性情慵散,突然的独当一面,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得儿年轻,风华正茂,正是该奋进的时候。至于你刚才所言,根本无需担心,到时候自有能人助他。” 有能人相助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可听丈夫这话,又好似随口应付,模棱两可,“什么能人?在汝阴吗?你怎么知道那人一定会助他?”王夫人一连串地问着。 “你问什么问?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自然就会有的。” 王夫人一听丈夫这话,明摆着是敷衍着说的,不由地又担忧起来:“地方官署里的人最是奸诈,得儿单纯,谁会真心帮他?” 话音未落,就见永安长公主从外面进来,笑道:“的确有人会帮他。” “谁会帮他?”王夫人一边起身,一边笑问道。 “舒晏。” “此话当真?”王夫人惊讶地问道。 要是别人将这个秘密泄露出来,施惠一定发怒,可是在永安长公主嘴里说出来,他不但不敢发怒,还得陪着笑脸道:“长公主所言不差,舒晏将要去汝阴做郡丞。”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是想让得儿先担几日忧,对他是一个促进。如果提前告诉了他,他定然会更加不上心了。我还原本想让舒晏迟几日赴任,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刚才施惠唠叨了半天,比玉都无动于衷,一听说舒晏要到汝阴做郡丞,立刻精神起来,诧异道:“怎么是这样?” “怎么是这样?”施惠冷眼看着比玉反问着,“你不觉得你在他面前提不起气来吗?你二人同时入仕,你一无所成,他在每个任上却都屡有建树;才德上出你一头,情场上你依然败于他!你难道不气馁?我此番安排,就是要为你找回自信。你高高在上,让他对你唯命是从,从此永远矮你一头!” 永安长公主听了此话,心里明白了:怨不得小默不忿呢,原来此事果真是他们事先策划好的。 对于比玉来说,这是父亲又一次不经自己同意而擅自做主的安排,然而这个安排属实没毛病。太守职责重大、事务繁琐,比玉原本对此是非常忧烦的,如今有了舒晏做郡丞,这应该完全不成问题了。至于父亲要让舒晏矮自己一头的话,虽然自己没这么想,不过似乎也是这么回事。 比玉告退父母,与永安长公主回房去了。 王夫人当然也愿意这样安排,看着比玉夫妇去了,又对丈夫道:“舒晏的人品我知道,长公主与他的两个女人相厚,这对得儿也是有好处的。不过得儿在外面,我终究不放心,什么时候还是调回洛阳为是。” “那还用说吗?只不过是在外面历练个三五年,就要调回来的,到时候升迁就容易得多了。至于舒晏嘛,恐怕是永远没有机会再回洛阳来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第二百九十七章 彻底解脱(1) 启程之日,舒晏、芷馨、小默、若馨、阮水五人,辞别了叶舂、阮山等人,出了洛阳城,直奔洛河渡口。 舒晏牵着小默的枣红马与若馨并肩走在前面,三个女人在后面相随。枣红马上载着他们的全部家当。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却也扔不得。 “姊夫,我们搭大船,还是租的小船?这么远的路程,船费一定不少,多少费用我们分摊。”如今若馨成了家,知道自己也是大人了,不能还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由舒晏替自己负担。 舒晏摇了摇头,向后一指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你小默姊安排的。” 那天辞别永安长公主回来,小默就告知舒晏,说已经找到船了。舒晏有很多事要忙,当然欢喜有人帮自己料理了此事,便也没多问。关于蹭施家船回汝阴之事,小默要求芷馨保密,所以舒晏并不知情。 “小默姊,我们做什么船?要多少船钱?” “几百里水路,小船不安全,当然要坐大船。”小默在后面道。 “哦,那就是客船喽?” “客船上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也不安全。” “既非客船,又非小船,难道是顺路的货船?” “顺路的货船虽大,但住舱有限,且全都是粗犷的船员,一下多五个人,又有我们三个女人,怎么住?” “那......”三类船都不是,若馨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船了。 小默一笑:“无需多问,到时候就知道了。” 洛河两岸,客货码头各自延伸开来。客船渡口处,停靠着数十艘大小船只。小默走向前面,左右张望了一下,带领大家向一艘高大楼船走去。 “上船吧,就是这艘。” 大家看那大船,上下两层,十数个舱室,全都有帷幔遮挡。里面无从得见,仅从外面看,精雕细刻,粉饰油彩,船板厚实,船柱粗壮,端的一艘豪华宝船。 若馨不禁傻眼:“这船——岂是我们租得起的?得多少钱?” “你只管上船就是了,一个钱不要你的。” 舒晏知道小默在洛阳城认识不少人,找一艘船不是难事,但他没想到小默会找这么一艘豪华大船,忙问道:“这是谁家的船?这样的船我们怎么坐得?” “坐着安全,舒服,又不花钱,你管那么多呢,快来牵马搬行李上船。” 小默率先搬起一件行李登了船。大家虽如在五里雾中,但见小默如此坦然,料想也没有什么妨碍,都纷纷搬起行李跟上。只有芷馨忐忑不安,跟在最后。 船上有仆从过来打招呼:“是舒先生吧?” “正是鄙人。你家主人......”舒晏想问“你家主人是谁”,说了一半又停住了。因为既然坐了人家的船,还不知道主人是谁,这岂不是很可笑?都怪小默,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 小默也看出了舒晏的尴尬,偷偷笑了笑:“他家主人还没到,估计还要等一会儿。”说着便抹了抹额头的汗,对那仆从道:“我们走了大半天,先把行李给安顿了,然后给我们弄点水喝。” 仆人领着大家将行李安顿好了,又请大家进舱等待。 小默又指了指芷馨和阮水道:“给我们三个人安排一间单独舱室,要干净隐蔽的,不想受人打扰。” “这个不消吩咐,已有安排。” 仆从向船后侧一指,两名婢女走来迎接。 芷馨知道实情,怕待会儿遇见比玉不便,正想进入船舱躲避,便带着阮水跟着小默一起进舱去了。 舒晏与若馨站在舱外,百思不得其解。两个人倚着船栏眺望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阵风吹来,吹得头顶上的旗帆“噗”的一响。 若馨不经意地抬头望了望,惊讶道:“姊夫,你看!” 舒晏也跟着抬头一看,头顶的旗帜上一个大大的“施”字在迎风飘扬。 两个人似乎若有所悟:这难道是施家的船?施家人也要去汝阴吗?小默跟比玉水火不容,怎么会坐他家的船呢? 舒晏赶紧让若馨进舱去叫出小默来问个明白。就在这时,在两条锦步障的掩护下,大路上一队仪仗浩浩荡荡走来。前面一辆轺车开道,紧跟着一辆双马安车。这身份,至少是官秩两千石以上的人物。后面的车驾就更不得了了,乃是一辆三马油画安车。油画安车是皇室女眷的专属座驾,公主及中等嫔妃才刚刚有资格乘坐两马油画安车,三驾的油画安车至少是长公主的级别。油画安车的周围,簇拥着十多个侍女。队伍的最后则是几辆满载行李物品的犊车和一众苍头仆从。 这队仪仗来到渡口处停下来,舒晏仔细看那辆安车的驾车者,正是比玉的御夫阿壮,车旁随行的则是比玉曾经的书童、如今的长随阿吉。 “是施比玉和永安长公主!”他颇感惊诧。 比玉扶着阿壮和阿吉的肩膀下了车,先上船来。后面的永安长公主则在阿妙和阿妍等人的扶持下下了车,也径直向船上走来。 此时若馨正好叫了小默出来。比玉正要跟舒晏打招呼,却瞥见了小默,立刻变得不自在起来。 小默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别看是蹭人家的船,却是一点也不领情,更不搭理他。后面见了长公主,方嬉笑着跑下跳板去迎接。 舒晏简直木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亏若馨提醒:“姊夫,那是永安长公主,我们怎么办?” 舒晏这才反应过来:“还能怎么办,赶紧避开!” 两个人双双跑到船的另一侧回避。等到小默将永安长公主迎进了她们三人所在的船舱,才转到这边来。 此时比玉已经登上了二层自己的卧舱。施家的仆从们忙着依次将各色物品搬上船。不但有行程中所需之物,还额外采购了大量只有洛阳城才能买到的珍馐食材和上等布帛。比玉还嫌不足,有了好的食材衣料,又怕汝阴没有好手艺,因此又选了两名厨子、两名裁缝和一名医师带着。 那辆三驾的油画安车乃是永安长公主的法定座驾,此去汝阴日久,当然要跟随她左右。除了长公主的座驾外,比玉的双马安车也被带上了船。汝阴郡中有朝廷配给前任太守的双马安车,可是比玉嫌它破旧,就自己花钱打造了一辆新车。 舒晏此时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要亲自去问清楚小默是怎么回事,奈何她跟永安长公主在一起,不敢近前。 移时,施家的仆从将物品车辆全部运上了船,撤掉了跳板。船夫向阿吉请道:“一切妥当,只恭候公子吩咐何时开船。” 阿吉跑到上面去请示,须臾回来,向那人道:“公子吩咐,即刻开船。” 两名水手解了固船的绳子,八名水手划起桨来,大船缓缓启动。 舒晏无可奈何,急得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若馨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姊夫,事到如今,也就只能这样了。” “不安之还能怎么样?小默她真是......” “你就别怪小默姊了。”若馨笑了笑,“这船坐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好。” 的确,客船人杂,小船危险,货船不舒服。舒晏扪心自问,自己能找到什么好船吗? 正说着,就见永安长公主从那舱中走出,小默、芷馨、阮水跟在后面,目送她上了比玉的那间卧舱。 “你这是弄得什么名堂,快给我讲清楚!”舒晏又急又气地质问小默,却不敢大声。 小默走了过来,将脸一板,嗔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远的路,五个人的花销,即便是普通的船,也要花掉你两个月的俸禄。我让你坐上了这么好的船,而且还免费,那还说什么?” “我......”舒晏虽然佩服小默的本事,但却并不认可这么做,瞪着眼睛道,“我自己花钱坐船,心安理得。坐了人家的船,岂不是要欠人情!” 小默见舒晏傻傻认真的样子,“噗嗤”一笑:“欠他什么人情?他是巴不得想要拉拢你呢。” “乱讲!我马上就要回汝阴了。他是朝中秘书丞加堂堂驸马,我跟他以后能扯上什么关系!” “什么秘书丞,你不见他跟长公主也去汝阴吗?” “他去汝阴难道不是探亲?” “呆瓜,实话告诉你吧,你或许有些失落。他也是去汝阴赴任,不过他却是你的上司,去做汝阴太守的。” 魏晋之前的时代,比较重视长官,而轻视属官佐吏。拿郡县来说,别看县是归郡管辖的,但是县衙的一把手县令,也要比郡衙的第一佐吏郡丞品秩要高。 “什么?”舒晏万万没想到,原来王司徒所说的新任汝阴太守竟是施比玉! 小默见舒晏呆呆的,猜想他可能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立刻勾起了对施惠的恨意,高声叫道:“这背后全都是施家那老贼搞的鬼,可恨我没能见到他的面。否则的话,我非好好骂他一顿不可!”小默脾气上来,不管这是谁家船,也顾不得永安长公主的面子。 芷馨见小默这样口无遮拦,忙跑过来将她的嘴捂住,劝道:“事到如今,骂有何用?这也不能全怪施家。夫君不肯与赵王同流合污,自愿请辞回家。这并非施家逼迫。何况回汝阴做郡丞,为的是造福汝阴百姓,而不是奉承太守。”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第二百九十八章 彻底解脱(2) 两位夫人一个为自己鸣不平,一个好言相劝,想息事宁人。舒晏很是感动。对于这次人事调动,他的确一时难以接受,不过听了芷馨的话,豁然开朗:“没错。管他是湿比玉还是干比玉,我为汝阴百姓而回乡,谁做这个汝阴太守又有什么关系!” 小默接口道:“怎么没有关系?兢兢业业的太守和不务正业的太守对于你这个做郡丞的来说差别大了去了。施比玉这厮,在元正大会之时,你忘了他是怎样的不负责了?平等共事尚且如此,要是做了他的下属,以后有你操心的了。所以说,我们现在蹭他的船,完全不用欠他的情。” 这样一说,舒晏的确心安理得了好多。 有永安长公主的关照,舒晏与若馨被安排在了一间单独的舱室,不用跟施家的仆人们挤在一起。 大船晓行夜宿,往南进发。从洛河到达汝水,并不能直接相通。中间可以转走一段旱路,要么就要绕一大段水路。走旱路要比走水路快得多,但是旱路颠簸,比玉当然不惜多耽搁些时日。 舒晏、若馨也无权干涉,客随主便,随他怎么走。几经辗转,大船终于航进了汝河。虽然刚走了三四成左右的路程,但是从汝河的最北端到达汝阴郡乃是一条畅通的河道,又是下行的地势,所以大船航行起来快得很。 到了汝河,畅行无阻,人的心情自然也跟着畅快。水路航行,大家无所事事,只能在甲板上倚着船栏看沿途的风景。只有芷馨,害怕与比玉见面,整天闷在船舱中。小默与阮水邀她多次,她也不肯出舱。 这天,已经抵达汝阴境内了,随着家乡的临近,大家越来越兴奋。几人都在船边看风景,心里却都不禁感慨起来。 小默凝望着前面这个大的渡口,看向舒晏,泛起了甜美的回忆,嘴中啧啧道:“可还记得?当年就是在这里,上了你的贼船了!可惜一个多么清纯的少女,多傻,多天真!” 舒晏也泛起了笑意:“天地良心,你可不要颠倒黑白啊!我们萍水相逢,你就赖上我不走了,怎能怪我?何况你当年哪是什么清纯少女,分明就是一个登徒浪子。你忘了?我们初到洛阳城外,你还曾调戏了出城游玩的芷馨!” 小默想起来,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此时她也不管芷馨愿不愿意,疾步跑回了舱中,劝闷坐的芷馨道:“这么大好的风景,大好的心情,你还闷在舱中,简直暴殄天物!” 芷馨其实早就闷坏了,但还是有所顾忌。 “哎呀,不就是个施比玉嘛,你怕他个什么!只要你心中无视他,即便碰了面又能怎地?就直接当他不存在!快走吧。” 芷馨被小默这么一说,觉得也是这么回事,遂跟着走出舱来。阳光、碧水、河中的行船、两岸的田野,外面果然惬意。芷馨也舒畅起来,笑问小默道:“刚才你们说什么,这么欢喜?” 虽曰左右夫人,可三个人相处就像朋友一般坦诚,没有一丝妒意,谈及此类情事,也像回忆朋友相识的过程一般。 “我刚才在说,我就是在这里初见夫君的。那天,他就像个呆子,外表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却护着两颗花。若是什么奇花异卉也就罢了,千里迢迢的带着两株极普通的全天下都有产出的芍药和兰花——这不是呆子,就一定是别有用心了。我就跟他说,洛阳是什么地方?那可是花都啊。什么花没有?这连土带花的,不但沉,还怕磕了碰了。于是我就让他把这两颗花扔了,到了洛阳我再买给他。可他却不肯。我率性上来,随手就将那一株芍药扔进了河里。谁知他竟然奋不顾身地跳到河里去救,结果却没救上来。后来才得知,那两株花,是你们分别的那个上巳节互相采给对方的。可惜被我毁了一株。值得欣慰的是,另一株兰花却完好的保存了下来。他从汝阴到尚书台再到太仆寺,经过多次移栽,非但没有枯萎,反而还越发茂盛......”说到这里,小默突然一拍大腿,“糟了,我们忘了带那兰花了。” 面对小默的焦急,舒晏与芷馨相视一笑,然后道:“哪里有忘!是你芷馨姊顾及你的感受,故意没有带来。” “故意丢下了?”小默惊讶。 芷馨点点头。 “那可是夫君对你情深义重的最好证明,你却舍弃了,岂不可惜!” “他对我的情意我怎会不珍惜?但我更珍惜我们现在。那兰花是我与他分离之时,夫君对我的情感寄托,见证了这些年他在洛阳的心路历程,本应是属于洛阳的。如今时过境迁,再跟随我们已经不合时宜,就让它留在洛阳吧。” 以前见到那株兰花的时候,小默总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然而现在,已经坦然得很。一听说将其留在了洛阳,反觉得有些遗憾。 这时,与阮水在一处言笑着的若馨突然对着这边道:“姊姊,这里好像就是我们当年落水的地方。” 芷馨回想当日,果然是在一个渡口附近翻的船。那次的无妄之灾,给芷馨的人生造成重大变故,如今故地重现,依然还是不免心有余悸。所不同的是,当初是弱姊幼弟孤怜无祜,而今弟已长成,最主要的是还有舒晏在旁,自然有恃无恐。她先是有些凄然,随即转而对小默笑道:“当年,我从此间没,你从此间现,好巧合也。” 小默也拍手称是,两个人一起看向舒晏。 舒晏似乎若有所思,然后恍然笑道:“还有更巧的呢。前岁从汝阴惩治贪腐回来,正值严寒腊月。船行到此处,忽觉心绪不宁,想着芷馨沉在这冰冷的河里,心里很觉难过,就借了阿妍的襦裙抛入河里。还借用了《诗经》中的一句‘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来对芷馨祭奠。哎!想不到这一片不知名的水域,竟然有我们三个这么多巧合,真是天意啊。” 三个人正在嗟叹之中,忽听又有人用缓缓的声调吟诵着:“‘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吟诵者不是别人,正是比玉。 原来,今日云淡风轻,比玉推开楼舱的窗户,探出头去观赏着外面的景色。刚才舒晏与二位夫人之间的其乐融融,尤其是与芷馨之间的郎情妾意、言笑绵绵,全被他看在眼里。 其实早在小默大闹施府之后,比玉就已经对芷馨不抱任何想法了。如今看到这个场景,他不但不再难过,还更加的死了心。他打开箱箧,从中拿出了六卷画卷,走出舱,来到船舷边,口中吟起了那首悼亡诗。 芷馨见到比玉,就依着小默所言,视他不存在。可是当比玉吟起了这句诗,还是不免令她心乱。 小默起了怒气,走过去劈头厉斥:“你恬不知耻,事到如今还在自作多情!‘予美’,‘予美’,谁是你的美?你再口无遮拦,小心我再把你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抓上几道痕!” 舒晏唯恐小默冲动,一边拉开小默,一边正色对比玉道:“以前你对芷馨有什么想法我不怪你,只当你认为她是石家馨博士。可如今她已经变回了韩芷馨,且正式成为我舒家的人了,以后不允许你再做纠缠!” 面对小默的威胁和舒晏的警告,比玉视若罔闻,好像事不关己。他旁若无人地将那六幅画卷一一展开,头也不抬,好似在对舒晏说,又好似在自言自语:“石芷馨,韩芷馨,她们是谁?与我何干?予美亡此,我祭奠我的女神,她已经死了。无关你的什么芷馨。予美亡此,予美亡此......”比玉一面不停地念叨这一句,一面将那六幅画卷一一点燃,又一一抛入水中。 舒晏与芷馨都好似猜透了比玉的心思,默默地、坦然地看着他的举动。小默却没有理解,大叫道:“你这厮太过分!竟然烧了生人画相祭祀,我替芷馨姊跟你拼了。”说着话就要冲上前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比玉在楼舱上窥视着舒晏与芷馨的同时,永安长公主也在背后窥视着比玉。此刻见小默欲要冲动,急忙断喝一声:“小默不许对驸马无礼!” 小默听见喊声,看见永安长公主快步走下楼舱来,认定她是护夫之意,大为不满:“长公主,原来你这么重色轻友!你的驸马做出这么过分的事,难道你还要袒护他吗?” 舒晏见到永安长公主出面,便退下了。芷馨趁机紧紧拽住小默的胳膊,小声道:“恰是他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才证明他是对我真的死了心,真的解脱了呢!” 大婚之后,尤其是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永安长公主已然成熟稳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幼稚的小皇女了。来到近前,她默默看着比玉的举动,心中无比的慰藉,握着芷馨和小默的手,眼睛不禁湿润了起来:“他真的解脱了呢!” 元宝小说 第二百九十九章 四宝归乡(1) 刘邦有言:“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项羽有言:“富贵不还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秦末两大枭雄的话充分证明,自古以来,衣锦还乡就是每个离乡之人的终极梦想。当然,普通人求的仅仅是功名利禄,不可能像刘、项二人那样为的是得天下。在外打拼,一定要有所成就,至少不能比原本在家乡的时候混得更差。否则的话,即便自身无所谓,也难逃家乡父老的鄙夷。“家乡父老”包含复杂的情感,并非总是亲切的代名词。就像汝河之水,有灌溉之恩,又有肆虐之恶。 大船在舒家庄渡口靠了岸。 在离开洛阳之前,施家就已经派人骑快马前往汝阴老宅送信。汝阴本府每天都派专人在各个渡口准备迎接。汝阴的老百姓们也得知了消息,见大船到来,岸边左近的很多男女都聚拢过来围观。 舒晏与比玉都是早前从汝阴走出去的后生才俊。而今双双归来,比玉已是二千石的太守,更尚了主,做了驸马。即便是世家子弟,以这个年纪来讲也算是很难得的了,可谓是风光无两,春风得意;相比之下,舒晏的郡丞,只处在朝廷主体官制的边缘。当年初入洛阳的时候,两个人一个尚书郎,一个秘书郎,基本不分伯仲,如今却相差悬殊。果真不可同日而语。好在跟当初离乡之时的文学掾比起来,舒晏的这个郡丞还算是高出了一些。 比玉作为闻名遐迩的美男标杆,豪门子弟,原本就受人追捧,如今又以本郡太守的身份强势归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乡人们不光想看一看从本乡走出的名动洛阳的美公子如今出落成什么样,更想见识一下金枝玉叶的皇室长公主。 家乡人的目光全都追随着衣着光鲜的比玉和永安长公主。没有人注意到衣着普通的舒晏、若馨五人。这也不能全怪乡人,比玉回乡早已被施家人闹得沸沸扬扬,至于舒、韩两家,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回来。即便有曾经认识的,扫过他们一眼,觉得有几分相似,却也不屑做仔细辨认,权且当做是施家的仆从。却都跟随人流,你推我挤,伸头踮脚,去围观仰望比玉与永安长公主一点点的影子。 舒晏不以为意;若馨迎娶了美妇回来,与阮水两相欢悦,也不在意这些;芷馨终于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只顾着感怀亲切;小默在洛阳时就已经见识到了世人的这种病态审美和病态人性。她原本以为那只是洛阳这种膏粱之地独有的歪风,令她没想到的是,在汝阴这个小地方也同样如此。 乡人对比玉和永安长公主翘首敬仰,比玉又怎会耐烦见他们?他命令扯起步障,在众仆婢的拥护下与永安长公主分别登上各自的车驾扬长回府去了。 汝阴是施家的根基。在外面混得再怎么发达,根基也是不能忽视的。当年施惠迁妻儿去洛阳,只带了一小部分贴身仆婢,余下的大部分下人都由他的一个庶出的弟弟施常带领着,经营看管老家的产业。 在豪门世家,嫡庶之别犹如社会上的士族寒族之差,等级森严,不可逾越。比玉乃是施家嫡出长子,根正苗红,未来施家的家长、掌权者。施常虽然作为比玉的叔叔,可地位却比不上比玉。当他得知比玉要回来,而且还有永安长公主,怎敢怠慢?马上发动全府上下收拾房间,添置器物,一直忙了十数日。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比玉回府就可以直接入住。 施家的仪仗在步障的掩护下向城内的方向越走越远,围观的乡人们也都慢慢散了。舒晏五人与施家的车队分道扬镳,直奔舒家庄内。 曾经,舒晏与小默对彼此的家乡都充满好奇。前日,舒晏已经领略了小默的家乡汶山羌寨的风情,并帮助小默处理了寨中事务。今日,小默终于也亲临了盼望已久的舒晏的家乡。此刻,她对什么都非常好奇,不时向舒晏和芷馨询问。 俗话说,归心似箭。五个人不顾连日的劳累,只想尽快赶回家去。他们脚步如风,在临近舒家庄村口的时候,见前面有一个老者骑着一头毛驴,驴前还有一个年轻人牵着缰绳。 因到了自己的村口,舒晏对来往行人都会留心看一眼,有熟识的,便打声招呼。他看那老者与那青年的身影有几分熟谙,等走到数丈距离,辨认出来,惊喜大叫:“夏公公,舒金,是你们!” 夏春乃是本地亭长,出于职责所在,对于陌生人格外注意。他在老远也看见了后面有这两男三女,不是本乡乡民的寻常打扮。可他老眼昏花,直到舒晏喊他,还依然没有辨认出来。却是舒金,及时认出了舒晏和若馨,大叫道:“夏公公,是我家舒晏哥哥和韩家若馨哥哥!” 说着话,舒晏五人已经到了夏春近前。 “是晏儿和若馨啊,你们怎么回来了?”夏春激动地就要下驴。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饶是身体好,也终究腿脚不便。舒晏、舒金、若馨三人急忙搀扶。 “正是我们。”舒晏与若馨并没有回答自己因何回来的问题,而是反问夏春道,“夏公公,你这是干什么去来?” 夏春尽管依旧面色红润,体力却衰退了很多,并不轻松地从驴背上下来,缓了缓道:“嗐,这不是施家公子新授了本郡太守嘛,郡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命令我陪着几个郡里的差官每日在此候着,一旦来了,好先行迎接。我老朽年纪大了,像以前那样走路办不到了,便骑了毛驴代步。” 舒晏搀扶着夏春,和颜笑道:“原来是恭迎我们太守的。” “恭迎?谁领情?”夏春不禁有些气恼,“我们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人家根本理都没有理!施家这个小子,原本就很冷傲,从洛阳混了这些年,更是变本加厉了。” 舒晏听后笑了笑,转问舒金道:“你呢,你怎么恰巧跟夏公公一起?” “我本是在岸边劳作,看见这里人山人海的,便也跑来看热闹。却碰见了夏公公在这里出官差,我怕他年岁大,骑驴不稳便,就帮着牵了缰绳。” “是吗?那太好了。”听了舒金此话,舒晏十分欣慰。舒金这小子小时候是个不良少年,如今变得这么懂事,舒晏怎能不欢喜? 见舒晏跟舒金说话,夏春便问若馨道:“你们两个怎么突然回来了?难道是为了搭施家的顺水船回家探亲?” 若馨看了看舒晏,不知如何回答,只含糊道:“哦,哦。” 夏春见若馨闪烁其词,便转头问舒晏道:“前几日接到你的书信,你说自己又被起复为尚书郎,信中也并没有提及要回来的话,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 “这个——”舒晏本来不想让夏公公知道自己在洛阳所遇到的挫折,然而瞒也瞒不住,顿了顿道,“发生了变故,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你老人家体力不支,还是先上驴,我们边走边说吧。” 夏春一听“变故”一词,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又见舒晏和若馨二人的身后有三个女人,诧异问道:“这三位女娘是......” 芷馨听见弟弟说过,自己落水之后,是夏公公帮着料理了母亲的后事,并极力帮扶晏哥和弟弟减免赋税,并给予生活上不少的照顾。时隔多年,此刻见到夏公公已是这般老态,不觉动容,“扑通”跪倒在地道:“夏公公,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芷馨啊。” “你是芷馨?”舒晏在家书中已经将找回芷馨并与自己成亲一事告诉了夏公公。老人先有了心理准备,摩挲着芷馨的头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果然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又想起她们姊弟及其父母的遭遇来,还是不免老泪纵横,“你果真是芷馨女娃!你没死,你还活着,若馨有了亲姊姊,又跟晏儿成了对,好啊,好啊。” “夏公公,你还认识我吗?”阮水走近夏春的面前笑着道。 夏春端详着阮水,“你莫非是若馨之妻,叫——” “我叫阮水。难得夏公公还记得我。” 其实夏春根本就不记得这个只在十几年前见过一面的当时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还是多亏了舒晏在书信中提及出来,他才猜到的。 “夏公公,还有我。”小默从言语中早就猜到了此老者就是夫君口中经常提到的夏公公了。她见大家对这个老者就像见到亲祖父一般亲切,深受感动,也主动上前拜见。 “你是——” “夏公公没有见过我,我叫姜小默,跟芷馨姊一样,都是舒家的新妇。”小默非常自来熟,她挽着芷馨的胳膊,也像见到亲祖父一般的口吻说话。 对于舒晏与小默之间的关系,以及朝廷特别恩准左右夫人一事,夏春也知晓了。虽然二女一夫的关系有些特殊,但是他对舒晏的人品是非常了解的,又见他们三人之间相处得如此融洽,当然十分欢喜:“我常听晏儿讲过你的好处,今日一见果然不差。拥有两个贤惠美妇,这也是晏儿的造化。只要你们其乐融融,老朽我便放心了。” “夏公公请上驴,我们边走边说。” “也罢,你们小胳膊小腿的,我老朽可陪不了你们走路。”夏春在六小辈面前也不客气,依言上了驴道,“你们这么突然地集体回乡,不用猜,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大抵不是好事。不过,见到你们都平平安安地,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第三百章 四宝归乡(2) 舒晏和若馨就将在洛阳的事情讲述了一遍。然后,舒晏带有几分惭愧地对夏春道:“当年是夏公公举荐我为孝廉,才得以到洛阳入朝为官。如今却黯然归来,实在无颜面对你老人家,更有负家乡父老的期望。”说话间,舒晏现出少见的愀然之色。 夏春听了舒晏的话,也难免感叹,良久才道:“泰始元年,武帝受禅,代魏建立大晋,得到了天下人的拥护,也的确曾带来一丝光明,连你祖父这样的忠于前朝的遗老也放弃了对司马氏的偏见,同意你进入仕途,效忠朝廷。谁知那只是昙花一现,司马氏一代不如一代,朝政之昏暗比之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祖父同意你入仕的本意就是为君为民,而非高官厚禄。你,还有若馨,能有这样坚贞不屈的气节难能可贵,正是你祖父想要的,我又怎能怪你呢?相反,你们若是随波逐流,甚至助纣为虐,不但你们的祖父及父母不能瞑目,家乡父老也会以你们为耻。洛阳乃是是非之地,你们回来也是好事,有多大舞台就施展多大本事,真能造福家乡百姓也是一大功德。” 此番话令舒晏及若馨惶惑的心得到了极大抚慰。一老六少一边走一边说,已经进了庄内。先是到了若馨门前。但见门户凋零,荒草满庭,一股凄凉之意涌上众人心头。尤其是芷馨,经历十年变故,想起幼时往事,今朝回归,却是这般凄凉场景,当场忍不住悲咽起来。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 舒金略有些尴尬道:“哥哥嫂嫂们回家,事先也不说一声,要是知道你们这一二日回来的话,我替你们提前收拾收拾也好啊。” 夏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着责怪道:“还是你小子懒惰了,要是每隔一段时间收拾一下,何至于这样?” 舒晏理解舒金的意思,笑道:“这不怪你。家就是要有人住的,没人住的话即便是高屋广厦也难免破败。这不须愁,我家作为庠学学馆,经常有人,想必不至于此,我们大家动手,就先替若馨收拾一下。” 大家应诺,芷馨也止住了哭声。七手八脚,除草的除草,收拾房间的收拾房间,半个时辰的工夫,收拾了个大概,可以先行将就入住了。 尽管对生养自己的这个家感情深厚,然而如今有了弟媳,这里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芷馨在屋内流连了一番,便与小默一起跟着舒晏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家。 有人住的房子往往比没人住的房子保存得更好。一是因为有人住的房子经常开窗开门,能够促使室内空气流通,不至于让房顶和墙皮受潮发霉腐烂;二则,没人住的房子里面往往会进驻一些鸟雀鼠鼬之类,久而久之势必会对房子造成毁坏,而有人居住的话则自然会趋避这些鸟兽;三则,房子有人居住,万一发现哪里房顶漏了水,哪里墙壁有了洞,都会及时修理,避免进一步损坏。而没人住居的房子,只能任凭漏洞越来越大,直至倒塌。 舒家原本就比韩家的房屋质量好些,再加上作为庠学,天天有人打理,看上去还算整洁。但也不过一个庭院数间茅草房而已。在这里,芷馨仿佛看到了原本幼时的影子,不住地感怀。 站在门前,舒晏对着小默道:“这就是寒舍了,是不是有一点失望?”无论什么时代,女子第一次去男方家,双方都是忐忑的。女方要被男方家人审视容貌性格、言行举止。女方则要审视男方的家资环境,房产则是第一位的。 小默身为酋长之家,要是论珠宝资财,舒晏根本无法比拟。可是若论房子,普通羌民的居住条件比起舒家庄的普通居民来说还要原始一些。对于眼前的房子,小默早有预料,当然并不觉得简陋,“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些,我失望什么?”说完,便抢先进了院中,拉着芷馨左看看,又瞧瞧的。 舒晏和舒金扶夏亭长下了驴,一起步入院中。每次回家,总能听到学童们朗朗的读书声,可这次见到的却是孩子们在满院子疯跑,只有寥寥的几点读书声,却也没见助教的身影。突然,夏春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芷馨和小默也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三间正房,其中的两间用作学馆,一夫二妻,可怎么住? 自己家的事,舒晏当然比别人更早预想到了,不过他也没有好办法解决。试着问夏公公道:“我当初将自己的房子用作庠学,只是权宜之计。都十年了,郡里还没有帮舒家庄建庠学吗?” “我每年都向上面申请一次,可是上面总是推脱,我也没有办法。”夏春叹了口气,“还有呢,我们的庠学助教已经好几日没来了。” “怎么会没有助教?我听若馨说,他去洛阳后,是一个临近村的老儒接替他做了助教。是个有些年岁的人了,不可能另谋高就,怎么会不来了呢?” “恰是因为偌大的年纪,新近不知得了一个什么症候,就卧床不起了。孩子们好几日都是自发的读书呢。” “我一到家就觉得不对劲,只是一时没来得及问。孩子们天生贪玩,没有助教,怎么可能好好读书?” “前一两日还只少数几个孩子调皮,到后来,就引诱的大多数孩子都不好好读书了。家长们对此很不满意,有的家长宁可让孩子在家里帮着干活,也不放他们来此读书了。” 正说着,就见一个邻村的妇女将自己的孩子拽了回去,一边走还一边唠叨:“在这里读个什么书,还不如给我回家打草,可算白花了我的钱了。” 舒晏见此状况,愈加忧闷,学舍还在发愁,助教又没有了着落,这可如何是好?又看了看天色,日已西斜,却还有更紧迫更现实的问题。 “晏儿啊。”夏春一脸无奈地对舒晏道,“这里是你唯一的家。你孑然一身的时候还好说,可如今你有了家口,情况就不同了。你们千里迢迢的这么辛苦,今晚的住宿问题必须先解决了,好好歇一歇,什么事情都得慢慢想办法,急不得。至于学童读书的事,我看就先停一停,反正眼前的情况如此,没有助教也读不成什么书。” 舒晏一听也对,只得先解散了学童们,并告诉他们这几日暂时先不要来此读书了。 舒家庄的人听说舒晏回来了,都赶过来相见,并见到了芷馨,才知道她落水而死原来是一场阴谋变故,大家惊异不已。又见了小默,知晓了有左右夫人一事,不禁惊异更倍。舒晏领着芷馨和小默跟乡亲们一一打了招呼,并承诺全力解决关于庠学的事,想办法尽快复课。 送走了夏公公及舒金等众乡亲,舒晏便将用作庠学的两间正房收拾出来,并用书案拼凑了两张床,连同原有的那间卧室,三个人每人一间,可以暂时凑合着安歇了。 第二日,舒晏起身洗漱,发现芷馨与小默早已起来,一个为他规整换洗衣服,一个正在厨下忙着。舒家庄距离汝阴城有几十里的路程,不到休沐日不能回家,必须住在郡署里,所以舒晏必须带着行李以及吃食等物。 小默做了几道舒晏爱吃的饭食,虽然只是普通食材,却很用了心思,又另做了一大罐肉糜菽、几条咸鱼、一罐腌薤菜和几张面饼,统统包好了。 舒晏见拿的吃食太多了,推道:“只去五天,吃不了这许多,何况我在那里还可以自己做呢。” “我还不了解你?大多时候就是随便糊弄一顿。”小默白了他一眼,继续为他打包,“天气热,我专门做了这些不容易变质的饭食,就先凑合着吃。记住,这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早晚正餐,想吃什么你就买些什么自己做,千万不要像以前那样糊弄。”元宝小说 芷馨包好了换洗衣物,其中有一件崭新的青缎长袍,让舒晏试一下,并嘱咐他道:“你那里洗衣服不方便,衣服换下来不必自己洗,只管拿回家即可。” 舒晏展开长袍试穿了一下,以芷馨的手艺,当然没有不合身的。他摸着这衣服,光滑柔软,不是一般的料子,又想起刚才小默的话,感慨道:“我才几百石的俸禄,每月也就十余斛米,你们一个让我吃好,一个让我穿好,照这样下去拿什么养你们?” 小默与芷馨相视一笑,共同瞥他一眼道:“哪个要你养?任凭你怎么花,这一辈子不愁你的。” 舒晏哑口,立刻委顿了下去。原来,芷馨在石家这些年,石老夫人时常给她些赏赐。石家是什么家世?拔一根毫毛就比普通人家腰粗。能拿得出手赏女儿的都不是寻常物。几年积攒下来,很不得了。小默呢,生在酋长之家,其父母就这一个女儿,对她当然不吝惜,在离开羌寨的时候,也赠给她很多珠宝。两位夫人就是两位小富婆。只是舒晏从来都不去过问她们的钱,只由她们自己保管。 面对着双重的温情与关爱,舒晏竟有一丝不忍离去。温柔乡是英雄冢,看来果然没错。 此情此景,令芷馨与小默二人同时回忆起了当日在牡丹园待嫁之时随口说过的话:“我们两个,一个擅长缝补,一个擅长厨艺,要是我们两个都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 吃过了饭,舒晏担起行李要走。 小默问:“汝阴城离此多远?” “要几十里路呢。”芷馨道。 “几十里路,还这么多行李,你就这么自己担着走吗?” 舒晏笑笑:“这有什么?以前砍柴的时候天天进城,那一担柴比这行李还要重哩。” “以前是以前,那时你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如今你可是在朝中为过官的,再那么手提肩扛的就不太像样子了,越是降为佐吏,就越是不能让人看扁。枣红马留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处,你就骑它去吧。” 虽然自己并不在意步行担担上任,但是小默所言也不无道理。恭敬不如从命,舒晏就将行李放在马背上,跨马去了。 第三百零一章 莅临初问(1) 汝阴郡署已经得知了比玉及舒晏新任的消息,早已做好了迎接准备。舒晏到了郡署,知道比玉不会这么早到,便先与一众佐吏闲谈。 没有郡守和郡丞,目前郡署里暂由一位功曹和一位主簿主事,领着各曹掾史、书佐等员。当年的周郡丞和黄主簿等人,因为与邱守泰一起贪腐、鱼肉百姓,已经被判了刑,其余的几个也被新任太守给换了,所以除了几个杂差小吏外,舒晏都不认识。 当年,舒晏与荀宝、比玉三人惩办邱守泰贪腐案,震慑了汝阴官场。时隔多年,影响力犹在。郡署里现在的这些佐吏,即便当时并未曾亲眼见识,但也对舒晏十分钦服,所以虽为闲谈,却显得十分拘谨。 舒晏见他们都很不自然,便对当先一人道:“先生贵姓,所任何职?” “鄙人杜坚,乃是本郡主簿。”那人回答道。 “哦,原来是杜主簿。久仰,久仰。”舒晏拱手道。 其余的人也都做了自我介绍。 舒晏与他们一一见过礼,然后也自报家门道:“鄙人舒晏,家就在汝阴郡汝阴县舒家庄住。我们以后就是同僚了,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还请大家多多照顾。” 听见舒晏如此客套,众人不住地唯唯: “岂敢,岂敢。以后还要承舒丞多多指教。” “久闻舒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如雷贯耳。” “舒先生乃是我汝阴郡的名士,名满洛阳,声动朝野,实我汝阴人之骄傲。” 舒晏是个务实的人,做什么事都不喜欢拖拉。他急于了解汝阴郡目前的现状,并不想跟这些同僚互相恭维客套,可是真正的主角——比玉太守还没有到,自己先询问政事有点不合适,只能先跟这些佐吏闲聊着。 一直等到午初时分,也不见比玉到来。大家都有些饥肠辘辘,杜主簿就道:“施太守想必午前不会来了,厨下已经备好了饭,还请舒丞先用饭吧。” 时人大多是一日二餐。第一餐在巳初前后,叫作朝食;第二餐在未申时分,叫作飧食。两餐之中,尤以午前一餐为主。在官署里,这一餐一般由官家提供,相当于工作餐,午后一餐就由自己私下解决了。 既为工作餐,舒晏当然不客气,他也料定比玉是不会来了,就与大家先用饭。到了餐厅,大家分别入座,厨下陆续端上饭食来。先是一碗酒,两碗白米饭,然后是半条鲫鱼,一碟煮黄豆,一碟鸡蛋羹,一碟羊肉,最后是一碗汤。 舒晏先没动筷子,看了看杜坚等人道:“你们平时的饭食都是这样的吗?” 众人被舒晏问得不明所以——这是说饭食奢侈呢,还是嫌饭食不够好呢?要说豪门大族子弟,这样的饭食根本不能入眼;可要是在普通百姓之家,能吃上这些食物就等于过年了。其实这些佐吏平时也吃不上这些,只是知道今天比玉、舒晏第一天来,特意加了菜。他们也知道舒晏的出身,一个寒门子弟,这样的饭菜应该是很够标准的。可是又一想,舒晏乃是从洛阳的朝廷官署出来的,那里的伙食想必是好得不得了,到了地方上肯定一时难以习惯。横竖是官家的福利,谁不想吃些好的?这样想来,一定是嫌饭菜不好的了。 想到此处,杜坚就道:“舒丞是在洛阳见过大世面的,地方上肯定不能相比,况且如今汝阴官库很有点儿紧张,要不今天就先凑合着吃些,等明日......”元宝小说 “有酒有肉,两荤两素,四馔一汤啊,这还叫凑合着吃些?哼哼,你们平日里也都是这么吃的吗?” 哦,经过这一说,大家才明白,原来舒晏是嫌饭食超标了。虽然孔夫子有云“过犹不及”,然而过头总比不足强吧? “舒丞厉行节约,俭以养德,属下们受教了,下不为例,但不知以后每日一餐按什么标准,还请明示。” 属下向自己请示,这本该是太守做决定的事,然而比玉的德行舒晏太了解了,怎会耐烦这点小事?与其等待请示比玉,还不如自己当即就决定了。这是自己履新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必须要慎重。 舒晏想了想在洛阳两处官署为官之时的情况。在尚书台当值,乃是皇上的御厨太官署供应食馔,标准是最高的,这很自然;到了太仆寺,标准就下降了一些,不过仍然不低,毕竟那也是朝廷官署。而到了地方上就大不一样了,不但级别达不到,就是府库也不充足。虽然他以前曾经在汝阴做过官,但那时的汝阴作为诸侯王的封国,别有一套财赋收支制度,不可完全比拟。 综合考虑了一番,他才道:“地方跟朝廷不一样,连佐吏的俸禄都是随各地的物产而不同,餐饭的标准就更没什么定例。我暂且先定下这个规矩:五谷杂粮、菜蔬果品,随节令而行,本地产什么,我们郡署就吃什么;每日一凉一热两个素菜,鱼肉每月只吃一次;主食粟稻麦豆,贱者为之,面要比米贵上四成,不可常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当值之时,酒是绝不能喝的,除非遇到节庆之日。” 大家对舒晏定下的这个规矩都在暗地里很有些微词:约束菜品、不吃鱼肉也就算了,怎么连主食也限制起来?不过抱怨归抱怨,谁也不敢明言。 “哦哦。”杜坚干笑了两声道,“记下了,记下了。明日就吩咐厨下遵照执行。大家先用饭吧,免得凉了。舒丞千里归乡,履任新职,我等先敬酒一碗。” 众人也跟着杜坚一起向舒晏举起了酒碗。 面对大家的诚恳相敬,舒晏实在有些为难,如果硬生生地回绝,很不通人情。但是自己跟这些人初次打交道,不表明一下态度决心,以后的规矩命令怎么能执行下去?想毕,他也端起酒碗来,却不喝,而是道:“既然定下了规矩,就今日执行,何必等到明日?这酒先倒回酒坛去。要是想喝酒的话,晚间下了值我自备酒饭,大家如果看得起我,我无不欢迎。” 所有人都端着酒碗,只能闻着酒香,却不能喝,很是尴尬。然而看舒晏一脸坚决,僵持了片刻,也没有办法。有小吏端过酒坛来,舒晏当先,一一将酒倒进了酒坛里。 “不但酒不能喝,鱼肉也不能吃。” “舒丞,酒可以倒回酒坛去,鱼肉既然已经做好了,不吃也会坏掉啊。” “端给下面的差役吃去。”舒晏向外面指道。 “什么,端给差役去吃?” 这些佐吏本来就对舒晏定的伙食标准不满意,又听了此话,非常气不过,贼曹史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当即忍不住道:“舒丞宁愿端给差役也不给我们吃,这是何道理?他们牛马一样的人,配吃什么鱼肉?” 舒晏义正辞严,回怼道:“你这叫什么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差役也是人,你好歹每月就可以吃一次荤腥,他们怕是三个月也不闻肉味!”说完,他也不再通过杜主簿,而是直接命令厨下将鱼肉撤下,然后分发给当值的差役。 贼曹史拗不过舒晏,没了颜面,气得一甩袖子去了。虽然有人不服,但规矩还是要遵照执行。 这些人万没想到,初次接触就被舒晏来了个下马威。刚才闲谈的时候很是温和,没想到办起事来这么强硬。怨不得他能够将根深蒂固的邱守泰一举拿下呢! 大家规规矩矩简单吃过了饭,就都先各回各的曹署去了。 舒晏也无所事事,只能歪在案旁小憩。因为着急舒家庄庠学的事,不能安下心来。他忽然意识到,汝阴郡太守空缺多日,除了庠学,是不是还有很多别的事也需要处理? 料想比玉今天可能不会来了。舒晏知道施府同在这汝阴城内,离郡署没多远的路,便打算亲自去府中邀这位太守。刚要动身,又觉得不妥:虽然政务紧急,但一行人长途跋涉,昨天才到的家。比玉与长公主身子怯弱,总要休息休息。也罢,就迟一天吧。 当晚,舒晏自己花钱在街上买了些酒食,招呼各位同僚们喝酒。这些人本以为舒晏日间的话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说到做到,来真的。舒晏并不记嫌,亲自将那位贼曹史请来。大家初始还不肯,后见舒晏真诚相邀,当然欢喜。请这一顿饭,不但花了酒钱,还将小默给带来的那些食馔全部吃罄。堂上秉公事,私下相聚欢。这些人对这位新郡丞是又喜又惧。 翌日晨起,舒晏见了杜主簿,便问道:“郡守缺位,这些日子郡中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处理吗?”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没有当家主事的,什么事都办不来。这些日子,郡中搁置着很多事情需要处理,都是这些佐吏们暂时搪塞着,焉能不着急!可是杜主簿却很委婉地道:“的确是有公务要等施太守来处理的,下面的事可以缓一缓,可是上司豫州方面有几件公文需要回复,怠慢不得。” “上面的事不能怠慢,下面的事同样不能怠慢。可是施太守闲散得很,不去请他,今天恐怕还是不会来的。我们等到他午时,如果还不到的话,只有劳驾你陪我走一趟了。” 午时,比玉当然没有到。 舒晏带着杜坚,各自骑了一匹马,奔向施府。全汝阴城也没有多大,施家在郡署的东面,不一会儿就到了。 比玉与永安长公主回来之后,沉寂了十多年的施家老宅又重新热闹起来。本地有些身份的世家们都听说了施惠父子在朝中混得顺风顺水,又结了皇亲,比原先还要显贵得多,便纷纷都来巴结。 即便是施惠一家迁往洛阳之后,留守的施家人跟汝阴郡署也一直保持交往。虽然看不起郡里那些佐吏差役,可是县官不如现管,关系还是要维持的。 舒晏与杜坚下了马,走到朱红漆大门前要求见比玉。施家门人当然认识杜坚,也有认识舒晏的,赶紧拱手道:“原来是二位官人。我家公子有过吩咐,今天与左公子有约,不见他客。可是你二位不同,等我马上进去回禀。” 门人的话说得很恭维,其实还是看不起舒晏和杜坚。若是真的高看他们的话,早就应该先请到厅房中,一边招待,一边回禀,哪有让贵客等在门外的道理? 去了有一顿饭工夫,门人回来,传话道:“我家公子说了,身上劳乏,且家中有客,不能脱身,等明早再去署任。” 二人见施家门前,车马不断,不但有访客,还有本府各田园、店铺来回事的。施家家大业大,似乎果然脱不开身。没办法,明天就明天吧。 第三百零二章 莅临初问(2) 第三天,舒晏知道比玉多半还是不会来,就对杜坚道:“我们还去施府。” 杜坚诧异道:“施太守今日就来上任,我们还干什么去?” 舒晏苦笑了一下:“谁说一定来?” “他家门人亲口传达的啊。” “哼哼,你对他还是不了解。别说是门人亲口传达的,就是他自己亲口说过的,来与不来都在两可之间。他在洛阳朝廷官署之时就是如此,如今到了地方上,更如脱缰之马,无拘无束。为了把握起见,我们还是再到施家走一趟为妙。” 两个人上了马,再奔施府。刚转到施府大街,就见施府门前一队车仗,比玉的黑盖红轮双马安车在前,后面则是永安长公主的三马油画安车。刚刚扯起步障,看样子是要出行。 这架势明显不是赴任去的。舒晏提马上前,拦住了安车。 施家奴仆见有人挡路,立即呵斥道:“驸马与长公主出行,谁敢拦路!” 比玉在车内听见吵嚷,探头出来,见是舒晏,心道:怕他来烦,特地准备得早了些,想来个金蝉脱壳,没想到还是让这厮堵着了。 “驸马何往?这阵仗,应该不是到任去吧?”舒晏笑问道。 “久在洛阳,虽然繁华,却缺少田园之景,更没有此等闲情雅致。如今可算是出来了,怎能不去游玩一番?” “游玩一番?”舒晏气笑,“你是来探亲游玩的,还是来做太守的?” “太守任上有什么可急的?迟两天也无妨。” “迟两天?说得恁轻松!你知道郡里有多少事等着你处理吗?” “不是有你吗?横竖你都替我处理就完了。” 杜坚在旁边听了比玉的话,心里暗道:怨不得舒郡丞说这位施公子如何散逸,果真是朵奇葩! “你是太守,我是郡丞,有什么权利替你处理公务?况且上任官牒在你手中,你不去上任,郡里同僚要是不承认我,我都没有办法。” 比玉想了想,果然如此。然而游玩的兴致很盛,不想就此妥协,忽然想到永安长公主在后面,便拿来做挡箭牌道:“不光是我想去游玩,长公主她也很想去。你总不能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吧?” “这个......”舒晏早已猜到永安长公主在车内,只是故作不知,比玉这么一说,只得跳下马去,冲着油画安车拜道:“舒晏因有紧急公务,一时疏忽,不知长公主在车内,惊了长公主的大驾,罪该万死。” 永安长公主在帘内已经将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明白。她从刚才的话语中听出来,舒晏果然是个极其负责的人。让他做这个郡丞,本来就是为了辅佐丈夫的,能这样认真负责是好事,怎可怪他呢?但是自己的确是想要出去游玩的,车驾已经摆好了,如果就这么回去,不但会扫了自己的兴,而且多少还会令自己和驸马没有面子。怎么办呢? 咦,她忽然想起了芷馨和小默:游玩不是非要跟丈夫一起,知己之间则另有一番乐趣。想到这里,便隔着帘子对比玉道:“舒晏所言不差,夫君乃是一郡之长,应以公务为重,切不可玩忽职守,还是先赴任去吧。” 比玉把长公主当作挡箭牌,没想到这个挡箭牌不但没有挡,还反而帮对方助攻自己,十分郁闷道:“长公主这么好的兴致,且车驾已经摆好,难道不去了不成?” “去,当然要去。不过不用你陪,我要另邀别人。” “邀别人?”比玉莫名其妙,“长公主莫不是开玩笑?你初来乍到,在汝阴一个人也不认识,能邀谁?” 永安长公主笑了笑:“谁说我在汝阴一个人也不认识?我的确初来乍到,但我却有两位知己——就是舒郎的二位夫人。不知舒郎同意不同意呢?” 哦,原来是要邀请芷馨和小默。舒晏知道她们三人情同姊妹,能够一起游玩,当然是一件乐事,还恰可以弥补自己不能陪夫人同游的遗憾,两全其美。于是道:“美则美矣,只是寒舍距此有几十里路远,恐怕不便。” “没关系,我正要出城去,另外再派快马去接她们,很便当。” “哦,拙荆能够得到长公主的垂爱,真是荣幸之至,舒晏诚惶诚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比玉见没了指望,只得命人回府取了官牒等物,随舒晏到郡署赴任去了。 进了郡署,比玉换上了太守冠服升堂而坐,玉面如雪,眼眸清浅,孤傲高冷,不喜不怒,少了三分威严,多了五分神韵,不像是一个执掌军民的太守,更像是一个供人瞻仰的玉人。 舒晏领着一众佐吏站在下面,他转头看了看大家,道:“如今施太守已经到任,你们有什么公务就赶紧禀上吧。” 前日那个因不认可舒晏工作餐规定而甩袖子走掉的贼曹史,按捺不住急性子,当先道:“禀府君,现有汝南郡某家仆婢私奔逃亡本地一事,汝南方面知会本郡需要协查。” 话音刚落,就听舒晏身后的一人不满意似的故意咳了一声道:“在下有一份豫州州署的行文请太守过目。”此人手持一纸文书,站在舒晏身后,却在众曹掾史之先,正是本郡功曹。功曹的地位高于其他诸曹。跟新太守第一次见面,当然应该由主簿和功曹优先表现,让那个贼曹史抢了先,他当然不满意。 比玉坐在上面,却不管他们谁的事急与不急,谁的排位先与后。在他眼里全都是一众庸人,没什么区别。 “乱糟糟的,抢个什么,先各自报上名来。” 新太守带着一点不耐烦的口气,一开口就驳了大家。不过似乎也对道理,第一次见面总要先通个姓名,让太守认识认识才是。 “在下主簿杜坚。” “在下功曹史孙义。” “在下户曹史郭堂。” “在下仓曹史钱胜。” “在下贼曹史吴谦。” “在下,呃,兵曹史,彭惠。”这个彭惠知道自己的名字冲撞了这位太守父亲的名讳,怕被责骂,不敢大声说。虽然是以极低的声音说出来,却也能被比玉听到,庆幸的是,这位施太守却并不以为然。 ...... “在下文学掾余预。” 比玉一一听着大家自报家门,直到听到“余预”这个名字的时候紧急叫停。他打量着这个余预:四十岁左右,五短身材,肤色微黑,一张胖脸,小眼紧眉,两绺黑髯。 “你什么名字?”比玉重又问道。 “在下余预。” “就你这模样怎敢称‘余预’?” 不但余预,在场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叫什么名字还要看长相吗?何况余预这两个字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余预突然若有所悟:自己的名字是不是犯了这位太守先祖的名讳?又想想,也不对,明明这两个字刚刚也从他自己的口中说出的啊。他实在想不通,就躬身道:“在下之名可是犯了尊先祖的名讳?还请府君明示。” “若是犯了我先祖名讳,还不打紧,你是犯了我的名讳。” “你的名讳?这怎么可能!府君的名讳在下早有耳闻,无论字形还是发音全都与我的名字半点不沾边,怎么能犯忌讳呢?” “对于我的大名的确没有半点冲突,但却涉嫌辱没我的表字!” 听了比玉的话,大家都在心里将这位太守的表字和余预的名字相联系了一下——“比玉”和“余预”,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啊? 只有舒晏猜出比玉的意思,自己出面道:“比玉,比玉,出自孔夫子的‘君子比德于玉’一句。施太守的表字就是取的这个寓意。不过,这跟余文学掾的‘余预’两个字完全没有关系,并无不妥。” “既然知道我的表字因此而起,还无不妥?比德于玉,比德于玉,我施比玉就好比做白玉。相反,此余预体貌平庸,他叫这个名字,岂不是对我的侮辱吗?” “此‘余预’非彼‘于玉’。在下的‘余’乃是有余之余,‘预’乃是本朝平吴有功的镇南大将军杜预之预,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余预忍着一口气回道。 “我可不管!总之见到你这个人,我就会想起‘比德于玉’来,很不舒服!” 余预听到这里,直气得大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比玉冷眼问道。 “我笑你是一个好讲究的太守!向来避讳,只是避讳名而不避讳表字。而刚才兵曹史的大名明明触犯了令尊的名讳,而你却丝毫不以为意,却偏偏对自己的表字这么在意,这是哪门子礼教?!” “礼教?哼哼,礼教只是为汝等而设,我辈岂是遵从礼教之人?随心所欲,任性自然,喜我所喜,恶我所恶。我不喜欢你的这个名字跟你同时出现,要么你就改名,要么就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舒晏气得直摇头。不过念在自己跟比玉两个人初来乍到,根基不稳,面对着这一众油滑的佐吏,不可对比玉太过违拗,否则容易被这些人离间孤立。于是便笑对比玉和余预道:“这也好解决,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既然施太守不喜欢听,大家以后尽量不要提及就是了;文学掾如果没什么紧要事就在自己曹署候着,不要上来面见,不就好了吗?” 谁知道这个余预却是个倔强不屈的人,比玉刚才的话已经让他十分不快,碍于对方是自己的上司,一时间不得不忍着脾气,后见比玉越发过分,忍无可忍,怒喝一声道:“我虽然出身寒门,却不容别人屈辱!你不过是有个好出身罢了,算个什么东西!你羞于跟我的名字有关联,我还不愿跟你相提并论呢!大丈夫贫贱不能移。我岂能为了这点俸禄,受你这等窝囊气?老子不伺候你了!” 说着话,一把将身上的冠帽扯下,向地上一掷,出门而去。 大家都想不到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就闹到这步田地。舒晏见状,赶忙出门去追。谁知余预却十分固执,怎么都不肯回头。无奈之下只能怏怏而回。 众曹掾史见这位太守这等古怪,全都不敢妄言,除了上司豫州方面的几件紧要公文,其他本该回禀的事也都隐忍着不说了。 第三百零三章 民食标准(1) 比玉批复了上司的那几件紧要公文,就到了吃饭时间。厨房依照前日舒晏定下的标准给每人一定例。对于比玉,由于官秩高,标准也相应不同,特意添加了两道菜肴。谁知比玉只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道:“怎么,给我吃这个?” 就像前日初次招待舒晏时的光景一样,杜坚又被弄懵了,这到底是嫌标准高了还是嫌弃饭食不好?他豪门大户,每日珍馐美味,很可能是看不上这等食馔的;但也有个别的亲民太守,觉得应该跟属下一视同仁,不另开小灶,这也不是不可能。他想来想去,猜不透比玉的意思,知道舒晏跟比玉是老相识,就甩给舒晏道:“属下是按照舒郡丞的意思办的。” 舒晏当然知道比玉的意思,上好的食材不经过好厨师之手他尚且都吃不上口,何况是这些普通饭食呢? “在地方郡署里不能跟在洛阳官署里比,就是这个水平了。施太守吃惯了山珍海味,不妨换换口味。如果实在吃不上口,就请效仿何司徒父子也未为不可。” 比玉迟了一下,重又看了看饭食,似乎接受了舒晏的建议,夹起一块炖羊肉,放在嘴里,嚼没两下,便吐在地上。随后便命令仆从传令府中送餐过来。 众人这两日吃的是没油寡淡的,见比玉这个态度,便都抱怨起来,嫌弃饭食不好,想趁机要求提高伙食标准。 面对上级的不满和下属的抱怨,舒晏不慌不忙道:“我们身着官服,虽然地位高于普通百姓,但不可妄自尊大。你碗里吃着什么样的饭,也要想一想普通百姓们饭碗里吃的什么,只要达到中等百姓之家的水平便可,怎能过高?我们若想吃穿精致,就应该先让百姓们富起来,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 贼曹史吴谦道:“舒丞离乡多年,如今的汝阴百姓已不是当年的穷困模样,家家丰衣足食,郡丞怎知他们不吃酒肉?” “哦?”舒晏浅笑一声道,“若真如你所说,那可真是我最大的快慰。只怕不是如此吧!” 比玉突然来了兴致:“我也正好奇普通人家都吃些什么,不如我们就随便在街上传几个人来,问问可好?” “这样也好,不过老百姓对于官署衙门向来畏惧,如果派差役去街上生拉硬拽,百姓们不知缘由,先自受了一场惊吓。不如就以找零工为由,许以餐饭一顿,他们就愿意来了。” 两名差役领命,出了署衙,不到两刻的工夫果然领了几个人来。他们并不认识谁是谁,见有这么多官吏在,便都发了怵。还好当先的一个人有些胆识,冲比玉、舒晏等抱拳作了一圈的揖,然后问道:“诸位官人不知要我等做些什么?只要有好饭吃,情愿效劳半日,不要工钱。” 舒晏笑道:“大家不要慌,此次请大家来,就是想问问你们都是以何为业,平日里的饭食都吃些什么。根本不用你们做什么活,更别无他意。” “官人不是让小人们来做活的?只是问问我们平日里吃些什么饭食?” “对。不让你们做活,只要求实实在在回答问题即可。” “不用我们做活的话,给饭吃一事就是诓我们的喽?” “不诓,今日只是问话,什么都不用你们干,照样给饭。” 啊?衙门里还有这样好事?几个人心里嘀咕着。领头的那个人率先答道:“小人以烧陶为业,家里还有五口人,父、母、妻和两个儿子。一日食二餐,每餐必是粟米饭或是粟米粥,外加一点腌薤菜。午前一餐,偶尔有煮黄豆吃。家里人心疼我做活苦,三五天会额外给我做一点白米饭。” “可有鲜菜吃吗?”舒晏问道。 “饭还吃不饱,哪有钱买鲜菜吃!” “白米饭只给你一个人吃吗?” “哎!我怎么能吃的下呢?”那人叹气道,“妻儿们自先不论,父母面前,我怎能独享此食?每次总是把白米饭让给父母,可是二老却惦记着孙儿,又让给两个孩子。让来让去,总共也就两碗而已。” 此人细高的个子,浑身泥土灰尘,微黑的面庞不知道是自然肤色,还是因长期烧陶所致。比玉看了看他的样子,怪问道:“以你的年纪,孩子们想必都已经成年了,怎么还这么顾及孩儿?” 烧窑人奇怪道:“官人何出此言?小人才三十岁,两个儿子都才总角而已,谈何成年?” “什么?你才而立之年?”比玉诧异道。 “官人以为呢?” “我以为你至少四十五岁!原来跟我年纪相仿。” 烧窑人也看了看比玉道:“官人每日涂油抹粉,小人每日涂泥抹炭,能一样吗?” 舒晏听了此话,不由地暗自嗟叹道:此两个同龄男人,形貌差距之大,简直就超出了物种的范围。 “你平日里以此为食,多长时间会动动荤腥?” “除了年节祭祀,终年不知肉味。” 一众官吏听到此处,都沉默不语。舒晏示意烧窑人到厨下领饭。 旁边的一位老者见果然这么轻轻松松地说几句话就能给饭吃,赶忙道:“容老朽先说。我路远,说完还要赶着回家呢。小人是城外的农夫,因家里有几畦鲜菜,今日进城来,想卖几个钱贴补家用。” 说是老农,其实也不过五十岁左右。比玉看着这个老农道:“你们农人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我们农人之家,守着土地,平日里吃什么全看土里长了什么。种粟吃粟,种豆吃豆。都不一定。” “就以你来说,昨日吃了什么?” “小人吃的跟刚才那位烧陶人差不多,粟豆而已。却没有白米饭,唯一的好处是房前屋后有零散的空闲地块,不缺鲜菜吃。” “既是农人,拥有土地,为何没有白米饭吃?” “小人刚才说了,我们是种什么吃什么。家里没有种稻,所以就没有白米饭吃。” “五谷杂粮,你既然有土地,为何不每一种谷物都种一些?”比玉奇怪问道。 每一种谷物都种一些?老农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官人说的哪里话。每种谷物所要求的种植土壤、水利条件都有所不同,适宜种粟的不一定适宜种稻,适宜种稻的不一定适宜种麦,小人哪有那么多的土地?而且各作物都有不同的经管方式,即便有适合种各种作物的土地,小人的精力有限,也照管不过来。” 比玉想起自己家里良田千顷,适合种什么作物的地块都有,便道:“汝河两岸,良田高低错落,什么作物都有。你家种了粟和豆,他家种了稻和麦,你可以用你家的粟和豆换他家的稻和麦,你们不就互相都有粟、豆、稻、麦吃了吗?” “那怎么行?一升麦需要我一升半粟去换,老朽可舍不得。” 比玉不理解老农,既然想吃稻和麦,一升半换一升又何妨,有什么不舍得换的?纳闷了好一会儿,又试着问道:“那——可有酒肉吃吗?” “酒肉?哪有钱买!农家基本都有几只散养鸡,可下了蛋也舍不得吃,还要攒着换钱哩。” 比玉听罢,摆了摆手,让他也到厨下领饭去了。 第三个发言的在穿着方面比前两人体面些。舒晏见比玉似乎厌倦了,便自己问道:“看你这打扮,不像是做工务农的吧?” “官人明察,小人乃是一个贩布商人。” “哦,既然是布商,应该不愁吃喝的吧?” “回官人,相比之下,小人的买卖比其他人的大些,吃食的确比那两人要好。” 众掾史一听,都来了精神。因为按照烧陶人和农人的食馔标准,郡署的伙食是没指望提高了,没想到听这第三个人的话似乎还有转机,于是不等舒晏开口,都纷纷发问道:“那你平日吃些什么?快说!” “米面豆粟不拘什么,都是常吃的。瓜果青菜也是日常。” “那么酒肉呢?” “小人小本生意,偶尔喝点小酒,鸡蛋豆腐算是好的了。至于鱼肉嘛,怎敢奢求?买卖人不像他们做工务农的那样稳便,利息有好有坏,好的时候当然可以奢侈一次鱼肉。大概来说,也就一个月左右一次吧。” “照你这样说,吃食还算说得过去,为何也为了一餐饭而跟着到这里来了呢?” “哎,别提了。”那布商叹口气道,“如今行市不好。今日一尺布还没卖出去,眼看着这一天算是白过了,一个钱也没赚到,而来这里能够吃顿饱饭,我当然不能错过。也算是平衡平衡。” 舒晏听罢笑了笑道:“商人果然是精明,什么便宜都不能错过。也罢,你也下去领饭去吧。” 接下来的是两个小孩,一个十三四岁,另一个更小一些。舒晏见他们有些胆怯,便温和着问道:“这两个小兄弟,你们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可听明白了刚才我与那几个人的对话?” 两个孩子互望了一眼,大些的孩子道:“听明白了。我们两个本来是在街上玩耍的,听见那个差官说来这里郡署做活给饭吃,所以就跟着跑来了。” “既然知道我们的饭不是白吃的,你们为什么不回家去吃,而情愿到这里来做活?” “家里不能吃饱,所以才跑到这里来。”两个孩子争着说道。 “你们平日都吃些什么呢?” “每人一碗黄米饭,就着腌薤菜,再要第二碗却是没有的。我们的母亲还不如我们,从不吃干饭,每天只吃粥。” 舒晏暗自叹息了一声,然后对厨下吩咐道:“领着两个孩子去,想吃多少就给他们吃多少。” 两个孩子欢欢喜喜地去了。 第三百零四章 民食标准(2) 舒晏看看只剩最后一个人了,便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也说说吧。” 那人似乎有些畏畏缩缩:“小人乃是南城左府的苍头。” 听了这话,大家都是一愣。在汝阴,左府乃是仅次于施家的第二大家族,世代豪绅,家财无数。其家里的仆人虽然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至少是衣食无忧的,怎么也跑到这里来蹭饭吃? 作为同一座城里的两大世家,施、左两家当然有交往。前日一听说比玉回来,左家公子便立刻前去施府拜访。比玉瞥了瞥那人道:“你是左世兄府上的仆人,不在府里做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左府还缺你的饭吃不成吗?” 那仆人听见比玉与自家公子熟络,有些慌乱,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府上当然不会缺我的饭吃。我是伺候左公子庶长兄的,只因今日犯了点儿错,惹我家主人生了气,我家主人罚我不准吃饭。我一时气闷,就遛出府来解闷。因饥饿难耐,恰好见差官招呼,便跟着到这里来了。” 大户人家惩罚仆婢是常有之事,司空见惯。大家没工夫问他是因为何事被罚,反而对豪门之家仆婢的衣食生活很感兴趣,于是问道:“前面几个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也说说你平日的吃食情况,就可以下去领饭吃了。” 左家仆人还是有些迟疑,“小人谢过大人赐饭。但是小人是被家主惩罚饿肚子的,若是在这里吃了饭,怕是被家主知道了......” 舒晏看出了他的意思,安慰道:“只要你自己不说,我们都替你保密。何况有施太守的面子在,即便被你家主人知道了,也保你无事。” 听到这个保证,左家仆人放了心,如实道:“我们大户之家,不但主人有长幼嫡庶之分,仆妇也分三六九等。我家左公子乃是左家正宗嫡传,当然是穷水陆奇珍之食的,其幼弟庶兄们要稍差一等。至于我们下人们,除了按等级,还要看自己跟着哪个主人。主人的地位低,下人的待遇也低,主人地位高,下人的待遇也就会跟着水涨船高。” 舒晏听到这里,哼了声道:“同个府门之内却也分出这么多档次。你们大户人家的情况太过复杂。不用列举别人了,就以你自己为例说说吧。” “哦,以小人来说。按照常例,平日里也不过是黄米粥而已。但是主人们常常会将吃剩的食馔赏给我们仆从。当然这些吃剩的食馔也不是谁都有机会吃到的。珍馐自然是到了上等下人之口,至于我这样的中等仆从,很多是白米饭,面饼,偶尔还会有鱼肉之类,有时是尚未动过几口,有时却只剩些汤汤的。” “即便是些汤汤,也算是油水啊。” “那倒也是。” “好了,你也下去吧。” 所有人询问完毕,舒晏看着一众掾史道:“这回你们都听见了吧?百姓们每日只以汤粥为主食,勉强能够不饿着肚子,比豪门之家的奴仆还差得远,还有谁敢说汝阴的百姓们已经丰衣足食了?” 历来地方官,对上面都是用心奉承的,对于底层的民情没有谁愿意真正去关心。众掾史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体察民意的郡丞,根本骗不过,全都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这时,就见两个人抬进来一个大食盒,又有两个人各捧了一个小篮子。原来是施府里面给比玉送食馔来了。比玉不愿在这里吃,安排将食盒抬到后堂自己的房间,独自安心去享用。 舒晏见怪不怪地笑了笑,然后问大家道:“大家有谁对官署提供的饭食不满意的,敬请效防施太守,自己花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双手欢迎。如果没能力效仿,就请各位老老实实地入座吃饭。” 正所谓斗食佐吏。这些佐吏们的俸秩每月也就百石左右,最低的甚至是斗食级别。每天一斗多米的收入,还要供养着妻儿父母。若不是有官家福利,还不如殷实一点的农户。有官家免费提供的食馔,谁会舍得自己花钱吃饭?此时大家早已换了面目,没了怨气,心平气和地坐下吃饭。 别人的心气平和了,舒晏却不安起来。他听到老百姓们过得这样清苦,心中暗暗下了决心:五年之内,一定要让老百姓们的生活有明显起色。 杜坚见舒晏似有所想,便端着饭碗,向舒晏这边靠了靠,问道:“舒丞,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们愿不愿意吃的好一点?” 杜坚带着被戏弄的表情:“吃的好一点?这还用问吗,当然愿意了。但是,你又把我们的食馔水平定在中等百姓之家,不允许提高,我们想吃好的却也吃不成啊。” “怎么吃不成?我又没说用餐标准永远不变,而是说以中等百姓为准,想吃好的那就得想办法提高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只要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的用餐标准就会随之提高。你们有没有信心?” 降低官署的用餐标准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是要想提高老百姓的整体生活水平简直痴人说梦,就跟闹着玩一样。大家只在嘴上有气无力地应付了一句“有信心”,谁都没有当回事,却对洛阳城中的轶事很感兴趣。 “舒丞,刚才你说的让施太守效仿何家父子,这是何意?何家父子是谁?”功曹史孙义问道。 “何家父子是先帝时曾任太尉的何曾和其子何劭。太官署供给各朝廷官署御膳,可是何太尉却嫌不好,不屑吃,而自备饭食,每天因此要花费一万钱。即便是每天一万钱的饭食,他还说没下箸处,也就是没有值得他下筷子的肴馔。而他的儿子何劭,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将每天的饭食标准由他父亲的一万钱翻倍至二万钱!” “一天的食馔就要一二万钱?”孙义不禁咂舌,“照这么说,我们一年的俸禄都不够人家吃一顿饭的。” 贼曹史吴谦接口道:“人家是三公,秩俸万石,逢年逢节朝廷还有额外的赏赐,我们怎么能比?” “笑话,你也不算算,即便是秩俸万石也经不起这样花销啊。”户曹史郭堂驳道。 兵曹史彭惠笑道:“你们懂什么,他们这样的人家,主要的收入来自田产买卖,万石俸禄算什么!” 这些人不喜欢务实,只一味地钦羡富豪。舒晏虽然不喜欢他们这样,但这也不是一时就能够改变的。见这些人很愿意做富豪们的吃瓜群众,就借此发挥,跟他们拉近关系,打成一片,也未尝不可。 “京师中,何氏父子虽然豪奢,但却比不过二王一羊。” “二王一羊又是谁?” “二王一羊是指王恺、王济和羊琇,俱是世家豪门又是皇亲国戚。三人尽管身份显贵,但若论豪富,却比不上石崇。” “啊?这么说来,每天仅吃饭就要一两万钱的何氏父子,在石崇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洛阳城中真是天堂也。他们又有怎样的奢靡生活?舒丞不妨多跟我们说说。” ...... 小憩了一会儿,舒晏急着庠学的事,坐不住,便想去找比玉。舒家庄庠学的事的确着急,如果放在舒家庄范围内算是大事,但放到整个汝阴郡来说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自己作为一郡郡丞,要以全郡大局为重,不能光顾着自己家乡的事。 舒晏走到后堂,却见比玉正拿着小铜镜涂抹脂粉,整理自己的妆容。 “作为一郡之长,你可真够心闲的啊!” “什么事也没有,我不心闲干什么?” 舒晏直摇头:“刚刚接手,本郡的大概情况还都不了解,你居然说什么事都没有?” “你是说人口、土地、赋税,还有钱仓、粮仓的库存之类的吗?” “原来你明白啊?新官上任,两官交接,以上事项是必须要先了解的。” “我当然明白,只是不愿意去管。横竖有你呢,我放心。”比玉说得风轻云淡。 “哼哼,你别忘了,你才是一郡之主、地方长官,比不得在秘书阁做属官那样轻松。别的事情我可以多操劳些,但这些基本情况我劝你还是要亲自了解了解才是。何况今天是你上任第一天,再怎么着也不能太过懈怠。” 比玉虽烦,却又拗不过舒晏,只得听了舒晏的话。 舒晏将众掾史佐吏全都叫了过来,一一了解情况。 先问户曹史郭堂:“如今汝阴全郡户口多少?” “有二万一千余。”郭堂答道。 户口已经二万多了,舒晏有些欣慰:汉末诸侯混战,人民死伤流离无数。到大晋刚刚统一之时,汝阴全郡才剩不到一万户口,如今户口增了一倍,真可喜人。不过跟史上鼎盛之时相比,还有很大差距。 “课田和赋税呢?” “全郡各县共有课田一百一十万亩。户调五万匹绢,五万斤绵;田赋六万斛;零星市税四十万钱。” 这些数字就很不理想了。首先耕地数量就不算多,赋税就更少了。然而自己初来乍到,具体情况还不了解,不宜武断。 比玉左手持铜镜,右手持麈尾,虽然居中坐着,却始终不搭一言。好似这里的主事者是舒晏,他只是个旁观者一样。 舒晏劝慰提醒的心意已经尽到了,至于比玉到底关心不关心,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目前府库中钱粮各有多少?”舒晏转而问仓曹史钱胜道。 “截至昨日,府库中共有五铢钱十五万四千,绢五百匹,粟七千斛,麦一千斛。” “所有府库就只有这么多吗?”比玉突然发话。堂堂郡库所藏竟比不上自己私家仓库的零头,还不算在洛阳的财产。他非常纳罕。 “回府君,就是这么多。” “吏员们的薪俸出自哪里?”舒晏问道。 “就包括在此中。” “那么我们郡中共有多少吏员?” “职吏散吏不到百人。”功曹史孙义答道。 “那就是说,扣除佐吏们的俸禄,府库就会所剩无几了?” 主簿杜坚微微干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有剩余呢?历来前官卸任,都会把手中掌握的钱粮分派得所剩无几,谁会给下一任剩余许多!如今府库所藏仅可以将将维持到下次收赋而已。” 舒晏虽然愤恨,然而这是官场上不成文的一贯弊病,又有什么办法呢?了解完这些,他又问了一些盗贼、察举、水利等方面的事项,知道汝阴境内基本还算平稳,没什么紧要大事。 第三百零五章 心系庠学(1) “好吧,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但我还有一件小事想要询问一下。就是关于汝阴县舒家庄乡庠学一事,停课已经多日,就没有人关心吗?” 听到舒晏提及于此,大家一时谁都没有言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是自己的直接管辖范围,谁也不会去领这个责任。良久,功曹史孙义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就硬着头皮道:“庠学之事本是由文学掾余预掌管的,可惜他已经走了。据我所知,舒家庄庠学那助教年老体弱,一卧不起。汝阴县方面已经在寻找替代之人,只是一时还没有找到。” “没有助教只不过是最近几日的事,我也不想怪你们。但是舒家庄庠学历来没有学舍,一直在占用我家的几间房屋。那时我本以为是权宜之计,谁知道时隔数年还依旧没有解决。是下面县乡没有向上反应,还是郡里面根本就不理睬?” “学舍的事,舒家庄方面的确反应过。但是舒丞请恕我直言。”说到这里,孙义难为情地顿了顿,“据我所知,当初想要修建舒家庄庠学的时候,本来已经凑足了钱款,谁知却被你舒家庄的人给偷走了,责任在你舒家庄一方,不在郡里......” 庠学之责上有太守,下有文学掾,并非孙义的责任,他只是充当了一个临时责任人。虽然孙义有反驳分辩的言语,但舒晏却并不生气,而是正色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当时是汝阴国的文学掾,最清楚不过。当初那笔修建庠学的钱本该是由汝阴国库出的,可是时任国相邱守泰中饱私囊,贪污了这笔钱。导致所有庠学都是通过民间集资修建起来的。修建舒家庄庠学的钱也是通过舒家庄人一点一点拼凑来的,并不是从郡里拿的钱。再者,钱是被大盗盗走的,舒家庄的两个小孩只是被利用而已,罪责轻微。相比之下,郡县对于那种惯盗缺乏震慑,又没有及时将赃款追回,就没有责任吗?” 孙义现出尴尬的表情:“舒丞所言没错,郡里的确该为舒家庄出钱修建庠学。可是在惩办邱守泰的时候,其罚没的财产都已全部上交了朝廷,郡里并没有得到一毫。如今再提这件事,郡里根本没有此项预算。况且如今郡里的家底你也看到了,日常的开支还不宽裕,哪有额外的钱帮着建庠学?”元宝小说 舒晏也知道郡里收支困难。可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孩子们不能不读书,但是自己和家人也不能露宿街头啊。 “但不知修建一所庠学需要多少费用?”主簿杜坚问道。 “那可不一定。学舍的大小、房屋的好坏都有区别。就拿房屋来说,要是建几间茅草土坯房,三四万钱可能就够了,要是像点样子的砖瓦房,至少要八万钱。” “肯定要茅草土坯房,砖瓦房就不要考虑了。” “不,茅草房的确可以省下一大半的钱,但是茅草土坯房很容易坍塌,需要年年修缮,一年一年的零星费用加起来也不在少数。到时候若是郡县拿不出钱来修缮,五六年的光景就会成为危房,还不如一次到位盖几间砖瓦房呢。” 孙义听了,不住地摇着头道:“茅草房尚且没有着落,舒丞还想要砖瓦房,这不是太不现实了吗?” 舒晏也知道的确是很困难。不过,教育乃是长久大计。盖一所坚固的学舍,至少几十年都不用为此事担心了。别看老百姓家里大多也都是茅草土坯房,但是私家的房屋都会有人精心打理,若是公家的房屋也盖茅草房,谁会像自家房屋一样去关心打理? 见舒晏发愁,户曹史郭堂提醒道:“舒丞何必只盯着郡里不放?修建庠学不光是郡里的事,它汝阴县也有义务。” “对啊。”舒晏喜道,“郡里稍微挤出一点来,汝阴县再出一些,另外再想想别的办法,不就凑齐了?杜主簿,郡里能拿出多少钱来?” “郡里顶多能拿出一万五千钱。”杜坚不好意思地道。 “一万五千钱。”舒晏在心内盘算了一下,有了主意,“建房子包括料钱和工钱。若是工程总价八万,其中料钱大概需要六万,工钱要二万。我只需考虑用料的费用,至于建房子的人工,我可以发动舒家庄的老百姓自己动手,分文不花。如今郡里出一万五千,县里再出一万五千,这就是三万,已经解决了大部分,还差三万......” 杜坚作为郡里所有账簿的大管家,是个账目精细的人。舒晏就对着他盘算。谁知杜坚以为舒晏又要他想办法,吓得赶忙推脱:“舒丞不要再指望我,那一万五千钱已经是我擅自主张说的,至于施太守同意不同意还在两可之间,我可没本事给你解决不足的那三万钱了。” 舒晏猛然想起来:郡里所有的开支进出理应全都要经过比玉同意。即便是一万五千钱,如果比玉不同意,也是拿不出来的。他扭头看向比玉,问道:“舒家庄庠学一事......” 说到一半,却停下了。因为不知在什么时候,比玉已然梦会周公去了。虽是睡着,却依旧是正襟而坐,一副自若之态。 其他几位掾史早已看见了,只是没人敢言语,此刻都在忍不住偷笑。 比玉似乎觉醒,睁开眼来一看,大家正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很不高兴地道:“我正做的好梦,被尔等搅了,好可恶也!” 其他掾史不敢回言,舒晏却直言不讳:“一郡太守竟然在公堂上睡觉,好可笑也!” “有什么事吗?”比玉没好气地问道。 “关于修建舒家庄庠学一事,要从郡里拿出一万五千钱来,敢问府君是否同意?”杜坚赶忙禀问道。 比玉似有些不耐烦:“区区一万五千,何须问我!” “府君如此说,那就是同意了。不过,除此之外,还尚有三万钱的缺口没有着落。” “那就再拿三万不就行了?” “郡里府库紧张,实在没有三万的富余钱。” “官家没有,就去我府上拿,什么大不了的,非要搅我的好梦!” 拿私家的钱为官家办事,这种情况极少见。要么就是极度慷慨之士,要么就是董卓、曹操之流,以举兵起事为目的的。正常情况下,即便是家私巨亿,谁也不会用自家的钱去贴补官家的开支。 “这——府君说的可是真的?” 比玉已然又闭上了眼睛,用麈尾挥了挥身边的阿吉道:“去府中给他拿钱,我要接续好梦,休要再烦我。” 众掾史们对比玉的举动深感诧异,只有舒晏十分了解比玉,并不觉得稀奇。他对比玉也对掾史们道:“施太守仗义出手,实在是高风亮节。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施家再有钱,也不能随便补贴公用。此三万钱算是暂借的,等到郡里财赋充足了必定要还回去。” 比玉唯恐自己的美梦不能接续,只要不打扰他,哪里在意还与不还! 舒晏先跟着钱胜去府库拿了一万五千钱,又跟阿吉回府取了三万,最后顺路到了汝阴县衙。汝阴县令当然也不愿意向外拿这笔意外的开支,无奈有上司的知会,没有办法。好在汝阴县乃是本郡的首县,家底还算充盈。就挤出了一万五千钱出来。 六万钱,满满的两大袋子。虽然这钱不算小数,但汝阴城到舒家庄不过几十里的路程,舒晏却不担心出意外。 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舒家庄。芷馨和小默见到他,既高兴又诧异:“你不是要等到休沐日才能回来吗?怎么才三天就回来了呢?” “孩子们停着课,我不能不急啊。”舒晏一边说一边将两个大钱袋从马背上解下来。 “呀,你带回什么好东西来了?”小默好奇地伸手去摸,摸出是钱,惊讶道,“怨不得都说地方官比京官油水还多,原来果真如此。你任郡丞才三天,就带了这么多钱回来!可这不是正路来的钱,你怎么能收!” 舒晏又好气又好笑:“你把我想哪去了?这是我筹集的建庠学的钱!” “什么,建庠学的事这么快就有了着落了?”芷、默二人都有些不大相信。 “那是当然了。” “太好了,我家夫君可真有本事。” 二人帮着舒晏将钱袋搬进屋内妥善保管了起来。舒晏就把钱款筹集的经过跟她们说了。 芷馨听说钱款的筹集是这样不容易,有些心疼舒晏受委屈,“本以为郡里会很痛快地将这笔钱拨下来的。既然这么为难,你何不向我跟小默说之,这六万钱,我们都是拿得出的,也省的你求了这一个又去求那一个的。” 小默听了,也赞同道:“是啊,宁可出些钱,也不能让你受委屈,更不能被施得那厮小瞧了。” 舒晏对二位夫人的话既欣慰又感到惭愧,“女子嫁夫,为的是寻找一个依靠。而我作为一个丈夫,没能让你们过上好的生活也就罢了,还有什么脸面再向你们伸手要钱呢?” 小默听罢,哈哈笑道:“我们有实力让你吃软饭,而且心甘情愿,这有何不可呢?” 舒晏面对小默的打趣,也笑道:“你们也只能在我面前充充有钱人。在施家面前,你们的那点所谓财富,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小默似乎很是不屑:“施家的确有钱,不过也没有传闻的那么夸张吧。” 芷馨也道:“洛阳那里的不算,只拿汝阴的产业来说,的确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甚至不如十年前。” “怎么可能?我看你们就是仇富心理在作怪,在这里胡乱编排。” 第三百零六章 心系庠学(2) 小默白了他一眼道:“谁耐烦编排别人,是今天永安长公主跟我们说的。” 舒晏想起来了,早晨自己硬生生地将比玉拉到了郡署上任,原本想要出门游玩的永安长公主无奈之下就约了自己的二位夫人。虽然知道永安长公主和芷、默二人无话不谈,但舒晏还是有些不大相信:“施家光是田产就有数千亩,何况还有数处水碓、商铺,又放着贷。早在十年前的时候,施家的家产就已经不可计数了。后来施惠将妻儿迁到了洛阳,这里有他的兄弟经管着,经过这十年,恐怕又早已翻倍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若是一直有施惠亲自过问,以他的精明算计,家产肯定早已翻了倍。可是他身在洛阳,分身乏术,鞭长莫及,对这里的经营很难监察到位。这就为某些人中饱私囊提供了可能。” 芷馨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人都是有私心的,即便是亲兄弟之间也难免如此。 “永安长公主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这些?”舒晏又问道。 “永安长公主冰雪聪明,又有那原本在府中不受待见、阿谀奉承想要讨好新主人的仆从,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情况,长公主便翻看了府内的账目。不过长公主并没有抓到实实在在的证据,不好诬赖别人。她本想让施比玉暗中亲自过问一遍,谁知比玉却不肯。” “比玉这个人,为公不求进取,为私不会经营,只生了一副好皮囊,真不知道他父亲死后施家该如何是好。” “这也正是永安长公主发愁的缘由所在啊。” 小默听了两个人的对话,笑道:“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即便别的产业都没有,后代只把施惠和永安长公主的两个爵位继承下来,就可以几世无忧了。有那闲心,还不如好好想想庠学的事呢。” 对啊,我操别人的心干嘛,先把庠学的事想好了再说吧。可是现在天色已经黑了,再着急也要等到明天再实施了。 吃过了饭,舒晏在自己屋内思考修建庠学的各项事。忽然想起上次筹建庠学的钱款被盗的教训,变得谨慎起来——若不是上次的大意,焉有今日的麻烦!这次可千万不能再把钱弄丢了。他嘱咐小默和芷馨,今晚睡觉要多加警觉,自己也下意识地将宝剑放在手边,然后坐在胡床上,点着油灯,算计着建学舍的步骤。首先要有一块地皮。这个应该不必担心,此乃是恩泽子孙后代的大好事,无论是乡官还是老百姓,都会大力支持。 其次是用料。这么艰难争取来的钱,可不能马虎。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既要保证质量,又不能浪费。舒晏连夜将每一种物料所需数量都计算了一下。大到梁柱,小到钉楔,全都大概罗列出来。 最后就是人工了。对于让舒家庄老百姓免费尽义务的想法,舒晏还是很有把握的。一来,这是个公共的福利项目;二来,如果全员参与的话,大家都出把力,每户顶多也就奉献两天程功而已。如今并非农忙,相信大家都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的。 舒晏做好了精细的计划,然后一一记录在纸上。此时已经接近三更天了,芷馨和小默的屋里早已熄了灯,应该已经睡下了。 外面寂静如常,没有一点意外。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贼啊!想来是自己多虑了。