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第1章 第1章 01 安国公府大姑娘今日下定,世子夫人特地为女儿请了京城最红的戏班连胜班来唱戏,即便是隔了一座花园的西墙边,也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戏声。 鸣虫高一声低一声叫着,赤日炎热,偶有轻风吹来,摇动树枝花叶,带来一丝丝清爽。 表小姐苏寒露独自在安国公府西花园蔷薇架下的花影里坐着,裙边脚下落了许多花瓣,便是她手里,也还不停撕落新摘的蔷薇,一片一片让那鲜嫩花朵落地。 江锋本欲捡了近路去寻七叔,走到这边,忽而见那花架下的少女,立刻止住脚步,非礼勿视待要离开,却仿佛听见那少女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心事重重,不禁疑虑她是否遇上难事,慢慢停下脚步。 这少女乃是上个月来府寄居的肃州孤女,论起来算是他的表妹,此刻本该在前头陪着母亲姐姐她们看戏,却不知怎么独身一人在这里坐着,身边竟连个服侍的丫鬟也没有。 江锋这一迟疑,就听见了那少女呢喃之语:“……有……没有,……有……没有,有……” 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那少女侧身坐在斑驳的花影里,在撕花瓣。 她每撕一片花瓣,便会低低念个“有”,再撕一片,又念个“没有”。 不知不觉,他就眼睁睁看着那只蔷薇被撕秃了。 少女怔怔然看着这花秃枝,似乎情绪更落寞低沉。 柔风吹过树梢,凉意拂在江锋面庞,他陡然惊醒,发觉自己竟这样无礼盯着那位表妹,待要收回视线转身另寻一路走开,却见那少女抬手在身旁的花架上意欲再摘一花。 就在这时,那少女低低惊呼一声,似是手指被蔷薇刺扎了,慌张缩回手。 江锋失声道,“小心!”那蔷薇刺既多且密,非常容易刺伤人。 此声一出,那少女立刻慌张站起来,把刺破的手藏在背后,惧怕似的地往四处看,退着步子往那蔷薇架后面躲,显然是吓坏了。 江锋自知失语,待要告罪,却见那少女已然被自己突兀那一声惊吓到,不敢再在这里逗留,白着脸慌张地从蔷薇花架另一边躲开快步走了。 他站在这边大树下看她走远,轻轻一叹,最终摇头也离开这里。 待走到转弯处,江锋回头去看那一片翠绿篱笆墙爬满的粉□□红蔷薇花,还有从那少女裙上落地的那些花瓣,心里不知什么感觉,想起七叔还等着自己,不再多看地走了。 花架不远处,苏寒露背靠着一棵老树,抬头望着远边天空上的白云。 她耳中听着那大少爷的脚步,知他越走越远不会再回来,于是放了心在这里看天看云,看聚散。 丫鬟石榴从暗处走出,“大少爷走了?” 苏寒露点头。 石榴上前替姑娘整理衣裳,好奇道,“姑娘怎么晓得大少爷一定不会过来瞧呢?” 苏寒露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咱们见过那么多的男人,姑娘偏就对他另眼相看,不过大少爷的确守礼,长得也俊俏,”石榴却忽然绕到姑娘身侧,半蹲着去看姑娘的裙子,“这里怎么有血点?姑娘哪里受伤了?” 苏寒露道,“无妨,手被蔷薇刺扎了而已,已经上药止血了。好了,叫胡杨过来吧。” 石榴起身去看姑娘的手指,见食指果然有个针眼大的血点,的确也不再出血,放下心来,听命去打发另一个丫鬟葡萄找蹲在西墙外的胡杨。 苏寒露低头瞥了一眼裙侧,那里沾了个几乎不可见暗红血点,无所谓地抿唇。 片刻之后,她听见胡杨已经翻墙进了内院,便抬脚提裙重新回了蔷薇花架那边。 胡杨做一身小厮打扮,来了便拜倒在地,“大小姐!” 苏寒露捻了一片花瓣在指尖把玩,点头道,“说罢。” 胡杨不敢耽搁,快快把自己昨天做的差事讲了一遍,最后说到淳化坊放印子钱的两家,把打听来的细细说了,“原来赵家银楼之所以长盛,是因为他家的大姑奶奶给礼部侍郎做小老婆!官家内宅那些地方要打听仔细,须得费一番功夫,倒是做南北杂货买卖的马家,那好宽敞的七间铺子,其实都是梁太师三儿媳的陪嫁!——” 苏寒露抬手制止了胡杨,并往花架外的小路看去。 原本该在远处望风的丫鬟石榴匆匆走了过来,紧张地对姑娘行了礼,低声说了两句。 胡杨立刻扯脖子去看。 他奉大小姐之命带人探查国公府时,对这位大少爷江锋十分熟悉,在外头也偷偷跟着见过几次,都说他是个极好极好的好人,连大小姐都选中了他,——可他偏不信。 天下哪有真正极好极好的人! “胡杨,”苏寒露叫住了他,吩咐道,“马家铺子今晚交给你料理了,明晚二更来这里回禀。” 胡杨做惯了那些黑活,磕头应命起身,从另一条路离去,片刻间身形就淹没在草丛树荫里。 等他走开,苏寒露也起了身,随手折了两支蔷薇,将其中一支丢在散落了几片花瓣的长椅,另一只拿在手,离开了这里。 没多久,江锋拿着从七叔那里得来的一份养昙抄本回转过来,他也不晓得怎么就挑了这条路来走。 走到附近,他忍不住停住脚步,远远望向那边的蔷薇花架,然而见那里并无一人,大约洒扫园子的仆妇尚未来这里收拾,那椅上地上仍是有许多花瓣。 江锋无所获,收回视线走了。 然而走了两步之后,他再次回头转身,抬脚往那花架下走去,只见花架下的长椅边缘有一支堪堪悬在边缘的蔷薇,稍微一阵风来就能将那朵花随同其他花瓣吹拂落地。 江锋弯腰伸手把那花捡起来,看见花房下的枝上有一支旁逸的斜刺,于是把另一手的抄本放在长凳上,将那斜刺拔干净拿在手里。 蔷薇很漂亮,他心生怜意,将花枝夹在了抄本里。 从花园这里回到自己的院子后,他把抄本交给丫鬟白莲,并特意交代了她仔细里面夹的花。 白莲笑着接过去,“是什么花?” 美玉替大少爷换衣裳,在一旁冷笑道,“这样厉害的香气,不是蔷薇是什么?大少爷也不怕那刺扎了手!咱们院子里多少花儿,大少爷竟不怜惜,只爱在外头沾花惹草,真是奇了。” 江锋无奈笑道,“不过是随手捡来的一枝花,就惹来你这么多说道?对了,碧云去了哪里,怎么这半天不见她?” 美玉偏不答这话,把大少爷换下来的衣裳丢给旁人,却伸手去夺来白莲要好生收着的那个抄本,快手取出里边夹着的蔷薇,比在自己鬓边,扯着问大少爷,“果然蔷薇娇艳,这样好看吗?” 恰好碧云从外头匆匆进来,“大少爷,六爷回来了!” 江锋一喜,“六叔回来了?果真?!”听见是说在外游历的六叔回来,他立刻就要走去外头。 碧云笑道,“果真回来了,正在外头给国公爷和世子爷磕头呢,大少爷这身可不好,快换了去。”一边说着,一边快手快脚寻了新的衣裳出来。 江锋身上穿的是旧衣裳,两三下把旧衣脱了,穿上了新衣快步出了房门,不等碧云追赶,已然走了个无影无踪。 美玉把鬓边的花揪下来丢在白莲怀里,自去屋里坐着耍牌。 白莲收拾好大少爷叮嘱的抄本,再寻来一只三寸花斛,添了水进去,把那蔷薇孤零零蘸在里面,供在大少爷书桌。 快速跑到外书房的江锋在这里并没找到六叔,小厮指点说六爷前脚才去了福禧堂给国公夫人请安,江锋却没有往福禧堂去,而是绕到回了母亲的朝霞院。 母亲若是知晓六叔回来,肯定要从戏台那边回来。 果然,他还没走近就听得朝霞院的院墙内一派欢天喜地。 苏寒露虽然在朝霞院有一座之地,但到底不是世子夫人亲近之人,只能远远立在人后,佯作感动抹眼泪,看着世子夫人满面泪痕扶起游历归来的六爷不叫他跪在地上,看他们一家人热闹。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她抬头看去,国公府大少爷江锋被人簇拥着从外头进来了。 苏寒露用帕子沾着眼角,并不着痕迹往右手悄悄挪了小半步,好让自己能看清等会认亲场面,以及——,让大少爷能在第一时间看见自己。 第2章 第2章 02 论理跪在堂中的那个风流倜傥的江六爷,该被苏寒露唤作六表叔,是长辈,她是要迎出庭阶去行礼的,可这会儿屋里屋外乱哄哄的,便是一向规矩重的世子夫人都在拉着那江六爷哭,谁还记得别的小节。 苏寒露正装模作样抹眼泪陪哭,就有人回,“大少爷来了。” 只见门帘一动,许多丫鬟媳妇们簇拥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进来屋里,那少年郎撩起袍子小跑上前,利索地倒地行礼,欢喜道,“六叔!你可算回来了!” 世子夫人泪眼朦胧地看着这叔侄二人亲密不减,又欣慰又欢喜,“你这孩子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来,快给你六叔磕头!” 江意行阻拦不及,江锋已经“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世子夫人以帕掩面不停地落泪,对着江意行又哭又笑,“以后断不可这样一去两三年不归家!你走的时候锋哥儿才那么点大,如今他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你是他叔叔该比他更懂事,再不能任性肆意,你可知晓?” 站在苏寒露略前一点的大姑娘江锦低声问左右,“江钟那个混账哪里去了?!” 苏寒露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垂首立在一旁。 江意行宽慰了大嫂一阵,等大侄子磕完了头,笑着亲手拉他起来比划着道,“长高了!我离家时你才到我这里,——我那里新得了一把龙泉剑,正好配你。” 江锋笑着站到了六叔旁边任他打量,“多谢六叔!”说着这话,他稍微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自己正对面的那位表妹,苏寒露。 苏寒露侧身立着,身量纤弱袅娜,低头随立在大姐姐江锦的身后,几乎没有存在感。 江锋也不知怎的,竟不敢多看她,匆匆一瞥就收回视线,努力听六叔与母亲说话。 苏寒露感觉到江锋的注视,她抿唇小心翼翼往江锦身后退去,藏了半边身子。 不多时,那道视线再次扫了过来,这回却非一瞥而过,而是在她这边停留了片刻才走。 江锋敏感觉得苏表妹是在……躲他。 难道她知道了方才在花园里出声提醒的人是他? 江锋克制自己不再往表妹那边看,本来她就胆怯柔弱,若自己太过关注,怕是要让她坐立难安了。 苏寒露并不知江锋心中所想,待众人礼毕落座,她依着往常只坐在江锦之下,安静的听世子夫人与江六爷等叙话。 世子夫人含泪坐着,满目慈爱地问江意行这两年的行踪,问他过得怎样、吃穿可有不足,正说着,二少爷江钟从外头冲了进来,嘻嘻哈哈给厅上众人行礼,一番嬉闹倒把世子夫人的那股子心酸冲散了不少。 江意行心中敬重大嫂,认认真真答大嫂的问话,什么都说好,不肯让大嫂难过。 江钟猴在大哥江锋身旁,小声撺掇着什么,被江锦瞧见了,狠狠瞪了几回。 苏寒露听见了什么“剪径大盗”“红线女侠”之类,正陷入沉思,那江六爷已经起身告辞,欲往前头福禧堂请安。 福禧堂里住着国公爷续弦王夫人,虽不是江六爷生母,大礼上却不能疏忽。 世子夫人汪婉不能拦他,一声声叮嘱叫他晚些回来一起用膳,并打发两个儿子陪着一同去那边磕头。 那三人走后,朝霞院立刻好似空了一大半。 汪婉惆怅片刻,被吕嬷嬷等人服侍去内室梳洗更衣,等会还得去戏台那边应酬来听戏的亲眷。 江锦是今日的喜事,不好太过抛头露面,索性拉了寒露坐在屋里问她闲聊,“我见你今日精神不怎么好,是哪里不舒服么?” 苏寒露柔声笑道,“多谢锦姐姐关心,寒露并无不妥,方才听那出《双龙戏凤》戏吵得脑仁疼,才去花园里散了一回,如今已经好了。” 江锦笑道,“可不是,我也不耐烦听那些吵闹的。” 两人虽然同住一个院子,可统共在一起没说过几句话,此时说起戏来,彼此都有了意思,越发亲近了。 江锦知她素来谨慎,待两人说得亲近之后,笑道,“方才听见你喊六叔做‘六表叔’,实在不必这样见外,你该同我们一起喊六叔。七叔与咱们朝霞院不常亲近,六叔却是自幼养在母亲身前,除了大弟弟与二弟,再没有比他更亲的了。” 这亲与不亲,比的是福禧堂那边的七叔与两个姑姑。 苏寒露道,“盼望六叔不见怪。” 江锦笑,“怎会,六叔是个极洒脱的,放心。” 正说着,世子夫人汪婉已经打扮妥当从内室出来,妆容端庄丝毫看不出方才哭过的痕迹。 汪婉朝寒露招手,“好孩子,过来我瞧瞧。” 苏寒露忙上前行礼,并搀扶世子夫人手臂,“夫人。” 汪婉拍拍寒露的手背笑道,“锦姐儿说的很是,你只管喊他六叔。” 苏寒露腼腆笑着应是。 这时外头一阵笑闹声传了进来,苏寒露应声看去,原来是二少爷江钟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猴腻在母亲身边,闹腾着要亲自服侍母亲去那边听戏。 汪婉笑骂道,“你这混账东西,就知道听戏,还好你六叔回来了,以后让你六叔管教你!” 江钟有恃无恐的嬉笑,闹着母亲走了。 江锦忍不住与苏寒露说起二弟弟的顽劣,“叫你见笑了,二弟总是怎样没个正行。大家都是一母同胞,怎么二弟弟就不似大弟弟那般稳妥!” 这话苏寒露也不好接,只是笑。 江锦待要让她不必拘谨,外头传来大弟弟的声音,她放下手里的茶钟往外看去,行动间,江锋就掀了帘子进屋里。 “钟哥儿哪里去了?——” 江锋话音未落,就看见屋里与大姐姐一起的苏表妹,忙低头作揖,“原来苏表妹也在这里。” 苏寒露屈膝还礼,瞧着他是有正事来寻江锦,柔声道,“大表哥客气了,……寒露还有些琐事,便不打扰锦姐姐与大表哥,这就告辞了。” 江锋忙道,“不妨事,我来找钟哥儿。他不在这里,我去别处找就是。” 江锦道,“我有话同你说。”又转头拉住寒露的手要送她出们,笑道,“今晚要给六叔接风,你也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苏寒露犹豫了一会儿便应下了,不让江锦再送,自己带着石榴离开这里。 坐在旁边喝茶的江锋听着她脚步声远去,等大姐姐回转,把茶钟放下,好奇道,“大姐姐何时同苏表妹这样亲熟了?苏表妹才来府里时谨言慎行,一日两日也听不见她说几句话,如今这样,想必是姐姐的功劳。” 江锦道,“自然是近朱者赤的缘故。” 姐弟两个说了一回江钟的事,不停有仆妇进来回事,江锋便趁机告辞。 他出了朝霞院,准备往花园东边的戏台子那里去找二弟,快要绕到假山栈道那里时,忽见栈道下的小路上走过一丫鬟,不是别的,正是苏表妹身边年纪略小一点的葡萄。 怪不得方才在西花园苏表妹身边无人,就是在母亲那边也看不见这小丫鬟,原来是在这边乱逛。 苏表妹进府时身边统共就只有石榴和葡萄两个丫鬟服侍,这个竟整天的乱跑,不在主子身边服侍,实在不像话。 江锋心下不悦,上前准备叫住她问话,却见那丫鬟朝着假山一角屈膝行礼,紧接着苏表妹的声音传了出来,他立刻止住脚步,想也没想就往旁边躲去。 躲到树后,他方有些悔意。 君子不立危墙,他这是做什么?! 假山那边苏表妹似乎很着急地问那丫鬟,“可找到了?” 葡萄丧气道,“没有,根本没有姑娘说的那个,姑娘是不是记错了?” 石榴皱眉斥责,“姑娘怎么会记错,一定是你淘气,没有给胡杨说清楚!” 寒露出声制止了石榴的话,轻声对葡萄道,“不妨事,你给胡杨说,叫他多找找,总能找到的。兴许是我记错了。真找不到,也是天意。” 江锋立刻想起那会儿在西花园听见她念念的那些话。 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那个胡杨是苏表妹带来的两个小厮之一,因是小子,不能进二门,都送去了外院干活,——不知她究竟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外面。 苏寒露打发了葡萄,也不叫石榴缀着自己,独自神色落寞地从假山那边走出来,低头看着假山旁边的小溪,神思飞远,走走停停。 天龙二十三年,也即两年前,肃州被戎部铁骑冲破,身为武将的父亲战死、母亲殉情自尽,她自此结束了穿越至古代后奢侈的官宦大小姐的生活,带着仅有的几个家仆一路乞讨逃亡。 这两年,她为了生存、为了替父母兄弟们报仇,坑蒙拐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再后来,意外得了机缘,进京变成了平国公府一表三千里的表小姐。 为了实现愿望,不再过苦日子,她看上了一定会继承国公府做国公爷的大少爷江锋,他青春俊俏,且温柔敦厚。 然而,他有指腹为婚的婚约。 这时候,苏寒露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皂色长靴。 她顿住脚步抬头看去,不料竟是大少爷,心中一慌,往后退了半步,忙乱地屈膝行礼道,“大表哥安好,……原来大表哥在这里,是寒露走错了路,寒露这就离开这里。” 江锋却拱手,充满歉意道,“苏表妹见谅,并非表妹走错了路,是为兄的不是,方才为兄无意听见表妹与婢女说话——” 苏寒露原本心神不宁,听得此言瞬间面容失色,往后倒退了半步靠在了溪边栏杆,娇弱无助地看向他。 第3章 第3章 03 江锋生怕她误会什么,忙道,“方才为兄路过这边,偶然听见表妹与那丫鬟说话,似乎是在寻什么?那葡萄年纪是小,但到底是表妹身边的,频频出入二门,总是不妥当的。表妹若是不嫌弃,不如说与为兄,为兄多命人去寻找?” 苏寒露不敢与他直视,侧着身子屈了一膝,轻声道,“不敢麻烦大表哥,不是什么要紧的,不找也罢。” 说着,她悄悄又挨着栏杆退了半步,只垂眸看他的袍子一角,道,“多谢大表哥仗义相助,他日真有要事,一定烦劳大表哥。” 江锋看着她越退越远,像只容易被惊到的小兔子,心中怜惜她寄人篱下的不安,不再追问,说了句“不算劳烦”,担心她多想,随意寻了一事来问她,“表妹可见到钟哥儿?我四处寻他,不知这会儿又窜到了那里淘气去了。” 苏寒露咬着唇,慢慢抬起手,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 江锋似乎是第一次看见她袖中素手,皮肤白皙手指匀长,十分漂亮,显然从前她在家中也是养尊处优的。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笑道,“是戏台那边?” 苏寒露迟疑且快速地扫了他一眼,“方才在朝霞院……锦姐姐没同大表哥说吗?” 江锋顿时语塞,胡乱答道,“大姐姐忙着与那些管事忙,未曾与我说这个。”