舒晏也觉得有了困意,便吹了灯。天气热,穿衣躺着很不舒服,便脱衣而睡。不知道睡下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邻家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好似听见院内有些响动。他立刻警觉起来,睁眼一看,见窗棱处有一道黑影闪动,知道来了贼。此时他的手中早已抓起宝剑,喊了声道:“有贼。”说着,便开门冲了出去。 那贼见有人冲了出来,并不争斗,而是转身就跑。舒晏哪里肯放过他,提着剑就追出了门外。可是那贼脚步极快,一直在自己眼前晃,就是追不上。大约追了半里路远,舒晏猛然顿悟:“坏了,莫要中了此贼的调虎离山之计!” 想罢,忙回身向家里跑,却见有两个蒙面捉刀的黑衣人,各背着一个钱袋,拿着短刀与小默的宝剑对峙。 几个贼人原本想用调虎离山之计引开舒晏之后,轻轻松松地就把钱弄到手了,谁想到却突然杀出一个妇人来。起初他们并没有把小默当回事,没料到这女人竟然手持宝剑敢砍敢拼。要不是自己两个人,说不定还不是女人的对手。可小默终究是个平常女子,并非江湖女侠,面对两个亡命之徒,哪能抵挡得住?眼看节节败退,就要身处危险。芷馨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随便摸了一把厨刀护身。看着匪徒将钱袋抢到手中,她们一边阻拦,一边虚张声势地大喊着,一来为了拖延时间,二来则可以呼唤左右邻居。好在此时隔壁的舒小六、舒金父子听见喊声,都出来相助。 恰在此时,舒晏也赶到了。二贼见事不好,拔腿就跑。他们狡猾得很,看出舒晏厉害,两名女子要弱得多,所以并不一起跑,而是东西分道扬镳。这样的话,舒晏最多也只能追回一袋钱来。 舒晏左右为难,情急之下大喊道:“那钱是用来建庠学的,大家快追,不能让他们抢走了!”随后便向东面那贼追去。 这一声喊,无意中刺激了一个人,那就是舒金。他听说是建庠学的钱,想起自己年幼时犯下的过错,羞恨交加,手持镰刀,拼命向西面的那个贼人追去。贼人背着钱袋多有不便,舒金却正是腿脚最好的年纪。追出没多远,觑得近了,抡镰刀往下挥去,恰中那人脑袋。镰刀的形制并不适于伤人,虽然锋利,却很轻薄,不像宝剑那样刚硬沉重。然而即便没有致命,却也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头破血流。那贼权衡之下,还是保命要紧,只好扔下钱袋逃命去了。 东逃的那贼在舒晏的紧追不舍下,更加胆怯,早及时甩了包袱,只身跑了。 小默不放心芷馨单独在家,没有跟着去追。见舒晏和舒金成功将钱全部追回,才放下心来。舒家庄的人都被惊动了起来,此时他们才知道舒晏要建庠学的事。 舒晏谢过舒金,跟大家互道安抚,然后回到家中,欣慰地对小默道:“想不到你反应这么迅速,要是稍迟一点,在我去追第一个贼的时候,钱早就被另两个贼人抢走了。” 小默和芷馨看着舒晏半裸的身体,脸红一笑:“你嘴上说要谨慎,却一点没谨慎,这么放松地裸身就睡了。我们可是和衣而睡的呢。” 舒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半裸着睡的,情急之下没顾上穿衣服,就这样追了半天的贼。他难为情地笑了笑,见芷馨和小默果然是穿戴整齐的,奇怪地道:“你们怎么比我还谨慎呢?” “这多亏了芷馨姊。她在你昨天刚刚回来的时候,发现有一个陌生的人在门口一闪而过,贼头贼脑的向院内张望了几眼,就溜开了。芷馨姊心内生疑,就加了谨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担心有贼,果然就来了贼了。只是这贼的消息也太灵通了,钱刚到家,就找上门来了。” 舒晏突然有些担忧起来道:“要是贼人冲着这六万钱来的还算好的。因为这钱三五日之内就要花掉的。花完了钱,贼人也就不会惦记了。我担心的是,他们要是盯上你们二人的家资,天长日久,那可就难防了。” 芷馨想了想道:“这个应该不会。因为我跟小默的家当都是金珠细软,包在包裹里,虽然价值不菲,却不显山不露水,外人根本不知道。相反,你的那两个大钱袋子,虽然只有六万,却显露在外。要不然,为什么早不来贼,晚不来贼,偏偏今天来贼呢?” 舒晏回想了一下自己路途上的情况,恍惚觉得身后远远地有一匹马在跟随,悟道:“如此说来,还真是我那六万钱招来的贼。”他原本有些担心,怕自己回去上任之后,小默和芷馨的财富还会引来贼,听芷馨这样一说,是可以放心了。 小默笑道:“那几个笨贼,放着珠宝不抢,却专抢铜铁之物。” 舒晏皱了皱眉:“结伙作案,且分工这么明确,身手也不凡,我看他们不像一般的贼。” “不是一般的贼,难道是大盗不成?” “若是本地出了大盗,早就人心惶惶了,夏公公和舒金也都会向我们提及。是不是大盗不好说,但至少不是本地的小偷小摸。”芷馨分析着道。 “管他是什么盗,等我把钱变成学舍,看他还偷什么。” 天亮之后,舒晏按照拟定的计划进行。果然如其所料,一切顺利。在乡官的协调下,先在村庄中心选出一块宽敞的地皮来。舒晏便开始组织人一边挖地基,一边备料。 舒家庄一带的老百姓们,知道要建一座砖木结构的正式瓦房,哪能不欢喜?不用舒晏挨个做宣传,听到消息,各自带着工具来到了现场,有会砌墙的,有会木工的,有会盖瓦的,有会编席的,各司其职。只五天,便建起了三间高大宽敞的学舍。 学舍虽然有了,却还是不能开学。因为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助教。庠学振兴才短短数年,还没有培养出几个儒学人才。以前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乱,老百姓自身能不能苟活还是个问题,读书的事根本没人去考虑。这使得原本就不多的读书人变得更加凤毛麟角。 费了好的大劲建好了庠学,总不能因为缺少助教耽误着开学。无奈之下,还得请了若馨重新任教。 舒晏才回来几天,便帮老百姓建起了这么一座正式的庠学。以后不管郡里县里有没有经费,至少几十年内是不必再为没有学舍担心了。老百姓们哪能不高兴,无不欢呼雀跃。啬夫、亭长等所有乡亭官,连汝阴县令也派了人亲临现场祝贺。 闹贼一事,虽然没有遭受损失,舒晏却一直忧虑着。他已经向乡官们做了知会,命他们加强防范并向县里备案。 因建庠学已经耽搁了数日,虽然是为了百姓,却不是舒晏分内的职责所在。庠学开馆当日午时,他就马不停蹄地回到汝阴郡署自己的郡丞任上去了。 第三百零七章 设计擒贼(1) 到了城门处,却见守门兵卒增派了许多,正在挨个排查进出行人。舒晏很纳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也打算跟着人群排队依次进城。城门官眼尖,认出了舒晏,忙喊道:“舒郡丞要进城,都闪开了。” 舒晏意识到有问题,此时也顾不得按次序排队,提马上前道:“我前几日出城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今天这是干什么这样排查?” 城门官躬身道:“郡丞还有所不知,汝阴周边来了一伙大盗!” “大盗?”舒晏下意识地跟自己家里遇到的盗贼联系起来,“什么样的贼,偷了什么吗?” “若是偷点儿什么东西,也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是出了人命了。” 一听出了命案,舒晏更加紧张,连忙问:“什么命案?说详细些。” “小的们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是贼人害了人命,郡里下令让排查可疑人员。舒丞还是尽快回署里去,一问便知。” 在这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舒晏打马回到了郡衙。大堂上没有人,就直接去到后堂。进了门,就见一众佐吏都在,个个面色微凝,尤其是贼曹史吴谦,来回踱着步子,显得格外不安。舒晏猜到是因为命案一事,却不见比玉在场。 大家见舒晏到来,都起身相迎。 “可是发生命案了吗?”舒晏不等落座就问道。 “正是。”吴谦赶忙回道。 “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昨天早上,有本城富户陈大郎来报案称,前天夜里,其家所经营的绸缎铺遭到强人的洗劫,并将其父和一名伙计杀死。具体情况是,当天夜里大概三更时分,他正在睡觉,忽然听见隔壁父亲所经营的绸缎铺传出异常响声,就赶忙起身与兄弟陈二郎两个人去隔壁查看,就见有三名手持短刀的蒙面歹徒闯进了铺内,于是便大喊“有贼”。贼人慌了神,其中的两贼持刀对他们兄弟挥舞威吓,掩护着另一人匆匆掠走了财物逃之夭夭。兄弟二人手无寸铁,不能与三名歹徒相抗衡,眼睁睁看着他们跑掉了。等到进铺查看,发现父亲和一名伙计已经被害死在当场。” “杀人越货,简直无法无天!”舒晏以手拍案,又恨又急,“可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吴谦作为贼曹史,专门负责缉贼捕盗,有多年的经验,最基本的线索当然已经了解过了:“盗贼共三人,均是黑衣蒙面,手持短刀。两高一矮,身手矫健。而且据陈大郎所言,从贼人简短的话语中听出,均非本地口音。” 三个歹徒,黑衣蒙面,手持短刀,两高一矮。这些情况跟五天前自己所遇到的歹徒十分相似,难道是一起人吗?不是本地口音,也证实了自己所预想的这伙人并非本地一般毛贼的猜想。 “这么说,应该是外地盗贼流窜到此地作案的喽?” 见舒晏问,吴谦现出尴尬惊慌的神色,吞吞吐吐地道:“舒丞所言没错......此盗贼是从相邻的颍川郡一路南下而来......” “从邻近的颍川过来的?这你是如何知晓的?难道你这么快就已经掌握了盗贼的行踪了吗?”舒晏焦灼中带着一丝意外的惊喜问。 “呃,那倒不是,是因为......舒丞自己看吧。”说着,吴谦拿出了三份文书,交给了舒晏。 舒晏接过来,打开第一份一看,乃是颍川太守写给汝阴太守的协查函。上面写着:颍川境内有大盗为乱,失窃钱财珠宝若干,命案二起。贼曹全力追捕,贼惧,流窜至贵境,希警惕并予协查。再看那日期,已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一个月之前就已经收到邻近郡的协查文书了,为什么不早说?他们颍川的差官呢?” “此盗贼一时难以捕捉,当时我郡又没有太守主事,所以就将他们打发回去了。” 第三百零八章 设计擒贼(2) 在任何时代,只要出现了命案,作为地方官都会顶着压力。这伙贼人一日不除,整个汝阴郡的老百姓就无时不刻不处在巨大的隐患之中,大小官吏们也会一日不得安心。 但凡做下属的,无论任上出了什么事,都要及时向上级汇报,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自己的责任。案情重大,匪徒猖獗。左近受害的各郡都已纷纷向豫州刺史做了上报。 舒晏当然不能犯吴谦那样隐匿不报的错误,也在第一时间以比玉的名义向豫州刺史做了书面汇报。豫州刺史接到各地的案情,高度重视,命令各地严加防范,务必早日将贼人缉拿归案,并作出承诺,无论哪一郡国将盗贼擒获,都会拿出十万钱来奖励有功人员。 舒晏虽然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实际上却也没有多大的把握。这两天,他时时都在询问着贼曹查访的情况。吴谦则天天派人到街市上暗中查访,却始终没有消息。 这天饭前时候,吴谦从外面回来。舒晏赶忙问:“可有消息吗?” 吴谦沮丧地摇摇头。 “一个可疑的人也没有发现吗?”舒晏不甘心地问道。 “在市上绕了半天,的确碰见了一个折卖首饰的人。只可惜啊,却是个本地人。” “那人是个什么情况?” “他说是祖上遗留下来的一个玉如意和一颗珠子,因最近急需用钱,想要把这些东西出手折变了。” “那人现在何处?” “他不是城内人,东西出手之后就出城去了。” “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并不认识这个人,但一听他的口音就知道是本地人,所以也就没有留意。” “明天再到市上去看,如果那个人再次出现,就给我看住了。” 吴谦对舒晏的话有些莫名其妙:“我都说了他是个本地人,不是外地人,只因手头缺钱,才想将祖上遗留的珠宝变卖了。这很正常啊,舒丞为什么还要怀疑他?” “家道落迫,变卖祖上遗留珠宝的情况的确是有的,但外地强盗指使本地人销赃的情况也不是没可能。” “呃——的确也有这种可能。但是我们何从分辨呢?” “当然容易分辨。就看他以后还来与不来。如果只卖这一次,那就证明他说的是真的;相反,如果他手中一直有珠宝要卖,那就很值得怀疑了。试想一下,普通百姓之家,祖上能够遗留下几件贵重的珠宝?即便有多件,谁舍得把这些传家宝全都卖完了?” 吴谦一听,果然有理,“也对,也对。等我明天再派人去盯着,一有消息,立即来回禀郡丞。” 翌日,刚交辰时,就见吴谦匆匆跑来,对舒晏道:“那人又来了,就在西市。” “果然不出我所料。”舒晏心中生出一丝喜悦来道,“让你的人回来吧,为了不引人起疑,我另派人去。” 汝阴城并不大,郡署内的差役很多都被老百姓认识。为稳妥起见,不能用郡署的差役,只有换成别人。换谁呢?当然是自己信得过的、办事还要妥当的。对别人都不知底,舒晏特意派差役骑马去舒家庄请来了若馨和舒金帮自己的忙。先对若馨暗中吩咐了几句。 若馨得到吩咐,心中有了主意,径直奔向西市。果见有一个三十左右岁的人在那里向来往的行人兜揽着:“手头紧缺,折卖祖传首饰珠玉......” 已经有几个人被吸引,围着观看。若馨也赶忙走过去,见那人手里拿着一只玉佩、三只金簪和两颗不大不小的珠子。 “折卖”二字当然是吸引人的。不过大都是以看热闹的心态,并没有遇到真正想买的人。 持宝人见叫卖了半天,也没有真正的买主,不免有些泄气,走到一个金匠铺前,拿出三只金簪来道:“帮我把这个炼成金锭。” 金匠接过来,仔细辨认了一下,道:“这是纯金首饰,价值不菲,光是这做工就值不少钱,若是毁做金锭,还要付给我工火钱。这里外一反,你岂不是太亏了吗?” “我知道可惜,但我急等钱用......要不,我把簪子卖给你?” 金匠摇摇头,“鄙人从来只是为人做手工,并不回收。” “你这人真是,明知是真金,却不回收。”持宝人抱怨了一通,无奈地接着道,“要不这样,你就还我同等重量的金锭,也别跟我要工火钱,至于这三只金簪你是毁是卖,随便怎么处置,这总该行了吧?” 同等重量的情况下,经过雕琢的首饰肯定要比原始的金锭贵上很多,至于那几个工火钱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笔买卖当然划算。 “这倒可以。” 持宝人见金匠答应了,又从怀中拿出那只玉佩和两颗珠子来道:“这三件也一并卖给你如何?” 金匠并不理会那珠子,只将那玉佩把玩了一回道:“看在你那金簪的份上,这枚玉佩也权且帮你收下。至于这珠子嘛,虽是好东西,但本人不善此道,恕无能为力。” 能将玉佩出手也是好的。持宝人跟金匠讨价还价,最终以四两金成交。 此时持宝人手中还有两颗珠子没有出手。眼看已经接近晌午,他走到一处肉案前,对那屠户道:“给我称二十斤上好的猪肉。” 二十斤,可是个难得的大主顾。屠户欢欢喜喜切下一块来,称好了,用麻绳穿好递给了他。 持宝人也不问价,直接拿出一颗珠子来递给屠户。 此举直接把屠户惊呆了:“老兄,你这是何意?别说只买二十斤肉,就是把整只猪都买去,也远不够你的这颗珠子啊?” 持宝人尴尬地摇摇头:“我也没有办法,手上没有钱,只有这颗珠子,你让我怎么办?” 屠户也无奈地一笑:“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我哪有那么多的钱换开你的珠子?” “那......你看这么办行不行。你久在这市上活动,跟大多数商贩想必都熟络。我家中数口,口腹还没有着落。你能不能帮我采买两大坛酒,两石米,两担柴,十斤盐和五斤油,送到我家里去。就以这颗珠子换,如果有剩余,不管多少,全都归你,你看如何?” 见屠户似乎有点犹豫,那人马上摆出无赖的架势来道:“反正我没有钱,你看怎么办吧?” 屠户一想:现在肉这么难卖,可算碰到这么大的一单,怎能让他跑了?虽然帮他换这颗珠子麻烦些,但以自己的人脉,总归是有办法的,何况还能有很多的余利,何乐而不为呢? “那好吧。敢问尊宅何处?” “东城外八里铺,鄙人朱大。” 朱大向屠户交代完了,便先行回去了。 若馨在暗中偷偷了解了这些情况,马上回去禀报舒晏。 舒晏仔细一分析,更加认定了这个朱大十分可疑:“三个做工精美的金簪,却不惜毁为金锭;明明说自己手头紧缺,家中几口口腹尚无着落,却舍得买二十斤上好的猪肉和两大坛酒。这很不通嘛。” 舒金少年性情,当即按捺不住道:“既然哥哥觉得这个朱大十分可疑,何不吩咐贼曹,马上派人将他抓来?” “虽然更加怀疑了,但还要继续实锤。世上总会有一些奇葩人做出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不正常的事情。万一朱大所言是事实呢?” “不去捉他,怎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从证物入手,总比单方面抓人要可靠得多。” “哥哥说的是那几件可疑的首饰吗?” “正是,说起来还要辛苦你们两人一趟。” “此乃是关系全汝阴百姓安危的大事。但凭哥哥吩咐,何谈辛苦一说?” 舒晏见若馨和舒金都这么积极,很是高兴,先对舒金吩咐道:“你去找那个金匠,暂借那三只金簪和一只玉佩,然后骑上快马前往鲖阳和新蔡两县,去找失主鉴定,确认一下是不是他们被抢的东西。为了争取时间,只要有一位失主能够确认,便即刻返回,无需再去另一地。” 舒金似有些为难:“去一趟鲖阳和新蔡我可以不辞辛苦,但那几样珠宝十分贵重,金匠怎肯借给我啊?” “我用郡署的名义签押一份借据。你跟他说明情况:如果配合我们,承诺事后不会让他遭受损失;否则,若日后真确凿为赃物,便将无偿没收,归还施主。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官府经手私人财物,不能由一个人经办,我另外派一个差役跟你一起去。此贼一日不除,汝阴百姓就会有一日的危险。你们务必要连夜赶回,不可拖延。”吩咐完了舒金,又对若馨吩咐道:“你要跑一趟城东八里铺,暗中查访这个朱大的底细,要神不知鬼不觉,千万不要走露了风声。” 两个人听了吩咐,齐齐答应着去了。 天黑之前,若馨回来,将打探的消息回禀舒晏道:“这个朱大果然就是八里铺人氏。光棍一个,无有亲人,平日游手好闲,嗜赌成性。祖上以耕农为业,未曾有过发迹。” 舒晏喜道:“未曾有过发迹,那些所谓的祖上遗留下来的大量珠宝首饰肯定就是捏造无疑了;光棍一个,却要采买四五口的食馔,这是为谁准备?很大可能盗贼就隐藏其家!” 若馨点头道:“所谓臭味相投,即便是素不相识的外地盗贼,也会很快跟本地的无赖们勾搭起来。这个朱大就算没有参与直接盗抢,至少也充当了销赃、眼线的角色。” “没错,我们只等舒金的好消息,然后就可以动手了。” 第三百零九章 立帮扶金(1) 第二日天刚亮,舒金就赶了回来。同样带来了确定的消息:“我先到了新蔡,在新蔡县令的协助下,联系了那几名失主,让他们辨认这几件珠宝首饰。其中有一名失主一下就认出了那枚玉佩就是自己的被窃之物,另一人也认出了自己的金簪。遵照哥哥的嘱咐,无需再另行到鲖阳县确认,就即刻赶了回来。” 舒晏欢喜:“确定无疑!赶快把吴谦叫来。” 吴谦听说案情取得了重大进展,小跑着就过来了,摩拳擦掌道:“贼人在何处,我要亲自将他们绑缚回来!” 舒晏此时反倒并不着急:“朱大与那贼人为虎作伥无疑,要抓朱大易如反掌。但是我们的目标是那几个大盗。万一草率地抓了朱大,打草惊了蛇,让那几个大盗跑了,就毫无意义了。眼下最主要的是要确定那几名贼人具体在什么地方。若真是隐藏在朱大家里最好不过,可以一锅端了。可若是隐藏在别处,又多了一层麻烦。” 这几日,吴谦因为自己失职造成命案一事一直在懊恼,此刻他早已坐不住了,“贼人那么猖狂,晚一天就有可能又做了一案。我们不能再等了!” 舒晏自信一笑:“现在全郡戒备,在离开汝阴前,他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何况我也不会再多给他们一个可供作案的夜晚。午时前后就动手。你马上回到你的贼曹去,带上十个健勇,普通百姓打扮,暗藏兵刃,等我消息。” “两个时辰就动手?我们还不知道贼人的下落呢!” “马上就知晓了。” 在舒金刚刚回来不久,若馨就已经按照舒晏的嘱咐,又去市上等待朱大的现身。这次不是跟踪,而是亲身接触。 今天朱大果然又来了。他在西市转了一圈,就换了地方,去了北城一带。成功出手了两颗珠子,手中却还剩一支银钗珠串步摇。 若馨凑上前去,表现出好奇的样子。 朱大见来了一个有意者,忙搭讪道:“祖传之宝,折价变卖,小哥要看看吗?” “既是祖传之物,为何要卖了?”若馨故意装作不知情的口气试探性的问道。 “手头紧缺,也是不得已啊。”朱大说着,便将步摇展示给若馨看。 若馨将那步摇接过来端详了一阵道:“这珠子还不错,只不知要卖多少钱?” “本来要卖四千钱,老兄诚心要的话,二千钱给你。” 若馨似乎眼前一亮:“二千钱,果然不贵。实不相瞒,在下父母双亡,却有一个妹妹今年一十六岁,已经许字人家,马上就要出嫁。可我瓦牖之家,妆奁还没有准备,正想打造几件头面首饰。你除了这珠串,可还有其它的吗?” “家里还有两只金钗,没有带在身上。你要是想要,等我明天带来给你。” “何必等到明天?看你也像本地人,尊宅不远的话,我现在就跟你回去取如何?” 遇到这么巧的买主可不容易。朱大当然愿意:“也好,也好,我们马上就走。” 若馨却迟疑了一下:“我不能跟你同去。毕竟不是钱少的小交易,必须容我回家说一声,顺便拿钱。你告诉我姓名住址,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城东八里铺,朱大。小哥可不要失约啊。” “绝不会的。” 成功谋取了朱大的信任,若馨喜在心里。他匆匆赶回郡署,通知了舒晏,然后带上钱出东城而去。 昨天刚刚来过,若馨轻车熟路。打听到朱大家,柴扉掩闭,却推不开。喊了两声,才见朱大来开门。 “小哥果然守约,这么快就来了。” “这里离城不远,八里路程算得什么?”若馨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却一个人影也没发现,不免有些心慌,套问道,“尊宅怎么只你一个人吗?” “没有家小,孤身一人。” “既无家小女眷,大白天的,你一个大男人何苦关着门?” 朱大略一局促,随后眼珠一转,应变道:“听说最近闹贼,不安全,所以还是小心点为好。”说着便拿出一支金簪来,两个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达成了交易。 若馨原想借机跟随朱大进屋查看情况,谁知朱大却不尽待客之道,直接在院内就把交易完成了。若馨哪里甘心?故意抹了抹汗珠道:“虽说路程不远,但走得太急了,又渴又累,反正你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可否进屋去歇歇脚呢?” 朱大迟疑了一下,随后竟然同意了。这反倒令若馨有些失望。进了屋内,果真还是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喝了口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话,便告辞出来了。 贼人难道不在这里吗?如果不在这里的话,那可就要多一层麻烦了。若馨一边走,一边想着。然而终究还是不甘心,走出数丈,又偷偷返回朱大家,扒着门缝向里张望。这一望令他大惊失色。 原来院中的一处地窖内,正有三个大汉从里面爬出,一边爬还一边用外乡口音骂着:“这个朱大,非要领人回家,害我们钻这个破地窖!” 贼人果然藏在这里!若馨赶忙抽身,向村外三里的树林内跑去。舒晏、吴谦已经带着十来个健勇的差役躲在密林内,得到了若馨的确切消息,马上冲向村内。 此时朱大正跟这三个大盗一起饮酒。 就听为首的一名盗贼问朱大道:“出手了多少?” “有七八件了。” “也差不多了,我们今天晚上就走。” “除此七八件,还有五六件,何不等全都出手了以后再走?” “不等了。你一个人连续销赃,很容易引起别人怀疑。何况此地风声甚紧,再待下去也不能继续作案,只会徒担风险。” 另一名匪徒也抱怨着道:“可不是嘛。没想到此地的官府反应这么迅速。以前在别的地方,干了三四案,也不见官府着急,此地才做了两案,而且还有一案落了空,官府就加强了戒备,真是可恶。不得不说,你们汝阴有这样的太守,真是百姓之福。” “太守?”朱大嗤笑了一声道,“我们的太守如同世外之人,何曾操心过这些俗事?” “太守不理事,那么谁来主持郡中事务?”匪首不解道。 “全由郡丞舒晏掌管。说起这个舒晏来,你们跟他应该会过面。” “胡说,我们藏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跟他会过面?” 朱大却坚持道:“我说见过就是见过。不但见过,你们还到过他的家里呢。” 匪首猛然想起:“你说的是舒家庄抢劫未遂的那家吗?” “正是。那天我在汝阴城内替你们物色偷窃目标,发现一个人提了一袋子钱从施府里出来,于是就通知了你们。其实我也并不认识这个舒晏。直到今天在城内听见人说,贼人也曾经到舒郡丞家抢劫,但没成功。我才知道那个人是舒郡丞。” “原来他就是舒晏。”匪首愤愤地道,“想我兄弟闯荡江湖,从未失过手,那天不但失了手,还差点栽在他的手中。” 朱大听罢,有点难以置信:“三位哥哥都是有些身手的人,他舒晏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个人,三人对一人,怎么会失手的呢?” 匪首叹息一声道:“你哪里知道,舒晏不光是自己身手好,他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若是别的女人,面对我们三个匪徒,早就吓得瘫软在地了,可那两个女人却丝毫不畏惧,其中的一个还甚是厉害。” “还不只是要对付他们一家三口,舒晏的号召力非常强,可谓一呼百应。街坊四邻听见喊声,全都出来帮忙,我们哪里敌得过?”另一名匪徒补充道。 此时,那个曾经被舒金镰刀砍伤头部的匪徒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道:“大哥,我们不但在这里栽了名声,小弟我还差点被那一镰刀要了性命,难道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匪首满饮了一杯酒,咬牙切齿道:“舒晏害我们东躲西藏,又砍伤了我的兄弟,这个仇岂能不报!” 朱大不屑地笑了笑:“你们省省吧。舒郡丞他并不回家,而是住在郡署廨馆里,你们难道还敢到廨馆里去找他报仇吗?” “我们只是猖狂,并不愚蠢!没有傻到自己给官府送上门去的地步。不过,虽然杀不成舒晏,却可以拿他的两个女人出气。” 朱大本以为这三个匪徒会老老实实地潜出汝阴郡,没料到他们又要作案,不免有些忧心地道:“你们还不晓得外面的情况。如今不光是汝阴城内戒备森严,整个汝阴郡,包括下属各县,全都加强了巡逻。我劝三位还是少惹事为妙,见好就收,安安全全地逃离汝阴郡,到淮南郡也好,到汝南国也罢,那时再重操旧业也为时不晚。” “哈哈哈,你是怕我们出了事连累你是不是?这你就想多了。因为一个死人还怕什么牵连!” 朱大大吃一惊:“好汉,你这是何意......” 匪首未等朱大反应过来,早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数日前,朱大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接触了这几个匪徒,帮他们销赃,充当眼线,本想分得一杯羹,哪里想到对方为了保险起见,来了个卸磨杀驴,白白送了性命。 匪首杀了朱大之后,对另两人吩咐道:“将剩余的赃物连同朱大所变卖的金钱全部打包好,天黑之后,我们直奔舒家庄。” 另一个匪徒闻听此言,奸笑着道:“舒家庄那两个美娇娘当真是不赖啊!若是杀了,实在可惜,不如把她们掠走,以后慢慢享用。” 三个匪徒一阵狂笑。 笑声未止,就听“咣当”一声响,房门被踹开,十多个手持利刃的差役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手持长剑,厉声断喝:“大胆贼人,作恶多端,还不束手就擒?” 通过这一声喊,三个匪徒就已经辨认出了舒晏,再看那威中带怒、正义凛然、英气逼人的眼神,早已吓破了胆,情知逃跑不掉,只有乖乖就擒了。 三个大盗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依律全部处以极刑。 所缴获的赃物,一一归还给失主。金匠手中的那一只玉佩和三只金簪被收缴,另将他所付出的那四两金锭依旧归还于他。 舒晏为百姓们除了一大害,汝阴郡上下无不拍手称快,不但郡城一带,包括下属八个县也都称颂一时。下面的人都感念舒晏的功德,上面却只知道这是汝阴太守督办有方,比玉的考绩更因此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这一伙贼人危害了豫州数郡,今朝被汝阴郡除掉,豫州刺史当然欢喜,立即兑现十万钱的奖励承诺。 比玉虽然对此事未曾过问,但在自己的治下除掉了强贼,并因此受到了刺史的褒奖,当然也是欢喜的。这个名誉比什么都重要,至于那十万钱,他是不屑于理睬,更不会独吞。 第三百一十章 立帮扶金(2) 这天,比玉召集众曹掾史齐聚大堂之上,算是开一个表彰大会,同时顺便把这十万钱分配下去。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样分配。因为关于此案,除了结果之外,对于过程他是一点都不了解,怎么知道该如何论功行赏呢?哎,何必操这个心,还是交给舒晏去办吧。 “舒郡丞,你看这十万钱该如何分配啊?” 卸下了连续多日的紧张,舒晏终于轻松了起来,面带笑颜道:“捕贼安民,本来就是我等地方官吏的分内之事,当然除了舒金和韩若馨二人之外。为民除了大害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奖励嘛,既然上面给了,我们也不能说不要,笑纳吧。” 大家见舒晏在堂上说话难得有这样的轻松诙谐言语,也都跟着轻松起来,纷纷嚷道: “我等诸曹虽然并没有直接参与抓贼,但也跟着担了这许多日的心,我们也不指望分钱,只是恳请舒丞慰劳慰劳我们的口腹。” “舒丞功劳最大,应该拿大头。” “对,舒丞功劳最大,又最公允,无论怎么分配都无可争议。” “无论怎么分,总要给大家意思一下。” ...... 舒晏笑了笑,拿出事先拟好的名单,交给了比玉道:“因为我直接参与其中,所以应该避避嫌。破案有关人员全都列在此处,还请施太守分配。” 比玉拿过来看了一眼。上任多日,他根本就没正式坐堂几次,主簿及各曹掾史等主要属员勉强认识,其他的小吏认还认不全,根本就对不上号,怎么分配?于是便将纸还于舒晏道:“你自己看着办吧,何须问我!” 舒晏知道比玉的难处,所以也没有再推辞,当即分配道:“舒金并非差役,却日夜奔波,远赴数百里确认赃物,义薄云天,又不辞劳苦,赏钱一万;韩若馨同样作为普通百姓,沉着机变,冒着危险跟朱大辗转周旋,使我们可以一举擒贼,也赏钱一万;贼曹抓贼乃是职责所在,但上面既有赏赐,也得有份,赏钱二万;吴谦作为贼曹史,前后追踪布置了多日,并直接组织了抓捕,本来是直接有功者,但因其事前渎职的缘故,功过相抵,故此不予奖励,由其手下平分这二万钱。” 吴谦对于渎职一事,至今还在心存内疚,即便将贼抓了,也不敢像往常破案那样居功自傲。不敢高谈阔论,一直在避着蔫,见舒晏如此说,忙道:“陈氏命案与在下失职有很大关系,只要不被罚就知足了,怎么敢奢求奖励?至于贼曹众差役,虽然奋勇抓了贼,却也是分内之事,能赏赐一万钱,已是舒丞额外照顾!” 其手下众贼曹也附和道:“抓贼乃是我贼曹分内之事,焉敢贪功?我等虽受了些辛苦,然而百姓受害,我等深感不安,情愿只领一万。” 众人诚心相让,舒晏也只得同意。 舒金一万、韩若馨一万、加上贼曹一万,总共三万,余下还有七万,还要怎么分配? 舒晏似乎猜到了大家的心思,却故意笑了笑道:“所有有关人员都已分配完毕,余下的就不再往下分了。” 众佐吏听到这里,都面面相觑,心内暗自道:不会吧,虽然你舒晏的功劳是最大的,但也不能这么不讲究吧?施太守把这个分配权交给你,你总该谦让谦让,怎么能把七成的钱直接化为己有呢?他的一心为公、无私奉献的名声难道是虚夸出来的?看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句话果真没错。 “舒丞孝廉出身,此次擒贼功劳最大,当真值这七万钱。”功曹史孙义的这句话表面上是赞同舒晏的决定,实际上却是以“孝廉”二字,来表示对于舒晏的讽刺。 舒晏当然听得出来,他爽然一笑道:“你们以为我要独吞这七万钱吗?我说的是不再向下分配,并没说归我自己所有。因为我还有别的用途。前日,因筹建舒家庄庠学,曾经从施府借了三万钱,今日有了这钱,应该及时奉还。” 什么?此话令大家着实诧异。要知道,这钱乃是豫州刺史赏给擒贼有功的个人的,而不是赏给汝阴郡的。前日从施府借的那三万钱,乃是以郡署的名义借的,以后要从府库中归还才对。如果以这三万钱还了施家,那岂不是以私补公? 主簿杜坚以奉劝的口气对舒晏道:“施太守府上家私无数,根本不在意这三万钱,等日后府库充盈了再行归还也不迟。公是公,私是私。舒丞家资并不富裕,大可不必用此钱弥补公家亏空。” “正因为公是公,私是私,所以我才要急着归还。施家再有钱,也是私人财产。以官家名义向私人借钱,实属不该。当初是迫不得已,今天有了钱,必须要及时偿还。”舒晏说着,便拿出三万钱来,交给比玉。比玉没推辞,但也没有亲手去接。 此钱本身就应该是舒晏拿大头的,他既然如此分派,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除去了六万,还余下四万,这四万当然是要归舒晏一人了。 “余下的还有四万钱。这四万钱,我有一个小小的想法。” 怎么,还有想法?只剩四万钱了,舒丞还要怎么分派?大家都侧耳倾听。 “人生在世,难免旦夕祸福。无病无灾,不出意外,百姓尚且可以平安度日。若是一旦出现意外灾病,将很难维持生计。本人自幼父母双亡,与祖父相依为命,对此深有体会。所以我决定将此四万钱设立一个帮扶金,专门用以帮扶那些遇到困难,难以度日的百姓。” 帮扶金?大家怎么也想不到舒晏居然有这种想法。扶危济困,原本是官家的事。但官家也没有太多的节余。所收税赋很少被用在民生方面,只是在朝廷有重大节庆的时候才会对一些鳏寡孤独赏赐几斛米粟,却数年难得一次。舒晏能有这个想法实在出乎大家意料,赞叹的同时也不免生出质疑。 杜坚道:“舒丞心系百姓之心,着实令人钦佩。不过怜恤贫苦之事连官家都顾不过来,只凭区区四万钱,简直杯水车薪,根本没有多大用处。舒丞乃是孤儿出身,家中想必并不丰厚,还是将这四万钱自己补贴家用,数口衣食必然能有很大起色。” “不。你们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若只是这四万钱,我直接点对点帮扶几个孤寡就完事了,还成立什么帮扶金呢?”舒晏看着大家越来越不解的神情,继续解释道,“我所谓的帮扶金,乃是一个长期的设想,并非仅限于一时,更并非仅限于四万钱。” 杜坚似乎明白了舒晏的意思,但更加质疑了:“我没猜错的话,舒丞的帮扶金,是想要长期扶危济困,想法很好,可是这后续的钱从哪里来呢?” “的确。帮扶金包括一收一支两条线。支出方面当然是有很大的缺口,对应的收入方面也必须要源源不断才行。郡署里面是没有多余的钱来应付这一项额外支出的。既然不能依靠官家,就只能依靠个人捐赠了。百姓们谁家手头宽裕的,都可以捐出一些,一百钱不嫌少,一万钱不嫌多。至于豪门大户,一出手就是几万、十几万我们当然更欢迎。” 舒晏说到这里,大家都不经意地看向了比玉,好似约好了一般。 比玉粉腮微动:“你捐多少,四万钱吗?” “我原本要将这四万钱全部捐出,奈何同僚们有言在先,要开一个庆祝会改善一下伙食,所以去掉两千钱,余下的三万八千钱全部捐出。” “不管你捐多少,我十倍于你。” “十倍?那可是三十八万钱啊。” 比玉根本不屑于理会舒晏的惊讶,自顾说道:“你刚才还我的此三万钱直接给你,另三十五万钱去我府上拿。” 身边的阿吉听见主人捐出如此数额,着急又无奈,多次挤眉弄眼地给予暗示,可是比玉完全视而不见。 虽然施家家财无数,但三十八万钱也不是个小数目。舒晏又想起自己的二位夫人说过的施家内虚的问题来,忍不住好心提醒道:“这么多钱,施太守还是应该跟府上商量一下再做定夺为是。做慈善应该日积月累,不是一蹴而就的。” “此事无需你等多言。可还有别的事吗?” 比玉问出此话,意思就是要撤身了。 舒晏想起一件事来,赶忙回道:“余预去后,文学掾一职空缺着,还要及早辟招一个才好。” 文学掾掌管文教督学之事,不可荒废。比玉当然也明白,于是问众人道:“你们谁有合适的人选......”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刚才名单上看到了韩若馨的名字,便止住了。 众人未及搭话,阿吉就附耳对比玉说道:“公子何必问诸别人,有一个现成的等着呢,就是左家三公子。其哥哥前日还跟你提起过,想给他弟弟谋一个事做,历练历练。听闻那三公子熟读诗书,正好给他做这个文学掾,公子还落得个顺水人情,多好啊。” 比玉与阿吉在上首位置,与舒晏等诸位佐吏们有一段距离,所以他们之间的耳语别人听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大家都在思寻文学掾的人选。文学掾在郡县佐吏来说,虽然权力不大,但也很有面子,且需要一定的才学。大家谁都想推举,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舒晏并不知道阿吉提请左家三公子的话。他对众人道:“我有一个人选,他担任这个文学掾可以说绰绰有余,那就是韩若馨。不知府君及诸位意下如何?” 若馨之名非但是因为此次擒贼有功,其实早在被举为孝廉时,他就已名动全郡了。孝廉可是个十分荣耀的头衔。尽管不是什么官职,却比一般的佐吏还要可贵得多。只要被举为孝廉,在当地一郡之内,不说妇孺皆知,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主簿杜坚当先说道:“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那可是我们汝阴的大孝廉。当初他被举为孝廉的时候,曾经在郡里做过事,多才又务实。这次又立了大功,他若是能当这个文学掾,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家有认识若馨的,当然都表示赞同。 阿吉见大家都同意舒晏的提议,着急道:“对于这个文学掾的人选,太守已经有主意了,你们休要再提!” 大家听了此话先是一愣,随后马上知趣地改口道:“既然府君已经有了人选,想必是不错的,我等当然不必多言。” 郡县乃是长官负责制,郡守可以直接自主辟招佐吏,佐吏则直接对长官负责。佐吏的去留,只凭长官的一句话。当然,佐吏要是觉得被大材小用,看不惯长官,也尽可以另谋高就。只不过很少有人有这种魄力。 当大家都在猜测这个新文学掾人选的时候,比玉却道:“就是韩若馨了。此事就交给舒郡丞去通知吧。” 比玉说毕就起身离去。 若馨放弃洛阳为官的机会,跟自己回到家乡来,又做起了庠学的助教,舒晏一直是不甘心的,此时有了一个文学掾的差事,也算有所慰藉。 帮扶金乃是个新鲜事物,大家起先还认识不进去,有了舒晏和比玉的带头,就都纷纷解囊捐赠,少则几十,多则几百,等等不齐。 杜坚拿出一本新帐簿,做专门登记。无论收支,全都要详细记录。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不染铜臭(1) 比玉乘坐安车回府,阿吉在车旁跟随。他对于比玉的行为十分不解,一边走,一边在车外唠叨着:“公子,你今天这两件事做的真是太荒唐了!施、左两家是世交,左公子不过是向你求一个小小的佐吏而已,以你太守的身份,完全就是举手之劳。而左公子的人情你不卖,却成全了那个韩家小子;还有捐助那个什么帮扶金,可是三十八万钱啊,怎么能一张嘴就......” “阿壮,打马快行,甩开他。” 比玉不管阿吉这样聒噪,吩咐阿壮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到府门前下了车,有人扶持进去。进了内宅自己房间,脱去冠帽,换上家常衣服。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阿妙和阿妍不再像数年前那样,每日提前守候在门口等比玉回来,然后将他扶持进去。日常帮比玉更衣盥手之类的小事也交由两名十三四岁的小婢女去做了。永安长公主进门之后,念她们伺候比玉多年,并不将她们当做一般的婢女看待,本想将她们收在比玉身边,奈何她们出身实在低微,没办法给个名分。 换了轻薄的长衫,比玉坐在铺着竹席的软塌上,问阿妍道:“长公主何在?” 阿妍拿了一把蒲扇替他扇凉,回道:“长公主到后园赏花去了,应该马上就回来。” 阿妙调了一盏解暑绿豆羹,奉予比玉。 “夫君回来得恁早。” 刚喝了两口,就见永安长公主从外面进来。比玉微露笑颜。这种和悦颜色是以前在洛阳的时候从未有过的。并不是因为自己擅自做主捐出了三十八万钱而觉得心中有愧,而是真正地对永安长公主的态度有了根本转变。 其实,比玉对永安长公主原本就是十分倾慕的。当年,永安长公主在随杨皇后先蚕的路上被比玉瞥过一眼。比玉当即就被还没有“永安”封号、尚按排行称谓的十七公主的美貌深深吸引了。后来在元正大会和上巳节曲水流觞的短暂交会,又增加了好感,只因比玉心有芷馨的缘故,永安长公主的光芒一直被掩盖着。如今的比玉已经对芷馨彻底死了心,对永安长公主的态度就随之逐渐好了起来。虽然依旧话不多,但至少有了笑颜,不再那么冷冰冰。 “抓获了大盗,大家都放松放松。郡里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杀人越货的大盗在我汝阴伏法,夫君真可算是功德一件啊。” “功德不敢说,不过至少豫州刺史是十分欢喜的,已经赏下十万钱来。” “哦,是嘛。十万钱虽然不多,但却是一种荣誉。这钱想必你也不会要,就赏给你的属下们吧。” “哈哈哈,我对钱没有兴趣,自然是不会去跟他们争这十万钱。不但是我,舒晏也一个钱没得到。” “什么?舒晏乃是你的左膀右臂,出力最多,又家境菲薄,养着二位夫人,应该多赏给他一点才对啊。为什么一点也没分给他?怎么说那也是十万钱呢,难道全分给下属了不成?” “快休提这个舒晏。并不是我不想分给他钱,而是他自己不想要,不但他自己不想要,反倒连累我倒搭了三十八万钱。” “什么三十八万钱?”永安长公主语气平和,她还以为比玉说错话了呢,根本想不到会有捐钱之事,更不会想到会有三十八万之巨。 “舒晏提议要办一个帮扶金,就是募集钱款帮扶穷人。他将自己该分得的三万八千钱一个没留全捐了出去。我也跟着捐了。” 永安长公主意识到不对,质疑道:“怎么平白无故地冒出个什么帮扶金?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无论是什么金,总不会强制定额,捐多捐少全凭自愿,你就捐个一万两万,甚至三万五万也好啊,怎么一下子就捐了三十八万!” “他一个寒士就捐了三万八千,我不多他十倍也太没面子了。” 此时,大家也都大概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阿妙和阿妍很是惊讶,她们知道比玉根本不懂理财,才会做出如此幼稚行为,想要说他几句,却因当着永安长公主,不敢乱说话。 施府本身就是豪门世家,施惠又是个极其善于经营的人,所以施府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缺钱。再加上比玉又是施府中唯一的一个嫡传子嗣,从出生起,所有的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顶额的标准,没有受到过限制。 而永安长公主虽贵为皇帝之女,但因皇室成员十分庞大,皇室再有钱,细分到每个人的身上也就不多了。在没有取得封号之前,每人每月的俸养钱都是有定例的,并不是像外界想象的那样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要什么就有什么。 所以相比之下,永安长公主比比玉更知道珍惜钱。她听到丈夫的这个决定,又急又气:“你那面子也太值钱了吧。三十八万钱——你可知道,整个东宫太子府那么多人,每月才五十万的月钱。不光包括太子和妃子们的用度,还养着多少宫女杂役呢!” 通过永安长公主的话,比玉似乎理解了三十八万钱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过他依旧不肯屈服:“我不管,反正我的话已经出口,不可收回。” 永安长公主本来就是处处维护比玉的,跟当初为了比玉情愿跟芷馨平置为左右夫人比起来,这点小事又算得什么呢?她叹了口气道:“男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个我理解。我只是劝诫你,以后注意一点就行了。你现在就去前面找账房和掌库的,如果钱够的话,尽可拿去。” “笑话。我自小阿母就跟我说过,我家的钱多得数不过来,根本不知数,区区三十八万又算得什么?怎么可能不够?” 比玉当即就去到前面,却见刚刚气喘吁吁跑回来的阿吉正在廊檐下激动地跟施府的掌事人施常禀告着今天的事。 施常正想责问比玉,见其走来,便招呼道:“得儿,你怎么能办这样傻事?那三十八万钱我知道只是一个笑谈,不过就是嘴上说说也就罢了。可是你怎能为了一个寒门小子,而驳了左家公子的面子?左家虽然不如我施家的地位,但他们在朝中也是有关系的,世家之势此消彼长,谁知道他们哪一天会强过我们施家?而且你平日不理郡务,凡事都交给舒晏去管,小心被舒晏架空了,必须要多安排自己的人才是啊。我听说那个韩若馨乃是舒晏的内弟......” 比玉哪里耐烦听施常责问,直接打断道:“闲话少说,阿叔先给我拿三十五万钱。” “什么?”施常本以为比玉的捐助只是随口闹着玩,没想到是来真的,当即目瞪口呆,“你捐钱是当真的吗?” “当然当真。” “你?”施常被气得火冒三丈,呼吸都不顺畅,手指着比玉道,“你可知道三十八万钱意味着什么吗?如果全用来买米,够你吃上一千年!” “不管是一千年还是二千年,我的话已出口,堂堂世家公子,又怎能食言?” “仅仅因为你世家公子的面子,一张嘴就三十八万钱?若是花在正经事上面也就罢了,捐钱怎么能一捐就是几十万?这钱我坚决不能给你。” 比玉也有些急恼:“你虽是我阿叔,但我乃是施府的少主,未来的施家当家人,这里我说了算,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要你管,赶快去给我拿钱!” 见比玉态度坚决,施常此时更多的不是生气,而是心虚了起来。他掌管汝阴产业多年,内外勾结,中饱私囊,非但没有使家业有丝毫进益,反而日渐萎靡。他知道比玉是个不经心的主,比其父好对付得多,静下心来想一想,与其弄僵了,还不如稳住他。于是便转变了态度,陪笑着道:“你是少主不假,但还不是施家的当家人。这么多的钱,我要是给了你,你父亲还不得气死?要是怪罪下来,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况且府中眼下也根本拿不出三十多万钱来。” “区区三十多万钱都拿不出来,怎么可能?”比玉不肯相信。 “钱全都用在了经营产业上面,偏偏这些年土地年年歉收,其他的像商铺等产业也不算顺利,多有折损,以致目前钱库空虚。你若是不信,我可以陪你亲自到库里面去查看。” 比玉果然跟随施常到库里面去查看。经掌库的筹算了半个时辰,也只有不到二十万钱。他并不死心,又亲自筹算了一遍。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细心地把钱经手,却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捐助。垂头丧气地从库中出来,见施常正在与几个账房和掌库的下人们窃窃私语着什么,他并不查看账面上的记录,也不询问产业到底折损在哪些方面,而是执拗地对施常道:“我不管阿叔你想什么办法,反正这里是你掌事,你必须给我把钱凑齐。”元宝小说 “想什么办法都要凑齐吗?” 比玉本以为阿叔还会那样推阻自己,谁知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的态度竟然有了大转变,不禁有些意外。 “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我只要钱。” 施常淡漠一笑,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你是少主,施家的家业以后早晚都是你的。钱我可以替你筹措,不过,要是有什么后果,你的父亲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空口无凭,你要给我写个保证。” 比玉果然写了一份担当书。 “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凡事可以自己拿主意。你先回去,三天之内,我必把钱给你凑齐。”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不染铜臭(2) 永安长公主与阿妙、阿妍正在讨论着此事,料想比玉必不能如愿拿到钱。见比玉回来,不紧不慢地问道:“如何?府库不能足你之数吧?” “府中只有不到二十万钱,不过阿叔答应帮我筹措。” 永安长公主三人听了这个结果,很有些意外,本该替比玉高兴,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枉自号称汝阴第一大门阀,怎么府中才有不到二十万钱!” 面对永安长公主的质疑,比玉并没回应。阿妙回忆道:“当年还没迁到洛阳的时候,我们与公子都还小,不谙世事,并不知道府里具体有多少钱。不过,我恍惚听老夫人念叨过,府中的五铢钱多得没地方存放,粟麦也多到发霉,于是便换兑成了昂贵的帛绢。帛绢久不使用,也生了虫发了霉。最后只能换成黄金。可是如今竟然连三十多万钱都拿不出来,简直不可思议。” 比玉忽然想起施常的话来道:“听阿叔说,府里的钱全都用在了经营田产上面,偏偏这几年田地歉收,其他产业也多有折损。” “恐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呢。”阿妍忍不住道。 “什么人祸?在汝阴,每任太守都要给我施家面子,谁敢跟我施家过不去?” “不是外面的祸,而是萧墙之祸。” 比玉当然知道“萧墙”暗示着什么,问道:“此话怎讲?” 阿妍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 施常毕竟是施家亲族,总要顾些面子,再怎么怀疑,也不能没有任何证据地乱说。永安长公主瞥了阿妍一眼,示意她闭嘴,然后对比玉道:“我劝你还是多在家业方面费费心,不要老是研究那些虚无缥缈的什么老庄。不要等到哪一天连祖业都丢没了还不知道。” 谁知道比玉听了永安长公主的话,非但不答应,反而还嗤笑着道:“俗物,你们全都是一群俗物。我说过,我对钱没有兴趣。金钱满是铜臭之气,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那么在意干什么?想我夷甫舅舅,一生非但手不摸钱,嘴里连‘钱’这个字都不提,免得污了口。当年更曾将家财散尽,什么都没有了。如今怎么样呢?非但是当朝重臣,还成为天下人所敬仰的大名士,真正的风云人物......”说到这里,比玉不禁肃然起敬了起来。 永安长公主知道比玉所说的“夷甫”,就是洛阳城中的清谈领袖、最自命清高、不务实政的王衍,夷甫为其表字。 比玉对于永安长公主的劝慰,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越发艳羡起王衍的神秀形象,想起自己刚刚亲自摸钱算钱的行为,深感羞耻,与自己舅舅的修为境界还差得远,赶忙命人端过水来,将自己摸过钱的、沾染了俗陋铜臭之气的手洗了又洗。 永安长公主和阿妙、阿妍三人知道比玉已经将王衍崇拜到了极致,见他这般行为,情知不能劝慰,唯有暗暗忧心。 第二日便是休沐日,舒晏骑马回家。先将擒获大盗的事告诉了芷馨和小默,二人俱各欢喜,又说了那十万钱如何分配和成立帮扶金的事。 芷馨想起永安长公主的话来,不免有些忧心道:“施比玉已经而立之年,还依旧纨绔不改,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府中空虚的现状。施家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这么一大笔钱,说出手就出手,夫君也该劝劝他才是。” 小默却不以为然地笑着反驳道:“姊姊此言差矣。夫君与施比玉,虽说捐钱数额相差十倍,但几万钱对于夫君来说就是大半个家当,而几十万对于施家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零头,忧心人家作甚?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施家再不济,那些广阔的田园和高大的水碓都摆在那里。再退一步说,即便这些都没了,施惠在洛阳城里还握有无数财产,再加上他们父子的官爵和长公主的封邑,恐怕几千户普通人家的家产加起来也比不过施府哩。” 舒晏听了二位夫人的话,觉得都有道理,便道:“捐助这件事,全凭自愿。他虽然口头做了承诺,但最后如果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他,更不会勉强他,能出多少就出多少。”说完,又将比玉征辟若馨做文学掾的事告诉了芷馨,芷馨听了当然欢喜。 忽然听见门外喊声:“是姊夫回来了吗?” 舒晏向外一看,正是若馨,忙招呼他进来道:“正要找你,你却来了。” “我知道今天是休沐日,姊夫有可能回来,所以放了学特意来看看,见了你的马,就知道你果然回来了。” 正说着,隔壁的舒小六、舒金父子听见这里热闹,知是舒晏回来了,便也转了过来。 “来得正好。”舒晏说着,取出两个袋子,分别交给若馨和舒金二人,说明奖金分配的情况。 若馨闻听,接都没有接,以手外推道:“即便不是帮姊夫的忙,除暴安良,我等匹夫亦有责任。怎可索取报酬?” 这么多的钱对于普通百姓来讲很是诱惑,舒金本要伸手去接,却见父亲正斜着眼睛瞪着自己,连忙将手缩回,红了脸道:“没错,没错。我们两个虽受了点辛苦,但此乃为民除害的大好事,况且还是帮哥哥你的忙,这钱不能收,不能收。” 舒晏见二人推辞,心内自然欢喜。若馨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可没想到舒金居然也这么有觉悟。他自小可是个不良之徒,如今却完全转变了。 “二位贤弟高风亮节,着实令人敬佩。但此钱已经是分配好了的,你们就不要推辞了!” 舒小六满意儿子的态度转变,捋着胡子笑道:“两个年轻人出点力算什么?郡里给予口头嘉奖就好了,至于这金钱奖励还是收归府库去吧。” “六叔有所不知。此钱乃是上面专门奖给擒贼有功相关个人的,特意交代不得挪作他用,郡署更不得克扣。” 几个人互相谦让,最后达成妥协,若馨和舒金二人每人只留五千,剩下的一万钱捐给了帮扶金。 “还有一件大好事,郡里要征辟你做文学掾呢!”舒晏对若馨喜道。 若馨对这个好消息似乎并不太感兴趣,“文学掾固然要比做庠学助教体面,但官场上充满尔虞我诈,卑佞谄媚,又等级森严,礼数繁多,实在有辱名节。相比之下,我情愿在这里面对一群小孩子,更能使我开心,不迷失本性。” 若馨的性格跟他父亲韩宁一模一样,孤傲高洁。这令舒晏十分钦敬。他叹口气道:“贤弟当真是一身傲骨,令我无地自容。跟贤弟比起来,我当真是俗鄙不堪。” 若馨自知失言,忙解释道:“姊夫虽身在官场,却为的是造福百姓,与那些贪官俗吏有本质区别,可谓是舍生而取义,乃是最难得的。” “可不敢这么说。不过,所谓小隐隐于山野,大隐隐于朝市。如果你心中是一片净土,即便是身入官场,也绝不会被戾气侵染。” “话虽如此说,但真正又有谁能做到?身入官场,如果不遵循为官之道,又怎能立足?” “贤弟所言极是,但也要分场合。在洛阳的朝堂之中,自然是如此了。可在地方郡县,就相对好些。尤其是如今的汝阴郡内,施太守乃是一个清高之士,根本不懂尔虞我诈,又不问政事,全都委托给我。由我带头,这些佐吏们即便想搞些官场歪风俗套,却也没有环境。我立志要将汝阴官场打造成大晋的一股清流,你还担忧什么?人的眼界应该放高一些,尤其是你这样的务实又有才能者。你做一乡之庠学助教,造福的是一乡百姓的文学教化;如果做了一郡之文学掾,则造福的是整个汝阴郡的文学教化,意义大有不同。” “呃......” 见若馨还在犹豫,小默忍不住劝慰道:“你别小看了这个文学掾,听说连世家的公子都想以此做起家官,你应该珍惜才对,况且你们两个一起仕郡,彼此还有个伴,能够互相照应。” 面对舒晏的诚恳相邀和小默的好心劝慰,若馨似乎被说动了:“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但是我们的庠学刚刚建立,有越来越多的乡亲们把孩子送了来,如果我就这么走了,没有人接替执教,可怎么好?” 这的确是个问题,舒晏也觉得为难了。 芷馨当然希望弟弟做这个文学掾,毕竟在郡里面做个小吏总比做一个教书匠强得多。她只是不想违背弟弟的意愿,所以刚才一直没有劝说。现在见弟弟似乎活动了,却因为没有接替者而不能脱身,便自告奋勇道:“你只管放心去,我可以暂时接替你几天。” “你?”舒晏既有些欢喜,又有些质疑,“庠学里面教授的是《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这五经,还有《论语》,而你只会《诗经》一经,怎么能行?况且你又是女人,县里肯定不会同意聘你做助教。” “谁要他聘用?我又不做真正的助教!我说了只是暂代几天,保证庠学正常开设,不中断。先教授学生们《诗经》,其他经暂时放一放。况且我还不要薪俸,白尽义务,县里能有不同意吗?” 舒晏听了哈哈大笑:“那当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能将这一部《诗经》教授细致了也需时日,等请到了助教再教授其余几经也无妨碍。” 商量妥当,若馨就跟随舒晏去上任。芷馨就暂代起了助教,教授孩子们学《诗经》。皇宫中的诗博士教授一个乡僻庠学,当然是游刃有余。 舒晏代替比玉履行郡守职责,带领郡中众掾史勤勤恳恳、一心一意为百姓做实事,谋福利。短短几个月,便将郡务治理得井井有条,在百姓中也渐渐有了威信。 而本该作为真正的执政人的比玉,照常不理郡务和时令,每天大量的精力都花在打理自己的容貌和与几位公子的清谈上。人们看到的总是一张脂粉均匀、白皙如玉、眉眼描画得十分精致的脸,一条风流的身段,一袭一尘不染的锦绣鲜衣。于是百姓们送其一个“美名”——粉面太守。 第三百一十三章 萧墙硕鼠(1) 几个月后,舒家庄庠学聘请到了一位合格的助教,芷馨得以解放了。转眼到了秋收时节,朝廷重视农业生产,官署放吏员回家务农。舒晏和若馨也回到家帮助收秋。然而他们两家由于以前身在洛阳的缘故,田地暂时全都借给了亲友耕种,所以并没有禾稼可收,于是就帮助亲友们收获。忙了数日,便返回郡里当值。 每到这个时候,施家都是最忙碌的。数千亩的田地,不同种类的谷物,分别收割、脱粒、晾晒、入库,工作量属实不小。虽有数量众多的田驺,但这作为施家重要的收入来源和衣食保障,也决不可掉以轻心。每年,施常都会行走于各个田园之间,视察各地块的收获,与各庄头筹划算计一番。但他只是一个旁东,如今比玉这个少主回来了,他有些坐卧不宁,幸好这位少主什么都不管,这令他很是欣喜。 比玉的不问世事,令永安长公主很是忧闷。家里有一只潜在的硕鼠,谁能安心得下? 持续月余,秋粮已经全部入库。明知比玉不过问,施常却将收获的情况明明白白地列了清单,呈到了比玉的书房。比玉对此当然不屑一顾。 到了饭时,比玉回到自己房内,阿妙和阿妍在旁边陪侍,永安长公主坐在榻上等他,见他来了,便问道:“听闻各田园的谷稻已经收完了?” “我看阿叔给我送了收获的清单过来,应该是收完了。” “是吗?今年一共收了多少粟稻?”永安长公主迫不及待地问。 比玉淡淡摇头。 永安长公主既气愤又无奈:“不管是王侯贵族还是普通百姓之家,田产收成都可以说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事情了。整个耕作过程你可以不管,但最后的结果你总该关注一下吧?” “你要关注,书房有清单,可以亲自看,何必问我?” 面对比玉的不屑,永安长公主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命令一个小婢女去书房将那张清单取了来,仔细看了一遍。 那上面写着:水田三处,旱田五处,桑田四处,菜田二处,各多少亩,各收稻、黍、菽、麦等若干。总共算计了一下,大概有五千一百亩田地,其中粮田大约四千亩。各类谷物总计收入七千斛。 虽然有清单在手,但永安长公主乃是皇家之女,农事方面并不在行。她便拿给阿妙和阿妍看。而阿妙和阿妍虽出身低贱,可也是自小就在豪门家长大的,一直专门伺候公子,对此也是不十分懂。 幸好永安长公主自从有了自己永安邑的封地之后,对于各种谷物的产量还算多多少少了解了一点,她愤愤地对阿妙和阿妍道:“七千斛的收成肯定是不对的。即便按最差的年景算,也远不止这个数。” 阿妙也不无忧虑地道:“既然知道不对,长公主何不亲自去前面过问过问?” “我也想过自己亲自过问,但是施常阿叔毕竟是施家长辈。家族情面关系,我若是直接过问,显得不太合适,而且我对此也并不在行。那些庄头田驺肯定都是跟他串通一气的,互相早就想好了说词,随便对付我几句我都没有办法。” 阿妙想想也是,叹息道:“如今之计,也只有让公子给洛阳修书一封,告知家主了。” 永安长公主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家公子会写这封信吗?即便写了,也是笼笼统统、不明不白的。何况阿翁在朝中忙得很,不可能亲自来汝阴过问,根本无济于事。” “公子不想管,长公主不便管,家主无暇管,这可怎么办,难道就由他们妄为吗?” “长公主不必烦忧,我想到一人,可以找他帮忙。” 相比之下,永安长公主更喜欢稳重的阿妙,对于刁钻艳媚的阿妍一向不太中意。但她既然有好的建议,当然愿意倾听:“你说是谁?” “舒晏。” 舒晏!他出身耕读之家,对于农业方面当然是十分熟悉的。而且他嫉恶如仇,对于任何苟且之事都深恶痛绝,不肯放过,找他帮忙一定没错。 永安长公主欣然同意了这个提议。然而自己作为堂堂长公主,跟舒晏直接见面实在是很不方便,于是还要通过芷馨与小默。 决定回汝阴定居之后,舒晏和若馨将往年借给别人耕种的田地收了回来,明年开始便要自己耕种。这天休沐之日,芷馨和小默跟随舒晏到自家田地里修葺土地,以便来年耕种。芷馨熟贯于田间操作,这些农活做起来得心应手。小默虽然不太在行,却十分热衷。三个人甘愿离开洛阳,放弃脂粉悠闲的生活,来到汝阴乡下,不但没有丝毫抑闷,反倒怡然自乐。 劳作了一阵,三个人坐在田埂上休息。只见城内方向来了一队车马,为首一辆油画安车。在汝阴,这种级别的车驾,除了永安长公主,绝对没有第二个人。 车驾直接向三人驶来,戛然停下,果然是永安长公主从车内下来。 芷馨与小默赶忙跑过去迎接,却把舒晏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这里连个隐蔽的地方都没有,躲也不是,走又来不及,只得上前见礼。 “这荒郊野外的,又没有别人,都不要拘礼。”永安长公主让他们免礼起身,笑道:“原本想到你们家里去找你们,幸亏在这里遇见,否则还要扑了空。” 小默笑回道:“这可不能怪我们,长公主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这样农门小户的,总要出门劳作,顾及着几亩田,哪能像长公主那样可以在家养尊处优呢?” 永安长公主叹息着摇摇头道:“什么养尊处优,我现在看你们这样怡然自得的享受田园之乐,当真十分羡慕。” 芷馨抿嘴笑道:“长公主又在打趣我们。既然大驾屈尊降临,我们多打紧的事也得放一放,请长公主随我们回家去。” “不必了。此地没有别人,说话反而更方便些。” 芷馨听永安长公主的意思,今日此来好像并非只是单纯会面游玩的,诧异问道:“长公主今日莫非不是游玩,而是有什么正经事吗?” “我哪里有心情游玩?实话实说,我今天是有事相求。” 小默接过话来道:“长公主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可担不起‘相求’二字。” “其实并不是求你们,而是求你们的夫君来的。” “我?”舒晏知道自己的二位夫人跟永安长公主十分相厚,有些交往,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他不禁有些诚惶诚恐,“长公主在施府掌管内宅,但不知要我舒晏做什么,只要能帮得上忙,尽管吩咐。” “若是内宅之事,就不劳烦你了。实是有涉及家计的大事要相求。”永安长公主就将自己心中的忧心事向舒晏说了。然后问道:“你对于农耕田地肯定是最熟悉不过了。我且问你,一般的田地,每亩能有多少收成?” 舒晏听问,垂首回道:“长公主这个问题问得太笼统了。田地要分三六九等,且有水田、旱田之别,再加上作物的种类不同,风雨时令协调与否,等等原因导致亩产量相差很大。一般的情况下,一等田地的亩产能有十数斛的收成,而贫瘠一些的土地,则可能只有数斗而已。” “我府上尽是良田,平均下来亩产三斛总该有吧?” “若是良田的话,肯定不止三斛。” “就按平均亩产三斛来算,那我家四千亩粮田,才只有七千斛的收成,这是被他们贪去了多少!” “也不能这样说。尊府广有田地,且大多是良田不假。如果单看地亩和产量的话,的确是差了很多。不过,这是设定在所有的土地都是你家田驺自己耕种的情况下。” “难道还有别的情况吗?” “当然有啊。尊府这么多的土地,光凭自家的田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这样的话就要租给佃户耕种。尊府自家利用田驺耕种的土地,收成当然全部都归尊府所有,但是那些租出去的土地,其收成却是要与佃户分摊的。请问长公主知不知道尊府有多少土地是自家田驺耕种,又有多少土地是租给佃户耕种的呢?” 啊?幸亏没有直接去找施常阿叔质问,原来还有这么多问题!永安长公主有点懵圈:“我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勾当,根本就没有详细了解过。” “在这些详细的情况了解之前,是不好贸然去兴师问罪的。” “呃,这么说来,我有可能冤枉他们了?”永安长公主似乎有点懊悔了。 “并没有。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说,尊府的田产不但存在贪污,而且还不小呢。”看着永安长公主惊讶的眼神,舒晏替她分析道,“据我所知,尊府本身的田驺不下百人,又有很多耕牛农具,自家耕种一半的田地、也就是二千亩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这二千亩就按良田的保守平均估值亩产三斛算,也有六千斛的收成;余下的二千亩假定是租给佃户的,佃户与尊府五五分成,至少也有三千斛的收成。二者加起来就是九千斛。这还是按照最保守的估计,如果按正常情况算,可能相差近倍。尊府除了固有的五千多亩田地之外,我还可以肯定地说,应该还荫庇着一些附近的百姓。这些百姓把田地寄名在尊府,必然要拿出一些收成来孝敬,也是一笔收入。” 芷馨听到舒晏的推算,替永安长公主鸣不平道:“按最保守的估计每年就被贪去数千斛,长此下去,这还了得?夫君,你一定要帮长公主清算这些人。” “只要你能查清此事,金钱赏赐放在一边,家翁身为豫州和汝阴两级中正,保你以后的中正品第必有提升。” 永安长公主本意真诚的话却令舒晏生了气:“长公主休提尊家翁!若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我舒晏有求必应;可若是冲着施大中正,恕我没有情面。” 小默理解和同情舒晏,站在夫君的立场上说道:“我劝长公主休要提那老贼。在洛阳之时,你家阿翁三番五次地陷害我家夫君,比任何人都可恶!” 永安长公主对于施惠陷害舒晏的事也有所耳闻,但也没有办法,当即不好意思地道:“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还请舒先生帮忙。” 小默是个热心人,刚才对永安长公主很不客气,一时又心软了,帮着她求舒晏道:“是啊。那老贼远在洛阳,这里就只看长公主的面子,帮帮她吧。” 看见永安长公主无助的眼神,舒晏顿了一顿道:“非我不想帮长公主,而是,从私人关系来讲,此乃尊府的家事,而我是外人,不好插手;从官家角度来讲,我虽为郡官,但这种事历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也不好直接插手。长公主若想我去插手彻查,就必须先要告到郡里去。” 这下可把永安长公主给难住了:“不行不行,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怎可对簿公堂,让外人看笑话?我家夫君知道了,必要十分生气。若是舒先生没有别的办法,我宁可就此罢手算了。” “也不是毫无办法,只是不能着急。” “此话怎讲?”永安长公主看到一丝希望。 “长公主只是怀疑贵府的家人涉嫌贪弊,却没有掌握任何证据。耕作之事从耕种到收获周期长,且不比经商那样灵活变动,所以大可不必着急。眼下不能打草惊蛇,应该多掌握一些证据再采取措施也不迟。况且,贵府的家人再怎么贪弊,长公主的损失也止于米粟而已,田地的所有权他们肯定是没权利动的,一亩不少地摆在那里。只要根基在,就无伤大体。” 永安长公主虽然着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听从了舒晏的话,不露声色,回去悄悄地忍耐着。 舒晏只是在心中记下了这档子事,暂时并不采取行动,依旧像往常那样忙于郡务之中。 第三百一十四章 萧墙硕鼠(2) 汝阴郡被舒晏治理得越来越安定,京师洛阳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 赵王司马伦没有耐心再伪装下去,直接废掉了他的侄孙司马衷,自己登基做了皇帝。 低能皇帝司马衷继位以来,朝权先后落入四个人的手中:杨骏、司马亮、贾南风、司马伦。一个外叔祖,一个正妻,两个本家叔祖。前三任虽然专权朝野,但都没有谋反之心,只有司马伦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究其原因,除了司马伦自身的恶劣本质之外,也离不开他的奸佞谋臣孙秀的推波助澜。 在起事之前,司马伦先为自己加了九锡。“锡”通“赐”。九锡就是天子赐给臣子有权力使用的九种最高规格的荣耀待遇,主要的有:车马,车特指大辂、戎辂车驾,马必须是纯黑色公马二驷,也就是八匹;衮冕之服;轩悬之乐、八佾之舞;三百虎贲等等。这些都是天子专属而臣子不该享有的待遇。 历史上加过九锡的人屈指可数,大多都是王莽、曹操、司马懿、司马昭之流。九锡是个敏感字眼,一旦加了九锡,基本就意味着离谋反不远了。但这些权臣,比如司马懿和司马昭等,为了避免太过张扬,只在暗中发展实力,宁可不去接受九锡殊礼。 父兄居功至伟,尚且不敢接受九锡殊礼,司马伦一个平庸至极、毫无威信的人竟然妄自尊大。加了九锡之后,朝野上下更多非议。司马伦知道自己不能服众,便与孙秀计议,假说先帝司马懿传下神语来,诏令由自己代替司马衷的天子之位,入宫做皇帝。 司马懿死后,先是由长子司马师继承其位。由于司马师没有儿子,死后便传位给二弟司马昭。接着就是司马炎和司马衷,分别是司马昭的儿子和孙子,由此司马昭一脉成为了皇位的正宗传承。司马伦认为自己与二哥司马昭同样都是父亲的儿子,自己做了皇帝当然不能延续在他这一脉之下。既然谋求篡位,便另立一座神庙,不供奉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只将父亲司马懿供奉起来,准备开启自己的一脉。 然而,直接将司马衷从皇位上揪下来太过明目张胆,属实说不过去。孙秀给他出主意,命心腹人以司马衷的名义下了禅让诏,意为司马衷自愿让出皇位给司马伦,并献上玺绶。司马伦当然要假装着谦虚一下,然后再安排一些心腹大臣假托先帝有命如此,几番劝进,才扭扭捏捏地答应了。登基之后,立即找借口废掉并杀死了司马衷的法定继承人皇太孙司马臧,改封自己的儿子为皇太子。将司马衷迁到金墉城去,并上号为太上皇。司马衷乃是司马伦的侄孙,居然被进为太上皇的称号,也是奇葩之极。 司马懿一生忍辱负重、历尽千辛万苦开创的伟业,落入司马衷这样不堪的曾孙手里着实令人唏嘘。司马伦作为司马懿的亲儿子,其能篡位,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博取了一部分人的支持。然而古者历来嫡庶有别,帝王之家更是如此,讲究立嫡立长不立贤。即便司马衷完全不堪做皇帝,也应该从司马炎的其他儿子之中选拔,根本轮不到司马伦。就算司马懿真的显灵,必定也会遵循这个原则。 司马伦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为了拉拢人心,刚刚登基就大开封赏。孙秀等亲信自不必说,都封了大郡,就差一个王号了。郡守等二千石以上官吏全都封侯。太学生、孝廉、秀才不必策试,直接就选拔做官。无官的做了官,有官的加了爵。这样一来,为官加爵者成倍增加,导致作为装饰官帽材料的貂尾数量严重不足,没办法就以狗尾来续。这就是狗尾续貂的来历。 官爵虽然多了,但国库却空得很,完全支撑不起这么多封赏,甚至连铸刻官员印绶的金银都不足,故而这场史无前例的荒唐封赏从头至尾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庸下的皇帝和奸谗的大臣组成的朝政团体,注定不可能长久,甚至不如愚钝的司马衷得人心。这群乌合之众仅仅维持了百余日便被推翻。 推翻司马伦的是司马家另外四王。首先发起檄兵的是齐王司马冏。司马冏的父亲就是跟司马炎和司马衷父子均有过储君之争的前齐王司马攸。司马攸死后,司马冏继承了其父亲的王位。 司马冏振臂一呼,另外三王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常山王司马乂立刻举兵响应。 司马伦的篡位行为,把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朝野上下都对他怨声载道。司马冏一方打出的旗号则是重新拥立被废黜的司马衷回朝。这样一来,人心所向全都在司马冏等四王这一边。因而,司马伦虽然占有皇权的巨大权利优势,但失道寡助,很快就被覆灭了。孙秀等皆被杀。终究还是皇室成员的面子,司马伦并没有被当场杀害,而是幽禁到金庸城去。不过金墉城的作用就相当于一个皇室的死囚牢,只要被送到这里,基本就意味着命不久矣。从皇太后杨芷,到太子司马遹,再到皇后贾南风皆是如此,司马伦也难逃这个命运。 司马衷被从金墉城迎请回来,重新做了皇帝。晋室昏乱,朝野上下,文武大臣,要么崇尚空谈,要么一心为己,没人真正关心国事,更没人为朝廷效忠。司马伦的篡位成功恰恰就是证明。倘若群臣都具有一点点忠义,一点点的担当,则完全不会是这个结果。 此时,群臣集体向司马衷叩首请罪。司马衷虽然对大臣们有所不满,然而朝政之风如此,又能奈何!他诏告天下,封赏表彰司马冏等拥帝反正的有关人员,一干乱臣皆被抄斩。司马伦因身为皇室的关系,留了全尸,被赐饮毒酒而死。 司马冏因反正大功,被封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更被加了九锡,总揽朝政。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从此,傀儡皇帝司马衷又落到了一个新的摆布者手里。 不管司马家族如何折腾,总之没有改朝换代,只限定在洛阳城内昏乱,对于其他地区的老百姓来说没什么大的影响。 汝阴的百姓依旧如斯地生活着。说如斯,也并不完全如斯。因为有了新郡治团体,整个汝阴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在上任之初,舒晏感叹民生疾苦,曾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上来。提高老百姓生活水平的前提是让他们手里有钱。整个社会中,主要分为士、农、工、商四大类别,其中农为民的主体,士属于上层阶级,工商为贱民。 士另当别论,就农工商而言,商人经商,工人做工,农人务农。如果单单发展农业,就未免太狭隘了,怎样让全体老百姓都有钱呢?就是应该农工商互通有无,各司其业,全都活跃起来。农业既然为主体,就必须得到优先发展,在农业得到发展的同时,其他各业也就跟着带动起来了。 老百姓的生活,不涉及车舆游猎、歌舞升平,就只是最基本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这其中,吃饭乃是首要问题。要想解决吃饭问题,就要增加谷物产量。增加谷物产量有两条途径:其一是增加单位亩产,其二是增加耕地数量。 舒晏就从这两方面入手。 增加亩产方面。在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优种加肥,深耕火种,精耕细作等方式是可以提高亩产的,但就怕遇到风不调雨不顺的年景。万一遇到水旱之灾,无论怎样精耕细作,基本都是徒劳的,所以要尽量摆脱靠天吃饭。最关键的就是解决灌溉的问题。汝阴境内的水资源还算是丰富的,除了两条主要河流汝河和颍河外,还有数十条小河流。如果把这些河流的水引入附近的田地,那将是十分有益的大事。 除了增加亩产以外,还要增加田亩数。天下还有未经开垦的荒地吗?有,且数量还相当多。相对于增加亩产的那些诸多措施而言,增加耕地亩数的措施简单粗暴,就是开垦荒地。 开垦荒地,人们能够依靠的只有火和一把小小镢头,谈何容易!先要在草木枯萎的季节放火燎原,此举不光烧掉了枯草,还顺便烧死了大部分的草籽,大大减少了来年的草木滋生。在封冻之前或是来年春天的时候,就可以在这些烧过的原野上用镢头去开荒了。但漫漫荒野,长期的无限制的自然生长,各种草木根繁蒂固,放火只是烧毁了地面上的枯草茎叶,地下的根须还错综顽强地扎在土壤里,且十分的坚韧。未经开垦过的土地又生硬得很,导致开垦起来十分困难。即便费了千辛万苦开垦出来了一块土地,可这种土地里面埋藏着的草籽数量远比常年耕种的土地中的草籽数量多得多,经春风一吹,又都会重新滋生出来。这种情况会持续数年,稍一惰怠,垦荒出来的土地便会重新变成杂草茂盛的荒原,前功尽弃。且这些新开垦的荒地由于不像熟地那样有长年积累的粪肥底子,所以产量很低,往往数年都不能回本。 这也就是为什么农民们宁愿去给世家大族做佃户,也不愿自己去开荒的原因。 第三百一十五章 维护市侩(1) 舒晏虽然想在增亩产和增地亩两方面都下工夫,但奈何人力有限。有句话叫“务顷亩不如务功力”,也就是说,有限的精力与其以简单粗放的方式耕种太多的田地,还不如精耕细作在少量田地上。正所谓贪多嚼不烂。只能将拓展耕地的计划先放一放,一心增加亩产。 增加亩产最有效的措施就是要修建水渠,保障田地灌溉。 案上铺着一张汝阴郡的地图,上面标示着全郡各县的山川地形和行政县乡。 舒晏和主簿杜坚等诸佐吏正在对此事研究分析。大家对舒晏修建水渠的提议并不十分赞同。 杜坚道:“郡丞劝农为民的心意当真是吏之大者。修建水渠当然是利在千秋的大好事,比如先秦的郑国渠。然而,开挖水渠的工程量巨大,虽然秦国的国力在有了郑国渠之后开始显著提升,但郡丞可知道这个韩国人郑国为秦国修建水渠的真正目的?” 舒晏点点头:“当然知道。当年秦国对东方各诸侯国虎视眈眈。韩国很是惧怕,便想出了一条计策,派良匠郑国去帮秦国修渠。名义上是兴水利,促灌溉,保丰收,实际上则是想借这个巨大工程耗尽秦国的国力,拖垮秦国。然而事实却恰得其反,郑国渠一成,虽说是耗费了秦国不少国力,但却使原本靠天吃饭的秦国变成沃野千里,秦国国力得以迅速提升。秦国能够最终完成霸业,与此郑国渠有直接关系。” “事实虽是如此,但凡事都在两可之间。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果当初秦国的国力真的因此而消耗殆尽的话,就是另一个结果了。” “修渠中途,韩国的阴谋已经败露,可是秦王照旧继续支持郑国修渠,直至完成。为什么?就是因为秦王有深谋远虑,知道此事是利大于弊的。” “兴修水利固然是功在千秋的好事,但也固然耗费巨大。即便像秦国那样的大诸侯国尚且只能够勉强支撑,我们小小汝阴,朝廷又不会给予支持,怎么承受得起?”功曹史孙义插话道。 “郑国渠全长三百里,灌溉田地几万顷,属实是个超级工程,秦国举全国之力才能完成。我们汝阴固然不能跟秦国国力相提并论,但是我们也并不需要那样巨大的水渠。我们全郡下属八个县,每个县的境内都有几条河流。” “什么?”户曹史郭堂惊讶道,“郡丞的意思,难道要将水渠覆盖到全汝阴所有县?” “当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果举全郡之力在某地修建一条大水渠,此地的百姓固然是富饶了,但其他地方却丝毫不能受益。我的意思是,将修渠之事下放到各县。水渠并不需要修建多大,只挑选临河近的、土地肥沃有灌溉价值且土壤干燥的地方开挖。下属八个县,每个县组织挖一条。量力而行。没条件的,数里即可;有条件的,二十里三十里更好。郡里选派八个人,分派到各县去督导,看哪个县修的好、修的快。第一条水渠成功了,往后看情况再组织各县修建第二条。各位觉得如何?” 庸政、怠政、不作为,是官场上一贯的弊病。这也正是舒晏最反对的。他见大家没有人赞同自己的话,都以沉默不语表示反对,便有些不快道:“各位都是郡守佐吏,掌管一面,非同小可。我劝大家都要勤勉起来,一心为百姓做些实事。只求无过就是功的混日子,以前可以,但在我这里可是行不通的!我汝阴已经两年雨水不怎么如人意,虽说不甚严重,可百姓们的手中已大多都没有了余粮,如果再经历第三年,恐怕就有因此饥馑而死的了。” 郡丞如此批点,诸曹似乎有点委屈,但都没有反驳。沉默了一会儿,杜坚才道:“我等的确不如郡丞那样忠君爱民,但此事若说是我等怠政,也太冤枉了。郡丞虽说修渠是本着量力而行的原则,但即便是十里水渠的工程量也不算小了。郡里的府库尚且不够充盈,各县焉有足够的财力支撑?” “修水渠也用不到什么稀缺的材料。就地取材凿一些石头、烧一些石灰即可。余下的就是人工了。” “即便是就地取材的一些石头、石灰,那也是需要钱的啊。” “只要各县愿意修渠,郡里给每个县担负三成的材料费用,总该不成问题了吧?” “这......”杜坚顿了一顿,“那人工呢?各县的户口总共不过数千户。水渠能够覆盖到自家田地的百姓当然是愿意尽义务去挖的,水渠覆盖不到的百姓谁会心甘情愿去挖?” “这个我也早有打算,就以水渠附近的老百姓为主,这些人完全尽义务应该不会有怨言。其他的百姓如果有愿意帮忙去修的,则免除他们一年的徭役。” 舒晏担忧民生,一心想促成修渠之事。即刻发布通告到各县,并于每县各分派一名郡吏去督导。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总是很骨感。舒晏的修渠大计制定得很好,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最主要的就是钱的问题。涉及到公用工程,不比老百姓自家建房,每一处都需要钱。粗略一估计,即便是一个小型水渠,也要百万钱左右的预算。县里边如何有这么多钱?就算郡里承诺担负三成,也还要七十万,这笔巨大的开支根本就担负不起。 舒晏不禁暗暗吃惊,如果按这样算的话,每个县给负担三十万,八个县就是二百四十万,府库的家底他清楚得很,也是根本拿不出的。 关于修水渠所需的成本,舒晏不是没有预算过,他只是有点儿太想当然了些。认为这是为了老百姓共同受益的事,每个人应该不计得失,大家一起干,开地基的开地基,凿石头的凿石头,砌渠的砌渠,顶多就是买一点石灰而已,能花多少钱呢?可是人都是有私心的,有几个会有他那样大公无私的精神和坦荡荡的胸怀呢? 刚开始的时候,老百姓们的确都很兴致勃勃的,毕竟是利于他们自己的大好事,都拿起镢头去开槽。可是修渠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时间一长,大家的积极性就渐渐地没有那么高了。再加上县里拿不出钱来,石料迟迟不能到位,就更加的没了信心,以至于陆续停了工。不但白白费了心机,还使百姓们怨声载道。幸亏舒晏之前曾经做过很多利民之事,郡里的声望才不至于受到很大损害。官家就是这样,为老百姓做利民之事获得好声望难,做贻民之事获得坏声望却容易得很,一件误民之事就可以抵消以前十件利民之事所积累起来的好声望。 修渠事件是舒晏到任汝阴甚至是整个为官生涯之中遇到的最大失败。他又急又愧,险些大病了一场。 自己做的不到位,不能怪罪老百姓,毕竟老百姓没有高瞻远瞩的眼光,他们只看中眼前实实在在的好处。 舒晏有生以来从未做过中途而废的事。修渠未成他焉能甘心?只是他吸取了教训,即便再担忧水旱,也不能那么急于求成。此事让他意识到,要想为百姓们办实事,是需要财力做支撑的,没有钱什么都办不了。全郡所有的户调田税加起来价值有数千万,郡里虽说能够分得一部分,但大多数却要上交给朝廷。舒晏再怎么心急,上交给国库的赋税也是一丝不苟地上交。 除了田税口赋这些大宗税收之外,市税等零星的杂税是可以归郡里所有的。别看这只是零散杂税,若是集中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市税的税率跟田税差不多,基本也是取利润的十分之一。只不过市税涉及的收税对象十分零散,不像田税口赋那么固定,更容易出现偷税漏税、收税者中饱私囊的现象。 眼下已是草木茂盛的季节,今年的春耕已经完成,想要号召开垦荒地也还不是时候。舒晏提高民生的计划,本来就是顾及农工商所有百姓的。他一直以来只关心作为社会主体的农事,对于工商一直缺少关注。恰好趁着这个时机可以去考察一下货殖买卖情况。 舒晏在少年的时候,经常利用农闲,到山上砍些柴或是将自家的青菜、鸡蛋之类拿到汝阴城里来卖。想起当年,在汝阴城西市,也曾发生过很多事情,诸如劳军事件、结识唐公公等。如今已经十数年没有到西市,他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为了方便起见,了解真实情况,舒晏没有带随从,更是换了便装出行。走进市场,这里的规模并没有发生变化,市上的小商贩们却很多都是新面孔,有几个原来熟识的,也都变了模样,沧桑了很多。而最让舒晏感到不平的是,这里的商贩们全都恢复了一脚白鞋一脚黑鞋的穿着,头上戴着写有自己名字和所卖货物的头巾。 这是当时社会对商人歧视的典型体现。舒晏做文学掾的时候,很为小商贩们感到不平。无奈此歧视性规矩是整个社会共有的,并非只有汝阴一地执行。于是便建议当时的国相邱守泰放松对此项规矩的监督,当时很有效果。可是这一人性化举措只执行不久,在舒晏离开汝阴之后,郡里便又恢复了对商贩们的歧视性规定。 舒晏一边走,一边询问着各种商品的价格情况。民以食为天。当然,他最关心的肯定是米价。他走到一个卖米的摊前,抓起一把白米问道:“这白米怎么卖?” “每斗三十五钱。”卖米的低着头回答。 “这粟米呢?” “粟米二十五钱。请问你要哪个米?”卖米的说着,便抬起头来看了舒晏一眼,怪道,“你确定是来买米的?怎么连个口袋也没有带?” “我不买米,只是随便问问。” “不买米,你问什么问!” 卖米的抱怨了一句,便不再理会舒晏了。 舒晏却没有离开,盯着这个人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其头巾上的名字,想起这个人来,喜道:“白米张,你还在这里卖米!” 那人一愣,也端详着舒晏看,“你是舒——”他似乎辨认了出来,却不敢确定,更不敢直呼其名,“你是舒孝廉,舒郡丞?” “正是我。” 白米张见果然是舒晏,又惊又喜,“真的是你!听闻你从洛阳又回到我们汝阴,做了郡丞了,怎么是一身便装?” “我今天本想微服出行,了解一下市货情况,谁知你们却不好好理我。”舒晏带着些无奈道。 白米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当初我们一起在这市上卖货的时候,你才十几岁。十几年未见,舒官人越发成熟稳重有气魄了,我哪里敢相认?” “哈哈,现在知道是我了,总不会不理我了吧?” “哪能呢?我们是老相识,怎会不理你?何况舒郡丞勤政爱民,汝阴百姓尽人皆知,我们还巴不得你能来了解情况呢。” “那就好。我也正想了解一下你们商贾们的真实情况。”