他也不敢再乱讲,再次拱手道,“原来是陪母亲看戏去了,多谢表妹指点,我这就去找找。” 苏寒露似乎并未察觉他的言不由衷,弱弱一笑,屈膝相送。 江锋心里松了一口气地走了。 走至这条路尽头,他回头去看,那溪畔已经没有了表妹的身影,像是也早早走远了。 江锋只觉心中有淡淡失落。 他自出生以来,身边的人就算没有阿谀奉承,也绝没有过这般对他避之不及的。 可好似,也不是避之不及,像是怕他…… 江锋叹气,有点点郁闷。 他父亲是世子,他又是父亲嫡长子,日后即便不建功业,只要不为非作歹犯下大错,也总能袭爵,……莫说是大错,便是小错,他也轻易不会犯下,苏表妹进府也有一两个月,总该知道他的为人,为什么会怕他呢。 苏寒露一直……,往前走,直至石榴追上来也不停步。 石榴不敢多问,担心方才姑娘与大少爷发生了什么不好的。 两人从假山另一边走出来,转过几丛南天竹和芭蕉群,那道凌厉的审视终于消失了。 她与江锋开口说话时,忽然有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不论她走到哪里,总也甩不掉,实在令人反感。 站在几丛半人高的芭蕉旁边,苏寒露微微皱眉,停下脚步,转身回望来路,……究竟是谁,竟敢光天化日窥视自己。 石榴上前担心地问道,“姑娘?” 苏寒露抬手制止,微微摇头,道,“回双桐居。” 石榴心有所感,不再多问,上前搀扶着姑娘往回走。 葡萄完成了姑娘交代自己念的那些话,早就跑了回来,此时听见外头动静,笑迎出来,“姑娘!” 苏寒露一言不发进了屋里,解开衣裳脱下后,金刀大马地坐到暖阁的炕上,问葡萄,“胡杨来找你做什么?” 葡萄蹲在炕前替姑娘换了屋里穿的绣鞋,笑道,“胡杨说白刺已经得手了,递话进来好叫姑娘放心!” 这些话当时在花园里她就要说的,可惜那大少爷偏赶上来,她只能咽下不提,说了姑娘提前教她说的那些。 苏寒露点头,等石榴在外头把门窗都关好进来了,吩咐她两个道,“把衣裳鞋帽准备好,今晚我去看看。” 石榴想着方才姑娘的异样,应声去准备,葡萄好奇道,“不过是放把火烧一间铺子,哪里要劳动姑娘出面,奴婢去一趟不就行了。” 苏寒露道,“情形有些不对,我去看看也能放心。对了,今日不必去大厨房提晚膳,过了申时你就注意着前边大姑娘的居所,她们一动咱们就要准备好去朝霞院。” 葡萄脆生生应是。 从前姑娘晨省昏定都是这般随着大姑娘行事。 然而今日申时一刻左右,江锦身边的大丫鬟七巧亲自来了后院苏寒露的住所,热情相请,“我们姑娘正在梳头,遣了奴婢来问苏姑娘,若是收拾妥当,还请苏姑娘移步前头,与我们姑娘一同去朝霞院。” 苏寒露不免讶异,从前都是大家各走各的。 想来可能是晌午那会儿两人聊戏时,略亲近了一些的缘故。 她其实早就穿戴好了,推辞不过,带着石榴前往双桐居的前院。 七巧是江锦身边的大丫鬟,善言辞懂分寸,带着苏姑娘进了花厅后并未停下,而是亲亲热热地直接引着她进内室。 江锦已经把头发梳整齐,戴上了首饰,见到寒露来了,立刻起身笑脸相迎,“你来了!等我片刻!” 苏寒露屈膝行礼,抿嘴笑道,“锦姐姐好,姐姐只管梳头,寒露等着便是。” 江锦把最后两根簪子插入发髻中,带上衬着衣裙的一对蓝宝石手镯,上前挽着她的手道,“咱们走吧。——等会要给六叔接风洗尘,你不必紧张,到时一直跟着我就好。” 六叔回来的太突然了,寒露肯定心中有许多疑惑,她一面走一面把六叔自小养在母亲这里的往事提了提,说了许多不要紧的小事给她听,暗暗提点了六叔的习惯与喜好。 苏寒露认真记下这些话。 原来江锦是担心她不留意犯了旁人的忌讳。 其实也不必这般紧张,朝霞院的花厅里设了帷帐,男女两席各自分开。 不说那江六爷,就是江锋江钟,尽管只隔着一道薄纱屏风,她连他们一根手指也不曾看见。 宴席接近酉时三刻才结束。 苏寒露因多喝了两杯素果酒,面颊绯红不胜酒力,这边一结束就被大姑娘江锦护着回了双桐居。 今日又是下定又是听戏,又有江六爷忽然一声不吭的回府,上上下下早也累了,苏寒露在江锦屋里略坐了会,喝了醒酒茶,便告辞回了屋里洗漱换衣。 很快,双桐居两进院子先后熄了灯就寝。 子时一过,窗外风起,吹的是东风。 初夏的傍晚并不炎热,这风吹得院落里草木摇动,簌簌作响。 葡萄丢洒在双桐居前院的安神药被风吹散,融化在空气里。 安国公府所在的淳化坊前门大街那边,不知何时走了水,等有人发现时那火已然变大,不到子时三刻,那火势便冲天而起,火光烧透了整个天幕。 尽管东风不走这边路,国公府下人还是全都被赶去府东外书房一带,以防万一火势调转烧过来。 府西花园一带,竟因此有了片刻漏洞,一时无人走动守卫。 好几道大汉身影趁着机会,悄无声息翻墙而入。 苏寒露所住的双桐居落在国公府西一路,且是内宅,不曾受到外头走水太大影响,仆妇皆紧闭门户各自沉睡。 偶尔墙角花丛里几声振翅虫鸣,显得这边越发安静。 她方才已小睡了片刻,身着黑色劲装,盘腿坐在炕上,石榴在旁边服侍她通头,等着外边的消息。 忽然,堂屋那边的门被人打开,两个手持刀棍的汉子虎虎闯了进来。 石榴梳头的动作不曾慢下。 葡萄领着那两个汉子进了内室。 两个大汉进门便拜,齐齐跪喊道,“大小姐!” 第4章 第4章 04 两个大汉虽则身形健壮,却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其中一个稍大的往前膝行半步,磕头道,“大小姐,杨大叔带着咱们已经在围墙那边候着了,只是——” 苏寒露本来闭目养神听他们回事,此时睁开眼,皱眉看向来人,“只是什么?” 那王小毛道,“咱们这边一切按照大小姐吩咐,不敢错乱半步,只是,白刺不见了。也不是不见了,就是没有按照约定和杨大叔碰头,咱们发了好几个信号,都不见他露面。” 他把众人翻墙入府的情形讲了一遍,大小姐规矩严苛,没有收到讯号,杨大叔绝不肯带着大伙乱闯,未免情势有变,其余十几人都在约定处藏身,放了王小毛两个腿脚利索的,快快来给大小姐报信。 苏寒露微怒,重重拍了炕几,冷哼一声。 虽她不曾开口斥责,但那两个汉子已然摄于大小姐威吓,埋头跪地一动也不敢动。 苏寒露示意石榴把自己头发梳起来,一声连一声道,“国公府值夜的护院换到第几轮?前院灯火可能有增多?有无小厮出门往寻巡防营大人?” 王小毛说了三个没有,怕大小姐觉得这话太过敷衍,又添了一句答道,“我们来的时候还没有。” 所以白刺忽然失去讯息的情形,就显得很诡异。 苏寒露皱眉。 她想到了前两日去城外寺院烧纸,在城外随手捅死了几个胆敢调戏她的两个纨绔,还有今日江钟说的什么“红线女侠”,以及那道凌厉的能让她汗毛竖起的窥视,——国公府什么时候有这样厉害的人。 梳好了头,苏寒露留下不会功夫的石榴看家,自己穿上厚底鞋,戴上长及脚底的黑纱帷帽,让原本窈窕纤弱的身形瞬间变得高大健壮,再戴上从安州知府暗格里抄来的天蚕丝手套,从双桐居后墙离开,带着人夜奔国公府西围墙。 两声暗号之后,杨大叔从藏身之处出来,对她恭恭敬敬行礼,低声道,“大小姐来了!小毛都与大小姐说了吧?” “不是什么要紧的,”苏寒露警视四方,吩咐道,“杨大叔你继续在这里守着,我带两个人进去,胡杨呢?” 胡杨从树上倒挂金钟吊下来,“在这里。” 苏寒露点了胡杨和王小毛两个,再有一个身手不错的葡萄,穿行后花园树丛高草。 国公府地步十分阔大,后边老大一片地方全都修成了花园,尽管有巡夜的常要来这边走动,但花园大了去了,且到处都是树木,时间一久,那些婆子和护院难免失职,巡夜三回变成一回,巡走五条大路,最后只走一路,忙完这一趟就回去赌钱吃酒玩乐。 苏寒露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花园西北角的玉台馆。 她待要进去,却忽然发现玉台馆外的灯笼挂着的角度与往日不大相同。 有人来过这里! 苏寒露快速避入大树阴影下,然后看向那灯笼,仔细听了四周声音,让胡杨想法子悄悄地把灯摘拿下来。 灯笼到手后,她细细查看,果然那灯笼里的蜡烛快要烧完了。 苏寒露不敢赌这院子里是不是有人临时住了,思量再三,最后不肯放弃眼看就要到手的巨财,按照原计划命人翻身上墙。 胡杨上前给墙上钉了铁掌,壁虎游墙一般借着铁掌上了高墙,在墙头牢牢按上大小姐所制的滚轮,往两边丢下绳子。 墙外大小姐将绳子缠在手臂,点头示意,墙头胡杨往墙内侧跳下,苏寒露倏地飞身上墙。 王小毛与葡萄如法炮制一起进了那院子。 高墙之内的巷道里,该是守夜的早不知藏哪里喝酒赌钱。 夜色如水般阴凉。 苏寒露手持短刀一处一处暗查,玉台馆前后统共两进的院子,黑漆安静,上房侧房皆无人声,没有人住着。 后罩房院子里亦静悄悄的。 苏寒露上房梁蹲着,待胡杨与王小毛前前后后都走了一遍,确认给前后罩房看院子的两个下人屋里吹了迷魂香,然后命葡萄再发信号。 片刻之后,白刺从约定好的角房小窗钻了出来,四处一望,喜不自胜,忙窜上房梁与大小姐磕头。 苏寒露看他竟然腰间系着一壶烈酒,喝道,“既然就在这里藏着,为何不与杨大叔他们接应!” 白刺心头一震,不敢推责,忙忙解释了自己不敢动身的原因,“今日兴许是什么六爷还是六老爷回来了,这院子来了好几拨人,灯火辉煌的,小的怕被人发现才躲着不敢出来。大小姐来之前不到一刻钟,那些人才走。” 