舒晏笑了一下,便直截了当问道,“就拿你来说,每天卖米能卖多少?” “哪里有定准?少的时候十几斗,多的时候一百多斗。” “哦?如此说来,这卖米的生意足可以比得过我们郡署的一个中等佐吏了。” “噫!哪有多少钱?不过是糊口罢了。” “怎么没有?每天只按卖米三十斗算,利润按每斗三钱,一天至少也能赚一百钱左右。再减去十分之一的市税十钱,还稳赚九十钱呢。这基本相当于是我们最低等佐吏的两倍薪俸啊。” 白米张连连摇头道:“这个算法本来不差,可实际上却不是这个情况。” “怎么,难道每斗米还赚不到三钱的利润吗?” “有三钱,甚至还更多些呢。如果满打满算的话,每天至少能赚一百钱。” “既然能赚一百钱,除了市税,你还有其他的开支吗?难道说如今的市税不是十分取一,或是司市给你核定得销量太高了?” “市税照样是十分取一。只是付出的却不止十钱。” “他们向你收了多少?二十钱,三十钱?依据是什么?” “恰恰相反,只收五钱。” “只收五钱?”舒晏有些疑惑,随即似乎明白了,“你一定是跟司市有些私人关系,所以才会对你有这个便利,那你怎么还抱怨?” 白米张听了此话不住地叹息着道:“有私下的关系,不过不是对我的便利,而是对他们的便利!他们表面上是只收五钱,实际上却在暗地里对我们吃拿卡要。” “有这种事?除了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大多数的小商贩几乎都受到过他们的盘剥。他们无论买什么东西,要么不给钱,要么就是故意少给。” “那你们为什么不到县里去告他们?这市上每天也有郡里面的差役来巡视,向他们反映也好啊?” “去告?我们商贾就是天生的贱民,连普通的农人我们都比不上,谁会替我们做主?那些差役们非但不肯帮我们,甚至比司市还贪婪。我们避而远之还来不及,谁还敢主动去招惹他们?” “竟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郡丞如果不信,尽可在此暗中观瞧。司市马上过来收税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维护市侩(2)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有两名官家司市在市场上挨个摊位收税。每个商贩都客客气气地将钱奉上。只有一个十几岁半丁之年的卖油的小贩,不知是因为什么,跟那二人理论了两句,却被一巴掌打在脸上。 “竟敢打人?”舒晏见状,愤怒地想去教训他们,但想起自己今天微服的目的就是为了多了解一下真实的情况,便暂时忍下了。 “郡丞可知道那个卖油的孩子是谁?” “看他的年纪,也就十几岁。在我离开汝阴的时候,这个孩子不过刚刚出生,我怎么会认识他?” “你当然不认识他,但应该记得他父亲。他的父亲就是卖油的赵油郎。” “赵油郎?”舒晏想了想,的确有这个人,当初也是经常在这市上碰面的,并且经过劳军一事,大家也算熟谙的。“他儿子来卖油,赵油郎怎么没有来?” “赵油郎前些时病故,他的儿子继续做这个行当。这孩子初来乍到,不懂得此中规矩。昨天那收税的司市拿了两斤油,却只扔下了一斤的油钱,这孩子不干,执意要两斤的钱。因此得罪了司市。估计今天就是故意找茬来了。” 正说着,就见那两名司市打完了赵家小郎,就来到白米张的摊位前,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的。他们并不曾注意到舒晏,而是照旧跟白米张要了五个钱。其中的一个斜了斜眼睛,扔过两条米袋子来道:“给我们各装两斗米,午前过来取。” “诺诺。只管来取就是。”白米张毕恭毕敬地答应着。 舒晏忍着气没有理他们,眼看着他们离开,只想等到午前的时候,看看白米张所言是不是真的。于是依旧站在白米张的摊位旁边,跟他叙着旧:“当年市场上有很多熟识的人,如今却大多想不起来了。我记得除了赵油郎,还有卖肉的刘屠夫、卖瓷碗的崔二和卖柴的王一担,他们几个怎么也不见?” “刘屠夫年老,腰腿疼得厉害,屠猪宰羊可是个力气活儿,已不能胜任;崔二受不了市场里的盘剥,宁可挑担到乡下去卖,也不敢到市上来了;王一担砍柴摔断了腿,早已不能来。” “像王一担这样的农人,家里面有几亩田地,还能勉强糊口,可是像刘屠夫、崔二这样的人,家里面没有田地,是纯纯的小商贩,到老了怎么生活?” “王一担的家里虽有田地,但并不多,除去朝廷的租调,根本剩不下多少,温饱都困难。我等没有土地的纯手艺人、小商贩们,如果年轻时没能多攒些钱,只有依靠儿女。像刘屠夫这样孤身一人、无儿无女的,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民间多疾苦啊。舒晏想起洛阳城铜驼街上的繁华,金马门前的豪富,怅然良久。铜驼街、金马门不能代表整个洛阳,洛阳更代表不了整个大晋。洛阳城的那些被四夷称颂的纸醉金迷、穷奢极侈的生活,只属于那些世家子弟的,自己目前所了解的才是真正的民生。 “在我的治下,不管有没有儿女,绝不允许有老无所依、睁眼等死的人。” 白米张以为舒晏说的不过是一个善意的大话,官场上的人不都是这样对老百姓承诺吗?大多都是空话!他有些不以为然:“郡丞虽然担忧民间疾苦,但是以你一己之力拯救全郡之贫苦百姓,无异于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我自己的力量当然是绵薄的,可是如今郡里成立了一个帮扶金,专门帮助那些穷困无依者。你可知道刘屠夫和王一担的具体住处吗?我想去看一看他们。” “他们两个的住处我都知道。王一担的家在城北乡下,稍远一些;刘屠夫的家就住在城内的一条小巷,跟赵油郎、崔二都是邻居,可以让那个小油郎领着去。不过,那个帮扶金的事是真的吗?” “是我亲自发起成立的,当然是真的。怎么,你也听说过?” “听是听说过。原本,我们大家都以为那不过是你们官家借以敛财的手段而已。” 舒晏听了此话大感诧异:“帮扶金,帮扶金,就是为了帮扶贫弱,怎么会成为官家敛财的手段呢?” “怎么不能?一手向大家募集钱,一手向贫弱者帮扶。但具体募集到了多少钱没人知道,具体向外放出了多少钱更没人知道。募集到了十分,向外只放出三分,然后把七分装进自己的口袋。” “无论是入账还是出账,都是有我和杜主簿二人明确记录的,且每一笔都要张榜公示,绝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白米张见舒晏有些激动,自知语失,赶忙解释道:“舒丞不要误会。我们大家只是按照以往官家的作风而在心里忖度的。如果此帮扶金是由别人掌管,免不得会存有舞弊,但由你掌管,那就另当别论了,保证清清白白,一点问题也没有。” 舒晏又跟白米张详细介绍了帮扶金的运行办法。 两人谈了一会儿,舒晏又在市上其他摊位转了一圈,回到白米张这里,已经接近午时。就见那两名司市走了过来,叫道:“米装好了没有。” “装好了,装好了。”白米张客客气气地将两袋米递了过去。 那二人却一脸傲慢,各扔下五十钱就要走。 舒晏一见,白米张果然没有说谎。此时已经无需再忍,便大喝一声道:“白米是三十五钱一斗,粟米才是二十五钱一斗。你们各是两斗白米,应该七十钱,怎么只给了两斗粟米的钱?” 两名司市完全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多管闲事,对他们阻拦呵斥。他们瞪着眼看了看白米张,怒道:“他是你的家人吗?这么不识抬举!” 白米张显然被吓到了:“不,不,他不是我的家人。” 看到白米张语无伦次的样子,那二人更加张狂了些,冲着舒晏挥舞着拳头道:“原来是个路人!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给你好看!” 舒晏轻蔑地伸出双手猛地将他们的胳膊攥住,道:“要么把米放下,要么把钱补上。否则,我也给你们好看!” “呀,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多管闲事!”说着话,其中一人放下米袋,腾出另一只手来,挥拳冲舒晏砸来。 舒晏无奈之下,只得松开双手,闪身躲过那拳,随手一拳回击过去,将那人打翻在地。另一人见状,也挥拳过来,被舒晏一拳正中面门。这西市就是他们司市的天下,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哪能受别人的欺负?二人当然不甘心,各自在邻近小贩的摊位上抄起一把扁担,冲着舒晏打来。 白米张原本不敢出声,见抄了扁担,怕事情闹得大了,急忙大喊道:“快住手!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我们郡署的郡丞舒晏!” “舒郡丞?”二人一听这个名字,当即惊得目瞪口呆,纷纷将扁担扔下。 舒晏见他们不敢再动,便怒目瞪着他们训道:“我就是舒晏,今日微服来巡。你们二人身为司市,本应该维护市场秩序,确保公买公卖,促进商货流通。可你们却对商贩吃拿卡要,破坏市场,有害流通,这是何道理?” 两名司市对于舒晏的大名当然如雷贯耳,知道他嫉恶如仇的性格,连郡里的诸曹掾史都惧怕他,自己两个人又算什么呢? “误会,误会,完全是误会。我二人一直以为白米是二十五钱,幸亏郡丞提醒,这才知晓,我们情愿将不足的钱补齐。”二人说着,便各自掏出二十钱来。 舒晏冷笑了两声:“你们倒是机灵,不吃眼前亏。可你们这么拙劣的伎俩能瞒得过谁?” “我们从来都没有对商贩们吃拿卡要过,这次当真是误会了。不信,郡丞可以问问这些商人们。” 此时市场上所有的小商贩们都围拢了过来看热闹。两个司市用眼神威胁白米张等人,示意他们顺着自己的意思说话。 商贩们当然非常希望舒晏能利用这个机会严厉地整治一下这些市场硕鼠,但他们知道郡丞需要关心的事务方方面面,不可能永远关注着市场商贩这一块,等这阵风头一过,这里依旧是那两个司市的天下。若是惹了他们,到时候可就有苦头吃了。 在舒晏和两名司市的双重严肃注视下,白米张等人都不知道怎么办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初生的牛犊不畏虎。这些成年人都顾虑重重,刚才那个卖油的少年却大声喊出来道:“他们昨天拿了我的油不给钱,今天还打了我。” 舒晏猜透了商贩们的心里,正发愁没人敢出来证明,可巧这个小孩解了难。“小兄弟,你不要慌,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他们昨天各自从我这里拿了二斤油,却只想给一斤的钱。我当然不肯,执意跟他们讨足了钱。可是他们怀恨在心,今天来到我的摊前,向我要五十钱的税钱。我阿翁在这里卖了十几年的油了,每次的市税都是十钱,他却跟我要五十钱。我拿不出,就跟他们理论。可他们不听,还打了我。”那孩子说到这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舒晏越听越气,此时已经怒不可遏:“刚才的米钱你们说是误会,这个孩子的话又如何解释?” 两个司市心虚地互望了一眼,情知不好,但还想做一番挣扎,诡辩道:“我们见他这几天的生意很好,想把他的征收标准抬高一点儿,为的是充盈府库......” “哼哼,你们要是真的替府库着想就好了,恐怕你们是利用职权打击报复。十钱的市税直接涨到五十钱,翻了五倍,这叫抬高‘一点儿’吗?这叫横征暴敛!府库需要的是正当的税收,而不是鱼肉百姓的血汗!” 小油郎的无畏和舒晏的坚决严厉态度,令众人都打消了顾虑,纷纷站出来指责那二人以往对自己所做的盘剥。 面对众人的指责,两个司市无法抵赖,“扑通”跪在舒晏面前求饶道:“我二人一时糊涂,还请郡丞饶恕。” “饶恕是不可能的,态度好的话倒是可以考虑减罪。你们作恶多年,伤害了这些商贩们,不要跪我,且问他们答应不答应?” 二人知道舒晏的意思,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冲着众商贩们跪了下去。 “我们受不起你的跪,只求将以前索要过我们的全都还给我们就好。” “对,我们不要你跪,只要求偿还。” ...... 这正是大家务实的、正当的诉求,舒晏当然要满足。于是问二人道:“你们要想减罪,就各自把勒索过他们的财物退还给他们。” 可这却让二人犯了难,哭丧着脸道:“这么多商贩,零零散散的许多年了,即便我们想退还,哪里都记得清啊?” 当时伸手一时爽,谁曾想到过会要偿还? 舒晏情知他们不可能把每一项勒索都一一说明白。有心把他们带到郡署里去审判,但这些小贩们都十分关切此事,想要看到一个结果,必须要给他们一个定心丸吃。此时现场情绪高涨,当场宣判会比押送到郡里面去单独审判的效果好得多。于是就当机立断道:“你二人为乱市场多年,勒索巨额财富,正是所谓的小官巨贪。依晋律足可流放边疆。” 听见“流放”二字,二人顿时吓得全身都瘫软了。但又听舒晏继续说道:“念你二人有悔过表现,姑且轻饶。着免去你们的司市之职,同时每人罚钱五万,用来偿还这些商贩,你们可有异议?” 二人虽然对商贩们勒索了多年,但也都是小打小闹的,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万钱,每人罚五万钱等于是还要倒赔一二万。不过他们心里知道,这就算相当便宜了。若是被带到郡署里去,怎么判决先不说,一顿鞭杖打的血肉模糊肯定是免不了的。最后真的被叛流放,更是生死不明了。 有罪的司市叩头谢恩,得到申冤的商贩们更是欢呼雀跃。舒晏见到这个场景,比自己升了官还要高兴。 欢欣之余,他又看见了这些人的特殊装扮,问白米张道:“我当年在郡署做文学掾时,曾建议时任国相邱守泰,放松对商侩们必须穿黑白履的禁令,怎么如今又恢复了?” “除了舒官人你,谁会考虑我们的感受?此规定只放松了不长时间,在你离开后不久,便恢复了。”白米张无奈地道。 舒晏沉默了一会儿道:“商人固然有流通有无的好处,但之所以自古就被歧视,是因为商者不劳作却能比农人更容易积累财富,普遍唯利是图,更有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给社会带来不稳定。这也就是历代朝廷重农抑商的所在。黑白履的规定的确是有歧视之嫌,但也有警示商侩身兼两家、经商公道之意。我如今决定放松这一禁令,更要打造一个公平开放的市场,促进流通。尔等也要有自知之明,诚实经营,照章纳税,公平竞争,童叟无欺。切不可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如果违反,定将严惩不怠。” 黑白鞋的禁令乃是朝廷下达的,舒晏敢于私下里解除,那要多大的魄力?商侩们听了舒晏的言语,倍感温馨,纷纷感恩拥护。 第三百一十七章 抚恤老病(1) 舒晏却没有沾沾自喜于众人的赞誉之中,处理完了市场上的事,他回到郡署,换上了官服,从帮扶金中领出三千钱来,让赵家小油郎带路,同主簿杜坚一起去了刘屠夫家中。 虽则是在城内居住,但刘屠夫的居所比之乡下的茅舍也强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低矮的两间草房,破门烂窗,四面透风,黑洞洞的房间内家徒四壁,犹似寒窑一般。 舒晏先入为主,能够从那张苍老的面庞和蹒跚的步履中辨认出了刘屠夫。刘屠夫却不能认出是舒晏来。倒是先认出了主簿杜坚。经过杜坚的介绍,才辨认出舒晏来,深感惶惑惊喜。 刘屠夫当初十分健壮,谁知才十数年竟变成了如此老病模样,舒晏不禁感慨万千。想起曾经筹建庠学之时众商贩踊跃捐助的情形,更加唏嘘,当即放下了二千钱作为帮扶。 老百姓只知道凭自己本事赚钱糊口,如果遇到什么天灾病业,只怪自己命运不济,并不埋怨谁。刘屠夫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平白无故地居然能不劳而获。拿着这二千钱,似乎是得了什么不义之财,忐忑不安。在舒晏的反复解释下,才明白了帮扶金的意义所在,感激涕零。 恰巧此时卖瓷碗的崔二挑着担子回来,听闻是舒晏在此慰问刘屠夫,也忙赶来与舒晏相见。 小油郎见他一身疲态,笑对他道:“崔伯,你以后可以不必挑着担子到处跑了,只到城内西市去出摊即可。” 崔二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以为这个孩子在调侃自己,嗔道:“但凡混得下去,谁愿意挑着担子跑来跑去的做行商,而不在市场上稳稳地当个坐商?可我们受不起盘剥啊。” “从今以后没人敢盘剥我们了,你大可以放心地回到西市去卖你的碗碟。因为那些欺压我们的恶人已经被舒郡丞给铲除了。” “铲除了?” “对,铲除了。”小油郎就将今天的事向崔二和刘屠夫述说了一遍。 崔二还是有点儿不太相信,瞪大眼睛看向舒晏求证。舒晏微笑着点点头以示肯定。 此事对于崔二来说真是莫大的惊喜,对着舒晏连连打躬不迭。 舒晏又寒暄了一番,便要离开。 崔二却与刘屠夫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还时不时地指向舒晏。 最后刘屠夫叹口气道:“我老了,即便归了农,分了田地,也干不动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你还是自己去向郡丞说吧。” 舒晏不明所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就大胆地说出来,这么畏畏缩缩的干什么?” 崔二虽然畏缩,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开口了,面对舒晏严肃又不失亲切的眼神,鼓了鼓勇气道:“舒丞,我想归农,做正常的百姓,不愿继续做一个受人歧视的下等之民。”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把舒晏给为难住了。要知道,商人虽然比农人有更多的收入,但是社会地位却比农人相差一截,经常受到不公平对待。比如农人的子弟品学兼优者可以通过孝廉等途径进入仕途,工商的子弟无论多么优秀都不被允许做官。能够归农是很多工商业者的最大梦想。可是社会的等级是基本固定的,不能轻易改变。 舒晏为难了半晌,慢慢道:“我已经惩治了那两个欺压你们的司市。你今后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小贩,应该会有不错的收入,何必非要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呢?” “惩治了司市固然好,但那只是一个方面,郡丞再怎么公允,再怎么施政有方,也无论如何不能消除全社会对商人的歧视。而且这种歧视会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我不想让我的子孙也像我一样一直做一个贱民。求郡丞看在我们曾经是旧相识的份上,格外开恩。”说着话,崔二竟然跪了下去。 舒晏赶忙将他搀起道:“我舒晏一向大公无私,不管相识不相识都是一律看待。工商自古被视为贱民,朝廷更不允许工商随意归农。我理解你们商人的处境,但此事急不得,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替你想着此事。” 崔二知道舒晏向来不打诳语,他既然说出此话应该就会有希望。 在此处耽搁了一个时辰,舒晏与杜坚便起身离开,要前往王一担家。由于王一担家在城外,相对较远,二人便回到郡署骑了马,按照白米张的指点一路出城向北。舒晏很少会到城北去,恰好借这个机会看看农作物的长势,可满眼所见却令他有些忧心。 现在正是各种作物秧苗拔高的季节,本该是绿油油生机的一片,可因为许久没有下雨,水田表面出现干结,龟裂成小块块,旱田表面的水分早已被蒸发完,所有的秧苗因为缺水,全都没精打采地萎靡着。只有临河的一片田地,大概有千八百亩的样子,土壤湿润,叶茎挺立,郁郁葱葱。同样的作物,明显比临近的地块高出一截。 天色不早了,舒晏也无心细细观察。催马前行,打听到了王一担家,叫了叫门。有人应声,却迟迟不见人,良久才见一个人一瘸一拐地从里屋内走出。舒晏认得出来,正是王一担。 王一担见是两名身穿官服的人找上门来,唬了一跳,不知是何原因。直到舒晏自报家门,他才认了出来,不过依旧惊诧不已。赶忙将舒晏让了进去。 赶路口渴,舒晏因与王一担比较熟络,不说别话,先要讨口水喝。 王一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平时都是喝茶的,可我们乡下小民,从没有喝茶的习惯。相与往来也都是布衣乡民,家里面也从来不备茶,今日忽有贵客迎门,让我如何招待?” 舒晏爽朗一笑:“谁要喝茶?谁又是贵客?你我不过是两个樵夫而已,真正所谓的贫贱之交,讲究什么?一瓢凉水足矣。” 王一担见舒晏还是这么的以诚相待,便放下了紧张。舒晏也不客气,自己走到水缸处舀了一瓢水喝了。 舒晏说明来意。王一担同样不知道舒晏口中的这个帮扶金是个什么意思,只知道平白无故地给自己送来了一千钱。 “这当真不是郡丞你私人给我的钱?”尽管舒晏一再要求跟王一担以兄弟相称,可王一担死活不肯,坚持称呼舒晏为郡丞。 舒晏微笑着解释:“当真不是,若是我私人的钱,我为何要伙同他人而来,且身着官服?” “也不是官家的钱?” 杜坚也微笑着摇摇头道:“郡县从来没有这项预算支出。照顾鳏寡孤独,只在朝廷有大事的时候偶尔为之,平日何曾对百姓有过抚恤?” 王一担想想也是。不过,他还是一时不能想通:“既然不是郡丞私人的名义,也不是官家的名义,那这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叫筹富济贫。” “筹富济贫?”王一担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富人为富不仁,侠士劫富济贫,哪里会有筹富济贫?” 王侯将相虽然不能有种,然而富人安富,穷人安穷,自古以来的这种观念已经非常的自然而然。难怪王一担这样的乡下人,就是杜坚这样见过世面的郡官当初也是很难理解的。 “怎么跟你说呢,反正就是筹集富人的闲钱,用来帮助接济穷苦缺钱的人。我知道大家一时是不能理解的,就以你为突破口,做一个宣传。如果你身边有生活特别困难的人,可以告知我。” 王一担迟了迟道:“郡丞要别的不好找,要说生活困难的,随处可见,你能帮得过来吗?” 舒晏叹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遍地是穷人,要是每个穷人都照顾的话,那肯定是应付不来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要帮扶的对象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要说最需要帮助的人,肯定是那些鳏寡孤独。比如说我们这里就有一个。是一个新寡的少妇,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公姑俱病在床,还要服药。虽有田几十亩,家中却没有劳力,可户调和田租一样都不少,只被免了力役。” “无妻为鳏,无夫为寡,幼年无双亲为孤,老年无子孙为独。按照朝廷规定,鳏寡孤独者理应是免租调的,何以她家却不照顾?”舒晏质疑道。 “理应是理应,实际是实际。只因她家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叔子,身材羸弱矮小,却已到了半丁之年,一家五口,不能算作孤寡之家,所以不能享受租调减免。” 由于自身的经历,一提到鳏寡孤独,舒晏就顿生怜悯,关切地问道:“这个女人既要务农,又要照顾老小,还要给公姑买药,当真困难。” “的确,跟他家相比,我还算不上困难。要不,郡丞就把抚慰我的这一千钱转送给她家吧。”王一担说着,便要将钱还给舒晏。 “已经出手的钱岂有收回之理,快安心收下吧。”舒晏强行将钱塞回到王一担手里。 第三百一十八章 抚恤老病(2) 杜坚还有事,就要先行离开。舒晏之所以拉他来,是要他做个见证,取个公开透明之意。因为帮扶金虽是自己倡导的,但终究不是自己私人的钱,要按公家的事来办,每一笔的收入和支出都要有两个以上的人作见证,否则的话焉能取信于人?如今公事办完了,就剩舒晏与王一担的私下闲聊,也就无需杜坚在场了。 舒晏放杜坚先行回去,然后继续与王一担聊道:“老哥说你自己比那寡妇家好过些,可是你身体致残,不知平日是怎样生活?” 王一担听问,面色有些悲戚起来,停了停才道:“还能怎么生活,我把田地寄名在施家,做了施家的佃户了。” “什么?怎么能轻易地去做人家的佃户呢?”舒晏吃惊道。 “我与妻女相依为命,没有儿子。我已成废人,然而乡官并没有因我的情况而减免租调,每年照样要缴纳三匹绢,三斤绵的户调和数斛的田租,只是免了每年二十天的力役。糟糠虽身体强健能劳动,但终是女流。两个女儿都是十几岁,用不了两三年就要嫁人,终究不能当儿子。家中没有顶用的劳力,让我难以应付。况且我这样的绝户人家,也不需要考虑给子孙后代留下多少田产,还不如寄在豪门大户之家混得余生的苟且。” “你把田地寄在施家名下,需要给施家分成多少?” “所得谷物给施家三成,我得七成,死后田产归施家。” “三七分成。如果每亩产粟按三斛算的话,等于是要给施家九斗,对吧?然而向朝廷缴纳田租的话才每亩八升;而且向朝廷缴纳租调只是在课田范围内,并不是你田产的全部,你还有课田之外的私田,但做施家的佃户则是按照全部地亩产量分摊。相比之下,你把田产寄给施家然后给施家分成,岂不是比你自己种田向朝廷缴纳租调要亏得多吗?” “表面上是如此,实则不同。虽说私田不必缴税,可我夫妇只有四十亩地,连课田的七十亩尚且不足,哪里有私田?最主要的,寄名施家的确要分走三成的产量,但我可以借用他家的耕牛和车。这对于我这样缺少劳力的人家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而且,我寄在施家之后,不但田税不必缴纳,连户调的三匹绢和三斤绵也都不必缴纳了。你说我何乐而不为呢?” 舒晏听罢王一担的分析,的确不无道理,不由地叹道:“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先帝制定户调之制,鼓励百姓占田,是为了增加朝廷赋税,抑制豪门大户,可谁想到竟有如此豪门与小户相互勾结而损公肥私的行为。” 王一担见舒晏变得低沉,便道:“户调对普通百姓来说本是好事。如果一家人都能力作耕田,占足田地,家家都会有所结余。但若是不能占有足够的田地,或是不能力作耕田,那就另当别论了。我知道我的做法便宜了豪门而损害了朝廷赋税,是不合规矩的。可我只是一介小民,不像你,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君子大丈夫,无论到任何时候也不会做出如此之事的。” 凡事都有利有弊,天下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两全其美的。任何一个政策也都是应时而生,应时而废。就拿赋税来说,从上古到秦汉再到魏晋,几经改变,没有哪一种税法是自古一而贯之的。 舒晏低沉了半晌,慢慢释然了。 因王一担所言寄附施家的话,忽想起永安长公主托付自己的事来,正愁不能了解,恰好藉此机会探听探听。于是便试着向王一担问道:“照你所言,施家应该有不少佃户吧?” “几十户呢。像我这样的带着田地依附过来的大约有二十来户;自身不带田地而租种施家田地的也有二十户左右。” “哦?像他们那样纯租种施家田地的佃户,总不能像你这样三七分成吧?” “当然不能。租种施家田地的,如果不用施家的耕牛,收获的谷物就与施家五五分成;若是借用施家的耕牛,就要四六分成,佃户四,施家六;若是再用施家的种子,则可能三七分成。” “那照你这么说,施家这么多佃户,再加上本身又有那么多的田地,真可谓家大业大。想那施家父子,老子在洛阳,儿子百事不问,施府的这个经管人替他们守着产业,说起来也不容易啊。” “的确是不容易。不过,守来守去,都守到自己手里去了。”王一担以为舒晏问此话不过是对豪门之事感兴趣,闲聊而已,因两个人熟络,所以并无遮拦。 “这叫什么话?照你这意思,好像施常对他哥哥有侵吞之嫌似的。”舒晏故意套问道。 “怎么没有?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小打小闹,畏首畏尾,后来发现自己的哥哥并无察觉,也就越发贪婪,近二年已经变本加厉,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他这样明目张胆,就不怕传到施家父子耳朵里吗?” “哎,家业大到一定程度,都会有漏洞。施惠虽然精明,但把大部分心思都用在朝廷仕途方面,至于家私经营,只能是大事方面过问过问,小事焉能面面俱到?别说他的管家弟弟了,就是底下的庄园的庄头、店铺的掌柜、府里的采买,谁不利用方便谋取私利?以前小打小闹的时候各自为政,现在则是互相串通,沆瀣一气。施府里有些地位的人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统一口径,即便下面的人察觉些什么,告知了少主人,也是不着头不着尾的,能把他们怎么样?” “照你的意思,不但施常,就连庄头、掌柜和采买也都贪弊吗?” “那当然。田园里的收成,比如某块田收了一千斛粟,他们只说是七百斛,那三百斛就归他们私自分了。店铺的掌柜基本也是这样。他们是瞒报收入,府里的采买则是多报支出。比如实际花销只是一千钱的话,报账的时候就说是一千二百,多出的那二百钱则被施常与采买人私分了。余下的账房、掌库,各有各的作弊之法,不一而足。人总是有私心的,不管是田园还是采买,私下落个小零头也属正常。但像施府下人们这般侵吞的,属实过分。” 舒晏听到这里,心内自忖道:怨不得永安长公主对这些人有所猜忌,原来这些人的贪弊跟邱守泰之流有的一拼。 “我就不明白。施常乃是施惠的弟弟,却串通外人坑害自家人。而那些下人们呢,则都是施家的奴仆,连他们自身的身家性命都是施府的,他们这样敛财又有什么用呢?” 王一担笑着摇摇头道:“要是谁都像你这般坦荡,天下哪还有这种事发生?施常虽也算是施家的主人,但只是个庶出,施家先人只分给了他有限的财产,整个家业是属于施惠的,不管怎样做大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这倒也是。自古嫡庶长幼有别,虽是定例,但的确有失公平。庶出之子难免会有怨心。但那些下人们呢?居然也敢私自侵占主人财产?” “那些下人们虽然终身为奴,但也都各怀心思。天底下席卷财物潜逃的奴婢还少吗?即便不潜逃,也想自己多捞一点。比如施家在舒家庄田园的田庄头就在外面私养了一个儿子。” “一个苍头,竟在外面蓄养子嗣?” “是暗地里养的,并不敢声张,但坊间都有耳闻。据说这个田庄头早在施惠一家没有迁去洛阳的时候就已经暗自有了私心,在外面与一个女人私通,生下了一个孩子,已经二十来岁了。但却不敢让这个孩子姓田,就随了母姓,又保留了父姓,叫黄田。” 舒晏在幼时跟田福打过交道,知道这个人是非常狡猾的,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并非不可能。“施家除了舒家庄之外,还有几处田园?” “多着呢。据说施府有五千多亩土地,这汝阴城四郊都有他家的庄园。单在我们城北一带就有上千亩,而且还是能够灌溉的上等田地。” “哦。”舒晏恍然大悟,“我来的路上见到河边上有一大片田地,这么干旱的天气下,别的地块全都干燥着,唯独那一块却是湿润的,应该就是施家的吧?” “除了他家还能有谁?施家利用临河之便,动用自家苍头在那里修了一条水渠,不管雨水和谐不和谐,每年都能旱涝保收。当然,这还是施惠当年主持修建的。” 说起水旱,舒晏又有些忧心起来道:“施家当然能够旱涝保收。但普通人家怎么办?我看今年的情况,若再不下雨,老百姓恐怕就不容易熬了。” 王一担似乎并不以为然:“今年春耕的时候墒情很好,禾苗长势也不错,只是入夏以来雨水少了些,但雨季马上来临,希望有所缓解。” “但愿如此吧。” 日已西斜,舒晏与王一担聊到这里,便打马回去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回乡查探(1) 比玉和舒晏在执政汝阴一年后,各个方面都有了一定的成就。但由于时日尚短,且太平之世,处理的都是日常民生,其名声和政绩根本不足以传到京师洛阳去。 施惠身在洛阳,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汝阴的情况。他不知道儿子比玉在自己替他潜心谋求的这个新职位上历练得怎么样了,是还像在洛阳那样沉沦消极,还是已经改过自新? 尽管经常有家下人往来于汝阴和洛阳之间,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加上夫人也一直惦念儿子,想知道儿子的真实情况,总在耳边神神叨叨,所以他打算亲自到汝阴去走一趟。 令施惠不放心的,除了比玉的仕途,还有汝阴老家的产业经营情况。这两年来,弟弟施常报过来的各项收入每况愈下,虽说都有看起来很正当的理由,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劲。不管是有贪弊之嫌还是经营不善,此次正好一并查探一下。 虽然是为私事回乡,但却想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为中正官,访查本籍仕人乃是职责范围。由于身兼豫州和汝阴两级中正,施惠便以此做为借口向皇上请示准行。 山一程,水一程。施惠带领一行人悠悠闲闲地赶往家乡。尽管他家私无数,但以公费探亲的感觉似乎更加惬意。 这天到了汝阴地界,从渡口上了岸,一路观察着儿子治下的汝阴新面貌。但见所到之城邑乡野,农田齐整,男耕女织,工坊有序,商贾繁荣,老有所养,少有所读。虽然看不出来富足,但那股和谐积极的精神面貌却是往常不能见到的。 民皆各安其事,无匪盗,少奸赌。不管富足与否,即可谓治世矣。施惠心中很是满意。将近进城,却见临水的一片柳林内,有一群人围着,三位公子哥各据胡床,手持麈尾挥来挥去。虽听不见在说什么,不过看样子,肯定是在谈玄。这场景在洛阳很平常,可是在汝阴这样的小城却不多见。这恰能说明如今的汝阴富贵闲散,有能力追求大都市的时尚。 施惠惬意着进了城,却不像往常那样先回府歇息,而是不顾旅途劳累,直接赶奔郡署,想给比玉一个措手不及,看看他正在做什么。 舒晏与杜坚等人正在探讨秋收之后如何开荒增田和修建水渠之事,忽听门外一众脚步声响,向外一看,只见一群人拥护着一个头戴两梁冠的缙绅老者健步走来,竟是施惠。舒晏很诧异施惠的突然降临,虽然不喜欢他,但人家毕竟是上官,不得不带领众佐吏上前相见。 大家参拜已毕,施惠只摆了摆手,直接坐了上座。 施惠乃是本籍的中正,又是汝阴最有声望的世家,这些佐吏们大多都认识他。可他却对这些身份低微之人向来不正眼相看,所以大多都不认识。扫视了一下众人,只有舒晏最熟络,便问道:“汝等在谈论什么?” “无甚要紧事,闲来讨论讨论垦荒增田事宜。” “垦荒增田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你们的太守如何不见?” “太守他......” 比玉五日之中有三日见不到人,即便来了也只是应付一下上级的公事,露过一面就走,其它的事务根本从来都不参与过问。舒晏知道施惠对儿子要求甚严,如果实话实说,必定会令比玉挨骂。 “太守刚刚还在,此刻不知去了哪里。今日郡内没什么紧要事,可能外出巡视去了。” 对于舒晏的话,施惠半信半疑,“商量垦荒增田之事都不参与,外出巡视什么能比此事还重要?” “呃......”一句话问得舒晏无言以对。 “赶快派人把他给我找回来。” 比玉身边一向是有阿吉、阿壮等私仆相随,并不带郡里的官差,所以对于他的行踪,郡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只能派下面的官差四散去寻。 一个时辰后,有一个官差寻到了比玉,但这个官差并不知道是施惠回来的缘故,只说是舒晏请太守立刻回郡署去。比玉与左公子、冯公子等人正辩论在兴头上,谁也不肯认输,哪里肯就此回去?这个官差无奈,只得回去禀告舒晏。舒晏又气又急,问明情况,原来只差一句话。便对那官差道:“告诉施太守,就说是令尊从洛阳回来了。” 此话果然管用,不上一顿饭时,比玉就匆匆赶来。一身闲散的样子不敢直接去见父亲,而是先去换了官服。 施惠长途跋涉,本该回府歇息,却在这里挨了将近两个时辰,困乏得不行,正等得不耐烦,忽见比玉携两位公子到来。 比玉自从远离了父亲之后,无人管束,随性畅快得不得了。在这里自己就是王大,天高皇帝远,上不用侍君奉亲,下有舒晏替自己总览,万事不愁,任己所为。当初对于离开京师还有些顾虑,现在早就后悔出来的晚了。即便有机会回洛阳去探亲,他也不想回去。怎想到父亲居然会突然降临汝阴。 “阿父回乡,也不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孩儿也好去渡口迎接。” 施惠见他虽然一身冠带,却有些不甚齐整。再看那二位公子,都是一身懒散洒脱的装束,忽想起在城外遥见的那三位公子来,便已猜着了八九分,满脸怒色地叱问道:“你干什么去来?” “哦,听闻今年干旱,我去城外视察一下农情。”这是比玉在路上仓促间想出的理由。 此话一出,施惠立刻就听出破绽,冷笑一声道:“听闻?你是不食人间烟火还是刚从千里之外回来?但凡干旱,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作为一郡之长,应该随时了解农情,难道才刚刚听闻?” 仅按目前来看,今年的干旱程度就已经超过了往年。舒晏等人已经有所焦虑了,比玉却毫无关心,只是常常听别人提起“干旱”二字,才临时用来做掩护,不料却被父亲识破。但比玉善于机辩,眼睛一转,转而道:“许久都未曾下雨,孩儿即便不下乡也知道田里一定是干旱的,所以孩儿每天斋戒沐浴,虔诚祈天,祈求风调雨顺。” 施惠听了,冷笑着摇摇头道:“满口胡言。祈求风调雨顺,要到城外祭祀上帝或是神农,从没听过只在家中祈祷的。” “到城外专门的神祠正式求雨,就得按照正式祭祀礼仪进行,不可马虎。即便不按照太牢规格,至少少牢的猪羊和其他各色祭品是不能少的。一年一度的五时祭祀已经耗费不少了,孩儿焉敢再劳民伤财?所以孩儿只在家中虔诚祈天。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果上天果然有灵,在哪里祈祷都是一样的。” 每遇干旱少雨,不论管不管用,当地的长官都要举行祈天降雨仪式。但是汝阴却没有举行正式的祭天仪式。首先是作为第一长官的比玉不关心;其次呢,作为实际执政人的舒晏对此并不信服,也就没有对比玉督促,更没有亲自操办。 施惠明知道比玉是在狡辩,但斋戒沐浴,虔诚祈天这种事到底有没有,他也不便考证。当然他也不想去考证于此,却对没有祭天很是不满,批评道:“民以食为天。农事为天下第一大事。祈天降雨乃是作为地方长官之职责所在,百里无雨县令求,数县无雨郡守求,数郡无雨州牧求,如果数州无雨,连天子都要亲自祈天。不祈天就是不作为,岂可在乎区区猪羊!尽快准备少牢祭品,择吉日祈天求雨!” “是,孩儿这就着手去办。” 比玉话音未落,舒晏却站出来劝阻道:“慢着。” 作为一郡长官的太守都唯唯答应了,他一个佐吏居然敢提出异议,这令施惠很是不满,“怎么?祈天求雨此等民生大事,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事关民生,祈天求雨我本不敢反对。不过,府库所剩之钱很难支付祈天求雨之用。”舒晏恭敬据实答道。 施惠听到此处,勃然发作:“你身为郡丞,职责就是辅佐郡守,尤其要关注府库钱粮。如今你们到任汝阴已经一年,府库却如此空乏,这是何道理?” 舒晏却不紧不慢,沉着应对道:“实对大中正讲,在下到任汝阴郡一年,府库所余相较刚接手之时已经倍余。” “哦?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连祈天求雨之物都拿不出来?” “非是拿不出来,而是全都买了粟麦了。” “好端端的,你买那许多粟麦干什么?” “旱情没有丝毫改善,怎么能说好端端?如果干旱再持续下去,百姓们说不定就会有饥馑者。眼下干旱已经造成恐慌,粮价一天比一天上涨,我不得不早做打算。” 施惠听了此话,大笑几声道:“真是愚蠢之极。明知道粮价要上涨,你还要买粮,这不是推波助澜、催着粮价上涨吗?” “趁灾情之时买粮囤积,那是奸商所为。我舒晏焉能做那样的事!我所买之粮全都是从远方水运过来的。此举非但没有扰乱本地粮价,还给百姓们吃了定心丸,同时又动摇了想要囤积居奇的奸商,可谓一举两得。” 原来如此!施惠无可辩驳,但他身份显赫,气势上当然不能减弱,当即又道:“要想解决粮荒,从外地买粮乃是下策,本地产粮才是根本上策。眼下最关键的是祈天求雨,而你却把钱全都用在买粮上,反将上天如此慢待,难怪旱情会如此加剧!” 这么大的责任甩在自己身上,舒晏当然不能接受:“大中正这叫什么话?汝阴郡的太守姓施,而不姓舒。感召上帝也好,触怒上帝也罢,上天若果真有灵,也全看你儿子的德行,我一个郡丞又算得什么?施太守没有去祈天求雨,是他自己不想去,又不是我生拦着不让他去,怎么老天不下雨反怪在我的头上?” 施惠满怀兴致地回乡来,刚刚抵达,先被自己的儿子惹了一肚子气,现在又被舒晏怼了一顿,属实十分憋屈。然而舒晏说的没错,自己的儿子乃是一郡之主,若是推究下去,真正的责任人还是在比玉身上。 第三百二十章 回乡查探(2) 正在无奈,就听有人道:“祈天求雨乃是为了全汝阴郡的百姓,比玉兄虽一时未能成行,却也不能全都怪在他一人身上。小侄愿意代官家准备猪羊等少牢祭品,不知施伯父觉得如何?” 施惠一听,喜出望外。祈天求雨是自己提出来的,况且又是自己儿子的主要责任,即便郡里拿不出钱来,自己私家出钱也是必须要备办的。如今居然有人主动应承此事,不但可以省了自己的钱,更让自己在舒晏面前有了台阶可下,真是妙哉。 他高兴地打量着这个人,问道:“你是......” 比玉赶忙给做介绍:“阿父难道不认识了,他就是我们的世交——南城左府之嫡传长孙左腾啊。” “原来是左公子啊!数年不见,竟变得如此风流倜傥,老夫我都认不出了。令尊还好吗?” “家父这些年一直在南方做太守,身体很是硬朗。” “嗯嗯,外任好啊,天高皇帝远,一人独大,无拘无束。哪像我们京官,每天陪王伴驾,处处都要小心谨慎。” 施惠与左公子互相客套了一番,发现现场还有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又问道:“这位公子是哪一个?” “此乃汝南冯公子,也是一位世家。” 冯公子知道施惠乃是当朝巨卿,身份了得。经比玉一介绍,立刻参见。但他与施惠并未见过面,不敢妄自以伯侄相论,先拜伏下去道:“在下汝南冯羽见过施侯。” 施惠对于汝南冯家早有耳闻,又见此人的举止言行比之左公子还要略胜一筹,不能怠慢,双手搀起道:“冯氏名门望族,累世辉煌,不光在汝南,即便是在整个豫州都是数得上的。老夫与令尊也有些交往,我与你就以伯侄相称,不得见外。” 以施惠的身份,是无需跟这两个后生客气的,但这是他处世的一贯风格,凡是世家子弟,哪怕权势地位不如自己,也都尽量恭维。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自己如今乃是豫州大中正啊,不管是多么显赫的豪门,其子弟想要在仕途上平步青云,都绕不开自己。这两个后生如此接近我儿,难道是为了谋求一个好的中正品第吗?哼哼,我施惠向来不会无缘无故地便宜人,想要获得好的品第,除非是我用得着、惹不起之人,否则都要拿好处来。 中正品评上,门第有巨大差别。士族为上品,寒门为下品乃是大体规则,但同为士族豪门,也不一律看待,主要看其权势地位。在施惠这里,更要以金玉良田作为评判标准。作为大中正,本应该广开言路,听取各郡中正及手下访问官的意见,可他却是广开财路,大肆收受贿赂。 施惠料想此二人必是在中正品第方面对自己有所相求。可是聊了这许久,左、冯二人只是说了一些题外之话,根本就没有相求的意思。施惠很纳闷,即便这种事是需要背人耳目的,只可在私下里进行,但往往总要先用话做一下铺垫,让我先做个准备,怎么此刻连一句关于仕途的话都不提及? “施伯父。”左公子终于说话了。 “什么?”施惠故作矜持道。 “猪羊等物我府上随时就可备办,只要老伯定个日子,小侄准时奉上。” “哦。”原来是说此事。施惠顿了一顿,“祈天求雨务要虔诚,不可儿戏。必要先求个吉日,然后沐浴斋戒五日方可进行。” “好,那小侄这就回去,静候老伯的安排。” 左、冯二公子去后,施惠此时深感疲乏,在比玉的陪同下回府歇息去了。 舒晏虽然并不相信祈天求雨能够起作用,但这却是作为地方长官必须的、一贯的做法,也是百姓们的意愿,单凭自己是扭转不过来的。何况所需使费已有人承包了,何必反对呢? 于是,由施惠选定吉日,如期举行了祈天求雨仪式。当然,并没有求来一滴雨。 施惠当然有些尴尬。不过,他的产业众多,不只在田产这一方面,所以他并不是十分着急。在府里住了几日,每天都有大小官吏、本地士绅前来拜望。有求于他者,当然少不了贿金。 应酬了几天,却始终不见左、冯二位公子来求自己。这天施惠坐在凉亭内乘凉,便问比玉道:“我看那左公子和冯公子也是有些才华的,目前是在读书还是在求仕进?” “书已读成,不过却未求仕进。” “哦。”施惠面带得意之色,“这也难怪。如今朝中形势复杂,三公九卿变了又变,如同演戏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定准。那些外围的世家们想要谋求朝里的门路很是不容易。我告诉你,他二人这么主动的与你相厚,其实不过是为了走我的门路而已。恰好,为父此次回乡,一则是为了探亲,二则就是为了发掘我豫州的后生才俊。我看他二人品貌不凡,若是有求于我,我看在你的面子上,还是可以考虑的。” 比玉想不到父亲居然这么想,马上反驳道:“我跟他二人是纯粹的志趣相投,哪有阿父说的那么庸俗!他们如果是想有求于阿父,为何从未提及?” “你着什么急!这几日府里访客太多,他们不便前来。等清净了,不出三五日,必会前来。” 比玉听了父亲如此自信的话,不由地暗暗发笑:“恐怕要令阿父失望了。冯兄已然回了汝南。” “怎么,冯公子回汝南去了?”施惠先是一怔,随即又释怀道,“那姓冯的乃是汝南人,与我家并无多少交往,想必是不好意思求我。可左家子却不同,与我们是世交,且主动慷慨备办祈雨祭品,这显然是要有求于我。” “阿父又错了。左兄也已跟着冯兄去了汝南了。” “什么?他也走了?” “正是。” 原本,比玉是要与那二位公子畅谈多日的,因父亲的意外到来,打乱了计划。虽然未尽兴,但是有父亲在,一切都不能随意。冯羽见留在这里也无意义,就拉上左腾一起回汝南去玩了,只把比玉困在这里。 “他二人言谈风雅,并非一般人物,应该大有可为。可听你这么说,他们不是找不到门路,而是故意的不求仕进?” “那是自然。” 施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未必。他二人应该是没有好门路,不能入朝堂,浊官又不愿去做,以致高不成而低不就,无奈之下只有故意装清高罢了。” 比玉一听,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施惠不解地问道。 “呃——没有。” “目光闪烁,还说没有?”施惠把眼瞪着他。 在父亲的审视下,比玉知道搪不过,索性直说道:“儿之叹,是笼雉空羡泽雉之叹也。” 比玉虽然没有明说,但施惠焉能不明白?这是借用《庄子》中的典故,说的是在笼子里被养着的鸡尽管不愁吃喝,却羡慕外面野鸡的自由自在。 “混账。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为你安排了这样好的仕途,你却反而羡慕平头百姓!你一个头戴两梁冠的堂堂太守,与此等人交往,就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人生难得知己。我们交的是心,是志趣,谈的是坚白与才性,从来无视官爵冠带。”比玉顺嘴吐露了真情。 施惠大为光火,但因有永安长公主的面子,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意骂儿子了,压了压火道:“休要在我面前装清高!我现在警告你,除非他二人走仕进之路,否则的话,以后就不许跟他们来往。” “人生贵在适意,如果已经衣食无忧,为何非要求仕进呢?” 比玉得寸进尺,令施惠忍无可忍,拍案道:“又是混账话!没有功名利禄,还怎能适意?我看你是被他们感染了,若再这样下去,也必要像他们那样一辈子平平庸庸,不求上进!这还得了!” 当初派儿子到汝阴来,原本是为了让其务实求进,远离洛阳的浮夸之风。谁想到,如今比玉在这里比在洛阳之时还要散漫。施惠当然不能甘心,立刻派人去叫施常。 施惠的突然回乡令施常十分害怕,担心哥哥是来调查自己,找自己兴师问罪的。可是等了数日并不见什么动作,这令他稍稍放松了些。即便今日突然传唤,自己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吩咐门上人,以后左、冯二人来访,不许他们进门。另外派人监视得儿,不允许跟那些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来往。”施惠对施常吩咐道。 哦,原来是为了此等事。他不知道哥哥为何会如此发火,其实也不需要知道,此事只需要痛痛快快地应承就好了。 “兄长吩咐,小弟记下了。” 比玉被训斥了半天,正在不耐烦,见叔叔到来,父亲不再理会自己,便要离开。可前脚还没迈出去,就被父亲喝止,只得乖乖回来。 “我正想了解一下,家中田产、买卖的经营情况,趁你阿叔在此,你也听一听。” 比玉毫无兴致地答应了一声。 施常却紧张了一下,终究躲不过这场审问。 第三百二十一章 过问家计(1) “四千亩粮田,总共只收了七千斛各类谷物?”听施常汇报完,施惠终于发问了。 “正是。”施常垂着眸道。 “十数年前,我在朝中任散骑侍郎,还没有举家迁往洛阳,只是偶尔回家来照管经营。可那时候每年都有一万多斛的收成,最高能到一万五千斛。自我做了宗正之后,忙于皇家事务,对于汝阴的产业很少过问。最初几年尚好,可其后数年,收成每况愈下,甚至萎缩将半,这是为何?” 面对哥哥的责问,施常早已有了应对在胸,沉着应道:“小弟经管施家祖产,自知责任重大,诚惶诚恐,不敢有半点马虎。正如兄长所言,初时的那几年,每年的收成也并不少。可是近六年来,风雨每每不顺,先是连续三年雨水过量,造成一些低洼田地水涝,禾稼尽毁;洪涝过后的下一年,却又闹了蝗灾,蝗虫铺天盖地,所有田地几乎全都减产三成以上;最近两年,却又旱了起来,禾稼得不到滋养,籽粒干瘪。这比涝灾、蝗灾更加严重,普遍减产四成以上,一些不能灌溉的地块直接颗粒无收。” 初时的那几年,施常还畏首畏尾,不敢太过贪婪,所以每年的收成并不算少。至于后来这些所谓的灾害,全都是他借题发挥,小题大做。不过施常的话如今正说在点子上,往年具体什么样不知道,但今年的汝阴的确是许久都没有下过雨了。施惠坐在凉亭内,不时就感觉到一股股的干燥热风袭来,吹在身上很是不舒服。今年的天气格外反常,这似乎印证了施常所言不虚。 可是施惠却不是那么好骗的,对于施常的话当然并不完全相信,带着质疑的口气道:“我虽然身在洛阳久未回来,可对于家乡的情况还是格外关注的。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有那样严重的灾害的话,汝阴郡早就该上报给朝廷了,为何我却一点儿耳闻都没有?” “兄长久在皇上身边,渐渐与下面脱节了。古往今来,即便是明君之朝,也鲜少能够真正了解百姓疾苦。更何况是如今的朝政呢?” 的确,如今的朝政更是混乱之至,大臣们只顾保全自身,谁会真正关心国家大事,为朝廷分忧?施常说的也有道理,别说只是闹了一点儿灾害,损失了一点儿禾稼,就是起了瘟疫,汝阴这个小小地方又会引起朝廷多大的重视! 施惠虽然对施常有些猜忌,但是对方作为自己的同父异母弟,不比那些下人们,不到万不得已,总要讲些面子。眼下自己并没有抓到任何的把柄,不好直接发作。想到这里,便先将田产一事放到一边,挤出一丝笑意来道:“我只是出于我施家的产业着想,随便问问,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掌管家计,不光要广开进项,还要攥紧出项。我看这些年收入逐年减少,花销却逐年增多,这是怎么回事?” 施常听见哥哥又询问支出方面,这更加应对有余,直接命账房将所有的账簿拿了过来,献给施惠道:“这是最近一年来的花销总账,请兄长细细过目。” 施惠拿起账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账簿上记载的各类花销不但名目多,物价也偏高许多。不过也似乎是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且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施惠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勾当,却不当面揭穿。 “怎么这些年汝阴的物价都这么高了吗?”施惠貌似自言自语地唠叨。 “的确是。如今货贵钱轻,五铢钱泛滥,什么东西都在涨价。” “所以就涨到与寸土寸金的洛阳城相比肩的程度了?” “这也并不稀奇。洛阳虽然寸土寸金,但却是八方聚集之地,什么货物都不缺,地贵而物贱;相反,汝阴却是个相对闭塞的小地方,只有本地小商小贩,没有大商贾流通,所以物价比肩洛阳也属正常......” “笔墨、蜡烛、车马之类,汝阴本地不产,可能会贵一点。单是柴这一项,以前只是一百钱一担,即便物价上涨,顶多到一百五十钱也就不得了了,如今却达到了二百钱一担,难道现在汝阴本地连柴都不产了吗?况且每年的买柴量达到了三百担——我记得我们本府的烧柴,大多是田园中的秸秆,每年向外买柴不过一百多担,如何现在就要三百担?单单买柴就要花费六万钱?!” “这个......”施常掌握着整个施府的家计,只顾在大事方面考虑,这些细小方面他自己也顾不过来。谁知这个负责采买木柴的人比他还要贪心,多报了将近一倍的价钱。这令施常非常被动,他自身还泥菩萨过河呢,当然不会替别人背锅了。“等我把此人叫来,问明是怎么回事。如果存在舞弊,看我不打杀他的命!” 说着话,就走出门去。施常此举名义上是去找那个采办木柴的人兴师问罪,实际上是为了给自己赢得一个变通的机会。 施惠继续看着账簿,不多时,又发现了数处明显虚高的地方,想要找施常责问,却迟迟不见其回来。正在满肚子怒火,却看见了呆立在一旁的比玉,便放下账簿对他道:“我把你派回到家乡来做太守,虽然不是刻意让你掌握家计,但你至少也应该多关注关注,府中开销如此之大,你难道就视而不见?” “有阿叔在,我怎好去过问?” 比玉满是不屑的言语令施惠更加气愤,“你身为一郡太守,更是这施府的少主。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家与治国乃是一个道理。治家如此,难道你对郡治也是如此不闻不问的吗?” “治家有阿叔,治郡有舒晏。此二人都是父亲亲自选定的,我当然放心得很。” “你——”施惠被比玉怼得一时有些语塞,“舒晏之正直贤良古今罕有。为家则家治,为郡则郡治,为国则国治。若是人人都像他那样,则天下太平,大道行矣。” “阿父快休说此等自己打脸的话。舒晏原本可以有大好的前程,落得如今的这个下场,还不是因为身为中正的阿父故意打压的结果吗?” “呸!”施惠气撞顶梁,“我若是不这样打压他,他不光在官爵上高过你,甚至汝阴中正之位就早落入他的手中了!” 比玉嗤笑了一声道:“己之所予,并非一定是人之所欲。同样,己之所夺,亦非一定是人之所爱也。父亲自以为很聪明,褒我而抑他。殊不知我所欲者,天性适意也,而非仕途;他所欲者,百姓民生也,亦非官爵。舒晏虽被贬为郡丞,却恰恰如鱼得水,直接深入民间体察百姓,正是其所乐也。” 施惠听了比玉的话似乎若有所悟。照比玉所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失败的:提携儿子却令儿子反感,打压舒晏却恰中舒晏之意。不过,施惠最讲究实际利益,他可不管什么天性适意的,只要儿子的仕途地位高于舒晏,这就足以证明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刚要再骂比玉,就见施常揪着一个人走来。 “回禀兄长,事情已经问明白了,就是这个下人暗中虚报柴价和购柴量,胆大妄为,人心不足蛇吞象,兄长看如何处置?”施常揪着那个仆人请示施惠道。 施惠眼皮也不挑一下,阴沉着脸道:“该怎么处置,你自己不知道?还要问我?” 施常见哥哥如此说,装作义愤填膺地道:“此等恶奴,先打八十鞭,然后驱逐出府。兄长意下如何?” 施惠正想杀鸡儆猴,当然不会手下留情。他也知道这是弟弟故意演给自己看的一出闹剧,只不过不想戳穿。 施常将那人揪出门外,随即传来了笞杖有节奏的“啪啪”抽打声和与“啪啪”声对应着的“啊啊”凄惨的喊叫声。 比玉虽然并不会怜惜那个下人,可是这种声音却令他十分不入耳,就对他父亲道:“阿父好糊涂也!” 施惠以为儿子看这个家奴被打而心软了,冷笑道:“恶奴如此贪婪,不要他的性命已经是仁慈了,难道不该打吗?” “该打是该打。不过阿父恐怕是在舍本而逐末啊。” “哦?”虽然被儿子说糊涂,可施惠却带有欢喜之色,“你说说谁是本,谁是末?” “我府上一切大小事务全都由我阿叔掌管,你说谁是本,谁是末?” 施惠见儿子虽然诸事不过问,却并不糊涂,有些欣慰。又带着一丝无奈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阿叔纵容,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弟弟。我作为施家的嫡传长子,继承了你祖父的官爵和大部分家产。你阿叔也是你祖父的亲生儿子,却得之甚少,这对他很失公平。我之所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虽然在侵蚀我的家产,但终究没有外流,还是流向了施家自己人手里。只要他不做得太出格,我就不会戳穿他。” “我并没有要求父亲非要惩治阿叔不可,只不过如果照这样打下去,恐怕施府内将要哀鸿遍野了。” “你所言不差,所有掌事的恐怕都要打个遍。只是我不这么做,又能如何呢?这次如果轻而易举地绕过了他们,以后岂不是要更加猖狂吗?”施惠说着,便拿起账簿来甩给比玉道,“你自己看,现在就已经到什么程度了,照这样下去,以后还得了吗?但凡你能拿得起来一点儿家计,我回洛阳之后也能稍稍安心了!” 比玉随便扫了几眼那账簿,但他根本不懂生计经营,至于每种花销的价格和数量合理不合理,完全不知道。听父亲又在敦促自己,便将那账簿一丢道:“我可没闲心逐一过问这些琐事。不过,我却有一个主意,不费吹灰之力,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施惠轻蔑地哼了声道:“你就是一个不可雕的朽木,诸事不为,能有什么好主意?” 比玉也不忿地哼了声道:“阿父休要看不起人。你只知道亡羊补牢,却不知道在源头上控制。” “在源头上,怎么控制?” “每年给出一定钱数,所有花销全都包括在内。任凭他们怎么去花,总之不得超过这个限额。” 施惠先是顿了顿,随即眼睛一亮:“对啊。果然是个好主意。”随即又追问道:“好是好,只是这个数额定在多少合适呢?” “阿父对此最精明在行,怎么问起我来?” “我虽对此在行,但这几百项开销每一项都要细细审核,却也令人头疼。” “何必细细审核?我看就直接削减三分之一,应该是差不多的。” 施惠苦于抓不住这些人的证据,拿他们没办法,如今有了好主意,他当然不会手软。“什么三分之一,直接砍去一半!” 正说着,施常从外面对那仆人行家法回来,带着解气的口吻对施惠道:“兄长只管仔细地审核,发现哪里不对,我就直接找那个责任人来。” “我已另有主意,哪有空闲跟你去细细审核!” 施常愣住了,“兄长此话怎讲?” 施惠冷笑了两声道:“这账簿中有数百项花销,只从木柴这一项上就可知其它各项的端倪。我还有许多要紧事等着去做,没有工夫跟你一一核对这些,也不想去挨个审查下人。但我今天立下一条规定,从今年开始,本府每年只允许有四十五万钱的花销,超过的部分你自行负责!” 第三百二十二章 过问家计(2) 施常着了急:“四十五万?去年的花销总额是九十万,这一下子就砍去了一半,怎么够用?” 施惠脸色一沉,道:“四十五万就是多的。想当年我全家还在汝阴生活之时,全年的花销才只九十万。如今这里只剩下你和一群下人们,哪里会有如此大的花销?” “物价这么贵,让我从哪里省嘛?” 面对施常的讨价还价,施惠将甩给比玉的账簿甩给施常道:“你自己看一看,哪一项是不能省下一半来的?还拿柴来说,抛开价格虚高不谈,单从量上来看,尽量多从田园和桑林中取一些秸秆和枯枝来烧,何以需要外买三百担柴?” 一句话将施常问得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这些账上所记,不光是价格,所有的数量也都是虚高的。他深知哥哥的精明,以前是没空理会这些,如今回乡计较起来,焉能逃得过?没向前追究自己就不错了,还怎敢讨价还价? 施常正想着美事,就听施惠又道:“下人们这些年到底贪弊了多少,该治什么罪,你都给我查清楚,该收没收没,该惩罚惩罚。至于你查与不查,我并不强制,但是今明两年的花销不许动用府里一个钱,全由你自己去想办法。” 施惠果然不是吃素的,这一招更加高明,只害得施常暗中叫苦。然而施常心中犹自庆幸:哥哥只是在花销方面控制了自己,殊不知自己的好处多半是来自收入方面的贪污。他用不了几天就要回洛阳去的,到时候自己还不是为所欲为? 比玉的一个主意,每年轻轻松松地便省下了四十多万钱,而且还不必那么费心提防,这令施惠很是高兴。他虽然对比玉的懒散不满意,但见到在舒晏的辅佐下郡务被治理得井井有条,还算是欣慰。 眼下施惠最担忧的就是田产收成和其他经营收益大幅减少一事,但他身居要职,汝阴是不能久待的。停了数日,便要起身回洛阳去。如此朝廷要员返京,汝阴的大小官员当然都要相送,舒晏虽然不情愿,却也不能例外。 施惠准备从舒家庄渡口坐船,顺便沿途视察一下自己的田园。他坐在车内,众大小官员骑马在后面跟随。出了城南,便是广阔无垠的田野。不过今年由于干旱少雨,禾稼没有往年的那种生机盎然。走了些时,便到了自家的一处田地。由于距离汝河较远,无力灌溉,所以这里的禾稼也跟别人家的一样,受到了干旱的影响。再走下去,临近了汝河岸边,却有一片广阔的田地,一边是水田,一边是旱田。水田里蓄着水,长着稻谷;旱田也是土壤潮润,生着粟豆。俱长势良好,显然是借助汝河灌溉的结果。施惠对于这处田园能有如此状况很是满意。毕竟不管怎样临河,灌溉总是要人工进行的。 这里田庄的庄头田福远远望见了施惠的车驾,便率领着田驺、佃户在路边恭候。 施惠向车外瞥了一眼,认了出来,便叫停车道:“这不是田福吗?” 田福慌忙匍匐在地道:“时隔十年,家主还能认出老奴,老奴真是惶恐之至啊。” “不记得别人,对你还是记得的。” 田福最初只是个普通田驺,由于善于机变,办事妥当,熬到了庄头位置。在施府也算是个老资格了,所以施惠记得他。 施惠许久都没有亲自到田园中来,今天怀着心事,便想下车来看一看。 田福更加诚惶诚恐,下意识地伸手去搀,可施惠却并不领情,忙又将手缩了回去道:“老奴一双粗手,唯恐脏了家主的衣服,还是请诸位小哥相搀吧。” 施惠在随身仆从的搀扶下下了车,率领众人进了田园参观。 田福自以为拍马屁赢得了家主的欢心,不料却被施常狠狠地瞪了几眼。觑着施惠不注意,施常将田福拽到一边小声地斥道:“你是不是傻?我们盼他赶紧走还来不及呢,你居然主动招呼!” “怎么呢?”田福不明所以。 “我兄长此次回来,专门留意着田产经营一事。我好不容易将他盼走了,眼看就要登船去了,你却引他下车来!到时候一不小心,哪里露出什么马脚可怎么办?” 田福这才自悔鲁莽。 他们两个人原本就串通一气,现在又经过了短暂交流,心领神会,更加统一了口舌。 “此处田园去年有多少收成?” “稻粟各一千四百斛。”田福谨慎答道。 施惠面带不悦道:“这里是我的祖业田,水田旱田都是上等良田。水田种稻至少可以收至每亩十数斛,旱田种麦也能达到每亩七八斛。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点收成?” 田福不慌不忙,用施常串通给自己的话道:“家主久未回乡,可能有所不知,这两年来俱是干旱少雨,耕种之初便不得农时,在禾稼拔高以后直至吐穗,只下了一场透雨,所以造成减产严重。虽则这里紧邻汝河,可以有灌溉之便,但终究人力不及天力。” 施常听到这里赶忙帮衬着道:“这里还算好的。其他不能灌溉的地块,只有不到一斛的收成。” “对对对。家主出城来的路上一定见到了,那其他的地块都已经旱到什么程度了。不过那些地块大多是租给佃户耕种的,有他们担了一半的损失,对我们的影响还轻了一些。” 施惠本来想考问施常和田福:这处田园才一千亩土地,就有不到三千斛的收成。那么我四千亩粮田,怎么总共只有七千斛?可是没等自己说出口,却先让他们一唱一和地堵了嘴。 归期紧迫,施惠没时间跟他们理会。在园中随便转了转,就步出门去。不远处的河岸边耸立着两个大圆轮,那就是自己的水碓了。施惠遥遥望见,等待排队舂米的人不在少数,看样子,生意应该不错,便在心中暗暗欢喜。 正在此时,忽见两位美妇推着一辆独轮车从水碓场出来。车上放着两个口袋,一袋装的是米,另一袋装的是糠秕,显然是刚刚舂完米。 觑得近了,施惠认了出来,故作惊讶道:“原来我汝阴这小小地方,竟有如此美貌的村姑——啊不,应该是村妇的吧?哈哈哈。” “啊,这不是——”田福显然也已认了出来,在人群中寻找舒晏。 舒晏早已抢步上前,对着自己的二位娇妻欣喜笑道:“你们是来舂米的吗?” 芷馨和小默遥望见这里有一群冠带人士,但并没有留心细看,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也在其间,十分惊讶:“夫君,你怎么在这里?” “来送施侯回朝。” 二人虽则认出了施惠,不过谁也没有理会他。 “过两天我就休沐回来了,推这种车很费力,何不等着我回家后,由我来舂?” “舂个米而已,何况还是我们两个人呢,能有多累?” “对啊。你五天才能回家一天,多陪陪我们就是了。这点事还劳烦你干什么?” 施惠见他们夫妻这样旁若无人、情真意切地互相关心,想起在洛阳时的情景,不知道儿子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偷眼看了看比玉,谁知比玉却像见到两个路人一般,完全无视的状态。这令施惠很是诧异。 当日两个女人都决然地放弃施家豪门而嫁给舒晏,虽然是自己愿意看到的,但在施惠的心里却并不爽利。自己儿子拒绝别人可以,别人拒绝自己儿子却难以接受。 比玉已不在意,他却意未平,把眼眉一挑,怪腔怪调地道:“我就说嘛,这偏僻乡野地方怎么会有如此美貌的村妇呢,原来竟是珍馐令和诗博士。当年你们可是名动洛阳、艳惊朝野啊,现在居然沦落到此!怎么,舂米这种脏兮兮的粗活还得自己动手吗?你们推着的这个是什么——这也叫车吗?分明就是一个木头架子嘛。哎呀呀......”施惠一边咂着舌,一边又转对舒晏道:“舒晏,老夫就该批评你了,你的二位娇妻如此美貌,你怎么舍得她们做这样的粗活呢?哦,我知道了,你家里面是不是没有马车?没有马车没关系啊,我家的马车都闲得很,你只要向我儿、你的上司张嘴求一声,随时都可以借一辆去用。诶,不对,借你们马车也是多此一举。我家里数百人的吃食,米麦多得发了霉,就直接每月赏你们几斛米,免得你们舂米的麻烦,岂不是一步到位吗?” 这一番话在别人听来可能是好心好意的,可是在舒晏一家三口听来,完全是挖苦讽刺的不善言语。挖苦的是芷馨与小默当初“不知好歹的选择”,讽刺的是舒晏的家境清寒。 此话令舒晏很是难受,想回怼,却不知道说什么。 小默当然按捺不住,跳起脚来叫道:“谁稀罕用你家的车?谁稀罕吃你家的米?有钱了不起吗?我们君子坦荡荡,自力更生,自由自在,快活得很!哪像你,小人长戚戚,整天想办法算计别人,到死也体会不到这种快乐!” “哈哈哈哈。”施惠却不生气,而是冲着独轮车上的米袋子努了努嘴道,“说什么自力更生,你们现在就在利用着我施家提供的便利,还说自力更生?” 小默意识到施惠所言的“便利”乃是利用施家的水碓舂米一事,当即反驳道:“你家水碓是赚的我们舂米的钱,是开门做生意,招揽顾客,难道反是我求的你们不成?” “哼。”施惠冷笑一声,“你不是自力更生吗?完全可以自己在家里用杵子去一点一点的捣,何必来给我送钱?我又不缺你一个。”开门做生意,施惠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本是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可是他想起当日小默大闹施府的事来,依旧十分愤恨。 “不来就不来,我......”将稻、粟、黍这样的谷物剥壳去皮是一项很棘手的活儿。如果真要用手去捣的话,那将是十分费时费力的,所以人们宁愿花点钱也要用水碓来舂米。小默说到一半,心里在做思想斗争,要不要长这个志气,不用他家的水碓,而是自己手工捣米。 未及想好,就听芷馨悠悠地道:“水碓已经不是你家的了,我们舂不舂米关你什么事?” 施惠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对啊,对啊。”小默欢喜叫道,“水碓已经不是你家的了,你神气个什么!” 施惠虽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看二人的神态,似乎并不像是在故意气自己。他的得意之色一扫而空,不过依旧不失傲慢地道:“此水碓乃是我亲自筹划的,花了大价钱,不是我的还是谁的?” “水碓是谁建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水碓的主人叫黄田。” 居然有名有姓。施惠似乎觉察出此事不太对劲,想要继续追问,可是小默与芷馨二人却已推起独轮车扬长而去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双重托付(1) “黄田是谁?那两个女人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施惠瞪着施常和田福问道。 施常和田福此时早已吓得脸色蜡黄,心突突跳个不停。施惠一心盼着哥哥快点儿乘船离去,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谁料想碰见了这两个女人,更无端地惹出这段闲话来。事到如今,想瞒也瞒不住了,只有实话实说。 “这水碓已经抵给一个叫黄田的人了。” 施惠的脑袋“嗡”了一声,脸色瞬间蜡黄,眼睛冒出火来,厉声道:“我又不向谁借钱,何来抵水碓一说?” “兄长当然是不会向谁借钱,是得儿借的。他要我紧急拿出三十五万钱,可我们库中只有不到二十万钱,只能去借了十六万钱。” 施惠转头看向比玉,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什么花销一下子就要三十五万?” 比玉当初只想着让叔叔给自己凑够三十五万钱,认为是十分简单的事,并没想过有任何的后果。筹措三十五万钱这件事对于施常来说的确是并不难办的,根本不用找任何人去借,自己私人随手就能拿得出来。比玉万万想不到施常为了牟利竟然伙同他人将水碓给抵了出去。事到如今,他也非常害怕,吞吞吐吐地说出缘由:“舒晏设了一个帮扶金,我捐在那里面了。” “帮扶金?这又是怎么回事?舒晏呢——”施惠接近发狂,又在人群中寻找舒晏。 舒晏也完全没想到会有如此事情发生,他不免有些难为情地道:“帮扶金是自愿捐助的,没有人强制。而且以尊府的家底来讲,为了区区十几万钱居然要把水碓给抵出去,这很有点儿匪夷所思。” 一句话戳在点子上。施常惊恐之下赶忙将比玉当日所写的担当书拿了出来,交给施惠道:“得儿当初向我讨要这笔钱的时候我是百般的不同意。施舍一粥一饭就足可以称之为善事了,哪里有一下子捐出三十多万钱的道理?可是得儿以少主的身份来压我,必须要我立刻凑够三十五万钱。我没有办法,只得照办。因怕日后兄长责怪,担不起这个罪责,就让得儿写了担当书,一切责任他自己承担。现有担当书在此,请兄长过目。” 施惠颤抖着手将担当书接过,未及看完就觉天旋地转,腿脚一软,昏倒在地。 这一处水碓对于施惠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至少不至于气昏过去。可他是守财奴的性情,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导致他一时难以承受。 众人吓得乱作一团,合力将他抬到园中安卧,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水的灌水,呼喊的呼喊,总算将他唤醒过来。 施惠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许多的人头都在围着自己,首先辨认出了比玉,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逆子......”想伸手去抓,却无能为力;又看见了施常,用手指点着,“你......败我家产......”;之后脑海中又浮现出田福和舒晏来。此刻在他的眼中,所有人一个个全都是张牙舞爪想要攫取他财产的恶魔。情绪一激动,差点又昏厥过去。现在的状况,肯定是不能回洛阳了。然而这园中的住宿条件太过简陋,没办法,只得打道回府。 府中有比玉从洛阳带回来的名医,经过诊治,其实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开了点儿通气活络的药,静养着。 永安长公主听到了这个消息,也过来探视,并得知了水碓抵给外人的事。对于施常勾结下人们徇私舞弊的勾当,她早就想对施惠说之。可是碍于家族的情面,又没有证据,而且自己已经托付给了舒晏,所以就没有开口。 施惠通过这几日的短暂接触,得知这位自幼生长在深宫的皇家女子,难得的竟有理家之心。汝阴这里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乱事,然而跟朝中的根基相比,还在其次。洛阳是必须要及时赶回去的。可是府内必须要托付一个可靠的人掌管才行。施常是不能再用了,比玉又根本靠不住,交给外人更是不放心。摸排来摸排去,可能也只有自己的儿妇永安长公主算是可以托付之人。 他见永安长公主亲自来探望自己,有些小小的受宠若惊,便挣扎着起来,要给永安长公主施礼。 永安长公主赶忙阻止道:“我嫁到施家已经有些时日了,不必再拘于国礼。况且阿翁身体不适,万不可劳动。” 施惠已经恢复了些精神,他听从永安长公主的话,让婢女拿个靠背靠在床上坐着,请永安长公主坐在一张精致软榻上。此时所有陪护着的大小官员见是永安长公主到来,全都吓退了。施常和比玉正担心受到施惠的打骂,也趁这个机会开溜了。未及说话,施惠先叹口气,然后以无奈的语调对永安长公主道:“想必长公主也已经听说了,我施家门中出了乱事。出了乱事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驸马,他太不给我争气了!想你们回乡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家计乱到了如此地步,他不但不闻不问,甚至比别人还能败坏,做善事竟一下子就捐出三十八万钱!幸亏我回来的及时,否则的话,再过一两年,我的家产岂不是被他们全部败光了!” 虽然永安长公主对比玉的不理家事的行为也很失望,但听施惠如此说,却维护起比玉来:“捐帮扶金一事,驸马他也是情非得已。毕竟郡里的其他佐吏们都已经纷纷捐了钱,他本身身为太守,又是大家出身,若拿的少了肯定是没有面子的。其实他不是没有分寸,而是完全没有料到府上已经败落到这个地步,连三十多万钱都拿不出来。” “既然知道府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他还是不闻不问呢?”施惠不满永安长公主为比玉所做的辩护。 永安长公主淡淡一笑道:“阿翁对自己的儿子还不了解吗?他是最豪爽的,原本就不关心这些俗事,更何况还涉及到自己的阿叔呢?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为了亲情颜面,确实不好过问,不好出手。” “不好出手?我看他是不想出手,不能出手吧?阿常若是缺钱,可以堂堂正正的向我要,不管是几十万、还是上百万,我都可以给他。可他这样做算怎么一回事?吃里扒外跟别人分赃自家的财产。别以为我不知道,花销方面一年抵两年,收入方面两年抵一年!哪里有那么多的意外原因!” “阿翁既然知道阿叔如此,为什么也没有出手呢?” “我——”施惠被永安长公主简短的反问问得顿了一下,“他们勾结甚深,我只是没有抓到把柄,否则的话焉能容忍一天!” “这就对了,驸马何尝不是如此?不过阿翁请放心,我已经托付了一个妥当人去过问此事了?” “哦?”施惠一个惊喜,他想不到永安长公主竟比儿子强百倍,不用自己嘱咐,就已经事先过问此事了,“你已经托付了谁?这里还有可靠的人吗?” “当然有。一个非常可靠的人,就是舒晏。” “舒晏?” “对。”永安长公主就将自己通过芷馨和小默委托舒晏的事向施惠说了。 施惠怎么也想不到永安长公主会把此事托付给舒晏,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可是仔细一想,似乎还真的只有舒晏是个最佳人选了。 他回朝心切,只想尽快了却这块心头之患。于是顾不得劳累,即刻传见舒晏。 由于有公事在身,且未到休沐日,即便已经到了家门口,也依旧不能回家。舒晏跟芷馨和小默简短偶遇了片刻之后,便回城去了。他并没有护送着施惠到施府殷勤问候,而是直接回到了郡署。谁知突然收到了施惠的传唤。他虽然不想跟施府有私人交际,然而施惠召唤也不得不前往。 为了掩人耳目,施惠命人从后门将舒晏带进府中,偷偷引到自己的住处。 永安长公主暂时离开,现有一张现成的坐塌在此,可施惠却命人另外拿了一张胡床给舒晏。不过这对于一向轻视寒门的施惠来说,已经是破天荒的特别礼遇了。施惠看不起人,舒晏也同样不屑一顾,瞥了一眼,并没有坐。 “施侯叫我,所为何事?”舒晏直截了当,没有先问候一句施惠的身体。 施惠同样是个务实的人,屏退了其他人,开门见山地问道:“永安长公主曾经托付给你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还没进展。”舒晏已经猜到了是所为何事。 “都这么久了,居然还没进展,你这是什么态度?以你的能力,惩办一郡之太守都游刃有余,为何我府上这点儿事却不肯用心?”施惠带着责怪的口气。 “施侯说的什么话,我乃是本郡郡丞,而不是你施府的家丞,没有义务非要管你的家事。”舒晏平淡而有力地回道。 “我命令你必须要管!” 舒晏冷冷一笑:“施侯官至宗正,爵至乡侯,的确身份显赫,但却不是我的直系上司。所以,不好意思,你没有权利命令我。” “你!”施惠气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又要晕厥过去。他尽量调匀着气息,一边恢复,一边自悔鲁莽:我这不是自找没趣吗?明知道舒晏历来都是这个刚正不阿的脾性,连在贾后和赵王面前都不屈服,我又算什么?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双重托付(2) 施惠与石崇一样都善于谋取财富官爵。可是石崇却桀骜不驯、爱憎分明,如果自己不喜欢,哪怕是皇亲国戚他也照样不给面子,也正是因此,才埋下了他日后遭人陷害的隐患;而施惠却没有喜恶原则,在朝中,如果不是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从来不树立政敌,这也就是他在反复多变的政治斗争中始终屹立不倒的原因。性格如此,不管是面对朝中权贵还是布衣寒门,唯一的准则就是自己得到实惠。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既然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陪个笑脸又算什么?想到这里,施惠迅速转变了态度:“我的确不是你的直接上司,在职务上无权命令于你。可你别忘了,我可是豫州和汝阴郡的双重中正,可以说你的仕途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中。如果你肯帮我查清了这件事,我保你的中正品第提高一个品级,不,直接提升两个品级。” 提到中正品第,舒晏想起自己在洛阳时受的那些排挤和蔑视,不由地恨从心中起,仰头大笑了几声道:“我舒晏也曾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确也曾想在朝中做一番事业。可现实却给了我一次次无情的打击,尤其是在你们这些中正的‘偏爱’下,我已心灰意冷,对仕途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如今我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以为我还会在意什么狗屁中正品第吗?!” 施惠被舒晏吼得目瞪口呆,脸红一阵白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看着舒晏就要夺门而去,却毫无办法。 正在这时,忽听屏风后面有人急急唤道:“舒晏且留步。” 舒晏听出是永安长公主的声音,迈出去的脚不得不退了回来,对着屏风参拜道:“舒晏鲁莽,不知长公主在此,万望恕罪。” “无罪,无罪。舒晏不必拘礼。”屏风之内传出长公主的声音道。 施惠见舒晏转身回来,十分欢喜,此时他也顾不得讲究什么国体礼法了,对着屏风内喊道:“这样沟通多有不便。可否恳请长公主出来当面跟舒晏说话?” 永安长公主也正有此意。自己跟舒晏已经算是熟识了,此时情况特殊,也不必拘礼,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舒晏又要重新参拜。永安长公主赶忙制止了。她知道舒晏不肯坐,索性自己也站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答应过我的事,不能不算吧?” 尽管施惠与永安长公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他们毕竟是一家人,有着共同的利益,面对着共同的难题。舒晏能够拒绝施惠,却怎能拒绝永安长公主? “呃......我舒晏答应过别人的事,都会尽力而为,更何况是对长公主呢?” 此话一出,施惠犹如吃了定心丸一般。不过,他知道舒晏不喜欢自己,自己如果胡乱插话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就乖乖地卧在那里静静听着。 “既然你肯帮我,我也信得过你。本不该催你,可是我家阿翁急着要回洛阳去,对此放心不下,你能不能......” “长公主的意思我明白。我受永安长公主之托已经很长时间了,之所以迟迟没有插手,实是因为此乃尊府私事,不比郡内官家事务。我一个外人,多有不便。” 施惠忙点头插话道:“你虽是本郡郡丞,但我并没有将此事告官,你的确不好过问。即便你想过问,施常及我家的那些下人也未必会待见于你。我这里有一块随身笏板,你暂且拿去。”说着,他就将一枚笏板从腰带上解下来,还觉得不够,又写下了几行字,然后递给舒晏道,“你以此笏板为证,可以有权过问我府中任何事务。任何人不得阻拦。若是所查奸佞已经达到了非常过分的程度,此笏板就作为我的告官凭证,到时候你就以郡丞的身份去将此事法办。这总该可以了吧?” 舒晏将笏板接了过来,原来竟是象牙所制,又看了看所写文字,觉得稳妥了,便放在怀中装好。他其实已经暗暗留心掌握了一些情况,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措施,一是得不到施府家人们的配合,二是怕插手太深,连施惠都不满意了,自己费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此刻施惠既然放话支持,那就好办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施惠又问。 “还有。”舒晏顿了顿,“施侯若果然是诚心诚意要我插手施府事务,那就请将你所有的田产地契拿来我看。” “这个......”一听此要求,施惠立刻迟疑了——把田产地契全拿出来,不等于是把自己的家底全都告诉别人了吗? 此乃私密事,施惠显出这个态度舒晏并不觉得奇怪,他露出不得已的表情:“我理解施侯的想法。不过若要解决此事,田产情况是必须要了解的。你若是不愿意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帮你去彻查此事。” 永安长公主见施惠迟疑,急道:“孰轻孰重摆在这里,阿翁还犹豫什么吗?” “呃——”施惠狠了狠心,命令自己的一个心腹人道,“去把我所有的田产地契拿来。只说是我想看一看,千万不要说有别人在。” 片刻,那个心腹人端着两个檀木匣子回来,放在施惠面前。施惠指给了舒晏。舒晏打开其中的一个看,里面有田契十数张,商铺地契若干。田契虽然张数不多,但每一张上面的数额都大得惊人,全都是数百亩的大块土地。舒晏都默默记下了,又打开另外的一个匣子,盛放的也是田契,却有数十张,只是每一张的亩数都不多,少则十来亩,多则几十亩。舒晏有些纳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仔细一看,才明白了,原来这些都是像王一担那样带着田地依附过来的普通百姓的地契。除了这些田契之外,还有写有与佃户达成的收入分成等具体事项的书面协议。 舒晏一一记得清楚了,蹙着眉道:“尊府不但内部存在严重问题,而且还涉及到违反朝廷律法啊。” 施惠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脸紧张地道:“此事不需要你来过问。” 舒晏先是一笑,后又正色道:“超占土地,超用田驺和佃户,非法接纳原本正常纳赋的百姓依附,这些都是违反朝廷律法的行为。施侯虽然身份比我显赫百倍,可施府既然在汝阴的治下,我作为郡丞,就有权利去管。不过我暂时不想过问,因为此乃普遍现象,我若是对你施府一家开刀,显然不太合适,等有了机会,必将普遍整治。” 施惠听了舒晏的话,暗自叫苦。他之所以不想拿地契给舒晏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此刻他甚至有点儿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请舒晏插手此事。更恨起比玉的不成事来:若得儿能够拿出三分之一的心思用在这上面来,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永安长公主对舒晏的话不明所以,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府上哪里违反朝廷律法了?” 舒晏恭敬回道:“以施侯的品级,应该是三品待遇,朝廷允许的最高占田数是四千亩,而尊府的土地已经达到了五千一百亩;三品拥有的佃户数最多是十户,而尊府已经达到了二十户。这都超出了朝廷的规定。除此之外,还接纳原本正常户调之家的依附,减少了良民户口,有损朝廷赋税。” 施惠争道:“四千亩只是我自己的占田标准,我儿位居五品,按朝廷规定也可以占田三千亩,加起来就是七千亩。我家只有五千一百亩田地,虽然接受了一些依附,但只是暂时的,并非固定的产业。如此说来,还尚少一千九百亩呢!” 舒晏一笑道:“即便能够按照施侯的说法来算,你们父子的占田标准可以叠加,那么请别忘了,施家除了汝阴之外,在洛阳同样占有大片良田,是不是也要叠加?而且据我所知,施家在洛阳的土地早已超过四千亩,跟汝阴的五千一百亩加起来至少就是九千亩,照样还是多出二千亩!” 施惠这下无语了。 永安长公主听罢,思索片刻,毅然道:“律法面前人人平等。你给我施府网开一面,这本是私情,我应该感谢。不过这站在你为官的立场上来说是不应该的。以后你若真要整治这一方面,我施府应该以身作则,不会寻求特殊照顾。” 舒晏见永安长公主如此说,十分欢喜:“长公主这么深明大义,高风亮节,舒晏无比钦佩。情况我了解得差不多了。今年秋收过后,定会有一个交代。” “那好。若果真为我施府肃清奸邪,定当重重谢你。” 舒晏告辞离去。 “家底全都交给他了,谁知他办成办不成!”施惠忐忑不安地叹道。 永安长公主劝慰道:“舒晏的能力阿翁难道还不知道吗?他向来稳重可靠。阿翁就放心地回洛阳吧。” 即便托付了舒晏,但事关家计大事,施惠怎能放心得下?然而实在是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没有办法,次日一早便上路回了洛阳。 第三百二十五章 智斗粮商(1) 司马冏推翻司马伦之后,可怜的低能皇帝司马衷又得以继续着自己的皇帝位,并册立了另一个孙子司马尚作为皇太孙,也就是未来的皇位接班人。但没过多久这个司马尚也夭薨了。 由于贾后的妒忌,司马衷本身就子嗣稀少。太子司马遹被贾后害死,上一个皇太孙司马臧被司马伦害死,如今这个皇太孙却又病故。至此,司马衷竟已绝了后。堂堂一代帝王到了绝后的地步,真是令人唏嘘。 晋室衰微,不但朝廷中央混乱,地方上同样风起云涌。先前造反的巴人李特,朝廷数次征讨无果,规模反而越来越大,已经攻陷了益州数郡。时势造英雄,亦造乱雄。环境如此,正是叛乱起事者滋生的温床,当然不可能只有李特一处祸乱。除了益州之外,其他亦有好几处趁乱起事者。百姓们渐渐对朝廷失去信心,朝廷对地方州郡也渐渐失去掌控能力。 舒晏已经意识到天下将乱,趁着还没到大乱的地步,此时宜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因为如果天下一旦到了全面大乱的程度,朝廷自顾都来不及,不管地方上发生水旱灾害还是兵乱之事,根本无力照管。 汝阴的旱情经过了两个月的持续,到了雨季,总算下了两场透雨。不过减产已成定局。民以食为天。灾情已然如此,灾情所造成的恐慌比灾情本身更可怕。沉寂一时的不法粮商们又借此造势,趁机囤积谷物,哄抬粮价。幸好舒晏早有准备,提前购置了大量的粮食。了解了这个情况之后,他决定以平价开仓卖粮,由仓曹史钱胜亲自监督执行。 老百姓们正愁粮价日益上涨,听说郡里以平价卖粮,哪有不高兴的?纷纷拿着米袋子跑来购买,府库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售米持续一天,到了退衙下值时候,也不得不停了下来。那些排在后面的人没有买到米,只得遗憾而回。 汝阴这个小城人口并不多,舒晏以为最多只需两天就可以满足大家当前的购米需求。可令他意外的是,到了第三天散衙之时,百姓们买米的热度还依旧不减。 自己储备的原本是够全城人吃数月的粟米,可短短三日就已经卖掉了四分之一,舒晏对此感到十分纳闷——难道老百姓们对缺粮有着这么大的恐慌吗? 没买到米的百姓们知道马上就要散衙了,便开始抱怨起来。然而钱胜等人忙了一天,也够累的。舒晏知道大家买米是为了储备,而并非等米下锅,于是就命令关了仓门,并劝慰百姓们明日再来。 面对百姓们的抱怨,舒晏当然是不愿看到的,有些遗憾。他扫视了一下人群,恰巧看见了买米未果的崔二,由于熟识,便招手叫他过来。崔二也似乎要对舒晏说些什么,便跑了过来。 “你也没买到米吗?”舒晏问崔二道。 崔二以抱怨的口气道:“可不是嘛,这几天我为了买米,早早就收了碗碟货摊,赶过来排队,可就是买不到。” 舒晏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很有些想不通。大家家里面明明也都还有余粮,何必都这么急着买米呢?” “当然是这里的米便宜啊。舒丞可知道外面的米价?粟米已经达到一百钱一斗了,而这里才卖三十五钱,能不抢吗?” 舒晏一听米价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惊又气:“前些时粟米还是二十五钱一斗,如今旱情持续,即便上涨一点,卖到五十钱也就罢了,我数百里迢迢从外地买回来的米,加上长途的舟车钱才只卖三十五钱,他们居然翻了四倍?哼,这些可恶的奸商!幸亏我所备充足,我天天以三十五钱卖米,看他们的米卖给谁去?” 崔二听着舒晏的如意算盘,摇头笑了笑道:“舒丞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你知道为何这里总是排有长长的队伍,以至于老百姓们不容易买到米吗?实是因为这三天所售的米很大一部分都被那些米商买走了。” “什么?怎么可能?排队买米的明明都是老百姓,并没有米商啊?”舒晏惊讶道。 “舒丞是聪明人,难道还不明白?有些老百姓买米其实并非是为了自用,而是受了米商的雇佣。” 经崔二一说,舒晏想起来,排队的人群中的确出现过重复的身影,想必就是受米商雇佣的。他这才明白,怨不得总有人买不到米呢,原来是有一伙人在破坏规则。“为米商做腿子的那几个百姓着实可恶,把我的便宜米送到米商的仓库去,供他们高价销售,这不等于是为虎作伥吗?那些米商联合起来,财力雄厚,我的这些米怎么够他们买?到时候府库空了,他们就可以一举垄断,何止是现在的斗米百钱,斗米二百钱、五百钱又能奈他们何?” “舒丞也不必想不开。这就是大多数人的人性弱处。要是都能像你这样顾全大局,早就天下为公了。懊恼无益,我劝舒丞还是早点儿想一个办法才是。” 舒晏怅然了一会儿,对崔二道:“你明日再来,我保证你能买到米。” 第二日,府库照样开仓卖米。所不同的是定了一条规矩:每户每个月只准买米一次,且要说明家庭人口数,按定量供给,不可超量,更不可重复购买。大家互相监督,如发现有投机取巧者,严惩不贷。 现场都是城内的居民,互相之间总有相识的,谁也不敢撒谎瞒报。这一招果然管用,不但限制了普通老百姓储备多余的米,更从根本上杜绝了米商的阴谋。排队的人流一下子少了,那些连续三天没排上队的百姓也都顺利买到了米。 然而只过了两天,买米的又开始蜂拥而至,排起了长队。 经过了解,原来是城外乡下的农人们听说郡署低价卖米,也都赶进城来买。 这也果然是人性的贪婪使然吗?明明农人们的家里面都是有米的,看到有便宜的米卖,也来凑热闹!其实舒晏所储之米并不多,主要是为供给没田户和少田户,若是全郡所有百姓都来这里买米,这些米显然是不够的。舒晏之所以没有大量储米,主要是因为财力有限,其次则是以为大多数乡下农人们的手中都还有余粮,所以并没有将他们考虑进去。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于这种趋利行为,舒晏只能兴叹,却不能去强制制止。 正不知所措,忽见一个头戴遮阳斗笠,身着短衣短衫的人走到自己面前道:“哥哥在此亲自监督售米啊!” 原来是舒金。看他手持一条麻袋,便知也是来买米的,不禁带着些冷漠问道:“你家里面没有余粮了吗,还跑这么远来城内买米?” 对于买米行为,舒金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应该,直截了当地道:“家里面余粮还是有一点的,可是官家卖米实在是便宜太多,所以就过来买了。” 提起余粮,舒晏想起了施常等人所说的连续两年干旱的话来,如果真的是连续两年干旱,那农人们的手中当真是没有多少余粮了。可是据他从王一担那里了解的情况,去年的年景虽说不上有多好,但也并不算很差。这两种说法到底谁是谁非,此刻恰好向舒金确认一下。 “舒金,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哥哥想问什么,问得这么正经?” “去年的年景怎么样?” 舒金莫名其妙,“我当哥哥要问什么呢,年景的事尽人皆知,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不如实回答的道理?要说去年的年景,也就一般吧,并不算很丰收。” “不算很丰收?这个意思就是还不错了?难道没有发生旱情吗?” “旱情是今年才发生的,去年的雨水还算调和,要不然老百姓的手中怎么还会有余粮呢?” “那前两年,前三年呢?” “前几年都还行,除了今年之外。” “哦。”舒晏从舒金口中进一步证实了施常的谎言。不过他并没有向舒金透露自己问话的目的,而是反问道,“既然家里面还有余粮,你来此买米,难道是为了倒买倒卖赚取差价吗?” 舒金一阵委屈:“哥哥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能做那种事呢?我们大家来此买米,实在是为了以后储备一些。因为今年的干旱,收成估计要减少一半。如今的米价已经这么高了,以后指不定要涨到什么程度呢!” “俗话说,三年收,能有一年之储。既然前几年都不欠收,只此一年干旱的话,农人们手中的余粮足可以自给,应该不伤大体的,何至于也跟工商者一样恐慌?” “哎。我看哥哥是做官做久了,连老百姓的难处都忘记了。农人们没有别的进项,所有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全都靠田亩收成卖点儿钱支撑。殷富之家毕竟是少数。平常人家,每年的收成,除了备足自家人的口粮外,基本都要花销出去,谁能留有多少余粮?至于那些穷困之家,连当年的口粮尚且不足,更别说有余粮了!” 舒晏听罢连连叹气,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老百姓的难处?只是他自身也有难处。他储备的这点儿米根本不够维持全郡所有百姓之需。 散衙收摊之后,舒晏、钱胜回到下舍,恰好若馨和主簿杜坚来此一起闲聊。 杜坚见舒晏如此郁闷,问明了所以,然后道:“商货买卖,靠的是运转流通。流通得越快,就越能盘活。郡里财力有限,只存了这么一点儿米。要想满足全郡所有百姓,只能是用卖米换回来的钱再继续去外地买米,然后再卖,如此循环。” 舒晏无奈地苦笑道:“这我何尝不知?问题是现在整个豫州全都被旱情笼罩着,其他郡比我们汝阴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再从邻近各郡买米可不像先前那么容易了。” “全豫州皆是如此,那就难办了。除非是向更远的地方去买粮。” “也难办,且不说远方的粮价是多少,单这运费就是支撑不起的。” 钱胜主管府库,更加明白钱粮的短缺程度。他提议道:“照这样下去,恐怕米库中的米坚持不了几天。实在不行,就把城门关起来,不许乡下的农人们来此买米。” 此提议不用舒晏反驳,杜坚先斥了声道:“这算什么主意?平常百姓之家还要开门过日子,堂堂一郡之城池怎么能关起门来不出不进!再者说,城外的百姓也是百姓,若真要闹了饥荒,还不得一视同仁?” 钱胜一噘嘴:“我也知道不可行。但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吗?” 杜坚当然也没有好办法,大家一筹莫展。 若馨作为文学掾,平日一门心思放在全郡的文学教育上,很少关注民生之事。今见大家如此发愁,也跟着分析道:“古人云,三年收,而有一年之储。应该是没错的。我们汝阴连续数年收成都不错,今年虽然预估收成可能减半,但还未到真正收获的时候,其实缺粮影响最大的是明年,而不应该造成今年的短缺。所谓的缺粮只是相对缺粮,并不是绝对缺粮。也就是说汝阴目前为止并不缺粮,粮食全都被粮商们囤积着,不向外卖,所以造成相对缺粮。” 舒晏听罢连连点头:“粮商们是在作壁上观。知道我府库之中存量不多。我如今卖三十五钱一斗米,他们卖一百钱,宁愿卖不出去也不肯降价。为的就是等我把库中的粮全卖完了,他们就可以疯狂涨价了。” “所以说,我们如今该做的就是令米商们把米拿出来供应。” 钱胜眨眨眼,怪道:“你前面讲的话貌似还有点儿道理,到最后还是废话。要是能让米商们把米拿出来平价卖,我们还至于发愁吗?” “一买一卖都是商家的自由,郡署也不能强迫他们必须卖米啊。” 看着舒晏无奈的样子,若馨笑道:“不能强迫,但可以使用巧计啊。对待这些人,就不能再讲究君子作风。” “巧计?我们可以——” ...... 第三百二十六章 智斗粮商(2) 第三日傍晚,一艘大船停靠在汝河岸边码头。甲板上层层叠叠地码放着装得鼓鼓的麻袋。日暮西山,码头上人来人往,渔夫、商旅等出外谋生的人都络绎回来,正是热闹的时候。 众人的目光全都被这艘大船所吸引。当然并不是因为这艘船有多特别的大,特别的豪华,实是这艘船上所装载的货物实在敏感,而且船上还站着四五个带刀的差役。 白米张从大船上走了下来,回头对那几个差役大声嚷道:“各位先在此候着,我回城内去禀报郡丞,请他安排车辆把粟米运到府库粮仓里去。” 这一声喊不要紧,听到“粟米”两个字,立刻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原来这几个人乃是几大米商设在码头上等待联络装卸事宜的市侩,真正的与此利益相关者。如今粮食紧俏,整整一天,只有一家米商等来了一艘小粮船。这些人看到来了这么一大艘粮船,哪能不关注? 白米张虽然只是个小粮贩子,但与这些人都是同行,彼此也都认识。 其中一个比较熟识的人有点儿明知故问地对他道:“白米张,你这船上载的是什么?” “我做了半辈子粮贩,你说这船上能载什么?当然是粟米了。” 那人投来惊异的目光:“呀,你这买卖做大了。这么一大船粟米,那可不得了啊。” “可不是嘛。我们原以为你只是一个肩挑斗量的小贩,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实力。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够贩来这么多的粮食,你可要赚大发了。” “而且还有官差相伴,你这根基可不浅啊,跟官家联合经商!” ...... 都说同行怕竞争,一般不肯多透露商机,可是白米张见到这几个同行围着自己套话说,似乎非常欢喜,不但没有躲闪,还主动停下了脚步。听着大家羡慕嫉妒的话,他哈哈一笑道:“你们太高看我了。我不过就是一个肩挑斗量小本经营的米贩子,日进不足百钱,哪有实力贩这一船的粟米?更不敢说与官家有联合啦。” “你说没有与官家联合,那我们刚刚亲眼见你从这艘带有官差的粮船上下来,是怎么回事?” “哈哈,你们问这个啊。”白米张故意顿了顿,“这一船粟米并非是郡署从外面买的,而是朝廷因我们汝阴闹了旱灾,特地开了常平仓,直接拨下来的。” “朝廷开了常平仓?”大家对白米张的话很有怀疑,“这不太可能吧?以往比这旱灾更严重的时候都没见朝廷下拨赈灾粮,如今只是预估减产半数,而且还没有到收割的时候,朝廷怎么可能提前开常平仓放粮?” “你们以为我是在骗你们吗?”白米张正色反问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的郡守只是糊涂混日子,不关心民情,所以即便发生了灾异,朝廷也不知道;如今我们有一个关心民间疾苦的郡丞。他料想灾情已成定局,就提前请施太守上报给了朝廷。朝廷闻报灾情,立即开了常平仓放了粮。因我对储运保管粮食有经验,又与舒丞熟识,所以他就派我跟着差役去运粮回来。” 舒晏勤政爱民的名声在汝阴已经深入人心,对于白米张所言的行为,这几人当然没有半点儿怀疑。 凡事都有利弊。即便老天也不能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这一大船粟米的到来对于老百姓们来说当然是大大的好事,可对于这些米商们却恰恰相反。 “白米张,你既然参与其中,知不知道这批粟米将会以什么价钱下放?”几个市侩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每斗三十二钱。”白米张脱口而出,对这个商业信息似乎一点儿也不想隐藏。 几人听到这个价钱,不由一震:“什么,每斗三十二钱?比现在府库的米价还便宜三钱?” “常平仓的米,本就是为了平抑米价。米贱时购进,米贵时卖出。这些米都是朝廷以前在低价时购进的,又不为赚取高额差价。据说当时购进的时候只有每斗二十几钱,如今卖三十二钱不是很正常吗?” “那你这一船米能有多少?”除了价钱之外,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数量了。如果数量不多的话,价钱再低也根本不足以左右主体市价。 “这一船米差不多一万斛。” 只有一万斛?这个数量令这几个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谁知白米张却没有说完:“这只是第一批,以后还会有。” “今年豫州普遍受灾。常平仓的米再多,也不可能只供应我们汝阴一地吧?” “这两年豫州基本都是风调雨顺的,常平仓里的米都已经堆满了,正要将陈米置换出去,以便日后储存新米。” “以今年的旱情来讲,当年的口粮尚且不足,常平仓还想储存新米?”其中一人质疑着道。 白米张“嗤”了一声道:“你的眼界才多大?我们这里虽然是受了灾,可是北方的麦、南方的稻全都丰收,还愁没有粮储存吗?” 所有的渔、农、商旅们见几个粮食贩子在此言谈,也都围拢了过来。白米张见状,似乎有意躲着普通百姓,故作急迫道:“不能耽搁了。郡丞吩咐要连夜卸船将粟米运回城内。我要赶紧进城去禀知郡署,就此告辞。” 几名市侩将白米张的话即刻禀告各大米商们。米商们当然不肯轻易相信,不确定这些米是否真的会被运进府库。打算第二天探听清楚。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们发现大街上零零落落的有很多粟米掉落的痕迹,显然是夜里运米时留下的。同时,府库今日开仓卖粮的价钱真的从原先的每斗三十五钱变成了三十二钱。 大多数米商都已经慌了神,不过仍想观望。但当两天之后第二艘粮船抵达的时候,他们的意志彻底动摇了。 任何的买卖都是靠流通来实现赚钱,不流通就是死水一潭。米商们掏空家底甚至借了外债,把大量的钱都压在了囤积米粮上,许久没有金钱回笼,已经令他们难以承受,都在咬牙硬挺。之所以这样撑着,就是为了把舒晏的官家米挤兑没了,好大肆涨价。可是舒晏迎来了常平仓的强大外援。汝阴郡总共才多少人口?官家粟米源源不断地运过来,他们自己所储存的米必将会被积压下。如果其他地方的稻麦真的像白米张所说的那样出现丰收,粟米的价钱很可能恢复到二十五钱一斗,到时候可就亏大发了,倾家荡产都有可能。 商人都是以利润为唯一目标的,此时谁也不敢再扛着高价,全部开仓卖米。他们的松散联盟一旦瓦解,就马上恢复到互相竞争的状态,互相比质比价,争先恐后地销售。导致米价一路下挫,甚至比官家的价格还要低,达到三十钱每斗。 商家的米便宜,购买方便,服务态度又好,谁还愿意排队去跟官家打交道?府库门前的售米摊开始变得冷冷清清,舒晏越发反其道而行之。他令钱胜把售米的时间缩短,晚放早收,而且售卖人也由三人变为一人。这样一来,就更没人愿意来这里买米了。 官家的米销量锐减,舒晏反而很高兴。他觑着没有买米的百姓,便想让钱胜早早关门收摊。这时却见舒金和崔二各披着一只口袋跑来,离着很远就嚷道:“别收别收,我来买米。” 售米的差役却不以为然,依旧收拾着摊子:“我们今天不卖了,你们去别处买吧。” 崔二很不满意:“你这叫什么话?我特地大老远来给你们捧场,你们却是这个态度。难怪老百姓们都不愿跟官家打交道!” 舒金则对着一边的舒晏抱怨道:“哥哥,管管你们的人,虽说是官家,但又不是在大堂上,这个态度怎么会有生意?没见百姓们都不理你们了吗?” 舒晏却不理会这个建议,而是笑对他们道:“什么叫大老远的来为我们捧场?” 舒金一愣:“哥哥难道看不出来吗?现在几大米商都在卖粮,老百姓们都跑到他们那里买米去了。我觉得你们这里太过冷落,所以特地跑来捧场的呀。” “哈哈,你们有这个心我当然感激,不过你们的这个行为属实没必要。” “怎么?”舒金很诧异,“我听说府库运来了大量的粟米,而米商却在这个时候开始降价售米,明显是抢了官家的生意。那么官家米库中的米岂不是要被积压吗?” 舒晏对钱胜笑道:“我正要找几个人帮我做一件事,他们两个不是外人,恰好可以胜任。我们就带他们去见识见识那两船所谓的常平仓粟米。” “好,我去把大门关起来。” 舒金和崔二莫名其妙地跟着舒晏进了府库大门。来到一个仓库门口,钱胜打开门,里面有半仓库的木屑刨花。 崔二难以置信:“储粮的仓库,怎么用来存储此等锅底之物?” “这就是所谓的常平仓的粟米啊。” 舒金傻了眼,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朝廷的常平仓竟然以木屑冒充粮食骗人?” 舒晏不禁哈哈大笑:“非也,非也。朝廷再昏庸,也不至于这样胡为。实跟你说吧,朝廷根本就没有开放常平仓。不是常平仓骗了我,而是我骗了那些米商。以此物谎称是常平仓的粟米,迷惑了米商,给他们施压,从而促使他们降价卖粮。” 崔二惊异之下,也大概听得明白了,不过他还有疑问:“那些米商们都精明得很,木屑比粮食轻得多,这样以假乱真,他们怎么会轻易相信的?” “当然不能轻易相信。所以我白天不敢卸船,每次都是趁着夜里。为了混淆视听,我在木屑之中掺入了一些沙土,能够增加重量,看起来更像粮食一点。运送的全程都有官差监护,他们想靠近查看,也靠近不了。路面上又陆陆续续地撒了一点儿粟米,制造了运米遗落的假象。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相信了。” 舒金听罢,无比佩服,“哥哥为了对付这些奸商真是煞费苦心啊。” “哎,这也是无奈之举。米商们不售米,我这里根本就撑不了多久。这下好了,大家都去买米商的米了,我乐得留下一部分米以后应急用。” “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故意促使大家不要来这里买米了。” “那当然,趁着现在米商们还被蒙在鼓里,大家尽量都备足了。万一哪天露出了马脚,他们就会立刻停售。我演这出戏的目的对于米商和对普通老百姓是正好相反的。白米张透露消息的时候是专门针对米商们,然而这个消息也不可避免被老百姓们知晓。人们买东西总是喜欢买涨不买跌,现在粮价下来了,大家反而很可能产生消极购米的心态,所以我找你们来,是想求你们帮我做件事。” 崔二当即道:“郡丞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何来‘求’字?” 舒金当然更不推辞:“有什么事哥哥尽管吩咐。” 舒晏点头道:“当初米商们为了买空我,不惜雇佣百姓来我这里买米。我如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让你们每天轮流在各大米商处为郡署购米。因为今年的旱情摆在面前,以后米价只会涨不会降。我手中多备一些米,万一出现暴涨,我还有底气平抑米价。” 舒金与崔二对视一眼道:“哥哥一心为百姓操劳,我们做这点儿小事又算什么?不过是跑跑腿,灵活应变罢了。” “更要保守所有的秘密,切不可向任何人泄露。” “这个更不消吩咐。” 舒晏给他们拿了些钱,看着他们去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核实田产(1) 打完了米价保卫战,随之就到了秋收的时候。汝阴各种谷物都陆续进入了收割期。 在施惠回洛阳去了之后,施常又照常做起了施府的当家人。由于施惠和永安长公主是偷偷托付舒晏的,舒晏在受到托付之后也没付诸过任何行为,所以施府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在施常看来,哥哥虽然精明,且对自己有所怀疑,但他回来的这许多日,根本就没能抓到自己的主要把柄,连水碓抵给别人这么大的事都无可奈何,只设定了花销限额,就匆匆赶回洛阳去了。他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再回来。以他的年龄和官职,回乡周期肯定是越来越长,这样的话,对自己根本就构不成威胁。至于侄儿比玉和侄妇永安长公主,更不用放在心上,所以施常只低调了数日,就又重新张扬起来。 如今秋收在即,正是敛财的好时候。施常暗中联络各个田庄庄头,同时私下里准备好了仓库,随时准备克扣,一切做法照旧施行。 每到秋收时候,施家在舒家庄的田庄庄头田福都精神十足。他备好了收割工具,牛马车辆,现场督导着田驺们收割禾稼。随收随运,将收割好的谷物用车载到一处平坦的场地堆放。经过晾晒,就可以脱粒入库了。 在舒晏带着芷馨和小默回到汝阴之后,就将自己前些年借给亲友代种的那几十亩地要了回来,自己耕种。不过他今年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自家的谷物上,而是时时关注着施家的秋收进程。 这天他得到消息说,施家的谷物收割完成,已经到了脱粒的阶段,于是马上带着两个随从径直去了施家田园。 田驺们在晾谷场上将谷物脱粒,有的用木棒反复捶打,有的拉着石碾来回碾压。脱好的谷粒被聚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形状。 田福指挥着几个人将堆好的谷粒装进麻袋,然后抬上牛车。刚刚装满一辆牛车,忽见一个人赫然出现在眼前,这使他十分意外和惊慌,“舒晏,啊不......舒郡丞,你怎么有空来到本庄?” “我帮你们算一算今年的收成。”舒晏看似风轻云淡地道。 田福预感到不对劲,驳道:“本田庄有多少收成,乃是施府的私家事,不需要官家过问吧?” “呵呵呵。”舒晏轻笑一声,“理论上是如此,不过我是受了你家主人的委托,不得不过问。” “我家主人?你说的是我家少主本郡太守吗?” “是你家正主,豫州州都、当朝宗正。” “我家君侯?”田福惊了一下,“休要唬人,我家主早已回洛阳去了,怎么可能托付你?”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舒晏雷厉风行,不想跟田福多废话,直接拿出那枚象牙笏板来,大声对在场的人道,“本人奉你家主人及永安长公主之托,调查你府内经营不轨之事。此笏板如同你家主人亲在,不得对抗。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不过惊呆归惊呆,他们大多数都不太害怕,唯独田福有些脊背发凉。他稳了稳心神,赔笑着对舒晏道:“舒丞说的是什么话?我等都是家主的忠实奴仆,一心为施家操劳,哪里有什么不轨之事?” 舒晏冷哼了一声,一指装满了麻袋的牛车道:“苟且之事就在眼前,还说没有吗?” 田福不相信舒晏初来乍到就能看出什么破绽,理直气壮地道:“谷物脱穗成粒,必要用牛车运回府内仓库去,这有什么不对的吗?难道要在这里露天被雨淋?” “说的真无辜!难道我还冤枉你吗?实话告诉你,我连你们储赃的私库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什么公库私库的,你在胡说些什么?” “哼哼哼,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施府是在汝阴城内,要往施府运谷物,应该向北行才对,为何刚才有一辆满载谷物的牛车却向西行去?幸亏我早有发现,已经派人前去截返了。到时候人赃并获,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田福心内一凉,知道舒晏的确已经掌握了证据,并非出言欺诈,强硬的态度立刻萎靡了下来。不过他一向十分狡猾多变,因舒晏年少时曾跟他有过一些交往——虽说是不怎么愉快的交往,但总算是熟识,此时便想利用这层关系解脱。“舒丞果然厉害,怨不得能够彻底铲除邱守泰呢。我在此田园经营多年,与你们舒韩两家可以说是十分相熟,也可以说是看着你长起来的。刚才你也说了,你不过是个外人,对于施府内部事务,虽有我家主和永安长公主之托,但大概走走过场,意思意思就得了,何必那么执拗呢?” 舒晏听出田福是要做人情文章,冷冷一笑道:“我执拗吗?我要是执拗的话早就把你抓起来了。我既然受人之托,就要对人有个交代,并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你们不让我为难。此事往小了说,我可以充当一个私下调停人;若往大了说,我作为一郡郡丞有权过问郡内任何事,包括告到官的私事。你要是聪明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将施府私家事弄到诉至公堂为好。” “你要怎样?”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既然受人之托,就要对委托人有个交代。第一步,就要先核实一下你所掌管的这片田地到底产了多少谷物。” “哦?原来你是想知道个产量数,咳,这还不简单?”田福咳了一下,故作镇定地道,“我给你大略估算一下就知道了。这一片田,总共八百亩。去年各色谷物加起来总产二千八百斛,今年的情况与去年相似,产量大概也差不多。”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片田应是九百八十亩,你怎么却说是八百亩?” “呃?”田福很诧异,他不知道舒晏已经对施家田产了如指掌。 “至于产量,我虽不好预估多少,不过绝不止二千八百斛,具体多少,等我量完就知道了。你先派车把所有谷物全运到施府去。” 恰在这时,田福指派的那辆打算偷偷转运谷物到私库的牛车也被舒晏的手下拦截了回来。他暗自叫苦,不过也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地命人将所有谷物装进麻袋,密密麻麻的有数百条。此时天色已晚,入城已经来不及,只得明天早上再装上牛车。 舒晏和两名随从自带干粮,在此轮流看守了一夜,防止田福等人做什么手脚。田福知道舒晏是不可通融的,也不敢动什么脑筋。 第二天一大早,舒晏督促着田福将所有麻袋装上十数辆牛车,然后一起押送进城。 这一动作惊动了施府上下。永安长公主已经事先命人腾出了二个大粮仓,一个用来装稻,一个用来装粟。舒晏将粮车押送到了施府,等待着入库。 施常昨日已经得到田福送来的消息,今日田福进府后,更是第一时间亲自向他汇报。他原本还像往常那样做着安逸的美梦,完全没想到哥哥竟暗中托付了舒晏,给自己来了个措手不及。听闻舒晏已经押送着粮车来到了府中,他怒气冲冲地赶到现场,见了舒晏,劈头骂道:“这里是施府,你算个什么东西,此处轮得着你指手画脚?” 舒晏对于施家人的反抗态度早有准备。施常是罪魁祸首,又作为本府主管,当然是反应最激烈的。他并不对施常予以还击,而是直接拿出那枚笏板来道:“你不要盛气凌人,自己做过什么自己知道!你兄长的象牙笏板在此,你敢反抗吗?” 施常当然知道这块笏板的确是哥哥的,不过他既要顽抗,就不可能承认,眼睛一转,辩解道:“我兄长若当真要给你留一个证物,身边玉佩、如意之类多得是,怎么可能给你笏板?笏板乃是大臣上朝随身所用之物,岂可随便给人?分明是假的!” “笏板虽大多是上朝面君所用,但坏了旧了都可以随时更换,每位大臣都有备用,并非只有一块。难道你家施侯没有了这块笏板就不能上朝了吗?” “哼哼,照你这么说,那就更不可信了。既然笏板可以有多块,你在京师为官这么多年,随便弄一块带回来岂不是很容易的?怎么确定这块笏板就是我家兄长的?” “笏板都是一样的形状,甚至一样的尺寸,外表可能一时认不出。但这笏板乃是象牙所制,并不多见,且上面有你家兄长的笔迹,还假得了吗?” 正在僵持,忽见比玉在阿妙的扶持下从卧房出来道:“你们吵什么?觉都不让人睡好!” 比玉昨日与左公子服药行散,睡得太晚。舒晏已经押着牛车从几十里外的舒家庄赶了回来,他却还未起床。永安长公主知道今天非同小可,就催促他穿衣起来,到外面看看。他受到永安长公主的催促,混混沌沌地起床,在阿妙的陪同下出门去,根本没大明白是怎么回事。见到舒晏,怪问道:“咦?你今天怎么没去郡署里,反跑到我府上来做什么?” 舒晏听见此话,气得想打人:“我为了你的私家事,连续一天一夜没有睡觉,还得罪了你府上人,而你居然说这种可笑话!” “为我私家事?谁托付你的?我怎么不知道?” 阿妙见比玉说了一连串可笑的话,不但帮不了忙,反而还添乱,赶忙扯起他的衣袖走开了。 施常刚才见了那块笏板,已经不敢那么嚣张了,正不知怎么应对,听了比玉的话眼前一亮,又转变为强横的态度道:“大胆舒晏,你口口声声说是受了我家兄长的托付,可为何连本府少主都不知道此事?分明是招摇撞骗,欲对我施家图谋不轨。来人,快给我将他拿下!” 家奴们听见施常的吩咐,都围了上来。 舒晏急忙手举笏板大喝道:“你们家主的笏板在此,谁敢造次?” 家奴们当然对施惠有所忌惮,暂时都迟疑着不动。 对于施常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翻身机会,焉能错过?正在想办法怎样才能将舒晏名正言顺地拿下,田福却走到近前耳语了几句。他听后点了点头,用稍微和善一点儿的口气对舒晏道:“你既然说这笏板是我家兄长的,那敢不敢让我辨认一下字迹?” 舒晏堂堂正正,当然不怕辨认,就递予了他。 施常接到手中,只稍微瞄了一眼就瞪眼道:“这根本不是我家兄长的字迹,一看就是伪造的!” 舒晏这才知道他想耍赖,怒道:“你兄长亲手交给我的,怎么会有错?”说着,劈手就要去抢。 施常当然不会给,他将这块象牙笏板摔在地上,用铁如意使劲一击,当即就裂成了两半,然后对家奴们鼓动式地命令道:“舒晏利用假笏板,企图干预我施家家事,还不将他拿下!” 笏板虽被砸了,但舒晏毕竟是本郡郡丞,声望很大,且还带有两名官差,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家奴们还是迟疑着不动。 施常急了道:“我兄长是当朝宗正兼汝阴中正,我侄儿是汝阴太守,汝阴是我施家的天下。他舒晏不过是一个佐吏而已,我施家拿下他易如反掌。你们害怕什么?难道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此捣乱吗?” 这句话明显带有暗示意味。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正害怕舒晏的整肃行为,听了施常的话,便要冲上去围攻舒晏。 舒晏几人虽然有些身手,奈何施府家奴众多,况且又没带刀剑,如何是他们的对手?顷刻间就被牢牢控制住。 施常既然翻了脸,那肯定就是一不做二不休,如果没人干预,舒晏等人的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这紧要关头,忽听一声怒斥:“大胆狗奴,赶紧把人放了。” 大家转头一看,吓得不轻,原来是永安长公主,哪里敢违抗,纷纷松开了手,并齐刷刷垂手侍立。 第三百二十八章 核实田产(2) 眼看就要得逞了,没想到永安长公主竟然亲自出马,施常暗暗叫苦,赔笑道:“正要禀明长公主得知,舒晏他心怀叵测......” “不必说了。”永安长公主瞥了他一眼道,“此事我最清楚不过。舒晏没有一点儿撒谎,阿翁托付舒晏之时我也亲自在场。” “什么?”施常不敢相信,此事连比玉都不知道,永安长公主怎么会参与其中呢? “怎么,你还不信?” 施常依旧低着头,不愿意说信,也不敢说不信。 “摔在地上的可是阿翁留下做凭证的那块笏板吗?” “正是。” 随身的侍女以为永安长公主要验看笏板,便起身捡起,要双手呈上去。 永安长公主却一摆手道:“那笏板是我亲眼看着阿翁交给舒晏的,而且那上面有阿翁亲笔写下的字迹。因我在现场,所以我知道写的是什么。现在我背给你听。你看看对是不对。” 施常赶忙将笏板从那侍女手中夺过来,意恐永安长公主窥见上面的字迹。其实笏板上的字迹很小,不拿在手中看是绝对看不清的。 永安长公主冷冷一笑,看也不看,直接背着念道:“舒晏执此笏,如我亲在,有违抗者,打杀勿论。如有必要,亦可送官法办。” 施常对照着笏板上的字看,一字不差,顿时没了气焰。但他却并不想彻底认输,因为他并不认为舒晏能够查出自己有什么问题。 永安长公主转头对舒晏赔笑道:“驸马的确不知此事,非故意推脱,还请你原谅。这里有我坐镇,你想怎样查,尽管放手去干。是非曲直就在今日,让大家都明白,也好给阿翁一个交代。” 有永安长公主这么大面子,自己即便对比玉不满,还能说什么? “这里是贵府在舒家庄田庄九百八十亩地的全部收成,包括四百亩的稻和五百八十亩的粟,我们先看一看总产量再说。” 永安长公主点头道:“那好。粮仓里就有现成的斛,但是这么多的谷物,只用一只斛来量未免太慢了,再取四只斛来,大家动手五只斛一起量。” 舒晏笑回道:“即便五只斛一起量也太慢,而且还十分费力。我根本无需用斛也照样能够测出产量来。” “哦。”永安长公主似乎明白了道,“你是想看重量对不对?那就去取五杆秤来。” 舒晏连忙制止:“称重量虽然快些,但是比用斛测嘉量更加费力。而且我看去年的产量是以斛计的,为了有个对比,今天也必要用嘉量计数才行。” 施常在旁边斥了声道:“糊涂东西,嘉量的最大器具就是斛了,你不用斛,难道用斗吗?” “还说我糊涂?你本身说的就是糊涂话。用斗的话怕不要测到天黑?”舒晏瞪了施常一眼,然后继续对永安长公主道,“实不瞒长公主。我有一法,不用斛也不用称,而是要用尺。” “用尺?” 大家听了此话都觉得可笑,纷纷小声嘀咕起来。 施常正好趁机发作道:“岂有此理!谁都知道,权衡用称,嘉量用斛,审度用尺。而你用尺来测嘉量,岂不是无异于用规画方,用矩校圆吗?此等狗屁不通之人还敢在此指手画脚,还不快滚出去!” 舒晏横眉立目道:“通与不通,待会儿自见分晓。另外,此处有长公主在,轮不着你指手画脚。” 永安长公主虽然不明所以,但她相信舒晏是个可靠的人,就吩咐人取来一把长尺。 舒晏拿着尺,走到粮仓里经过一番测量,吩咐家奴道:“向里面装谷吧。” 家奴们还有点不敢相信,问道:“就这么直接向里面倒而不用经过斛?” “难道你们想用斛去量吗?”舒晏笑着反问。 “不不不。”家奴们连连摇头。如果用斛去量,需要将麻袋中的谷物先舀向斛中,用木棍一刮,确保不凸不凹,然后再倒进粮仓。这样的话不但费力,更费时间。累的是他们自己,家奴们当然更愿意解开袋子直接往仓里倒。 “你确定不是开玩笑吗?”永安长公主看着粮仓内渐渐堆积起来的谷物问舒晏道。 “他当然不是开玩笑。” 永安长公主不知道谁插了这么一句,扭头一看,原来是比玉又回来了,不禁咧嘴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比玉被阿妙拽回房内之后,受了一番劝喻,明白了道理,又在阿妙的催促下回到这里。他看到舒晏手拿尺子走进仓中测量,已知其意。便对永安长公主道:“他是想用算术的方法推算嘉量。” “算术直接推算?此法可保证准确?” 在场的这么多人,除了舒晏和比玉之外,基本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施常和永安长公主虽然读过些书,不过也仅限于诗书而已。对于算数只晓得最基础的加减乘除,哪里懂得什么圆柱体积的测算。 “当然准确,甚至可以说比用斛还要准确。因为用斛一次一次地量,每次都多多少少会有误差,而此法却不会。” “简单来说。”舒晏拿起一只斛来道,“一斛之所以为一斛,是有规定标准的。我朝的标准为:径一尺三寸五分五厘,深一尺,算下来其积为一千四百四十一寸零十分寸之三。我只需要测算出仓中的谷物有多少个一千四百四十一寸零十分寸之三,就知道是多少斛了。” “我明白了,此法就是以小见大。这个粮仓的形状也是圆的,就好比一个特大的斛一样。道理我懂了,只是这个算法是怎么样的?”永安长公主好奇追问道。 “方仓径之半,乘谷高,乘三又一分四厘。” “呃——什么?”永安长公主一脸懵。 “你就别问了。说了你也不会算。” 对于比玉略带轻视的制止,永安长公主当然并不生气。 施常却出言难为道:“不光长公主听不懂,我等众人也都不会算。不过我们也不能光听你们嘴上如何说,只有算的对才是真的。要想让我们大家都心服口服,你们两个人都必须各算一遍,结果一致才算通过;倘若不一致,那就证明此法不可行。” 对于施常不死心的为难,舒晏当然不会在乎。因为他对比玉的才能很有了解。 两个时辰后,稻和粟全都入库完毕。 舒晏复又钻进仓内,将谷面摊平,用尺测量了谷物装填的高度。比玉当然不会亲自到粮仓里爬上爬下,就捡现成的,直接向舒晏要的尺寸。两个粮仓的直径都是二十四尺,稻仓的高是五尺八寸,粟仓的高是六尺六寸。 经过一番测算,两个人都得出结果。 比玉笑道:“粟仓只比稻仓高八寸,积却多了二百五十余。稻的产量是......” 舒晏见他将要直接说出数据,忙制止道:“我们还是各自将得数写在纸上,然后分别展示出来为好。否则的话,你的阿叔会污蔑我们两个串通得数,从而不予承认的。” 比玉会意,便要了两张纸来。两个人分别将得数写在了上面,然后一起展示给大家看:稻是一千八百一十九斛零五斗,粟是二千零七十斛零五斗。 这么一大串数字,不但整数对,连零头都一致。 永安长公主以自己的特殊身份,虽然可以镇得住施常,但也要以理服人。如果两个人的数据不一致,施常就会借题发挥,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她刚才也很紧张,捏着一把汗。直到结果公布,才喜出望外。 “如此说来,在今年旱情收成减半的情况下,舒家庄田园还能收谷三千八百九十斛。而去年年景正常,才只收二千八百斛,你作何解释?”永安长公主给施常留了面子,却反问田福道。 田福早就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只把眼看着施常。 施常以施家主人的身份,相对镇定些。他瞪着田福道:“去年的旱情情况比今年还严重,你难道忘了吗?” 田福是以施常的眼色行事的,经过施常的暗示,他知道不能放弃抵抗,跟着道:“对对对。去年的旱情比今年严重得多。非但去年,自从公子去了洛阳之后,就几乎没有好年景。先涝了两年,又闹了一年的蝗灾,这两年又旱起来。” “当真如此吗?” “千真万确,长公主若不信,可以找其他的庄头来一问便知。”施常确认道。他心里暗自盘算:舒晏再神,也只能够掌握今年的实际产量,至于往年的旱涝情况,只要自己一口咬定闹了灾情,谁能奈何?他与田福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的脸上现出得意之色。 永安长公主果然无可奈何。往年的时候自己一直在洛阳,汝阴的情况不了解,即便明知道他们有不轨行为,又能拿出什么证据呢? 正在焦躁,就听舒晏哈哈一笑道:“明摆着的谎话,还敢言之凿凿!你确定先是两年涝,再一年蝗的吗?” “那当然。我记得清清楚楚。连闹了两年水灾之后,到了第三年却闹了蝗灾。大蝗虫铺天盖地的,所到之处禾稼尽被啮噬。” “可不是嘛,那满天的大蝗虫,密密麻麻的,打又打不完,赶又赶不走,根本无可奈何!” 面对施常和田福的一唱一和,舒晏冷冷道:“好大的蝗虫啊。是不是得有七尺高?” “你这话什么意思?哪里有七尺高的蝗虫?”施常怪道。 “七尺高,非要我明说吗?” “你是在说我等是蝗虫?”施常对舒晏怒目圆睁,“今天你要是不把话说明白,我可饶不了你。” “哦,你不是蝗虫。因为你连蝗虫的习性都不知道,怎么配做蝗虫?”舒晏先是嘲讽了他一顿,然后正色道,“历来蝗灾,无一例外全都是伴随着大旱,或是在大旱的下一年出现的。你几时听说过在大涝之后出现蝗虫的?” 听舒晏这样说,施常有点小懵。在他的记忆中,包括田福在内,汝阴从未出现过蝗灾,对蝗灾可谓是一无所知。所谓的蝗灾完全是自己杜撰出来的。不过他并不肯服软,回怼道:“你说我对蝗虫一无所知,可我好歹也这么大年纪了,你年纪轻轻,怎么敢说对蝗灾有所了解?” “这得益于我在洛阳为官时的经历。我在北方听说过三次蝗灾,甚至在我初到洛阳的那一年就亲眼目睹过。无一例外,全都是伴随着大旱产生的。” “谁说蝗灾一定是在大旱之后出现?雨水多了之后就不会出现蝗灾了?” “当然不会。首先,大旱之后,由于缺水,蝗虫的天敌青蛙、鸟类等都会大量减少。相比之下,蝗虫却是喜欢干燥而不喜潮湿。干旱的环境能够让蝗虫有恃无恐地顺利生长。此外,蝗虫的卵也适应干燥的环境,大量的蝗虫产出更大量的卵,所以往往在干旱的第二年蝗虫会出现爆发增长;相反的,在雨水充足的情况下,青蛙和鸟类就会相应地多起来。而蝗虫的卵在湿润的环境下却不容易存活,怎么可能出现蝗灾?非但没有蝗灾,你所谓的什么最初的两年出现大涝的话,不过是雨水稍多而已,根本不至于减产。我已经走访了许多人,这几年真正能够称得上灾情的只有今年的旱灾,而舒家庄田庄还是尚有不到四千斛的收成,比你们所说的去年产量多了一千斛,这你作何解释?” 施常和田福理屈词穷,不过他们各怀心思。田福不敢多言,施常却仍旧不想放弃抵赖,强辩道:“农事最仰仗天时地利。即便没有大灾,风调雨顺的年景也不多见。舒家庄田庄仗着汝河水利之便,所以才会有好收成。但其它大多数地块没有水利之便,完全靠天。舒家庄一处的产量怎能代表我施家所有田庄?况且,舒家庄田庄一直是田福掌管,要解释你让他解释,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你?”田福没想到,到关键时候施常竟想来个装糊涂,要丢车保帅,把自己给推了出去。 永安长公主听了此话,冷冷道:“阿叔说的也对,田福作为庄头,应为直接责任人。我也不想动用私刑,阿翁在笏板上已经写得很清楚,必要时可以送官法办。田福就交给舒晏带回郡里去吧。至于其他田庄的田产,阿叔既然提出异议说不能以偏概全,那舒晏你就辛苦些,将我家所有田庄地块也像刚才舒家庄一处这样全部入库,测一个实数,然后跟去年账上的数额对比。我也正想了解,去年总共是七千斛,今年会是多少!” “谨遵长公主之命,但今天肯定是来不及了。不过请长公主放心,施家所有田庄的情况我已全部了解,并已派人封锁,保证不会有错的。” 施常此时已在悬崖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却见比玉悄悄走过自己的身边道:“舒晏说得出做得到。我劝阿叔还是赶紧认了吧,到时候他真的大张旗鼓地把所有田庄的收成总数统计出来,你会更不好收场的。” 此话看似漫不经心随口一说,其实这是比玉真心在为阿叔着想,想减轻他的罪责。施常也明白其意。 第三百二十九章 双双认罪(1) 正在这时,就见两名郡署的官差带着一个年轻人走来。此人的到来,立刻令施常和田福又增添了戚容。 比玉并不认识此人,见有官差带着,知道是舒晏所为,便问道:“他是谁?可是我府上某处田庄的庄头吗?” “非也,此人乃是你的‘大恩人’呢。” 比玉斜了一眼那个人的穿着打扮,不屑地道:“我向来与寒门之人少有交往,甚至与此人根本不认识,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大恩人来?” “你忘了捐助帮扶金三十八万钱的事了吗?你阿叔以抵押水碓做交换向此人筹措了十六万钱帮你圆了脸面,不是你的恩人吗?” “他就是黄田?” “正是。” 比玉简直不可思议,又羞又气道:“我以为这个黄田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此等寒门小人也敢将我家的一座联机大水碓据为己有?简直是蛇吞象了!” 永安长公主现在十分后悔。她当初只是为了让比玉改改任性幼稚的脾气,让他懂得珍惜钱,所以才没有帮他解决捐助帮扶金不足的十几万钱。她哪里想到施常竟然把水碓给抵了出去呢?要说舒家庄的那处水碓损坏掉了并不要紧,再建一个同样的水碓也是毫不费力的,关键是选址难,那处水碓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无可替代,所以施惠叮嘱一定要将这个水碓赎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永安长公主问那个人道。 “我叫黄田。你是谁?” “大胆田舍儿,算个什么东西!跟长公主说话竟敢称‘你’,称‘我’的,毫无尊卑!如此无礼,可要讨打吗?”施常喝道。 田福赶忙走到黄田的身边小声耳语道:“此乃永安长公主,你说话要小心一点。” 永安长公主知他不懂得什么礼法,也不怪罪,直接问道:“我府上是不是曾向你借了十六万钱而把水碓抵给了你?” “是。” “我看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怎么能一下子拿出这许多钱来?” “我......”黄田偷眼看了看沉着脸的施常和田福,壮了壮胆道,“你别管我的钱是借来的还是凑来的,总之是拿出来借给你们了。” 此话虽臭,却也似乎在理。永安长公主没有跟他计较,继续问道:“那我现在要赎回来,你想要多少钱?” 这处水碓是个十分赚钱的生意。当然谁也不想脱手。理论上说,黄田一个寒门小子,根本没能力与施家抗争。不过他自认有施常做后盾,所以并不害怕,哼了声道:“我知道你们买通了官家,把我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赎回水碓。可是赎回期限已过,水碓已经是我的了。即便官家在此也没用。” 若是换了刁横一些的公主,以黄田这副狂傲模样,早就是一顿痛打了。永安长公主想以理服人,并不想那么做。但以理服人的结果就是对方说的在理,拿人家没办法。 “长公主莫要着急。尊府失了水碓,实是因我而起,且是为了慈善大事,所以我不能袖手旁观,必要帮忙将水碓给夺回来。” 永安长公主正在无可奈何,听舒晏如此说,当然欢喜,但又有些忧虑道:“夺回来固然好,但我不想恃强凌弱,就多许他些钱吧。” “水碓本身就是施家的,又不是他田家的,还许什么钱呢?” “舒丞弄错了吧?此人姓黄,不姓田。”永安长公主纠正道。 “不,他就是姓田,应该叫田黄才对。不但姓田,而且也应该是施家的奴仆。” 黄田一听,愤怒道:“身为官家,怎可乱讲话!施家虽然是大族,我虽只是一介小民,但我自力更生,本质上与施家同为正常户口的大晋子民,凭什么说我是施家奴仆?” 舒晏却不理他,而是转头对田福道:“一身为奴,终身为奴,子孙亦为奴。他阿翁在施家为奴,做儿子的难道是良民吗?田庄头,我说的可对?” 田福的脸立刻红涨起来,显出慌乱的神情来道:“舒丞疯言什么?此人姓黄,与施家无关,怎能说是施家的奴仆?” “你们这场纠纷,我本打算按照施府的私事处理。可你既然执迷不悟,我也没办法。这样一来就只能按照施、黄两家的民事纠纷处理了。既然涉及到两家,那就是官司,我要将他带到郡署去,交由贼曹审理。施家作为原告,黄田作为被告。到时候我可不能保证不用刑,更不能保证他能不能承受得住。我相信他的身世连同水碓的情况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带走他们二人!” 舒晏告辞比玉和永安长公主,命官差押送田福和黄田回郡署去。 田福知道自己所犯罪责深重。比玉和永安长公主算是非常仁慈的了,换成家主施惠亦或是其他豪族,当场打死都不为过,根本没必要交由官家再去处理。其实不管自己招不招认,私吞主家田产之罪已经是无可争辩的了,所需交代的,只是具体过程而已。他不知道舒晏将会怎样处理自己。到了这个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死得可惜,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这个私生子黄田。关于与施常勾结私吞田产一事,他可以不把施常供出来,情愿自己一身承担。但是窃取施家水碓一事,在施常的主谋之下,最关键的是把自己的儿子也牵扯进来。这些事一经查明,父子两个足以定成死罪。他不畏己死,却不想让儿子同样受死。舒晏既然已经把话挑明,肯定是已经知晓了自己儿子的身世,想抵赖是抵赖不了的。 一路上,田福都在做思想斗争,并不是因为自己侵占田产一事,而是关于隐匿私生子以及牵涉到的侵吞水碓事,是该完全坦白还是负隅顽抗。这是攸关儿子性命的大问题,必须慎重抉择!进了郡署大门,瞥见大堂上罗列着的棍杖枷锁各种刑具,他不由地脊背发凉,打了几个冷颤。衙门里的厉害,他可不是没有听说过。他仿佛可以看见儿子在这里被打得皮开肉绽,骨折筋断,疼得撕心裂肺地哀嚎的场面。他反复的忽左忽右的思想斗争此刻戛然而止,坦白的念头战胜了顽抗。 “今日晚了,把他们两个关进狱中,明日再审。”舒晏命令道。 “舒丞,不用等到明天,我今天就向你坦白。” “哦,你想通了?算你识时务。”舒晏似乎早有预料,“那好,你有什么话现在就到堂上说。” 田福和黄田在差役的押解下随舒晏进了大堂。 舒晏坐在上面,不但没用刑,还命令差役把他们父子身上绑缚着的绳索也去掉了。 田福受宠若惊,突然拉着黄田一起跪下道:“我情愿如实供述,但有一个请求,那就是保我儿子这条性命。” 黄田自己并没什么主意,完全是看施常和父亲的意思行事。今见父亲的态度已经逆转,自己当然不敢抵抗了。 “你承认这是你儿子了?” “承认,他的确就是我的儿子。” “那好,只要你如实供诉,我保证他的安全。”舒晏命他们父子站起身来。 田福知道舒晏是个一言九鼎的人,遂没了后顾之忧,就将自己这些年如何与施常私分田产的事一一讲明。 舒晏听罢,唏嘘道:“做家奴的之于主家,好比做大臣的之于皇上,你侵吞主家财物,跟邱守泰侵吞郡国府库是一个道理。贪官除不尽,贪奴也遍天下。人心不足,全在一个贪字。这并不为奇。你掌管上千亩田产,若只是私吞些谷物还可以意想得到,又何以打水碓的主意?” 田福叹声道:“诚如郡丞所说,我原本只是施家的一个小小田驺,因被主人看重才提拔为庄头。我的贪心也只限于侵吞一些钱谷而已,至于那座联机水碓,实在是施常的主谋。我怎么敢打主意?当年,舒家庄一带数十里河岸没有一处水碓,不是没有合适的选址,而是没人能修建得起。我家主为了修建那座联机水碓可是花了不少钱,倾注了不少心思。” “说起修建这座水碓,你也功不可没。如果没有你的撺掇,那里现如今还是我家的田地呢。” 水碓的那块地原本是舒韩两家的,当年在田福的撺掇下才得以换给了施家。田福想办法压榨舒晏和芷馨,自己也从中捞得了不少好处。这样不光彩的事他当然不想提及,尴尬着道:“当初你们也是自愿的,我可没有强迫。” “好了,我又没怪你什么,你还是接着说你们侵吞水碓的事吧。” “有一天,施常找到我说,施府等十六万钱急用,可以以水碓作抵押。堂堂施府,哪里还不能凑出十六万钱?即便一时不能,从施常个人手中拿出这个数额也是非常轻而易举的。何至于把水碓抵押出去?后来才知道,他是要借此机会独占水碓。他的想法是,这十六万钱由他自己拿,要我找一个心腹妥当人在表面上应个名。我能有什么妥当人?最妥当的就是我儿子了。当时脑袋一热,就照他说的做了。现在水碓名义上是在我儿子的名下,实际的拥有人却是施常。” 其实在此之前舒晏已经了解了七八分情况,但也必须是从田福嘴里亲口承认了才算数。舒晏看情况对景,就点头道:“此事原本并不需要以官家律法惩办,你作为施家家奴,就等同于施家财产,施家主人完全有权利做任何处置,包括生杀。不过我保证永安长公主和施太守不会那样做。明天我还把你们带回施府去,交给你家主人处理。” 田福和他的儿子被带了下去。 虽有田福父子的坦白交代,但是整个事件施常才是最核心的,且他的身份乃是施家主人,与田福等人有本质区别。对付他可不那么容易。 舒晏想了很多可能的情况,直到后半夜才睡着了。 第二日早上,舒晏处理了一些郡中事务,还未用膳,就见施府派人来请,说有新情况。舒晏不明所以,就带着田福和黄田赶到施府。 进了门,被引到一间客厅,只见永安长公主、比玉、施常全都在。舒晏见了施常,便想来个先入为主,直接回永安长公主道:“昨日田福已经如实交代了所有罪行,舒家庄田产以及水碓等事都真相大白。” 舒晏本以为施常肯定会强词分辩,永安长公主一定会喜出望外。谁知施常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一直垂着头不说话。永安长公主也并无惊讶之色,盈盈一笑道:“不必说了。我已知晓了。” 舒晏很惊讶:“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阿叔已经交代了。” 舒晏完全想不到,施常昨天还一副顽抗到底的架势,怎么今天突然就乖乖就范了呢? 第三百三十章 双双认罪(2) 原来,施常在经过舒晏的这一系列精准的打击后,心里已经没了底。在田福父子被舒晏带走后,他通过亲信到郡署打探,得知田福为了救儿子一命,已经交代了一切。知道大势已去。不过他并没有愤恨田福出卖自己,反而为他的爱子之情而感动。想起比玉诚心劝慰自己的话,他终于良心发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自己身为世家子弟,竟然勾结外人损害自己哥哥,真是禽兽不如。于是在现实和道德的双重重压下,他主动向永安长公主交代了一切。 施常能够认清时务,悔过自新,舒晏当然欢喜:“那太好了。你们一家人总算不用对簿公堂。说实话,我宁可处理十件官司事,也不想管尊府的这一件私家事。如此一来,我可省了心了。田福和他的儿子我已带回,长公主和驸马就自行处理吧。” 永安长公主看了看田福道:“田福,你可甘愿领罪?” 田福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虽有舒晏作保证,可是按自己所犯罪行来说,足可被主人当场打杀。他“扑通”拜伏在地,向永安长公主和比玉哀求道:“老奴罪责深重,自知非死不可饶恕,情愿领罪。这些年所贪府中钱粮全都存放在我妻儿那里,我情愿全部交出,然后让我妻儿也来给施府为奴,只求饶我儿一条性命。” “你既这样想,我可以不杀你儿子,甚至可以考虑不杀你......” 永安长公主话未说完,施常恨恨瞪着田福道:“这老奴着实可恶。我刚刚掌管施家家业之时,原本也是安分守己的。之所以有今日,全都是被此人一点点引诱的。这老奴侵蚀我施家几十年,不杀他天理何在!”说着话,迅速从墙上拔出悬挂着的宝剑,朝着田福当胸刺去。 大家都以为施常骂田福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找回些脸面而已,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出手杀人。舒晏大吃一惊,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田福胸口中剑,应声倒地,血流不止。 永安长公主哪里见过杀人的场面,吓得声音都变了:“阿叔,你怎么可以这样?会出人命的!” “我不光杀他,他的这个儿子也一并杀了才干净!”施常别看只是家族庶子,跟他哥哥施惠的身份相差巨大,但本质也是施家主人,田驺奴婢在他的眼里如同草芥一般,哪里视作性命?刺了田福不解气,还要去杀黄田。 黄田一个家奴小子,虽然正直青壮之年,但面对施家主人时,骨子里就有一股怯懦自卑之感,哪里敢反抗?只顾抖如筛糠,缩做一团,任凭宰割。 眼看施常已扑倒黄田近前,舒晏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踢在施常的手腕上,将宝剑踢飞。施常疼得直咧嘴,又羞又怒:“杀我自家奴仆,官家也管不着,干你甚事?”说着,又要去拾宝剑。 舒晏将他的臂膀一抓,怒斥道:“不管是什么人,总归是一条性命,岂容你乱杀!” 施常被舒晏的大手牢牢抓着,丝毫动弹不得。 永安长公主惊魂方定,看看田福,似乎还有一丝气息,忙叫人去请医。 田福无力地摇摇手,吐着鲜血的嘴含含糊糊地道:“我......不行了,死有余辜。只求......能饶我儿子......一命。我就感激......不尽了。” 不管田福有多大罪过,既然人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永安长公主还能说什么?何况她本来就不想杀他们父子。 “你放心,我绝不会杀他。不但不杀他,还赦免他进府为奴,让他做一个正常的百姓。” 田福把儿子隐藏了真实的姓氏二十年,貌似过上了正常百姓的生活。可终究日夜难安,生怕哪一天暴露出来,也要被抓到施府为奴。现在永安长公主亲口承诺可以赦免儿子,并且不必再给施府为奴。这意味着自己的后代可以恢复正常百姓的良民身份,此举比让他活到一百岁还要高兴。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永安长公主命人把田福的尸体抬出去买棺材装殓,同时批准黄田恢复自己的本姓,让他带着父亲的尸首回去安葬。 虽然施常亲手杀了人,但按照大晋律法,杀自家有错的奴仆根本不构成犯罪。舒晏也不能奈何他,只得将他放了。 施常刚一恢复自由,却又将宝剑抓了起来。舒晏心内忖道:你难道要冲我来吗?哼哼,就凭你这副身子骨,别看抓着剑,我也照样不惧。 舒晏做着堤防,谁知施常却并没有冲自己来,而是走到永安长公主面前跪下,双手举剑道:“我身为施家人,却勾结外人吃里扒外,实在无地自容。何况田福之贪弊数额比起我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田福已死,我也无脸苟活于世,请长公主也赐我一死吧。” 永安长公主果真把剑接了过来,擎剑在手,照施常的冠帽就是一剑。饶是施常抱着请死之心,却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永安长公主把剑扔在地上,双手搀起施常道:“阿叔犯了大错,我本可追究你的罪责。但你终究是施家长辈,我怎能杀你?此一剑就当是惩罚了吧。不但不杀你,还要劳烦你继续掌管施府。” 施常听到此话,更加羞愧道:“长公主宽宏大量,叫我无地自容。我情愿将我全部家产交出,以偿罪责。” “这也免了吧。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所侵吞的财产不过是在哥哥弟弟间转移而已,终究还是在施家人的手里。我阿翁作为嫡子,继承了官爵府邸,对你的确显失公平。你多占些财物也是应该的。” “这绝不行,天下没有这一条的理。长公主要是不肯接纳我所贪之物,那就是不肯原谅我。”施常跪着不起来。 永安长公主回头想找比玉。谁想比玉见到田福被杀,早就躲到屏风后面去了。现场只有舒晏在此。她灵机一动道:“此番施府能够拨乱反正,铲除奸佞,大部分都是舒晏的功劳。他一不图官,二不图钱。我不知道怎样报答他。但他成立了一个帮扶金,我们就把这个钱捐给帮扶金,一则是为了报答舒晏,二则也是做了大善事,岂不两全其美?” “什么?长公主要将那么多钱全都捐出去?”施常直摇头,“长公主执意要捐的话,那我就捐出一半,剩下的一半上交长公主。” 永安长公主并没反对。 虽然是一半,估计也有几百万。这可是一笔巨款啊。舒晏暗自高兴。永安长公主并不傻,舒晏为自己铲除了奸佞,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可谓是日进斗金。相对来说,这几百万又算什么? 施常刚起身,忽见有人慌慌张张禀告来说:“不好了,城外几大田庄陆续来人说,他们的庄头连同几个田驺都不见了。” “不见了?”大家都是一惊。 “一定是跑掉了。”施常跌足道,“从舒晏稽查舒家庄田庄的那天,他们就已经预知到不妙,早就心惊胆颤了,之所以没有立即跑路,实是因为我还硬撑着。如今我已认罪,他们哪还敢逗留?” 永安长公主叹声道:“他们只要如实认罪,我又不会杀了他们,何必要跑呢?如今户调之制下,户口查得很清楚,他们这样的奴隶身份,能跑到哪里去?” 施常愤愤道:“若是乖乖认罪,尚可轻饶;若是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恰好舒晏在此,我们可以请官家下通缉令,通缉这些人。拿到之后,格杀勿论。” 永安长公主摇头道:“算了吧。量他们也带不走多少财物。田福已死,我不想再出现人命事。” 话音未落,又见有两个人先后来禀告道: “府内的几个管事也不见了,另外也少了一些仆妇,具体几个还未查明。” “城内三家店铺的掌柜也不知去向了。” 永安长公主无力地冷笑一声道:“不用细查,单凭这些跑路的人就知道,施府已经腐烂败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说起来,更要感谢舒晏了。” 施常脸上羞愧难当,忍不住痛哭流涕。 “阿叔要是诚心悔悟,我就把你上交府上的那一半也一并捐了吧。” 听长公主如此说,施常虽有一时不甘,但也不能再反对,只是一味痛哭。 舒晏对他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只要你以后尽心替你侄儿和长公主好好打理施府,什么都有了。至于那些逃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逐个追捕也很困难。他们私吞了多少钱财只有你是最清楚的。你先统计一下,只要没有拐带太多财物的,就暂且先不追究;那些贪心不足的,我可以下通缉重点抓捕。” 施常答应着。 永安长公主道:“田福的死的确对下人们起到了震慑的作用,同时也造成人心惶惶,大家不明就里,以为我要树刑立威。眼下最主要的不是抓捕逃走的,而是安抚没有逃走的。这个事当然也要由阿叔去做,告诉他们,以往有过过错的,只要坦白悔改,我既往不咎。” 施常去后,舒晏也要告辞。 永安长公主道:“你曾经说过,我府中不但内部问题重重,在占田方面还涉及到违反朝廷律法的情况。以小见大,违法的施家之于朝廷,何异于犯错的田福之于施家?家乱尚且如此,国乱又当如何?你要整顿世家大族,就先从我施家做表率吧。” 舒晏喜道:“长公主深明大义,舒晏很是钦佩。只是一旦整顿,将会有损尊府家业,长公主擅自做主恐怕不合适吧?” “这是我跟驸马商量好的,要不然,撼动施家家业这么大的事我怎好擅自做主?” 比玉从屏风内转出道:“整顿吧。反正我府内已经跑掉了很多的田驺下人,这么多的田地也耕作不过来,正好丢掉些。” “长公主和驸马虽然掌管着施府,可是施府的正主还是令尊。他会同意吗?” “这些年每年只有七千余斛的田产入库。经过这次整顿后,预估田产和店铺经营都将翻倍。再加上支出方面可以省下几十万,每年可以多出数百万的进账,阿翁还能说什么?” 舒晏深知施惠的性格,追求利益从来都是多多益善。他怎么舍得丢掉自己辛苦盘夺来的土地?不过,世家大族根深蒂固,势力强大,无缘无故根本不能撼动。眼下有永安长公主的支持,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哪能心慈面软?于是经过与永安长公主和比玉的协商一致:洛阳的田地和比玉的官品互相抵消,不计算在内,只将汝阴的五千一百亩土地跟施惠的官品占田标准四千亩对比,多出了一千一百亩土地,将这一千一百亩土地交出来充公。另外,以施惠的官品,最高允许拥有佃客十户,而施家目前拥有二十户佃户,多出的十户予以解除。佃户被解除之后没有土地,恰好就将那一千一百亩土地按人口分给这十户佃户,余下的就分给像崔二那样愿意归农的小商贾们。另外,像王一担这样的带田归附者,舒晏按情况给予他们户调减免的优惠,令他们回归为正常百姓。这样一来,单从施家一家就解放出了一千一百亩土地和三十户正常百姓。 没有土地的得到了土地,生活困难的得到了减免。这些人拥有了生存自主权,不再寄人篱下,哪能不欢喜? 此举震动了整个汝阴郡。连施家都带头做了表率,其他的像左家等等大族谁还敢反抗?全都乖乖按照标准清退土地和佃户。 这可以说是除了改朝换代、军阀劫掠之外,汝阴郡内最触及世家豪门利益的举动。整个汝阴郡所辖八个县,总共解放土地数万亩,恢复良民千余户。每年可以为朝廷增加一笔不小的赋税。这只是第一阶段,下一步,舒晏打算解放大族家中过多的奴婢,继续扩大户口。 经过今年的旱情,人们意识到灌溉的重要性。修建水渠的意识高涨。主观上有动力就好办多了,再加上经过一年的储备,郡县财政得到了充盈,有了财力支持,修渠进展十分顺利。短短数月,每个县都根据自身条件修建了一条牢固的石砌水渠。 第三百三十一章 八王之乱(1) 汝阴郡的农业有序推进,工商业健康发展,文教蓬勃向上,可谓百业俱兴,社会和谐。与此同时,洛阳城却在司马皇室的互相残杀下,又掀起了血雨腥风。 齐王司马冏辅政以后,因仗着拨乱反正的大功,更因自己父亲司马攸当年的特殊身份,骄恣日甚。 当年,大晋的奠基者司马懿的位置原本是传给大儿子司马师的,因司马师无子,其死后便由他的弟弟司马昭接任。司马师虽无子,却过继了司马昭的一个儿子司马攸在自己名下为嗣。司马昭自认并非是父亲的嫡长子,觉得承袭这个位置不能心安理得,曾经想过将位置传给司马攸。虽然司马攸也是自己的儿子,但既然已经过继出去了,名份上就有本质区别,最终还是传给了自己的嫡长子武帝司马炎。 即便到了司马炎做皇帝之后,因嫡子司马衷太过不堪,朝廷中尚有立司马攸为皇太弟的呼声。当然,最终仍未成功。司马攸因此两次错失皇位,郁愤而终。 在司马冏看来,如果当年不管是祖父司马昭还是大伯司马炎,哪一个能将皇位传给父亲的话,现在做皇帝的俨然就应该是自己,而不是那个榆木脑袋的堂兄司马衷。 基于这层怨气,再加上自己推翻司马伦、迎请司马衷复位的拨乱反正大功,司马冏目空一切,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居住在父亲司马攸的故宫还觉得不够,司马冏又大筑第馆,不惜拆毁公私庐舍一百余间,标准向皇宫看齐。被封为大司马又加九锡仍不满意,竟在庭前安心欣赏着只有天子才能享有的最高规格的舞蹈——八佾舞。只沉迷酒色,从不朝见皇帝司马衷。在府中接受百官的拜谒,总揽朝政,任人唯亲,排除异己。有御史向朝廷奏事没有先经过他知晓,竟直接对该御史动刑拷打。除了没有篡位之外,其他方面跟司马伦几乎不分伯仲。于是朝臣纷纷侧目,大失人心。 为了自己能够长久而安然地把持朝政,司马冏还干涉了皇位接班人的册立。 自从皇太孙司马尚死后,司马衷算是彻底绝了后。他年岁渐长,不再年轻力壮。这个年纪不可一日无储君。没有了自己的血脉,只能按血缘亲疏等级从近亲之中另选一位接班人。 呼声最高的是册立成都王司马颖作为皇太弟。司马颖年富力强,又有一定的威望,跟司马冏有相抗衡的实力。若真的立了司马颖为储君,以后司马冏焉能肆无忌惮?所以他从中作梗,另选了司马衷的一位刚刚八岁的侄子清河王司马覃作为皇太子。 司马冏的所作所为,引起了三位皇室诸侯王的虎视眈眈,两位是曾经跟随自己一同讨伐司马伦的河间王司马颙和长沙王司马乂,当然还少不了被剥夺储君之位的成都王司马颖。 长沙王司马乂因为与楚王司马玮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当年司马玮受贾南风暗害,他也受到牵连被贬为封地较小的常山王,后因推翻司马伦有功,又恢复了长沙王的爵位。 司马乂和司马颖都是司马炎的儿子,可谓是最根正苗红的皇亲。司马颙则与嫡系皇室的血缘关系非常疏远,甚至不是司马懿的直系后代,而是当年“司马八达”之一的“叔达”的孙子,也就是司马懿的侄孙。虽则最疏远,但此人却非常有野心。他的本意是想借司马冏除掉司马乂,然后与司马颖一起除掉司马冏,进而废掉司马衷,拥立司马颖为皇帝,自己则做首辅大臣。于是便怂恿司马乂和司马颖说:大晋的江山是从你们的父亲武帝那里传下来的,要说最应该拥有辅政权的也应该是你们兄弟二人,他司马冏算个什么东西?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作威作福?如果你们愿意,我将与你们一起讨伐他。 司马颖本来就对司马冏剥夺自己的皇储位置怀恨在心,听到司马颙的鼓动,焉能不上心?司马乂也一拍即合。三个人商议,以在朝中任骠骑将军的司马乂做内应,身为征西大将军的司马颙和镇北大将军的司马颖各纠集数十万人马围攻洛阳。 司马乂在城内首先与司马冏开战,当夜火光冲天,飞矢如雨。惹得皇上司马衷也到城头上观看。当然,他根本没能力去阻止哪一方,而是纯粹的看热闹,毕竟这场胜负关系到自己以后听谁的摆布,所以他还是很上心的。可是双方并没有因为皇上的驾临而有所收敛,箭雨照样倾注而下,侍从死伤一片,群臣赶忙冒死护卫着司马衷离开。 司马颙本想借此机会除掉司马乂的,所以并未真正出手援助司马乂这一方,没想到司马乂相当猛,连续大战三天三夜,仅凭一己之力就一举将司马冏诛杀,同党皆夷三族。 这样一来,此场政变的最大受益者貌似变成了司马乂。司马乂也因此成了辅政大臣。司马颙和司马颖分别带领各自的人马退回到自己的大本营长安和邺城。 其实司马乂本身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开始的时候,朝廷不管什么大小事情,他都会到邺城去请示司马颖。虽则如此,司马颖和司马颙这两大野心家焉能接受这个现状?仅仅稳定了八个月,二人便纠结了数十万精兵讨伐司马乂。 司马乂当然不能坐以待毙。虽然是被讨伐的一方,但掌握朝权就是他最大的优势。他以朝廷的名义将司马颙和司马颖的行为定性为谋反,搬出司马衷给自己做后台,也纠集数十万人马出城应战。 以前,晋室虽经历过很多次的政变,可基本都是数万人之内的规模,且持续时间往往只数天而已,而此次三王之争,不光人数多达上百万,而且历时更是达到数月。这已经超出了政变的范畴,俨然变成了大规模的战争了。 双方势均力敌,均死伤甚重。朝中大臣见这么相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因司马乂和司马颖乃是同父的亲兄弟,应该可以说和,便推王衍为代表出城劝说司马颖。谁知司马颖并不念及兄弟情分,双方各自提出和解条件,又谁也不肯让步,最终谈判破裂。双方又持续打了数月,死者堆积如山,连河水都被堵塞。打到最后双方都筋疲力尽,大伤元气。司马颙一方见久攻洛阳不下,没了信心,就打算退兵回长安。 谁知在这关键时刻,洛阳城中出了一个冒失鬼,彻底改变了局势。这个冒失鬼就是东海王司马越。论与嫡系皇室的亲疏关系来讲,司马越与司马颙一样,同属司马懿的侄孙,司马颙是老三叔达之孙,司马越则是老四季达之孙。这些远方皇室能够有机会渐渐参与进朝权争斗中来,间接说明皇室近亲在前几番的争斗中死的死、废的废,损折太半。 洛阳城被围困了数月,粮草日渐窘迫。士兵可以不畏死,但不能没了粮草。司马越见内忧外困,料想司马乂肯定撑不过去了,到时候被司马颖和司马颙攻进城来,自己肯定也会被牵连。于是便趁司马乂不备,将他捆缚起来送到金墉城,并开城投降。可在开了城门之后才发现,城外的情况比城内也好不到哪去,说不定坚持不了几天就要撤兵了。司马越不禁懊悔不迭,想要重新拥护司马乂却已不可能。 司马乂不出意外地被司马颖和司马颙所杀。 成者王侯败者贼。被定义为谋反的司马颖和司马颙则逆袭成为勤王有功的大功臣。司马颖被封为丞相,司马颙为太宰,司马越为司空。 司马颖的目标是皇位,而不是做首辅的丞相。眼下他扫除了司马冏和司马乂两大障碍,真正得了势。由司马颙顺水推舟,奏请废黜现太子司马覃复为清河王,立司马颖为皇太弟。 正常的情况下,皇室的储君只应有皇太子。而大晋除了皇太子,又有皇太孙、皇太弟两个称号。再加上司马衷被司马伦篡位时所封的太上皇称号,可谓五花八门。这些称号,无论哪一个在其他的朝代都是很少见的,而都集中出现在晋室,可见晋室的时局是多么的混乱不堪。 司马颖虽然作为储君,又身兼首辅重任,却不愿留在洛阳,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大本营邺城去。然而这并不耽误他作威作福。朝中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到邺城去向他汇报,身处皇宫的司马衷基本只是一个摆设。即便是在邺城,若是司马颖自己主掌朝政大事的话也还罢了,他竟然凡事都听信一个宦官男宠,甚至他之所以长期呆在邺城,也是因为这名男宠不喜欢洛阳的缘故。 这就引起了文武百官的不满。 如今的时局,不光是皇室司马诸王,就连文武大臣们都要参与攻伐。晋室衰微已经到了极点。天下已经到了大乱的程度。 百官要北上征讨司马颖,而且把司马衷给搬了出来,名为御驾亲征。这当然少不了东海王司马越指使怂恿的影子,他亲为大都督。以前的数次政变,皇帝司马衷都是坐冷板凳观看,只需知道自己最后花落谁家即可,如今却要被迫亲自参与其中。真是可悲至极。 所有的御驾亲征,往往都是一位雄主带领虎狼之师去开疆拓土或是平定叛乱,而司马衷的御驾亲征不过是应了一个名,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司马越一方虽是奉帝亲征,无奈司马颖手下猛将如云,经过几番苦战,王师败绩,连司马衷随身携带的传国玉玺也给弄丢了。司马颖大开杀戒,下令除了皇上一人之外,其他人一律格杀勿论。司马越见事情不好,就丢下司马衷逃之夭夭。 有人把皇帝给送上门来,司马颖很愿意接受。他当然知道讨伐自己不是司马衷的主意,所以并不为难自己的这位傻老兄皇帝,但也不护送其回京,而是扣留在了邺城。 狼狈而逃的司马越当然并不甘心,四处游说召集人马,甚至请来了番邦外援鲜卑兵。对应的,司马颖这边则有匈奴人做外援。在鲜卑人和匈奴人的加持下,双方再次厮杀。 司马越许给了援兵诸多好处,使得这次反扑生猛无比,司马颖一方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只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带着司马衷偷偷逃回洛阳。 鲜卑人最擅长的就是抢东西,抢女人。抢女人除了为了玩乐,还有一项主要的目的,那就是必要的时候可以当做干粮。邺城在这些乱兵的洗劫下,几近沦为废城。 司马颖已经败北,即便逃到洛阳,司马越也不会放过他。幸好身在长安的司马颙得到了消息,派大将带兵前去救援,才保住了司马颖的这条性命。 第三百三十二章 八王之乱(2) 司马颙的关中兵击退司马越之后,并没有撤退,而是赖在了洛阳不想走。这些兵将乃是地方军阀,长期围在洛阳名不正言不顺,广受舆论诟病,并不受待见,渐渐地在洛阳就呆不下去了。不过他们不甘心将辛辛苦苦掌握的皇权拱手让给他人,想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于是做了一个大胆莽撞的决定,带着司马衷和司马颖一起回长安。临走之前,也像司马越的人马洗劫邺城一样,对洛阳城进行了一次大劫掠。可怜被魏晋两朝经营数代的洛阳宫殿,无数珍宝财货,一朝被洗劫一空。虽说都是遭乱兵劫掠,但邺城和洛阳两者的性质和后果天差地别。邺城除了是军事驻地之外,本质上只是一个县城。邺城被洗劫只是损失一些人口和财货而已。而洛阳乃是京师所在,其被洗劫,且不论人口财货几十倍于邺城,单就对大晋的威严等精神层面的打击来说,都是不可估量的。 司马衷被劫到长安以后,司马颙准备把长安作为都城,洛阳作为陪都,号称东西台。司马颙现在是一家独大,独掌政权,而且是在自己地盘上挟天子以令诸侯,十分畅快,野心得到极大满足。权力在手,当然要运用。他最在意的当然是储君问题了。 逃到长安的皇太弟司马颖,没了实力和威望,犹如丧家之犬。从十几年前讨伐司马亮开始,到讨伐司马伦,再到对付司马冏、司马乂、司马越,司马颙和司马颖一直都是同一条战线的。司马颙之所以一直力挺司马颖,完全是因为司马颖是皇室至亲且实力强大的缘故,可如今司马颖大势已去,完全没有必要再忌惮他了。而且现在司马颖的名声十分不好,对自己不利,所以司马颙决定废掉司马颖的皇太弟称号,另立储君。 司马衷的子孙死绝了之后,最近的血亲当属他的兄弟们了。司马衷的兄弟原本可真不少。他父亲武帝司马炎一共生有二十六个儿子,可悲的是经过这些年的互相攻伐,只剩下四位了,还包括司马衷在内。再除去司马颖,就只有两位,其中的一位材质还十分的庸下。于是储君的人选就只剩下一个——也就是豫章王司马炽了。 册立了司马炽做皇太弟后,为了安抚实力不可小觑的司马越,司马颙决定邀请他与自己共同辅政。司马越当然不会傻到自己给司马颙送上门去。不过他也不甘心安于现状,派使者到长安谈判,承诺只要能够将皇帝送回洛阳,情愿与司马颙分陕而治。 司马颙自以为实力强大,当然并不买他这个账。 于是司马越就像讨伐司马颖那样发起檄文,起兵要征讨司马颙。擅自劫持皇帝不还,并且要改换都城,这无疑会引起天下人的怨愤。司马越的檄文似乎是站在了正义的角度上,所以有很多的响应者。 司马越带领所谓的正义之师逼近长安。又利用离间之计让司马颙斩杀了他自己的大将。等到司马颙明白过来却为时已晚。他害了怕,知道难以抵挡司马越一方的“正义之师”,便主动求和。在胜负已经很明朗的情况下,这次轮到司马越不买账了。最终,司马越攻入长安,成功将司马衷带回了洛阳。而长安也免不了被洗劫一场的命运。 司马颖和司马颙分别仓皇逃离。此时的司马颙自身尚且难顾,当然保不了司马颖了。 西征军撤离之后,司马颙潜回自己的长安大本营。由于丧失了邺城,司马颖没有了自己的根据地,没过多久就被司马越诱捕杀害。这一对自始至终一直是同一条战线的远房叔侄盟友到最后只能是大难来时各自飞了。而暂时安定的司马颙最终也没能逃脱司马越的毒手。 本来司马颙要是安安心心地固守长安这块大本营的,司马越一时还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是在识时务方面,他比司马越差得远。司马颙在长安拥天子的时候,曾邀请司马越来长安共同辅政,可司马越没有答应;而今在洛阳拥天子的司马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邀请司马颙入洛阳与自己共同辅政。 这很明显就是自己的故技重施,可此时的司马颙似乎是被失败打击得昏了头,抱着幻想,竟欣然应召,只是还没到洛阳,就被司马越派人给暗杀了。 自此,司马越独掌朝政大权。再也没有其他司马皇室能够兴风作浪了。 从武帝司马炎驾崩、司马衷登基伊始,司马诸王就开始作乱,先后经历了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史称八王之乱。八王之乱只是个概称,因为司马皇室大大小小数十王,连同一些爵位低的,加在一起就是数百位王公,大多都直接或间接参与到政变当中,比如前文提到的梁王司马肜、淮南王司马允、东安公司马繇等等。说是百王之乱也不为过。之所以称为八王之乱,是因为这八王都是在每次祸乱中表现最积极、实力最强大或是最起主导作用的力量。 诸侯王的作用是拱卫自家王朝,副作用则是容易尾大不掉。关于分封同姓诸侯王,是每个朝代的肇立者都回避不了的问题,而每个朝代的做法都不尽相同。大致的方向有两种:一种是分封,一种是不分封。而且几乎是循环罔替,此消彼长。 先秦时代全都是分封诸侯的,发展到最后,以至于五霸七雄把周天子架空;秦始皇有鉴于此,在建立秦朝之后全面废除诸侯分封,改行郡县制。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郡县制尚处于探索阶段,人们一时还不能适应。由于没有诸侯王的拱卫,在各地遭受起义的时候无人真心帮朝廷镇压,秦朝仅仅经历二世便灭亡了;刘邦建立了汉朝,吸取秦朝短命的教训,大肆分封诸侯王,用以拱卫朝廷。这些诸侯王的确起到了为刘家江山镇守一方的作用,但同时也形成了尾大不掉之势,以至于酿成了吴楚七国反叛,逼得后来的景帝、武帝费尽心机地削藩;曹魏建立后,亲眼所见汉末诸侯混战所造成的天下大乱,遂决定加强中央集权,虽有分封诸侯王,但诸侯王的实力大受限制,基本有名无实。这是跟秦朝一样的思路,最终也是跟秦朝一样的结局。曹丕的后代子孙面对司马懿父子的霸权毫无还手之力,仅仅存在了四十几年。 司马炎可能是总结了前几代的经验教训,两相对比,发现还是分封同姓诸侯利大于弊,毕竟自家人终究是自家人。于是就大封司马氏家族,但诸侯王的权利比之汉朝有所收敛。各诸侯王按比例享受封地的赋税,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军队,不过军队的规模会有限制,从大国到小国,分为三等:大国置上、中、下三军,共五千人;次国置上、下两军,三千人;小国置一军,一千人。而且各诸侯王的封地并不固定,朝廷可以根据每位诸侯王的功过做改封。这显然是吸取了汉朝七国之乱的教训,限制诸侯王巩固势力。 初衷是好的,结果却大相径庭。司马炎之所以敢立这个傻儿子当太子,就是觉得司马家族人数众多,大家都是一条心的,可以共保大晋江山。但实际上别说远房宗室,就是自己的儿子们也都是各自为政,各怀心眼。没人真心去保这个傻哥哥。司马炎在位时还能震慑住所有诸侯王,在他死后,谁也不把他的这个傻儿子放在眼里。诸侯王们都在暗中大肆扩张自己的势力,早已超出了本国该有的军队规模。各诸侯王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着道义的旗号,衡量着彼此的实力,拉帮结伙,争的是你死我活,把一个好端端的大晋江山摧残得岌岌可危。 对晋室不了解的人,会觉得司马诸王数量太多,不好分辨。如果将这八王按辈分和血缘亲疏捋一下,就清晰多了。 按辈分来讲: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的辈分最高,为武帝司马炎的叔辈;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为武帝的兄弟辈;楚王司马玮、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为武帝的子侄辈。 按与嫡系皇室的血缘亲疏来讲,以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司马衷这四代为中轴线的话,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为司马炎的儿子,也就是皇室至亲;齐王司马冏次之,为司马炎的侄子,司马昭的孙子;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又次之,为司马懿的儿子;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最疏远,为司马懿的侄孙。 除了辈分和血亲,在忠奸善恶、为乱程度方面这八王也是有区别的,不能一概而论。以性质恶劣程度排序:为乱最严重的当属赵王司马伦。其他七王不管怎么样,名义上依旧是奉司马衷为君主的,而他直接篡位做了皇上,实属大逆不道,罪大恶极;东海王司马越发动的兵变规模最大,虽然他打着正义的旗号将司马衷从长安接回了洛阳,但所造成的破坏非常大,还引进鲜卑兵,且作为最后一个权臣,没有辅佐之心,却有不臣之迹,后来还涉嫌毒杀司马衷。其后在匈奴人围攻洛阳的时候,竟带领重兵撇下当时的皇帝而去镇守许昌,以致朝廷孤立无援,最终城破。他其实乃是毁灭晋室的最后推手,故排在第二;河间王司马颙,作为一个远房宗室,却非常不安分,一直积极策划、主动参与多场大规模混战,且还有劫持皇帝迁都一项,足可以排在第三位;成都王司马颖发动多次大规模兵变。身为储君却不入朝堂,远在邺城擅权专政,而让百官来回奔波向他奏事。启用匈奴人参与诸侯之战,而且与王师对抗时不考虑司马衷的安危,并将御驾亲征的司马衷扣留在邺城,应排在第四;齐王司马冏不臣之心已经显现,如果假以时日,即便不步司马伦的后尘直接篡位,也很可能像他曾祖司马懿对待曹魏一样行废立之事,甚至自己做皇储也不一定,但他实际主动发起的兵变较少,所以排在第五;楚王司马玮威权跋扈,受贾后摆布,擅杀司马亮、卫瓘两位辅政大臣,性质恶劣,排在第六;长沙王司马乂也参与了多次兵变,但其似乎并无不臣之迹,姑且排在第七;最后就是汝南王司马亮。虽然有擅权之嫌,但他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且对朝廷的确没有二心,即便众多武士闯进门,也还是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度,自始至终从来没有主动发兵攻击过谁。其被屠戮,实属可悲,所以为乱程度最低。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五胡乱华(1) 八王之乱将大晋国力消耗殆尽,朝廷已无力管控地方,以致各地军阀不听调遣,揭竿造反者风起云涌。其中有华人,更有身处边疆及原先内附进来的番邦胡人。甚至有两位已经率先僭越称王:一位是西南的巴氐人李特之子李雄,另一位就是身处内地并州的匈奴刘渊。 巴氐李氏相传为廪君的苗裔,本应为巴氏。关于其祖先的创业史,还有一段非常凄美的爱情故事。当年廪君族人原本是生活在一处狭小闭塞的山区中,没有耕地,只会采集打猎,且是以洞穴为居。廪君征服本族其他部落后,做了首领。他不满足于生活现状,便带领族人外出寻找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走到盐阳一带的时候,遇到了盐水女神。盐水女神见廪君是个英雄人物,心生爱慕,便想将廪君留在自己身边。就对他说:我这里地域广大,盛产鱼盐,情愿与你共有,你就不要走了吧。廪君当然并不满足于此,不过他似乎情商很高,不直接回绝,而是婉转地对盐水女神说:我要为你寻找田野肥沃的土地,不能留在这里。盐水女神对廪君爱慕至深,不肯放他走。于是每到晚间便陪廪君同睡,白天则连同手下一起化为无数飞虫飞到空中,遮天蔽日,如同夜晚,让廪君不能辨别方向,走不出自己的地界。盐水女神的痴情并没有感化廪君,反而还葬送了自己。廪君决意要走,去寻求更远大的志向。他心生一计,对盐水女神说:我送你一条青缕,你把它带在身上,以示我们两情相悦,我将会留在此地与你共同生活;如果你不戴,那就说明我们两个没有感情,我势必离你而去。盐水女神不知是计,还欣然接受,并带着这条青缕喜滋滋地与手下化作飞虫再次飞上天。廪君知道空中青缕的所在就是盐水女神,心一横,先冲着青缕的方向跪了下去,两臂却挽下重弓,朝青缕射去。盐水女神应箭而死,遮天蔽日的飞虫也随之消散。廪君得以继续寻找广阔的生存之地。一个痴情女娘负心郎的故事。33qxs.m 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至于李特,其祖先在迁徙过程中已经融合了其他民族的血液,并不是纯正的廪君后代。可其却有廪君的野心。经过数年的发展,最终能够与朝廷分庭抗礼。 李特死后,其子李雄继承了他的位置,并自立为成都王。李氏父子虽然反叛较早,但地域范围并不算广,只在川蜀范围内。而并州的匈奴刘渊却发展极其迅速。 并州匈奴是秦末时单于冒顿的后代。汉高祖刘邦曾以一个族女冒充公主嫁给冒顿,并与之结为兄弟之盟。由于汉朝强大,冒顿部匈奴产生敬畏之心,想长期依附,为与汉室拉近关系,便改以汉皇室姓氏刘姓自居。 刘渊乃是单于家族出身,承袭其父做了部落首领。由于已经内附,此时当然不能以大单于为号,仅称左贤王,五部大都督。刘渊生得风姿绝人,精通华人文化,又有勇有谋,最重要的是野心极大。 匈奴人别看内迁已经百余年,但始终自成一体,没有融入魏晋华人之中。八王之乱后期,并州匈奴见晋室衰微,便开始蠢蠢欲动,几名部族上层成员私下密议说:想当初,我匈奴也是威震塞北、与大汉齐名的强大种族。