苏寒露微微心惊,却知此时不是多问的时候,道,“那些东西呢?” 白刺拍拍胸膛,“都在后边藏着呢,多亏了胡杨前头放的那一把火把人都引走,多亏大小姐神机妙算,要是那火迟一步,后罩房咱们的东西就劝保不住了!小的这就带大小姐去看!” 苏寒露点头,让胡杨警戒,王小毛和葡萄出去叫人,交代杨大叔他们进来这里搬运东西,然后对白刺道,“你跟我来。” 片刻之后,杨大叔等人带着十几个大汉悄无声息抵达玉台馆的后罩房这边,大家轻车熟路地把后罩房仓库里早也藏好的金银器具等物运出国公府。 苏寒露对今日之事准备了许久,除了忽然那什么六爷回府个是个意外,其余都基本按照计划走。 平安过了今晚,她腾出了手,再去收拾那个胆敢偷窥的贼人。 黑色花园里鬼影重重。 她带着白刺在黑影中快步行走。 白刺看得出大小姐有事要做,一路紧紧跟随。 苏寒露熟练地避着人往西花园的边缘走去伸手道,“酒。” 白刺连忙把腰带上所系的烈酒取下,递给大小姐,惭愧道,“小的只是困极之时闻一闻这味儿,半口都没喝!” 苏寒露掂量了那酒,知他没有贪饮误事,起开酒盖,仰头猛喝了几大口,然后把剩下的好酒连同酒罐,重重摔碎在路边石头上。 白刺吓了一跳。 苏寒露却抽出短刀挑起那酒罐的穗子,丢去给白刺,“扔到马家铺子火场旁边。” 白刺不明所以,但立刻领命而去。 苏寒露掩护他离开后又在此处守望了许久,慢慢到了另一处载有两棵梨树的西墙墙根下,手搭在墙侧正要腾跃出去瞧瞧马家铺子被烧的情形,忽然耳边传来破风之声—— 她轻轻偏了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几乎擦着她的鬓发直直插入她身后的大树。 难道是被国公府的人发现了? 射箭者竟能瞒过她的耳目,……国公府什么时候有这样厉害的护卫了? 或者来人正是白日里窥视她的那个! 她索性站在原地等着看是谁放了这劲道十足的一箭,不论是不是同一个人,正好一并解决。 从西北进京的两年里,为了安国公府祠堂的好东西,她来来回回这后花园不知多少次,从不知国公府里有这等身手好的护院,四周静悄悄,国公府的护院未有惊动,果然好身手好本事。 苏寒露屏息隐声,闭目听着四周的声音。 杨大叔他们此刻早也带着那些宝贝走远了,而远处朝着这边快速走近的,仅仅只有一人。 有意思。 她将自己融入这无边黑色。 片刻之后那脚步声渐渐放缓步伐,一身穿月白长袍手持弓弩的年轻人从乱树丛后走了过来。 那人本是随意走,忽然看见高墙之下站着一个头戴深色垂地帷帽的女子,静静在那里看着他。 居然没射中?! 江意行心里悚然警觉,不动声色住了脚没有妄动,只冷静盯着那人,拱手朗声道,“敢问阁下何故来我国公府夜游?” 蒙着纱的苏寒露笑了起来。 夜黑风高看美人,的确别有风味。 这人不是旁人,原来是今日回府的那个“六叔”,当时在朝霞院他她也曾见过他,并未留意他的模样,……原来也是个俊美男子 她抬起左手。 江意行瞬间冒出冷汗,下意识闪身避到一棵大梨树之后,紧随而来的是无数射入树干的细针。 等他再出来时,那立于高墙下那玄色倩影早也不见了踪影。 江意行神情凝重,转过到这边来拔出树干上的一根针,打算细细看,这时,忽然他脚心一痛,竟有针藏在地上! 利风过耳,一把熟悉的利箭箭头堪堪抵住他的喉咙,他后仰寸许躲过要害同一时间,也已抬手,放出袖中讯号。 一朵烟花,在两人头顶炸开。 苏寒露讶异。 竟能在她手下躲过三招? 看他脖颈长长一道血痕恰到好处的避开大动脉,纵然她没能一招得手要他性命,心中也要为这人叫一声好,不过,他已然中了自己亲手配的毒药,必定活不过今晚。 这人方才发出的讯号十分有用,已经有三个方向有人快速朝这里移动。 苏寒露左手持刀眨眼在他腰间一划,他那腰带落地之前,她用右手的箭将那系着许多好物的腰带挑高接在手中。 江意行脚心酥麻已经蔓延至小腿,他纹丝不动盯着她,闻着她周身刺鼻的烈酒味,迅速判断这酒的来历,警惕着她下一步的动作,并冷静道,“敢问尊客究竟何人,为何夜闯国公府!你可知这是死罪!” 苏寒露面纱中的嘴角微微翘起,偏头望着这即将魂归离恨天的美男子,始终没有说半个字。 可惜了。 这毒是她在西北时捉了无数条毒蛇制成的,此时就是华佗在世,不,就是戴院长再临,也来不及替他日夜飞回西北找到解药。 苏寒露轻轻退了两步,扬手将他的箭甩在地上,稳稳扎于草丛中,然后搭上不知何时就已经藏在大树旁边的悬绳,在四周来人抵达此处之前,轻松翻上高墙离开国公府,临走时再回看他一眼,随即轻笑着远远遁去。 第5章 第5章 05 苏寒露一刻不停飞奔至她与杨大叔他们约好的见面地方,是一处棺材铺的后宅,专门用来堆放便宜木材与棺材的破旧院子。 胡杨悄悄开后门接了她进后院,左看右看,低声道,“大小姐,白刺人呢?” 苏寒露道,“不用理会他。” 她走进黑漆漆不点一盏灯的屋里,摘了帷帽脱了披风坐在炕上,屋内坐着十几个大汉,见她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苏寒露让大家都坐了,对胡杨道,“修文坊弘法道观后门,永乐坊西口牌坊下,还有宗正寺旁边的桥洞,这几处有白刺丢去的死肉骨头,你带着几个人分别去这几处,把那些东西全都捡回来。” 座下为首的杨大叔以手抚须,并不曾发言打断大小姐的话。 前几日大小姐亲手砍了两个登徒子,为了警示这帮小的,甚至把两具尸首带进城,鞭尸、分尸,最后把那些尸块分散丢在好几个不同地方喂野狗。 胡杨乖乖听命,现场就点了七八个人分别行动。 苏寒露却又叫住他们,略忖思片刻,“算了,不必带回来,——剁碎了丢进护城河里喂鱼。记住,是剁碎。” 胡杨听了,又让每个人添了一把磨得锋利的斧头带在身上,悄无声息从后门走了。 苏寒露转头问杨大叔,“东西在哪里,我看看。” 杨大叔带着大小姐去了存放棺材的库房,掀开那棺材盖,一一点查今日所得的好东西,笑道,“老头子粗略估了价格,没有三万两,总也能当个两万两!这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这些皇亲国戚一个个满嘴流油,将军当年在西北杀敌抗戎,他们张嘴就是将军的罪过,哼!就该大小姐来收拾!” 其中一个棺材里放满了被踩扁的安国公府祠堂的金银祭器,成色虽然不怎么鲜亮,却胜在极为沉手——全都是实心的。 苏寒露拾起其中一块足有半斤的金块,交给杨大叔,“明儿想办法化了,给兄弟们吃几顿好的。其余都埋了。” 杨大叔乐呵呵接了金子,掂量着笑道,“这是大小姐的赏赐,我就不推辞了!” 半刻钟后,院子外响起了白刺和葡萄说话的声音。 苏寒露还命杨大叔把棺材都钉上,出去寻白刺问问外头的情形,然而出来后却见国公府后街的方向似乎也红光四起,将那边的黑夜全都染红了。 这火不但没有扑灭,怎么反而越大了? 白刺见到大小姐,立刻上前来回禀,“大小姐,马家铺子眼见是不行了,小的算是去的晚的,但谁曾想那边除了马家铺子和几家邻里扑火,巡防营的人竟然还没来!小的寻了个空档把那丢在马家铺子外一个石头墩子下边,等到巡防营的人来了才走。” “酒囊饭袋。不用理会,由他们烧去。”苏寒露冷哼了一声,瞥了那一片火海,叮嘱杨大叔好生看守门户,然后带着葡萄从小路返回国公府。 次日清晨,苏寒露早早醒来,等着听外面的人来报丧。 然而早膳都提来了,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难不成还没死透。 苏寒露没什么胃口,随意喝了两碗粥吃了四个包子,剩下的菜分给了葡萄几个,换了出门的衣裳后,主动去了江锦屋里等她,与她一同去给世子夫人请安。 江锦很意外,但显然很高兴这个胆小柔怯的表妹肯于自己亲近,与寒露挽着手出门。 苏寒露来前院时并未见到有旁人,江锦神色也不像是死了她六叔的,暗暗按下疑惑猜测,同她说说笑笑走去朝霞院。 也该是她与那大少爷有缘,她们走到朝霞院大门外甬道,正对面走来了江锋与江钟两兄弟。 江锦是长姐,江锋与江钟上前问好。 苏寒露侧身避至一旁,小心地觑看那边人,待两兄弟礼毕,她蹲了福轻声细气行礼道,“寒露请大表哥安。” 江锋从见到大姐姐与苏表妹竟同路相伴时,就忍不住总往苏表妹那边留意,待发现她也在悄悄瞧自己,立刻不敢乱动,规规矩矩给大姐姐请安。 此刻听见苏表妹柔柔的声音问好自己,江锋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等她话音终于落下,他压抑着那种情绪回礼,“表妹安。” 短短三个字,江锋只觉自己嗓子干得厉害。 旁边的江钟嬉笑着道,“苏姐姐安!” 苏寒露抿唇笑着还了半礼。 江锦道,“走罢。” 众人分了次序,先后进了朝霞院。 绕过花厅里那尊听说是御赐的大理石屏风,苏寒露走在江锦旁边,一面与她说话,一面处处留意身后江锋动静。 轮到江锋转过屏风时,有那么一瞬,他不知怎的,竟借着回答江钟的说话,鬼使神差地大胆去看了前边的苏表妹。 ——苏表妹来不及收回偷看他的视线,两人都怔了怔。 苏寒露脸颊迅速泛红,面容羞怯不敢再乱看,胡乱应付着江锦问她“早膳用了多少”的话。 江锋心跳如雷,紧张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这时,一道清爽的笑声从众人身后响起,“看来是我来晚了!” 