无奈遇到一代雄主汉武大帝,我匈奴从此分崩离析。汉亡以来,我部匈奴虽被魏晋接纳,保留了部族,但只徒有虚号,没有自己的尺寸之地,与平常的百姓编户无异。现在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正是兴邦复业的大好时机。左贤王乃是大贵之相,不是居于人下者。这一定是老天要兴复我匈奴,否则的话怎么会生出此人呢? 于是就撺掇刘渊起事,并推其为主。 刘渊本来就野心勃勃,被大家推举当然痛快接受。于是便想去离石一带蓄谋起事。他彼时乃是成都王司马颖的得力干将。司马颖做镇北大将军,也为刘渊讨封了一个将军之职。刘渊率领本部人马为司马颖抵挡司马越的鲜卑兵。其想要离开,必须要向司马颖请辞。但如果实话实说,无疑是找死。他就谎称要回乡归葬祖先。可那时候司马颖和司马越正僵持得难解难分,司马颖怎么肯放他走?于是他又换了一个理由,说要回去为司马颖招募匈奴其他部族人马来对抗司马越。司马颖正愁打不赢司马越,刘渊的说辞当然很合他的心意,便欣然同意。可是刘渊这一去,就如同放虎归山,终成大患。 到了离石左国城不到一月,刘渊便聚集了数万之众,并被族人推举为大单于。匈奴人长期被魏晋压制,此时终于等到了翻身的机会,于是纷纷吵嚷着要恢复匈奴故土和旧制。可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刘渊的目标却远不止此,他的目标是效仿汉高祖、魏武帝,成就天下霸业,仅仅恢复匈奴旧制根本不能满足。 刘渊礼贤下士,胡晋各族投奔他的甚多。虽想复兴匈奴,可是却不敢以匈奴的名义。因为匈奴自古就被视为蛮夷之邦,如果直接以匈奴的名义起事,必然得不到天下人的响应。想要做到正统,就必须名正言顺。哪怕再牵强,也要找出一个理由来。刘渊于是又把汉匈和亲一事扯了进来,对外宣称道:天下本是属于大汉的,汉室衰微,才被魏晋相继取代。我匈奴乃是汉氏之甥,又结为兄弟。所谓兄亡弟绍,即便汉室亡了,也应该由我匈奴接替,魏晋算个什么?我必要把江山夺回来取而代之!光是嘴上这么说说似乎显得不够诚意,为了表示真诚,刘渊还专门正式设立了神祠,将汉高祖等汉室皇帝当做祖先供奉起来。光是供奉前后两汉的皇帝还觉得不够,竟将蜀汉刘备也供奉起来,甚至追尊后主刘禅为孝怀皇帝,一并供奉。阿斗乃是被司马昭废掉的。刘渊此举明显是贬司马而举刘的意思。阿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根本无缘帝号、死后仅以安乐思公为谥号的自己,居然被追尊为皇帝谥号。只是追尊自己的并不是自己的后代,而是完全意想不到的番邦胡人。 基础打完之后,族人建议刘渊上尊号直接称帝,可是刘渊认为时候未到,不可莽撞,于是就仿照当年刘邦,先称了汉王。 到了此时,晋室可谓内忧外患,真正岌岌可危。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千古一帝”司马衷却突然驾崩了。死因很蹊跷——食饼中毒而死。 司马衷出生之始,司马家就已经奠定了霸权地位,他从没经历过父祖那样艰难惊险的创业过程,只享受了安逸的生活。可是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却被司马乂、司马颖挟持着南征北战,又被司马颙、司马越东抢西夺,兵荒马乱,受尽了苦头。逃跑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准备车驾,甚至连鞋都跑丢了,饭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身无分文,区区几千钱还要向身边的侍从借贷,属实惨兮兮。如果是在那个混乱的时候死了,也还算正常。可他挺了过来,平安到达了洛阳,却突然死于食物安全问题。 一般的食物中毒并不稀奇,但食物中毒引起的死亡事件即便是在普通百姓之家尚且极少出现,堂堂皇宫御膳房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明显是有人恶意为之。谁会对这位傻皇帝下此毒手呢?最大的可疑者当然是掌握辅政大权的东海王司马越,不过也有说是东宫皇太弟豫章王司马炽所为的。众说纷纭,谁也不能确定,留下了一个千古谜团。 所谓能者上庸者下。司马衷这样的庸者下了台,对大晋甚至所有百姓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处。此事若早发生十五年,晋室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祸乱。如果那个谋害者是出于此点考虑,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大逆不道的骂名,将皇帝拉下马,还很值得天下人敬佩。可惜的是,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其考虑的只是个人利益而已。 不管是谁下的毒手,司马衷算是结束了自己受人摆布的一生,顺便结束了自己奇葩可悲的皇帝职业生涯。享年四十八岁,此年龄对于皇帝这个职业来讲已经算是长寿的了。不过,他当初要是不被选为太子,而是安安稳稳地做一个诸侯王,安享富贵,诸事无忧,说不定活到古稀之年也有可能。做了十几年的皇帝,自己没能寿终正寝不说,还绝了后,大乱了天下,这样的皇位坐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司马炎传位给司马衷,可能是史上嫡长子继承制的最大败笔,不但毁灭了晋室,涂炭了天下百姓,更影响了历史的轨迹。孔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前面似乎应该加一句,不胜其能,不谋其位。既然要拥有四海,统御万民,就应该具备万里挑一的才能。司马衷做个普通人尚且不够格,偏偏让他君临天下,这是对江山社稷极端的不负责任。 司马衷继位以来,先后受制于外叔祖杨骏、叔祖司马亮、弟弟司马玮、皇后贾南风、叔祖司马伦、弟弟司马冏、司马乂、司马颖、叔叔司马颙、司马越。此十人如同摆布者一般轮流登台摆布这位傀儡皇帝,上演了一幕幕可悲可笑的历史大剧,将人性的丑陋贪婪演绎得淋漓尽致。 随着这位傀儡皇帝的下台,西晋也将很快落下自己的历史大幕。 皇帝、诸侯甚至王公死后,后人一般都会为其评价一个谥号,如“文帝”、“武帝”、“庄王”、“桓公”等。其评议依据应该是被谥者生前的功过是非,不过,这其中也暗藏着很多不公正。比如贾充死后,按照他生前的所作所为,博士们给他评了一个“荒”字。这个谥号对于贾充来说应该算是贴切的,但却非常难听。那时的贾南风已经做了太子妃,贾家势力非常大,这个谥号当然不能通过,于是便想办法干预,最后改谥了“武”字。 大臣尚且如此,帝王在谥号方面做的文章就更大了,没做过皇帝的可能被追加为皇帝;做过皇帝的却可能没人愿意称他皇帝的谥号,甚至没有皇帝谥号。像前朝的曹芳、曹髦都是真正做过皇帝的,但他们一个被司马师给废了,另一个被司马昭给直接杀了,曹魏后代式微,没有能力维护他们的尊号,以至后世历史提及到他们,只以他们登基前的爵位“齐王”和“高贵乡公”称呼,而并不以某某帝呼之。蜀汉后主刘禅比他们两个好一点,其被司马昭灭国后,废为安乐公,死后被谥为安乐思公。当然,谥号应该是死后即被后人评议。过了数十年再追谥,甚至是被异族所追谥的,则太过牵强,不能算数。相比之下,只有汉献帝刘协还混得不错,虽然也是被废的皇帝,但后世总算习惯称他某某帝的谥号。 相反的,像曹操、司马懿两个人,明明没有做过皇帝,却因后代子孙肇建新朝做了皇帝,也被追谥为皇帝谥号,史称魏武帝和晋宣帝。 事实就是这样,王朝的建立者们,向上美化先人,向下荫及后代;而王朝的葬送者们则相反,自身尚且难顾,何谈光耀先人与恩泽后代! 司马衷虽然皇帝生涯极其失败,亲手摧残了大晋江山,但却不是大晋的末代皇帝。大晋的继承者不忍心给他一个特别难听的谥号,但那些高端好听的谥号强加在他身上也实在不是那么回事,于是翻遍《谥法》,评了一个“惠”字,所以史称司马衷为晋惠帝。“惠”在《谥法》中的解释有两条,分别为:柔质慈民和爱民好与。这两条用在司马衷身上还算适合。没有任何功绩的他,也只能这样美化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五胡乱华(2) 司马衷死后,关于皇位继承问题,又出现了一段小插曲。皇太弟司马炽作为被正式册立的皇储,本应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帝。可是司马衷的皇后羊氏却不愿意。羊皇后并没有儿子,为何反对司马炽做皇帝呢?原来她是想要太后的名分。如果是司马炽这个皇太弟即了位,自己只是嫂嫂的辈分。皇帝的嫂嫂是不能称为太后的。最多也只是依丈夫的名号被尊为惠皇后,何况司马炽还会册封他真正的皇后,自己的这个皇后根本就是不伦不类,无异于鸡肋。 而太后在后宫来讲那可是至高无上的地位,是何等的荣光? 可是要想成为太后,必须是自己的儿子做皇帝,至少也应该是子侄辈才行。虽然司马衷一个儿子也没有了,但还有其他侄辈。羊皇后想到了先前被司马颖废掉的太子清河王司马覃,于是就紧锣密鼓地谋划司马覃入宫登基。这件事如果搁在她的前任贾南风身上,十有八九就会成功。可是羊皇后光有贾南风的心思,却没有贾南风的手腕。大臣们一致拥护司马炽即皇帝位。因为司马炽除了是被先帝正式册封的皇储之外,还有很多比较优势。其年富力强不说,还是武帝的儿子,比作为武帝孙子的司马覃更应该有优先权,况且司马覃还未成年,难以主持大局。 最重要是,拥有辅政大权的东海王司马越似乎也倾向于司马炽。在此情况下,司马炽顺利即位做了皇帝。追尊自己的生母为太后,羊皇后则只被称为惠皇后。 司马炎生有二十六个儿子,司马衷是第二个,司马炽是第二十五个。但因长子和第二十六子都早夭,所以两个人就相当于分列实际上的首尾。不但排行分列首尾,两个人的资质基本也是分列首尾。司马衷愚钝憨直,司马炽却恰相反,天资清慧,凡事都有自己的思维。其在东宫做储君之时就开始接纳贤士,讲论文章典籍。即位后,更是每天亲临太极殿,与百官共同商讨朝廷大事,令尚书郎当堂宣读时政诏令,很有其父武帝司马炎当年的样子。与司马衷之时的受制于人、政出臣下的朝政风气截然相反。大臣们无不感慨地说:时隔十数年,今日又见到武帝之世了。 东海王司马越见司马炽凡事亲力亲为,自己不能摆布,很是懊悔。如果当初自己站在惠皇后一边,一起支持那个年幼的清河王司马覃上位的话该多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司马炽乃是武帝的亲儿子,妥妥的皇室嫡亲正统,自然受到群臣的拥护;而自己只是远房宗室,虽然大权在握,但在人气上与之相差甚远。他一气之下,就回到自己的藩国去了。 如果这道曙光提前十年,哪怕是提前两年到来的话,将诸王之乱消灭在萌芽状态,大晋则很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可是如今的大晋国力匮乏,群寇并起,内忧外患,天下大乱。就像一座大厦一样,梁柱都已经折断了,任谁也没办法修复,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轰然倒塌,早一天晚一天而已。司马炽一朝的所谓武帝之世重现,注定不过是昙花一现。 汉王匈奴人刘渊以左国城为根据地,迅速向外扩张。不数月,就攻下了并州大部分郡县。 起初,鲜卑人还是跟在大晋这一边,视匈奴人为叛逆,一起讨伐匈奴人。可是刘渊用策略离间鲜卑与大晋。鲜卑各部似乎也觉察出大晋朽木难支,毕竟谁也不愿意一直做别人的附属,便与大晋貌合神离,偷偷发展自己的势力。静观其变,蓄积待发。 在西南方向,巴氐人李雄自立为成都王之后,更加狂妄自大,野心膨胀,王号并不能使他满足,于是进而称了帝,建国号为蜀。此举产生的负面影响相当大,周边氐羌反叛者愈加增多。 除了匈奴、鲜卑、氐、羌之外,还有一股羯人胡寇。不同于其他四族,羯人的历史渊源并不清晰,出现的时间最短,人数也最少。羯人长期依附于匈奴,被称为匈奴别部。此时羯人的首领名叫石勒,原本他早已沦为奴隶,却因生的相貌奇特,而被人赏识,后投奔刘渊。石勒雄伟有力,还善于骑射,成为刘渊的得力助手。可是后来翅膀硬了,便想自立门户,与匈奴人渐渐产生嫌隙,乃至互相攻伐。 在中原数千年的历史上,一直就与西北戎狄征伐不断,在中原强大的时候,胡人就被迫离开原来的居住地,向极西极北的地方迁移;反之,在中原式微的时候,这些胡人部落就还迁移回来,或者是重新融合成新的胡族,不但占领了原来的地盘,而且还不断向中原故地侵袭。 五胡乱华之势已经初现,大晋正在遭受摧残,并迅速失去宗主国的威信。除了周边胡族外,那些距离大晋较远的番国,诸如西域三十六国、南面的林邑、扶南等也开始渐渐脱离中原的势力范围。 洛阳城中,四方番国派驻到大晋朝廷来的使节们处境有些尴尬,都在心中暗自打着主意。 他们都是以诚恳、渴望、谦下的姿态来洛阳学习大晋的礼仪制度、文化典籍、工农技艺的。视大晋为宗主国,原本并不敢与大晋平等交往,不敢说派遣使节,而是名曰入朝为侍,也就是说来给大晋天子当侍从的。而且为了表示诚意,各番邦派遣过来的往往都是各自国主的子侄或是弟弟。 当然,那种诚恳、渴望、谦下的姿态只适应于强大富足时的大晋。而今,这种姿态已经荡然无存了。不过,他们尚不敢轻视大晋。因为他们很清醒自己的实力。毕竟虎虽老病,余威尚在。不是那等狼、狐之类的小野兽所敢小瞧的。不再仰望,也不敢俯视,而是在这二者之间的微妙状态。 这天朝会日期,诸位使节聚在阊阖门外,准备面见皇上。不过,司马炽正在与群臣商讨大事,还轮不上这些使节们上殿。 诸位使节中唯独少了匈奴使节刘莽。造反的伪汉王刘渊虽然内附在并州,但其部落根源却在塞外。刘莽就是来自刘渊所在的塞外匈奴部落,论起来两个人是兄弟关系。早在刘渊叛乱之前,刘莽就事先得到了消息。既然两族已经兵戎相见,还谈什么使节外交?所以他没敢跟任何人打招呼,便偷偷跑掉了。 与其他使节相比,龟兹使节白曼和大秦使节莫雷尼奥更显得不安。 “打算什么时候走?”大秦使节莫雷尼奥小声对龟兹使节白曼道。 白曼亦掩饰不住焦躁:“现在的境况,西北边境已经越来越乱。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成了。当然越快越好!我今天请辞,如果陛下答应,明日就走。” “我跟你一起请辞。千万要带上我。”莫雷尼奥带着恳求的语气道。 白曼似乎有些为难:“我们两个一起请辞,恐怕不合适吧?” “都这个时候了,也顾不得什么合适不合适了。我们只知道益、凉二州氐羌叛乱,至于你们西域三十六国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况且出了玉门关,就是几千里茫茫大漠,你对那里比我熟悉,还要拜托你带路。” 白曼叹声道:“孔子说:苛政猛于虎。兵乱何尝不猛于大漠!大漠我倒不怕,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出了玉门关呢!” “兵荒马乱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恰好我们一起走。” 两个人虽然声音不大,却被宇文鲜卑使节宇文袭听了个大概。他嘿嘿冷笑一声道:“龟兹使节,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西域与中原有数百年的交往,早已臣服中原,亲如一家。如今家人有难,你就想着跑吗?” 白曼略一尴尬,顿了顿道:“我龟兹距离中原上万里,风俗相差巨大不说,就连长相一眼就能看出是有差异的。相反,你们鲜卑处在大晋边境,很有渊源。我记得愍怀太子司马遹大婚那天,你亲口说过你们宇文鲜卑乃是炎帝之后,也算炎黄子孙,与大晋真正应该算做一家不是吗?” 宇文袭脸一热:“我的确说过此话,不过我的祖先只是被炎帝的后代臣服过,至于族群主体,乃是出自鲜卑山,后迁居辽东的,跟华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慕容鲜卑与宇文鲜卑两部族历来有嫌隙,世代相仇,导致两部落的使节也如仇敌一般。慕容使节仗着本部鲜卑强于宇文鲜卑,对宇文袭不乏轻视地道:“你宇文部算什么东西!要说真正的鲜卑人,还得是我们慕容部,自古就守护鲜卑山,乃是真正的鲜卑人。” 宇文袭当然不认可,回怼道:“你们慕容部最无耻!就在这阊阖门外,你亲口说过你们慕容部乃是有熊氏之苗裔,真正的黄帝之后,今天怎么变成真正的鲜卑人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那个匈奴人刘莽是一丘之貉。他说自己本部匈奴是禹夏之苗裔,如今却举旗造反,这怎么解释?” “匈奴人是匈奴人,宇文鲜卑是宇文鲜卑。匈奴人到底是不是禹夏之苗裔我不知道,反正刘莽已经跑掉了,无法对证。我只知道你慕容鲜卑数年前也没少扰乱幽州边境。只不过被武帝给打怕了才乖乖臣服过来的。你慕容部之于匈奴,真正五十步笑百步!” “你以为你宇文部是什么好鸟?你们之所以不敢扰乱大晋,只是因为你们实力不济罢了!” “不管怎么说,我宇文鲜卑目前还依旧是拥护大晋的。” 慕容使节见缝插针:“什么叫目前拥护?做番国的之于宗主就如同臣子之于君主一样,应该永远忠诚。你说‘目前拥护’,说明以后可能不拥护喽?” “以后的事——”宇文袭说了一半,便不往下说了。 却听另一个人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晋想要继续做这个宗主,也得一直有这个实力才行。” 即便是在大晋如此式微的情况下,此话听起来也十分令人震惊。大家回头一看,乃是林邑使节范文。 倭国使节海藤川一瞥了他一眼道:“他们匈奴、鲜卑有不臣之心也就罢了,怎么你们林邑也想趁机脱离大晋?那天也是在这里,你亲口说你们林邑人乃是秦汉之时中原朝廷征调过去的几十万军民与南越土著杂处的后代,自古就是大汉领土啊!” 范文撇了撇稀疏胡须的嘴角:“几十万军民是分散在整个南越的,至于我林邑一国能有多少?相比之下,你倭国距离中原最近,正如你所说,又是太伯之后,真正一脉相承。” “不不不。”海藤川一否认道,“我倭国虽传说为太伯之后,与周文王同宗,但年代久远,根本无法证实真假。我邦虽距离中原不远,却相隔茫茫大海。我是横跨大海过来的,知道其中的难处,比你们行万里路还要艰难。所以我认为,我倭国跟宇文鲜卑一样,即便真有太伯血脉,也只占一小部分,主体仍为岛内土著。” 辰韩使节朴熙金与海藤川一是一对冤家,向来不对付。海藤川一说什么话,朴熙金都要反对。此刻他满是不屑地挑了挑单眼皮道:“就凭你这矮野丑,即便说是与中原同宗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海藤川一当然也看不惯朴熙金,不过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恶语相加,而是怪声怪调地道:“是,我倭国是矮野丑,不像你辰韩,乃是秦人后裔,连语言都相近,真正与华人同宗!” 此话也是朴熙金亲口说过的。他一阵窘迫,将原本细长的眼睛圆瞪起来:“韩种有三,辰韩只是其中之一,其他两韩俱是土著,怎么单单我辰韩是秦人后裔呢?当初我就觉得不可信。” 十数年前的大晋,被视为天朝上邦,四夷无不对其趋奉。在众邦国眼里,与中原关系越紧密、渊源越深就越是光荣和高大上的,否则就会被其他番国看不起,甚至边缘化。所以诸番国们都极力想跟中原扯上一点儿关系、沾一点儿边。当年在阊阖门外,除了大秦的莫雷尼奥,所有使节们都说自己部族跟中原是一脉相承,争的是面红耳赤;而今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还是这群人,还是在这阊阖门外,面对同样的话题,却都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唯恐撇之而不及! 洛阳腥风血雨,大晋岌岌可危。使节们知道继续留在这里不但得不到任何好处,说不定哪天一旦事变,还很可能连命都丢了。于是也不管朝廷同不同意,都急着回国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富之教之(1) 八王之乱持续了十五六年,贯穿整个司马衷在位期间。从诸王推翻司马伦、恭迎司马衷反正,到新皇司马炽登基,正是八王之乱达到高潮的时候。而这几年,也正是比玉和舒晏到任汝阴,励精图治,大显身手的时候。 洛阳与汝阴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经过这几许年,汝阴在舒晏的治理下,已经是百业俱兴。百业之中尤以农业为重。在舒晏的督导和大力支持下,整个汝阴郡境内已经修建起了大小二十条水渠,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严重依赖天时的情况,大多数年景都是旱涝保收,作物的亩产更是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 除了增加亩产,舒晏还大力倡导开垦荒地。按照谁开垦谁拥有的原则,只要不超过朝廷规定的一夫一妇一百亩的占田标准即可。数年间,开垦荒地累计数万亩。针对大多数家庭劳力有限、无力照管太多耕地的问题,舒晏设立官牛制度。组织各县乡购进官牛饲养,私家养不起牛的,可以租赁官牛使用。官牛不为赚钱,只按核算成本收取租金。此举极大地方便了下等农户,广受欢迎,农民的种田积极性大大加强。 有了施家的榜样,舒晏继续严查世家大族,削弱他们的势力。按照朝廷规定的标准,将大族多余的土地和人口全部解放出来,从根本上遏制了豪族对普通百姓的扩张和兼并。 谷物产量年年增长,人口不断解放,导致户调和田租的应税对象和应税规模也迅速增加。上缴朝廷的多了,汝阴自身的府库也充盈了起来。 一边兼顾朝廷,一边也要兼顾百姓,尤其是弱势群体。 户调虽然有个统一的标准,为四斛粟、三匹绢、三斤绵,但这只是个概数。实际操作中,还要按照各农户的人口状况和田地优劣情况来分别判定,微调增减。纳赋量区别对待,不实行一刀切,本是朝廷为照顾贫弱的一项合乎情理的举措,但有利就有弊,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正因为各户纳赋量不一致,各乡啬夫等基层征税官连同游徼、亭长等小有实权者就有机会从中做手脚,厚此薄彼,徇私舞弊。 舒晏统一将纳赋核定标准由乡亭收归到县里,由各县直接下派佐吏人员核定。县级佐吏与老百姓直接面对面交涉,此举最大限度地抑制了基层乡亭小吏徇私舞弊的可能。虽然过程繁琐,但经过攻坚推进,效果显著,税赋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公平。《论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人人贫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失公平。即便有的家庭相比之前税赋可能有所增加,但是只要合情合理,钉子户也会心服口服。税负平均了,老百姓的积极性和精气神也越发足了。 自幼父母双亡的舒晏,深知孤儿的苦楚。可是不管怎样苦楚,人长到了十三岁,就算半丁,就要开始担负一定的赋税;到了十六岁,就是跟成人一样的标准了。这么大的年纪其实并未完全长成,根本不适宜担负这样的责任。舒晏对此一直认为不合理。 朝廷规定的成丁年龄为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半丁年龄为十三至十五岁,六十一至六十五岁;十三岁以下,六十五岁以上为老小,不纳赋税。他曾经在朝堂上建议修改成丁年龄,将成丁年龄改为二十岁以上,五十八岁以下;半丁年龄改为十六至二十岁,五十八至六十三岁。可是此建议遭到了群臣的激烈反对,就连当时的武帝也很不赞同。 当时螳臂当车的舒晏受挫之后曾经义愤填膺,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自己做了一郡之实际掌控人,又值天下大乱,各郡基本都处于半自治状态,自己很可以将本郡的成丁年龄向后推迟,完成自己曾经的意愿。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观念已经悄然发生些许改变,以前终归还是年轻气盛。朝廷律法乃是社会稳定的基石,必须视为准则。人人遵守这个准则才能形成制度文明。且一经订立,不得擅自改变。如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意志是合情合理,那不就是各自为政了吗? 手握一郡大权的舒晏并没有公然违背朝廷律法、明目张胆地推迟成丁年龄。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执念。有钱好办事这句话不光适用于个人,对官家同样好使。汝阴在征收赋税的时候,仍严格遵照朝廷对于成丁标准的规定,但对于处于临界年龄的成丁和半成丁的纳税人给予一定程度的退税。这样一来,就等于是间接地将成丁年龄的下限做了推迟,上限则做了提前。不过,朝廷的赋税并没有因此减少,因为退税的部分全由郡里做了弥补。 社会不光需要法制的客观约束,还需要道德的主观引导。舒晏特别重视社会风气的引导作用,对于节妇义夫、孝子顺孙等良好道德楷模不但予以精神表彰,同时也给予赋税减免的优待。其实这并非舒晏首创,每个朝代对于传统道德的拥护者都会做嘉奖,不过这一般只限于在太平时候,而如今大晋这种光景,能顾及于此的恐怕只有舒晏这一处了。 郡国的太守或是国相,除了务理郡国本级的事务外,每三年还要对所辖各县巡视至少一次。这是朝廷的规定,也是自古留下来的传统。 汝阴所辖八个县,即便只草草地全都绕上一遍也需要一段时日,何况巡视并不是走过场,而是要到各处深入走访,解决实际问题,稍稍一耽搁,就要几个月。比玉对于本郡日常事务尚且不肯去管,这么长途劳顿地去到条件更加艰苦的基层县乡,当然更不愿去。无奈有舒晏的再三催促,他虽是一拖再拖,最终却还是拗不过。 这一圈巡视下来,舒晏解决了一些冤假错案、长期积留的久拖未决的老大难问题等。而比玉却领略了八个县的山水,也算不虚此行。 巡视完最后一个县,比玉、舒晏一行车马返回汝阴城。比玉独自坐在安车里面。舒晏与众佐吏骑马跟随。 如今整个汝阴郡,百姓们的生活水平都有了显著提高,精神面貌也有了极大改善。这并非道听途说或是下面的人唱给郡官们的赞歌,而是大家在巡视过程中的亲眼所见,作为执政者的他们当然欢喜,舒晏当然更倍感欣慰。 一行人说说笑笑,并不急着赶路。不知不觉距离汝阴城只有三四十里路,大家都有些口渴。主簿杜坚道:“前面是一个小村庄,我们何不去讨些水喝?” 舒晏同意。杜坚催马向前请示比玉。比玉随身携带的水喝完了,虽然也有点儿口渴,但他宁可忍着,平常百姓家里的水他是绝不肯轻易喝的。 由阿壮、阿吉陪比玉等在路边,其他人全都跟随舒晏进村庄去讨水喝。 此刻正是巳初,是朝食的时候,百姓们大多在用饭。舒晏觉得人多不便,走过了几家门首,都没有贸然进门打扰。正在犹豫,忽见一家门内走出一位老者,向这边望了几眼,然后快步走了过来,带着十分惊讶惶恐的口气问道:“这不是郡里的舒丞和几位官人吗?” 舒晏仔细打量了这位老者,似乎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自己作为郡丞,经常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被百姓们认出来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只含糊应道:“正是舒某。此处就是老丈的宝宅?” “不敢称宝宅,草堂而已。不过遮风挡雨、纳凉保暖还绰绰有余。几位官人若是不嫌弃,就请里面坐坐。” 舒晏正不知道去哪家讨水喝,有人主动相邀当然欢喜:“实不相瞒,我等赶了很多路,正有些口渴。如果老丈方便的话就请给些水喝。” “方便,方便。几位官人的到来,草堂蓬荜生辉啊。快请进,快请进。” 大家跟随老者进了家门。 这一家老小正在用饭,见了这些官人模样,全都生怯怯地躲开了。 “来得不是时候,我等还是到外面去吧。”舒晏深感讨扰,便要出门去。 老者哪里肯让,笑拦道:“来得正是时候。承蒙当年赐饭,舒丞恰好可以了解一下这些年百姓的生活变化啊。” “赐饭?”舒晏更加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一下老者。 老者哈哈一笑道:“舒丞事务繁忙,贵人多忘事,肯定想不起老朽了。当年在郡署衙内,舒丞为了了解百姓们的真实生活状况,曾经在大街上随机寻找了几个人,只问了一遍话便赐了一顿饱饭,不知几位官人还记得否?” 舒晏想起来了。当年刚到任汝阴的时候,发现郡中佐吏们的饮食水平高于百姓太多。想要限制饮食标准,而众佐吏不服气,于是便在大街上找来了几个人了解真实情况。这个老者就是其中之一。 第三百三十六章 富之教之(2) “你就是当年那位老丈?真的是太巧了,怎么就偏偏找到你家来了!” 杜坚笑道:“哪里是我们凑巧偏偏找到老丈家里来,应该是老丈主动出来应承我们的才对。” “没错。因与官人们打过交道,所以老朽才敢主动出来招呼。当年赐饭是小,舒丞心系百姓的作为是大。老朽感念至今啊。” 舒晏摇头叹道:“感念倒不必,我只想知道你们如今的生活比之从前有了些许改善吗?” 老者一指食案上尚未吃完的食馔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好不好都在眼前摆着,舒丞可以亲自过目了。” 舒晏向食案上一看,但见摆着一盆黄米粥,数张面饼,一碟腌菜,一把青菜,甚至还有一碟鸡蛋羹。这看似非常清淡的饭食,却是以前大多数百姓们不可高攀的水平。舒晏欣喜地问那老者道:“这是你们每天的日常饮食吗?还是今天是例外?” “日常皆是如此。当年,每餐只是稀饭青菜,哪里能奢望吃到面饼!如今有了水利之便,种田又有郡里大力支持,不是极特殊年景,都可以旱涝保收。面饼有了,甚至还能吃到豆腐,这是老朽有生之年都不敢想到的。”说到这里,老者忽然想起来道,“老朽糊涂!官人们出门办差,想必还饿着肚子,如果不嫌寒素,不如就在这里用饭吧。” 舒晏赶忙推辞:“为官之人怎可叨扰百姓!” “怎么能叫叨扰百姓呢?是舒丞先赐饭于我,我今日作为回报有何不可?” “使不得,使不得。只求老丈赏口水喝就足矣了。” 双方一个强请,一个强辞,正在争执,就见阿吉跑来道:“我家公子请舒丞快些回去。” 阿吉的到来恰好帮助舒晏得以解脱。老者无奈,只得先舀了几瓢水来给众人喝了,又裹了数张面饼强行塞给舒晏做干粮。舒晏好意难却,只得收下了。 辞别了老者,回到大路边,拿出水和面饼对比玉道:“要不要用一点儿?” 比玉连连摆手。 “既然不用,那就吩咐阿壮驾起车赶路吧。” “阿壮呢?” 舒晏被比玉问得莫名其妙:“阿壮明明跟你待在这里的,怎么反问我?” 比玉很奇怪:“阿壮明明说是进村去寻你们的,你们没有遇见?”元宝小说 舒晏纳闷地看了看其他人:“当然没有。” 大家也都纷纷摇头。 “他可是骑了一匹快马去的,那么显眼的目标怎么会看不到?” 大家向村口的方向张望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踪影。无奈又派人进村去寻,依旧没有找到。 “这个奴才!我急着回城去,他竟然玩消失!”比玉愤愤地道。 舒晏见比玉急迫回城的样子,打趣道:“你家的奴才也跟主人一样矫情,村子离这路边只有一里远,何必要骑马去?” “他并不是矫情,而是变怪了。” “公子说的没错。”阿吉也跟着道,“我也感觉出阿壮这些日子以来不太对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跟他说话也心不在焉。” “外面的风景不同于汝阴城内,人的心情随环境而改变也是有可能的。” “舒丞所言虽有道理,但我感觉他是另有缘由。” “什么缘由?” “我们巡视了好几个县,他都没有表现出异常。只在最近,他接触了一个匈奴人,之后就开始变得怪怪的了。” “匈奴人?” 匈奴现在是个敏感字眼。一提到匈奴人,大家立刻联想起造反为乱的刘渊来。虽然其势力还远未影响到汝阴,但一股忧患却涌上舒晏的心头。 耽误了一个时辰,比玉不耐烦了,直接命令阿吉道:“阿吉,驾车。我们走。” “我们走了,阿壮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他又不傻,难道还会丢了吗?况且还骑着快马!” 刘莽和阿壮虽然同为匈奴人,但他们一个是单于贵族,一个只是部落底层出身,两者不可相提并论,更不应该将阿壮跟造反者联系到一处。舒晏却莫名其妙是这样联想的,但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疑了,便不再多想,跟着比玉一起向汝阴城方向而去。 只三四十里的路程,若是骑马,不多时就可到了。但比玉乘坐着安车,行动比较缓慢,再加上寻找阿壮耽误了时间,等到达汝阴城的时候日已西斜。 一行车马行走在城内的大路上。小城熙熙攘攘,一切井然有序。数年都没有发生过重大案件,连小偷小摸都不见了踪影,父慈子顺,妯娌和睦,邻里之间也变得友善多了。往常街上孩子们的打闹声也被庠学中的朗朗读书声所替代。 比玉别看平日不怎么关心日常政务,但他作为一郡之长,看到此情此景当然也从心底里欢喜。 “博学之大儒,治世之能人,舍尚仁兄其为谁?” 比玉绝少去夸赞谁,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客套的人情世故。如果有夸耀,那一定是发自心底的。 舒晏与众人正在欣赏着街景,被这冷不丁的一夸很不适应。如果回说“岂敢”、“过奖”之类的话就显得太俗气了。想起比玉平日的表现,郎然一笑道:“那也是给你挣面子,从来只听说有贤郡守,哪里听说有贤郡丞的?” 比玉明知舒晏此话带有抱怨的成分,却不领会,笑道:“这是自然。就像为人父母,一刻为父,十月为母。而如果儿子日后显达,其父的名字也将跟着广为人知,谁会提及其母是谁?” “你这个比喻,好像在占我便宜!” 比玉嘿嘿一笑:“我们本来就是一郡之父母官,我为主,你为辅。这么比喻不过分。” 舒晏哼道:“你经常将‘为无为’挂在嘴边,若是这些年一直奉行‘为无为’,岂会有今日的景况?” 比玉看了看车外的安定祥和景象道:“我无为而汝阴治,难道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汝阴能有今日,全靠你的无为而治了?如果你那样认为的话,我是否可以请辞了?” 舒晏随口一说,比玉却害了怕,生怕舒晏给自己撂了挑子,立刻反转态度道:“不得不说,你这治世三部曲,深得孔夫子的真谛啊。” “什么三部曲?”舒晏纳闷问道。 “庶之、富之、教之。” 舒晏立刻领会了。比玉所言乃是《论语》中孔子关于为政治世的理念:治理一个地方,先要让人口多起来,然后想办法实现共同富裕,也就是所谓的富庶,实现了富庶还不够,最后还要对百姓进行文礼教化。 两个人平时就互相拿对方没办法,此时比玉心情大好,舒晏当然也不想破坏他的兴致,遂淡漠一笑,不再继续争论下去。 在外巡视了多日,比玉身体劳乏,此刻回来,自然不会去郡署,而是拐进了自己府上的那条街。舒晏则领着杜坚众人回郡署去。 杜坚道:“太守所言没错。舒丞鼓励开垦土地,招徕流民返乡、解放奴婢和佃户,致使人口大量增加,即所谓庶之;修渠,劝农,减税,保商促工,使民富之;奖善惩恶,引导社会风尚,又有文学掾韩若馨助力教化,实现教之。庶之,富之,教之,简直就是实现圣人之言的楷模。” “人无完人。孔圣人也是人,不是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们可以崇拜圣人,但不能神话。治国理政不能生搬圣人之言,还要灵活运用才是。每个地方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甚至同一个地方,在不同时期也会面对不同的情况。施政措施和颁布的政令应与时俱进,不能一成不变。” “说到灵活运用、与时俱进......”杜坚顿了顿,似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有一条执行多年的政令是不是不合时宜、要改改了?” “什么政令?”舒晏非常希望集思广益,听取别人的意见。 “其实也不算什么政令,就是舒丞刚刚到任郡丞的时候下达的关于我们郡官们的那条限食令。” 舒晏以为杜坚要提出什么宝贵意见,原来是为这个,怨不得吞吞吐吐的呢。“那条限食令规定的食馔标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当然可以改。我当初规定的是参照中等人家的伙食标准,只要你们能证明如今老百姓的真实生活水平确实有了普遍提高,我们就参照执行。” 此话一出,身边的这些个佐吏都兴奋起来。他们以前在郡署里吃工作餐非常的滋润,这些年受这条限食令的约束可谓苦不堪言。如今见到有更改的希望,哪能不兴奋? 兵曹史彭惠道:“舒丞要证明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刚才在乡下遇见的那个老者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以前的时候顿顿吃的只有粟米和青菜,自己虽有田,却连麦都舍不得吃。如今不光能吃上面饼,还能吃上鸡蛋羹,这还不算显著提高吗?” 舒晏点头道:“果然是提高了不少。但只凭老者一家的情况,恐怕说服力太低。” 彭惠灵机一动道:“眼下恰是午后一餐的时候,我们现在就到巷陌中去找几家来个随机调查。” “虽曰随机调查,却也难免有故意干预之嫌,恐怕有失公平。且只能了解其现在的状况,并不能了解其相比以前改善了多少。最好是还能找到当年请到郡署去问话的那几个人了解情况,更可以做个前后对比。” “这有何难?”杜坚喜道,“那几个人都是在这城内居住的,且当时全都登记了姓名,不愁找不到他们!我们现在回郡署去,先查了他们的姓名,明日午前一定能有个结论。” 第三百三十七章 奴携婢亡(1) 阿壮彼时并没有去村中寻找舒晏等人,更没有迷路走失,而是竟自骑快马抢先回到了施府。 在比玉与永安长公主大婚那天,阿壮曾与匈奴使节刘莽有过一面之识。当天,因刘莽和宇文袭不遵守礼制,想窥觊永安长公主,阿壮等施府的豪奴与二人起了争执,还险些动了手。可正因为这次短暂相识,使得这两个匈奴人都互相记住了彼此。刘莽乃是匈奴贵族,阿壮只是个匈奴底层,身份相差悬殊,二者基本不存在什么交集的可能。不过,刘莽协助刘渊起兵反叛,当然需要广泛团结匈奴人,以得到更多的支持,尤其急需年轻力壮的猛士。 刘莽看出阿壮并非等闲奴隶之辈,且听闻他身强体壮,更难得的是弓马娴熟,善于骑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便有心招揽。不过两个人仅仅是一面之识,刘莽并不了解阿壮心里是什么意思,毕竟大多数的胡奴都是安分守己跟随他们既定的主人的。谋反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贸然去试探阿壮,万一被阿壮抓住不放,将致自己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几年中,两个人虽有过两次见面的机会,但都只是匆匆一过。在刘莽偷偷离开洛阳准备投奔刘渊的前夕,本来可以去试探一下阿壮的,可是阿壮已经跟随比玉去了汝阴。没办法,只得暂且搁置下了。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逃到左国城之后,就派专人去汝阴联络阿壮。 阿壮到施府为奴的目的本是为了阿妙,在得不到阿妙理睬的情况下已然心灰意冷,况且他本身就不安分,不想一辈子做奴隶,只是没有出路。如今刘莽派人来联络,让他看到了希望。经过几天的思索和筹备,他决定叛逃到左国城去跟随刘莽作乱。 他本可以从城外直接逃走,那样的话会更加稳便。但他却冒着风险又赶回了施府,不是因为要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为了再见阿妙一面,甚至痴心妄想要带她一起走。 阿妙和阿妍正陪同永安长公主解闷,忽见一个小婢女跑进来说:“阿妙姊,阿壮找你,让你出去一下。” “阿壮?”三个人都愣了,因为阿壮乃是比玉的专用御夫,见到了阿壮,证明比玉也回来了。 “驸马呢?在前面吗?还是到郡署去了?”永安长公主关切地问道。 小婢女才十来岁,只知道给别人传话,哪里考虑那么多,当时就被永安长公主问得蒙了,怯怯地道:“没见到公子,只见到阿壮自己回来,一时着急,忘了问了。” “那还不快去问个明白,然后再来回长公主?”阿妍命令道。 阿妙见此情况,站起身道:“她太小,唯恐不会学舌,还是我亲自去向阿壮问个清楚吧。”说罢便跟那个小婢女出去了。 阿妍阴阳怪气地一声冷笑:“把公子抛在一边,刚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见阿妙,这两个人,谁知道他们私下里有没有苟且之事!” 永安长公主向来喜欢阿妙的忠心耿耿且办事持重,知道她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的,反倒是对尖酸嫉妒的阿妍十分看不惯。今见阿妍以这番不堪入耳的言辞无中生有地诽谤阿妙,当即就怒了:“无耻婢子!若是诽谤别人也就算了,你们两个乃是驸马的贴身之人,阿妙的名声毁了不要紧,驸马的脸面何在!” 阿妍知道自己向来不讨永安长公主欢心,今天仅因为一句话又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脸上挂不住,委屈地跑开了。 阿壮在忐忑中等来了阿妙。先把那个小婢女打发走了。刚才还信心满满的,可是在真正面对这个一直仰慕的人的时候,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找我干什么?公子呢?”阿妙直截了当地问道。 第一句话就先问比玉!阿壮顿时生出一股嫉妒的火来道:“你心里还有没有别的?就那么惦记公子吗?”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他是我的主人,我不惦记他惦记谁?”阿妙正色驳斥道。 “他是你的主人,你是他什么人?正妻?妾室?恐怕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婢女罢了!” 阿妙不知道阿壮今天怎么这么反常,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不想跟他纠缠,直接问道:“你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想带你走!”阿壮果断说出口。 阿妙被吓一跳:“你说什么疯话?带我去哪里?见公子吗?他在哪里?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这一连串对比玉关注的询问令阿壮更加气愤。不过他正愁不知道怎样带走阿妙,见其如此说,正好见风使舵,灵机一动,就顺势道:“对,公子在路上突感不适,别人都束手无策,特让我来寻你。” 一听公子有事,阿妙立刻慌了:“公子在哪里?快带我去!” “就在城外不远处,我骑了快马,快跟我走。” 阿壮心里一阵窃喜:只要出了城,你这个弱女子想逃都逃不掉了。到时候携你远走高飞,你就永远是我的人了。日久天长,我不信你还一直惦记着公子! 阿妙心慌意乱,顾不上细想,就要跟阿壮出门去。 两个人刚转身,忽然瞥见阿妍躲在不远处。她被永安长公主骂了一顿,气得跑出来,恰看见了阿壮和阿妙。不知道两个人说些什么,便想去偷听。谁知被发现了。 “阿妍,你来得正好,公子生病了,我们快去吧。”阿妙向来不跟阿妍争宠,在比玉面前讨好的机会自己并不想独占。 阿妍听说公子病了,当然不敢怠慢。刚才的那些委屈全都得暂时咽在肚子里,照看公子要紧。 半路来了个搅局者,这令阿壮暗暗叫苦。不过也没有办法,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他让两个人骑在马上,自己牵着马快步而行,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时间紧迫,万一公子回来可就麻烦了。好在自己将要奔向北方,应出北门,而公子与舒晏是要从东门进城。 唯恐在城内遇见,阿壮加快了脚步。等顺利出了城,才松了一口气。 阿妙看了看四周,路上行人不多,根本不见公子的车驾。 “公子在哪里?” “在那片树林里。”阿壮随手一指前面。 比玉的安车在汝阴是独一无二的,十分显眼,且随行人数众多,这片小树林根本不足以遮掩。阿妙心生怀疑,不过还是跟随阿壮到了前面的小树林,果然一无所有。 “怎么不见人?公子到底在哪里?”阿妙似乎觉察出不妙,骑在马上问阿壮道。 此时阿壮已经无所顾忌,彻底卸下了伪装,虽然有阿妍在现场,可是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根本无需对她避讳,阴冷一笑道:“哪里有什么公子!实话告诉你,前匈奴使节刘莽邀请我去投奔汉王刘渊。我将公子抛在半路,而特地回府来,就是要带你一起走!” 阿妙和阿妍都大惊失色。她们经常听永安长公主提起那年元正大会上表演《诗经》集句《如之何勿思》挫败匈奴和鲜卑使节的事,知道刘莽的名字。又知道匈奴人已经反叛了朝廷,而首领就叫刘渊。阿壮去投奔他,显然也是要去跟着叛乱的。 “你可知道你是什么所为?是反叛!”阿妙虽然不待见阿壮,却出于他的安全考虑,苦心劝道,“怎么能做那种事?那个刘莽不是什么好人,千万不要受他引诱。我劝你悬崖勒马,尽快打消这个念头,大家都会原谅你......” 话未说完,就被阿壮焦躁打断:“什么叫反叛?我们匈奴当初是何等强盛,可却被中原压制了数百年,苟延残喘。如今司马氏自相残杀,大晋式微,此乃是恢复匈奴大业的天赐良机。不光我们匈奴,你们鲜卑各部也已蠢蠢欲动。到时候我们一起联手,打下这花花世界,自己做主人,岂不比给人为奴强上百倍!” 阿妙听完阿壮的这番激情引诱,冷冷一笑道:“我不懂什么家国、种族。在我眼里不分胡晋,大家都是人,和平相处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互相驱赶,互相杀戮?” 见阿妙完全不为所动,阿壮又急又怒:“你即便不关心家国大事,难道你就安心一辈子为奴吗?” “出生就注定微贱,不为华人奴也为胡人奴!你以为胡人能比华人强到哪里去?即便你匈奴和我鲜卑建立了大业,贵族依旧是贵族,贫民还是贫民,终究受压迫。” “这个你不用担心,刘莽已经向我许诺了,必会厚待于我。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保你荣华富贵。且一生对你一心一意,绝不纳妾,岂不强似你在这里没有名分?” “我父母把我卖身为奴。是施家把我养大。既然进了施家门,即便为施家奴,也自认是施家人,我是不会离开施家的。我只知道公子。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我也拦不住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吧。” 百般苦劝仍旧不起作用,此时阿壮已经没了耐性,唯恐夜长梦多,决定不再耽搁了,一咬牙道:“哼哼。走与不走已经由不得你。既然劝不动你,那就只有强制了!”说着话,阿壮猛伸手去拽阿妍。 因阿妙和阿妍都在马上,阿壮想把阿妍从马背上扯下来,然后自己好上马带阿妙一起逃走。 阿妍也慌了,也许是因为害怕被摔,她死死蹬着马镫不肯下来。阿妙想打马逃脱,可是缰绳被阿壮一只手拽着,走脱不开。她急得威胁阿壮道:“要走你就自己悄悄地走,看在我们相识一场,我不忍心看你被抓。如果你强迫我的话,我就喊人了!” 说着话就大喊大叫起来。不到里许的城门处的守军听见这里喊声,立刻警觉了起来。他们配有刀戟和马匹。如果围追过来,不但带不走阿妙,连阿壮自己都难以逃脱。 此时阿壮也顾不得带走阿妙了,只求保证自己能够顺利逃脱。于是他伸出两手,想把阿妙和阿妍全都拽下来。谁知这一使劲,坐在后面的阿妙应声落马,坐在前面的阿妍脚蹬马镫,手抱马颈,反倒十分稳当。 忽听一声呵斥,见已有兵丁出城来。阿壮害了怕,情急之下,既然阿妍不下来,索性就只有将她一起带走了。于是就飞身上马,携着阿妍向北狂奔而去。 两名兵丁来到近前,见是施太守府里的人,不敢怠慢,问明了情况,知是府中御夫拐带了一名婢女潜逃,便派人去追。另外安排了一匹稳妥的马护送阿妙回府。 才走到城内十字大街,恰遇到比玉从东门进城来。 “公子。”阿妙带着哭腔喊道。 比玉见阿妙骑在马上,由一名官兵牵着,十分奇怪,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阿壮他叛逃左国城,去投奔反贼刘渊了。” “阿壮?他回来了吗?”比玉正纳闷阿壮到哪里去了,对于阿妙所说的其投奔刘渊的话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阿妙将情况详细向比玉说了。关于阿壮叛逃刘渊,比玉先是一惊,又听说拐走了阿妍,十分气愤,立刻下令多派兵马去追。 可是阿壮所骑的乃是施府中最好的马,非但城门守兵的那匹蹩脚马,就是全郡署的马都选不出一匹能与之抗衡的。且叛逃者是玩命奔逃,郡兵如何追得上?全都无功而返。 此事当然惊动了舒晏。在阿壮失踪的那刻,舒晏就曾怀疑过其有不良之心,果然被猜中了。 男奴拐带女婢潜逃本并不稀奇,一般都是相约私奔的。可是阿壮潜逃的目的是投奔反贼造反,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虽然知道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事关重大,必须下通缉令行文到下属各县缉拿。 第二日忙了一上午,处理完这些事,马上就到饭时。奴隶叛逃虽然性质恶劣,但对于郡署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件。舒晏与功曹孙义、主簿杜坚、贼曹吴谦一起去到后面用饭,只见有若馨在,却不见其他几位同僚。等了有一会儿,就见仓曹史钱胜、兵曹史彭惠、户曹史郭堂等人兴冲冲来到。 “干什么去了,怎么才来用饭?”舒晏以为有什么要紧事,不放心地问道。 彭惠回道:“如今汝阴郡可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能有什么事?我们是到那几位百姓家里访察去了。” “访察?只听说有户曹、贼曹因事访察百姓的,你一个兵曹去访察个什么?” “访察吃的什么饭呀,昨天进城的时候我们说的话,舒丞忘了吗?” 怨不得这么欢喜、这么积极呢,原来是为的这个事!要是干正经事也这么用心就好了!舒晏在心里暗笑。 第三百三十八章 奴携婢亡(2) “舒丞,你怎么不问我们访察的结果如何呢?” “还用问吗?从你们的欢喜样子就看出来了。” 彭惠嘻嘻笑道:“果然不错。我去了那个烧陶人家里。他家以前只能吃稀饭,难得一碗白米饭,全家谁也舍不得吃,让来让去的。如今百业兴隆,陶器也供不应求,烧陶的工钱自然上涨了不少。米面是都不缺了,今日他家里来了客,还设了鸡鱼招待。” 钱胜跟着道:“我去找的那个布商。百姓们有了钱,都想打扮打扮自己,做几件新衣服穿。那厮如今布匹的销量几近一倍,有时候竟然脱销。商人虽然地位低下,但是利润却是工农所不能比拟的。其每餐几乎都不断酒,肉也是日常了。” 郭堂接着道:“我去找的那两个小童。没到他家门口,却见他们两个在巷陌里边吃边玩,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大蒸饼和一个果子吃。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能吃饭的时候,怎么吃都不会饱。可是以前他们只有粟米饭吃,且只给一碗就没有了,如今不但蒸饼管饱,还有应季果子可食。” “还差一个人呢,也就是左府的那个仆人。”杜坚想起来道。 郭堂瞥了他一眼道:“那仆人当时是被主人罚饿肚子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们向外透露。我们若是去左府中找他,岂不是给他找麻烦吗?” 舒晏听后微笑点点头:“大户人家的事乱得很,不能代表普通百姓,不去找他也罢。” 彭惠一听急忙反驳道:“大户人家不能代表普通百姓,但也算百姓。既然舒丞说我们的食馔标准要参照中等百姓水平,大户人家的主人下人也都要计算在内。” 舒晏知道彭惠拉上大户人家是想多提高生活水平,其实他说的有道理,贫民算百姓,豪门也算百姓。既然把贫民考虑进去,豪门也要考虑进去。这样才好算平均。 “好吧。依你们说我们的食馔该定什么标准合适?” 几个人各抒己见,讨论了一会儿,然后道:“还请舒丞决定吧。” 舒晏听完了他们的意见,觉得都很中肯,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主食方面就不再限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副食方面每餐还是一凉一热两个素菜。至于荤腥,现在是每月动一次,以后就改为每十天一次。你们觉得怎么样?” 虽然达不到以前的水平,但总比现在好多了。大家俱个欢喜。 “百姓们都有酒喝了,我们的酒是不是也应该解禁了啊?”彭惠有些弱弱地问道。 “百姓们喝酒是因为有钱了。我们府库虽然也充盈了,吃得起酒,但喝酒误事,这个绝不允许!” 彭惠自讨了个没趣,不敢再言。即日起,食馔按照新标准执行。舒晏说话算话,大家当然欢喜。可是舒晏自己却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当中,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舒晏虽然在汝阴创造了一个小盛世,然而五胡并起,外部大环境存在巨大隐患。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千年一遇的大乱局已然形成,除非有千年一遇的雄主和治世能臣的组合力挽狂澜,否则,一个地方佐吏是绝不可能扭转天下大局的。他意识到自己的这片小天地也不可能长治久安,不能置身整个大环境之外。 匈奴人迟早会到来。朝廷的保护是指望不上的。汝阴之于匈奴无异于小蛇之于隼鸟,羔羊之于豺狼。但即便不能抵挡,也不能毫无尊严地任人践踏。 要做一只令人畏惧的毒蛇,不能做一只待宰的羔羊。既然朝廷指望不上,那就要自己武装自己。 太康元年平吴之后,天下一统,四海称臣。武帝司马炎以为天下太平,没人能够兴风作浪,可以高枕无忧了,再加上华夏大地经过百余年的混战,人口流离,百业凋敝,生产严重萎缩。基于以上两点,他决定“悉去州郡兵”,也就是解除地方州郡武装,让这些人解甲归田,回乡充斥到生产中去。只在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则只置五十人。凡事有利有弊。解除州郡兵的政策虽然有利于生产,且减轻了朝廷养兵的负担,但是同时也造成一定的弊端。州郡没有武装,就没有震慑力,不用说面对揭竿而起的反叛者,就是面对实力大一点儿的盗贼都有些应付不来。这也是导致此时期天下大乱的一大间接因素。 如今朝廷自顾不暇,根本无力管控地方,下达到地方的各项律令也已形同虚设。各郡基本都处于半自治状态,只要还能上缴一点儿赋税,朝廷就听之任之,任由各显其能,寻求自保。 其实解除州郡兵这项政策实际的实施期间只有数年。早在武帝刚刚驾崩、也就是八王之乱初期,各州郡就已经暗自发展自己的武装了。到了如今,一些大的郡都有相当规模的军队了。 以汝阴郡的人口规模和地域广度来讲,在诸郡国中属于偏下水平,理论上应该只有五十人的武装。在比玉、舒晏接手的时候也只数百人。 经过数年的加速发展,汝阴的人口大量增长,达到二十万左右。去掉老弱妇孺,所有青壮年可以有五六万人。但舒晏深知养兵消耗巨大,这样的小郡,太多的军队是养不起的。况且养兵与生产之间是呈反比的,养的兵越多,生产能力就越下降。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怎样既能养兵防御,又能保证生产呢?其实先人已经探索了一条成功的道路,那就是屯田制。所谓屯田制,就是患于因长期征战所造成的粮草供应不足而采取的出战入耕的模式。战时打仗,平时变身农夫耕田。曹操、司马懿、司马炎等人都玩过屯田,且收效颇丰。 然而屯田的先决条件是有大量的闲置土地,然后将这些土地租给无地的流民或是官奴婢,亦或是军人自种。可是汝阴郡经过这些年的大发展,根本没有多少闲置的土地,更没有流民和官奴婢,不可能实行屯田制。 “我们虽然不能实行屯田,但以我们如今的实力来讲,养两万兵是不成问题的。” 就此议题,舒晏正在与同僚们商讨。户曹史郭堂对于郡里的人口及赋税情况最熟悉,所以他敢这样说。 养兵虽然耗费巨大,但大家普遍也都有了忧患意识。并且周围郡国都开始扩充兵力,汝阴郡也要寻求一定的自保能力。 “天下已然如此乱了,该早作防范,招募一些兵壮。毕竟我们可是老百姓的主心骨啊。”主簿杜坚道。 舒晏听了郭堂和杜坚的发言,叹道:“在朝廷无力顾及地方的当下,保有一定的兵力自卫是必须的,是对百姓负责的体现。以我们如今的实力,养个两万人也不在话下。但是养兵不但耗费钱财,还有碍生产。汉武大帝成就了千古霸业,却也落得个穷兵黩武骂名。我们虽然能够养得起两万兵,但这个负担最终却要落在老百姓身上。百姓们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怎能让他们返贫!” 杜坚想起来道:“我有一法,来钱甚快,只怕郡丞不肯实行。” “你有何妙法,快说说看。” “盐铁专卖!古来用兵,都离不开大量军饷。屯田只能解决粮草,控制盐铁却能迅速积累财富。因为老百姓无论是谁都离不开盐铁......” 舒晏连连摆手:“此法我早就想过,但不可实行。因为盐铁专不专卖应该由朝廷决定,不是我一郡地方所该擅自实行的。况且盐铁专卖虽则来钱快,但这些钱最终还是要加到老百姓身上,不可行。” “真到了那一天,能保护百姓苟活就不错了,还在乎什么?别人防身用匕首,我们总不能用筷子。”兵曹史彭惠乃是行伍出身,他是最支持扩充兵力的,毕竟这是他的分内之事。 “匈奴都是野蛮之人,骁勇善战。况且胡晋归附刘渊者甚多,目前已经攻下并州大部分郡县,朝廷数次征剿都无果。真要向南杀来,我小小汝阴岂能抵挡?”功曹史孙义似乎持悲观态度。 彭惠却哼了一声:“与其做待宰羔羊,不如拼死一搏,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你那是以鸡蛋碰石头,得不偿失!” “那你就开门揖盗,同时主动奉上你的妻女钱财!” “不要吵了!”舒晏见他们两个人话不投机,赶忙制止道,“匈奴一年半载还打不过来。我们忧患的同时也要兼顾民生。” “怎么兼顾?二万兵是御敌的最低保障,可又养不起!”彭惠赌气道。 “我有一法,你们觉得可行不可行?” 大家知道舒晏向来是有办法的,于是都道:“我等洗耳恭听,不知舒丞有何好办法?” “兵出自于民又为民。兵亦是民,民亦是兵。不如来个全民皆兵。” “全民皆兵?”彭惠有些不能理解,“这怎么可能?二万兵尚且难养,全民皆兵的话,谁去耕田?更由谁来养兵?” “全民皆兵,亦战亦耕。抢抓农时务农,农闲时练兵。” “全民皆兵,这比屯田的出战入耕更高一个层次,难得舒丞想得出,妙哉!”杜坚赞道。 “其实这个主意并不是我想出来的,此乃匈奴人的一贯做法,我拿来借鉴而已。匈奴等胡人向来就是全民皆兵的,别看他们总人口不多,但却能最大限度地集结兵力,其原因就在这里。匈奴人全民皆兵,自带风干食物,还一路打一路抢,可以少备粮草。而我们与他们不同,在任何时候也是绝不可能抢夺老百姓的。既如此,后勤保障问题就尤为重要。我们说的全民皆兵,指的是全民参与,并不是说连老弱妇孺都要准备上战场。练兵主要是全体青壮男子,老弱妇孺们则需要在后勤保障上参与进来。打仗拖累于粮草,乃是我们相较于游牧人的一大短处。十万人打仗,还需要十万人做后勤。若是长途征战,此比例很可能上升为一比三。所以说老弱妇孺只要多分担一些农耕事,参与到后勤保障中来,功劳匪浅,就算是全民皆兵了。” 彭惠年轻时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虽然对舒晏的主意很是赞同,但还有个忧虑:“农事讲究经验。兵事也一样,要不时操演才行。既然全郡八个县的这些青壮年还要兼顾生产,那么就不可能都集中到这里来练兵。难道要各乡自行组织练兵?能有多少效果?乡人们打架还行,连刀枪都没见过,更不懂技法,真要有一天打起仗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舒晏很喜欢别人提出质疑的声音,笑道:“做事要讲求实效,那种自欺欺人的事我怎么能去做呢?我所谓的练兵是想分为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练精兵,也就是全脱产式练兵;第二个层次是练民兵,兵员半脱产。” “何为脱产,怎样算半脱产,愿闻其详。” “脱产就是完全脱离农业生产,半脱产就是一半时候务农,一半时候练兵。全郡总共有四万多的青壮年,这些人不可能全都脱产练兵,一则养不起,二则会使民生倒退。我们只从八县中选出一万人来,交给你兵曹集中操练。余下的所有人则为预备役民兵,在本乡进行半脱产练兵。” 彭惠听了,觉得十分有理,深入问道:“这一万人怎么选?各乡民兵操演的时候又由谁带头指导?” “这一万人全部选取未婚者,以弱冠以下为主。这类人虽则年纪小,但最有活力,正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他们没有妻儿拖累,没有后顾之忧,打起仗来勇于冲锋陷阵。” 孙义略有质疑道:“话虽如此,但毕竟是打仗,只怕是他们的父母不舍得啊。” 彭惠立刻反驳道:“匈奴来了,战也是死,缩在家里亦难苟活。生死存亡,为的是保护全体家乡父老,我看谁敢这么自私!” “我们一向是对民施以仁政,你这是野蛮征兵,比强抓壮丁更甚!” “抓壮丁怎了?每逢乱世,哪里还遵循太平盛世的规则?我当年就是被半强制去参的军。现在想想,这反而是好事,否则的话我到如今也只是个老农夫,哪里能做一郡之兵曹!” 杜坚插话道:“十几岁的少年人在家里往往吃得很多,可干活却不行,在农事方面比其父兄们差得远,所以我猜想其父母们应该不会十分反对将他们送到这里来。” 彭惠赞同道:“没错,我当年就是家里嫌我吃饭多养不起,要不怎么说我是半自愿半强制参的军呢。” 郭堂道:“征兵效果怎么样,到时候可以看实际情况再说,不必争论。我们且听舒丞接着说第二层次的兵怎么练。” 舒晏就喜欢广纳建议,所以别人说话,他都虚心倾听,不出言打断。听郭堂问,才接着说道:“这一万人征上来之后,余下的所有十五岁至四十五岁男子,除了病弱的,全部都要参与半脱产练兵,由乡官啬夫、游徼、亭长组织。至于教练他们的人——我大晋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打过仗了,真正上过战场的都已老去。各乡肯定都找不出像点儿样的武教习。我想只能从那一万人中选拔出一部分出类拔萃的,各自回乡去作指导。” 杜坚点头道:“以目前情况来看,若要练兵与民生面面兼顾,也只得如此了。” 大家又经过了一番细致的讨论,提出了一些补充意见,基本商量妥当,报比玉知道。比玉当然无有不准,即刻着手实行。 第三百三十九章 练兵备战(1) 募兵比想象的要顺利得多。百姓们虽则对打仗有所担忧,但这真真正正是为了保卫家乡,义不容辞,谁还能说什么?一万人很快就征募到位。 舒晏已经事先在汝阴城北扎下了营寨,食宿问题相对很好解决,可是要想上战场,最主要的是兵器和铠甲。这可是件大难事,一时难以配齐。铠甲暂时用不到,可以先拖一拖。马上就要练兵,上万件兵器必须先打造出来。 事情紧急,就不得不采取强制行动了。舒晏命令各县将境内所有的铁匠铺全部临时征作兵工厂。这期间不得接其它活儿,而是专门打造各式武器。 其实也不用强制,铁匠们大多深明大义,大局当前,完全不用督促,炭火不息,挥汗如雨,日夜赶工。先为那一万精兵打造一万个铁矛头。 这一万人虽曰“精兵”,只不过是年轻有活力罢了,其实什么都不懂,连最基本的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郡级兵曹原本就是个摆设,并不是真正为打仗而设,只有那么几个人,除了彭惠,其他还都不是真正的行伍出身。所以集训的重担基本都是彭惠一个人承担。武器还没到,先教习徒手操演,却已经令他很焦头烂额。 正巧舒晏出城来视察,彭惠就对舒晏诉苦。 舒晏看这练兵场上站满了装束各异的年轻人。之所以装束各异,是因为还未来得及制作统一服装。这些年轻人基本都从未出过远门,不过因性格的原因,有的天生开朗,活泼好动;有的则神情萎靡,暗自想家。总之都不在状态,连队形都不能协调统一,有的人甚至自身的站姿都不标准。根本不像是在练兵,而是像一个年轻人聚集的超大集市。舒晏理解彭惠的难处,毕竟面对的是一万人的队伍,人数也不少,且是从零开始。 “舒丞,”彭惠有点丧气地道,“看看这些人,实在是太难带了。” “这些人年纪还小,且都是一直窝在家里,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接触过军事。但同时,年纪小也是优势,接受能力强。欲速则不达。你就多费费心,总归是一天比一天好的。等到军服和武器都置办到位,那就像样子了。你是真正上过战场经过实战的人,不比那些纸上谈兵者。这些人交给你带,我是最放心不过的。”舒晏笑着安慰道。 正说着,忽见几个人跑过来,为首一人叫道:“哥哥,我们来了。” 舒晏见是舒金,又惊又喜:“你也被招募来了?这些人是谁?”见有两个面熟一些的,猜道:“是我们舒家庄的吗?” “没错。”舒金向后一指道:“这些人都是我们舒家庄的。” 舒晏冲他们点头示意,笑道:“久不在家,稍微年轻一点儿的我都不认识了。更想不到我舒家庄能有这么多适龄的少年。” “我们舒家庄以你为荣,何况这是我们老百姓自己的事,哪能不积极?”舒金说着,便将这些人一一给舒晏介绍一遍。 彭惠刚才被戴了高帽,心里有了一丝喜色,等舒晏跟乡里人寒暄完毕,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道:“虽说欲速则不达,但是形势紧急,不宜久拖啊。我上过战场不假,切身经历过实战,也懂得阵容操演,可对于武艺却不精通,只会使劲拼命乱砍乱刺,不懂得击杀技巧,更不会射箭。这可是严重不足的所在,如何是好?” “射箭可以由我来教,至于武艺嘛......还真找不出这么个合适的人来。” 舒金在一旁听着,大概听明白了两个人的话,突然想起来道:“要找武艺高强的人,哥哥何不把我的救命恩人请来?” 舒晏知道舒金所谓的救命恩人乃是唐公公的儿子大侠士唐回。 “我何尝没有想过?可是他行踪不定。我回到汝阴之后,曾多次专门找过他,均未找到。想必是出外云游去了。”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如果你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就会不请自到的。” “那是在我查办邱守泰贪腐案的时候,他料到此案棘手,偏巧他自己又知道内幕,所以才会那么说的。” 舒金想想也是,恩人不过是个武艺高强的侠士,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知道哥哥什么时候需要他帮助? “嗯嗯,哥哥说的是。既如此,我们就先归队了。” 舒晏点头,又对彭惠道:“牵一匹马,摘一张弓来。” “舒丞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今天就要开始教授弓箭了?” “大家的弓箭还没有制备到位,怎么教?” “那你要弓马干什么?” “我看大家明显都还没有适应这个环境,更缺少尚武的精神。让他们主动参与总比让他们被动接受强得多。我想先给大家活跃一下气氛,让大家迅速进入战备,并互相尽快融合在一起。” 练兵场中间修了一个两丈见方的高台,用作点兵台。彭惠在台上设置了一个稻草人。 舒晏斜背弓箭跃身上马,围着练兵场飞跑起来。那万余人原本嘈嘈杂杂,忽见一匹快马迅疾如飞,绕场飞跑,目光全都被吸引了过去,场内瞬间安静了。只见那个人在马上迅速握弓在手,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一支箭就已经飞过众人的头顶插在了那个稻草人的胸前。单是娴熟的骑术就足以令这些年轻人羡慕,再加上这神来一箭,场上的人都惊呆了。谁知骑马者并没有收住马,而是继续飞跑,分别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射向稻草人,并分别命中。 男女天性有别,年轻男子天生就对弓马感兴趣,今天见识了此等高人哪有不兴奋的?场上响起一阵阵叫好声,大家的情绪一下了被带动了起来。 舒晏纵马跑到点兵台下,翻身下马上了高台,对台下一拱手,然后高声道:“大家全都是我汝阴的儿郎,为的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聚集到这里,那就是保卫家乡,抵御外敌。我既悲愤又欣慰。悲愤的是国家已然如此祸乱,欣慰的是我家乡有尔等青年!大家初来乍到,可能还有不认识我的,我先自我介绍一下......” 未等舒晏开口,台下有认识他的人就高声喊道:“舒丞,舒丞。” 舒晏的大名在汝阴如雷贯耳,所有人都想一睹他的真容。那些原本不认识舒晏的,一听说此人就是本尊,无不雀跃,都跟着呐喊起来:“舒丞,舒丞,舒丞......” 受到大家热烈拥护,舒晏当然欢喜。他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道:“大家抛家舍业,远离父母亲人,我很是同情。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当兵打仗的,最重要的就是守纪律。这里可不比你们家里自由,不听指挥,我可是不答应。如果惹出事来,更要军法处置!” 舒晏正在台上说着,忽见人群的最外围有两个人不知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嚷起来,进而扭打在一起。强调纪律的大会上,却出现这样的状况!治军最讲严格,如果不来个下马威,以后如何得了!舒晏并不派人去制止他们,而是取过弓箭来,照着那两人头上的发簪就射了去。两个人打得正欢,冷不丁地各自头上就着了一箭。不偏不倚,虽没有直接伤及头皮,但在劲猛的箭力下,断了很多头发,扯得头皮生疼。伤害性不大,震慑性极强。疼痛倒是小事,胆却被吓破了。两个人谁也不敢再动,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 “不管你们两个因为什么,谁对谁错,大可以解散之后去找彭兵曹解决,岂可如此撒野?只容你们这一次,下次谁敢无视命令,直接军法处置!” 杀一儆百。大家见舒晏如此严格,原本一些张狂者也不敢惹事了。 所有人都站得身挺笔直,场上鸦雀无声。舒晏见大家有点儿拘谨,笑道:“军中要严肃,也要活泼。大家分别来自八个县,以后还要一心一意,结成战友情义。不过,我们聚集于此,不是以文会友,而是准备好并肩杀敌。我们今天不训练,先来个以武会友,一则活跃一下气氛,增进一下彼此的了解;二则尽快营建尚武的精神氛围;三则,也是你得到赏识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谁想上台来一展身手?” 大家都听明白了舒晏的意思,可是一万人的现场,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都怕贸然上台,如果敌不过对方,挨了揍又丢了丑。大家面面相觑,舒晏向台下连问了三遍,都没人敢上台。 彭惠见状,以一个资深行伍者的身份高声训诫道:“武者,干戈也。上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尔等这般怯懦,连比武切磋都不敢,以后还怎么上战场?既然你们不主动,那我就指点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想叫两个人上来,却不知道名字,现场黑压压的,指又不便指,正不知叫哪一个好,忽然瞥见那两个因打斗而被舒晏射乱头发的人,便高叫道:“你们两个不是爱打斗吗?就你们先来!” 那二人迫于无奈,只得登上台去。两个人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想起刚才的怨恨,上台就扭打在一起。可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武艺,就是一味地缠斗。不到半刻,那个十六岁者仗着年长一些,打败了那个十五岁者。 众人初时不知道其他人的底细,不敢上台。现在见了台上的那个所谓胜者,平常得很,心里有了底。在台下打架犯法,在台上却可以受到鼓励,胜者还可以受到表扬,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不少人跃跃欲试。 其中一个上台去,很轻松打败了那个十六岁者。台下一片喝彩,舒晏和彭惠也给予赞许。紧接着,又有挑战者上台。就这样,败者下台,胜者在台上接受新的挑战者,接连比了二十几场。 最终,被一个身长九尺的大汉独占鳌头,连战三人而不败。此人乃是鲖阳人,由于生得粗犷,力大无穷,所以乡人送他一个绰号,叫小张飞。 “谁还敢与我一战?”小张飞连喊数声也无人应战。 正当他耀武扬威之时,忽见一个头戴斗笠的人飞身跳到台上,高声叫道:“后生休要自大,我来会会你!” 第三百四十章 练兵备战(2) 小张飞将此人一打量,满是不屑地道:“俗话说得好,拳怕少壮。你虽然戴着斗笠,但看样子也不下五十岁左右了。你这身老骨头老肉的怎么受得住我的拳头?劝你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为妙。” 斗笠下面传出轻蔑的冷笑声:“年轻人不要太自以为是。我看你不过是仗着一身蛮力,除此之外其实根本没什么本事。” 此话当即把小张飞激怒:“我是可怜你老,不肯打你。谁知你出言不逊!既然自己讨打,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此人不慌不忙走到小张飞近前:“你千万别客气,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 “快把你的斗笠摘了受打。” “不必。” “打架越轻松便利越好,你戴个大斗笠怎么打?我的拳头可是不长眼的,我看你这斗笠也值几个钱,到时候你人被我打趴下,斗笠也被打坏,可别向我索赔!” “哼哼,你不要说将我打倒,就是拳脚碰到我的斗笠边,就算我输。” “呀!真是老不知死。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说着话,小张飞左手一挥拳,直奔此人头上打来。此拳力道甚猛,如果像比玉那样体格羸弱的,只这一拳就会倒地不起。 此人将头一歪,轻松躲过。紧接着,小张飞右手拳起。右手拳往往会比左手拳更加力大。谁知此人却不再躲,而是硬生生地伸出胳膊去挡。重拳如铁锤,胳膊却如铁柱。 小张飞的这一拳非但没能伤到对方,自己的手却被硌得生疼。见两拳不中,又飞起一腿,向对手腰间踢去,却被对方来了个接腿摔,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他恼羞成怒,从地上跳起来,也不讲套路,使尽全力,左右开弓抡拳猛砸。此人不慌不忙,或挡或躲,轻松化解。小张飞打到筋疲力尽,对方自始至终都是以守为攻,并未实质出招。 “你打了半天,本事都使出来了吧?那就该我出手了。” 话音未落,只一拳一腿,小张飞便已倒地不起,输得心服口服。 大家都看得呆了。刚才前后共有数十人上台,可基本上都是耍蛮力的,只有此位戴斗笠者才是真高手! 舒晏早已看在眼里。虽然此人被斗笠遮着多半张脸,但从他上台的伶俐动作和这一系列迅猛身手,再加上说话的声音,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大侠恩人,你果然是我的及时雨,有求必到。真神人也!” 唐回先将小张飞搀起,然后将斗笠摘下,转身笑对舒晏道:“什么神人不神人的。我要真是神人,就会保你在洛阳顺风顺水,弘扬正气,重振朝野,怎会让你回到家乡这个小地方,如龙游浅滩?” 上次两个人见面还是在查办邱守泰的时候。那时舒晏还在朝中任职。 “时也,命也。生逢此时,命该如此。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能为乡人做公仆,也是一大快事,此生无憾。想必我祖父及令尊唐公公也会欢喜的。”说起唐公公,舒晏略一尴尬,“恩人大侠风范。我们虽有过短暂接触,却不知如何称呼。我想称呼你‘恩人’,你又不肯。其实从唐公公那论起,我应该尊称你‘阿叔’才对。” 唐回哈哈一笑:“大侠风范不敢当,不过我已厌倦世俗,只是暂时寄身尘世罢了,岂可落入俗套?什么阿叔阿侄的,我厚颜无耻一些,就呼我为唐大侠,我喜欢听。” 舒晏将唐回介绍给彭惠。谁知彭惠与唐回早年都在邱守泰手下任职,彼此认识,只是彼时彭惠只是个兵曹差役,还未做到兵曹史。 小张飞下台之后,比武还在继续。三个人坐在点兵台上一边观看比武,一边寒暄谈论。 彭惠深知唐回的好身手,有些委婉地道:“唐兄弃恶从善,可谓一时佳话。我军中正缺少一个武艺教头,若能得唐兄指点,我等求之不得。只怕是唐大侠世外高人,行侠四方,不肯受此拖累啊。” “行侠四方不如行护家乡。实不相瞒,我就是听说家乡招募义军,唯恐舒丞有需要我的地方,所以才赶了回来的。” “侠义为民,那真是太好了。听闻唐大侠的令尊曾经是军中校尉,不但传得你一身武艺,对于治军也应该有一定见解吧?” 唐回谦道:“在下年轻时顽劣忤逆,实在有辱家父。不过说起治军,我觉得这么多人,就像放羊一样很不好统领,要想有纪律,就应该先有组织。先分编制吧。一级一级地管下去,那样就好管理多了。” 舒晏插话道:“我何曾没有想过?只是对这些人还不太了解,不知道谁有能力胜任。我们今天以武会友,其实也是想借此选拔人才。” 经过几个时辰的比试,此时已经涌现出了十来个勇健之士。 “这几个身强力壮,就让他们做头领,公平又合理。想必大家应该都认可。” 彭惠却露出为难之色道:“恐怕不妥。” 唐回纳闷:“公平竞争,凭实力取胜,有何不妥?” 彭惠道:“大侠果然是世外之人,不关心世俗之事。如今世上,才学实力有如鸿毛落叶,轻得很!只有家世才是王道啊。” 唐回讶道:“什么?我只知道官场上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说法,乡民百姓之间也会如此吗?”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而下效。朝政之风如此,下面能好得了吗?这些兵员来自我们汝阴八个县。在各县聚集的时候其县令都指定了一个临时的头目带领。既然被指定,其人一定是有些出众的。当然,我指的是家世出众。这其中虽然没有豪门大族子弟,但是不乏有裙带关系者。要提拔,就应该提拔这些人。” “这是什么道理!”舒晏突然愤怒道,“自古能者上,庸者下。岂可以家世论英雄?这股歪风,污染了上层也就罢了,岂可带坏了普通百姓!我这里偏要换一个天!” 唐回曾在官场上混迹多年,何尝不知道家世论英雄的道理?只是他近来一心行侠,忽略了此事。见彭惠被舒晏的怒色吓得不敢说话,便道:“既然各县都已指定了头目分别带领着本县的队伍,在没有违反军纪的情况下不好将他们无故撤换。依我之见,不如将编制打乱。因为各县之人各自分在一起,虽然说是方便,却有一大弊端,那就是容易抱团自成一体,对抗上面的命令,甚至不听指挥,不听调遣,这可是军中大忌。必须将所有人打乱,重新分配。至于原先的那些头目,不可能都是泛泛之辈,应该继续留用,观察一段时间,再行陟黜。” 舒晏因刚才一时冲动,有些后悔,缓和了一下道:“此话没错。在不了解其人具体能力品行的情况下而擅行陟黜,跟唯家世是举何异?将所有人重新分配,即便这些被指定者有什么背景,在外县人面前也没人买他的账了。彭兵曹乃是真正行伍出身,你觉得该如何分配?” 彭惠想了想道:“带兵一万,也可称为将军了。可以往下分为三军,亦可十军,分别由校尉带领......” 唐回哈哈一笑:“将军啊,那是舒将军还是彭将军?” 舒晏与彭惠相视一笑:“我等不过是一介佐吏而已,如果真能讨得将军号,那也是施将军。” 唐回连连摇头:“那个比玉,连太守都不够格,又怎么能当将军呢?恐怕是个马下将军吧?” 彭惠道:“马下将军就不错了,只怕是个竹林下的清谈将军吧。” 三人哄堂一笑。 舒晏道:“我们虽然招募了义军,可是毕竟还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认可,不宜以将军、校尉等官号行事。” “那称什么?总该有个名号吧?” “当然要有。我们将这一万人分为十军,每军一千人;一千人再下分,每军一百人;百人再下分为十人。其长官就效仿古代,称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彭兵曹为实际总指挥,唐大侠为总教习,你们看如何?” 彭惠点头同意,却又忍不住笑道:“照这么说,我们的施太守岂不是万夫长了?” 唐回一听,大笑起来:“好个‘万夫长’,万夫不当之勇啊。” 舒晏亦忍不住笑,随后却又认真地道:“说到万夫不当,看是什么方面,如果是在清谈场,完全不为过。” “如果是在兵戈场呢?” “在兵戈场,别说万夫,恐怕一妇当之足矣。” 大家笑了一回,又回到正题。 彭惠道:“此法有序而又不张扬,妥当,妥当。只是各级夫长的人选怎么确定?” “由我们直接指派,恐怕会有顾忌。不如来个倒推。将所有人随机逐级编排分队,从下至上,从最低级的每十人先自行推举出他们的十夫长来,十夫长推举百夫长,百夫长再推举千夫长,这样公平公正,谁也不会有怨言了。”元宝小说 大家赞同,立即着手实行。三天后,选出十名千夫长来。原先各县指定的那八名头目淘汰了三人,与以小张飞为代表的五名比武胜出者平分秋色。 一万个铁矛头打造完毕,与此同时,一万条长矛杆也已采办到位,一万条长矛在兵曹组装完毕。后来刀剑也陆续到位。 唐回先是教给大家拳脚,兵器到位后,便开始教授兵器。贼曹史吴谦偶尔也过来帮忙协助练兵。 教习严谨,纪律严明。在舒晏、唐回、彭惠、吴谦等人的努力下,这一万人正在从一群乌合之众向正规军靠拢。 第三百四十一章 形骸之内(1) 司马炽即位以后,改元为永嘉。如今正是永嘉二年。朝廷在司马炽的“励精图治”下苟延残喘。内部不融合,外部有强敌。内忧外患之下,包括中正考评在内的所有政务都无法正常实施,主要的精力就是对付刘渊等叛贼。平叛的王师与造反的匈奴展开了反复争夺,虽互有胜负,然而总体局势每况愈下。刘渊的势力越发强大,汉王称号已经不能满足于他,进而被手下群臣拥护称帝,仍以“汉”为国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的华夏大地上,却并存着多个皇帝。除了正统的晋室和已经成了气候的巴氐人李雄和匈奴刘渊,还有几个跳梁小丑,占据不过郡县之地,纠结三五千人,也敢僭称帝号。敢称皇帝的就有很多,其他像自号为王、自封为大将军的更是不计其数。虽则纲纪大乱,可是如今的晋室就如同一只病入膏肓的雄狮,即便是几只狐狸来捣乱,也没精力应付。 不光是外部环境,朝堂内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琅琊王氏家族的地位越发凸显。 琅琊王氏最杰出的五兄弟中,除了最年长者、位列三公且长期领衔吏部的王戎已经病逝外,其他四人在仕途上均已大有增益。王衍已经做到了司徒,除了司马皇族,其地位在朝中几乎无人能及。他仗着自己的权势,安排弟弟王澄做了荆州刺史、王敦做了青州刺史。之所以没有将两个弟弟也留在朝中,是因为王衍觉得三兄弟同在朝中,相当于把三个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内,遇到事变,没有应变力量增援,甚至很可能被一锅端。荆州有长江、汉江作为屏障,青州背靠大海,二州均是战略要地,而自己身在朝中,一旦有什么变故,可以为三窟之便。有自己在朝中掌权,没人能动两个弟弟;相应的,有两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弟弟,谁想拿下自己,也要掂量掂量。 与四位兄长相比,年纪最小的王导在官爵与地位方面要差得远。不过王导非常有远见卓识。他已经看透了洛阳的危势,并不愿留在这里争虚名逐虚利,而是投保于琅琊王司马睿。司马睿是个有能力且十分低调的皇室,因其低调,所以得以在诸王之乱中全身而退。司马睿和王导两个人犹如齐桓公与管仲,非常相投。司马睿在王导的劝说下离开洛阳,以安东将军的身份到江东去。远离朝廷中央在表面上来看对于皇室成员来说应该是不利的。而王导自身呢,在追随司马睿到江东后则仅为安东司马,与几位兄长的地位越差越大。没有人看好这一对组合,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两个人却暗怀着一个改变时局甚至改写历史的惊世计划! 治国与治家是一理,强盛的时候就可以铺张排摆,处处讲究;衰败的时候肯定是萎靡失色,处处紧缩。 汝阴来了一位重量级的特殊客人。说是重量级,并不是说此位客人是什么皇亲贵胄或是王侯公卿,而是指真正的重量级,体重万斤。陆地上体重能达到万斤的只有一种动物,没错,就是大象。 自从阮水跟随若馨回到汝阴后,阮山就一个人留在洛阳为皇家驯象。可是这头大象自从出生就与阮氏兄妹一同生活,如同一家人一样。阮水的离开,对大象产生很大影响。不但状态不佳,甚至削减饮食,日渐消瘦。阮山看在心里,十分着急。但他知道自己职位的特殊性,只能隐忍着,不敢贸然请辞。恰好近日接到妹夫若馨的来信,说是阮水已经身怀有孕,下月就将生产。兄妹两个无父无母,阮山作为妹妹唯一的亲人,这种大事当然十分惦记在心。 朝廷驯象最主要的目的是在祭天大典等重大场合用来驾驶象车。皇帝大驾卤簿出行时,象车作为先导走在最前面,乃是威严与神圣的象征。可是如今的情况,司马炽没能力、也没心情去注重什么排场面子,一切能省则省,能简则简。 阮山看出了这个苗头,便试着向上司提出请辞。上司太仆卿启奏了司马炽。 没有父亲武帝的威风和哥哥惠帝的家底,还玩什么大象!司马炽是个务实的皇帝,虽有不舍,但也准了。 阮山喜出望外。他在洛阳没什么牵挂,次日便赶着大象向汝阴出发。对于大象的庞大体形,一般的客船根本没有合适的空间容纳,且水路上补给饮食也不方便,阮山就选择走旱路。这天到了汝阴城,径直去郡署找舒晏与若馨。 舒晏正在署内处理事情,见是阮山到来,又惊又喜。偏巧若馨到下面庠学去了,便独自接待阮山。 阮山将情况跟舒晏说了。 舒晏面带欣喜道:“你还是来晚了一步,令妹已经生产,是个甥男。现在母子平安,健康得很。” 在原始的医疗水平下,生孩子可是女人的一道难关。因难产而死的产妇屡见不鲜。阮山听闻妹妹平安,便将心放到肚子里,笑道:“是我甥男,亦是你的内侄,我们两个可是真正的亲戚了呢。然而,他们小两口没有父母长辈,这期间,你们夫妻一定是没少操心的。”元宝小说 “这是应该的。我们两家原本就相厚,如今又是至亲,对他们关照一些,义不容辞。” “嗯。他小两口恩恩爱爱,别的我不担心,只要生产平安,一切都没有忧虑了。” 舒晏虽然离开了洛阳,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朝廷的情况。此刻阮山到来,恰好可以向他了解了解。聊了几句家常,便赶紧询问朝政。 阮山便将如今的时势说了。 舒晏听毕,不胜唏嘘。了解完了官事,又问私事。洛阳城中与自己关系最好、也最担心的就是叶舂了,便问道:“叶兄在良酿署做署丞如何?还那样饮酒吗?” “叶兄?他早就回乡了。还提什么良酿丞!” “这么好的差事,他怎么也不珍惜?说走就走了?” “哪里是不珍惜!是被人逼着走的。在你和珍馐令小默刚离开洛阳不久,叶兄便被上司寻了一个小错,给打发回家了。第二天便由一个世家子弟代替了他的位置。这明显是给人家腾位置。” 叶舂作为一介寒门,能做这个良酿丞的美差,全凭当初舒晏和小默的面子,如今舒晏和小默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焉能保得住! 脂粉膏粱的洛阳,就没有寒门子弟的立足之地! 舒晏虽然气愤,却也在意想之内。又询问了昔日的几位同僚。一直聊到若馨回来了,便让他陪同内兄先行回舒家庄去。 韩家的满月宴在数日后举办。如今若馨做了文学掾,自然被人高看一等,非比往日。除了舒家庄的众亲友,郡署的诸位佐吏也都来祝贺。但是在比玉眼里,这不过是一场寒门小人的聚会。这种场合,他当然是不屑于参加的。 令人意外的是,作为汝阴第一夫人、更是金枝玉叶的永安长公主竟亲自来捧场。永安长公主有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跟芷馨和小默相聚的,然而她这一来,却给若馨夫妇添了不少麻烦,不知道该怎样招待这么尊贵的客人。 幸好有芷馨和小默在张罗,一切都相安无事。 永安长公主和芷馨、小默久未见面,彼此想念,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聚一聚。韩家人客嘈杂,三人便到舒家去坐。 贤妻良母乃是评价女人的基本荣誉。三人虽都称得上是贤良淑德,但却都没有资格享有这种荣誉。 触景伤怀。韩家已经喜得爱子,看着胖嘟嘟稚嫩的婴孩和阮水初为人母幸福洋溢的笑脸,永安长公主不免心生一股凄凉哀叹。她知道这种幸福对于自己来讲基本就是奢望了,然而她不明白,左右的这两个,为什么也毫无动静。每每想问,却没好意思开口。今日情景交融,感叹之际,忍不住要问,就先抛砖引玉道:“这一晃,我们回汝阴已经好几年了。” “可不是嘛,时光真是如白驹过隙。” 芷馨猜想永安长公主在感叹旧日时光,要谈起在洛阳时的往事,没想到却是另一个话锋。 “你家夫君在郡署太过勤谨,不知多久回家来一次?” “我家夫君虽然勤谨,然而每到休沐日必然要回来看望我们的。逢年过节,更是可以多留几天。”小默接道。 “哦。”永安长公主似乎猜到了什么,不无同情地哀叹,“你家夫君这么好的人,处处优秀,没想到上天在那方面对他如此不公。” 芷馨以为永安长公主说的是夫君在仕途上所受的排挤,不以为然地道:“世事如此,还能如何?不过以他的脾性,如今虽然居于卑下,但能够踏踏实实地为百姓做些实事,比之在洛阳浮夸怠惰的朝政风气下虚度还要强得多呢。” “呃......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永安长公主似有些难为情,说话吞吞吐吐,顿了顿道,“我们如今都已是人妇,没有必要再像未婚的少女似的扭扭捏捏的。我就直言吧——你家夫君这么精壮的身体,怎么那方面却不行!” 芷馨诧异:“哪方面不行?” “就是......呃......房事上面啊。” “什么呀!这从何说起!”芷馨和小默又好气又好笑。 “难道不是吗?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两个一直都没有孩子?” “这可不能怪他。我家夫君正常得很!” “我就说嘛。”永安长公主似乎又明白了,“舒晏如此精壮的身体,那方面怎么会不行?我原本也怀疑是你们两个不行,但是你们两个的肚子俱都没有动静——一个不能生,不能碰巧两个都不能生吧,所以才冒昧地怀疑到你们的夫君身上。怎么——”永安长公主伸手摸了摸芷馨和小默平平的小腹,不无同情和遗憾地道:“看你们细腰肥臀的,怎么就生不出孩子呢?如果是因为郡务忙,我回去就对驸马说,让他给舒晏放一个月假,你们好好在一起......” 永安长公主看出芷馨和小默现出奇怪的表情。她与两个人可谓是闺中密友,又俱是婚后的女人,此种话应该不必避讳的。谁知看这两个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谈论此事,不觉有些后悔。 第三百四十二章 形骸之内(2) 三人相处,从未这样尴尬过。芷馨尬笑一下道:“我们的事长公主就不要操心了。还是说说长公主你吧,你比我们成婚要早得多,为何肚子也毫无动静?” 永安长公主低下头没有说话。小默道:“你家驸马身边姬妾众多,单是那两个阿妙和阿妍就分了他多少精力!男子全都好色,我劝长公主还是好好约束约束他。此种事要有主有次,即便不为夫妻恩爱,至少在传宗接代方面可不能马虎。其他姬妾生了再多也没用,毕竟只有你生的孩子才算是施家嫡传正宗。” 芷馨见永安长公主现出凄婉的样子,有些纳闷地问道:“说起阿妙和阿妍,她两个自小就跟在驸马身边,且美貌出众,为何也从未听闻有过怀孕?” 小默似乎突然明白了:“那还用说吗?一定是驸马不行呗。你看他那个样子,柔柔弱弱,走路都要人扶持,整天涂脂抹粉,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能生出孩子吗?人跟动物是一个道理,我跟你们说——就像我们羌人养羊一样,能配种的全都是那些壮硕的大公羊,羸弱的只能靠边站。” 见小默打了这样一个粗俗的比喻,永安长公主既气恼又替比玉委屈:“你不要瞎忖度好不好,驸马身体的确不算强壮,但也绝没有毛病。阿妙和阿妍之所以没有怀孕,是因为有老夫人的管束。她二人都是婢下身份,驸马若是与她们有染,有损名声。然而她们乃是驸马的贴身侍婢,自小就在一处,老夫人知道此事不可避免,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一个强制约束,那就是不允许她们有孕。每次行事时或行事后,都必要采取措施,所以她们这许多年来都不曾有孕。” “那你呢?”芷馨不无关切地问。 “我不孕的原因,我曾经跟小默说过的呀。” “什么时候跟我说过?我怎么不记得?” “就是那天你蒙着盖头假扮馨博士,被迎娶进施府的时候。” “哦!”小默想起来,不由地替永安长公主抱不平,愤愤地道,“当时我以为长公主是为了劝慰我而随口说说的话,就没上心里去,没想到是真的。这个施比玉,着实可恶。早知如此,我当初更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他才是!” 芷馨不明白,问道:“怎么,我听这意思,长公主的不孕是与驸马有关系?” 小默瞥了瞥芷馨:“不光与那纨绔有关系,还与你有关系呢!” “这话怎么说?这种事与我什么相干!” 永安长公主见芷馨窘迫,忙解释道:“与你有关系,但并不怪你。实是驸马他一个人的行为导致的。他当初对你痴迷至极,虽然做了驸马,还对你恋恋不忘,仍想娶你。甚至不惜要放弃驸马的身份。我当时已经身怀有孕,我可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试问哪个女人能忍受于此?何况我还是皇室之女啊!于是一股怨气郁积在体内,导致胎儿流产,之后就再也没能怀孕。如今他对你已经完全释怀,我们夫妻的感情也好得很,可是病已做成,恐怕是无能为力了。” “汝阴这个小地方当然无能为力了。我劝长公主赶紧回洛阳一趟,那里名医甚多,实在不行,就直接去宫里找太医给看看。” “这何须说?施家阿翁对此事焦急得很。在洛阳时就已经请了多位名医,太医也看过了,可就是没有效果。在汝阴这个小地方当然更不抱希望了。” 永安长公主说到这里,不免愈加哀伤。芷馨却愈加窘迫起来,虽说自己是完全无辜的,但对永安长公主造成如此大的伤害,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她忽然眼前一亮,想起一件事来道:“长公主莫要放弃。我记得小时候我的父母在闲话时说起过,舒家阿翁、阿姑婚后很久也一直没有孩子,是他家一个老仆人拿出了自己祖传的一个方子,吃了之后阿姑就怀了孕,于是就有了我家夫君。但不知道这个方子有没有保留下来,等夫君回来,我问一问他。” “连太医都医不好,这乡野方子能管用吗?”永安长公主有些不相信。 “凡事不能太迷信正统。就像那年元正大会上,武帝大胆启用驸马和我家夫君主持乐舞、小默主持宴席,岂不是比往年的正宗传统做得更好?” 小默听了这话欢喜:“没错。所谓‘死马当活马医’......”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这话太鲁莽,赶忙改口道,“哦,不不不,是‘有病乱投医’,试一试怕什么呢?万一管用了,姊姊也不用觉得愧疚了。” “是啊,说不定这是我对你们夫妻亏欠该做的补偿呢!” 永安长公主好意难却,而且她本身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多了这条门径,当然愿意一试。 舒晏要为若馨张罗待客事宜,永安长公主知道今日不太方便,便先行回府去了。 到了晚间,舒晏从韩家回来,醉醺醺的一身酒气,走路都有些打晃,显然喝了不少。他平时虽然也会偶尔喝酒,但懂得克制,很少会醉,像今天这样的大醉,平生也没有一两次。 “怎么喝了这么多!”芷馨和小默忙出庭前去搀扶。 哦,若馨喜添贵子,这个大喜的日子哪能不多喝点儿?何况有郡里的同僚和舒家庄的乡亲,都要陪好,所以就多喝了些。 搁在平时,舒晏一定会陪着笑脸这样回答,并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用胳膊将两位夫人一挡,眼也不抬,语气生硬地道:“若馨生了儿子,我也跟着高兴,就多喝了,怎么,不允许吗?” 对于舒晏这样的态度,二位夫人似乎并不生气,甚至还带有一丝同情的样子。 “幸亏我提前准备好了酸梅等物,马上去灶下煮一碗醒酒汤端来。姊姊,你扶夫君先回屋去吧。”小默说着话,便要走去厨房。 “醒什么酒,我正当如此!”舒晏一只大手将小默曳回,另一只手攥住芷馨,然后突然蹲下身去,两臂分别在芷馨和小默的大腿下用力一兜,站起身来,将二位夫人轻轻松松抱在臂弯,就像抱两个小孩子。 平日舒晏一向是以儒家最高道德标准的“仁”来要求自己的,谨遵克己复礼,什么温、良、恭、俭、忠、孝、礼、义都不在话下,非礼勿行、非礼勿言更是最基本的,而今天却表现得如此粗鲁。 芷馨和小默被舒晏抱在臂弯中想奋力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又不敢大声言语,唯恐邻人们听见。 “放我们下来,让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若馨、阮水这对小夫妻都有孩子了,你们——” “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可是世人眼中的大儒,这像什么样子!” “什么大儒小儒的!我也是个男人,你们也是个女人,我就问你们,羡慕不羡慕韩家?”果然酒能乱性,舒晏借着酒劲,头脑早已被冲昏。 “是若馨来了啊!” 小默的这一诈果然管用,关键时刻,舒晏还是不得不顾及自身形象,迅速将两个人放了下来。回头一看,哪里有若馨的影子! 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小默已经跑去了厨房。 芷馨看舒晏似乎清醒了些,便又伸手去搀扶舒晏,温声道:“走,我扶你回屋歇息。” “我不去,今晚我就要睡在你的屋里!”舒晏说着,晃晃悠悠地径直走进了芷馨的房间。 芷馨没办法,也只得跟了进去,帮他把外衣脱了,并扶他在榻上坐定,愈加温情地道:“再高兴也要节制些,喝这么多酒多难受呀。” 舒晏却一把抓住了芷馨纤弱的手臂,眼神迷茫而炽烈:“你的弟弟都有孩子了,你不欢喜吗?” 芷馨慌乱不知所措,惶惶道:“我韩家喜添新丁,我当然欢喜。” “那你我......” 正在这时,小默端了醒酒汤进来,见此情景,就像装作没看见一样,毫无异色,只垂着眸将碗放在案上道:“还很烫,等凉些再慢慢伺候夫君喝了吧。”说完,便扭头出去了。 舒晏却并没有松手,他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自总角时就倾慕的挚爱,愈加欲火中烧,一把撕开了芷馨的领子。 芷馨大叫了一声。这一叫,直刺舒晏的心扉。 “你在豆蔻之时就已经心许于我的,我们说过多少誓言,你都忘了吗?为何还不让我得到!”舒晏痛苦又无奈,但他保持了克制,终究没有强上。因为那样的话,虽然贪图了一时的肉欲,但在心理上却将永远留下不完美的烙印。 “我知道你克制得好苦,是我没有尽到人妻的义务,我对不起你。” “不要说抱歉,你现在就完全可以履行你应尽的义务啊。” 芷馨现出内疚恻然的表情,但却毫无屈就之意。 舒晏发狂:“我们年少时说过的誓言,你都忘了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榖则异室,死则同穴’,经历了数次生死都未能撼动,怎么能忘!” “那就好,可你为什么不履行?” “生与死都跟你在一起,跟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埋入黄土。我将终生履行这个誓言。但是我不能......” “这么多年了,你们的心结还没解开吗?” “男人左妻右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没什么心结,只是我们三个在成亲时有言在先——以后我们三个在一起,就像三个朋友一样相处。我不能首先破坏这个约定。你——先去找小默吧。” ...... 舒晏来到小默的门前,推了推门,却是关着的。 “开门!” “什么事?”彡彡訁凊 “开门再说。” “已经睡下了,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你不开门我就硬闯了!” “你可不是那样的人。当初我们两个在尚书台廨馆的同一个房檐下睡了那么久,我对你约法三章,你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没有擅越过我房间一步。” “那时是我不知道你是女人,而如今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丈夫进入妻子的房间天经地义!” “妻子的确不应该将丈夫拒之门外。可我们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却是知己朋友,这是我们三人当初协定好的。” “我给了你们三年时间,你们都还不肯面对现实吗?你痴等了我六年,就只为做知己朋友吗?既然如此,你们当初何必要答应我,这难道不是在折磨我吗?你们就这么不近人情?” 屋内沉默良久,才弱弱的传出一句:“我们当初是互相倾慕,然而初衷也并非是为了肉体的欢愉啊,就这样彼此交心,游于形骸之内......不也很好吗?” 游于形骸之内......你们真的就这么坦然?我一向以君子自居——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难道在这件事上长戚戚的是自己,坦荡荡的却是别人?夫妻之间本是最应该互相放浪形骸之外的,你们真能如此坦荡地只求将夫妻关系游于形骸之内? 许久,屋外都是一片寂静。 小默轻轻拔开了门闩。 第三百四十三章 北来二人(1) 随着群雄并起,洛阳作为帝都的王气尽失,凝聚力越来越差。原本这里聚集着无数来自五湖四海的从政的、经商的、做工的、求学的、游说的、为奴的,这些外来的寄居者,来洛阳的目的是享受繁华、追求名利的,可不是想共患难的。匈奴迅速扩张,谁知道朝廷能抵御多久?各番邦使节都已归番,其他各类游食者也都想着逃离。 汝阴城北的一片大营内,不时传出嘹亮的号角和激进的战鼓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整齐划一的铿锵的呐喊。练兵备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舒晏巡视了一圈练兵,从大营内出来,来到路旁离大营不远处的一片柳林内,将谢公公所传的治疗不孕不育的药方誊写了一份交给了比玉。 比玉正与左、冯二公子清谈,见舒晏递给自己一张纸,以为是什么公务,便皱皱眉道:“清谈不谈公务。能有什么要紧事,不可以回署衙再说吗?” 对于这种态度,舒晏见怪不怪,冷冷道:“是贱内要我转交给长公主的,劳烦你带回去。”因有其他人在,舒晏不好说出具体缘由。 比玉心领神会,亦不相问,转手交给了阿吉。见舒晏要走,突然将他叫住道:“且慢走。” 舒晏转回身:“什么事?” “哦,没别的事,我只是想嘱咐嘱咐你们,练兵的事要抓紧些。” 什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位粉面太守怎么居然主动关心起正经事来了。舒晏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欣慰。 左公子也觉得莫名其妙,在舒晏走后,对比玉道:“这个练兵场已经有些时日了,从不见比玉兄关心,今天是怎么了?” 冯公子对左公子叹道:“比玉兄毕竟是身在仕途,与我二人终究不同啊。”随后又转对比玉道:“比玉兄作为一郡之长,在此非常时刻,关注练兵乃是正经必要。不如我们二人陪你亲到现场去观摩一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凡事只有亲自看一看才能更放心。”33qxs.m 比玉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到现场就不必了。一群莽夫的聚集场,有什么可看的!” “既然比玉兄不关心,为何还要催他们抓紧些?” “抓紧成军,早日得到朝廷的认可——你不见包括你们汝南太守在内,周围的其他郡守都加了将军衔吗?” 哦,这下二位公子明白了,原来比玉是想要讨个将军的封号。 “比玉兄做了太守,已然年轻有为,却还想着要锦上添花,真是令我二人汗颜!” 冯、左二人认为比玉此举有背于名士们洒脱的真性情,所以此话明显带有明扬暗讽之意。 比玉当然听得出来,略微有些尴尬道:“二位兄台一定以为我庸俗,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家父为此事早就着了急,只等我这边的军队大体有了模样,就为我向朝廷讨封将军呢。” 冯、左二人也都明白,当今地方州郡,无不自备武装。郡守皆加将军号,州牧则加个‘大’字,进为大将军。如果郡守没有将军衔,则引以为耻,在郡守圈中会被人看不起。他们知道比玉在仕途上是不肯上心的,只是碍于时势,也没有办法。 三位公子继续探讨虚无缥缈的玄理。今天探讨的话题是诡辩术。诡辩术有点儿脱离老庄的正统玄理,却是庄子与惠子的强项。惠子与庄子既是好友,又是老对手,还是一对流传千古的、也是当时最顶级的辩士。两个人经常进行一些高难点的辩论,比如最著名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等命题。《庄子》一书中大量提到了惠子以及惠子的思想。可以说,要想研究《庄子》,就不可能绕开惠子以及他们两个擅长的诡辩术。他们所在的战国时代,诡辩水平已经达到了令人惊叹的高度,辩论的内容也极其丰富。低段位的内容比如:大山与沼泽一样平;鸡有三足;马会生蛋;火不热;龟长于蛇;白狗黑色;一尺之木,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些还算通俗,至少是有形的。但到了高段位,就太过抽象了。比如:万物方生方死;今日适越而昔来;南方有穷又无穷;天下的中央地处燕国之北、越国之南...... 第三百四十四章 北来二人(2) “光顾惊喜,忘了给你们做介绍。”比玉一拍手,先把迦摩笃介绍给左、冯二人道:“此乃来自摩揭陀国的佛教高僧迦摩笃是也。其虽是异域之异教徒,却对我中华文明十分熟谙,尤其在老庄玄理方面,是有很深的造诣。” 左、冯二人见迦摩笃形容鄙陋,且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体味,很有些看不起,无意施礼,只微微颔了颔首,作为示意。 紧接着,比玉又把左、冯二位公子指给迦摩笃做介绍道:“此乃我的两位挚友,本郡左公子,汝南冯公子。俱是世家子弟,且同是我玄门中人。” 迦摩笃双手合十,低头颔首道:“原来是左公子和冯公子,久仰久仰。” 左、冯二人很纳闷比玉居然会跟这种形容粗俗的人交往,且听说此人竟然也精通玄学,不大相信。因想起刚才与比玉所诡辩的内容,有一项是“今日适越而昔来”,左公子故意发难道:“洛阳距此上千里,敢问高僧可是下月出发的?” 此话要是在非同道中人听来,一定会以为问话者出现了口误,不是“下月”,而应该是“上月”才对。可迦摩笃深谙诡辩之道,知道这是对方在试探自己,微微一笑道:“正如公子所言,千里路途,小道却一路游山玩水,下月刚刚从洛阳出发的,否则,怎能在今日与几位公子相见啊?”此回答温和而又诙谐,做了防守却没有进攻。其实迦摩笃完全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同样的思路向二位公子发难,可是念在自己与左、冯二人初次相见,还是互相谦和一些为好。 左、冯二位公子听迦摩笃如此回答,知道他确是同道中人,未知深浅,也不敢贸然为难了。 比玉命侍从拿了一块席子,对迦摩笃道:“大师入座,今日必要畅谈尽兴也!” 迦摩笃扭头向四外看了看,故意装傻道:“哪里有大师?谁是大师?” “哪里还有第二个,自然是你啦。” 在洛阳时,比玉经常以“大师”称呼迦摩笃,那时迦摩笃并未推辞。可如今要寄人篱下,必须要放下身段。他连连摆手,做惶恐状道:“三位公子都是当今名士,而我不过是一介修行沙门而已,怎敢领大师之称谓?就直呼迦摩笃可也。” 比玉放声一笑:“既要畅谈,就要随性,不呼‘大师’也罢,但直呼大名自然不妥,就呼以‘迦摩兄’吧。” 迦摩笃欢喜入席。 由于洛阳与汝阴两地经常有施府下人们来往,所以对于洛阳的大概情况,比玉基本了解,是无需多问的。自己的两位挚友荀宝和夏侯门原本也是经常通信的,但最近却一直没有荀宝的消息,便问迦摩笃道:“我昔日的两位挚友荀兄和夏侯兄的近况,不知迦摩兄可知晓?” “在施公子离开洛阳后,小道在名士雅集场所经常见到荀公子和夏侯公子。夏侯公子还是在尚书丞任上。这一段时日以来,却一直不见荀公子。那日问了夏侯公子,才得知荀公子已经渡江南去了。” “渡江?他一定也是到哪个郡县做守令去了吧?” 迦摩笃一笑:“哪有那么多现成的守令空缺?施公子仗着有母舅王司徒照顾,才有那样的捷径。荀公子不过是去做了荆州刺史的别驾。” “他原本在廷尉寺任职,也是美差,既然没做到守令,何必离开洛阳而到偏远的荆州去做什么别驾?” “以荀公子的家世,在廷尉寺任职可谓是前途无量。在朝廷没有委以外任的情况下,他自主离开,理论上来说是有损前途的。反观夏侯公子,却安守朝廷中央,似乎更能获得仕进机会。可施公子偏守汝阴,实在是不知道洛阳的处境有多危险。夏侯公子是稳中求进,荀公子则是变中求生。至于他二人谁的路子对,现在不好判断,只能到最后才得知晓。” 比玉理解迦摩笃的意思,似乎顿悟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迦摩兄所来汝阴的缘由,也应该是变中求生,与荀兄同出一辙的吧?” 迦摩笃被比玉戳穿了心思,显得略有局促,站起身故作朗然一笑道:“施公子太委屈小道了。我只是觉得施公子有些慧根,乃是清识明澈之人,并非寻常凡夫俗子可比,所以特来附会。汝阴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若不是我与施公子相识的缘故,恐怕没人愿意将佛法普及到这里来。如果施公子是觉得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而眼含轻薄的话,那小僧只能另适他方了。” 比玉赶忙软语回言:“迦摩兄莫怪。我二人甚相洽,只要你愿意,便可长留在汝阴,我愿助迦摩兄传播佛法。” 迦摩笃心内欢喜,复又坐下。比玉与他谈笑风生,就像刚才黄三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些外来传教者游走四方,既要吃饭,又想传教,全凭一张嘴,谈何容易?迦摩笃还是幸运的,如今找到了比玉这棵可以依靠的大树,怎敢轻易放弃,从今以后便打算在汝阴长期居留。至于刚才说的高调的大话,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 清谈、美妆容、服药、行散作为魏晋时最雅、最流行的行为,受到整个上层社会子弟的追捧。当然,寒庶之人也有不少羡慕世家公子们这种行为的,认为这样很洒脱,也想学着样子谈论玄学、涂脂抹粉,甚至服药玩行散,可是他们却玩不出世家公子的那股洒脱劲儿来,不但不潇洒,甚至不伦不类。 首先,精致的五石散难得,这是最主要的原因。服药、喝酒、行散,三者是一而贯之的,而服药是前提。所有被别人视作洒脱的种种怪异表现——言语、神态、行为,都是通过服用五石散之后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的。如果不服五石散,则完全不能达到那种效果,只能东施效颦,有矫揉造作之嫌;其次,在清谈、美妆容方面,普通人大多买不起或者是没资格置备胭脂油粉、麈尾,以及服装之类。受家世所限,他们需要将精力放在仕途或是生计经营上面,很少有精力专务清谈。 当然,寒庶之中也不乏有钱人,但是即便有人服得起五石散,买得起麈尾,涂得起胭脂油粉,也能够夸夸其谈,但那些士族子弟们照样会将他们视作异类,不肯接纳他们。只因他们的家世出身不够格。 在前年施惠回乡之时,为了让儿子专务正业,曾经明令禁止比玉与左、冯二位公子来往。可比玉焉会甘心受此约束?汝阴本就没几个世家,没了左、冯二公子,简直就没有同语之人。所以在父亲回去洛阳不久,比玉便又与二人交往起来。而从今以后,又多了个迦摩笃,比玉当然无比欢喜,更加沉迷于清谈场了。 黄三回到洛阳,向施惠禀报了财宝丢失以及比玉的态度。施惠乃是视财如命的人,在得知丢失了十八箱宝物后,简直要了老命。但对比玉的态度却并未感到生气,一是因为儿子的脾性向来如此,二是他深知如今下面地方上的状况,已经乱成一锅粥,各郡县能自保就不错,谁还有能力去帮你剿匪!财宝丢了只能认命,除了继续变本加厉捞取,没有任何办法。 比玉虽然专务清谈,好在郡署的众佐吏在舒晏的影响下大多数还算是勤谨的,捧着舒晏全面主持汝阴政务。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操练军队。真是不经一事,不明一理。以前只是听闻养兵消耗大,如今舒晏才真正领略到了,真正是吞金巨兽。如果是从旧有基础上扩容则可能会省力些,但汝阴的情况基本是从零开始,什么都要全新置备。以前府库攒的那些家底全部掏空。一万精兵的矛、剑等长短兵器都配备得差不多了,咬咬牙,又装备了两千张弓和数万支箭。但是却没钱制备铠甲。战场上不能光顾着进攻,还要顾及防守。铠甲乃是军士的最直接有效的护身器具,能够化解大部分的刺击杀伤,进而大大减少伤亡。可是如今府库家底捉襟见肘,根本无能为力。只等来年收了税赋,或许才有希望。 至于处在第二梯队的那三万多预备役民兵,去年已经从这一万精兵中挑选出一部分训练有素的人回到本乡去操演他们。这些所谓的预备役民兵全都是田间生产的主力,他们一边耕田,一边练兵。两者都顾及,哪一面都不能耽误。既参加了操演,粮草钱帛方面也有了保证。虽说不及那一万年轻有活力的精兵专业有素,但作为预备役,也算绰绰有余了。然而郡里没能力为他们全部配齐装备。只每人发一把铁矛头,至于矛杆,则由使用者自行配备。其实专业的矛杆,其制作的过程比之铁矛头一点都不简单,需要枣木等非常结实的硬木做材料,还要经历很多道工序,比如过油、缠绳、上漆等等。工序复杂,价格也会不菲。考虑到军费问题,只能让大家自行解决。山林里有的是树枝毛竹之类,大家自己制作矛杆,虽然木种杂七,长短粗细等等不同,但也是有一定的杀伤力。 现阶段虽是以练兵为主,但民生方面也要兼顾。毕竟有水才能养鱼,必须保证工农各有所出,商贾健康流通,让民生有序发展,从而创造财富。 大旱之后有大蝗。汝阴在经过了那一年的旱情之后,第二年果然闹了蝗灾。到任何时候都是民以食为天。但是在粮食价格方面,作为买卖双方,售粮者跟买粮者是对立的心思。农人当然是希望谷物越贵越好;而工商则希望谷物越贱越好,所谓“谷贵伤民,谷贱伤农”。谷物过贵的话则会影响民生;谷物过贱的话,又会伤及农之根本。民与农都要兼顾,谁都不能伤。最关键的是寻找一个谷价的平衡点,让农也能接受,民也能接受。这本是可以任市场自由健康调节的,可是人心不古,一些非法粮商往往会采取手段,实施一些伤农或是伤民的举动。 为了防止本地或是外地的粮商囤积居奇、买空卖空,甚至发战乱财,舒晏效仿先人,设立了几座常平仓。所谓常平仓,其实就是官家出手调节粮价的一种手段。在谷价过低的时候,务农无利,官家则以坚挺的价格大量收购进仓,扩大需求,遏制谷价继续下跌;在谷价过高的时候,民不聊生,官家则打开常平仓卖粮,从而平抑谷价。一进一出,起到一个蓄水池的作用,故名常平仓。 其实通过那次较量,汝阴本地的粮商知道舒晏的厉害,不敢再兴波澜。可是世事难料,焉能保证他们不与财力雄厚的外地粮商勾结呢?保证老百姓能够吃得上饭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太平时候如此,战乱时候更是如此。 第三百四十五章 献香谋寺(1) 越明年,就在大晋朝廷在内忧外患下做苦苦挣扎的时候,居然出现了一点利好——一代枭雄、匈奴汉的开拓者刘渊,在起事六年、登基仅仅二年后,一病而死。刘渊之死可是一件大事。其草创未久,一切都还不稳固,嗣位问题更是出现了大漏洞。本已拟定了太子刘和即位,可刘和的上位只是仰仗着自己正宗嫡传的缘故,根本没什么威望。而第四子刘聪勇武果敢,这些年南征北战功劳匪浅,在众子嗣中最有威望,且身为大司马,掌有军事最高指挥权。刘和自身越是没有威望,就越是没有底气;越没底气,对这个四弟就越发忌惮。于是就决定先发制人,除掉刘聪。而刘聪早就看透了刘和的把戏,以逸待劳,一举歼灭了刘和及其党羽,自己即位做了皇帝。刘聪虽然威望高,但身为庶出,做皇帝名不正言不顺,且弑君篡位大逆不道,引起了一部分刘氏宗亲及匈奴贵族的不满,从此产生嫌隙。这场皇室争储的政变不但造成了流血惨剧,还从侧面反映了匈奴内部的不团结,比之司马氏更甚。 匈奴刘氏的变局给晋室带来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此之谓国之喜事。 而在比玉身上,却还有两件私人喜事。其一,舒晏组建的那支武装队伍已经得到朝廷的正式认可,由当初的业余民兵或者是叫义军转变成了朝廷不发军饷的正式军队。施惠当然喜闻乐见,积极运作,帮比玉讨了一个靖安将军的称号。 其二,永安长公主在服用了舒晏提供的药方后,果然重新怀有了身孕。嫡传有后,这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是无比重要的大事。施府上下炸了锅,连一向都无关喜怒的比玉都在脸上挂起了一丝笑容。 在施惠的心目中,儿妇有孕一事要比儿子的那个将军称号还要重要得多。简直大喜过望。他甚至以为这是丢失那十八箱珠宝上天给予自己的补偿。可是当今国难当头,陛下每天必要亲自问政,不得空闲,无法回汝阴去探望。人虽不能回去,关爱却可以送达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损没了大部分家资,但施家有良好的经营基础,每天都能有大量的收入进账,并不影响生活。施惠担心儿子、儿妇没有孕育经验,特挑选了两个有经验的乳母,又请了两个稳成的产婆派到汝阴去,另担心汝阴地处偏远,诸物不备,便从洛阳城采购了很多的珍馐食馔和补品,装了半船舱。连人带物一起发往汝阴。 其实施家这两件喜事全都由舒晏而起,而舒晏自己却有一件悲忧之事——夏公公病入膏肓,恐怕撑不了几天了。他不等到休沐,每两天都要回去探望一次。可眼下刚刚正式建军,比往常还要忙一些,夏公公那里不得久留,只得来回奔忙。 比玉虽然新晋将军之职,却依旧不问练兵之事,每天只与迦摩笃、左、冯二公子行散清谈。于是继“粉面太守”这个形象称谓之后,百姓们又送给了他一个绰号——清谈将军。 因迦摩笃到来后不久就有此两件喜事,比玉便觉得迦摩笃是自己的贵人,更加把迦摩笃待做上宾,甚至偶尔请到郡署内做客。而迦摩笃利用此机会,借题发挥,积极向三位公子灌输佛法,力求让自己以及自己的教义在汝阴扎下根。 这日,比玉约了迦摩笃及左、冯二人在郡署后堂论道。而隔壁房内,舒晏与众佐吏正在讨论采办甲胄事宜。 原来,在等待了大半年后,又经历了一个赋税周期。除了上交朝廷的之外,郡里也有一定比例的赋税入账,再加上各种零星市税,府库又得到了充盈。前些时苦于不能解决甲胄问题,现在可以着手研究了。可是充盈归充盈,并不意味着绝对充足。甲胄可是比兵器还要昂贵的。而且除了甲胄,其他需要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所以这点儿钱必须要掂量着花才行。 如果想让兵士获得全方位的防护,当然是全身铠甲妥当,但无疑这种铠甲造价会很高;想要省钱,只得选择半身甲,但这种甲只防护躯干重点部位而不防护腿部。 本部队伍以步兵为主,以步兵对抗骑兵,骑兵居高临下,肯定会直接攻击步兵的上半身,攻击下半身的可能性比较低,而且步兵没有马匹乘坐,在战场上全靠自身双腿行动,如果全身贯甲,时间长了体力必定难以支撑,照此说来,还是采购半身甲比较合适。可是从长远来看,骑兵作战优势明显,必定是最终的发展方向,那样的话就应该一步到位采购全身甲。大家为采购全身甲还是半身甲争论不休,连隔壁的比玉等人都听到了。最终,根据目前现状,结合自身实力,决定采购一千副重甲,九千副轻甲。 刚刚议定完毕,忽见舒金跑了进来。舒金先时作为一万精兵的一员被招募到郡署大营内集训,由于训练有素,表现出色,又被选作教习回到舒家庄训练本乡的预备役队伍去了。 舒晏见他神色慌张,纳闷问道:“你不是回舒家庄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舒金长喘了一口气:“夏公公快不行了,他想再见你一面!” 虽然明知道夏公公肯定是熬不过去的,大去之期不远,可是一听到这个消息,舒晏还是心头一颤,赶忙暂停了商讨,对孙义、杜坚等人嘱咐了两句,又跟比玉知会了一声,便即刻奔回舒家庄去了。33qxs.m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刚才舒晏等人关于采办甲胄的讨论传到了迦摩笃的耳朵里,使他介然一喜,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对比玉道:“贫僧槛外之人,本不该谈论政事,但既然身处尘世,就不可能完全充耳不闻。敢问,刚才公子的几位属下可是商讨兵事的吗?” 比玉点点头:“然也。是为了防备匈奴反贼来犯的。” 迦摩笃貌似不经心地叹了口气道:“众生本已有不尽苦厄,却又自相残杀。这是何苦!此皆是自诩为忠臣义士的凡夫俗子的荒唐行为。非是我佛教沙门如此说,贵教中《道德经》也有云:‘兵者不祥之器也,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舒丞兢兢业业,若是用在民生上面则无可厚非,但用在兵事上......小道认为不宜行也。” 比玉连平常的民事都不关心,当然更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兵事。又见迦摩笃搬出玄门中的圣人之言,亦引用《道德经》赞同道:“‘为无为,则无不治。’‘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舒晏乃是一个俗儒,只知忠孝仁义,哪里懂得这个道理?” “兰阇!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受、想、行、识,所见,所闻,所想,万事万物一切皆是空相。何苦争之?” 比玉见他引用佛法,立刻来了兴趣道:“以前也听迦摩兄说过什么色、受、想、行、识,空相、法相之类的术语,未及深问。今日得便,在此请教:色者为何?空相又为何?” 迦摩笃正怀揣另一番心思,此刻并不想详细宣讲佛法,然而比玉有问,也不得不给予讲解:“色者,一切可见之物也。” “既然可见,为何又说是空相?” “空相并非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一种......可以理解为虚幻的表象或者说是暂时借存的状态吧。” “虚幻的表象?暂时借存的状态?”左、冯二公子此前并未接触过佛法,对此完全不能理解。 比玉虽然悟性高一些,但一时也未能参透。 迦摩笃见状,故作深沉一笑道:“我佛道法高深,非大明澈者怎能一时参透!” 左公子面露难色,道:“我等虽说不上能够比肩圣人,但自诩并不鲁钝,悟性强于中人远矣。若是连我等都难以参透佛法,哼哼,你这教义又怎能普及大众?” 听左公子如此说,比玉略带不屑道:“左兄此言差矣。我等之所以觉得佛法难参,不过因为其是域外异教而已。若论高深,此佛道还不及我玄学者。试想当初,你我初涉玄学,岂不也是懵懂茫然的吗?” 迦摩笃是为普及佛法,而不是神秘佛法。刚才将佛法说的那样神秘,似乎不利于自己传道。于是忙话锋一转道:“没错,佛玄二道都是大明至真之理,当然不容易参透。人之才性有高有低,如三位公子者当然能迅速领悟,若是中等人,则需假以时日。” 冯公子一直沉浸在迦摩笃所言的色与空相中,忽然提出质疑道:“照迦摩兄所说,色即是空者。美也是空,丑也是空。也就是根本无所谓美跟丑的了。那么像比玉兄这玉人般的皮囊,跟伛偻疤疮之老朽也是无分别的喽?” “诸法空相,本质的确如此。只不过以空相观空相来说,却是有分别的。” 比玉对于冯公子拿自己跟什么伛偻疤疮之老翁相提并论,有些不自在。突然想起迦摩笃的今昔形象的差异来,灵机一动,进一步领悟道:“此乃横向相比。若是纵向呢?就比如迦摩兄你,初见之时乃是丐僧模样,后来变成光鲜模样;彼时一股体味熏人欲呕,今日相见却是一股奇香沁鼻。就同一法相而言,其过去跟现在的差异是否也是空相呢?” 迦摩笃听罢一惊,哈哈大笑道:“施公子果然通透。此一问题说到了根蒂。正因为万事万物处在时时变化中,所以才恰恰说明是空相的啊。不光色是空相,声、香、味亦是空相。”迦摩笃一边说,一边故意扇动了一下衣衫,那股沁人的馨香愈加散发出来。 相对于佛法,比玉似乎对迦摩笃身上的香味更感兴趣,挑眉一笑道:“迦摩兄先不要跟我讲佛法,我现在只想知道你身上带的什么,怎么会发出如此香味?” “香么?”迦摩笃从怀中掏出一物,是用绢布包裹着的,“施公子是见过世面的,但也未必识得此香!” 比玉接在手里,将绢布掀开,却发现里面还有若干层,继续掀开,直到露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未及打开,便已纷香满室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献香谋寺(2) 对于香,比玉是很有研究的。平时出门,不但要涂抹各类脂粉,还必须要带了香在身上,让随身香气萦绕。当初在洛阳,最喜欢搜集各类奇香。在家里面,他一个人用过的香,比永安长公主和阿妙、阿妍三个人加起来还要多。迦摩笃如此略带轻视说话,他本应该嗤鼻一笑,冷冷一哼,以示不服气。可今天,他拿着这个精致的小木盒,却表现得十分谨慎收敛。因为他知道此香绝非等闲之物。 “可识得否?”迦摩笃含笑问道。 比玉没有正面回应,停了片刻却反问道:“里面是香块、香粉还是香水?” “不得知。” “不知?” “的确不知。”迦摩笃看着比玉纳闷的样子,含笑道,“实不相瞒,此香名为安息香。乃是西域特供给当今皇上的。我在洛阳白马寺讲道时,结识了一位宗室世子,并深得此世子赏识。此香便是这位世子送给我的。不过贫僧乃出家人,此物不管有多珍贵,在我眼里,与草芥无异。此香自从到了我的手里,还原封未动,从未打开过。” 比玉心内诧异:原封未动,隔着盒子香味就已经飘满室内,此香的确非同一般。 “要说完全的原封未动,也不尽然。其绢布外面原本还裹有一层油纸的,用以防水。当然,在防水的同时,也防止了气味的外溢。因与左、冯二位公子初见之时,发现二位公子对我似有攒眉之色。贫僧一时不解,后来才明白,大概是因为我身上的体味导致公子们不能适应。于是就将此香外面的那层油纸去了,带在身上,不用打开盒子,甚至绢布都不用掀开,便足以弥盖我身上的体味了。” “我能否打开一看?” “如果公子愿意,当然可以。” 左、冯二公子也好奇不已,凑过头来:“快打开,让我们都见识一下。” 比玉小心翼翼,轻轻将盒盖掀开只一小半,顿时一股浓烈的芬香从鼻息直通进心脾。 迦摩笃果然是视此为草芥,虽然同样从未见过,却无动于衷。左、冯二公子正伸长脖子向盒内张望,谁料比玉却以“此香浓烈,不可久闻”为由,将盒盖迅速关闭了。 左、冯二人知道这是比玉的借口,暗骂他小气。 迦摩笃察言观色,见比玉怅然若失的样子,知道他是喜欢,便愈加赞美此香道:“施公子所言不差。此香浓烈,一经沾身月余不散,所以每次只取些微即可。不光能掩异味,还有祛病之功效。据闻,曾有昏死不治者,一闻此香戛然而活。当然这只是传闻,不可十分当真。不过,祛病消灾,延年益寿还是有的。” “此香价值几何?” “无价。” “无价?”比玉斜眸着迦摩笃,“世上只有传国玉玺无价,其他无论什么珍宝,哪怕是独一无二,也是有价的。香料无论怎么名贵,都是出于自然长成,稀有罢了,不至于绝无仅有,怎么能说无价呢?” 被比玉一番反问,迦摩笃呵呵一笑,忙做解释:“贫僧所说的无价并非价值连城的无价。小道曾经说过,此香乃是西域特供给皇上的,市面上根本找不到,所以说是无价。” “那我非要你估个价呢?” “公子此话何意?” “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你什么价钱肯卖?” “我对此一窍不通,怎么估价?不过在洛阳时,曾有一位豪贵肯出高价购买此香,但被我拒绝了。” “你不是说视此物为草芥的吗?既然有人肯出高价,为何你不卖?” “贫僧修行之人,只求日中一食,树下一宿。视此物为草芥,视金银同样为草芥。况且此香乃是皇上专属之物,互相赠予还无可厚非,若果真用来换了钱,特别是大价钱,被朝廷知道了,恐怕不妥。” “洛阳城天子脚下,谅你也不敢卖,但此地距离洛阳上千里,天高皇帝远,你就直说吧,那个人给你出了多少钱?” 迦摩笃顿了顿,直视着比玉道:“我怕我说出来,几位公子会觉得我是打诳语。” “但说无妨。”比玉不屑地道。 “一百万。” “一百万?”几位公子当时傻眼。要是在以前,别说一百万,就是二百万,三百万,比玉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现在境况不同。 为了防止比玉挥霍无度,在施惠的授意下,府内的财政大权全都被永安长公主掌握起来。比玉的衣食住行一如既往,当然不会受限,但是其他不必要的方面则控制得很严。施惠知道永安长公主对待比玉一向容忍,面对比玉的软磨硬泡,永安长公主难免会有心慈面软的时候,所以又规定:凡比玉个人十万钱以上的开支必须由永安长公主和施常两个人都同意了才可支取;超过三十万的,则必须先经由自己同意才行。多方制约,这一下直接控制了比玉的命门,使他再也不能任意所为。 本以为至贵也不过二十万三十万,那样自己还能想想办法,但居然要一百万钱! 所有人都看出了自己想要买下此香的意思,众目睽睽下,比玉从未有过这样失落和尴尬。 “此香公子莫非想要?” 比玉脸色绯红,低头不语。 “公子喜欢,就直接拿去好了。” 左、冯二人瞪大双眼:“直接拿去?那可是一百万钱啊!” “此香在我手里基本就是暴殄天物,只有施驸马才配真正拥有它。” 比玉听罢大喜:“古人所谓的‘被褐怀玉’之圣人,非迦摩兄而谁?这让我如何报答!” “哈哈哈。小道不为钱,不为圣人之名。平生所愿,为普度众生,度一切苦难。我所含恨者,乃是此方之民未受佛法恩泽。公子若是真想报答我,何如助我传播佛法?” “这有何难?迦摩兄以后就在汝阴专心传播佛法,保证衣食住行无忧,更没有人敢为难你。” “难矣,难矣。此地以前没有佛法意识的根基,在舒晏的号召下,又全民尚武,于我佛法完全背道而驰。若想尽快普度佛法,只有先建立一座佛寺,在视听方面对民众产生感召力。” 佛寺?比玉吃了一惊。洛阳城内,除了大名鼎鼎的白马寺外,这些年又掀起了造寺热潮,陆续建起了多座佛教寺庙。其大小规制不一,大的可以与白马寺相比肩,小的也有数间殿宇,并塑有各种佛像金身,造价绝非是一座同等规模的庠学所能比拟的。 “我理解迦摩兄的心情,也知道如今很多地方都在兴建佛寺,但是兴建佛寺造价不菲,哪里有那许多钱?” “我一介贫僧,当然没有钱,否则怎么会向施公子开口呢?” “我?你不要看我,我可没钱!”比玉有点儿紧张。 “你于官为一郡之太守,于私为世家之少主,还是堂堂驸马,竟说没钱?” “官家的钱被舒晏管着,私家的钱被长公主管着。我只是表面光鲜,其实于官于私都是个空架子而已!” “哼哼,施公子休要推脱。刚刚还听见几位佐吏在隔壁争来争去的,怎么能说没钱?” 比玉明白迦摩笃指的是买铠甲的钱,连忙摇手推却道:“那可不行。那钱是用来购置铠甲的,且是经过了一年的筹备才好不容易凑齐的,动不得。” 迦摩笃听罢,故意露出轻蔑的表情,哈哈大笑道:“早就听闻,在汝阴郡真正做主的乃是一个郡丞,而太守只是个摆设而已,我原本还不信,今日看来果然是真的。” 比玉被迦摩笃一激,脸色绯红:“我只是不屑于处理世俗事务罢了,所以才将郡务交给舒晏去管,要是认真起来,在这汝阴郡,任何人都得听我的。不过,那个钱的确是用来购置铠甲的,实在是事关重大!” “还买什么铠甲!岂不闻那匈奴刘渊已死,其子嗣又互相攻伐,比之晋室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不定哪天就土崩瓦解了。匈奴一灭,其余反贼完全不足为惧,到时候王师如秋风扫落叶,天下太平矣,还花大价钱买铠甲何用?” “匈奴土崩瓦解了固然好,但如果不灭呢?” “灭与不灭对你汝阴来讲都是一样的。你们小小汝阴与匈奴铁骑对抗简直是不自量力!想那匈奴,素来骁勇野蛮,善于骑射,动辄纠结数十万骑兵,若果真打来,你汝阴区区几万血肉之躯,无异于待宰之羔羊,如何抵挡?所以说,不管匈奴灭与不灭,置办铠甲都是无用的。” “听闻匈奴非常残暴,万一打来,不管抵挡不抵挡,恐怕终究都难逃一劫。” “抵挡无疑会送死,但不抵挡则完全不会死。修习佛法,可以度一切苦厄。你不抵抗,任其所为,任其所取,以慈悲济世之心面对,即便是匈奴人也会受到感召,怎么可能还去杀人?” 比玉本来就对以武力抵抗匈奴持消极态度,听迦摩笃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心内潜移默化地转变了立场,有些纠结地道:“我无所谓,只怕是舒晏不答应。” 迦摩笃见比玉软化了,顺势跟进道:“公子别忘了,你才是汝阴郡的正主,舒晏只是你的辅佐。《道德经》云:‘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舒晏积极兴兵,本身就是不遵循天下正道的,公子还要听他的吗?”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比玉在迦摩笃巧舌如簧的鼓惑下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再看看手中价值百万的安息香,最终下了决心。 第三百四十七章 义大于礼(1) 舒晏马不停蹄带着舒金回到舒家庄,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直奔夏公公的家去。到了门外,没闻到哭声,知道夏公公还没死。马上跑进屋内。 夏春躺在床上,迷离着眼看着门外。虽然一时半刻还没事,但估计也逃不过今晚。家人们都围在身边,后事都做了交待,似乎是只等舒晏到来。 “夏公公!” 夏春虽然将死之人,意识却还清醒,听见呼声,知是舒晏。 “晏儿,是你......回来了吗?”他气息微弱地道。 除了自己的亲祖父外,舒晏还有三位异姓公公,分别是谢公公、唐公公和夏公公。这三位公公虽然跟自己都没有血亲,但相处得都有如亲祖孙一般。谢公公乃是祖父的老仆,也算作自己家人,但他过世得太早了;唐公公虽然对自己有过大恩惠,但毕竟相处短暂;三位公公中,只有与夏公公处事最多,从自己幼时到如今中年,相处时间达三十年之久,可谓是感情最深的一个。今见夏公公即将离去,想起与自己家相处的往事:修河堤、协助与施家易地、举孝廉、帮忙料理祖父丧事、直至后来的斗邱守泰等等。回忆的过程中又难免勾起对自己逝去亲人的思念来,哪能不难过? “是我,夏公公。”舒晏赶忙攥住夏公公不太温热的手腕,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能再见你一面,我就满足了。” “公公不要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夏春有气无力地摇摇手:“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接近耄耋,知足了。” 舒晏知道夏春已经极其虚弱,却还有许多话说,便尽量不做插话,只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倾听。 “汝阴......政治清明,百姓......衣食富足,安居乐业。我知道,这是你......的功劳,我很欣慰。你祖父......及你父母,泉下有知,也会欢喜。但我对你......有一遗憾,一嘱咐。所遗憾者,是你的......大材小用,前途尽失。当初,我想举你孝廉,你祖父......不很同意,如今看来,老博士......何其英明!” “公公不要替我不平。我如今做郡丞,能够为本乡百姓做些实事,甚强于在洛阳朝廷虚浮度日,很知足了。” 夏春摆了摆手,然后又恢复了好一阵,才慢慢说道:“知足也罢,忧愤也罢,世风如此,谁能奈何?你能......安然处之,长此以往,也固然好。但......天下已乱,匈奴......进逼,五胡并起,恐怕,比我幼时的......汉末大乱......更甚,你......无论如何......” 虽然是这么短短的一段话,却用了将近一顿饭时,更耗费了夏春的所有精力,到最后竟然没有力气讲完。 “你是让我无论如何,必须尽最大努力保护好百姓?” 夏春微微点点头。 舒晏不禁心内嗟嘘:夏公公一个最最微末的小小亭长,在临死之前居然还惦记着百姓,真是令人敬佩。自己身为郡丞,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公公你放心,我已做好充足的准备,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好百姓的。” 夏春在得到舒晏的承诺后,安然地离去了。帮忙料理完了夏公公的后事,舒晏急忙赶回郡署,打算着手采办铠甲事宜。 在进城的路上,看见有好几辆大车在往城内的方向运送大木料,看那木料的数量和材质,普通人家建房是置办不起的,至少也应该是土豪之家起宅院。 “舒丞。” “舒丞。” 车夫们有认识舒晏的,都主动打招呼。 “这么多木料,你们要往哪里运?” “运往汝阴城城南。” “是谁家要建房吗?” “不是谁家建房,而是要建寺庙。” “建寺庙?谁要建寺庙?”舒晏很诧异。 “是一个胡僧。” 汝阴城中除了迦摩笃,从没有其他胡僧。没想到这个胡僧的本事这么大,居然有能力建寺庙!舒晏暗自吃惊。虽然不支持,但也没权利反对。人家自己有钱,又不违反朝廷律法,想建就建去吧。 将要进城,在大路的一边,果然见迦摩笃在监督着十数个工匠建筑,而且效率还不慢,短短数日的光景,一座大殿的墙体已经拔地而起,只差没有上顶盖,还有两座偏殿也已经形成了大致的地基轮廓。有迦摩笃在,想必这里就是那寺庙了。舒晏这样想着。 迦摩笃见了舒晏,似乎有些窘迫,不但不打招呼,还躲到了一边。 舒晏并没上心里去,径直回到郡署。不等休息,先把诸位佐吏找来,想询问一下这几日郡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可诸佐吏见了舒晏,全都一反常态,现出紧张异样的神色,更不像往常那样主动回复事情。 舒晏纳闷,自己才几天不在,这些人怎么这么畏畏缩缩起来? “孙功曹,你作为诸曹之长,这几日郡内可有什么事吗?” “呃,这几日我曹管辖范围内都是日常事务,没甚大事。至于其他方面,还是请舒丞问问几位同僚。”孙义垂首回道。 功曹作为诸曹之长,在特定的时候可以暂时统领诸曹,应该知晓全郡署所有事情。不过这只限定在郡守和郡丞俱不在署的情况下,舒晏走的时候并没有委托给孙义,况且还有太守在,孙义不管其他诸曹也在情理之内。 “杜主簿,你作为记事主管,署内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这几日可还安稳?” “没......有......” 杜坚一直是自己的得力助手,今见他这么吞吞吐吐的,舒晏十分生气:“到底是有还是没?” “呃......”杜坚垂着头,只斜眼看了看钱胜。 仓曹史钱胜见状,垂头丧气,哀叹一声道:“杜主簿,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舒丞回来了,我们还是实话实说,或许还能想想办法,做一些挽救。” “你们在隐瞒什么?又想挽救什么?”舒晏惊问。 “府库的钱已经被支走,铠甲可能采办不了了。” 舒晏大怒:“什么?我不在此,谁给你们的权利,敢擅自支取府库内的钱?” “别人谁敢?是施太守命令的。” 要说掌管郡务大权,支配府库钱粮,做太守的是当之无愧的排在第一,舒晏只能排在后面。但比玉一向不问政务,怎么会......“施太守他一向不问郡务,他支取府库的钱做什么?” “拿给迦摩笃建佛寺去了。” “建佛寺?那迦摩笃建佛寺的钱难道是拿的郡里的?” “正是。” “啪!”舒晏又惊又气,脸色蜡黄,不禁拍案而起,将茶盏都震到地上摔碎,茶水流了一几案。 同样大怒的还有兵曹史彭惠。他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什么?简直岂有此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儿影都不知道?” 原来,比玉料想自己支取府库的钱用来给迦摩笃建佛寺,舒晏必定不同意,所以必须要隐秘。为了防止佐吏们给舒晏通风报信,知道此事的人肯定越少越好,但有两个人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是直接掌管府库的仓曹史钱胜,另一个就是主簿杜坚。二人虽然深知此事不妥,但自身不过是小小的佐吏,听命于太守乃是佐吏的第一职责,能有什么办法?于是在比玉的命令下,只有乖乖照做,将府库的钱支取将半。 孙义等其他佐吏都听到了一点儿风声,但不确凿。彭惠由于一直在城北组织练兵,对此事则完全不知情。他原本作为本郡兵曹,在正式成军、比玉被加为靖安将军之后,又被除以将军司马之职,乃是军务的实际管理人。盼了将近一年,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可以买铠甲了,居然又泡了汤。彭惠气得两眼发蓝,上前揪起钱胜的衣领,一个耳光打了下去,大吼道:“若不把钱给我找回来,我就扒了你的皮做铠甲!” 钱胜情知理亏,也不敢做分辩。 其他诸曹连忙劝阻。 还是贼曹史吴谦身处事外,最是清醒,对舒晏建言道:“我们做下属的只能听从太守的命令,如今怨也无益。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尽可能地做些挽救吧。” 吴谦的话提醒了舒晏,连忙问钱胜道:“他们拿走了多少?” “八百万。按照施太守的意思,府库的钱是要全部拿走的,我谎称只有八百万,所以才只拿了八百万。” “谢天谢地,你总算给我留了点儿家底!”舒晏长出了一口气。 “即便是那八百万,也不一定全是损失。短短数日,他们再着急也不可能将钱全部花完。” “没错。”吴谦道,“只怕舒丞是个仁义君子,不肯破开脸面去找迦摩笃讨回,亦或是害怕得罪施太守......”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礼是建立在义的基础上的。他们本身就是荒唐卑鄙、扰乱大局、坑害百姓的行为。对于此等无义之举,根本不用以礼相待,更不要讲什么君子之道!至于得罪施太守,虽有以下犯上之嫌,但在大局面前,也顾不得许多了。我们马上去找迦摩笃!” 彭惠、杜坚、钱胜等人应声而往,有几个害怕得罪比玉的则默不敢应。 迦摩笃在拿到钱以后,料到舒晏回来后不会善罢甘休,便加紧筹划,日夜赶工,力求速成。到时候即便舒晏真的来找麻烦,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他也不能奈何了。 主要的几种大宗建材,石、砖、瓦、木都已采办好了。石、砖是建筑基础,自是要先行采购的。瓦、木两项即便一时还用不上,却也早早的跟商家预订了,为的就是先把钱花出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义大于礼(2) 他正在加紧督促施工,忽见舒晏带领着一众郡吏气势汹汹前来,知道有了麻烦,不由紧张起来。“好个胡僧!你要是安分守己的传你的道,我也不去管你,可你为何怂恿施太守拿了府库的钱给你修寺庙?” 面对舒晏的责问,迦摩笃迅速平复了紧张的情绪,故作镇定道:“什么叫怂恿?施太守乐善好施,颇有慧根,是个通达之人。此钱是施太守自愿拿出的,为的是本郡百姓广受佛法普度!” “休要强词夺理!此钱乃是我用来采办铠甲装备成军的,为的是保护全郡百姓。你口口声声说佛法普度,匈奴来了,靠你的佛法能抵御吗?” “一听你就是个世俗之辈,我佛讲究度人,而不是御人。” 舒晏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立眼道:“此话你也只是现在说,等匈奴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我看你还如此说法!” “我佛有言:与我以礼,礼也还于己身;与我以祸,祸也还于己身。恶人害贤,犹如仰天而唾,唾不能及天,反会落下来污及己身。我佛普度众生。匈奴再怎么残暴,于我佛家能奈何哉?到时候如果匈奴人真的来了,看我怎样将他教化!”筷書閣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位胡僧昂然挺首,镇定自若,大谈虚无玄妙之理的样子,着实迷惑了在场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他们不知道佛法是怎样神奇的存在。 “你佛家自后汉就已传入中土。洛阳城那么多佛寺,那么多僧众,前有汉末百年之乱,近有皇室诸王之乱,在洛阳制造兵难无数,血流成河,使京师几为废城,怎么不见佛家普度众生?” 迦摩笃在搪塞舒晏讨钱之余,本想借此机会广泛宣扬佛法,没想到却被舒晏两句话给问得张口结舌,缓了缓才道:“我佛有言:人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而杀人为第一恶也。其不自悔,罪业如江河归海,深矣远矣。君不见,那些造孽者终究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吗?” 佛教传播消极的教义,不求上进,与老庄的“为无为”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其宣扬向善的一面对民众来说却是好事,无可厚非。 “你的那一套教义,去对你的信徒说,休要在此谈及!我不想听,也没空听。我只想告诉你,你要是老老实实地宣扬你的佛法,我也无权管你。但你不该拿了府库的钱,那可是关系汝阴百姓身家性命的大事。事已至此,我也不想为难你,你只要把钱全部退还给我,我就概而不究。” “我把钱退还给你,你就能保护百姓身家性命吗?”迦摩笃反问着,“哼哼,你别自不量力了。你舒晏是个明白人,刘氏匈奴声势浩大,汝阴与之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装备了一万副铠甲,又岂能奈数十万匈奴铁骑哉!” “我汝阴的确不是匈奴的对手,但也不能甘愿做俎上之肉!一郡不抵抗,一州不抵抗,全大晋一十九州、一百六十八郡谁都不抵抗,难道要把江山白白送给匈奴人吗?你揭竿而起就把江山拱手相让,他揭竿而起也把江山拱手相让,那国还是国吗?家国天下乃是文明制度,若是轻易便可撼动,那就是礼制崩塌,复归结绳记事之巢居野民也。自炎黄之始,泱泱华夏历来便是文明与勇武并著的,若是没点儿血性,岂能为四海邦国所敬仰?” 迦摩笃本来就心虚不仗义,面对舒晏这么正色反驳,完全没了气势,理屈词穷。不过他并不肯乖乖就犯,想起了自己的靠山,于是便道:“此事乃是施太守亲自与我敲定的,是以汝阴郡的名义修建的寺庙,当然要花汝阴郡的钱。你们乃是下属,岂敢拂上司之意?若要我把钱交出来,除非施太守亲自发话!” 彭惠此时早已按捺不住,见迦摩笃还想搪塞,便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怒道:“休要推脱!赶快把钱退还给我们。否则的话,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的佛祖!” 迦摩笃见彭惠怒不可遏,心里十分害怕,但依旧不肯退让。 舒晏却一拉彭惠,阻止道:“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上司决定的事,我们不好直接否定。但孔夫子云:当仁不让于师。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不得不以下犯上了。况且凡事还要讲个先来后到。若是在太平时候,施太守承诺此钱给你修佛寺在先,我则没有话说;但如今乱世,明明已经讲好预备采办铠甲的,怎可挪作他用?我也正要当面质问施太守,我们现在就一同去找他问个明白!” 僵到了这个份上,双方都无退路可言。舒晏便与迦摩笃一起去寻比玉。 远远地看见比玉正与左、冯二公子在柳林下,舒晏与迦摩笃等人便快步赶了过去。谁知比玉见到众人前来,竟起身要走。 迦摩笃赶忙一路小跑追了上去,“施公子,别走。施公子,请略等等。舒晏想把你拨给我建佛寺的钱要回去,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比玉好似没听见一样,径直登上了安车。 “施公子,施太守,施驸马,你千万不要走,他们逼得紧,快说句话啊!”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 随着安车渐行渐远,只传出了几句并不连贯的《道德经》,将迦摩笃及舒晏留在了当地。 这几句《道德经》并非出自某一章,而是断章取义,采集于数章。比玉看似没做理睬,但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其已表明态度,那就是:你们自己解决,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空管你们的闲事。 比玉溜之大吉,把迦摩笃独自撇在了这里。 舒晏看着慌乱无措的迦摩笃道:“我也不对你太过分,给你留条后路。那八百万钱想必也未曾花完,所剩下的必须全部退还给我;已经建起的那座大殿可以不做拆除,但其余两殿不许再建;现场所有的砖、石、木料我要全部拉走;这三间殿的瓦片我不要,你可以变卖两间,凑了钱将那正殿建筑完工。” “未花的钱可以退还给你,但那些砖石木料你要它何用?不如还留给我。”迦摩笃虽然还在讨价还价,但明显已经没有底气。 彭惠将眼一瞪:“这样已经对你够仁慈了。你要是再不同意,小心我将你那建好的大殿也一并拆了!” 对于这些传教的胡僧来说,即便只有一座大殿也是难得的。好歹可以作为正式的落脚点,强于寄居他处,更可以进一步作为自己宣扬佛法的根据地。迦摩笃见好就收,听从了舒晏的安排。 亡羊补牢,总算挽回些损失。舒晏也总算松了口气。 “杜主簿,你安排车辆,将这些建材运回去。” 杜坚有些不解,又有些为难:“舒丞,恕我直言。我们把剩余的钱讨要回来也就罢了,这么多的砖石木料要它何用?难道我们郡署也要扩建重修吗?” 舒晏瞪他一眼:“亏你想得出!我们现在连正经事都拿不出钱来,若是此时修建郡署官衙,还不得被老百姓骂死!” 杜坚嘻嘻一笑:“我也觉得不可能。只是不知道要这些粗重的建材到底何用?再者说,这么笨重的几大堆,几十车也运不完,我们郡署内怎么也放不下的。” “运到军营里面去,具体用途我还没想好,或许可以当做战备物资。” “战备物资?”彭惠来了兴趣,开玩笑地道,“舒丞此话何意?难道想用这石头砸敌人?” 舒晏瞥了他一眼:“我说的是或许,还不知道具体用做什么。总之物尽其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用扔石头去对抗匈奴骑兵,明显荒诞。彭惠这句话貌似是在开玩笑,但同时也显示出己方所处的劣势。他对舒晏叹了声道:“我们在别人面前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但我们的实际实力在这摆着,真的要想对抗匈奴,谈何容易啊。” 舒晏沉默了一会儿,也叹声道:“迦摩笃虽有利己之意,但其所言也不无道理。匈奴作战向来以勇悍著称,尤其是擅长骑射,铁骑所到之处锐不可当。数百年前的匈奴先辈,东南可以抗衡强汉,西北更是横扫西域万里大漠。奈何遇到了一代雄主汉武大帝,才将他们打得四分五裂。可如今匈奴人死灰复燃,且深处中原腹地,铁骑已达数十万。其气势正在强盛的时候,虽有同室争储操戈,但也不足以影响大局。晋室朝廷依旧难保。覆巢之下没有完卵。一旦洛阳沦陷,必定会向南扩展到我汝阴。以我汝阴区区几万步兵,如果直接与匈奴铁骑硬碰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抵挡的,所以必须要想一个对付骑兵的有效方法。” 彭惠听罢,立刻萎靡起来:“以我几万散兵对付几十万骑兵,根本就是不自量力。大家能有这股昂扬的气势,很是难得。但真要打起来,恐怕全都要做了匈奴马蹄下的亡魂。” 舒晏愀然变色:“呀?这叫什么话?我只是实事求是地分析时势,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悲观的意思。而且我们也不必太过悲观。凡事都在两可之间,没有绝对定论。匈奴与朝廷王师的上百次战事,并非一直处于绝对胜利,朝廷很多时候也能将匈奴骑兵打败,所以不要神话匈奴。且匈奴虽有数十万骑兵,但战场分散,每一城每一郡都要逐个攻打。我汝阴本来就是个小地方,即便真来攻打,也派不来多少人。” 听舒晏一说,彭惠的愁绪顿时消减了一半:“照这样说,他们真要是只派几万骑兵过来的话,我们似乎还有抵挡的可能。但他们一旦拿不下汝阴,必定不肯罢休,还要增兵,那可如何是好?” “听闻匈奴所到之处无不大肆掠夺屠杀。站着也是死,跪着也是死。走一步算一步,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盼着朝廷能够振作起来,这是唯一的出路。” “这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既然如此,当然要站着死。我一个老兵种,死也要死在沙场!” 第三百四十九章 国破家亡(1) 刘渊死后,匈奴皇室在经过一番内斗后,暂时恢复了稳定,且其扩张态势丝毫没有缩减,派出数路人马四处征伐。其中有三人战功赫赫,分别是匈奴皇族刘曜、羯人石勒、华人王弥。刘渊起事之后礼贤下士。匈奴内部的文官武将并非都是匈奴人,很多的异族人都去投奔,其中就包括大量的华人。不管是文韬武略的人才,还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这些生在所谓文明之邦的自小就受着忠孝仁义熏陶的臣民竟都甘愿为匈奴效命。投敌叛国者历来皆有,以“汉奸”两个字来命名不知始于何时,从字面来讲应该是产生于汉代以后。晋时的人们以晋人自居,并没有形成“汉人”这个观念,当然也就没有汉奸这个概念,但汉奸的第一次大规模产生,却一定是在这个时候。 这些汉奸——此时应该叫晋奸,并非都是饥寒交迫无法生存的人。像王弥,还是世家子弟,其祖父、父亲都是太守出身,可他偏偏不务正途,甘愿去做强盗,后来被晋室朝廷围剿,无奈之下就投靠了刘渊。反叛之后的王弥跟匈奴人一起并肩作战来对付大晋,攻城掠地无数,手段之残忍比之匈奴本族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乃是刘渊手下数一数二的猛将。 晋奸虽然可恶,但如此大规模叛国者的产生,除叛国者自身无骨气、品德败坏之外,晋室朝廷也难辞其咎。 晋室本来就已经处于岌岌可危之中,还嫌死得不够快。皇室内部又起分歧。皇帝司马炽与权臣东海王司马越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司马炽即位之初,每日亲自主持朝政,非常勤勉。司马越不能像摆布司马衷那样摆布他,便一气之下回到自己的藩国去了。后来匈奴进逼,司马炽觉得孤立无援,便召司马越回洛阳。出镇在外当然不是司马越想要的结果,作为权臣,他还是想要回到朝廷中央去。恰好借着皇帝下诏的这个台阶,乖乖地回到了洛阳。但他回到洛阳后依旧本性不改,甚至变本加厉,专擅威权,有敢对自己有非议的,就直接杀掉。弄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声名狼藉。 对上不讨好,对下不得人心。长此以往,司马越自感难以存身。为了转变形象,决定亲自出征去讨伐匈奴。可是司马炽对他的这个意图有所怀疑,起初不肯让他出兵。经过反复奏请,才勉强同意。于是司马越便向天下四方手握兵权的征镇将军们发出共同讨伐匈奴的檄文,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前来响应。羞愤之下,司马越再次离开洛阳,出镇去了许昌,并带走了大量的宗室、甚至文武大臣,把一个空壳子洛阳留给了司马炽。 这下就更加重了司马炽的猜忌和怨气,立即宣布司马越的几大罪状,直接下诏征讨。司马越既不能把持朝政,又不能赢得大臣拥护,上下离析,再加上匈奴的进逼和皇上的讨伐,又忧又恨,一病呜呼了。 司马炽虽然比司马衷有主见得多,但也有点儿任性从事。讨伐司马越绝不是一个英明之举。此前刘曜、王弥、石勒曾经数次围攻洛阳,全都被朝廷合力击败。可是在与司马越决裂后,朝中实力骤减。司马越一死,刘曜和王弥随之攻破了洛阳。抢夺珠宝,焚烧宫殿,凌辱后妃。司马越的所作所为连匈奴人都十分不齿,其死后也没能免于凌辱,被石勒烧了棺椁。刘曜、石勒、王弥三人在洛阳和许昌两地大肆屠戮,司马宗室四十八王及文武百官、士庶百姓十数万人惨遭屠害。彼时天下大饥,缺少食物,石勒、王弥之流对洛阳城烧光杀光抢光之后,竟然纵容手下将烧焦了的尸体作为食物吃掉。只有司马炽,因是皇帝的特殊身份,没有被当场杀掉,而是被当作俘虏带回了匈奴的都城,献给了他们的皇帝刘聪。 其实在匈奴人攻进洛阳城之前,司马炽是有机会逃跑的,甚至想过迁都。可是有司马越从中作梗,没能成功。彼时宫中已经完全乱了套。连粮食都没有,甚至到了人相食的地步。群臣想要拥护司马炽出宫逃跑,却发现连一辆车都找不到。转而想要坐船走水路,刚出了皇宫走到铜驼大街,却遭到了盗贼的洗劫,没奈何只得返回宫内。盗贼竟然明目张胆地打劫皇上,听起来是奇闻,但却真实存在。 时年为永嘉五年,此次惨绝人寰的灭国大屠杀史称永嘉之乱。 ...... 一匹蹩脚马从北城门进了汝阴城,在施府门前停下。一个满身灰尘、神情惫极的人滚下马来,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里闯。 “这里是施太守府邸,亦是长公主私宅,你是什么人,未经通报胆敢擅闯!”门上人大声喝止,并向外一推,一把将这个疲惫至极的人推倒在地上。 那人大哭:“洛阳沦陷,国破而家亡,还讲什么太守与长公主!” 众人通过那张脏兮兮的脸仔细一看,认出是洛阳施府内的家人黄三来,不敢怠慢,忙将他放了进去。 这期间,施府发生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永安长公主十月怀胎,顺利生产,且还是一名男丁。施府上下欢天喜地,已经派快马去禀之洛阳,只等施惠夫妇到来之后,便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可是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却还没有收到回音。 传闻匈奴又在围困洛阳。如今兵荒马乱,以阿翁的身份,回来汝阴存在很大风险,可能不能前来。如果二位老人实在不能来,就汝阴府中自己庆祝,不再等了。比玉与永安长公主这样算计着。 喜添贵子,比玉当然也欢喜。或许是刚开始的新鲜劲头,他这几天居然没去清谈场。 今日有乳母抱着孩子,永安长公主和比玉商量办宴会的事情。忽有小婢女进来回禀,说是洛阳府中的黄三急着求见。 比玉刚要出去,永安长公主因惦记洛阳的情况,便吩咐道:“不必去外面见,把他叫到这里来。” 若是平时,黄三说什么也不敢走进这内宅。可是如今遭遇大丧,他已经心急如焚,万念俱灰,也顾不得礼数,直接跟着小婢女走进内院,转到永安长公主的屋宇外间,见到比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嚎哭道:“匈奴破了洛阳城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此等家国存亡的大事,比玉也难免惊颤:“朝廷如何?洛阳府中如何?” “亡国亡家,亡国亡家!朝廷湮灭,皇上被掠,王公大臣悉数被屠。” 比玉大惊,已经预感到不妙,迫不及待地追问:“阿翁及府中如何?” “家主随朝廷一起蒙难,府中也遭到贼人的洗劫,老夫人及大多数家下人等都未能幸免,财物抢烧一空!”黄三声嘶力竭,伏地不起。 未及黄三继续详细说完,就听里间屋内永安长公主一声哀嚎。永安长公主作为皇室成员,听说晋室沦陷,众多宗室尽数被诛的消息,已经十分心痛,又听说本府也已遭了横难,真正亡国亡家,哪能受得了,当场昏死过去。https:/ 阿妙和众多婢媪慌了神,一边摇晃着她的脑袋呼唤,一边抚着她的胸口。大家七手八脚,过了良久,总算救治了过来。醒来之后,永安长公主依旧大放悲声。 比玉摆了摆手,让黄三下去。却不进里间安慰永安长公主,而是走到由乳母抱着的刚出生的婴孩身边,摸了摸儿子白嫩的小脸,神色索然,好似超然于物外。 乳母见比玉此刻居然还有心思看孩儿,以为他是突临大丧,一时难以接受而变呆木的缘故,十分急切地向屋内一指,劝慰道:“公子暂且节哀,此时不是爱子的时候,还不先进去安慰长公主!” “吾何哀之有?此子——”比玉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儿子身上裹着的锦衾,“吾又何喜之有?” 啊?乳母呆住了:“天大地大,父母为大。如今公子之考妣同时罹难,真乃人生之至丧,怎么能说‘何哀之有’?公子中年才喜添贵子,实乃人生之大幸,又怎么说‘何喜之有’?” 比玉仰头一笑:“呵呵,呵呵呵。生也者,假借也。假借躯体也。躯体者,尘垢也。寂兮寥兮,天地本无物。气而为形,形而为物。物生者,是其时也;物亡者,是其顺也,复归于无形也。人本未尝生也未尝死。吾亲顺时而去,吾子应时而来。吾又何哀之有?吾又何喜之有?” “啊......”乳母完全听不懂比玉在说什么,只知道公子疯了,比长公主的境况还要严重。再听下去,恐怕自己也要疯了。此刻救治公子,似乎比救治长公主还要紧急。她慌忙跑进里间屋内告知阿妙。 阿妙自小跟比玉一起长大,幸亏她是了解比玉的。跑出来一看,知道公子是受了这一场巨大变故的打击,痴空任达之性更加重了一层,并无大碍。 数百人口,巨亿家产,一日间便化为乌有。有谁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有任何不正常的举动也都是正常的。有人大悲,有人大恨,有人致病,有人欲死。比玉却独以洞察大道的心境来面对。经此一事,比玉更加淡乎一切,愈加放荡洒脱,唯以参玄为务。还是永安长公主和施常主持大局,招魂安葬施惠夫妇及其他死难亲族于祖庙。 还未来得及体会亡国之痛,匈奴的阴霾便笼罩到了汝阴。刘聪手下战将如云,在攻打洛阳的同时,豫州也遭到数支匈奴骑兵的侵袭。 舒晏得知匈奴向南逼近的情况,已通令各县严加巡防,密切关注敌情。 第三百五十章 国破家亡(2) 这日,忽然接到鲖阳县急报:有一支数千人的匈奴骑兵过境鲖阳,却没有劫掠县城,而是直接向着汝阴郡城的方向奔来。 匈奴向来残暴,所到之处无不大肆掠杀,为何这支匈奴兵却放过县城而不扰?难道是觉得鲖阳县人口稀少,不值得下手吗?还是觉得应该擒贼擒王,先直取汝阴郡城而后溃散整个汝阴郡?不管因为什么,匈奴行军向来迅捷,快得很,必须立即进入战备状态。彡彡訁凊 汝阴已经数十年没有刀兵,一听说匈奴骑兵到来,很多人都不免惶恐起来。舒晏召集大家研究对策,围绕是以迎战为主还是以防守为主展开讨论。 强硬派主张主动迎战。彭惠老当益壮,拍着胸脯道:“匈奴逊胡!想当年我们晋室先祖打天下时,匈奴人为我们鞍前马后,夹着尾巴做人,各路诸侯将军谁拿正眼瞧他们?如今朝廷衰微,便敢跳出来称雄,谁个怕他?他们要敢来,我便领兵与他对决,第一个取他首将人头!” 孙义是保守派,听了彭惠的豪言,十分不认同,冷笑道:“好个威武的彭将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劝你还是收敛些。匈奴正值气盛,锐不可当,我们最好还是避其锋芒。依我看,应该将城外营寨那一万兵集中调到城内布防,然后将各处城门关闭,以逸待劳,以守为攻才是上策。” 彭惠只是个司马,孙义称他“彭将军”,明显带有取笑嘲讽之意。他当即大怒:“咄!将兵调到城内,城外百姓的安危就不顾了吗?我练了一万兵,难道都像你一样做缩头乌龟?” “谁说要做缩头乌龟?我是说不要自不量力,真以为自己是虎狼之师?” “即便算不上虎狼之师,但也不能像你一样做缩头乌龟!” 看见双方愈吵愈烈,一向沉默着的杜坚连忙喝止:“什么虎狼之师,什么缩头乌龟的!我们大家是在一起商量对策的,不是让你们互相攻击!” 彭惠知道杜坚是个中间派,不偏向哪一方立场,便问他道:“杜主簿,你怪我们吵,那依你看,我们该如何迎敌?” 杜坚摆摆手道:“整个建军过程一直都是舒丞在操持,我对此并不熟悉,还是听听舒丞怎么说吧。” 事情紧急,舒晏也由不得大家吵下去了,便道:“我们既然练兵,就是为了保卫本郡安宁,为朝廷打击匈奴出一份力量。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应该缩在城内而任凭敌人耻笑。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但也不能莽撞。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支匈奴骑兵大约只有八千人左右,而且是孤立无援;我们则是一万步兵,我又从各县抽调了一万预备役,加起来就是两万,并非没有取胜的把握。另据我所知,匈奴所到之郡国,除了少部分望风而逃之外,大多数郡守都在抵抗,我们汝阴是学少数郡认怂逃跑呢,还是学大多数郡做抵抗?” 被舒晏这么一说,孙义等人似乎也有了点儿底气,但还是不乏质疑:“按兵力来说,我们的确占有优势,但那骑兵的阵势非同小可,冲起锋来,威力势如破竹,步兵未战就先在势头上输了。而且除了冲撞力量之外,在真正对抗的时候,骑兵骑在马上,以上凌下,可以轻松攻击步兵的头、胸等要害部位,而步兵却不容易对骑兵造成致命伤。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二点劣势:一是缺乏实战经验,二是缺乏铠甲。” 听到这里,彭惠又按捺不住火气,怼孙义道:“你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这三年来,每天都在模仿真实战场的对抗刺击,你以为只是单纯的军容操演吗?还有,我们的铠甲已经备办齐了,恐怕你还不知晓!” “置办铠甲的钱不是被迦摩笃建寺庙花去了数百万吗?我们郡署哪有钱这么快就又备办齐了?” “郡署里当然没钱,多亏了永安长公主高风亮节,深明大义。长公主得知了这件事,特意拿出她永安邑的食税填补了这项亏空。铠甲于昨日刚刚配备到位。” 与彭惠的武断相比,舒晏则要沉着得多。他反而喜欢听到真实的质疑声音。因为广纳建议才能减少失误。他看了看还似乎心存质疑的孙义道:“的确是永安长公主帮忙补了这个亏空。如今铠甲已经全部到位。但正如你前面所讲,步兵对抗骑兵处于天然的劣势。即便将士们穿上了铠甲,也依然处于劣势。为此,我与彭兵曹、唐大侠潜心研究了很久,也没能想出好战法,但这次火烧眉毛,却逼我想出了一套战法。” 听说有好战法,彭惠很惊喜,埋怨坐在一边的唐回道:“有什么好战法,怎么不早说,我们也好提前演练。” 唐回并非官署的人,所以他不愿参加众佐吏的讨论。见彭惠问自己,才笑回道:“舒丞刚刚才想出的,我们两个也只才探讨了一遍而已。具体请舒丞详细说说。” 舒晏就将自己的这套战法细细说出来道:“与骑兵对抗,首先是不能惧怕,稳住心神乃是最重要的。试想在骑兵冲锋过来的时候,步兵自觉敌不过,先自转身跑了,把后背留给敌人,这仗还有法打吗?几倍于敌的兵力都没用。只要在骑兵冲锋的时候,稳住了阵脚,敢于正面相抗,这就成功了第一步。稳住了阵脚之后,等骑兵冲过来,就要面临真正的厮杀。若是单兵相抗,步兵自然完败。若是以步兵二或三人对抗骑兵一人,那就有一定取胜的把握了。” 彭惠想了想,又摇摇头道:“我们二万人,他们八千人,人数上能够达到这个比例。若以二三个步兵对抗一个骑兵或许真的可行,只恐怕一到战场上兵士们都是各自疲于对抗,杀乱了套了,谁也顾不了谁。” “这也就是关键所在。在战场上数万人一拼杀,必然会乱。所以务必事先组织好。挑选勇健的每二人为一组,余下的三人为一组。组内的这二人或三人彼此之间视作一个整体,为生死组,等于是同生共死,合力对抗某一个骑兵。到了战场上,先不要管其他人死活,只认你们这一组。只要组内不出现阵亡,此组合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分散,不得重新结组,要一直合作杀敌。如果一旦本组内出现某一人阵亡,则余下的人不要单兵作战,立即与他人结成新的生死组继续战斗。组内成员虽是共同战斗,但也要各有侧重。二人一组的,其中一人作为主攻,与敌人正面对抗,另一人作为辅助,掩护主攻的同时顺带攻击对方战马;三人一组的,一主攻,一掩护,另一人专门攻击战马。” 彭惠听后不住点头,但又有所疑虑:“此法果然妥当,结为生死互助,形成铁定组合,战场上就不会乱了。不过要想攻击对方战马恐怕不那么容易。骑兵不但人是重甲,战马也是一身装甲,所以骑兵才能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连人的铠甲尚不能包裹全身,马的铠甲岂能没有裸露在外的部位?” “马头、马颈、马背、马肋这些地方都是有装甲的,只有马腿、马腹和马尾是露在外面,但这些地方或处后或处下,相对隐蔽,不容易被攻击。” 唐回道:“有组内其他人作掩护,完全可以近身,就攻击马腿和马腹。” 吴谦也道:“骑兵全靠战马,伤了马,骑兵落到地上,一身重甲反倒是累赘了。” 大家又经过了一番讨论细化,商议妥当。然后紧接着就着手安排分组。 号角吹起,彭惠迅速集结了队伍。短短三年间,这些人已经从当初的乌合之众变成了军容整齐、斗志昂扬的正规之师、威武之师。军纪严明,做什么都迅速,不拖拉。彭惠一级一级分派下去,两个时辰的工夫,就已经结组完毕。 鼓舞军心往往比精良的装备更重要,所以大战之前,主将都必须要做战前动员。虽然不情愿,但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作为主将,比玉迫不得已亲临营地。这也是他第一次站在点兵台上。当他看到如此严整的军容时,不禁暗暗惊讶——原来舒晏练兵并非虚言,而是来真的! 比玉一向是巧舌如簧的,在谈玄场,常常以一己之力舌战三五个辩士而不处下风。可是今天当他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言由心生。心中有什么才能说出来什么。比玉脑袋里全是无为而无不为、顺其自然的思想。以这个思想作指导,今天他似乎应该说:“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之类的话。 然而他知道不合时宜,只说道:“尔等——好自为之。” 今天这个场合,要的就是团结一致,拥护主将,凝聚人心的氛围,称呼以“诸位将士”或是“诸位乡里弟兄”十分合时宜,可比玉居然对大家称“尔等”。光是“尔等”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家是一军主将、一郡太守、长公主驸马,但“好自为之”这四个字该怎么理解?好好对抗敌人,还是好好保护自己?大家简直莫名其妙。这哪是鼓舞军心呢?分明是在泄气! 正当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就听比玉又道:“匈奴大逆,毁我晋室,废我都城,家国沦丧,吾之双亲亦随朝廷同时蒙难,此乃天丧,丧之大者无出其右也。”呀,这几句沉痛控诉,发自肺腑,颇具感召力。舒晏等人还未来得及欣慰,就听比玉继续往下说道:“吾将为双亲服斩衰,行丁忧之礼。本该上报朝廷然后解职在家,奈何天子蒙难,如今竟轮为无主之臣。虽上报无门,然礼制不忍违,所以吾在此宣布:即日起卸任太守和靖安将军之职,全部委予舒晏接替。” 话锋直转,原来比玉是想借大丧、为父母丁忧为名而完全身退。 “这如何使得!”舒晏简直惊呆了,忙劝道,“大敌当前,家国危亡,我等正当齐心协力,辅佐府君,共保一方百姓。此关键时候,府君怎可拘于礼制,退身而去?” “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当年舒博士过世的时候,你作为长孙,替父母为祖父守孝三年,从而赢得美名。而今你却反向阻拦我,岂不是想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恶名吗?” “这......”被比玉这样反问,舒晏还能说什么,只得退一步道,“你去服丧可以,我也可以代行治郡和治军的职责,但这两个职衔我是绝不能领受。” 比玉听罢,却默默不发一言,未置可否,竟自转身下台去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初战告捷(1) “粉面太守,清谈将军!他不过是鸡肋而已,有他无他,何干痛痒?”不比其他佐吏,唐回乃是世外大侠,根本不顾忌比玉,也不用考虑得罪长官会有什么后果。 有唐回带头,其他人也胆子大了。杜坚站在大局考虑,对舒晏劝道:“既然施太守如此交代了,那就请舒丞接任太守与将军之职,也不为越礼。” 舒晏正色道:“仕人为父母丁忧而解职,需要朝廷另外选人除授。解职官员本人无权擅自做主由谁接替自己。即便我接任了这两个官职,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我本就淡乎名利,何苦来也!” 杜坚亦正色道:“若是有朝廷在,自然是应该由朝廷正式选派新的继任者来,问题是如今已经没了朝廷,此乃临危受命,有何不可?” 彭惠听罢欢喜鼓舞,拍手大声道:“舒丞接任太守和将军之位名正言顺,且是众望所归,就不要推辞了吧!”m.33qxs.m 台下亦是一片欢呼声:“恭请舒太守就职!恭请舒将军就职!” 得到众人的拥护,舒晏自然欢喜,但他还是保持了理性,坚辞道:“施太守为双亲丁忧,此乃自古传下来的礼法,虽目前不合时宜,但我亦不好过分劝之。为百姓鞠躬尽瘁,此乃我舒某义不容辞之责任。我可以暂时代行汝阴太守与靖安将军之职责,然而此两项职衔却是万万不敢领受。既然朝廷不能选派继任者,那就只能虚位以待,等施太守服丧期满重新回归。” 大家正因为将要有一个实至名归、尽职尽责的长官而高兴,没想到却遭到了拒绝。杜坚、彭惠等人带头苦劝,可是无论怎么规劝,舒晏就是不肯答应,无奈也只得放弃了。 情况紧急,由不得拖拉。舒晏赶忙步入正题道:“施将军刚才讲话说要我们好自为之,就是让大家在战场上要保持清醒,随机应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各位弟兄都是我汝阴的好儿男,脱产三年,被家乡父老养活了三年。如今匈奴犯我汝阴,必要抢我财物,欺我妇女,杀我老幼,我们堂堂热血男儿,能答应吗?” “不能!”台下万众一心,齐声高喊。 “今天就是保卫家乡、保卫父老、报效朝廷的时候,大家有没有信心杀退匈奴?有的话,就给我连喊三个‘杀’字!” “杀!杀!杀!”台下又是万众高呼。 看到大家群情激昂,舒晏十分欣慰。杀了猪羊祭旗,又每人赏了一大碗酒,予以壮行。 舒晏事先勘察了地形,将队伍带到了距离城北十里的一处高坡。这里俯瞰北来进城的必经之路。一旦匈奴骑兵到来,两军对垒,互相冲锋,自己的步兵居高临下,可以对骑兵形成俯冲之势;相应的,向上的地势亦可以削弱对方骑兵冲撞的威力。 彭惠、小张飞带一万人在路东侧,舒晏与唐回带一万人在路西侧。队伍安扎完毕,原地休息。第一次亲临真刀真枪的实战,任何人都不可能一点儿都不恐慌。舒晏此时也是忐忑不安。他不是畏惧自己的死,而是深感干系重大。毕竟全汝阴的青壮之年都集中在这里,面对的又是骁勇善战的匈奴骑兵,自己作为战斗指挥者,属实十分焦虑。不管内心怎样不安,为安抚军心,在外表上绝对不能显露出来。他与唐回有说有笑,骑在马上向远方张望。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左右,就见远处狼烟骤起,一队人马沿着大路迅速奔袭而来。 “匈奴来了,准备战斗!” 