苏寒露茫然随着那声音来处看去,心中却震惊无比: 他怎么还活着?! 江锦等三人惊喜地迎上前行礼,“六叔!” 苏寒露作为外人,落在了最后,乖巧蹲福,从他脚底的靴子往上看,看到他腰间所系的腰带为止,停住。 还好好活着呢。 江意行笑着应付三个侄子侄女的问安,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小女孩身上,笑道,“你就是——” 早也候在花厅的吕嬷嬷及时打断了江意行的话,上前行礼道,“六爷,大姑娘、大少爷二少爷,苏姑娘,这边请。” 江意行在吕嬷嬷说出“苏姑娘”三个字,流露出一丝不解,但到底没有开口追问。 苏寒露神色复杂,只是虚虚同那六爷行礼,之后便被这里的小丫鬟引着入座,自此之后始终抿唇不语,低头饮茶。 为什么他还活着呢。 她琢磨他可能得到蛇毒解药的几种可能,并想着怎么能合理的看江六爷脖颈上有没有伤时,坐在对面的江钟已经大呼小叫起来,“六叔!你的脖子怎么了!” 几道目光立刻全都聚集在江意行脖子。 苏寒露没有抬头,她刚穿来这古代时,也是做过大家闺秀的,那人到底是长辈,这时候再好奇她也不能抬头去看。 江锦抿唇不语,狠狠瞪了一眼不懂人事的江钟。 坐在江意行下首的江锋略感尴尬,轻咳了一声,企图帮弟弟掩饰,道,“钟哥儿,你昨日的书可曾背完?” 江钟大怒,“你又不是我爹,管得着我背了几页书!” 江意行不在意地劝止就要吵起来的两兄弟,教训了不服管教的江钟一句。 待江钟安生下来,他话题一转,问了江锦,笑道,“听说昨日你们两姐妹喝的是梨花酿?闻着像是两年前我离家时,我亲手教你酿的那个?” 苏寒露似乎对这个话题没兴趣,垂下眼眸,将茶钟放回了桌几,乖柔地听他们说话,一副神思放空的模样。 江锦笑着答说是,“当时闻着酸极了,六叔说好东西都得藏着隐着,待异日再启出来,才得滋味。果然那梨花酿不负侄女期待,味道绝佳。等会侄女叫人给六叔送去一罐尝尝,六叔好品评品评侄女的手艺。” 江意行道,“好。” 他似乎想到别的,问道,“这酒你可有送与旁人品鉴?” 苏寒露心头倏地一冷,只有睫毛微微颤了颤,面容始终平静之极,……与此同时,一根金针已然悄无声息入她掌心。 第6章 第6章 06 江意行毫无所觉威胁在侧,含笑等大侄女答他。 江锦笑道,“六叔教我所酿的自然不敢送人,然而六叔走后,我依着那法子又酿了好几坛,大弟弟二弟弟、崔家表妹与汪家表哥那里都送去了两三坛。” 苏寒露指尖摩挲金针。 她想,江意行此人实在狡猾,不论他是否长了一只狗鼻子、能从昨夜她一身的烈酒味中闻出什么梨花酿,都绝不能留他。 江意行道,“若是味道不错,也给六叔我送一坛如何?” 江锦自然说好。 苏寒露深思等会出了这朝霞院后,怎么把那江意行弄死,不知不觉有一道视线总落在自己身上。 ——是江锋。 她没有抬头看他。 片刻后,世子夫人从屋里出来,众人起身请安,苏寒露一如往常般学着江锦屈膝行礼。 世子夫人从前这时候总是要问问江锋的学问、江钟的练字,叮嘱她可曾吃好睡好,最后留下江锦帮她管家处理家事,今日却似乎没什么要说了,打发了江锦去东侧的议事厅那边后,只留下江意行问话,叫其他人都散了。 苏寒露乖巧地起身,跟在江锋与江钟身后一同离开。 才转出屏风,江钟便痛快地推开他哥,“回去换一身衣裳,你先去外书房,不必等我。”说毕,他一溜烟跑不见了。 苏寒露走得极慢,绕出屏风下台阶时,发觉厅内下人同样鱼贯而出,似是有秘事要商议的情形。 她手腕一动,一方素纱手帕落在了她身后台阶上。 这帕子落地无声无息。 石榴服侍姑娘左右,并不曾留意,只一心扶着姑娘下台阶。 唯有江锋无奈地看着江钟跑了个无影无踪,下意识回头去看苏表妹,一眼看见那帕子,顿觉脸颊一红,紧张地不行。 眼见苏表妹要走,他强着性子,却不敢看苏表妹,忙小声说了句,“表妹留步——”然后快步过去,捡起地上的手帕。 手帕上一丝绣花也无,触手却柔软轻盈,然江锋只觉得烫手之极,快快拱手把帕子递去。 苏寒露听他叫住自己后,却往自己身后去,亦转身去看他做什么,待看清他捡起了一方手帕,讶异且汗颜,红着脸命石榴去接。 于此同时,她终于听见了厅内人去尽后,江意行与世子夫人说的话:“……大哥信中写家中收留的乃是肃州李知府家的千金,方才却听得那姑娘姓苏?” 江锋见她神色羞赧不似作伪,当是真不留意掉了手帕,心中竟因此升起淡淡遗憾与失落。 苏寒露屈膝与江锋道谢,“多谢大表哥。” 江锋笑,“不敢,举手之劳。” 厅内,江意行的声音似乎顿了顿。 苏寒露侧身小心瞥了一眼江锋,从石榴手中拿过帕子,小心道,“大表哥要去读书吗?” 江锋没料到她竟与他说话,几乎有些结巴,“是,是去读书,在外书房,和钟哥儿一起。”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傻了,江锋暗自懊恼,期盼苏表妹再问一句,他一定把话说得漂亮。 然而苏寒露却再无旁的话。 两人出了朝霞院,她便与江锋道别,两人一人住处在西一人要往东路,就此分开。 江锋客客气气与苏表妹道了别,镇定地转身往东走,转过身后便垮了脸,嫌弃死了刚才自己的蠢。 就在他懊恼十分时,身后竟又传来苏表妹柔柔怯怯的声音,“大表哥——” 江锋猛地转身,看见苏表妹不知何时追着自己过来,甚至因为走得太急,她竟有些气喘,面颊染上了一丝绯红,粉色唇一张一合,说了句不太长的话。 他只觉头脑嗡嗡乱响,表妹话毕,他竟一个字都没听进脑海里。 苏寒露似乎是鼓起勇气来同他说话的,眼见大表哥什么回应都没有,只觉得悔意上涌,红着脸羞面不敢再说,有了退缩之意。 江锋深吸一口气,憋着要在表妹面前好好表现,努力板正身形,轻声抱歉地问她,“表妹见谅,方才表妹说了什么为兄没听真切?……是想寻一种点心?” 苏寒露惴惴地点头,听他原来是没听清楚,而不是不愿意出手相助,便不再退缩,小心地答道,“是,是一种京城的名点心。” 说着,她期盼地抬头看了眼他,一字一句描述那点心的样子与口味,“是我外祖母在时,最喜欢的一种点心,叫做美丽糕,……如今他们都不在了,”苏寒露说道此处,明显哽咽住,红了眼圈说不下去,转身垂首去用帕子将面庞盖住。 江锋全神贯注听她讲,见她如此,亦沉默。 片刻后,苏寒露克制住了情绪,回转过来,歉意地屈膝,直接说了要说的话,“前些日子我想让胡杨他们去街上买来,供给外祖母,还有父亲他们,……可是一直都找不到,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那种点心早也没有了。” “美丽糕?”江锋听了也疑惑了片刻,但很快他反应过来,问道,“表妹说的可是梅片栗粉糕?五芳斋的梅片栗粉糕?” 苏寒露茫然听那名字,然后摇头,“祖母在的时候我还小,只依稀记得叫做美丽糕。” 江锋神色庄重道,“不论是不是,我今日去买一份回来,到时表妹尝一尝就知道是不是了。” 苏寒露待要道谢,却忽然感觉一道视线从后面看过来,如芒在刺,令人不安。 果真,是他。 她佯作不知身后已来人,仍缓缓屈膝与江锋道谢。 江锋尚未开口,两人身后便传来江意行的笑声,“原来你们在这里!” 苏寒露做惊讶状抬头回身,趁着机会快速看他脖颈伤口,——高高的衣领挡住了那道不算短的伤口,但是她最后用箭头抵住他喉咙的地方,有一片隐红色暗痕。 单看那暗痕所在的位置,倒是很有些暧昧的意思。 这江六爷尚未成婚,也不知他有几个姬妾,苏寒露心想,姬妾不是正妻,没了男人必定是不用被强扭着守寡的。 第7章 第7章 07 江锋笑道,“六叔!” 她低下了头,退至江锋身后,行礼时迟疑着喊了一声,“六叔。” 江意行对苏寒露的称呼并无不满,点了点头,温声说道,“不必多礼,既然你来了我们家,就把这里当成自家。” 苏寒露屈膝,轻声只说了个“是”,便再无言语。 她与江锋到底是同一宅子住了一个多月,总有些情分,多说两句话没什么要紧,与他江六爷却无半点干系,因此行了礼,便告辞离开。 江意行舒展眉目,和煦笑道,“去吧。我从金陵带回来不少好玩意,已经让香橼她们给各屋都送了,你快回去瞧瞧,别叫锦姐儿看见!” 苏寒露没听懂江六爷开玩笑似的,不卑不亢地道了谢,告辞毕,后退了两步才转身,扶着石榴如弱柳扶风般往朝霞院西侧的双桐居方向离去。 江锋并不敢在六叔眼皮子底下乱看,心中发愁若是六叔询问,问方才与苏表妹都说了些什么,自己要不要把苏表妹求他寻梅片栗粉糕说出来。 看表妹小心翼翼的模样,必定是不想旁的人知道的。 想到此处,江锋不由得心道:其他人都是“旁的人”,而他,与她而言,一定是不同的吧? 江意行视线从苏寒露那边收回,满腹疑云并不能尽去,然一回头,却见大侄子站在旁边出神傻笑,心底一沉,正色出声问他,“锋哥儿!” 江锋立刻回神,为自己的走神不好意思,只尴尬应是。 江意行叹了一口气,问他,“锋哥儿,你可知她来历?” 江锋一怔,点了点头,“……知道。” 江意行指着前路道,“走着说。” 两人慢慢往东路大道走去,因身侧无旁人,他说起这事便不用避讳,“知道多少?” 江锋想着方才苏表妹的伤心与无助,以及她复杂的身世,不禁思绪纷乱,惆怅道,“都知道,苏表妹来家那天,母亲全都同我说过了。” 关于苏表妹的身世秘密,他和大姐姐都知道,唯独二弟还是个傻的,尚不知那些曲折。 江意行看向前方,闲庭慢步走着,神色肃然道,“知道,也该知道。你知她本姓‘李’,‘苏’不过是假称,但旁人却不曾知晓。你更该该知道,外人只道她虽则孤弱,却是罪臣苏自群之后。” 江锋心头微震,脚步变得轻飘,几乎没意识地说了句“是”。 他知晓苏表妹的艰难,却从未细想这艰难是何意义。 两年前,西北五州之一的肃州被戎人围城,知府肃州李正德守城抗戎,城破时李正德战死城楼,而李知府妻妾及儿女亦全数自尽殉城,是以陛下嘉奖李氏“满门忠烈”,更赐牌匾与李氏宗族以示嘉奖。 而如今这煊赫的“满门忠烈”竟有一人未敢死,偷生在了他们安国公府,……苏表妹这辈子都不能恢复“李姓”,否则便是欺君死罪,一旦事发,连同收留她的安国公府也难逃欺君之罪。 但她如今假托的身份,比起原本的李氏遗孤,更为尴尬。 二十三年前今上刚刚即位时,戎部大月王大举侵犯玉门关,守关大将军苏自群战败关破,玉门关流血飘杵,大将军苏自群自刎谢罪,陛下仍震怒不已,未过三堂会审便下旨抄了京中镇国大将军府,将那苏氏全家除了六岁以下幼童外,尽皆抄斩。 苏寒露的身份,正是那罪臣苏自群遗腹子苏百顺的独女。 罪臣之后……仍是罪臣。 这些种种,江锋全都知晓,此时被六叔提醒,他艰难哽咽,“六叔,我——” 江意行抬手制止了他的辩解,淡淡道,“你自幼性子仁厚,对苏自群一案多有想法,然而天下大事小事,并非仁厚一词可解。 至于其他,你心里有数即可。有些事虽不可诉诸于耳,却要时时刻刻谨记在心,不可一日轻率相待,不可一日疏忽。” 江锋心中早也乱如麻,明知六叔的警告是极为要紧的,然他尽管应声答“是”,心却委顿颓丧,其中苦闷无法言说。 回到双桐居的苏寒露亦觉得郁闷,还未换衣,先狠狠拍向妆镜台,台上瓶瓶罐罐及首饰匣被震地轻颤。 今日她竟然这般无知无觉,那江意行都走出了朝霞院她才听见动静,实在可恶! 葡萄端来茶果点心,“姑娘可要见他?” “不必!马家铺子随便他们怎么折腾,时机一到我自会寻他。”她们才在国公府赚了一大笔,对马家铺子兴趣稍减,而此刻最要紧的,是先干净利落剪除枕畔杂草。 怨天尤人什么用也没有,她不用茶水,走去装她冬日厚衣棉袄的柜子前,拉开底部一个抽屉翻找。 葡萄又托着一托盘走来,笑道,“那位才归家的六爷送了礼来,姑娘可要拆开看看?” 苏寒露只瞥了一眼,“不必了。” 她翻找出藏好的油纸包,出了卧房去暖阁炕上,盘腿坐定,对石榴道,“去书房替我把《花鸟形胜》画册寻来。” 这画册有半指厚,里边藏有国公府存于工部库房的建造图摹本。 她们能够在江锦下定当日窃走祠堂重宝,这建造摹本功不可没,——然而这次再用这图,并非为了发财致富,而是要细细研究江意行所居的盘石院。 谋定而后动。 石榴见自家姑娘有大事要做,应声去了东边书房,打发了在那边做活的粗使丫鬟,自己一面整理姑娘的书房,一面寻《花鸟形胜》,与另外几本花样册子一同取走。 葡萄更是机灵,见姑娘不待见六爷的礼物,随意把那礼物放博古架的一角,端了个小凳子去门外,抓了两把瓜子与外面洒扫的小丫鬟,几个人一起嗑瓜子,不叫人打扰姑娘做事。 苏寒露独自坐在炕上,一一翻检江意行腰带所悬玉佩荷包等物。 荷包有两袋,一袋装有数片梅香味的香片,另一袋有几粒药丸,不知是什么。 等石榴抱着几本画册过来,苏寒露命她寻了半盏温水,拿出自己惯用的金针挑了药丸一丁,丢入水中化开。 她用手拂了那水汽来闻,闻着气味,再看药汤成色,像是普通的褪暑药丸。 那江意行自江南金陵北归,随身携带这样的药很正常,——但她不信。 苏寒露凝神品着药味,心生一计。 第8章 第8章 08 苏寒露命石榴把药汤泼去,用帕子擦干手,随手捡起炕几上平放着的那蝉样玉佩,将它举在空中仔细端详: 上好的和田玉,有包浆,且这蝉的造型古拙可爱,该是有来历的古物。 苏寒露自遭了国难家难,从此最爱金银,古玉这样的东西再好她也不稀罕。 最后她拿起一只绣罗金缕香笼球把玩。 球心中空,里面并未燃香。 这香笼球做工极其精致,若将它捏成一团金子来使,实在有损它的身价。 苏寒露隔着窗户叫了看门户的葡萄进来,把值钱的玉蝉和香笼球用油纸包起来递给她,“等会儿就送去给胡杨他们,最迟两天,把这里边两个东西卖去沧州。” 葡萄脆生生应着,双手接过油纸包揣进袖中,多问了一句,“可要和上次那批货一同出?” 她指的是从国公府祠堂里弄走的那些。 苏寒露道,“便宜行事。” 这就是怎么能尽快出手怎么来的意思。 “还有,”她道,“你去给胡杨传话,今晚给马家铺子再放一把火,烧彻底,连桩梁都不要留下。” “是,必定叫胡杨不误姑娘大事。”葡萄连连点头,揣着油纸包告退。 苏寒露把炕几上多余的杂物全都推到炕上,正式翻看《花鸟形胜》,寻到最末几页,翻出折叠页,找到“盘石院子”所在图样,仔细研究了起来。 窗子外,葡萄迟迟不走,与小丫鬟们说话,品评大厨房炒的瓜子不如前门大街的李记炒货好吃,可惜大街那马家杂货铺子走水一夜烧了个精光,连累其余挨着的店铺都没能开门。 几个家生的小丫鬟都说可惜,然后不停地给葡萄推荐大厨房的柳婶,说她炒的瓜子简直是一绝云云。 葡萄两眼放光,拍着胸口说等她去那边逛一逛,让大家等她好消息,说罢,大摇大摆走了。 屋内,苏寒露花了一刻钟把那盘石院研究了彻底,决定好今夜的行程。 索性此时无事,她临时起意去拆了江意行送来的礼:竟是个巴掌大的水银镜,大约是舶来品。 这玩意儿放在外头的确难得,她却不稀罕。 早在抄了安州知府时她们就得过一个,还是个半人高的穿衣镜,比这阔气多了,然而葡萄和白刺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不知怎么失手弄碎了那价值千金的镜子,气得杨大叔把这两个骂了足足半年。 也是因此缘由,苏寒露觉得水银镜虽好,却不利自己流年,让石榴将水银镜随意收去西厢的库房,为了晚间的行动,洗手拆卸钗环,睡午觉养精蓄锐。 初夏热气渐渐上升,屋外太阳晒过的青石板铺地砖摸着烫手,屋内小憩却仍需要盖着薄被。 苏寒露感觉自己睡着了,又好像对身边有知觉,能感觉屋外的艳阳高照。 很安静,很适合睡眠。 她知道石榴中间进屋来掖了几次被角,收拾了卧房外被她弄乱的炕台,不叫小丫鬟们吵她。 然后屋外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苏寒露仍闭着眼,听了好一会,一声声唤人,“石榴!石榴!” 石榴匆匆进屋来,“姑娘醒了?”说着就要搀扶姑娘起来。 苏寒露见到她,重新软了身段躺回被褥里,将脖子以下全都盖严,惬意地问她,“和谁在外头说话呢?听着不像是双桐居的丫鬟。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左右,”石榴见姑娘还不想起床,便笑道,“外头是大少爷屋里的美玉姑娘,说是奉命来给姑娘送五芳斋的点心。姑娘可要见她?” 苏寒露也笑起来,“动作真快。拿来我尝尝。” 石榴转身去了外头,用托盘装了两块点心拿来。 苏寒露见着这点心长得玉雪可爱,索性拥被坐起来,拈起一块送入口中,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且点心芯里有微微温热,似是才出锅就被送了来。 屋外的美玉等得有些不耐烦,却因这苏姓的表小姐深受国公府看重,并不敢将心内的不喜欢表现出来。 又过了许久,石榴终于出来,美玉忙迎上去,“石榴姐姐,苏姑娘可是要唤我进去?” 石榴笑道,“我们姑娘身子弱,寻常不见人,你在这里磕了头便回去吧。” 美玉一怔,没想到她巴巴等了半晌,竟连主家人都没见到,不觉心中羞恼:不过是个表亲,居然摆谱摆到她身上来了!便是她去大姑娘院里,也是有位坐有茶吃的。 石榴指着青石板道,“这里就可以了。” 美玉憋着一口气,跪地道了一声请安的话,起来后就要走,却被石榴叫住。 石榴问她,“我们姑娘多谢大少爷慷慨,只是不知这梅片栗粉糕,……是我们姑娘独有的,还是别的院子都有?” 美玉终于想起来大少爷叮嘱她时恨不能自己来的模样,满心的恼意霎时化作酸涩,忍着冷笑,答道,“大少爷仁孝,自然各屋都有,奴婢身份卑微,去不得朝霞院,因此被大少爷派来这边。” 苏寒露已经穿上衣裳,披着长发坐在窗边喝茶,慢慢吃着那些个好吃的点心。 待听见外面美玉的阴阳怪气,她忍不住心道:那大少爷江锋看着是个极好的人,谁想他屋里却有刁钻厉害的。 若是日后她在江锋那里得了手,这些惯会拈酸吃醋的小丫鬟们怎么处置,倒是十分棘手。 她亲手用手帕包了三两新茶,叫给她梳头的小丫鬟拿出去交给美玉,当做谢大少爷的谢礼。 美玉不甘地朝着屋子那边屈膝,带着这茶包离去。 夏日昼长夜短,闲暇漫漫。 苏寒露歪在炕上翻着前门大街四泉书局新出的闲书。 看书看了两页,读到书生与富家小姐两情相悦,为见小姐一面,在她家宅院外徘徊:“看这人家,虽不似家资巨富,却也檐牙陡峭,遥见院内高楼画角……” 算着时间,美玉也该回去复了命。 不知江锋看见她的那只手帕,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呢。 