舒晏与彭惠一声呐喊,大家手握兵器,迅速做好战斗准备。 人在遭遇大事的时候,往往都是在事前很紧张焦虑,而当大事真正到来的时候,反倒能坦然面对了。 汝阴这边也有二百匹战马,由舒晏、彭惠以及先前选拔出的千夫长、百夫长等勇健者骑乘。二万人的队伍只有二百人有资格骑战马,这似乎是很难得的待遇。但实际上这些人负责独立带头冲锋陷阵,可不是白捡的。 片刻间,那一队骑兵已经冲到眼前。舒晏与彭惠、唐回、小张飞均全身贯甲,手持长枪站在本部最前面,拦住对方去路。 对方匈奴为首一员战将,胯下一匹黑色战马,身贯锁子甲,手持一杆长矛。面对眼前这个阵势,此首将似乎颇感意外。他将马勒住,大声喊道:“舒晏,可真有你的,短短二三年不见,居然练出这么多兵来!” 呀!对方首将居然认识自己?舒晏刚开始只关注这支骑兵的规模了,并没在意首将,等到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这才仔细观瞧。此人三十左右年纪,面皮粗糙,些许黑髯。此面相很有些熟悉,但在这一身戎装之下实在对不上号。 “你是阿壮?”舒晏猛然想了起来,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阿壮仰头一笑:“哈哈哈。正是某家。不过,你应该称我为刘壮,以后更要称我为刘将军才是。” “你就是一个叛逃的奴隶,根本就没有姓氏,要有也应该是跟随你的主人姓施,何来刘将军一说?” 当着这么多手下被揭了老底,阿壮很觉得没面子,愤愤道:“我本胸怀壮志,在施府不过是暂时苟且而已,大丈夫岂能甘心做奴隶?是你们有眼无珠,不识真英雄!幸亏我大汉皇室亲王刘莽慧眼识珠,特意派人到汝阴寻我,一路提携。我又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被特赐了皇室刘姓。如今,我王又亲口许下承诺,只要拿下了这汝阴郡,就将拜我为将军。就凭你小小汝阴,根本不足以与我相抗,这跟直接把将军衔赐予我有什么分别?” 舒晏暂时不理会阿壮的自高自大,而是转问道:“刘莽?可是曾经在洛阳朝中为侍的那个匈奴使节吗?” “正是。” “哼哼。”舒晏蔑视冷笑,“你们两个可真是一丘之貉,一对叛徒贼子!” “休要出言不逊,羞辱我也就罢了,竟敢羞辱我大汉皇族?” “笑话!世上只有汉高祖刘邦及其后代所建之汉才能称之为汉,只闻有前汉、后汉和蜀汉。匈奴胡人竟敢僭号大汉,自称大汉皇族,好不令人耻笑!大晋皇帝宽待戎狄,奈何戎狄狼子野心!你二人全都是大晋的子民,如今反叛,不是叛臣贼子是什么?尤其是你,既叛了主人,又叛了朝廷,兼具家国双重反叛,还拐带主人姬妾,可恶至极,罪莫大焉,远远避之还则罢了,今日居然还带兵回来侵犯汝阴,简直猪狗不如!” “哈哈哈哈。”阿壮仰头一声狂笑,“先让你嘴硬片刻。不过我实话告诉你,我此次带兵回汝阴,除了为我大汉皇帝开疆扩土、进而我自己加官进爵之外,我还有其他目的:一是跟阿妙有个了断,她或者死,或者跟我走,与阿妍一起做我的左右夫人,我尚可以考虑原谅她;二是要你跟姜小默两个人的命。” “唔?”阿壮的话并没吓到舒晏,而是令他很纳闷惊讶,“你要打下汝阴进而求得加官进爵我能理解;你要带走阿妙我也能理解;你想要我的命我还能理解,毕竟我是汝阴郡的实际领导者;但我的夫人小默只是一个妇人,闲散在家,并没在官署任职,且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偏偏指名要杀她?” “哼哼,想当年在洛阳,你们两个差点儿害死我,怎么能说无冤无仇?” 舒晏更奇了:“我们跟你在洛阳除了那次比箭之外,貌似没有过任何过深的接触,何来害你之说?” “还说没有!你记不记得那一年,也就是我跟你刚到洛阳的那一年,有一天雪夜,你跟姜小默曾经追捕过一个人?” “刚到洛阳的那一年?”舒晏仔细想,但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却一时想不起。 “在洛河边,有一个人扛着一个死人跟你们擦肩而过......” “哦。”经阿壮这么一提醒,舒晏想了起来。那天他与小默两个人一起去城外踏雪,走出了很远,就在刚刚往回走的时候,忽然碰见一个人扛着一个貌似人状的物体狂奔,进而把那物体扔进了河里。当时由于天黑,并不能确定就是死人,但这一举动绝对值得怀疑。于是他跟小默两个人就对那个嫌疑人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了城内。城内街陌纵横,很容易躲藏。眼看着就要追丢了,小默情急之下吹出了夺命迷魂针,但终究还是让那人跑掉了。 “那个人就是你?” “不错。” “你杀了谁?” “奴婢贩子刘三麻子。” “他是你的买主,你为何要杀他?” “他要把我卖到外地去,而我不想离开阿妙,所以就杀了他。” 这小子果然不是善类,非但如今反叛,十数年前竟已杀过了人!“谋杀人命罪加一等!这个暂且不论,我不明白的是,当时天那么黑,我们跟你只是匆匆擦肩,互相根本谁也没看清谁,你怎么知道那两个人就是我跟小默的?” “我原本也没猜到是你们,但跟你比箭的那天,小默曾用毒针射晕了我追赶的一只鹿。那枚毒针跟射晕我的毒针一模一样,再经过仔细回忆,我就断定了是你二人。虽然确认了,但当时却奈何不了你们。不过我不甘心,就使了一个小小手段,送了小默两只小虫子,总算暂时稍解了我的心头之恨。” “什么?”舒晏恍然大悟,“小默衣服里的两只大毛虫是你故意使的坏?” “自己掉落的会有那么精准?”阿壮阴笑反问。 舒晏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你此举给小默造成多大的伤害?” “姜小默经常对我出言不逊,又差点葬送了我的性命,给她那点儿伤算什么?只有杀了你们,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好个胡奴!”舒晏从不口出这种带有歧视性的言语,可是今日已经气撞顶梁,怒发冲冠了,“还敢大言不惭地自称刘壮!你就是个没有姓氏的胡奴,就叫‘奴壮’罢了。你杀人在先,伤我妻在后,又携婢潜逃,叛国谋反,罪大恶极,今天我们就新愤旧怨,国仇私恨一起算,拿命来!” 第三百五十二章 初战告捷(2) 舒晏不再多言,拍马挺枪就冲上前去。阿壮也不甘示弱,举矛相迎。关于枪法,舒晏学于唐回,阿壮学于军中,也都是这些年现学现用。加之二人的力量也相差无几,所以综合水平不相上下,打斗多时也没能分出胜负。 阿壮那边的匈奴兵急于求成,看不起汝阴兵,早已按捺不住;彭惠跟唐回也正想趁现在匈奴远道而来人困马乏的时候给予迎击,所以双方兵士分别一声呐喊,不等二位主将拼下胜负,各自向前冲去。 作为骑兵,一向是所向披靡,把步兵按在地上摩擦的。尤其是这支刚刚从其他战场转战而来的富有作战经验的骑兵,根本没把眼前的这支步兵当回事。在他们眼里,只要己方纵马挥枪向前一冲,对方根本没见过真刀真枪的阵势,早就吓破了胆,必定扭头就跑,把后背留给自己。然后己方只需拿枪挨个朝后背一捅,纵马一踩,轻轻松松就都解决了。 可令匈奴兵没想到的是,被他们如此轻视的汝阴兵非但没有转头逃跑,反而还奋勇向前,毫不畏惧,并且分散为有利队形,有条不紊,按部就班。除了勇敢,这些汝阴兵击杀的技巧也很到位,一刺一挑,一挡一躲,根本不像是刚刚放下锄头镰刀的田舍儿,而更像是比武场里出来的斗士。 不过,若是单打独斗,即便汝阴兵再怎么训练有素,跟久经沙场的匈奴骑兵比起来还差得远。好在有事先确定好的对策,结成生死组抱团战斗,互为犄角,互相照应。你正面迎敌,我侧翼掩护;你主攻之余,我则抽空辅助攻击。一个匈奴骑兵对付两个步兵尚且应接不暇,冷不防被第三个人悄悄砍断了马腿,连人带马一起摔倒在地。身披重甲再加上这么一摔,还没等起来,就已被一枪贯穿。即便结成生死组的汝阴兵也有伤亡者,但他们不用谁去组织,又迅速结成新的组合。人盯人,只要认准了某个骑兵,就决战到底,不给这个骑兵去帮战友的机会。 刚开始是两三个打一个,随着匈奴骑兵的伤亡,逐渐演变为三五个打一个,打到最后,匈奴兵损失将半。 阿壮当年通过那次雪夜追击领教了舒晏的体力,后来通过比射领教了舒晏的箭法。令他没想到的是,舒晏的马上枪法也是这么猛的。打了半天发现根本无法取胜。更令他吃惊的是,自己手下的骑兵在大混战中竟然也没占到便宜,起初气势还很盛,后来就渐渐不支。 那年,阿壮在挟持阿妍逃跑后,成功抵达左国城,投靠了刘莽。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歧视。他是奴隶出身,在匈奴军中很受歧视,没人看得起他。可是他膂力绝人,骁勇善战,每次打仗都是冲锋在前,硬是凭借自己的本事混出了名堂,得到了匈奴上层的赏识,已被提拔为校尉。虽然有阿妍顺从了自己,但不管是出于对阿妙的痴心不改,还是出于阿妙屡次拒绝自己的耿耿于怀,阿壮对于得不到阿妙仍然存有心结。 此次匈奴大军寇豫州,原本阿壮是要跟随刘莽侵袭汝南的,但他主动请缨,要带一些兵马攻取汝阴。 阿壮刚刚离开汝阴不久,对于汝阴的情况是十分了解的。他知道汝阴兵力薄弱,只有区区数百人的武装,即便这些年有所发展,又能强到哪里去?所以他只跟刘莽讨要了五千兵马。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小校尉,要去攻打一个郡,刘莽当然是信不过的。可经不住阿壮的再三请求,便答应了。但五千兵实在太少,便给了他八千兵马。 有了八千兵马,阿壮更加有了底气,当即夸下海口,三日踏平整个汝阴郡。刘莽也很有意栽培阿壮,承诺如果阿壮真能拿下汝阴,便将他晋升为将军之衔。 本以为是探囊取物,势在必得的,没想到竟然折戟沉沙。彡彡訁凊 随着手下骑兵不断落马,他知道今日算是栽在这里了。虽然不甘心,但是如果再这样耗下去的话,不但自己性命不保,恐怕还要全军覆没。无奈之下,只得发一声喊,向手下人传递信号。这些骑兵对战场规则十分熟悉,听到主将号令,便不再恋战,组成突围态势,迅速撤退。 能够打败匈奴骑兵就已经很不错了,想要全歼却是很难做到。人言穷寇莫追,其实想追也追不上。骑兵来的快,退的也快,凭着步兵的两条腿怎么去追? 舒晏眼睁睁看着阿壮逃掉却也无可奈何。虽然没能抓到阿壮,但此仗完胜,群情激昂。死伤的匈奴骑兵留下了大量的盔甲、武器和战马等物。战马是不能随便占为己有的,大家都不去抢,但盔甲和武器作为日常所用,是可以作为自己的战利品的。匈奴兵作为专业的正规的军队,其盔甲和武器要比汝阴兵所装备的强得多。面对这么难得的好东西,谁不动心?于是乎大家纷纷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武器,扒伤亡骑兵身上的铠甲。 胜利的一方去获取战利品,这似乎无可厚非,但舒晏却暂时阻止了他们。因为还有一项十分紧迫的事,那就是救治伤员。俗话说: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战场上都是通过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既然打仗就意味着必然要有牺牲。通过清点,己方也有数千伤亡,所幸大多都不至致命。 舒晏下达命令,将人员分为三部分:唐回带人优先救治伤员,受伤未死的匈奴兵有愿意投降的也一并救治;彭惠带人收缴战利品,统一入库,日后统一分配;小张飞带领后勤民兵掩埋尸体。打完仗后不及时清理战场是十分不负责任的表现,更重要的是这些尸体裸露在外腐烂之后极易引发瘟疫之灾,所以及时掩埋尸体也是十分紧迫的。 以廉价的铠甲、七拼八凑的武器装备的这支豪无作战经验的业余步兵,战胜了专业的、经验丰富的、装备精良的匈奴骑兵。虽说以多胜少,但也不可不谓是个奇迹。经此一战,打破了汝阴人心目中匈奴骑兵不可战胜的神话,兵士们士气大振。连以前的那些悲观派也都有了信心。老百姓们欢欣鼓舞,纷纷置酒置肉来到营地慰劳。 可是舒晏却高兴不起来,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忧虑当中。因为他知道,此战虽然取得了胜利,却是在我众敌寡的情况下。如果敌方派下重兵卷土重来,自己的那套战法就难以发挥作用。现在豫州大部分地区都处在跟匈奴的对抗中,刘聪对于拿下豫州似乎势在必得。所以即便阿壮不来复仇,匈奴也不会放过汝阴。骑兵重新杀回汝阴几乎是必然的,且一定是加派重兵前来。到时候要怎么应付? 最好的方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也应组建一支骑兵。但想法虽好,却根本无法实现。因为马匹十分昂贵,再加上需要重新配备适合骑兵的武器和铠甲,以自己这点儿可怜的家底,根本就装备不了几套。且骑兵并不是有了马就是骑兵了。要想上战场,马和人都必须要经过专业的训练,达到人马合一,这在短时间内是难以达到的。 “匈奴兵不会给我们多少时间,我们必须想出出奇制胜的法子。”舒晏道。 舒晏、彭惠、唐回站在点兵台上一边指导着兵士们演习武艺,一边讨论御敌之策。吴谦、杜坚、若馨和几位佐吏在现场观摩。自挫败匈奴后,先前的不管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现在全都同仇敌忾,变成统一战线。目前抗击匈奴是第一要务,甚至可以说是唯一要务。大敌当前,若馨主抓的文教礼仪等方面不得不全面暂停,其他各曹以前各种繁杂的琐事也都统统搁置不理,都以支持抗击匈奴为己任。 “谁都想出奇制胜,可是哪有那么多的好办法?古往今来,北部边关一带就饱受戎狄骑兵的困扰。如果有好办法,秦始皇也不至于修长城,汉高祖也不至于和亲。” “修长城跟和亲都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只有像汉武大帝那样以骑制骑,以硬碰硬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以致匈奴数百年都没能真正翻过身来。” “可是如今匈奴翻身了,中原却再也没有汉武大帝。” “别说汉武帝,就是光武、魏武、晋武在世,也足可以震慑匈奴。” “虽说跟任何一个武帝都没法相提并论,但我们当今的皇帝也不能说是无能。无奈生不逢时,又有什么办法?” “别自欺欺人了。听你们这样说,好像我们现在有皇帝一样。” “哎!” 众人突然如梦初醒一般。对啊,我们没了皇帝了。 如果司马炽只是被匈奴俘虏了,那在名义上也还算是大晋皇帝,但是刘聪把他戏耍够了之后已经把他给杀了。俗话说,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如今的大晋确实没有了皇帝。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天降灵感(1) 我们是谁的子民?我们这样拼死抵抗匈奴到底为了什么?人群中不免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 见到大家陷入迷茫的状态,进而出现萎靡的情绪,若馨突然拍案而起:“不管我们是谁的子民,总之对于大逆不道的异族贼子必须抵抗到底。即便不是面对匈奴,而是换做我华夏的逆贼,亦该如此。否则,天下焉有正义正道耶?”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若馨这股不卑不亢、正义凛然的脾性,跟他父亲韩宁简直一模一样。 在生死面前,在大是大非面前,能这样旗帜鲜明地站出来选择立场,做出表态,属实难得。舒晏不禁又敬佩又欢喜:“没错。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更何况,大晋天子虽然蒙尘,但还有司马皇室在,我们依旧是大晋的子民。” 正说到这里,突然一声焦雷。原来不知何时,正如大家此刻的心情一样,天空早已阴云密布。随着焦雷响过,密密麻麻的白点从空中落下,却不是雨,而是山杏大小的冰雹。 彭惠练兵严格,可谓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管风里雨里雪里,将士们全都照练不误,没有人退缩。但是今天却不行。这么罕见大的冰雹从天而降,犹如一颗颗石子,那力道可是不得了的。砸在头上登时就会鼓起一个包。彭惠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手下人吃这种无谓的苦楚,于是紧急下令宣布解散。 点兵台上的舒晏等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雹弄得狼狈不堪。 “快到营帐中去躲避。” 舒晏一声呼喊,带领众佐吏跑下台,冲到营帐中去躲避。 就在这冲刺的短暂时刻,杜坚和若馨的头上却都各挨了两下,鼓起了包。彭惠和唐回及时用手去护住脑袋,手背却也被砸得生疼。 过了片刻,冰雹似乎小了些,却又夹杂了大雨点。大家正在感叹这场冰雹的迅猛,忽听舒晏叫道:“看这天气,冰雹过后必定是一场暴雨。” 彭惠无所谓地道:“暴雨又如何?我们的营帐结实得很,完全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人,而是担心那堆木料,可不能受雨淋啊!” 说着话,舒晏一个箭步冲出屋外,迅速跑到练兵场边,用草帘去苫那一堆木头。 “哎呀,冒着雹子,去管什么一堆破木头!” 彭惠虽如此说,却不忍舒晏独自一个人淋雨。刚要出去帮忙,若馨抢先道:“你这么大年纪,还是我去吧。” 舒晏与若馨回来,浑身湿透,头脸也被冰雹砸了几下。 想起刚才万众奔逃的场面,若馨开玩笑道:“要是在匈奴到来的时候,上天能降下一场冰雹来多好。” 唐回笑道:“降下石头来才好呢,只是老天可不长眼睛,难道只砸对方不砸我们?” 杜坚知道那一堆木头就是从迦摩笃手里夺回来的,不无埋怨地对舒晏道:“这一堆石头、木头,我派人费了老大的劲运回来,你们还要费心经管。真不知道有什么用,当初要是折变卖了也好啊!” “石头,木头......”舒晏却目光凝滞,并不反驳杜坚,而是思索着满天飞石的场面。 “砲。” “砲。” 舒晏与唐回异口同声。此时彭惠从里间换了干衣服出来。二人的目光一起看向彭惠:“你以前在打仗时,是否见过军中有一种可以发射石头的装置?” “有啊。砲车么。” “那装置威力怎么样?可否好用?” “那要看怎么说。比如战场什么地形、阵势分布等等。” “正常情况下,跟弓箭对比呢?” “武器的杀伤力要看武器的自身重量和击发的力道。所谓力大刀猛,就拿刀来说,五斤的刀跟十斤的刀比起来砍杀效果要差得远,重量相差一倍,轮起来的力道就相差得更多,所以大多数猛将都是用重武器的。砲车的杀伤力自然要比弓箭大得多。弓箭才多大力道?一块石头的重量要抵百支弓箭。即便弓箭发射要比石头迅捷三倍,却仍然能相差几十倍的力道。盔甲可以有效防护弓箭。诚然,盔甲也可以有效防护小飞石,但要是数十斤的大飞石从天而降,那是任何盔甲都不能抵挡的。如果要是上百辆砲车齐射,那就像刚才的冰雹,铺天盖地,敌人根本无处躲藏。” 舒晏听后大喜,不无埋怨地对彭惠道:“我正愁没有好办法对付匈奴骑兵。既然知道有这种利器,你为什么不早提醒我?” “怎么?你要用砲?”彭惠似乎有点儿质疑。 “既然砲的威力这么大,我当然要用了。” “砲的威力虽大,可哪里去找啊?” “我们自己造啊。”舒晏似乎很有自信。 “自己造?”彭惠撇了撇嘴,“难道你见过砲,知道怎么造?” 唐回笑道:“非但是他,连我这个年纪的都没有见过。在场的大多数人恐怕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见过了。要想造砲车,就全指望你了。” 彭惠现出难为情的样子,连连摆手道:“你们太拿我当回事了!我当年在战场上是个莽撞的毛头小子,凡事从来都没仔细留心过。那砲车我只是在攻城的时候远远见过大概的样子,却并不了解是怎样的结构。” 舒晏道:“你只需凭你的记忆,尽最大努力回忆它的样子,剩下的就交给我。” “你可想得容易!别说只凭记忆,即便是有现成的样子可供仿照,我们一没材料,二没技术,也很难造得那样精良。砲车可是要上战场的,不比造犊车,好用也好,不好用也好,都无关紧要。如果砲车造得不伦不类,不但达不到预期的杀伤,还反倒是个累赘。弄巧成拙,在战场上会误了大事。” “迦摩笃那胡僧为建佛寺不惜代价,买的那些木头全都是好的硬木,我们就用那些木头做主体,再用些平常的杨柳木做辅料,砲车的骨架就有了;用于发射的石头,遍地都是,如果此地不够,西山上要多少有多少;我们还有现成的留作战备的麻绳和牛筋,用来击发砲车,所需物资就全有了。至于造车技术嘛......” 若馨抚掌一笑,插话道:“造车技术就更不用发愁了,你忘了我姊夫可是做过车府令的,多复杂、多精致的车没造过?” “哦。”彭惠如梦初醒,“我把这茬忘了。舒丞乃是朝廷车府令出身,造多复杂的车都不在话下了。” 唐回笑道:“当然不在话下。什么犊车、安车都是小事情,听说还造过一辆举世无双的象车呢。” 彭惠连同大家都不禁惊愕,因为他们都见识过阮山的大象,觉得不可思议:“象车——那岂不是要跟房屋那样大?” 舒晏为了提高信心,也不再低调,颇有些得意地道:“象车不过就是大了些而已,其实并不难。要说精妙的,当属司南车和记里鼓车,我虽然没有造过,却也研究过......” 正在说着,忽听有人大呼道:“我们说着象车,大象就来了!” 舒晏回头一看,果然见一人骑着一头巨象缓缓走来。不用说,正是阮山。 阮山骑着象走到舒晏近前。两个人未及说话,大象先用鼻子亲热地抚了抚舒晏的胳膊,舒晏亦热情地摩挲着象背,就像一对老朋友的重逢。“叙旧”多时,大象才前腿一躬,将阮山从脖颈上放下来。 “阮兄这是何往?” “我平生只会驯象,如今朝廷衰微,我还能有什么作为?久在韩家寄食,虽是至亲,但也十分难为情。舒兄弟带领全郡抗击匈奴,我来此看看能不能出点儿力。如果实在无用,我便回交趾去了。” 舒晏知道阮山父母早亡,只有兄妹两个相依为命。且交趾又远在数千里之外,路途艰难,何苦让他走呢?即便一时想不起有什么用处,亦要把他留下。想罢,便拍了拍象背道:“军中有很多重活,正缺这么一个大力士。请你还请不到呢,怎么能放你走?” 阮山回到家中亦是无依无靠,其实也不愿意走,听到舒晏挽留,当然欢喜。又对彭惠等人道:“既如此,如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在下一定在所不辞。” 彭惠试探着摸了摸象背,笑道:“此乃真正的大活宝,即便没有用,亦可聊以解闷。” 大家见到大象都觉得新奇,亦学着彭惠抚摸起大象来。 雨过天晴之后,舒晏就抓紧研制投石砲车。经过反复实验,反复改进,一次又一次地操演,终于成功制造出了一辆,并达到了最大的杀伤效果。以这辆砲车为标准,又加紧制造了上百辆。同时安排民兵搜集附近的石头,以作战备。 阮山知道自己的大象食量消耗巨大,如果吃白食的话,于心不忍,且唯恐给舒晏带来不好的影响。于是也带着大象加入到了民兵的队伍中。令大家没想到的是,这头大象的巨大身躯不是白长的,俨然一个大力神,而且还有一条犹如手臂般灵活又好玩的大长鼻子。平时需要三四个人合力才能抬起的大木材,它那大鼻子只一卷,就轻轻松松地放到车上了。遇到载着重物的牛马大车陷于泥途中,众人合力亦不能帮其脱困,而大象只需用身子轻轻一拱就解决了。久而久之,这一人一象便在军营中施展开来,成为不可或缺的力量。为充分发挥大象的能力,舒晏想凭借自己的经验再给它造一辆象车,可是汝阴郡不比朝廷的车府署,没有闲钱购买合适的材料。恰好河边有一艘废弃了的破船,稍稍做了改造。在船底安装了四根长木头做车轴,嵌进八个如马车轮大小的轮子,车辕也省了,直接用两根绳索牵引着。这辆船车虽然不伦不类,却抵得上数辆马车的载货量。见到自己能在此发挥作用,阮山心里踏实了,暂时不再想着回交趾。 匈奴骑兵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兵荒马乱的时候,老百姓是最遭殃的。即便是一些散兵游勇,也会对老百姓造成巨大伤害。为此,舒晏通令各地老百姓,尤其是大路边或是人口密集处的百姓,尽量暂时疏散到山林等隐蔽的地方去。此时保命要紧,顾不得安定正常的生活了。 宁做太平狗,不做乱离人。汝阴周边很多郡县都已经沦陷于匈奴。天下又回归到汉末大乱时期的样子,百姓疲于苟活,流离失所。接连不断的难民扶老携幼来往穿梭于汝阴,东来的,西往的,想找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却都没有目的地。虽然汝阴暂时安定,但在这种大环境的冲击下,因首战告捷所带来的那点儿本就薄弱的信心也很快就被冲淡了。人们复归于恐慌之中。 第三百五十四章 天降灵感(2) 世家豪门,深宅大院,平日乃是世人所艳羡的神秘之所,有如人间之天堂,而兵乱的时候却要承担着普通百姓百倍的忧惧。尤其是施府。汝阴第一大门阀,本郡太守的私宅,皇室长公主的居所,此三项光环曾令施家光鲜无比,风光无二。但此时,此三项光环俨然变成了三朵黑云,压到了施府头上。只要匈奴破了汝阴城,此必是首当其冲之地。 以前,比玉虽然也怠于政务,但好歹会隔三差五地到郡署中走个过场。自从以服丧为名自解官职后,便彻底脱离了政务军务。丁忧本该是粗茶淡饭,身着丧服,断绝一切娱乐,远离娇妻美妾,只规规矩矩地在家庙里思悲。比玉当然不堪受此约束。每日非但山珍海味吃着,娇妻美妾陪着,还偶尔纵酒会友,出门清谈。 汝阴本不缺乏美味,但是比玉嫌弃这里的厨师厨艺水平不够精湛;不缺乏丝帛,但是觉得这里的裁缝做衣款式不够新颖;至于笙歌管乐的技艺,这个小小地方能有多少专门的优伶?当然更是不能入他的眼。比玉思恋洛阳的高品质精致生活。虽然迫不得已身在汝阴,但生活格调不能降低。这些年来,衣食住行全都向洛阳时的水准看齐。自己所用的厨师、裁缝、歌舞乐伎全都是从洛阳带来的。每两个月还要派人从洛阳采购珍馐食材、精美丝帛、奇花异卉。可是最近却低调了很多,非是碍于自身丁忧的礼制之故,实是因为兵荒马乱,去洛阳的路途不通。况且洛阳倾覆之后,一切都乱了,商贾只顾保命,谁还有闲心互通有无做贸易?曾经商铺林立的街陌早已人去街空,曾经货贸繁荣的大市也已形同虚设。洛阳城内连基本的生活货物都不能供给,还去哪里寻觅奇珍? 这日,比玉在自家游廊内闲坐,小婢女沏来香茶。虽是本地第一等的茶叶,但在他看来却只是勉勉强强能入口而已。在以前,这等茶是只配用做漱口的。 忽见一名小婢女领着左公子前来。左腾是施府的常客,一如在洛阳时的好友荀宝和夏侯门,除非是到内宅,否则是不需要通禀的。 左腾在比玉对面一坐,不等相让,端起茶盏就喝了一大口,看样子是有些急躁,“品茶燕居,悠然自得。比玉兄,你好有闲情雅致!” 比玉连连摇头:“什么闲情雅致,洛阳路途阻断,商贾不通,奇货无居。此茶只能聊以解渴罢了,左兄就勉强润润口吧。” “还勉强润润口呢?能有茶喝就不错了。”左腾又指了指脑袋,“别说喝茶,就是这喝茶的器具能不能保住还说不定——汝南城已被匈奴所破,你可听闻了?” “知道,舒晏昨日派人来告知我了。” “既然知道汝南城破,你还这样稳坐家中?” “不然还能怎样?” “怎样?”左腾用手指点了点比玉,“你可知道,但凡兵乱,肯定会造成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惨遭屠戮。然而跟普通百姓们比起来,仕宦富豪之家尤其是世家大族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普通百姓,破瓦寒牖之家,根本无甚家资,乱兵根本无暇甚至不屑去掠夺他们的家产。他们大可抛家舍业暂时去其他地方躲避;可是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同,在乱兵眼里,俨然就是一块大大的肥肉,是绝无可能放过的。烧杀掳掠,非但人财两空,祖宗创下的百年声望也很可能就此了断了呀!” “哦——”比玉忽然想起好友冯公子家乃是汝南数一数二的大族,忙问道,“冯家如何了?可有冯兄的消息?” “汝南城破,冯府自然免不了一番劫难。不过冯兄预先一步渡江南去,才算躲过了一劫。” 比玉以手扶额,欣慰道:“善哉,善哉。万幸,万幸。只要人还在,我们就重聚有日矣。” 左腾气道:“你还有闲心替别人幸哉呢!殊不知汝南的今日就是我们汝阴的明日。你不会以为你的那个佐官舒晏真的能够抵御匈奴吧?别傻了,匈奴大军一到,汝阴城破只在旦夕,快早做打算吧!” “汝阴城在,我施府必会安然无恙;汝阴城破,我施府必然遭到覆灭。我还能怎么打算?” “你是因为身系着这个太守,还是因为舍不得这个家业?都什么时候了?保命最要紧!什么太守将军,姬妾良田,亿万家私,阀阅府宅,统统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保得命在,就凭你的身家,完全可以重新崛起。” “你是说像冯兄一样渡江南去吗?”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可我在江南举目无亲,渡江之后可怎生处?” “你说这话是故意气人吗?”左腾轻敲了一下茶几,“世家子弟,大族之间,互相仰慕,互相瓜葛。连我尚且能够在那边寻求一个暂时容留之处。你施家的名望在我左家之上,更身为皇亲,再加上你的母舅琅琊王氏一族已经在江南占据了一席之地,还愁没处容身?” 比玉知道,如今母舅一族,王衍虽被匈奴杀害,但王敦、王澄分别做了扬州刺史和荆州刺史,王导则辅佐琅琊王司马睿在建邺扎下了根。在当今这个遭乱的特殊时期,琅琊王氏的地位非但没有下降,还反而变得更加的显要。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劝我南渡?” “当然。顺便向你辞行。我已联系好了出路,不日就将起身。” 虽有左腾谆谆相劝,比玉却眉头凝蹙,未置可否。半晌才道:“江南大多蛮荒之地,瘟瘴毒虫盛行,恐怕水土不服,民风礼仪亦不如江北。我小小汝阴虽不如洛阳,但乃是一方故土,怎可轻易离去?” “江南的确毒虫多,但基本是在乡野地方。瘟瘴之说不过是传言的厉害。至于民风礼仪,江南自古蛮夷之地,教化方面自然不如中原。然而江南凭借长江天险与中原相隔,匈奴鞭长莫及,所以才能确保无忧。而说到故土难离,你到洛阳难道不是远离故土?” “洛阳乃是京都,天下第一等的繁华之地,怎能相提并论?” “话虽如此,但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人能兴盛一地,也能衰败一地。商朝都城最初在亳,后迁到殷,以致殷盛而亳衰;汉朝都城初在长安,后迁到洛阳,以致洛阳盛而长安衰。如今大量的、越来越多的衣冠世家选择南渡,这些人都是地位尊崇者,掌握着礼教。且带走了大量的资财,焉知以后的江南不是如今的中原?” “你几时动身,我好去为你践行?” “大约五日后。” “迦摩笃的开寺法会是在三日后,你恰好能赶上参加。” 左腾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道:“此去江南,于故乡也许就是永别。我虽不理家务,但事关重大,处处都要料理,哪有时间去参加什么法会!顺便说一句,那胡僧虽然与你相投,但他并无本事救你,你还是尽快想退路吧。切记,切记。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辛苦营建的家园恐被践踏,多年积累的财富恐被掠夺,无疑将会严重打击想要美好生活的人民的积极性。这种情况下,人们往往会变得消极悲观,甚至寻求一种精神安慰。佛教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于后汉时期得以在中华快速传播的。 得益于这种环境的重现,迦摩笃原本无人问津的佛寺近期也迎来了不少的感兴趣者。舒晏当初虽追回了部分用于建寺的钱和木石材料,却没有赶尽杀绝,瓦片等建材给迦摩笃留下了。迦摩笃原本采购了建造三间大殿的瓦片,因被舒晏追讨,只求得能够建造一间大殿也好,便将那两间多余的瓦片变卖了。尚有不足,又求了比玉,比玉求了永安长公主,才凑齐了钱弥补了缺口。大殿建成,又请人塑了佛像,收了两名弟子,像是一个正常的佛寺了。 由于这间佛寺的修建完全得益于比玉的支持,所以迦摩笃特地选了个好日子,向公众开放,并邀请比玉和永安长公主作为贵宾前来观摩。奈何永安长公主没赏面子,只有比玉前来。 自从这间寺院建成后,比玉索性就将清谈场常设在这里。因为这里环境优雅,与迦摩笃辩谈起来又比较方便。虽然比玉是这里的常客,但今日不同往日。本郡太守亲临开寺法会,无疑对寺院的宣传起到了很大的积极作用。 迦摩笃见比玉身穿敞衣,手持麈尾,脸色潮红,步履健硕,显然是服了五石散且饮了酒了。 服丧期间即便做不到控制食色,至少应该掩人耳目。在自己府内为所欲为也就罢了,不应该出门会友,更不应该参加到此等公共场合的活动中来。可比玉深受名士风气影响,越名教而任自然,根本不把这些俗礼放在心上。元宝小说 比玉在迦摩笃的盛情陪伴下参观了这间寺院。规模当然不能与洛阳白马寺相提并论,但雕塑精美,布局合理,俨然是用了心思的。却见大殿前的几案上有一块尚未着墨的牌匾,想起洛阳的白马寺,比玉便问迦摩笃道:“佛寺必有名称,像洛阳之白马。此寺何不也起个名号,以便人们传播?” 迦摩笃躬身一笑:“当然要有个名字。牌匾已经制作好,只是小道位卑学浅,未敢自专,特待公子赐名。” “要我起名?”这当然是一项荣誉,比玉虽然欢喜,但第一反应却是拒绝,“这寺是你一手筹建的,你自己命名就好。” “此寺虽是小道筹建的,但完全得益于公子的大力支持。公子功德无量,又才学渊博,所以必要请公子赐名。” 迦摩笃再次诚意相求,比玉遂不再推辞,想了想道:“白马寺因感念白马而得名。此寺的修建,那块安息香功不可没,不如就叫安息寺吧。” “呃......”迦摩笃略一尴尬。因为此寺的确是自己对比玉使了“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套路,先赠送安息香,令比玉嘴短,无奈之下才答应出钱修建的。寺庙以此为名传播出去似乎很难为情,于是迦摩笃便提议道:“佛门乃是清净之地,取名安息的确是妥当。不过此寺乃是在公子的鼎力支持下修建的,长公主在背后更是功不可没。所谓饮水思源。以后此寺流传千年,也要让汝阴百姓世代感念公子与长公主的恩德,所以最好用与你们夫妇相关的字来命名。” 这个提议比玉当然很愿意接受。不过长公主的名讳不可随便乱提及,且如果直接取两个人的名字做寺名也不妥当,忽灵机一动道:“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就以此一佛寺祈求我方百姓安定祥和,取我夫妇二人之封号,莫若叫永靖寺吧。” 迦摩笃听罢拍手赞道:“‘永’乃永安长公主之永,‘靖’乃靖安将军之靖。且永靖有永远安定之意。妙极,真是太妥当了。听闻公子书法一绝,一事不烦二主。公子既然赐了名,还请再赐墨宝。” 提起书法,在当今汝阴,比玉可是一流水准。除了舒晏,料定无人能出自己之右。好事做到底,也不需要客气推辞。比玉借着五石散的药力,更加挥洒肆意,大笔一挥,飘逸自然,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写好了匾名。 迦摩笃捧着匾额视若至宝,命弟子小心翼翼悬挂到了寺门正上方,并请比玉到旁边的禅房休息。他知道比玉是不肯喝自己寺内的粗茶的,只好由他自便。 比玉刚才行散累了,恰好坐下来歇一歇。一般的茶他是喝不惯的,走到哪里都是自带香茶。茶叶要自带,水也要自带,就连烧水沏茶的器具也是要自带,只借用寺里的灶火而已。家下人烧好了茶,给比玉沏了一盏,亦给迦摩笃沏了一盏。可以沾光有上好的香茶喝,迦摩笃自然欢喜。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三家论辩(1) 三三两两有进寺而来的民众,迦摩笃则不遗余力地向他们宣讲着佛法。 比玉看在眼里,内心却有一丝怆然,等迦摩笃闲下来,便对他道:“眼下匈奴横行,我汝阴也不能独善其身,而你却还谆谆传教于此。如若匈奴真的打来,此番心血岂不是徒劳无功的吗?” 迦摩笃发现比玉近来不同于以往,脸上时常带了一丝黯然之色,且越来越浓重,知道他这是对匈奴的进犯怀有隐忧的缘故。这并不代表比玉有多怯懦,因为这是现如今大多数汝阴百姓的普遍情绪。然而迦摩笃却显出一副与众不同的高姿态:“匈奴打来又如何?我佛就是为普度众生,越是有苦难的时候,就越是要帮大众度脱苦难。” “却要怎样度?” “唯有行深般若波罗蜜,五蕴皆空,六根清净,无苦集灭道。因集而苦,因苦而道,因道而灭。走向最终的涅槃。” 比玉这些日子经常跟迦摩笃讲佛论道,对佛教理论有了深入了解。他寻思片刻,似乎有所领悟,但却并不附和,转而道:“往世不可追,来世不可待。佛学的确清慧高深,所以才能在我中土扎下根来,然而我本土原本有孔孟和老庄之道。孔孟之道掌握于在位者,老庄之道被当今士人追捧。关于儒玄佛三家,我一直想跟你做一个探讨,趁着匈奴未至,现在还有机会,就今天吧。” 迦摩笃爽然一笑:“公子是相当明澈之人,能跟你盘道乃是人生一大乐事,贫僧愿洗耳恭听。” “想我中华,先秦时原本诸子百家,数百年的发展演变,优胜劣汰,而今兴盛者唯有孔孟与老庄。谁想到你们西域异教后来居上,居然与儒玄二家形成三足鼎立,鸠占鹊巢,何其能也?莫非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吗?” “呵呵呵呵。”迦摩笃听了比玉这话轻笑两声,“百家之道虽各有不同,但无疑都是各派先贤智慧之精髓。各有特色,没有高下之分。中华诸子百家,博大而精深。贫僧资质浅薄,只是粗有了解,未能深入。但在我看来,诸子百家,包括儒玄在内,与我佛家都是有本质区别的。因为只有我佛家才是唯一纯粹的修行之道,所以我摩揭陀之鸠才能占你们泱泱中华之鹊巢。” “哦?”比玉很是不认同,“我老庄讲究自然无为,历来与孔孟的忠孝礼制孑然对立,反倒与佛门中的修行法门相似,迦摩兄为何将儒玄二家归为一类,而说与佛家有本质区别?” “你们中华先秦诸子百家,虽然博大精深,然而说到底,都是围绕如何治世展开的,都是治世之学,说白了就是为了服务于上位者。老庄一派,的确有自然无为之说,但本质仍是治世之学,只是主张的治世路径与其他各家大有不同而已。我这样说你可能并不认可,但你回忆《道德经》中,尽管微妙玄远,但通篇大多是‘圣人’、‘侯王’、‘天下’、‘国’、‘民’、‘兵’、‘治’之词,有多少是纯粹讲论修行之道的?” 比玉略一回忆《道德经》的内容,果真如此。但他并不认同迦摩笃的观点,辩道:“《道德经》中的确有治世之道,然而提倡无为而无不为,小国而寡民。跟那些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亦或是讲究立法立威的儒、法等家则有很大不同。且我玄学中,除了《道德经》,还有《庄子》,其是继承《道德经》且发扬光大的。《庄子》中就很少谈及侯王治世,且通篇神论,生动玄远。相对应的,你佛门中有《般若波罗蜜心经》和《四十二章经》,以此四经为据,内中颇有相通之处。” “玄门中《道德经》作为提纲挈领之作。《庄子》的确是通篇神论,思路清奇,生动玄远,令人拍案叫绝,但其中一半的篇幅却是在驳斥儒家圣贤礼教,略显冗杂;佛门中则以《般若波罗蜜心经》为众经精华之所在。至于《四十二章经》,并不算我们摩揭陀国的正式佛经,乃是汉明帝时派使者去西方于诸佛经之中摘录翻译并带回来的。《四十二章经》只是你们中土的叫法,我摩揭陀国并无此经。但作为最早传入中土的经文,影响甚广。《道德经》和《庄子》乃是玄学之根本,《心经》和《四十二章经》篇幅虽少却深得佛家要义。就以此四经尝试论之,佛玄两道的确有很多相通之处。比如:老子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之说,佛家则讲‘诸法空相’,‘五蕴皆空’,‘无色声香味触法’,只是佛家的意境要比老子更深许多;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佛家则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之说,似乎意境也比《道德经》更深一层;老子讲得道者不受毒虫螫,不受猛兽啮,不受攫鸟抓,佛家则讲得道者如乘舟在水中自由航行,不触岸,不回流,不停住,不腐败,不为鬼神所扰而直接入海,也更深广一些;老子倡导少私寡欲,佛家不但倡导无欲,更深一步倡导无欲无爱......” 迦摩笃列举了很多例子,只是刚才明明说好的要用《道德经》和《庄子》跟《心经》和《四十二章经》两两对比,但对《庄子》的内容却只字未提,用佛家两经来对抗老庄一经。 比玉只是对佛学感兴趣而已,老庄才是他心中的根本,不可动摇。听迦摩笃有如此褒佛抑玄之言,颇为不屑,怼道:“佛家讲诸法空相,无爱无欲,无六根,无六尘,一味讲无。属实太偏激。一切皆空,一切皆无,那岂不是要回到‘未始有物’的混沌未开时的状态?如果一切皆归于无的话,那么此道传播的意义何在?” “说到无,你老庄何尝不是如此?佛家讲‘究竟涅槃’,老子则讲‘复归于无物’,二者可谓异曲同工,并无本质不同。” “老子讲‘复归于无物’,乃是将万物看淡,任其自然,就当作‘无’的状态存在,但并不否认其真实存在的‘有’,认为‘有’是必要的。岂不知,世间之道,‘有’和‘无’同出而异名,相互转化和依存,缺一不可。只有‘有’和‘无’互相作用才是最永恒的道。在我看来,这种无为而治乃是世间最可亲昵之道。若按此道发展,则民与世无争,顺其自然,随性淳朴,怡然自乐,岂不美哉?反观佛家,宣扬‘究竟涅槃’,也就是让万事万物最终走向完全的消寂。试想若世间都如你宣扬的那样,每个人都做纯粹的修行,出家做沙门,远离财富,勿视女人——那么你们佛陀向谁去乞食?再进一步说,长此以往,这世间还会有人的传续吗?若果真实现了‘究竟涅槃’,跟一场天火把所有人、所有生灵全都烧死何异?”比玉在辩论到高潮的时候往往目光炯炯,精神倍加焕发,他接着往下道,“且老庄是侯王层面的处世之道,佛家是个人层面的处世之道。老庄之道一旦得以施行,施于一邦则一邦俱得道,施于一国则一国俱得道,施于天下则天下俱得道。而佛家之道只能施于修道者自身。两者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迦摩笃现出尴尬的神情,勉强辩道:“我佛家倾向于普通人的自我修行,能有纯粹修行之心的少之又少,非但你们中华,就是我摩揭陀国也是如此。欲望乃是生来具有的,妻子财货,有几人能甘愿放弃?又有几人甘愿出家清苦修行?我佛门弟子谆谆传道还有恐不能度脱大众,岂有人类断绝不能延续之担心!”说着就端起茶盏做缓和状。 比玉见迦摩笃窘迫的样子,转而笑了笑:“各自阐述观点而已,吾兄不要当真。我们还是继续初始的话题,探讨一下儒玄佛三道。其实抛开差异,儒玄佛三家也有很多相通之处。” “嗯嗯,但凡大道,都有一些共性,比如教人向善,向善便会和谐......” “那是为了愚化人民,便于上位者统治而已。” “呃——”迦摩笃并没有反驳,又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共性就是尚俭去奢。比如儒家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老庄有‘圣人为腹不为目’,我佛家有‘日中一食,树下一宿’之说。” 比玉喜欢名士们的逍遥放荡,虽不爱钱,却无法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提到以纯粹的清苦的方式修身便不以为然。他垂着眸不说话。 迦摩笃看出比玉的心思,便不顺着自己的思路向下说,而是转问道:“公子相当通慧,关于释迦、孔孟、老庄三家,应该是早已洞穿本质了吧。” 比玉眸光一闪,略一停顿,摆了摆手中的麈尾道:“洞穿本质倒是不敢说。不过,关于三家,我倒有一个小小的总结认知,请迦摩兄指教指教。” “好,好,好,愿听高论。” “从个人的处世修为来讲,儒家标准最为苛刻,其中的最高标准为‘仁’。能达到仁,才能算是一个完美的君子。而对于社会,其最终目标则为实现‘大同’。也就是仁人君子,通过礼乐教化,带动整个社会进入大同;老庄呢,其个人修为的最高境界是得‘道’。其理想中的社会则为回归自然。以得道圣人通过致虚、守静、无为带动民众走向返璞归真的自然社会;佛家,修行的沙门,最终的修为目标为拥有大智慧的菩提萨埵。而所有法相的最终境界则为涅槃。菩提萨埵,通过修行般若波罗蜜,达到最终的涅槃境界。” “仁——礼教——大同,道——无为——自然,菩提萨埵——般若波罗蜜——涅槃......”迦摩笃反复念叨,不由大赞道,“兰阇,兰阇!我于中土已经数十年,关于此三家的讨论,听闻何止数百,可从没有如此清通精辟者,可谓一语道破三家本质。妙极,妙极!” 被迦摩笃这样的资深道者夸赞,比玉自然欢喜,神色昂然,进而道:“儒家处处显露,处处进取,希望‘庶之富之教之’,积极治世。一乱一治,却一治一乱,维持长治久安尚且不能够,又怎能实现大同?往往事与愿违,丧己于物,失性于俗。可谓庸俗人自寻烦扰;佛家整天讲什么般若菠萝蜜,大智慧,波罗揭谛,无爱无欲,而其所谓的大智慧就是完全走向时空寂灭,可笑可叹;唯有我老庄,恬淡淳朴,逍遥无为,任性而不迷失本性,带领大众走向自然而然,这才是世间唯一正确的大道。” 比玉站在自己玄学家的立场上,肯定是为玄独尊,贬低儒佛。迦摩笃当然不认可,正不知该怎样辩驳,却突然瞥见禅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舒晏。 舒晏怎么会到这里来?这令比玉和迦摩笃两个人都颇感意外。 由于建寺庙的事,迦摩笃如今见到舒晏依旧心有余悸,还是比玉首先发问:“你干什么来?” “疏散民众。” 原来,舒晏知道匈奴必会再来,一边组织军民备战,一边却要组织百姓疏散,尽量不要聚集。这样,老百姓就不容易遭到大规模伤害。他每天督促练兵之余,会在围城之间来回巡视一番,巡视城防是否坚固,百姓们是否妥善避难。今天巡视到城南,却见寺内新挂起了一块匾额,且人群簇集。 因没有乡下那般隐蔽散落,又不比城内百姓有城墙防护,却紧邻着进城的交通要道,城邑周边实际上是最危险的所在。在这么严峻的形势下,连各县乡都知道尽量疏散,此处居然在搞聚集。 舒晏先疏散了寺外的人群,然后走进寺来,正听见比玉与迦摩笃论道。而比玉与迦摩笃由于辩谈得太认真,完全没有意识到舒晏的到来。 元宝小说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三家论辩(2) 迦摩笃反应过来,却见寺内的民众走了很多,不由地有些恼恨:“我佛慈悲,今日敝寺开寺说法。舒丞做事何必这么认真,网开一面又有何妨?” “给你网开一面,谁来担保老百姓的生命安全?” “汝阴如此平静,匈奴远在数百里之外,哪里就有危险了?” “你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得知匈奴的动向?匈奴铁骑一向迅捷,若来个闪袭,纵使我汝阴周边布有探马,又能提前预警几时?即便我能提前得到消息,但又如何能在第一时间通知到所有民众?” “呃——”迦摩笃虽词穷,但还觉得不服,“今天是本寺的好日子,情况特殊,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舒晏冷哼一声:“你当我不知?若是只此一天的话,匈奴不会这么巧就偏赶今天打来,我勉强通融一下也可以。但你对百姓们宣传,寺内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举行法会,如同今日。躲得过初一,焉能躲得过十五?” 迦摩笃未及答言,就听比玉哈哈两声笑:“你二人对于匈奴胡寇,都曾经表态过无所畏惧,信心满满。可我听你们今日的言语,怎么都像惧却的样子?” 此言立即招致舒晏的正色反驳:“我疏散民众是为了减少百姓的伤亡,岂是因我个人惧却!” 迦摩笃也要出言反驳,却被比玉一摆手道:“休要争论于此。今日你二人,一位大儒,一位佛陀,乃分别是儒佛两家的代言人。我此时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们:倘若独自行在野外,遇到有两只狼欲撕咬一个人。合两人之力可以与两狼一拼,但难免被咬伤,甚至有致命的危险,你们当如何?” “舍生而取义,杀身以成仁。不用等他求救,义不容辞,必将主动上前帮助此人,共同对付狼。”舒晏不假思索地道。 “倘若合你二人之力已经将狼打伤,狼对你们已经没有了威胁,要负伤逃跑,又当如何处置?”比玉进一步问道。 “害人野兽,如果放它逃跑以后必将贻害他人。必须置之死地,为民除害。” 比玉似乎得到了早已预料的回答。又转头看迦摩笃。 迦摩笃先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比玉:“你是当今玄学名士,如果你遇到此种情况,该当如何呢?” 我该怎么做?比玉没想到自己出的问题却被对方反问。不过这当然难不住他:“老子云:得道之人,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既遇虎狼,便不是得道之人。只能怪自己的修为不够。而我至通至彻之人,虎狼见到我都会避而远走,又怎么会遇到虎狼噬人之事?” 迦摩笃听比玉如此回答,一笑置之,并表述自己的想法道:“狼,食肉之兽也。其袭人非为其他,而是为果腹。这是其本性之所在。其噬人,则能活;不噬人,则饿死。佛言众生平等。人也是生灵,狼也是生灵。岂能厚此薄彼哉?” 天下为私以来,人分贫富贵贱,三六九等。儒家倡导宽政爱民已经很难得了,人人平等尚且不敢追求,这胡僧居然说众生平等,连鸟兽都包括进来。此番言论果然是闻所未闻,让人无不惊叹。寺内还有诸多未及疏散的百姓,迦摩笃故意以此番言论吸引大众来对佛教感兴趣。 “你不要东扯西扯避实就虚,你只说遇到有人被狼所困,你当如何处置?” 被舒晏逼问,迦摩笃却从容不迫:“当年释迦牟尼佛修行之时,曾遇到一只老鹰追逐一只鸽子,要吃掉它。佛祖便割下自己身上的肉来喂老鹰,换取了鸽子的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倘若我真的遇到虎狼噬人,就以我之身躯代替那个人罢了。” “呵呵。”舒晏冷笑道,“你这是什么逻辑?以善养恶的逻辑!从表面上看佛祖割肉饲鹰的确是一个超凡脱俗的莫大善举,但是细细想来,此时救活了一只食肉之兽,这只兽以后势必还要吃肉才能果腹,你能救得了一时,能救得了它一世?到时候谁去割肉相救?是不是意味着将要有无数只食草之兽死于其口?这岂非助纣为虐么?” 迦摩笃被舒晏驳斥得无言以对,比玉却一哂笑道:“你二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舒丞的行为太过——狼既然负了伤,已经对你没有威胁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而迦摩兄呢,鹰本来是要捕食鸽子的,这是自然的相生相克之道,用得着人去割肉啖鹰?” 被比玉哂笑,舒晏和迦摩笃均不服气。迦摩笃道:“同样的问题,我们两个人都作了回答,而你自己则避实就虚。说什么‘得道之人,陆行不遇兕虎’,你以为你们玄门中人个个都是得道之人?这里是说如果,如果站在你玄门中人的立场上来说,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该怎样做?” “如果我玄门中人遇到了这种情况,只保证人不被狼撕咬而已,剩下的顺其自然。要是狼负了伤,只要目前对人没有了威胁,那就任它逃去。” “那就不怕它伤好了以后还去伤害别人?”舒晏问。 “那是狼的物性。殊不知,虎狼捕猎,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此乃自然之理。而你二人却刻意干预,违反了自然。这岂不是背离大道,泯灭物性?” 舒晏知道比玉做别的不行,辩论的话却是无人能出其右。自己哪里有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我没空跟你辩论什么自然之理。这些无稽之谈,还是你们二位闲人慢慢继续,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舒晏转头要走,寺内围观的百姓们也全都乖乖地散去了。 比玉最不喜欢别人藐视自己的言论,见舒晏对自己的话表现出不屑,又转身要走,急道:“这岂是无稽之谈?自然无为乃是天下之至道。面对自然如此,面对社会亦是如此——匈奴大势已成,大晋衰败至此。此乃不可逆转之天意也。不抵抗要城破,抵抗也不免城破,到时候汝阴城照样免不了被屠戮的下场。而你还这样劳民伤财,练兵备战,殚精竭虑,做无谓的所为。岂非逆天而行?泉水干涸,鱼儿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又能延续几时?何若相忘于江湖?” 迦摩笃看着寺内的百姓被舒晏驱逐一空,眼睁睁没有办法,便与比玉结成联盟,愤怒地对舒晏施以冷言道:“儒家治世,自以为锐意进取,而实际上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你中华自汉武大帝独尊儒术以来,已有数百年了,做到长治久安否?” 此时舒晏听着二人的言语,稍稍停下了脚步,掷地有声地说道:“世上没有哪一种治世之道是至善至美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儒学虽然暂时受到冷落,玄学虽然目前很受世人追捧,佛学虽然有新锐之势,但佛玄两家最终都不可能代替儒学。儒学乃是正统的、最实用的治国之道。除非社会发生彻头彻尾的重大变革,否则不管以后是什么朝代,即便是戎狄胡人拥有天下,也不可能弃儒学而不用!”他并未转身,也不想听二人如何反驳,说完此话,便大步走出寺去。 比玉经常在辩论场上将对手辩得心服口服。比如在洛阳时的荀宝和夏侯门,在汝阴的左腾和冯羽,都是他的舌下败将。今天的这场辩论,虽然迦摩笃和舒晏在各自立场上坚定不移,并没有被自己辩倒,但辩论到这个程度,比玉觉得无比透彻,似乎无以复加。他心怀满足地走出寺去。原本是服了药行散过来的,此时药效已散,兴致已尽,哪里还有力气?走不多远,便觉得浑身发软。没奈何只得先由一名小僮回府去报信,另两名随从轮流背负着他往家里走。元宝小说 将及城门,只见有一支车队出城而来,前面三辆犊车,后面则是十来辆满载物品的马车。第一辆犊车驶过比玉身边数丈,却戛然停了下来,里面一人探出车窗向外张望了一眼:“比玉兄么?”说着立刻下了车,来到比玉身边,将比玉让进自己车内。 比玉见是左腾,立刻来了点儿精神:“左兄?你这么大排场,要干什么去?” “去渡口,然后装船去江南。” “你不是说要过两日才走的吗?”比玉诧异道。 “我今早曾特意派人去贵府向你知会,江南那边我家人已经安排好了,宁早不宁晚,便提前了两日动身。” “你走得这么匆匆,我怎么来得及为你践行!” “来日方长,等你也渡了江,冯兄我们三人必要重聚,何在乎此一时的分别?” 左腾看比玉萎靡困顿的样子,料想必然是五石散所致的缘故。他也是此道中人,知道无甚大碍,便对自家人道:“你们到渡口等我,我先将施太守送回府去。” 左家的车队先行。左腾刚要用自己的犊车将比玉送回府去,却见施家已经派了安车过来。 阿妙走下车,先向左腾道了谢,然后将比玉扶进自家车内。 左腾放了心,临别之际,忍不住又当着阿妙对比玉劝道:“你我挚友,我不忍看你遭受不测,才好心奉劝你。趁着现在好走,赶紧走吧。别等到匈奴真的围了城,到时候想走都来不及了。” “多谢左公子关心。容我家公子回去跟长公主好好商量妥当。” 阿妙扶着比玉乘坐安车回到府上。进了府门,来到曲廊处,发现永安长公主和叔叔施常都在此“恭候”。原来左腾今天要渡江的消息,惊动了施府,作为施府的实际当家人和执行人,永安长公主和施常深感事情重大,聚到这里等待比玉一起商议。 “得儿,先到这里来。” 阿妙原本要扶比玉回房间,听施常这样命令,便要将比玉扶进曲廊内。比玉却立定脚步不动。 施常正色对比玉道:“你虽是施家正经主人,但你父亲死后,我作为施府的长辈,涉及到施家的生死存亡,千秋万代,我不得不管。左家今日已经动身渡江,你将作何打算?” “渡什么江,江南可好吗?” 比玉似乎并没有理会到叔叔的焦急,一边没精打采含含糊糊地回应,一边却迈起脚步要走。 见比玉的这幅敷衍的样子,施常又气又急:“你以前怎样放荡不羁我不管,但关于渡江,现在你必须给我拿个主意......喂,得儿,你给我站住!” 虽有施常命令似的呼叫,比玉却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施常干跺脚。 永安长公主也没有办法,只得陪笑替比玉解释道:“阿叔莫怪驸马。此事非同小可,一时难以抉择。左家公子无官一身轻,而驸马却身为本郡太守,又是带衔的将军,责任重大,的确不便一走了之。” 施常将头一摇,叹了声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长公主莫要怪罪。如今洛阳倾覆,朝廷都已经没有了,还当哪一门子太守!什么太守啊,将军的,做不做已然无所谓。而对于我施家,他却是唯一嫡传,千万大意不得。” 永安长公主作为司马皇室,自家江山倾覆,自然要比别人痛苦万倍。然而这是既定事实,自己也无能为力。“阿叔说的不无道理。但作为读过圣贤书的仕人,不能只顾自身安危,还要兼顾家国天下。” “如今天下乱到这个地步,还讲什么家国天下!施家先祖创业不易。我施家族人大多都已在洛阳殒没。我等身在汝阴,得以免灾。尤其万幸的是留下了得儿这个施家的正宗嫡传,以后百代辉煌全靠他向下延续。如果就此断绝,我死后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长公主虽贵为皇族,但更是我施家的嫡妇,请务必要好好掂量掂量,规劝规劝他吧。”施常的儿子也在洛阳倾覆时与施惠夫妇一同被害了,所以他更加重视比玉。 其实永安长公主何尝不知,与一个在皇宫从没被重视过的皇家公主相比,施府正宗嫡传夫人的角色对自己来说反倒是更加重要的。此刻她当然必须站在这个角度说话。她叹了声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怎么说呢?驸马作为太守,作为将军,为朝廷、为百姓考虑的话则该留;作为施家嫡子,为家族延续考虑的话则该走。至于是走是留,我都将尊重他的意见。” 第三百五十七章 二战再捷(1) 洛阳倾覆之后,连同皇帝司马炽一起,皇室成员也陨折太半。然犹未断绝。除了像司马睿那样在边远出镇者,剩余一小部分则聚到长安。国不可一日无君。司马炽被匈奴俘获之后,料想绝无生存之理,必须要尽早考虑皇位继承人。然而司马炽的子嗣在永嘉之乱中均遭残害,于是皇室和大臣们便在亲门近枝中拥立了他的一个子侄辈的秦王司马邺为太子。不定哪天司马炽遭到不测,就马上继承皇位。司马邺虽非司马炽的儿子,但却是司马炎的亲孙子,在此种情况下,应该算是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了。 司马炽被俘之后,当时虽未被杀害,却被刘聪百般羞辱,甚至在宴会上,令其身着下人的衣服端茶行酒。刘聪自然不乏侍婢,之所以让司马炽端茶行酒,完全是在羞辱这位晋室皇帝。能令曾经四海独尊的天子为自己行酒,这是何等的感受?此举羞辱了司马炽的人格是小,更严重羞辱了大晋的国格。 一同被俘的晋室群臣中,尚存有忠义之心的见到此情此景,无不痛哭流涕。此不禁令人想起数十年前晋室先祖司马昭灭掉蜀汉时的情景,颇有几分相似。那也是一次宴会,司马昭还算大度,没有像刘聪一样令蜀汉后主刘禅端茶行酒,但却故意当着蜀汉君臣的面令戏子表演蜀戏。蜀汉群臣无不哀叹流涕。而刘禅却说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话:此间乐,不思蜀。此话虽然被后人广为嘲笑,但却令刘禅安享晚年并得以善终。而此时,怀有亡国遗恨的司马炽却被刘聪视为潜在的威胁,没多久就被杀害了。 司马氏灭掉蜀汉刘氏,却被匈奴刘氏所灭。但此时说司马氏覆灭似乎还为时尚早。因为在闻得司马炽被害后,司马邺立刻在长安登基称了帝,继续苟延残喘。司马炽则被谥了个“怀”字,史称晋怀帝。 “秦王在长安登基了。我大晋没有断绝,还在传续!” 虽然明知道基本就是在苟延残喘,但司马邺在长安登基的消息依然引起了天下未被沦陷的晋室属地臣民们的一丝兴奋。 汝阴官民也如同吃了一剂安心丸。大营中,彭惠等人无不欢喜,纷纷向舒晏喜笑道:“我们并不是无主之民,大晋依然存在。” 即便心底有着无限的隐忧,但表面上必须信心满满:“嗯,只要大晋存在一天,我们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坚持。” 若馨道:“据说,与先帝一起被俘的晋臣之中,很多已归服刘聪,但也不乏有不甘屈服、自杀殉国者。若是当初天下初乱之时,当权的满朝王公能有如此气节,匈奴安能得势?洛阳何至于倾覆!” 舒晏叹气道:“我们身为晋臣,自然是站在晋室这边的。然而抛去偏见,晋室之失天下完全是在意料之中。即便没有匈奴,也必将倾覆于萧墙之内。” 彭惠道:“听闻当初匈奴围攻洛阳多次,都是无功而返。最后因怀帝与司马越的决裂,才给了匈奴人最后的机会。” 若馨道:“司马越离开洛阳出镇许昌,没多久就病死。匈奴来犯的时候,洛阳城的众大臣推举司徒王衍为大元帅领兵抗敌,可王衍畏不敢当,死活不同意,以致群龙无首,使得匈奴人十分轻松地攻破了洛阳城。” 吴谦十分纳罕道:“王衍可谓名倾天下,即便我等从未去过洛阳,但对于王衍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的。没想到他竟如此不堪!舒丞曾在朝中多年,难道洛阳名士竟都是如此的?” 舒晏摇头道:“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当今所谓名士,无视礼教,以放任旷达自居。虽然都是才情兼备,然而品行不一,尤其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更能分出差异。魏末晋初名士之风的典型代表竹林七贤,在司马氏野心昭彰意欲篡逆的情况下,虽然初心一致,最终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政治立场。嵇康最节义刚烈,不肯屈服司马氏,惨遭杀害;阮籍、刘伶纵情于酒,天天酩酊,借此免祸;阮咸、向秀、山涛、王戎立场不坚定,选择投靠于司马氏。其中的王戎与当朝王衍乃是同族兄弟。同一名号下的名士秉性各异,同族弟兄的秉性也大不同。王戎悭吝无比,视财如命,但在诸王作乱时,于乱军阵前却能临危不惧,亲自挥刀上战场。而王衍却正相反,将钱称作‘阿堵物’,常常散尽家财。在匈奴围困洛阳之时,能够带头卖掉车牛以筹军资。然而却毫无骨气。贾后当政时,其女儿为太子妃,太子遭到贾后诬陷。他怕惹祸上身,不但不营救,还反而怂恿女儿与太子离婚。以致贻笑于群臣。洛阳蒙难,其与群臣一起被石勒俘获,更是毫无气节。为了活命,不但极力为自己辩解开脱,甚至还劝石勒称帝。然而此等卑躬屈膝并没有换回石勒的好感,终究难免被杀害的下场。” 唐回点头道:“我在洛阳时,王衍还只是禄秩千石之官,并未位极人臣,但那时满洛阳城上下谈论的都是名士的风流,天下人只知有王衍,不知有宰辅。惠帝后期直至怀帝在位期间,王衍身为三公,本该担当宰辅之重,却不思尽心辅佐皇上,专务清谈。洛阳朝野上下形成一股浮诞虚夸之风,说王衍为第一推手也不为过。名门子弟皆出门乘车,入内扶持。身如弱柳,又不思进取。涂脂抹粉,以面白为傲。闻马鸣如同虎啸,视宰羊尚且心惊,试问这样的风气安能上战场杀敌?权贵皆出自此等人,天下焉能不失!” 吴谦道:“上层的子弟,可不都是如此的吗?自古打仗,全都是寒门子弟上战场。” “那可不尽然。”舒晏纠正道,“想那先秦时期,上层的贵族子弟全都是赳赳武夫,跟现在的门阀子弟不可同日而语。” 几位郡官一边哀叹亡国之痛,一边看着演武场上练兵。此时演兵场上众多官兵摸爬滚打,对抗进击,声啸如雷,气势如虹。 若是选官公平,权贵清廉,文臣敢谏,武将敢死,那该多好?可惜朝政昏聩久矣,即便得遇盛世明君,又能维持几何? 舒晏正在心中感叹,忽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正是自己派出去的探马。 “匈奴来了,匈奴来了!”此人在马上大喊着,跑到舒晏跟前下了马,慌慌张张,气喘吁吁。 此乃意料之中的事,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众人听了这个消息,似乎完全没有害怕。 “慢慢说清楚。匈奴兵到了哪里?”舒晏以平静的口气却迫不及待地问。 “匈奴兵刚刚抵达鲖阳地界。”那名探马一边喘着气一边回道。 “可是急行军?” “有骑有步,粮草兼顾,并未纵马疾奔。看样子不是来闪袭的。” 彭惠见他如此慌乱,气得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敌兵还在鲖阳,如何就慌成这个样子!” 探马有些委屈:“敌兵虽然不疾不徐,却是浩浩荡荡,足有数万人。” 舒晏稍微一震:“来了数万人?” “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没有六七万,也有四五万。” 探马将所探知的情况全部禀完,便下去了。 彭惠有些纳闷道:“匈奴一向以迅捷闪袭著称,此次为何如此不紧不慢?” “来者不善啊。匈奴越是稳扎稳打,就越证明是有备而来。看样子,匈奴这是要来决一死战的。必须马上严阵以待!” 两万兵迅速进入战备状态。经过上次的缴获和这段时期的筹备,此时汝阴兵的装备比上次有了很大提升。人人得以披挂铠甲,长矛短刀也都整齐划一,又装备了二千张弓,数万支箭。最重要的是多了一百辆投石砲车。只是没有马匹,相比骑兵,依旧是个严重劣势。 基于此次实际对阵情况的考量,战斗的规模要比上次大很多,且主要是敌方兵力的成倍增加,己方战力只是稍有提升,战斗形势更加严峻。为此,基本不能延续上次的那个作战形式,舒晏与彭惠、唐回、吴谦等人连夜重新研究了新战法。 舒晏重新勘察了地形。城北八里有一处丘陵地,进城的大路贯穿南北,却是人烟稀少,比较荒凉,正适合作为战场。路右侧是一片茂密的杨柳林。彭惠将兵北出密林数里驻扎,严阵以待。 两日后,匈奴兵临。 即便数万普通百姓聚集在一处,也是相当壮观的,而数万兵马的聚集,真可谓是浩浩荡荡,震撼人心。这支匈奴兵乃是刚从周边战场上转来的,雄赳赳,不可一世;气昂昂,阵列整齐,透着一股杀气。 舒晏依旧立马当先,身贯明光甲,挺枪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彭惠、唐回、吴谦、小张飞分列左右。面对这个阵势,几人丝毫没有畏惧,视眼前无数的铁甲武士若群羊一般。 双方先是远距离地对峙,互相观察着对方阵营的状况,以做到知己知彼,心中有数。谁也没有说话,更没有擅越的动作。 对面一杆帅旗飘扬,上面黄底黑字,飘着一个大大的“刘”字。刘乃是匈奴汉国的国姓,是何人竟能打着这样的旗号?舒晏纳闷。再看帅旗下面,却是一把伞盖,伞盖下罩着一人一骑,亮银盔亮银甲,在阳光的反射下,耀耀夺人二目。两军阵前居然有人罩着伞盖,且伞盖周围拥护着不少护卫,此人一定是有些来头的,可惜距离遥远,看不清面目。 忽见伞盖近旁,一人前出数丈,高叫道:“舒晏,可料想我又回来了?” 正是阿壮。他果然又杀了回来,只是这次明显退居其次,并非主将。 舒晏眼含蔑视,亦高声叫道:“败军之将,有什么可猖狂的?上次让你跑掉,你还死心不改。既然又来送死,此次必然成全于你!” “哼哼,上次败在你的手下,乃是我的大意,你的侥幸。不过,此次我汝阴王统帅五万兵马亲自出征,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汝阴王?我大晋汝阴王早已夭薨。如今汝阴只有郡守施得,又何来汝阴王?” “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现有我大汉皇室在此,还不下拜!” 伞盖之下,那名主将早已将舒晏的阵营打量了一遍,但见对方人马虽不多,却军容整齐,斗志高昂,透露出满满的杀气,不由地暗自赞叹;又在树林之内,隐约可见一头威武巨兽,不时发出阵阵嘶吼,识得乃是南越的大象,更加的惊叹。他策马向前,对舒晏一拱手道:“尚书郎,可还认识某否?” 先是一口流利的洛阳口音,略有些熟谙,再仔细看那亮银盔遮盖下的面庞,猛然想起:“你是刘莽!” “此乃我大汉皇室。舒晏无礼,怎敢直呼名讳?” 刘莽不管阿壮为自己逞威风,依旧平和着对舒晏道:“正是本王。你我故交......” 听到刘莽自称“本王”,舒晏直接打断道:“你我也曾同殿称臣。你作为使节,曾经长期在大晋朝中为侍,本为大晋番臣,何敢自称“本王”?” “呵呵呵,舒郎所言,未免太偏激了吧?天下之道,弱肉而强食。社稷主宰,顺势者居焉。焉有流传万世之正统?魏之篡汉,晋之篡魏,可是正统的吗?晋室无德,人心向背。你以为我这五万精兵全都是我们匈奴人吗?错!有将近半数乃是华人。王朝更迭乃是顺应自然之道。如今我匈奴汉国应运而生,即将雄霸四海。就像当年司马懿带领其子侄兄弟打天下,能征善战者均被封王。我刘氏皇族分封亦是如此,一依亲疏,二依军功。我征战多年,本已为郡公,然而谁不想搏一个王位?吾皇承诺,只要我再拿下汝阴,便进封我为汝阴王。如今我统帅五万精兵,取你这小小汝阴,简直就是鹰隼捉鸡,毫无悬念。你若是识时务,马上举郡投降,献出汝阴,凭你的声名与才学,本王保你在我大汉有无尽的荣华富贵。” 元宝小说 第三百五十八章 二战再捷(2) 舒晏怒目一瞪,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些蛮族,中原强盛的时候就来趋奉,俯首低头,恨不得吮痈舐痔;相反,在中原式微的时候马上现出豺狼本色,犬牙毕露,反咬一口,丝毫不讲道义。我之所以有些声名,就是奉行忠孝仁义。即便是一介匹夫,亦不可改节,更别说我如今代表汝阴,代表民族,岂可向尔等胡寇屈服?” 刘莽听完舒晏的怒骂,丝毫不觉得意外,冷冷一笑道:“没错,有气节,这才是你真正的舒晏。不过,你的气节在今天一无是处。实话告诉你,我此次发兵前来,不但要夺取汝阴城,还有两项特别的索求,你恐怕更加不会同意。” “我管你特别不特别,总之什么要求都不会答应你。”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但恐怕由不得你。我不妨先将我的索求告诉你,让你明明白白,也好含恨九泉。别等着稍后我大军一出,万一你在乱军之中先自战死了,那就太便宜你了。” “你!”看到刘莽卑鄙阴险的样子,舒晏咬牙切齿。他不知道除了得到汝阴城之外,刘莽还有什么索求值得特别的提及出来,“我虽然不会答应你,但我很想知道除了城池之外,你还有什么索求?” “先说一个并不算太难为你的,一件稀罕物,也就是要树林中的那头大象。当年在洛阳,亲眼所见南越人向晋室皇帝进献大象,威武神奇。如今晋室没落,我大汉皇帝应运而生,也应当享有此等荣耀,所以我要将它带回,献给吾皇陛下。” 舒晏冷冷一笑:“刘聪僭越汉号,无耻至极。他只不过是一个番邦叛贼而已,一时侥幸得势,怎可配称天子?况且此象乃是阮兄所有,我更不会献予你。这一个不算为难的要求我都不会答应,你还有什么更过分的?” “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舒晏不禁露出鄙夷之色,“你自己满口说什么建功立业,又以皇族自诩,却惦记着女人,真不怕被世人所取笑吗?” “我好歹也是皇族,难道会缺少女人吗?实是此三个女人非是一般女子,必要向你及施驸马索取。”刘莽不理舒晏的愕然,继续说道,“我在洛阳多年,结交权贵,也算是小有声名,地位在诸番国使节之上,却有一件事引以为憾。只因那年元正大会,鲜卑使节宇文袭在华林园偶然间有幸目睹了诸位公主雅集,其中有二位绝色佳人令其神魂颠倒。经我二人设计,以斗诗为名意欲赚取二位佳人。没想到惨遭失败,非但没能抱得美人归,反而颜面尽失,至今仍不能释怀。后来才知道此二人,一个是十七公主,一个是韩芷馨。真是机缘之妙,她们居然分别嫁给了施比玉和你。上天垂青于我。我如今拥强兵而来,整个汝阴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此城一破,王爵尽在手中,亦可抱得美人归,一了当年之恨,可谓一举两得矣。哈哈哈哈哈。” 舒晏气撞顶梁,呸了一口道:“当年你窥觊宫中美色,已属卑鄙无耻。如今三人早已嫁作人妇。居然还心怀叵测,当真禽兽不如!” “哈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以为我所说的三个女人包括你的另一位夫人姜小默吧?”刘莽连连摇头,“你的姜夫人美则美矣,然而却只有你才能驾驭得了,我可不敢窥觊占有。我所言的三个女人,两个是为我自己,另一个则是为阿壮讨要施驸马身边的鲜卑婢阿妙。” 舒晏见阿壮立刻现出感激得意之色,满含鄙夷地道:“你二人都是一丘之貉。阿壮本就是个下人,不知礼教尚情有可原。你好歹是个贵族,曾经一身华服文质彬彬。没想到表面道貌岸然,实际却更加卑鄙无耻。竟欲抢占人妻!” 刘莽仰天一笑,不但不羞,反而说出一番更加无耻的话来道:“我不嫌她们半老色衰就不错了。当年魏武曹操专好人妻,也不失为大丈夫。难道魏武身边缺少年轻貌美的处女吗?当然不缺。好女人如同宝马明珠,弱者失之,强者夺之。占有其女人,比占有其城池财货更能令其蒙羞,这叫夺爱之羞。非独贪其美色也,实为战胜者炫耀之资。尤其是曾经的十七公主,作为武帝之女,相比你的韩夫人更加有意义。洛阳覆灭之时,多少晋室之公主皇妃沦落到我汉将之手,成为一时美谈,偏偏我独无。此番夺得十七公主,亦可于人前炫耀也。” 舒晏此时忍无可忍,眼露凶光,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道:“听闻你们匈奴‘父死妻后母,兄亡娶寡嫂’。今天我就成全你的弟弟,先让你的夫人成为你的弟妇!” 说着话,一把摘下玄铁重弓。 刘莽尚未察觉到危险。阿壮可是领教过舒晏箭术的厉害。他知道舒晏的重弓一出手便是大杀招,早已防备着,手持一面大盾牌,即刻提马向前,大喊道:“大王快闪!保护大王!” 可还是晚了,阿壮根本来不及防护。一支长箭直奔刘莽的前胸射来。刘莽自然也是躲避不及的,慌乱中一闪身,却被射在了左臂,直穿亮银铠甲,露出了箭头,鲜血直流。此箭是射在了臂上,若是射在前胸,刘莽焉有命在! 舒晏使出连珠三箭的绝技,第一箭之后,第二箭,第三箭接连而出。他的箭稳准快狠,要想用手中的兵器拨挡,基本做不到。但就在第一箭和第二箭相隔的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阿壮已经赢得了时间,用大盾牌迅速护住了自己和刘莽的身体。两只长箭全都嵌进了盾牌之中。 紧接着,舒晏又是连珠三箭。盾牌射不穿,就射下部。一箭射中了刘莽的小腿,两箭射中了马腹。战马支撑不住,将刘莽重重摔下。刘莽养尊处优惯了,可没有阿壮那般皮实,再加上身中两箭,此一摔便不能站起。 舒晏又摸出三只箭来,却见刘莽身后的亲兵护卫已蜂拥将他围在当中,然而箭无虚发,三箭分别射杀了三名亲护。 这支匈奴兵都是久经沙场的。舒晏不过是快人一步而已,对方怎可能容他一个人表演?阿壮见刘莽没有了危险,迅速回转过来,把手中长矛向前一挥,大喊道:“杀掉舒晏,拿下汝阴!” 刘莽被舒晏射了两箭,又气又怕,不顾流血疼痛,坐在地上亦给匈奴兵打气道:“杀舒晏者,赏钱百万,赐爵乡侯!” 在战场上,军功是最有效的激励措施。匈奴兵本就骁勇,重赏之下,更加奋勇向前。 舒晏也想用此法激励手下将士,可惜自己非但没有权利封官封爵,甚至连赏钱都拿不出来。不过他却有办法,物质激励做不到,却可以用正义感召:“匈奴豺狼,害我天子,亡我国家。如今又要侵犯我汝阴,杀我父老,淫我妇女,夺我财物,毁我家园,我汝阴众儿男甘当懦夫吗?给我杀!” 在生死关头,精神激励要比物质激励有效得多。这一招果然管用,汝阴兵个个奋勇争先,面对匈奴铁骑毫不退缩。一方是势在必得,一方是保家卫国。数万人混战在一处,场面蔚为壮观。元宝小说 夫战勇气也。在战场上,勇气比装备更重要。可是当两勇相遇,拼的就是真实实力。 上次初出茅庐的汝阴兵之所以能够战胜匈奴骑兵,实是凭着一股勇气,且采用了人盯人、多打一的战术。可这次匈奴光铁骑就有两万,还有三万步兵,而舒晏只有两万步兵,人数优势反在对方,战力相差悬殊,上次那个战术根本行不通。 此时双方都有上千死伤。但骑兵一方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己方则渐渐不支。如果再这样下去,己方必将遭受重大损失。 不能蛮干,不能吃眼前亏,马上按计划行事!舒晏将枪向空中一举。若馨在后方看得清楚,即刻下令鸣金。兵士们听见铜锣敲响,紧急向后方撤退,却不一窝蜂地溃散,而是由勇健者断后,有秩序地且战且退。 匈奴骑兵见汝阴兵撤败,纵马追杀。谁知汝阴兵前锋退后,后面现出三千弓箭手来,一顿乱箭,射得匈奴兵措手不及,冲在前面的骑兵纷纷被射于马下。然而匈奴向来是以骑射著称的,论弓箭可是从来没输过。他们迅速反应过来,抽出弓箭反射。 面对十倍于己的箭雨,汝阴弓箭手当然不能抵挡。舒晏安排这些弓箭手主要是为了给己方撤退作掩护,争取时间,并不是为了杀敌。目的达到了,这些弓箭手就全都躲进了路旁的密林中。匈奴骑兵也不屑于去追杀这一小部分人,而是直接向南,追杀舒晏带领的大部队,顺便直取汝阴城。 阿壮一马当先,心中带着对舒晏的愤恨和对阿妙复杂的爱与怨,大喊大叫。重赏之下,手下兵士紧随其后,个个奋勇,都想斩杀舒晏,夺取汝阴城。 追出数里,眼看就要追及汝阴兵的后方,却见前面有一座土坡。土坡之上赫然排列着上百个大木架子。 “不好!”这些兵都是久经沙场的,有的人已经认出这是投石车,知道不妙。可是为时已晚。 上百架砲车一起发作,霎时间飞石铺天盖地像雨点般砸将下来。这一百投石砲车乃是经过舒晏反复试验、反复研究的,力求射程最远,威力最大。再加上居高临下,威力更是加倍。石块全都落在了远处的匈奴兵处,而稍近的汝阴兵却可以安然无恙。 匈奴兵想要以强弓射杀投石手,无奈每辆砲车前面都有盾牌遮挡,不能实施。骑兵一身重甲,对于刀枪弓箭等锐器杀伤可以起到很好的防护作用,然而对于重达十余斤、以十倍之力灌顶而至的石块却收效甚微。其余的那些步兵一身轻甲,更加没有抵御之力。只不过一刻左右,匈奴兵便已大乱,损失惨重,哀嚎遍野。 杀舒晏,夺阿妙。阿壮激愤了许久,眼看就要成功,却又功败垂成,气得哇哇怪叫,几欲痛哭。虽然不甘心,但自己乃是头领,眼下保命要紧。冒险激进,造成己方折损过多,不但无功,还反而会受到军法处置。无奈之下,只得带领匈奴兵撤退。 舒晏带兵从后掩杀,追出数里,恰好将匈奴兵追到密林之处。阿壮见已超出了砲车的射程,飞石不再具有威胁,便想马上回身带兵反杀。如果匈奴兵反扑,舒晏仍旧是不敌的。 孰料这时,密林之内的三千弓弩手又开始发力,箭如飞蝗般向大路上的匈奴兵射来。匈奴骑兵想要进入林中,却发现密林外围的树木上围了数匝大铁链。人可以矮身钻入,马匹根本进入不得。 这三千弓弩手躲在密林暗处游刃有余。而匈奴兵暴露在外,有本事也无处施展。简直就如俎上之肉。 眼看着众兵士纷纷倒下,阿壮哪还敢回头跟舒晏拼命,只有继续撤退。舒晏则在后面继续乘胜掩杀。 败军如山倒。匈奴兵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失败,毫无心理准备。一败之下溃不成军。 此仗匈奴损失一万余人。然而其主力尚存,不得大意。舒晏不敢过分追击太远。因为此次的胜利完全是因为己方有出奇制胜的埋伏,如果追得太远,没有了投石砲车和密林弓箭手的助攻,则仍旧不是匈奴兵的对手。 舒晏见好就收,收缴了大量的战利品。然而此次匈奴兵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退走,而是在二十里外选择了一处安全的地方扎下了营寨。明显是不破汝阴不罢休,与舒晏死磕到底的架势。舒晏也只得奉陪到底,带兵前出营寨,据密林和高坡而守。 两座营寨相距二十里。舒晏不敢贸然驱敌;刘莽元气大伤,暂时也不敢进攻围城。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第三百五十九章 衣冠南渡(1) 虽然取得了二番战的胜利,但匈奴兵驻扎不退,却引起了汝阴百姓们更大的恐慌。 对于渡不渡江的问题,比玉和永安大长公主本来是犹豫不决的。但如今刘莽堵在家门口虎视眈眈,且听闻其攻破汝阴后的首要目标就是掠取曾经的十七公主,便使态度一下子就明朗了,决定要渡江,并立刻联络江南的投靠人。 司马邺即位做了皇帝之后,永安长公主的称谓则升级为永安大长公主。公主的称谓除了有无封号的区别之外,还能显示跟当今皇帝的辈分关系。皇帝之女称公主,皇帝的姊妹称长公主,皇帝的姑姑则称大长公主。拿十七公主而言,当年父皇武帝在位,则称永安公主;惠帝和怀帝两位哥哥在位,便是永安长公主;如今的司马邺乃是她的侄辈,所以称为永安大长公主。 如果皇位继承是按正常生老病死、父子承袭的情况发展的话,父亲寿终正寝传给兄弟辈,兄弟寿终正寝传给侄辈,那时候升级到大长公主应该是十分喜闻乐见的。然而如今是在皇室惨遭丧乱的情况下非正常升级到大长公主这个称谓,哪能欣喜得起来? 已经渡江的人中,与比玉相熟的有很多,比如荀宝、左腾、冯羽三公子,比玉当然愿意跟他们在一起,然而这三人自身的根基尚且都不稳,怎可去投靠?除了这几个人,还有母舅一族的王敦和王导,以及琅琊王司马睿等几位司马宗室。从这几人的实力以及与自家交往的深度来综合考量的话,身为扬州刺史的王敦为最佳投靠人选。但比玉和永安大长公主最终却选择了去建邺投靠司马睿和王导。因为建邺乃是吴国旧都,江南的政治中心,很多司马皇室都云集于此,将来必定非同一般,很可能就是成就帝业的所在。 王导此时虽然官职不高,但其辅佐对了人。司马睿如今可是非常了得,不但做为镇东大将军,还被长安的皇帝司马邺加封为左丞相。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也可以证明其在司马家族中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及了。 施家跟王导有亲,永安大长公主与司马睿是皇室的关系,所以去建邺投靠他们是最好的选择。 比玉夫妇动身前,江南那边早已派了黄三等得力的家人过去操办安置。 施府门前停着数辆大车。这几日,施府上下一团忙碌。施常将贵重的物品打点清楚,先前已经装载了一艘大船,由阿吉跟着运往了建邺。今日又装了些家什衣物之类,准备到渡口去装船。比玉和永安大长公主、阿妙也将随船渡江。 所谓树倒猢狲散。生死存亡之际,不光是施府的主人,连下人们也都人心惶惶。大家谁也没心情做事,甚至可以说现在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可做,全都聚在前院中。 比玉与永安大长公主看着这一切,当真满目萧然,感慨万千,心里十分地难受。 施常打点得差不多了,手拿一叠契据对比玉和大长公主道:“贵重物品已经装载完毕。祖上留下来的田产乃是根基,没有变卖。所有房契地契全在这里,你也一并带走吧。除此之外,所剩就是一些粗重之物,即便被贼人抢去了也不必心疼;若是有幸不被抢去,亦足可作为我与诸仆婢们的苟活之资了。” 听施常如此说,永安大长公主颇有些感动。这个阿叔虽然爱财,但自从被舒晏查出来后,就痛改了前非,从未再犯过错。“钱货贵物我们已悉数带走,若是把这些契据也带走,在外人看来,还以为我们是对阿叔放心不下,让别人笑话,所以还是留在你手里吧。”大长公主真切地道。 施常怆然拒绝道:“田产房产乃是永远的根基。匈奴人不可能长期盘踞,天下也不可能永远战乱,一乱一治,总有太平的一天。到时候云开雾散,有契据在,就有产业在。你们渡江南去,前途未卜,不管得儿在那边的仕途顺不顺利,施家的后代子孙仅凭此田产就可以殷之富之。如果此时这些契据被抢夺或遗失,若干年后,人去屋空,谁还能证明这些田产还是我施家的?”说完,不等比玉同意,先将契据塞在了比玉手中。 比玉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一个家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哭禀道:“完了,完了,那船宝货被贼人抢夺去了!” “什么?”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无不大惊失色。 “船行到汝南地界,遇到一伙贼兵,强行将船拖拽上岸。船上财物全被洗劫一空!” 施常顿足捶胸:“洛阳倾覆,已经损失了我施家大半家产,只剩汝阴的这一部分,没想到今日却又遭了掳掠。可怜我施家先祖兢兢业业开创的百年富贵,数年间就损失殆尽了!幸好——”他走过去攥了攥比玉手中的契据,“幸好还有这些根基在,你万万要妥善保管好了啊!” 比玉面无表情痴痴地站着,良久,突然仰天大笑:“《庄子》所言,天下所谓的智者,小心谨慎,广取多藏,自以为聪明胜过常人,实际上全都是在为大盗积累财物,为大盗暂时保管财物。世人皆以为《庄子》的这些话荒谬,可如今看来何其明智!数代人打打杀杀,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造就了所谓一个豪门世家,就这样一朝散尽,所为何来?想我阿父,一生极力钻营,谋公卿,谋中正,谋皇亲,立于党争而不倒,更博得巨亿家资,到头来却被一朝翦灭,岂不可笑?我要这些何用!我要这些何用!”说着话将手一扬,那些契据如同雪片一般纷纷散落。 施常万没想到比玉会如此,声嘶力竭:“得儿,你个混账!你这是做什么?” “遣散奴婢,瓜分田产。” “你敢!你这个不肖的子孙!”施常气急,抬手对比玉就是一巴掌。 比玉却怡然不动:“阿叔是我的长辈,尽可以打我;但我乃是本府的主人,家产如何处置,由我说了算。” “你!”施常知道比玉的脾气,纵使他的父亲都没能将他教育过来,再打下去也于事无补。没办法只有向大长公主求助:“先兄在世时,已将家业交由大长公主,而不是交于这个混账。近数年来,大长公主持家有方,我全府上下一心,家财倍余当初。可不能看着他胡来啊。” 永安大长公主也没料到比玉会有如此行径,面对施常愤怒而又沮丧的眼神,她侧头注视着目空一切的比玉,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复转过头,对施常风轻云淡地笑道:“阿叔对家族的苦心我夫妇二人十分理解,但驸马所言的世上所谓的智者全都是在为大盗积累财物的话亦不无道理。匈奴若破了城,我施家必然首当其冲。即便我们夫妇渡江去了,家中尚有数百奴婢。这些人都免不了被匈奴人掳掠杀害。洛阳府中已经殒没了数百人口,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汝阴府中再重蹈覆辙。与其如此,还不如将奴婢们遣散,反能得到保全。”元宝小说 “遣散奴婢可以,但没必要将田产也一并分了吧?” “如今乱世,没有人会接收新的奴婢。如果不分给他们田产,遣散出去之后,犹如放逐瞎马,他们将如何生活?何况这些人半生都在为施家做牛做马,分给些田地,也不为过。” “这些奴婢全都是府上花钱买来的,生是施家人,死是施家鬼,能有什么怨言?与其遣散,还不如多带些到江南,免得到了江南还要重新添置。” “带是要带一些的,但带不了那么多。初到那边,一无府宅,二无田产,要许多仆婢有何用?且资财尽失,也养不起许多人。” 提到资财尽失,施常又不免悲伤起来:“到了江南,一定要把得儿好好约束起来,切不可如现在的样子。若有了钱以后必要广置田产,慢慢积累,从头再来,让施家重续辉煌。” “阿叔放心。只要还是晋室朝廷,他袭的广武乡侯,我食的永安邑,都会得到认可,也将延续享有。只凭此两项封爵,就是别人望尘莫及的。何况驸马他必将会某得一官半职的呢!” 连大长公主都这么开朗,施常即便再不同意瓜分田产、遣散奴婢,还能说什么? 当下留了舒家庄的那一处千亩左右的田产和水碓,余下的按人头和资历全都给仆婢们分配下去。本是终身的奴婢,如今却被恢复了良民身份,且还要分给土地,这是亘古未有之事。众奴婢受比玉和大长公主的大义所感动,纷纷痛哭谢恩。有一些不愿独立门户,或者对施府有感情实在不愿离去的,也不勉强,一部分留在汝阴,一部分要带到江南去。 分配完毕,比玉夫妇、阿妙三人便准备跟随车队去渡口,然后一起渡江。谁知施常却阻拦道:“数十人乘坐大船,且载着许多财物,是何等的招摇?前日之鉴,怎么就忘了?难道想人财两空吗?” 听到施常提醒,永安大长公主也觉得后怕起来。如今兵荒马乱,谁能保证这艘船不像上一艘那样被抢劫?万一不测,真的是人财两空了。 “阿叔所言极是。就让仆婢跟随这艘大船先行。我们明日再乘小舟渡江。” 到了第二日,比玉夫妇脱掉原本的华贵服饰,全都换成了平常百姓的衣服。为了慎重起见,一个仆从也没有带,只由阿妙抱着孩子。四个人来到渡口,比玉夫妇先上了船,阿妙将孩子送到大长公主的怀抱,却不登船。 第三百六十章 衣冠南渡(2) “公子身为太守,大长公主又是皇室贵胄,都是贼人首要的擒获对象。虽然乔装改扮,但依然要小心提防。如果遇到贼人盘查,可想好如何应付?” “早已想好了。按照我司马皇室的惯例,如遇犯有重大过错的族人,便会剥夺其司马姓氏,改赐马姓。如今我便暂且自称马氏,驸马则暂且自称姓方。” 阿妙点头道:“嗯,事先想好说辞,免得临时慌乱,被人疑惑。这样就安全多了。” “还有你呢,你自己可想好怎么说?说是我的姊姊妥当些还是婢女妥当些?”永安大长公主本想等阿妙上了船之后再好好商议,却发现阿妙始终站在岸边不动,便催道,“诶,你怎么还不上船,等什么呢?” “大长公主,你跟随公子先行吧。我等明日的船再去找你们。” “只我们三个人,并不招摇,不会引起贼人的注意的,快上来!” 永安长公主招呼再三,可阿妙就是不肯上船。 “阿妙,你还等什么?”比玉也催促道。 “我——可能怀孕了。” “哦?”比玉显出惊讶的表情。 虽然阿妙早已被比玉占有,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想给公子添麻烦。别人都想母以子贵,凭孩子上位,可她每次与比玉同房,却都自觉地采取措施,防止受孕。大长公主与比玉结婚数年,都一直没有孩子,阿妙还是不肯僭越,甘心等待,直到大长公主生下了这个儿子,她才安了心。大家族必须是要多子多孙的,所以阿妙也决定为施家延续后代,遂不再避孕。 大长公主当然知道这一切,所以十分感激和敬重阿妙。对于阿妙的怀孕,她非但没有嫉妒,反而还十分高兴。她又重新上了岸,拉住阿妙的手道:“简直太好了。你我虽然身份有别,但我们所生的孩子全都是施家的骨肉,是在为施家开枝散叶。既然怀孕了,更应该好好地保住身子,为何不上船来呢?” 比玉似乎明白了,笑道:“正因为是怀了孕,所以她才不肯上这条船呢!” “却是为何?”大长公主不明白。 “此去江南路途凶险,如果我们全在一条船上,万一这艘船出了什么事,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我施家就断了后了。她另坐一条船,却能为我施家留一条根。是也不是?” 阿妙红着脸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不不,怎么会遇到那种事!我们都会好好的,只是我太多虑了。大长公主莫怪!” 永安大长公主却更加欣慰道:“鸡蛋不能放在一只篮子内,还是谨慎些好。你想得周全,就依你的办。但情况紧急,你不可耽搁,明日有了船,必须即刻去找我们。” 阿妙点头答应道:“大长公主放心吧。一有船我就马上去寻你们。” ...... 彭惠与刘莽在汝阴城北对峙。虽然按兵不动,却互相派人严密监视,唯恐对方有什么动向。 舒晏作为整个汝阴郡的实际掌管人,郡署所有的事务都要负责,并不能把全部精力放在军务上。这天在郡署内与一众佐吏处理完了一些必要的政务,便带领一行人来到城北大营。彭惠陪着登上了一处高坡,对匈奴的阵营瞭望了一番。双方已经对峙有半个月了,对方一直很安静,没做过什么挑衅的动作。 从高坡上下来,一行人回到营帐内。舒晏问彭惠道:“对方可有什么异常吗?” “匈奴人老实得很,从没有前出半步,看来是被我们打怕了。”彭惠不无得意地道。 孙义瞥了他一眼道:“怕我们的话早就跑了!他们按兵不动,肯定是在想如何对付我们。” 杜坚唯恐他们两个又要掐架,插话道:“打又不打,撤又不撤,看来刘莽这是要打持久战啊。” 说到打持久战,舒晏突然严肃起来,问孙义道:“我让你采办的五十万斛粟到位了没有?” 孙义如实道:“如今谷价暴涨,已经达到八十钱每斗,所以只采办了一半。” 杜坚补充道:“八十钱也只是在我们汝阴周边,其他地方已经涨到五百钱每斗,听闻洛阳甚至达到了每斗万钱。” “天下太平的时候,人人辛勤耕织,偶尔一遇天灾,百姓尚且不能免于饥馁;兵荒马乱的时候,乱兵生抢豪夺,农人谁也不能安心种田,以致缺粮倍甚。民不聊生,即便有幸免于被屠戮,也难免被饿死。谁又能奈何哉!”舒晏来不及忧虑灾民,又问钱胜道:“我们粮仓中有多少储粮?” “一百万斛粟,八十万斛麦。三十万斛稻。”钱胜答道。 舒晏自言自语:“够十万人五个月的吃食。” “十万人?我们一共二万兵,哪里有十万人?”贼曹史吴谦质疑道。 “还有城内的百姓呢?” “城内有粮店,百姓手里有钱,谁家没粮了他们自己都会去买。考虑他们做什么?” “目前是这样,但万一匈奴兵围城了呢?你不能只管兵士,而眼睁睁看着百姓们饿死吧?” “围城?” 彭惠道:“攻城略地,正面对峙不能战胜的话,围城则是最后的办法。不过以目前匈奴兵的人数来看,如果围城,兵力就会大大分散,所以可能性不大。” 正说着,就见施府的一个下人跑过来,对舒晏说道:“我家主人今日已乘船渡江南去了。让我带话给舒丞。” “什么?施太守他走了?” “早晨走的。这里还有一封信,乃是我家大长公主写给舒丞二位夫人的,说是情况紧急,来不及当面辞别。烦请舒丞转达。”这个下人说着,从腰间拿出一张便笺,递予舒晏,转头就走了。 彭惠气得抓起案上的茶盏使劲一摔:“我们大家都在舍生忘死艰难抗敌。大敌当前,他堂堂太守,又是带兵将军之衔,居然先跑了!” 吴谦也很气愤,不过又转而道:“他本来就诸事不问,走就走了吧,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舒晏却有不同想法:“表面上看是如此,但他这一走,实际干系重大。他在的时候的确诸事不管不问,貌似可有可无。但他本人以及作为汝阴第一大门阀的施府乃是全汝阴郡的一面旗帜,是全体百姓坚持下去的精神支撑。老百姓本来就人心惶惶,他带头这一走,岂不人心大乱!此消息暂且封锁,千万不能让百姓们知道。” 杜坚点头道:“舒丞所言没错,此事暂且不要向外透露。” 彭惠依旧气愤道:“真是个孬种,我们两战两胜,又没有吃败仗,他跑个什么!” 唐回突然发笑道:“刘莽和阿壮点名要抢他的娇妻美妾,想必是因此被吓跑的。” 这明显是开玩笑的话,大家哄然一笑。 说到此处,彭惠想起刘莽在阵前所提的无耻要求来,对舒晏道:“刘莽点名要永安大长公主、阿妙和令正。如今永安大长公主跑了,令夫人是不是也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或者是干脆接进城里来,那样更加稳妥。” 杜坚也赞同道:“太应该了。此事万不可大意,必要接进城来才算稳妥。” 舒晏当然也考虑过,只是觉得匈奴兵在城北,而自己的家远在城南数十里外的乡村。那里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乡亭,人口不多,匈奴兵不太可能到那里去,舒家庄相对来说似乎比汝阴城内还要安全。 正说着,忽见一名哨兵跑进来禀报说:“匈奴兵貌似有动向。” “哦?”大家全都紧张起来。舒晏与彭惠赶忙登上高坡去瞭望。此时天已经摸摸黑了,但还未掌灯,隐约见匈奴阵营内人头攒动,其中一队人马出了营寨向西面的山野小路去了。 “这是要做什么?”舒晏现出高度警觉的状态。 小张飞年轻气盛,攥拳道:“管他做什么,匈奴分出一队兵马,大本营内必定空虚,我们此时杀将过去,来个出其不意,必将大获全胜!” 彭惠拦道:“万万不可!这支匈奴兵都是久经战场的,岂能轻易让我们端了他的大营,必定有阴谋。” 吴谦道:“对。凡事不可轻举妄动。” “他们是想攻打西城门还是想绕到背后夹击我们?”舒晏不安地猜道。 彭惠道:“我们四处城门都派了兵日夜防备,尤其是东西二门,人流少,自从抗战以来,一直都是关着的,派人通知一声早做防范就是了。至于绕道背后夹击我们,西北有大山阻隔,骑兵难以通行。即便勉强通过,我们身后的高坡上还有一百辆投石车,他们可不敢近前。” “赶快回城通知四门进入战备,同时疏散城外百姓,一有动向马上通报!”虽然命令了下去,但舒晏还是觉得忐忑不安。 正在这时,忽见一匹快马从城内驶来,乃是派去南面的一名探马。这人不及下马,在马上禀告道:“南面发现一支匈奴兵马,已到原鹿县,正向此间杀来!” “啊?”此消息比城北匈奴兵的异动还更令人吃惊。因为匈奴兵一直是从北方杀来,南面一直是被视作相对安全的大后方,怎么南面也有了匈奴兵?幸亏舒晏谨慎,没有大意,四面都派了探马,否则的话,防备都来不及。 “全部撤回城内!”舒晏果断命令。 “撤回城内?那我们就被围城了啊?”这里的防护阵形十分牢固,易守难攻。难怪彭惠不甘心撤退。 “从对方接连的异动来看,明显就是攻城的打算。我们仅有的二万主力全部都在此处布放,只要对方在其他三门的任一门攻城,城内根本守不住。万一失掉了汝阴城,我们在此对抗还有什么意义?” 此话一出,大家都觉得在理,立即组织撤兵。为防止对方突袭,安排了五千弓弩手殿后,先从那一百辆砲车开始,逐步有序撤退。全部退入城内之后,马上重新分派兵力:四城各分配三千兵守卫。彭惠守北城,唐回守南城,吴谦守西城,小张飞守东城。舒晏自己带领剩余的八千人为机动,哪处有战事就支援哪处。一百辆砲车及弓箭手也都做了合理分配。 刚刚分派完毕,匈奴兵就兵临城下。 第三百六十一章 匈奴围城(1) 原来,刘莽自从吃了败仗后,自知以剩余的兵力难以打败舒晏,就向游弋在附近的其他匈奴兵请求援助。又调来了两万兵,打算对汝阴城来个闪袭,出其不意进攻南门,从南门杀进城去。如果闪袭不成,此两万兵就围困东、南二门,原本驻扎在城北的刘莽本部就围困西、北二门,对汝阴城形成合围之势。 刘莽没想到舒晏的反应这么快。闪袭南城的阴谋没有得逞,只得按计划将兵逼近到城下,与援兵一起四面合围汝阴城。 休整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城北一股浓烟升空,刘莽指挥手下兵将攻城,其他三门的匈奴围兵也同时相应。霎时战鼓震震,喊杀冲天,云梯高架,羽箭乱飞。 汝阴城墙原本是年久失修的。舒晏料到可能会有被围困的一天。未雨绸缪,早在匈奴兵第一次到来之前,就已将城墙做了加固。尤其是女墙损失的,都修补了起来,这为守城士兵提供了极大的安全保障。 匈奴兵先派出弓弩手对城墙上的守军密集远射,想以此作掩护,云梯手好有机会推动攻城云梯接近城墙。守城的一方虽然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如果十几架攻城云梯同时架到城根下,成千上万人一起奋勇登顶,也是很难防守的。且被选派的攻城者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健之士,本来攻城的一方就带有气势上的优势,只要有一两处破了防,让一小部分士兵攻到城墙上,就犹如决了口的大堤,一发不可收拾,想挽回就挽回不了了。 所以守城方尽量不给攻城方接近城墙的机会。每面城墙都架有二三十辆投石砲车。对方也装备了投石车。但是他们的设备不如舒晏制作的精良,且舒晏一方的砲车架在数丈高的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射程超出对方数倍。即便对方冒死前进,攻到了近处,但这种投石设备却还能调整射程,只要将拉力减少,就可攻击近处。 汝阴城既然被困,城内没有绝对充足的石头可供投掷,必须要控制着用才行。诚然,如果攻城者不怕大规模伤亡,守城者亦不吝把石头投罄。匈奴兵当然不敢完全不顾死活地大规模进攻,毕竟己方的人数也有限,谁也不想自己的士兵白白送死。 不过,投石车亦有不足之处,那就是对付人群密集之敌有效,如果敌人太过稀疏分散,则效果差强人意。所以匈奴兵就改变战术,采取分散的方式进攻。此时,守兵就以弓箭射击。同样是拼弓箭,守兵有女墙作掩护,死亡率要比攻城的一方小得多。 有多少士兵散布在城下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防止云梯架起来。攻城的云梯不是像老百姓上房用的那种简单的一张长长的木梯,其往往是多层次,多架构的,有如一个能够攀爬的大木笼,且周围和顶端都有大厚木板做防护,专门抵御弓箭。一般的几十斤重的单块落石三五次的砸击也对其造不成实质性的伤害。此时投石车的主要目标就是针对云梯。只要发现云梯靠近,马上就是一大兜飞石砸下。几番下来,不但人受不了,云梯亦折损大半。 整整打了一天,尽管东西南北四路军同时进攻,但从没有一处能成功登上城墙者。刘莽见毫无成效,且手下都已筋疲力尽,气急败坏,但也没奈何,只得命令撤兵回营。 城内守兵亦身心俱疲,见敌兵退去,才稍稍松了口气,分批轮换着,一部分人警戒,一部分人休息。城内的百姓自发地煮了米饭汤饼之类的食馔前来慰问。 舒晏四门来回奔波,是最费心费力的一个。虽然敌兵退去,却不能像别人一样去休息。他在四门之间巡视了一圈,查点各处士兵伤亡的情况,以及盘点在经历了这次实战后城防所暴露出来的问题。 最后巡视到南城。匈奴四路兵,除北城外,就属南城最强。舒晏站在城墙上,借着夕阳的余晖,穿过敌兵闪着刀光剑影的层层叠叠的营帐,不禁眺望起家乡的方向来,心中生出无限的凄然与悲怆。 自己与二位夫人经历过多少悲欢离合,后来选择远离了洛阳尔虞我诈的是非场,回到这小小汝阴,来过安定平淡的生活,而这几年也的确算得上是岁月静好。虽然自己俸禄不高,且忙于为郡务操劳,与二位夫人聚少离多,但二位夫人最是贤良淑德,三人又互为知己,十分融洽和谐。 不求高官,不求厚禄,一边为百姓效力,一边尽享琴瑟和谐,这似乎是舒晏最理想、最心仪的生活了。原本以为会一直这样岁月静好下去,原本今天又到了休沐日,本该可以回家团聚,谁知却被一群手执干戈的叛贼将自己困在城中,将二位夫人隔在城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解围,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解围。说不定从此可能就是永别。 自己一座被重兵围困的孤城,相对来说,几十里外的乡野村庄似乎反而比城内更要安全,舒晏很庆幸当初没有将二位夫人接到城中来。想到这里,不禁又欣慰了许多。 “南城一共死伤二百余,但看地上的敌兵尸体,估计至少有一千余。”唐回向舒晏通报道。 “另外三门也差不多。” “是嘛?我们这是杀敌一千自损二百。以这样的战果展开,敌兵怕是玩不起的。” 大敌当前,两人却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忽见城门外不远处的一处建筑升起一股烟火,尽管天已黑了,却依旧可以辨别出是迦摩笃的永靖寺。 “不好,那胡僧想必已经遭了匈奴人的毒手了。”尽管在立场观念上与迦摩笃格格不入,双方互相憎恶,但舒晏也不希望他被杀害,此刻难免为他惋惜。 唐回哼了声道:“那摩揭陀秃道早已躲进了城内,你在这瞎担心什么呢?” “什么?他已经躲进城了?” “当然,一听到匈奴兵即将进犯南城,他第一个便跑进城来了。” “这胡僧!当初跟我说得那样大言不惭,信口开河,说匈奴来了如何如何,如今跑得比谁都快!” 舒晏下了城楼,果见迦摩笃在城墙根下一处角落打坐着。此时迦摩笃也老远就看见了舒晏,站起身来就走。 想起当初迦摩笃破坏采办铠甲的大事,又多次嘲讽自己,跟自己作对,舒晏就气恼,向迦摩笃紧走几步道:“迦摩笃,你曾说过,匈奴即便来了也不能奈何你,你反而还要对他们进行教化。还说要学佛祖割肉啖鹰,要普度百姓,要解脱众生之苦厄。如今他们真的打来了,且烧了你的寺院,而你却先自跑进城来,这怎么说?” 迦摩笃虽然十分心虚,但由糙黑的大脸掩盖着,外表不大显露。他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听从舒晏质问。见到舒晏冲自己走来,赶紧加快了脚步躲避。一边走,还一边振振有词:“匈奴野蛮,残暴无比,罪恶滔天,已经没有教化的必要。善哉善哉,罪过罪过。天道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匈奴必将不会有好结果,必将不会有好结果。” “你还说要渡大众脱离苦难呢?如今苦难来了,怎么不见你渡?喂,喂......” 舒晏在后面连喊数声,迦摩笃却头也不回,径直向施府的方向去找比玉。 刘莽围城却不能破城,且损失惨重,只得暂时停歇。 汝阴虽然没有被攻克,但是被围困的滋味无疑也相当不好受。孤立无援,一切中断,即便粮草武器准备得再充足,也终有消耗殆尽的一天,很容易产生绝望。比玉渡江而去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不过庆幸的是,汝阴的军民认清形势,且经过这么多次的顽强奋战,对舒晏极其信任。大家万众一心,全力支持抗战,誓与汝阴城共存亡。 同样是被围困,在长安称帝的司马邺所组成的临时朝廷却是另一番景象,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怀帝司马炽虽然也是承基于危乱,但彼时大晋主体框架尚存,各体系都还能勉强运作,而且他在位期间正值二三十岁,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甚至出现了恍若武帝在世的昙花一现;可如今的司马邺即位时只有十三岁,还未成年,凡事都需要别人拿主意,且此时的大晋大势已去,临时组建的朝廷纯属苟延残喘,勉强乌合。别说匈奴人,就是大晋臣民亦不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皇帝,可谓是人心不向,众叛亲离。他曾多次下诏给琅琊王司马睿等手握重兵的司马皇室成员,让他们共同举兵剿灭刘聪,勠力恢复中原故土,可不知是确实无能为力还是故意不肯奉诏,司马睿等几路藩镇始终都没有回救朝廷。不久,长安城就被匈奴大兵重重围困。 苟合的朝廷只有朝廷之名,没有朝廷之实。典章不备、礼崩乐坏也就罢了,最主要的是收不上赋税,全靠东拼西凑。别说养兵,就是皇宫本身的用度都难以维持。如果倒退数百年,在长安城最风光的年代,人口百万,车驾万计,粮仓满溢,府库充盈,即便没有外援,仅靠一城之力就可跟围城之兵做长久周旋。可长安沦落到此时,全城只能找到四辆车,百姓皆已流亡,除军兵外,人口只有区区百户,府库粮仓更是空虚,拿什么抵抗?没过多久,所有的粮食都已耗尽,仅在太仓中还有一点剩余的酒曲。酒曲根本不可直接食用,但总算是谷物出身。大臣们将酒曲捣碎了做成粥给司马邺吃。即便是难以食用的酒曲,也只能供司马邺一个人吃,别人只能干看着。没过几日,酒曲亦吃尽了。再拖下去,不用被破城,全体臣民将士饿也饿死了。山穷水尽,无可奈何之下,司马邺做出了一个艰难痛苦的决定——开城投降。 古往今来,军阀混战,互相攻伐,开城投降的将军数不胜数,一点都不稀奇。可司马邺乃是一朝天子,他的开城投降代表着一个朝代的终结,乃是历史性的大事件,意义非凡。 在文武诸臣的悲泣声中,司马邺乘坐羊车,裸身赤膊,口衔玉璧,带着棺材出城请降,一如当年东吴末帝孙皓降于其祖父武帝司马炎。 第三百六十二章 匈奴围城(2) 再看汝阴。 汝阴城被一连围困了三个月。期间,刘莽也发起了数次攻城战,但都以失败收场。舒晏在全体军民的支持下,顽强抵抗,誓死守护着这座孤城。他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 被围的不好受,围城的刘莽同样不好受,而且似乎更加耗不起。因为汝阴本是三流的小郡国,不但刘莽,就连阿壮都没有将它放在眼里。可是邻近的大国汝南早已被攻克多日,一座小小的汝阴城,就是攻打不下来,气得刘莽和阿壮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别人都在不断地攻城略地,我们却在小小汝阴停滞不前,这让我在大汉诸将面前怎能抬得起头来!”日已斜向西山,刘莽与阿壮站在营寨之外,望着近在咫尺的汝阴城兴叹。 “我们已经连续围困三个月了,他舒晏再能耐,粮草总归是有限的,到时候城内粮草断绝,就像司马邺之在长安,不用我们出手,他自己就会出城投降。”阿壮本是激进派,然而他的激进对于拿下汝阴没有丝毫用处,只得这样劝慰刘莽。 “还要等到几时?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舒晏运筹帷幄,向来深谋远虑,鬼知道他做了多少战备!我们可以再等一个月,两个月,可要是半年呢,我们也这样耗下去?要知道,我的其他兄弟每个月都能拿下一座城池,而我真要在这里停滞半年,即便拿下了汝阴城,又有何颜面!” “要不——吾王再去请些援兵来?” “还有脸请援兵?人家原本都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谁会白白把兵借给我在这里干耗着?别说再借兵,就是前些时借到的那些兵时间长了也都会被调回去!” “哎!”阿壮愤愤又无奈地攥了攥拳头,“如今他们的皇帝司马邺都已经投降了,晋室已经倾没。这汝阴就如同丧家之犬,主人都没有了,他舒晏还负隅顽抗什么!咦——”阿壮突然想起来,“我们封锁了城池,舒晏是不是还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在长安已经投降了呢?我们何不告知他,说不定他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见没有了坚持下去的意义,心灰意冷之下,很可能就会开城投降!” 刘莽哂笑一声道:“你还是不了解舒晏。他乃是忠贞大义之人,即便是晋室灭绝,也会视我们为逆贼,不会奉我们为主,岂会投降哉!” “可恶!”阿壮焦躁愤怒地叹了口气,将头转向一边,去眺望远处的群山。谁知这无意间的一转头,却令他大吃一惊:“大王,快看!”他惊恐地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听阿壮这么慌乱的语气,除了出现紧急敌情,还能有什么?刘莽以为是舒晏出城来偷袭,慌忙顺着阿壮所指看去。根本没有汝阴兵的异动,却同样被惊得目瞪口呆。但见晴空朗朗薄云飘渺的天边,赫然并列着三个太阳。原本那个大圆日的左右各出现了一个小太阳,虽不甚圆大,但也耀耀生辉。并有一条绚丽光环将两个小太阳连接,形成一个以中间圆日为中心的巨大光圈。 “三日并照!” 与此同时,营帐内的其他人也看到了这一不可思议的天象,纷纷瞠目结舌。 在人们的认知里,只要天降异象,必然预示着将有大事发生。虽然天象有吉有凶,但大多数情况下也都难免会引起恐慌,尤其是对于身居高位者。 “降下此等异象,难道是上天将要庇护舒晏,而要我撤兵吗?”刘莽可以攻城略地,大肆屠城,但最怕的就是逆天而行。久攻汝阴不下,再加上天降异象。此刻的他茫然又恐惧。 阿壮也被这个天象吓得不轻。刘莽好歹是饱读诗书通古博今的贵胄子弟,还如此恐慌,他乃是一介底层出身目不识丁的莽夫,更加不知所措。但对于撤兵,他是万万不赞成的。突然他一拍手道:“大王怎么忘了,前日我军中又有几个晋人来投奔,其中就有一位自称精通卦数、未卜先知的术士,何不请他来问个明白?” “诸葛术士?我怎么把他忘了,快传他来。” 须臾,诸葛术士被传到。这个诸葛术士也就是把芷馨骗到洛阳的那个人。原本是石大公子豢养的门客。他曾经在石母的授意下,试图破坏比玉的尚主大事。谁知却被施惠识破,进而要在全城搜捕于他。于是他便潜出了洛阳城避风头。后来石家败亡,没了靠山,更加不能回洛阳城,只在四处游走,结识了一些数典忘祖之辈。刘渊起兵之初,他们便背叛了大晋,专心为匈奴卖力。此次游走到汝阴,便来投奔刘莽。 “术士应该最会观天象,此等异象当作何解释?”刘莽似乎拿出礼贤下士的口气问道。 诸葛术士有些诚惶诚恐。他投奔刘莽多日,始终没有得到重视,正想找个机会显露一下,以获得稳固的地位。今日机会来了,当然不能错过。 “回大王,自古天降异象,人间必有所应。晋室无德,尤其自惠皇之后,地震、日蚀、月蚀、彗星等等异象频发,实乃其败亡之兆也。然而三日并出之天象,实属罕见。” “是否上天有意庇护舒晏,而预示着本王应该撤兵?” “非也,非也。”诸葛术士躬了个身,“大王请恕在下唐突。日乃极阳之相,普天至尊,只可对应人主之征兆。大王虽身为贵胄,亦无资格应此兆也,所以大王不要虑及己身,更万不可退兵,以致功亏一篑。” 刘莽听罢这个解释,稍稍有所安心,又问道:“太阳既是普天独尊,就应该只有一个,如今却出现三日并照,这又作何解释?” “太阳对应人主,天上有一个太阳,人间就应该有一个人主。而三日并照,说明应该是三主并立之征兆。” “大胆。”刘莽立即发怒道,“普天之下除了晋室之外,只有我大汉刘氏才是顺天而生的人主,而如今晋室已然覆灭,吾皇便成为了唯一的人主,又怎会有三位人主?” 诸葛术士忙陪笑道:“大王怎么忘了,司马邺虽然归降,还有巴蜀成都的李氏。诚然,李雄的蜀国绝不能跟大汉皇帝相提并论,可也毕竟称了帝,成了气候,焉能不算呢?” “那李雄仗着蜀道艰难,外面的势力暂时奈何他不得,姑且算一个人主吧。李雄再加上吾皇,也才两个人主,另一个呢?” “另一个还未显露,不过我夜观天象,东南当有天子之气。” “哼,笑话。如今晋室已被我大汉攻掠大半,余下的都是一些被分割凌乱、苟且顽抗的乌合之众,焉能成得气候?” “中原的藩镇当真无有回天之力,不过此气很可能不在江北,而是出自江南。” “江南?”刘莽略微一顿,“洛阳被我大汉覆灭,很多司马皇室渡江南去避难,但也只有琅琊王司马睿还算有点儿实力。” “何止是有点儿实力。司马睿在王导的辅佐下已在江东稳稳地扎下了根,而且如今他已自去琅琊王之号,改称晋王,明显是有承继晋室江山之意啊。” 其实诸葛术士所谓的夜观天象,完全是假托之词。实是他在外面事先听说了司马睿的动向,为了应付刘莽,而临时套用在三日并照上来。见刘莽面带忧色,诸葛术士又谄媚道:“大王不必担心,虽有三主之照,然大晋和巴蜀注定不能长久,只有我大汉才可能是千秋万代。如同三日并照,只有中间大日才是永恒,左右二日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说到这里,果见那道光圈渐渐淡化,左右二日亦随之不见了踪影。 刘莽见诸葛术士说的这么神奇,又十分有道理,喜出望外,遂转变为请教的口吻问道:“天下大事自有我皇运筹帷幄,不是本王所能虑及的。本王只考虑自己的眼前事。我如今久攻汝阴不下,困于此地,上下焦灼。而先生却不建议我退兵,当如何处之?” “舒晏足智多谋,难缠得很,又战备充足,尽心尽力,深得民心。大王即便再围城三月恐怕也难拿下,时间久了说不定还会被他反守为攻。不过小道有一办法,不必大动干戈,就可让他乖乖开城投降。” ...... 即便再怎么万众一心,但严酷的事实摆在眼前,谁也不可能坦然面对。粮草、箭弩、砲石是越用越少,人们也开始越来越焦灼。 这日,舒晏又将彭惠、唐回、吴谦、小张飞这四城的守将召集到郡署,与诸佐吏一起互相交流意见,商讨对策。但今天大家的关注点显然不在如何御敌,而是先讨论起前日那个罕见的异象来。 “三日并照,真是闻所未闻,这当如何是好?” “日乃至阳独尊,万物得以仰望,必须是唯一的,而三日同现天空必当是妖异之相。” “是何预兆不得而知,不过我们如今被匈奴围困,异象恰在此时出现,恐怕不是好事。” “莫非我们将要被破城吗?” 大家别看都不惧怕匈奴,但对于前日出现的异象却十分害怕,以至于情绪十分低落。 若馨听了大家的发言笑道:“谁说太阳必须只有一个?诸君此言将后羿置于何处?” 别看只是借用了一个神话人物,但此话十分有力,竟令众人一时无言以辩。 舒晏当然也不能解释三日并照这个异象,他正发愁如何打消众人的恐慌,没想到若馨一句话帮了他的大忙,进而道:“大家不要过分对此异象心生恐慌。我虽然解释不通,但大抵应该只是个幻象而已。” “后羿射日只是一个传说,但三日并出乃是实实在在看见的,怎么能说是幻象呢?”彭惠虽然作战勇猛,但对于此异象的恐惧却是发自内心,难以自拔。 “看见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舒晏微微一笑,拿过案上的铜镜来,对着彭惠的脸一照,“此中也有一个彭惠,难道也是真的吗?” 此一举动太有说服力,胜过一万句言语。彭惠脸一红,众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三日并照只维持不到半个时辰,那两个虚日就消失了,说明就是幻象。此不过如同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大家不要过分害怕。我们真正需要恐慌的不在于此,而是如何守城。大家有什么想法就大胆说出来,不要保留。” 孙义一直是主和派,此时汝阴陷入绝境,他很有些微词:“我早就说过,以我们汝阴的实力去对抗匈奴骑兵,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你们不听,今天结果如何?匈奴破城之日,非但我们不能活命,更连累了数万百姓。” 彭惠立即驳斥道:“投降就能活命吗?那些弃城而走的太守,城内的百姓也没少被掠杀。” 唐回道:“没错,匈奴残暴,不讲信誉。看看怀帝的下场就知道了,原本已经被俘了数年,可以说对刘聪丝毫构不成威胁,可还是被杀了。” 小张飞年轻气盛,对匈奴颇不以为意:“匈奴也没见有多厉害,交锋了数次,他们讨得了一点儿便宜吗?” “刘莽有援兵,又有粮草接应。我们不但没有援兵,军备粮草也日渐枯竭,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到刘莽攻城,我们自己饿就饿死了。” 若是在以前,孙义说出此话,定然会引起又一轮的反驳,可是如今,严酷的事实摆在面前,大家的气势也不免矮下许多。 吴谦愤愤道:“他们哪里用得着什么粮草接应!昨日我在城头上瞭望,发现匈奴兵有些异动,我马上下令警戒,谁知他们并不是想攻城,而是赶在老百姓之前到附近的田地去收割将要成熟的禾稼!这不是明抢吗?” 舒晏苦笑道:“这是匈奴兵的一贯做法。百姓们因此称之为‘胡蝗’。蝗乃蝗虫之蝗,意为如同蝗虫一般掠取百姓的谷物。” 杜坚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匈奴有此等不仁之举,即便能夺得天下,又岂能长久乎!” 若馨听到这里,忽然站起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能抢夺百姓,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抢夺他?” 此语一出,立即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在内外交困的眼下,这分明是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在绝地中让大家看到了新的希望。 彭惠立赞道:“我就说嘛,车到山前必有路。就这么办!等他们再去收割谷物时,我们就出奇兵迅速杀出城去,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小张飞更是摩拳擦掌,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舒晏当然也非常赞同这个建议,喜道:“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 杜坚激动地站起身来,道:“这样一来我们不但有了粮食,还能顺便杀几个敌兵解闷。” 话音未落,孙义就又驳道:“别想得太天真了,那些匈奴兵都是久经战场的,难道就白白地等着我们去抢吗?” 彭惠瞪了他一眼:“你这厮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唐回却一沉思道:“孙功曹说的也不无道理。此法虽好,但也要防止有诈。敌方在东南西北每一城都至少一万多的兵马,派去掠取谷物的至多不会超过三四千人,而且在这个时刻他们肯定会越发加强警戒。他们的营寨距离城门有六七里之遥,我们每城只有数千步兵,不及对方的一半。等杀到那里,他们的骑兵也差不多反应了过来,很难讨得便宜。” 舒晏道:“这招虽然是险棋,但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没有别的办法,要想生存就必须一试。我们每一城的守军虽然不多,但还有机动的八千人,能够出动的足有一万人。马匹的话也不是没有,从刘莽处缴获有一千多匹战马,再加上原本就有的数百匹,总共二千多匹。这些兵马全部集中到城南,瞅准时机,瞬间出动,给他来一个闪袭。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兵士们一定会竭尽全力血拼,我想还是有一定把握能够成功的。” 第三百六十三章 根断枝枯(1) 大家正在热烈讨论着战法,忽见有一名哨兵慌慌张张跑来禀道:“刘莽在北城外叫阵!” 舒晏一惊:“什么,难道又要攻城?” “看样子不像是要攻城,其他三门也没有异动。只听到对方口口声声指名要见郡丞。” “攻城我都不怕,还怕见他吗?既要见我,那我现在就去会会他!” 舒晏令唐回、吴谦、小张飞三人分别回到自己的城门阵地去严加防范,自己与彭惠、若馨等人到北城门去会刘莽。 登上城楼,果见对方已陈兵于城下。不过跟以往不同的是,没有携带云梯、砲车等攻城器具,看样子的确没有攻城的架势。刘莽骑着马,在阿壮及众亲兵的护卫下站在一箭地之外。 “舒晏,还不投降吗?”刘莽在马上高叫道。 舒晏在城墙上朗声回道:“这话除了是在浪费口舌,能有什么用?有这时间还不如继续来攻打实际!” “你以为我是闲着没事跟你饶舌?实话告诉你,你们晋室皇帝司马邺已经向我主投降了,晋室彻底垮了!你就如丧家之犬,主人都没了,你还为谁效命?” 舒晏略微一震,随即哂笑道:“你今日的言语行为就如同一个卖伞的商贩把赶路的行人关在屋内,然后对他说‘外面下雨了,快买伞吧’一样。我岂能信你的话?如要我相信,除非你把兵撤了,让我听听外面真实的消息。” 我还要把你给放了?刘莽被气笑。 “我知道对你说这些话是多此一举。好好好,那就不跟你浪费唇舌。你英雄好汉,你忠君爱国,你尚仁君子,但我手中有一件法宝,如果你看了之后还不投降,那我才佩服你!”刘莽一扭头,冲身后道,“抓来了没有?” “抓来了。” “带到前面来!” 但见刘莽身后的兵士向两边一分,闪出几个人来,当前乃是一个术士模样的人,后面则是两名兵士押解着一名女子。 舒晏不看则已,一见之下顿时心如刀绞,险些跌倒。原来,被绑缚的不是别人,正是芷馨。 若馨也看见了,大叫道:“姊姊!” “芷馨,你怎么落到他们手里?” 芷馨虽被绑缚着,而且知道今日凶多吉少,但却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转头用无比蔑视和仇恨的眼神看了一眼诸葛术士道:“都是这个狗贼,引一队匈奴兵到舒家庄将我抓了来!” “小默呢?” 只见芷馨,不见小默,这比两个人同时被绑缚在眼前还令舒晏担心。因为好歹芷馨还站在眼前,还活着。不见小默,他害怕小默已经遭遇了毒手。 “夫君不要担心,小默她已经跑掉了。” 听说小默已经跑掉了,舒晏才稍稍松了口气。此时他怒火中烧,对着刘莽破口大骂道:“卑鄙无耻的匈奴贼!有本事真刀真枪地来打,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说什么卑鄙无耻?岂不知《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其实说实话,我也想光明磊落地打,不想弄这个不光彩的手段,但你逼得我实在是没有出路了。不过说起来,还要感谢这位诸葛术士!如果不是他,谁又能知晓你家住址?又怎能攫得尊夫人?” “诸葛术士?”舒晏并没见过诸葛术士,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 一提到“诸葛术士”这几个字,旁边的若馨为之一震。虽然时隔多年,但仔细一看,仍回忆起了当时的样子。不由地怒目圆睁,咬着牙道:“姊夫,此人就是当年骗我跟我姊姊去洛阳的那个人!” “原来是他?竟是这般獐头鼠目!可惜诸葛武侯多么的忠义英明,却被他这样的玷污!奈何我受困于此,不得为你们姊弟还有诸葛武侯除掉这个败类!” 刘莽端坐在马上,得意洋洋:“舒晏,我有此法宝在,再问你一次,你投降与否?” 舒晏义愤填膺,两手紧紧攥着拳头。 “投降与否?” 面对刘莽的再三逼问,舒晏木在当地,痛苦无比,不由地涌出泪来道:“芷馨虽是吾宝,但城内万余户,谁的妻儿又不是宝?我舒晏怎可能为了保全我一家而害城内万家!” “你当真不同意投降吗?你当真舍得这个甘愿与你同吃苦共患难、始终不离不弃的美娇妻吗?你可想好了,如果你还执迷不悟,那么今天晚上,你的这位夫人——将很可能会睡在我的床上!这可是我垂涎多年的美事啊。哈哈哈哈哈......”刘莽发出一阵淫邪狂笑。 “恭喜吾王即将得偿多年夙愿!”阿壮邪笑着。他此举不光是谄媚刘莽,更是为了刺激舒晏。 “你——”面对两个人无耻地一唱一和,舒晏气得青筋暴露,眼睛暴出血丝,急火攻心,一口气憋在当胸,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晕倒。彭惠和若馨急忙左右相扶,让他暂时下城墙休息。 “到底投不投降?投不投降?”刘莽接连不断地狂妄叫嚣。 芷馨见舒晏被逼迫得悲痛欲绝,十分担心,撕心裂肺地喊道:“夫君,你万不可为了我而放弃守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放心,任何人都不会得到我!大不了学绿珠效死石崇,轻死重节,亦为后人传颂!” 还在城墙上的孙义见此情况,眼睛一转,朗声对城下道:“刘将军莫要催逼,开城投降事关重大,总要容我们考虑考虑。何况舒丞又偶觉不适,暂时无法回复你。某乃是本郡功曹孙义,有什么话可以先跟我说,然后我转告舒丞。” 刘莽见舒晏没了影,芷馨又哭喊个不停,得不到答复,焦躁又慌乱。在他心中,鱼为所欲,熊掌亦为所欲。汝阴与芷馨都想得到。但两相对比,得到汝阴比得到芷馨重要得多。他乃是致力于建功立业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见色起意、年少轻狂的少年。何况芷馨再美貌,也已不复当年的旷世美颜,变成了姿衰色减的少妇。连续逼迫,不过是威胁舒晏的手段而已,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舒晏承受不住而开城投降。可舒晏坚决不答应,更进而下城去了,他在这里当真是进退两难。如今有人站出来跟自己对话,出现了转机,当然喜不自胜。但他却用略带轻视的口气与孙义对话。 “既是功曹,那么除了郡丞之外,一郡佐吏就数你了。看你也算是个明白人,姑且跟你说之。如今连司马邺都已投降,晋室已经覆灭,尔等还死撑什么?赶快劝舒晏投降!” 孙义略一顿:“吾皇果真降汉了吗?” “苍天在上,千真万确,本王乃堂堂大汉皇族,岂能向尔等撒谎!” 长安的临时朝廷根本就是在苟延残喘,司马邺投降完全有可能。孙义打定主意,问道:“投降二字说得容易,但投降之后,能否保我全城百姓安宁?” “你们只要开城投降,我保证绝不再骚扰百姓。” 孙义正待搭话,就听城下彭惠大声叫骂道:“孙义匹夫,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私自与贼人搭话!你自己怕死,就把你自己放出去投降,休要代表我们!” 此话孙义听在耳里,面色一红,对刘莽一拱手道:“成与不成,请容我半个时辰再来回复。”说着话,下了城墙,走到舒晏身边,“舒丞——” 未及说话,就见彭惠一把抽出宝剑,怒道:“国贼,想陷我等于不忠不义,看我不先杀了你!”说着话就要动手。幸亏有杜坚和若馨阻拦,孙义也赶忙闪过。 刚才舒晏不过是急火攻心,此时已经慢慢恢复。他对彭惠一摆手道:“他又没有真正叛国,怎可乱杀人!且听他如何说吧。” 孙义见彭惠退下,便又走到舒晏近前,直言道:“我知道舒丞忠肝义胆,面对自己的爱妻恐将遭人凌辱,也不肯放弃忠义。但我只想问一句,舒丞如此执着下去,最终将要把全郡带向何方?把全郡百姓置于何地?” 关于这个问题,舒晏不是没有想过。自从洛阳倾覆之后,他也曾多次地问自己,只是自己也没有答案。他只知道只要晋室朝廷还在,就要顽抗到底,不能放弃。 见舒晏没有答复,孙义继续道:“如果晋室还在,哪怕是偏居一隅,无人救助,我们仍可不遗余力,誓死效忠。但如今晋室已经覆灭,连施太守和永安大长公主都已经渡江去了。我们压上一郡老少的性命拼死抵抗,到底是为了什么?除非有一点,那就是自立为王,成为一方割据势力。” 彭惠瞪眼道:“那也未为不可!生当乱世,郡守称王自立的大有人在,总比投降胡虏强得多!” 孙义冷笑一声道:“我看‘称王’不容易,‘城亡’倒只在眼前。” 舒晏摇首叹息道:“我率全郡拼死抵抗为的是效忠晋室,不失汝阴人的气节大义,若是以全郡百姓的性命为赌注而想自立为王,那我舒晏成什么人了?我们之所以坚持到现在,实是因为大晋朝廷存亡未知,不可轻易放弃!” “刘莽指日为誓,说吾皇已经在长安投降了,想来应该不是假的。” 彭惠厉声道:“那是攻心战。胡虏小人立誓,岂可相信!” 旁边的杜坚拍了拍彭惠的肩膀道:“彭兄大忠大勇之心着实可敬,我们大家谁也不希望晋室灭绝。但诸位可想而知:当年洛阳机构健全,拥有百年根基,怀帝也正当壮年,尚且没能守住;只几个残存的文武拥一个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孩子在长安临时草创,没有任何根基,缺兵少粮,怎能守得住?所以我觉得晋室朝廷投降的消息应该可信。” 若馨不由叹息一声道:“大树从根折断,树枝岂能独活?若晋室朝廷当真投降了,我一座孤城当真没有抵抗下去的必要了。” 舒晏一向是雅敬若馨的,现在连若馨都如此说,自己心内的最后一点踟蹰也被打消,不由地扼腕叹息道:“根断枝枯!根断枝枯啊!大晋气数已尽,纵使有不甘之臣民,又岂能逆天哉!献城可以,但必须保证不掳掠百姓,保证百姓安全。” 孙义见舒晏有所松动,赶忙回道:“刘莽刚刚亲口做过保证,只要开城投降,绝不骚扰百姓。” “虽然他亲口许诺,但两军阵前,兵事多变,人心难测,事关城内数万百姓性命,不得大意,必须做两手准备。” “着火了!”就在舒晏与彭惠等人商讨如何做两手准备的时候,匈奴身后的营帐内突然冒起了浓烟。刘莽赶忙派一队人去救。好在火势不大,及时就扑灭了,但也着实乱了一阵。 刘莽正在焦躁,忽见舒晏又重新站到了城墙上,又喜又怕。喜的是又看到了重新谈判的可能,怕的是舒晏依旧不听劝告。他小心试问道:“舒晏,可想好了?你当如何?” “你确定能保证不骚扰百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你肯献城,我绝然保证百姓的安全。” “献城之后,汝阴郡当如何处置?” “那还用问?既然献城于我,肯定一切由我全部接管,然后献给吾皇。” “我可以献出城池,解除兵力,但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汝阴郡不向你皇称臣,不向你皇纳税。” 不称臣,不纳税?那算什么投降?简直岂有此理!刘莽刚要愤怒回绝,就听阿壮小声在耳边道:“大王何必跟他置一时之气,只要他献出城池,解除兵力,至于后续怎么处置,还不是大王说了算?” 刘莽心领神会,对舒晏道:“好吧,我姑且答应你。” “那好,你放了吾妻,我打开城门。” “不可以!”刘莽还未来得及答应,就听芷馨突然一声断喝。她满眼泪痕,抬头望着城墙上的舒晏,比刚才更加悲痛:“夫君,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忠于夫君你,你更应该忠于朝廷。你怎可为了我一人而开城投降、做叛国改节之事?” 舒晏神色凄然而冷峻,却不知怎样答复芷馨。 孙义见舒晏不说话,唯恐有变,忙对芷馨赔笑道:“馨博士错怪舒丞了。如今晋室已亡,国已不国,献城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因你们夫妇的私人儿女情长。况且这是全体吏员共同决定的结果,你大可不必自责,更不要责怪舒丞。” 芷馨害怕的是舒晏因自己的原因而献的城,从而丧失了一世的名节,听了孙义的这一席话,知道晋室已经断绝,心中坦然了许多。 旁边的诸葛术士看了看哭得可怜楚楚的芷馨,阴险一笑,对刘莽进言道:“大王实在太过仗义。如今舒晏已经穷途末路,大王何不美人与城池并得?馨博士当年在洛阳名动一时,就连施驸马都痴迷得神魂颠倒,险些取消尚主。既然大王也曾有意于她,今日掌握着有利局势,完全不必将此妇人还给舒晏。” 第三百六十四章 根断枝枯(2) 刘莽站在大局考虑,本来是不想耍诈的,但有阿壮和诸葛术士前后蛊惑,心思不免有些活动。 芷馨原本就对诸葛术士恨之入骨,现在听他又如此向刘莽进献谄媚卑鄙之言,又气又怒,对舒晏大喊道:“此贼奸诈阴险,当年就是他把我骗去洛阳,害得我孤苦伶仃与你生离死别,我的母亲更是因此而死。前仇未报,如今他更变本加厉,投靠匈奴反贼,助纣为虐,偷偷潜入家中把我掠取进而要挟于你。刚才又在暗中使坏,欲加害于我。可恨此贼不得杀,我到死亦不能瞑目!” 诸葛术士听到芷馨列举自己的罪状,反而哈哈大笑道:“本人不但精通卜筮卦数,更是有些口舌之才。当年施家尚主都差点被我搅了,骗你们幼女寡母简直易如反掌。至于投靠大汉,乃是俊鸟登高枝。我早已看出大晋气数已尽,在离开洛阳后便已投靠到大汉,于今已数年矣。” 舒晏听罢勃然大怒道:“你这个匹夫,冒充诸葛孔明之后招摇撞骗,拐骗良家少女不说,更投敌叛国。大晋之所以被小小匈奴打得节节败退,正是因为有你等这样的叛徒!” 诸葛术士又是一阵狂笑:“那又怎样?如今我是大汉的功臣,而你却是败军之将,你能奈我何?” 舒晏将牙一咬,眼露杀气道:“自作孽不可活!你如此狂妄阴险,卖国求荣,大逆不道,伤天害理,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当年你凭口舌害我芷馨,如今我便从口舌上取你性命!”元宝小说 诸葛术士以为舒晏只是逞口头之快——两个人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相距一箭地以上,况且自己身边有数万匈奴大军作保护,舒晏岂能奈何自己?他根本没意识到危险,更加狂妄地张着嘴仰头大笑,孰料一道寒光闪过,一支长箭不偏不倚,恰好从其口内贯入,直透后脑。 此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惊呆了所有人。 刘莽被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在众护卫的遮护下后退了数丈。“舒晏,你竟敢杀了我的人?” “我为妻报仇,为国除害。管他是谁的人!” 刘莽虽然愤怒舒晏杀害诸葛术士的所为,但他乃是以大局为重的人,权衡利弊:死了一个手下算得什么?能够顺利拿下汝阴才是重中之重。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盼着将要成功,绝不能因为一个小小术士而扰乱了自己的大事。他迅速转愤怒为赞叹,大笑道:“舒郎果然豪气。此术士卑鄙小人也,吾亦痛恨之,杀了他根本不足为惜。放心,我不会怪你,你只要快快出降。” “我可以放弃抵抗,跟你达成和解。但绝不是向你投降,更不会为你效命。你要认清楚。” 刘莽心里暗骂:这厮果然难缠!不过那又怎样?投降也好,和解也好。总之没什么实质分别。“好吧,随你怎么说。” “那好,我下令打开城门,放弃抵抗。”舒晏一声令下,城门大开。 终于可以无阻碍地进城了,这本是刘莽盼望已久的时刻,可是他却犹豫不决。因为他知道城内有二万虎狼之兵,如果贸然进城,舒晏给来个关门打狗,那就全完了。 阿壮见刘莽望着城门口踟蹰不前,着急道:“大王,城门已然大开,我们还不冲进城去,等什么呢?” “万不可鲁莽,小心中了埋伏。凡事以稳妥为上。”刘莽阻拦了阿壮,随即又大声对城上道,“既然放弃抵抗,你总要拿出点儿诚意来。你可知道,你们的司马邺皇帝投降的时候,可是赤身肉坦,口衔印绶,抬着棺材,以示请罪受死的。我知道你是绝不肯受此屈辱的,但至少要放下兵器,我方总不能在你们手握利器虎视眈眈下进城吧?” 舒晏猜到了刘莽的心思,鄙视一笑道:“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舒晏既然决定放弃抵抗,岂能反悔?也罢,既然你不敢进城,那我就亲自出城去如何?” “你一人还不够,必须连同彭惠,你们两个一起过来。莫着铠甲,莫带兵器。”刘莽知道除了舒晏之外,彭惠乃是实际带兵者,要求两个人一起出城,余下的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虑了。 “做大事何拘小节。既然决定了,就要痛痛快快。我们两个人一起出城,免得你生疑。” 见舒晏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刘莽喜出望外。片刻,果见身穿常服的舒晏连同彭惠赤手空拳走出城来。令他更加惊喜的是,后面还跟着一头巨兽,乃是自己想要向皇兄刘聪进献的大象。 舒晏出得城来,飞身而起,立在了象背之上。这坐骑属实霸气,步伐沉稳,雄壮威武。舒晏亦是气宇轩昂,没有一点儿惧色。这的确不像是出降,反倒像是检阅三军。刘莽看在眼里,敬在心里,不得不佩服舒晏的胆识。 走到刘莽近前,舒晏朗声叫道:“刘使节,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莽拱手赔笑:“舒郎胆识过人,说话算话。我还能有何话说?” “那你还不将吾妻放了,等待何时?” “你说话算话,我自然也不会食言。但我还有两句话说。你舒晏忠肝义胆名满天下。如今虽说是献出了城池,也是在晋室皇帝出降之后,不得已而为之,算不上失节。我更知道当年你在洛阳朝中的遭遇,本有治国安邦之才,却被逐渐排挤成了一个小郡佐吏。晋室腐朽,选拔不公,何尝不是它自取灭亡的原因之一?与晋室不同,我匈奴汉室之所以能够迅速兴盛,靠的不仅仅是匈奴本部,而是礼贤下士,广纳天下各族英才。如果你愿意为我大汉效力,我不但保你夫妻团聚,更能让你高官厚禄。何必局限于区区一郡?你意下如何?” 刘莽之所以极力拉拢舒晏,乃是因为舒晏的名声已经传到了他们皇帝刘聪的耳朵里。如果真能把舒晏拉拢成功,那将比拿下汝阴功劳更大。到时候贤才、异兽、城池一并献给皇上,自己还怕不能加官进爵吗? “哈哈哈哈。”舒晏凄然一笑,“献出城池乃是为了保全一郡百姓,不得已而为之。姑且借此聊以遮羞。可若是投靠于你,为伪汉效力,那就是真真正正的背叛。我舒晏岂可做二臣哉!” 刘莽未及说话,旁边的阿壮早已按捺不住,吼道:“舒晏这厮如此不识抬举,大王何必跟他废话,更无需跟他讲什么仁慈。他一个降将,那女人也无需还他。大王既得城池,又得女人,岂不更好?” “你敢!”舒晏当即怒发冲冠。 阿壮阴险一笑:“有什么不敢?你如今手无寸铁,谅你还能如何?不但不还你的女人,我还要杀进城去洗劫施府,抢了阿妙!” 彭惠大喝一声:“胡奴好生卑鄙!事前已经答应不劫掠百姓,怎可出尔反尔?”说着话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阿壮战马的缰绳。 阿壮恼羞成怒:“老匹夫,你以前耀武扬威,我没能奈何你,今日这般场合还敢辱骂于我,看我不杀了你!”说毕,便将铁矛调转,朝彭惠刺来。 可惜彭惠身无铠甲,手无兵器,且近在咫尺,焉能避得过这彪悍一矛?当即就被刺杀在地。 见彭惠被刺杀倒地,舒晏痛心疾首,怒吼道:“胡奴!你杀害刘三麻子在先,又暗算小默,甚而背叛主人,作乱谋逆,更出尔反尔杀了出城讲和的人,是时候清算了!” 阿壮一声狂笑:“你舒晏若是执兵贯甲,我的确怕你,但你如今的样子,哈哈哈哈,只有跟彭惠一样,做我的矛下之鬼!你能奈我何?你能奈我何?你能奈我何?” 趁阿壮完全无视自己的时候,舒晏俯身一拍大象的耳朵。大象会意,立即将下垂的大长象鼻向上一甩,赫然甩出两支套着竹管的短枪。舒晏迅速拔掉其中一支枪头上的竹管,猛力向阿壮的面门掷去。 这一支短枪不到二尺长,从阿壮的双眉间贯入。人力终究不如弓箭,没能贯穿后脑,但已然刺透脑子。阿壮眨眼间还在兀自疯狂叫嚣,谁知登时便做了枪下之鬼。他应该算作一个专情的男人,十数年来一直对阿妙痴心一片,两度带兵杀回汝阴的目的也是为了阿妙。在临死的前一刻,心里想着的依旧是稍候杀进城去将阿妙俘获。这么冷不丁地迅速被终结,大脑应该还来不及感知,怀着美梦和憧憬离去了。 事发突然,完全是阿壮自作主张。刘莽完全没能预料会闹到这步田地。可是事已至此,双方已然不可调和。 刘莽岂是心慈面软之辈?此时他占尽优势,焉能放过舒晏! “拿下他!”随着一声令下,匈奴兵蜂拥而上,将舒晏围了起来。 此时舒晏手中还攥有一支短枪。这仅有的一支武器太过短小,只能作为投掷武器,并不能作为拼杀之用。当然,这仅有的一次投掷机会,必须要送给刘莽了。他料想今日难逃一死,如果能够将刘莽刺杀,自己、芷馨,还有彭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想罢,他攥紧短枪,站在象背上居高临下,想要投掷刘莽。 刘莽乃是主将,更是匈奴皇室,身边护卫众多。看见阿壮被掷杀,这些亲护早就将刘莽紧紧护卫起来。舒晏想要将短枪掷下,却始终无处下手。自己周围尽是匈奴兵,情况紧急,再不掷就来不及了。不管能不能成功,先掷下再说吧。他将牙一咬,朝着刘莽的咽喉就掷了下去。“噗”的一声,没伤到刘莽,只刺死了一名亲护。 舒晏手中彻底没了武器。这下刘莽放心了,料定没了威胁,便放心大喊道:“给我抓活的!” 手无寸铁被刀枪剑戟围在中间,任何人眨眼之间都会变成一堆烂肉。可刘莽的一句“抓活的”,给了舒晏喘息的机会。他自知不能逃脱,但也要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搏。手中没了武器,便一个纵身,向刘莽扑去。这头大象本身就比马匹高大很多。且舒晏还是站在象背上的,刘莽则是骑在马上,高下显然差得更多。舒晏居高临下尽力一纵,空中又借匈奴兵的肩膀飞了两步,正好扑到刘莽身上,两个人重重倒地。 这一扑力道属实不小。刘莽身披重甲,直接着地。他先自有两处箭伤在身,伤未痊愈,再这么一摔,可谓雪上加霜;舒晏则是压在他的身上,借着他的身体有一个铺垫缓冲,所以基本没有大碍。奈何舒晏手中没有武器,只凭拳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一击。忽瞥见刘莽的佩刀压在他的身下,急忙去抓,可还没等拔出来,身边早已被无数的铁刃团团围住。 “别动!”刘莽的手下人吼叫着。 “别动!”一柄长剑指向了刘莽的咽喉。 众匈奴兵都傻了,怎么冒出了一个猪队友? “蠢猪,你干什么?”刘莽的一个护军骂道。 “都退下,不然我杀了他!”此位“猪队友”非但没听,宝剑的剑尖还反而进一步紧紧抵到了刘莽颈下的肌肤。 舒晏起初也十分纳闷,匈奴阵营里居然有傻到敌我不分的人?但一听这声音,顿时惊诧,抬头一看,在这身匈奴军装掩盖下的,不是小默是谁? “小默,你怎么混进来的?” “一言难尽,等以后慢慢说。” 昨夜,诸葛术士带人悄悄闯进了舒晏家里,想要攫取芷馨。小默奋力相搏,打斗声引来了舒小六、舒金父子以及几位民兵帮忙,然而他们对付几个流窜的大盗还行,面对这些全副武装的匈奴兵当然不是对手。眼睁睁看着芷馨被掠走,好在小默及时逃脱,才免遭一死。她暗暗追踪这些人到城北,发现匈奴兵都前出到了城下,营帐之内空虚,便溜了进去放了一把火。并趁乱杀了一个匈奴兵,偷换了他的衣服,混进了刘莽的队伍里。 “把剑放下,不要伤害吾主!否则立即将你们二人剁成肉泥!”刘莽的亲护大声呵斥。 小默却轻蔑一笑:“哼哼,尽管来,反正有你们的大汉皇族陪着我们,死也值了。” 匈奴兵虽然将舒晏跟小默二人层层包围,但谁也不敢贸然行动。 “全都退后!另外把我芷馨姊也放了。”小默再次命令。 众人当然不肯轻易听从,但见小默将剑尖向前稍稍一顶,刘莽的脖颈就被刺破了一点皮肉,渗出血来。 刘莽吓得大喊:“你们想害死本王吗?全都退后,赶紧放人!” 第三百六十五章 达成和解(1) 芷馨被解放了。一家人暂时得以重新团聚。 三人看向周围,是密密麻麻围了数十层的匈奴兵。即便手中有人质在,但想要成功脱身的可能性也极低。况且刘莽全身都是铠甲,只有面部和颈部是裸露着的。默稍一不留神,刘莽随便将身子一歪,然后用胳膊一挡,只需把头颈护住,宝剑就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一击。周围可都是一等一的武士,都在虎视眈眈地紧紧觑着机会,只要默第一剑没有致命刘莽,根本不会留给她刺下第二剑的机会。然后三人瞬间就会被刺透数百个窟窿。 舒晏和二位夫人都知道今这个场合意味着什么,然而却没有人露出怯色,反而都大义凛然,十分平和镇定。 “上既然让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亦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同生同死!” “同生同死!” 刘莽听到他们出同生同死的话来,显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了。那样的话就意味着自己也不能活命。不禁暗暗叫苦。 “舒晏,你只要放了我,我答应你马上撤兵,永远不犯汝阴境地。” 舒晏“呸”了一声道:“出尔反尔的人,我刚才已经被你骗了一次,还会再次上你的当吗?” “刚才是阿壮这个奴隶自作主张,擅自生变,我本来可没打算出尔反尔啊。” 舒晏知道,就算刚才真的不是从刘莽的本意上出尔反尔,然而他此刻许的诺也不可信。即便他自己能做到不来再犯汝阴边境,还有其他匈奴别支,汝阴照样还是不能独善其身。他伸手将刘莽身后的佩刀抽了出来。此刻有了两把武器架在刘莽的脖子上,更增加了把握。 “把他的头盔摘了。” 芷馨依言摘了刘莽的头盔。 “赶紧起身,然后跟我们进城。” 刘莽知道舒晏的意图是要把自己劫持到城里去,哪能乖乖听话?在城外有自己的人把控着,尚能周旋;如果真要进了城,舒晏就完全掌握了主动,一切都要听从他的摆布了。 “赶紧起身,快点!”默也命令道。 刘莽做了一个起身的动作,刚一动,就现出十分吃力且痛苦的表情,呲牙咧嘴地“哎呦”着。 “磨蹭什么,快点!” “属实不是本王不愿起身,实在是刚才被舒晏摔得太猛,弄不好腰已经断了,如何能起得来?何况前日被射的两处箭伤还没好呢!” 默将眼一瞪:“休要装模作样,不听话心我杀了你。” “要杀便杀,我属实动不得。” “你?”默虽然擎剑在手,但怎敢轻易杀他? 杀又杀不得,走又不能走,三个人一时真拿他没办法。 若馨见到舒晏三人被困,心急如焚。可是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不能贸然出城营救。 而就在此时,汝阴城周围突然喊杀声四起。原来,四城的匈奴兵已经提前约定好,刘莽在北城利用芷馨胁迫舒晏投降,其他三城也各自兵临城下助阵。如果刘莽能够成功诱降舒晏自然是好的;若不能成功,则四方一起攻城。那三城知道舒晏已经被诱出了城,更加放了心,便各自督军大举攻城。 匈奴兵全力攻城,舒晏十分担忧。以前有自己和彭惠坐镇,尚且不惧,如今北城只有若馨等几位文职佐吏带领军民抵抗,能否守得住? “下令停止攻城,否则我先杀了你?”舒晏威胁道。 “是东南方向先攻的城。那两处兵马乃是我请的援兵,并不是我的嫡系部队,我命令不得。”刘莽情知舒晏不敢轻易杀自己,就软硬不吃,百般抵赖。 舒晏果真是拿他没办法。有心真将他杀了,但那样的话匈奴兵就彻底无所顾忌了,自己一家三口命丧当场不,汝阴城也必定不保。 正在焦躁,忽见远方有一大队人马驰来,旌旗招展,尘土飞扬。 “刘莽又来援兵了?”舒晏吃惊地道。 默瞪着刘莽,讥讽地冷笑道:“想不到你们匈奴铁骑原来都是这样取胜的,打不赢,人数凑。已经数倍兵力于我们了,还请援兵,简直恬不知耻!” 相比于舒晏三人,对于这队人马的到来,刘莽似乎更加惊讶,甚至有些惊恐。“我没有再请过援兵,莫非......”既然不是自己请的人马,那就很可能是大晋一方的兵马。因为大晋虽亡,总还有一些不愿投降的零星抵抗力量。刘莽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叫苦。 虽然刘莽他没有再请援兵,但舒晏也没有乐观到认为这支人马就是来帮自己的。不是来帮我的,就是来帮他的。这一点应该是肯定的。 这队令双方都感到不安的不速之客卷集着尘土向这边赶来。等走得近些,舒晏先觑那旗帜,更令他感觉到意外,原来当先一杆大旗上赫然写着“宇文”两个大字。 宇文?宇文是谁?应该是鲜卑姓氏才对。但鲜卑人马来汝阴作甚?舒晏知道,自从匈奴刘渊起兵之后,大晋朝廷自感力不从心,难以平叛,便征用鲜卑人来对抗匈奴。莫非真是来救援汝阴的?若是在以前似乎可信,但如今晋室朝廷已经投降,鲜卑不会傻到得罪一个强敌,却落得一个徒劳无功的结果吧? 匈奴兵见这支鲜卑兵来到近前,齐声喝止,不让靠近。 两军相遇,在不知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必然要保持安全距离。这是常理,不足为怪。鲜卑兵为首一人,披挂一身金盔金甲,坐下也是一匹油亮亮的金色战马,威风凛凛,器宇轩昂。此人先打了个手势,队伍不再前进,然后在马上冲匈奴兵一拱手道:“请问这可是刘莽兄的麾下?” 此人是什么来头?竟敢直接提及我家大王的名讳?然而虽然不十分礼貌,但此时自家那位堂堂匈奴皇室正狼狈地躺在地上被人拿剑指着咽喉,也顾不得讲究了。“正是我家大王麾下。你是谁?” “我乃他的老友宇文袭。劳烦通禀一声,我要见他一面。” “无需通禀。要见可以,但只得你一人前来。” “那是自然。” 宇文袭下了马,在众匈奴兵闪开一条缝隙后,只身来到了包围圈内。他本以为刘莽是在众亲兵的拥簇下稳坐马上指挥攻城,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场景,一见之下,大吃一惊——怨不得不用通禀呢,他貌似自己都不能做主。 “刘兄,你这是怎么?” 刘莽与宇文袭当初在洛阳各自作为本部使节入朝为侍,两人本来是十分要好,但今日一见宇文袭,刘莽却显出愤怒惶恐之态:“你来此作甚?” 对于宇文袭,除了芷馨只见过一面,应该不怎么认识外,舒晏和默对他是十分熟悉的,且知道他跟刘莽两个缺初在洛阳做使节时就臭味相投,以为他是来救刘莽的。默当即拿剑一指道:“你别过来!” 从舒晏出使大宛,到芷馨和默受家族牵连入狱,到四人同日成亲,到默设偷换日计大闹施府然后回到羌地,到朝廷特赐左右夫人,最后四人一起离开洛阳回到汝阴。当年舒晏、芷馨、默、比玉四人曲折离奇的经历轰动了整个洛阳城。彼时下还算太平,所有的四夷番国使节们都还在洛阳为侍,刘莽、宇文袭等缺然也都知道这些事。 所以当默以一副女装的形象出现在宇文袭眼前的时候,因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忙赔了一笑道:“珍馐令——啊不,应该是姜夫人,别来无恙否?” 转头又看见了芷馨,虽然当初只是偷窥了片时,但记忆深刻难以忘却,慌忙垂首一揖道:“韩夫人也在场,请恕在下当初年少轻狂,多有冒犯,恕罪恕罪。” 最后才与舒晏拱手为礼道:“舒兄当年在朝中受排挤而携二妻毅然离洛,着实令人惋惜,不过却造福了汝阴一方百姓。闻得汝阴在舒兄的治理下崇礼尚教,百业俱兴,路不拾遗,民无饥馑,某实在佩服之至。” 本来舒晏是十分敌意宇文袭的,但见对方这么恭谨有礼,自己也不能恶语相向,遂拱手还礼道:“宇文使节别来无恙!素知宇文兄乃是宇文部鲜卑单于之子,今日却来我汝阴,有何贵干?” 宇文袭见舒晏以礼相还,便娓娓道来:“永嘉中,我鲜卑各部因受大晋子所诏,帮朝廷一起讨伐起事的匈奴,无奈大晋朝廷日益离心离德,匈奴却反而日盛一日,以致形势节节败退。前日闻得长安朝廷已经投降了匈奴,大晋已然绝灭,各方对匈奴的征讨已无任何意义。尽管还有一些军阀,但也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政。受我父单于所遣,我原本在豫南一带帮豫州刺史相抗匈奴,面对晋室已降的现实情况,也只得率领本部回到漠北去。回途之中,听闻刘莽兄与舒兄在汝阴僵持多日,不能自拔。念及我与二位都曾同朝为官,且你们一个是晋人,一个是匈奴人,而我一个鲜卑人恰好方便和,于是便赶过来做一个和事佬,谁知竟见你们双双陷入如此困境。” 在八王之乱最高潮的时候,东海王司马越与成都王司马颖为了彻底将对方杀败,分别征用了鲜卑人和匈奴人作为外援。从此,这两个原本就不安分的外族就被激活了起来。但实事求是地,彼时只有匈奴是公然造反,鲜卑非但没有明目张胆地与朝廷对抗,甚至还帮朝廷讨伐匈奴。 舒晏当然知道此事,拱手称谢道:“宇文兄为大晋朝廷效力,忠诚可嘉,奈何时局如此,任谁也无力回......” 芷馨想起宇文袭当初在华林园暗中偷窥自己的猥琐事来,仍难以打消对他的厌恶态度,提醒舒晏道:“此人狡诈,且与刘莽相厚,切不可轻信于他。” 舒晏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悄悄对芷馨耳语道:“他既然要给调和,我们且听他怎么。如果他有意偏袒刘莽,我们不答应就是了。眼下我方已经是最坏的处境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刘莽和宇文袭两个人都出身于本部的贵族之家,必然站在整个部族的利益上看待问题,以前的那点儿私人交情自然也就显得很渺了。宇文袭虽然没有与刘莽直接交锋过,但总归是对抗过匈奴,刘莽自然不满意。尽管躺在地上被人拿剑指着咽喉,却仍不老实,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他鲜卑人是真心为大晋效命吗?不过是想浑水摸鱼,趁乱劫掠,从中取利而已。以前,晋与匈奴两家独大,鲜卑不敢做作,如今,慕容、拓跋、宇文诸部鲜卑羽翼渐丰,必不会甘于本分,日后狼子野心,恐成大患!” 宇文袭先听了芷馨对自己厌恶戒备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终究是女子之言,原本并未在意,此刻又听刘莽这个昔日好友如此恶语相加,觉得很没面子,哼了声道:“我特地跑来给你们做这个调和人,一是念在与你往日有过交情,想帮你脱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在当年元正大会之时,我曾对施公子有过一个亏欠,在此想助汝阴解围,以做补偿。可我在进入汝阴郡境内的时候听闻施公子早已经渡江南去,汝阴之事与他并无关系了,所以我也不必再惦记着还他人情。既然你们双方俱不买我的账,我费力不讨好,又何必多此一举?任凭你们鱼死网破,关我甚事?就此告辞!” 刘莽见宇文袭要走,突然冷笑一声道:“当年元正大会?你不过是曾偷窥亵渎于十七公主和馨博士的美色而已,连裙边都没碰到,能算什么亏欠?若这就算亏欠,那不光是亏欠施比玉,应该连舒晏也一起亏欠才对。” 宇文袭暂时停住脚:“哼哼。当年我们二人在元正大会上窥觊美色,只因俱是年少轻狂而已,未得手不,自己还反而丢了丑,所以根本不觉得对舒兄与施公子二人有所亏欠。我所言亏欠者,实是因为遗失了那两卷《乐经》。” 未等刘莽答言,舒晏先大惊起来:“《乐经》?你指的是我所献给朝廷的那两卷竹简?你是已经遗失了?” 宇文袭猛然想起,那两卷竹简乃是舒晏奉献给朝廷的,此时不觉有些后悔言语冒失。对于舒晏的惊讶样子,他还有些纳闷,试探着反问道:“那两卷竹简早已遗失,你,难道还不知道?” “那《乐经》乃是先秦遗世之孤本,作为稀世珍宝,应该是妥善珍藏在秘书阁才对,任何人都不得随便借阅。即便我作为奉献人,亦不能例外,又怎么能知道它的遗失!《乐经》是怎样遗失的?又跟你有何关系?” 面对舒晏的咄咄追问,宇文袭不禁有些忐忑。舒晏原本就是个刚直不阿的人,且那稀世经典还是他亲自奉献给朝廷的,如果实话实,他怎会善罢甘休?反正谁也没看见是被我雪藏了起来,我又何必承认? 宇文袭踟蹰着,舒晏则回忆起当年主持元正大会时的情况道:“我因事务繁多,唯恐遗失稀世经典,在元正大会开始之时,便将那两卷竹简交还了比玉,让他妥善保管,然后存放到秘书阁的,怎么会遗失?” 此言提醒了为难中的宇文袭,他立刻顺势道:“这就是舒兄的失误了。若那经典一直由你随身保管,想必还不会丢失,正因为是交给了施公子,反倒弄巧成拙了。施公子本身就是个庸散之人,怎能细心守得此物?再加上当人多手杂,宝物不知何时被攘走了。而我当应他之求,恰恰跟他互换了衣装。他冒充我去享受珍馐令的美味,这你们当都知道的,不用我复述。正是因为我二人互换了衣装,我穿了他的衣服,致使我担了最大的嫌疑。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他的衣袖中还藏有慈宝物,可偏偏就丢了。究竟是在我手中丢的,还是在他手中丢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丢了,所以我觉得对施公子有所亏欠。” 第三百六十六章 达成和解(2) 宇文袭这么滔滔一,舒晏哪里能辨得清是真是假? “《乐经》作为六经之一,乃是先秦乐律之集大成者,为乐律总要,其在乐坛中的地位如同《诗经》之于文坛,极其重要,不幸却亡于秦火。此两卷竹简乃是绝本残卷,独此一份,非常撩!既然遗失了,就应该及时搜寻,为何隐瞒不报?” “呃——”听舒晏质问,宇文袭稍稍一顿,“或许正是因为弥足珍贵,施公子怕吃罪不轻,所以就此隐瞒下了。” 舒晏当年从唐公公手中得到了那两卷《乐经》残卷之后,深知此物的意义所在,不应该由私人收藏,所以决定献给了朝廷。本以为收藏在皇家书馆会更加稳妥、万无一失,没想到竟遗失了!此事不亚于彭惠的死,令他双倍痛心疾首。 芷馨此时却是清醒的,赶紧声劝慰道:“这么重要的经典,已经遗失了这么久,朝廷竟然半点不知,可见已经不堪到什么程度了。夫君不必就此恼恨。你想啊,那竹简即便当日不被遗失,在匈奴倾覆洛阳的时候也不能幸免。如今晋室已然覆灭,典章图籍、礼法旧制统统毁灭。残卷《乐经》又何独惜哉?它本该是亡于秦火的,只当它没有重新出世罢了。” 城下又一轮的喊杀声提醒了舒晏以及刘莽:如果谁也不肯让步,照这样发展下去,大概率的结果就是:匈奴兵攻破汝阴城,大肆烧杀抢掠;舒晏见不能挽救,必将一剑杀了刘莽;只要刘莽一死,舒晏三人随之便会死于匈奴乱兵之手。这明显是一个谁也输不起的结局啊。而此时的宇文袭因为感觉到双方对他的态度俱不友好,又要迈步离开。 “宇文兄留步。” 眼下可不是斗气争面子、更不是痛惜《乐经》的时候。万一城破了,即便杀了刘莽、找回《乐经》又有什么用处?舒晏为了能给全城百姓挽回一线生机,不得不开口挽留宇文袭。可谁知未及开口,却被刘莽先了出来。 原来刘莽也琢磨过味来:自己明明已经陷入了生死绝境,如今有人帮忙协调,有了回旋的余地,怎么能轻易放走呢?我这些年来领兵征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官爵地位吗?如果今日被舒晏一刀杀了,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你我都是本部贵族,难免会站在各自部族的高层面考虑问题。在下虽有言语冒犯,但念在我二人多年的交情,好友在此落难,你却甩手就走,传出去,恐怕不太仗义吧?岂是大丈夫所为?” 这一刺激果然管用,宇文袭没走两步,听见刘莽如此,便停下了脚步,回转身道:“刚才实在是你对我言语中伤,不过我若是就此一走了之,必会落得一个不讲义气、心胸狭窄的名声。况且我对施公子有所亏欠,如果能促成你们双方达成和解,也不失为对他的补偿。也罢,如果你们双方愿意,我就继续做这个和事佬,帮你们调和调和。你们一个华人,一个匈奴人,恰好由我这个鲜卑人来调和。” 刘莽先开口挽留了宇文袭,证明他已然熬不住了。这样一来,舒晏便占据了主动,故意拿捏着道:“宇文兄肯从中给予周旋自然是好的。正如你所,我们一个是华人,一个是匈奴人,你这个鲜卑人恰好适合做这个和事溃不过要想调停,我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马上停止攻城。” “这是自然。既然讲和,不管成与不成,都必须暂时放下敌对,岂有一边讲和一边厮杀的道理?刘兄你是不是?” “这个......也罢。”刘莽虽心有不甘,但宇文袭此话十分在理,不得不同意。 宇文袭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故意专注地看了看躺在地上被默拿利剑逼在咽喉狼狈不堪的刘莽,转而对舒晏道:“刘兄既然拿出了诚意,舒兄也应该退一步才是。现在刘兄这个样子,属实不太雅观吧?” 舒晏点头道:“只要他不再攻城,我也不再过分难为他。默,把剑收了,放他坐起来。” 默却不肯买账,悄悄对舒晏道:“真要放他坐起来,如果我们一不留神,他只需跑出我们一挥剑的范围,哪里还有机会杀他!” “我们既然同意让洒和,总要拿出点儿诚意来。这个样子属实不合适。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不收宝剑,但至少必须让他坐起来。宇文袭乃是宇文部鲜卑单于之子,非同可,谅刘莽也不能耍诈。” “哎呦!” 事实证明,默的担心是多余的。刘莽刚一要坐起,右侧胫骨就一阵剧痛,肯定是在坠地的瞬间被摔断了。由于浑身多处伤痛,再加上紧张对峙,他自己还未特别察觉,这一起身才意识到断了腿。刚才他耍赖自己不能起身,是想不受舒晏摆布,谁知自己是真的不能起身。没奈何,只得又躺下了。 不多时,从北城、西城,再到东城、南城,喊杀声渐渐停止了。宇文袭欢喜一笑道:“既然大家都有诚意,各让了一步,那么就有了和解的希望。接下来,二位可否先告诉我,事情是如何到了这一地步的?” 舒晏先自愤愤地道:“我跟他本来已经议和好了,谁知他出尔反尔,不但杀了我的守将彭惠,还要引兵进城劫掠!” “哦?若果真如此,刘兄,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刘莽连忙辩解道:“宇文兄有所不知,此乃是我手下人阿壮擅自生变,坏了大事。一时激起了波澜,匆忙间谁也不及冷静,导致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宇文袭听了两个饶分辩,拍手道:“既然你们原本已经达成了和解协议,就还按原来商量的履行,这不是很简单吗?” 舒晏哼了声道:“若按原来商量的来,我自然愿意继续履行,但恐怕他未必。在我未出城之时,他曾答应了我所提出的条件,可在我出城之后,他却变了卦。” “哦,可有此事?”宇文袭转头看向刘莽问道。 刘莽颇有些无奈地道:“非我不肯答应,而是他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难以履校” “无非就是不许你们掳掠百姓。这是人之常情,更是舒兄的仁者之心。完全应该。”宇文袭猜道。 刘莽摇摇头。 “最多也就是舒兄要求做本郡太守,这也无可厚非。”宇文袭继续忖度着。 “他要是这样的要求,我哪能不答应?他的条件是:汝阴郡一不向我大汉称臣,二不向我朝廷缴纳赋税。世间岂有此理?让我怎么向吾皇交代?我的确是假意先答应了他,等他出城之后,我许诺保举他在我大汉入朝为官,却被他断然拒绝。就此引起了争端,进而导致和谈破裂。” “既然答应了我所提出的条件,出尔反尔不,还进一步拉拢我去辅佐伪汉,到底是谁岂有此理?”舒晏愤愤反驳道。 “这个......”宇文袭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两个人,“一不称臣,二不纳税,这跟自治无异。此条件属实是苛刻了些,难怪刘兄为难,毕竟没法向大汉皇帝交代。但刘兄应该坦坦荡荡,不该存心欺骗、出尔反尔。事已至此了,你们又都互不相让,这让我很是为难啊。”宇文袭的确感到很棘手。谁帮人都想帮成功了。既然管了这件事,肯定希望管成了,让双方都满意。可是双方都涉及到自己的根本原则问题,谁也不肯让步。这如何是好? 话僵到此处,双方似乎都意识到难以和谈下去了。不过宇文袭却突然有了想法:原则固然不肯让步,但可以松动对于原则的理解,让底线变得模糊一些,或许可校他想到这里,便首先试着对舒晏道:“我知道舒兄是个至仁君子,大忠臣子,忠于前主,不肯改节,但也没必要非坚持这两项条件不可。” 舒晏侧目瞪着宇文袭:“你既然给我扣了这么大的高帽,却又我没必要坚持,这是何道理?” 宇文袭缓和一笑道:“你别着急,听我给你。先秦之时,战国纷争。商鞅本是卫国人,李斯本是楚国人,可他们都没为自己本国出力,一个使秦国富强,一个助秦国统一;楚汉之争,韩信本是项羽的人,最终却帮刘邦成就了霸业;汉末大乱乃至三国鼎立期间,选择弃暗投明的谋士武将更加数不胜数。成者王侯败者寇。这些人都是看不到旧主的希望而转投的明主。受到了明主的礼遇,也都助明主成就了伟业。此乃弃暗投明,这些饶确是二臣,但大多功成名就,彪炳青史。你能他们做得不对吗?” “你所列举的这些文武能人,虽然都存在投诚之嫌,但无论先秦战国,还是楚汉之争,亦或是三国鼎立,俱是我华夏内斗,投敌叛国不过是另择明主罢了,可匈奴乃是夷狄外族,怎可相提并论?” “舒兄此话未免不太严谨吧?何为夷狄?所谓华夷之别,所谓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乃是先秦的法。所谓华夏,原指不过是中原的一片地方。这样来,且不长江以南,秦雍以西,幽州以北,就是如今的青州亦是夷族。秦始皇开百越,汉武帝通西域,中华之所以逐步壮大,就是因为不断包容,使周边四夷全都变为华夏。” “道理虽对,但历来都是华夏制夷,没有夷制华夏不是吗?中华自炎黄至商周,再到秦汉,数千年传承,却一朝陷于胡虏,我华夏子孙的颜面何在?” “你还是没理解包容的意思。何为华夏制夷?何为夷制华夏?现在无论匈奴、鲜卑,还是倭国、扶南,全都在学习中华礼仪,倡导中华文化。刘渊、刘聪亦或是成都的李特、李雄,虽然开辟国祚称鳞,但依然延续汉晋的治世之道、礼仪传统。由此可见,华夏依旧是华夏,只是换了统治者而已。况且夷狄人少,华人众多,只要杂居通婚,百年之后,焉有夷狄哉?这还只是对匈奴最乐观的设想。句难听的,谁敢保证匈奴能拥有百年国祚?上兴匈奴,匈奴便顺势而起;同样,上要灭匈奴,匈奴也必将应势而灭。所以我劝舒兄不要太耿耿于如今的晋匈之争,若干年后,究竟鹿死谁手还不一定。然而能够将华夏延续下去却是最重要的。”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能够将华夏延续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舒晏心中反复琢磨宇文袭的话。 宇文袭见舒晏不再那么固执己见,便转而对刘莽劝道:“纳税称臣是地方之于朝廷应尽的义务,这个无可厚非。虽然汝阴将要归属大汉所有,但并不是完全武力征服,而是靠和谈得来的。眼前的情况特殊,特事就要特办。刘兄你对不对?” 刘莽浑身伤痛,且被人拿剑挟持着,难捱又难堪,早就盼着快点儿结束,当即道:“愿听高论。” 宇文袭见双方都出现了缓和,笑道:“我给你们一个中和的方法,你们双方看能不能同意。首先,赋税方面,大汉朝廷对汝阴暂时缓征三年,三年之后再行缴纳;其次,君上臣下方面,依旧是三年的过渡期。汝阴名义上归属大汉,但这期间,汝阴不受大汉朝廷制约。汝阴郡守及下属八县的县令、所有佐吏全都由汝阴自己选拔任命。” “三年?”刘莽有些犹豫,“能不能二年?” 宇文袭瞥了一眼也在犹豫着的舒晏,摇摇头道:“我已仁至义尽,恐无能为力。你们双方好好掂量掂量。同意最好,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就当我没来过这里,即刻走人。” “我本不该答应的,但宇文兄既然了,总要给宇文兄一个面子。缓纳三年赋税勉强可行,但舒晏所募这些兵马必须全部解除。”刘莽有些委屈地道。 “这是自然。解除兵马乃是关键前提,毋庸置疑。” 舒晏听了宇文袭的一席话,似乎若有所悟。当年西周国都镐京被犬戎攻破,周幽王被杀,西周一度国灭,可没过多久,犬戎就被中原诸侯所灭,并重新拥立了一位周子,是为东周。眼下匈奴虽然乘势而起,但谁知道能兴盛几时?只要华人血脉不断,华人文化不断,何愁不能重新崛起? 双方终于达成了和解共识。 能有这个结果,一方面是由于调和人宇文袭高明透彻的言论,更重要的,实在是双方都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 舒晏依照承诺首先遣散了兵马。拥有兵马乃是刘莽最忌惮的,见汝阴的兵马全部解散,便放了心,也依照承诺逐步撤了围城之兵。宇文袭作为一个拥有数万兵马的重量级和事人,持兵观望,有实力震慑双方爽约。见到双方都撤了兵,才放心离去。舒晏为感谢他的调和,热心犒劳了他手下的兵马。刘莽亦有酬劳表示。 第三百六十七章 毅然辞官(1) 当初舒晏带头死磕匈奴,曾被周边郡国甚至本郡的一些所谓有识之士所抨击,认为是鸡蛋碰石头,不如尽早投降来的稳妥。可是最终,除了有少量士兵战死外,全城百姓的性命得以保全,连财产都不曾有损失。反观那些弃城而走者,百姓们却没能幸免于匈奴铁蹄,照样被烧杀抢掠。 汝阴城终于解围,百姓们无不欢呼雀跃,纷纷设酒做食,一边庆贺,一边感念舒晏的功绩。舒晏却无心享受和平。他首先安葬好了彭惠等阵亡的将士,并对家属做了抚恤,然后着手尽快恢复社会秩序。 匈奴兵退去之后,各县乡避难的百姓们纷纷回到家园,重新开始劳作生产,逐渐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加上被遣散的军兵回到家乡,农工百业得到很快恢复。 经过数月,各项社会秩序已基本恢复正常。这,舒晏将所有的佐吏召集到了一起。没有了大兵压境,汝阴郡署的佐吏们也找回了久违的轻松。舒晏看着大家谈笑惬意,唯独少了彭惠,感念他的忠勇,不禁黯然神伤。 杜坚见到舒晏面色黯然,纳闷地问道:“如今安定太平,百姓也丰衣足食,舒丞为何如此?” 舒晏叹息一声:“我们安享太平,殊不知这太平乃是彭惠等多少勇士们的鲜血换来的。” 经舒晏这么一,杜坚亦叹息道:“我跟老彭同署共事多年,只知其刚烈,却不知其如此忠勇。此番为国捐躯,属实可敬。我等同僚岂能不伤感!” 吴谦等人也都赞叹汝阴军民英勇抗击匈奴铁骑的精神,纷纷感慨道: “以老彭这个年纪,完全可以以老自居,战场上压在后阵。可他却老当益壮,面对强敌非但不退缩,还始终冲在最前面,属实可敬。” “老的固然可敬,那些年少的新募之兵,有如初生之犊,面对真刀真枪,亦是毫不畏惧,敢冲敢拼,同样令人敬佩。” “若是大晋一十九州,一百六十八郡全都同仇敌忾拼力抵抗,匈奴岂能成势?大晋岂会灭亡?” 孙义看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做着感慨,等感慨得差不多了,将话头一转道:“老彭的确可敬,然而人已去了,不能复生。眼下他的职位空缺,还是尽快选个人补缺为是。” 舒晏点头道:“孙功曹得对,你们大家谁有合适的人选,推荐来做这个兵曹史,尽管讲来。” 若馨不假思索道:“那还用吗?唐大侠武功无敌,且御敌有大功,深得众望,此兵曹史非他莫属。” 杜坚赞同道:“他的父亲乃是久经沙场的校尉,他也算是兵家出身了,且一身好武艺,做这个兵曹史是再合适不过了。” 吴谦跟着道:“他原本就是我们郡衙的令史,如果能做这个兵曹史,那再好不过。只怕他早已看破世俗,不堪这俗务。” 舒晏摇头微笑:“没错,他前日就已经向我告辞,云游四方去了。你们还是另推他人吧。” 对于唐回的离去,大家都在意料之郑但至于另推他人,却都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想不起合适的人选来。 舒晏见大家没有目标,便开口道:“兵曹史必须选拔亲自上过战场的,能带过兵的最好。我推举一人,你们看张飞如何?” 吴谦点头道:“张飞虽然是年轻了一些,但其勇猛当得第一,且带兵守卫东城,能够跟我、彭惠、唐回一样独当一面,足见其能力。除了唐回,兵曹史则非此人莫属。” 大家也都表示同意。孙义当即前去通知张飞。 郭堂一拱手道:“慈佐吏任免,全是由太守一人决定,根本无需由众人推举。现在舒丞乃是我们汝阴郡的第一当家人,行使太守的权利,只要认定是谁,直接下令授予即可,与我等商量实在是太过谦了。” “郭老兄!”钱胜纠正道,“既然知道是本郡第一当家人,怎么还疆舒丞’呢?不应该改称‘舒太守’了吗?” “对,以后就是舒太守了。”大家纷纷欢呼。 舒晏微笑着摇了摇头。 杜坚见舒晏还有推脱之态,急道:“当初,施太守以丁忧为名想将太守之职转让给你。你未经朝廷正式授予,名不正言不顺,不肯接受。如今他抛下我们渡江去了,大晋也亡了,刘莽也答应在三年内汝阴的事务任由我们做主。这汝阴太守非你莫属,且根本无需经过任何饶任命,你还推辞什么?” “不是我不想做这个太守,而是我不知道今朝是何年。” 杜坚以为舒晏是装疯卖傻,为了推脱,装作连年号都不知道了。“足下的这个借口也太幼稚了吧?连垂髫儿都知道,今年是建兴——”然而他了一半,却止住了。 原来,司马邺在登基之时,改年号为建兴。他在去年,也就是建兴四年时投降了刘聪。如果正常的话,今年应该是建兴五年,可是他既然已经代表朝廷投降了匈奴,这个年号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若做太守,发号施令、签署公文等很多场合免不了都要用到年号,可是这个年号该是什么? 杜坚现在才了解了舒晏的意思,这一句“我不知道今朝是何年”,将他心中的凄然表露无遗。 若馨插口道:“刘莽给我们自治的时间只有三年,三年以后必将统一改用他们的年号。虽然司马邺投降了刘聪,但总算他这个人还在,在这一阶段我们依然还继续沿用‘建兴’的年号也未为不可。” 杜坚道:“没错,就还沿用‘建兴’这个年号,今朝便是建兴五年。” 舒晏苦笑了一下,顿了顿道:“我今召集大家来,是有三件事要:第一件是补缺兵曹史;第二件则是宣布一个消息——我们那个牵羊请降的皇帝已经被刘聪杀了!”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愤慨。 若馨道:“先帝司马炽虽也是被匈奴杀死的,但他一直是坚守城池跟匈奴死磕到底,拒不投降,被杀了还在意料之中;可是司马邺明明已经肉坦投降了,没有了任何威胁,为何还要杀他?” 钱胜道:“刘聪残忍无道,背信弃义,必不能长久!” 杜坚道:“司马邺即便活着也不过是经常被刘聪等人拿来侮辱取笑,还不如死了舒服。只不过他死了之后,‘建兴’这个年号我们就不适宜再继续使用了。” 郭堂道:“他们仓曹和兵曹无所谓,我们户曹涉及到发布公告最多,到时候用什么年号?总不能不署年月吧?” 恰在这时,孙义从外面进来,听见了杜坚和郭堂的话,笑道:“如今乃是麟嘉二年。各位怎么还连年号都不知道?” 麟嘉乃是去年刘聪灭掉长安的司马邺后,为了庆贺晋室灭绝,新改换的年号。按司马邺的纪年,去年是建兴四年,今年则应该是建兴五年;而按照刘聪的纪年,去年则是麟嘉元年,今年便应该是麟嘉二年。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恭维。 沉默片刻,还是若馨提出来道:“我们何必纠结于年号?汉代之前并无年号。彼时纪年:提及前代的时候,则用君主谥号加某年;在当时当代用到的话,则大多用干支纪年。我们就效仿先秦用干支纪年又有何不可?” 郭堂不由赞道:“对对对,这期间我们就用干支纪年,管它三年以后怎么样呢?” 大家重又轻松起来。杜坚突然想起舒晏刚才的话来,问道:“舒太守刚才有三件事要向大家,刚了两件,另一件呢?” 对于杜坚不管自己同意不同意,直接就改称太守,舒晏淡淡一笑:“我这一生,泰始年出生,咸宁年失去双亲,太康年进洛阳,元康年走大宛,永康年携二妻回汝阴,永嘉年抗匈奴,而今辞官,却不知道年号。” “辞官?”大家刚刚轻松,复又惊讶起来。 “对!我今的第三件事就是决定致仕归农,不再为官。” “你怎么能走?”杜坚觉得不可思议。 “我怎么不能走?” “你建庠学,修水渠,为贫下立帮扶金,给官吏下限食令,劝课农桑,保工促商,削势豪族,解放佃户,内创盛世,外御匈奴。为了汝阴百姓,你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你以为汝阴的百姓能答应你走?你走了,汝阴郡怎么办?汝阴怎么离得开你?” “哈哈哈哈。杜兄千万别这么。我不过是尽自己所能做了一些分内之事而已,每个官员都应该这么做的,怎么就到了非我不可的地步?如今连朝廷都可以没有,少了我又算得什么?” “可是——我知道你不肯做二臣,但好歹我们还有三年自治,等三年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啊!” “在洛阳的时候我就已有归田之意,如今换了异族朝廷,我若再在官场流连,也太不知进退了。” 杜坚似乎看出舒晏的决心,不可挽回,顿了顿道:“但汝阴这一大摊子交给谁?” 舒晏扫视了一下众人,然后目光落在孙义身上道:“我看诸位之中,只有孙功曹最能顺时应势。” 面对舒晏的提议,众人都觉得非常难以理解。因为在诸位佐吏之中,孙义历来都是最与舒晏的观点有歧义的,尤其是在对待匈奴的态度上,一向是最反战、最想亲和的,大家不知道为什么舒晏会推荐孙义做自己的接班人。 只有若馨能理解舒晏的苦心:三年自治不过是弹指一瞬间,等三年过去,难道还要继续对抗匈奴朝廷?跟朝廷对抗不会有任何好处,要想对汝阴百姓有利,交给孙义这样的人带领才算是顺时应势。 舒晏牵着马走出了郡署大门,一回头,却发现众佐吏及全郡署的差役都跟着送了出来。他冲众人深深一揖,然后转头上马毅然离去。趁着老百姓们知晓之前,他必须赶紧出城去。 走没多远,忽听后面有人追喊道:“姊夫,等等我。” 舒晏回头一看,却是若馨,正背着两只行囊追赶自己。 “你这是干什么?”舒晏似乎已经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一问。 若馨喘着粗气笑道:“你一走了之,一身傲骨,知进知退,难道我是不知进湍人?” 舒晏知道若馨的品格,犹如劲竹幽兰,不屈不折,不入俗流。根本无需任何劝解的话,朗然一笑,下了马,帮他把行李包裹搭在了马背上,二人牵马步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