苏寒露有点期盼傍晚去朝霞院给世子夫人请安了。 然而她真在朝霞院见到江锋,他却再没有找机会偷偷看自己。 从她见到他两人彼此见礼,到她跟着江锦一同离开,他始终谨守自恪,垂目讷言,好似这两日的喜欢与心动都是假的。 若非有人从中挑拨,仁厚的大少爷连与下人说话都温柔如水,又怎会与她这般无情。 联想上午与江锋分别时的情景,苏寒露心中一片冷冽,恨意十足:江—意—行! 胆敢坏老子好事! 看来她也不必好事多磨,今夜必定亲手宰了这不识时务的狗东西! 第9章 第9章 09 杀人这种事情,显然择日不如撞日。 苏寒露带着一身郁气回到自己屋里,在卧室床下翻出好大一只樟木箱,拉出箱子拨开上面堆放的世子夫人赏的绫罗绸缎,在下边挑挑拣拣,最后提出一捆用粗布卷起来的棍状物。 石榴打发了外头做活的小丫鬟们,进来屋里瞧见姑娘竟这样兴师动众,忙转身去把葡萄唤来,命她仔细守着门口。 苏寒露横站在当屋,把粗布一圈圈放下,从中放出一把泛着寒光的钢刀,举刀向空中霍霍劈去,竟有猎风之声。 石榴忙着整理被姑娘翻乱的箱子,时不时回头羡慕看着姑娘无双的身手。 便是在门外的葡萄也听见了那动静,伸一直脑袋进帘子里,双眼放光看着那大刀,兴奋道,“姑娘什么时候又接活了?也带着葡萄吧!” 苏寒露有刀在手,万事不愁,心情一好,便忍不住想喝酒助兴。 她故意让葡萄去江锦那里借了一壶梨花酿。 就让你永远死得不明不白。 是夜,夏风飒飒,一时轻云蔽月,一时云开月光洒。 江意行伏案疾书,写完两页信后,忽然觉得心神不宁,连书桌旁的灯盏都不停地炸开灯花。 他快速写完最后一段,搁笔吹干信纸,将信妥善封好上蜡,连同另外写好的一封信,一齐收进书房密格,然后唤人进来收拾笔墨。 盘石院其余侍候的早也休息,唯有大丫鬟香橼一直在六爷书房外坐着绣花,听见主子吩咐,一同叫了在隔壁打盹的莲雾进来,服侍主子更衣休息。 江意行摆手不用,叫她两个收拾了书房便各自回屋里休息,今晚不留人在这边值夜,然后从墙上摘下一把宝剑自出屋子,径往外书房走去。 此时已经二更三刻,国公府各处大多熄了灯,一路除了巡夜的,再无旁的声音。 走至二门外,他停住脚步,回头去看垂花门内,——并无一丝异样,连风声都丝丝轻盈。 然而他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与遇贼那夜及其相似。 就在他打算重返内宅四处巡视时,身后远处原来一阵熟悉且急凑的脚步声。 江意行皱眉看向来人:这几年一直跟着他的长随江万。 很快,江万小跑至六爷前,肃身拱手并快速道,“六爷,前门大街前日被烧的马家铺子又被人恶意纵火,不知何时被人泼了十斤桐油,全烧起来了!” 今晚说不好就有逆转西风,风头一转,国公府必定受灾! 江意行瞬间气血上行,生生克制住前往外街的冲动,命他立刻去外书房寻世子回禀此事,然后转身返回内宅,亲自巡视各处内外院墙。 那日所见女飞贼还不只是谁家刀客,上次她怕是未有得手,才有了今日的故技重施。 然而就在他一只脚跨进垂花门时,国公府西路最侧的江氏祠堂那边,忽然红光冲天,便是隔着重重屋宇树木,也能感觉到那里的熊熊烈火。 此时也不必人通禀世子与国公爷,内外院的下人早就乱哄哄跑出来取水救火。 声东击西! 江意行心头剧震,疾步返回盘石院。 今日一整天他都未能查出那女飞贼的来历,若女飞贼乃敬王手下死士,他方才与康王所写信便岌岌可危。 哪怕两封信已经存放进了暗格,接连两处失火也依然极为令他不安。 盘石院里因国公府东边走水,人心浮动,香橼怕有事,一处处命院内下人尽皆回屋不准乱走,此刻还没休息,守在门上等着外边消息。 江意行进门后便摆手叫她立刻回屋,锁门关好门户不准出来,然后快步往里走。 香橼见六爷神色沉郁,不敢违逆,自去休息。 江意行绕过前厅,穿过中间小院,走到正屋大门前欲掀帘入内,猛然瞧见竹帘后的房门竟是大开,他身形一顿,抬手“刷”地抽出宝剑,用剑缓缓挑起竹帘,往内看去。 然而下一刻,一阵冷冽疾风瞬间从身后扑向他后颈。 江意行霎时被激出无数冷汗,料想这青石地板不会有□□针,就地一滚避开那险险一刀,同时右手抬剑向上一刺拨刀,并迅速起身将剑斜滑过刀背,直直插向持刀贼人面门。 果真是那夜身高形硕的女飞贼! 仍旧面带垂地黑纱帷帽的苏寒露手腕一转,改了刀锋所向,“咣”地一声推开剑身,同时大刀一沉,瞬间从他协下拉出,带出无数鲜血。 江意行手臂内侧传来剧痛,若非反应快,这条手臂该霎时断了,他倒吸一口冷气,这才发现那大刀刀背竟细细密密一排倒尖。 此贼女不杀,后患无穷。 江意行不再存有留活口之心,忍痛施剑刺向贼女封喉。 苏寒露腰若无骨轻避这一剑,沉着看他剑法路数,一面往他头顶再猛烈砍一刀,一面往后疾退,似一击不中要遁。 江意行却全然不顾悬刀危机,杀神附身,不避不闪手持宝剑,气势惊人地直刺她胸口。 苏寒露砍刀不及救援心口,力竭失稳,只得腰肢后倾,以刀撑地躲过他迅猛一剑。 江意行控剑如影随形稳稳往下斩去,然而却听见大门口香橼一声惧声尖叫,那剑尚未斩贼,小腹却传来剧痛。 险险截断的黑色面纱飘然落地。 苏寒露后倾时右手奋力持刀荡他剑,左手不知何时摸出一把短剑,悄无声息刺进了江意行的身体里。 趁着江意行中剑失力的一瞬,她就地一滚避过杀招,刀剑全都不要,飞指向尖叫婢女弹去一铜板,将其击晕,然后半跪在地上,兴奋地去看捂着小腹却依然流血不止的江意行。 他却瞳孔剧震,失声念“苏氏一指”,震惊看向女飞贼。 苏寒露方才被剑切断一大半的面纱下,嘴角微翘,就算露了行迹也无所谓,死人不会泄露秘密。 见这壮女被他喊破来历,仍丝毫不掩饰杀意,江意行面色苍白,哪怕她是苏自群后人,此刻也不能容他留情,否则死的人一定是他。 苏寒露缓缓站起来。 江意行却因失血越来越多,意识被巨大的痛苦折磨,慢慢跪倒在地,痛苦不甘且复杂地盯着女刺客。 是了,他们的父亲当年如鼠辈般忘恩负义,苏氏后人欲杀他而后快,理所当然。 但他却不能就这样死,拼尽全力,欲举剑再战。 苏寒露无声轻笑,虽不知江意行心中所想,然这美男子脆弱倔强、将死于她剑下的模样实在令人垂涎,……可惜今夜不是比武大会,是生死之争。 似江六爷这般规规矩矩的武艺,纵他有天人之才,也比不过苏寒露那两年在西北砍人砍出来的野路子有用。 她不急不慢从袖中掏出最后一把短剑,往他喉咙抹去。 谁料那眼看已经不行了的江意行忽然眼中闪现奇异光彩,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拔出腹中短剑,哪怕因此鲜血横飞也似要与她同归于尽! 第10章 第10章 10 从他小腹那里流出来的血更多,几乎洇湿正片衣袍。 苏寒露因他所承痛苦感同身受般打了个寒噤,这果然是个强人,这都能蓄力再来给她雷霆一击。 她这一剑力已全然使出,半途改道风险极大,若不能弄死他,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再不能有,若剑力不改,江意行也必定会用沾了他血的剑刺伤她—— 那短剑血淋淋的,真刺中她,她因此感染了却要如何是好! 她犹豫地改剑斩走他最后的挣扎,然就在这一瞬间,江意行竟然再次暴起,竟似从未受伤一般,如疾风般左手一掌拍在她胸口,将她重击。 苏寒露犹如纸风筝一般飞出。 与此同时,江意行最后致命一剑,如影随形飞来。 苏寒露连退数十步勉强站稳抬手以短剑抵挡,长短剑如金石相击,她竟再次踉跄后退三四步,身后便是廊阶廊柱,退无可退,艰难靠着廊柱喘息。 江意行一身是血,却毫不在意。 他知对方中了自己一掌,伤势不轻,忍着浑身剧痛缓缓走上前,举起剑指向她。 这一剑,必定要她性命。 苏寒露打斗中垂地黑色面纱早也断了五六节,只余最后遮面的半片。 她似乎不再挣扎,完全没有斗志,甚至还虚弱地抬手要掀起面纱。 江意行却不会因为要等她完全掀开面纱再痛下杀手,依然刺剑而来。 下一刻,他脚下踩中一块略有虚浮的地砖,心中惊觉大事不妙,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巨大的爆炸声在盘石院中响起。 苏寒露以手掩面迅速闪在廊柱之后,避开这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一次爆破。 烟雾之后,那个人躺在爆破点一米外,浑身是血一动不动,似是没了气息。 终于死了。 他也是反应极快的,然而快不过炸药。 在外人和院中其余下人冲到院中之前,苏寒露大步流星从正门出去,走乱花丛,片刻之后,顺顺利利返回了双桐居。 回到屋里没多久,她刚藏好从盘石院顺来的一摞书信,褪尽衣衫欲要睡觉,便听见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竟是住在前院的江锦。 江锦显然也是正待就寝,身上穿着自己屋里才穿的旧衣,披着一件月白披风,匆匆进了屋里扑到她床边,见她脸色惨白,焦虑担心地问道,“寒露!你听见了什么没有!” 苏寒露只穿着睡觉的小中衣,蜷缩在床内,惶恐的连连点头,还未开口,便是一连串惊天的咳嗽。 江锦以为她受到惊吓,忙上床抱住她,“不怕不怕,我就是担心你才来看你的,——外边今夜不大太平,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是祠堂那边走了水,方才那个怕也是走水厉害的地方塌方发出的声音,咱们府里下人多,很快就会没事的!” 苏寒露紧紧抱着她,慌张点头,然后又是一阵密集的咳嗽。 这咳嗽来得极为迅猛,她这时候才感觉胸口又烫又疼,似是被江意行那一掌重伤了心脉。 就在这时,床边要侍候姑娘喝水的石榴手一软,茶盏失手落地,跌滚在床前脚踏,发出闷响。 而江锦则怔怔然看着自己左手手臂,身子抖了起来,“寒露……”寒露怎么吐血了?! 苏寒露盯着江锦手臂上自己咳出来的血,半晌没有反应,似是吓呆了。 江锦到底也不过十六五的女孩,这辈子第一次见人咳血,顿时哭起来,哆哆嗦嗦泣道,“寒露你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你躺下快躺下!没事的没事的,不过是咳嗽冲破了喉咙,你别怕,我这就去求母亲请太医来!” 苏寒露胸口血气翻涌,似是一开口就又是一口血。 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尽力捂着嘴把即将上涌的血往下咽,待吐血的恶心劲儿过去后,眼皮一翻,软软倒在江锦怀中,晕了过去。 “寒露!寒露妹妹!”江锦差点以为她死了,吓得浑身僵硬以手试她鼻息,颤抖着喊人,“七巧快去请太医!快!” 石榴等早也吓坏了,跪地便哭。 屋里霎时乱了套。 苏寒露渐渐没听见江锦后面喝令众人安静的声音。 大约今晚消耗体力过大,她近月余在国公府养尊处优,体力完全比不得从前,体力耗尽,一闭眼便真的没了知觉。 双桐居灯火通明,一夜未息。 同样哭成泪人整夜未眠的,还有朝霞院,——江意行的盘石院完全无法住人,更不消说是治伤养病,世子江海便下令将弟弟抬进了朝霞院。 世子夫人汪婉早先在听说祠堂走水,就已经穿衣起床,吩咐内宅的婆子媳妇们看好门户,尤其是女儿双桐居那边最为要紧。 与她职责而言,祠堂走水是小,叫人乱闯乱凑乱了内宅规矩事大。 然而紧接着盘石院那边一声巨响,瞬间乱了汪婉的心,顾不得吕嬷嬷等劝阻,披上披风说什么也要去看一眼。 众人簇拥着世子夫人才走出朝霞院,院外甬道东头,世子爷江海正指挥着仆从抬着几乎没有了生息的江意行快速过来。 江海一抬头瞧见妻子神色惊慌,上前用手捂住妻子的眼,顾不得仆从在侧,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别看,已经叫人去请太医院医正与最擅外伤的李太医,放心……我一定把路哥儿救回来。” 汪婉浑身战栗如筛糠,拉下丈夫掩住自己双眼的手,看见了旁边抬走的六弟,——那个不足百天就抱在自己怀中养大的孩子,竟不知遭了何歹人毒手,竟叫他全身无一块好肉! 六弟血染全身狼藉可怖的样子,瞬间击倒了汪婉,崩溃倒在丈夫怀中,心如刀绞痛哭失声,“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国公府,他们怎么敢!” 江海眉头紧锁,什么也答不出来,只能揽着妻子指挥下人安置六弟。 朝霞院阴云笼罩,人人自危。 江海下令内宅禁严,关闭朝霞院,所有人皆不准入内,不论何人。 江海为安抚妻子,带着她一同提审第一个赶到现场给六弟喂下续命药的奈李,以及仅仅只是晕倒在刺杀现场、有极大可能看见刺客的丫鬟香橼。 第11章 第11章 11 朝霞院不见外人,便是福禧堂派来好几拨人来请世子与世子夫人,亦无功而返。 国公爷暴怒无比,怒骂王夫人蠢笨无能,连个儿媳妇都辖制不住! 待第三拨去请世子的人回来告罪,国公爷狠狠摔了王夫人几件贵重的陪嫁,气急败坏甩袖离开,自己去外书房找几个师爷清客想办法怎么寻回丢失的巨额财物,——祠堂地下的暗库里,他这辈子所有的私产全都被贼人窃了个精光! 简直是奇耻大辱!泼天巨恨! 恰好京城巡防营来人去查看被人恶意纵火的马家铺子,领头的恰好是个副指挥,听见国公府爆炸声,以为赚钱的机会来了,片刻不耽搁迅速赶上门来求见。 有了巡防营的副指挥使在,国公爷灵光一闪,下令清客立刻拟写折子,求陛下派金鹤卫彻查国公府历代忠烈祠堂被窃、历年圣赐失踪、以及自己最爱的第六子被残忍杀死的惊天大案。 巡防营副指挥使原以为是安国公府私藏火器,要来敲诈,谁知竟是这样的惨案,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早知安国公脑子不顶事,就不该自己来蹚浑水! 安国公府六爷被贼人用烈性炸药炸死,——整个天下除了工部大库有火器图纸之外,别处根本无处寻,偏偏最近大皇子敬王在工部做事! 这折子真叫他递上去,陛下那里能不能记得他不好说,敬王先要视他为眼中钉。 可安国公府姻亲遍地,他完全不能得罪。 副指挥使苦思冥想,找了个借口去爆炸现场查看,同时暗中派人迅速给他们巡防营都统、以及羽林卫都统报信。 …… 苏寒露醒来,觉得房里有点闷,很不舒服,开口让人挪开屏风打开窗户,让卧房空气对流,好让自己能快速清醒。 谁知她甫一开口,嗓子便痒到不停地咳嗽。 睡在外面暖阁的江锦立刻惊醒,顾不得换衣裳进了内室,看她咳得面色凄惨,顿时落下泪来,拉着她的手哽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寒露见她似一夜未睡,感动的不行,“锦姐姐……咳咳咳……” 江锦捂住她的嘴,抽噎难当,“你身子骨太弱了,别乱使力气,好好休息,太医昨夜替你诊过……,待日后身子好些了,咱们再说话,……” 话到这里,江锦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捂着嘴哭得难以抑制。 从前她只道寒露身世凄凉,知她一定历尽磨难,却不知她从前过得竟如在炼狱。 苏寒露不解她怎么忽然这样激动,茫然去看床畔端水的石榴。 石榴含泪跪下,不敢说话。 苏寒露不自觉抚上自己身上穿着的中衣,手掌蜷缩把衣裳抓紧,声音干涩,面如纸色,“锦姐姐……你看见了?” 江锦看见了,看见了寒露身上那些旧伤,甚至好几处都在要害。 她勉强止了泪,让石榴七巧等退了出去,双手覆在她手背,红着眼坚定道,“我都看见了,寒露妹妹你放心,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子,有我一日,绝不会叫你再受任何伤害!” 苏寒露闭目掩饰情绪,眼泪却不争气地从眼角流了出来,过了半晌,才答道,“锦姐姐,……谢谢你。” 江锦握紧她的手,“你放心!” 她记得舅舅家常有宫里赐的好药,待家里事毕,一定要给寒露寻最好的祛疤药! 石榴与七巧两人独坐在卧房外低声说话,过了好久大姑娘终于喊人端水进去,两人忙散了话各自做事。 经过方才的推心置腹,江锦与苏寒露的关系更好了,她亲手服侍寒露喝了水用了点心,服下了太医给的药。 等忙完,苏寒露似乎才想起了昨夜的事,小心地问起。 江锦眼圈一红,摇头道,“六叔的院子被封了,谁也进去不,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母亲那边和福禧堂全都发了话,不叫咱们乱走,仿佛巡防营的大人们也来了。” 苏寒露微微蹙眉:难道还没死?否则为何不是直接挂白,还这样遮遮掩掩?! 她被江意行这一掌打得旧伤复发,才沉思了一阵,嗓子就发痒,忍不住咳个不停。 江锦因父母那边不许人进出,索性留在寒露这里,又对她寸步不离照顾,直至天色将黑,见着寒露用了药后睡着,才谆谆叮嘱石榴她们用心值夜,提着心着走了。 这些人一走,石榴就命葡萄把堂屋里服侍的小丫鬟们都打发了,里里外外的门窗关紧,不叫一人进来。 待收拾好外边,她两个进了内室,原本睡着的姑娘此刻已经下了床,脱掉了上身的小衣,解开肚兜对着铜镜查看自己胸前的伤势。 橘色灯影摇晃不定,苏寒露见着她两个进来,立刻道,“前两日送来的那个水银镜取来!” 石榴应声去寻。 葡萄上前摘了灯罩拿了里面的蜡烛,一手一只的举了灯,帮着姑娘照影,心痛道,“真是老天瞎眼,竟让那忘恩负义的李小雪死得那么轻松!叫我说,姑娘就不该给她全尸,就该将她剁碎了喂狗!” 苏寒露如玉的肌肤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最骇人的也是最小的一个伤疤,是胸前的这个,——那次是她大意,被人用匕首捅了。 要不是她反应迅速直接徒手掐死了李小雪,匕首再往进推半分,她也该一起死了。 苏寒露对着铜镜看了半晌,看不出究竟,还费得眼睛不舒服,索性披回了衣裳,坐在床边,问她,“昨天太医来是个什么情形?江锦看见了多少?” 葡萄把灯放了回去,苦着脸道,“太医给姑娘诊脉,说姑娘是旧疾发作,大姑娘自然问是什么样的旧疾,太医盯得紧,石榴姐姐不敢不答,便捡着一些不要紧的说了。” 因太医只是诊脉,不能亲自来看,所以他只诊断是旧伤。 倒是江锦听了石榴的那些讲述,震惊无比,等太医离去,便亲自查看了那些旧伤。 原本夜里光线就不明,加之不敢让她受凉,江锦看了一眼便哭得不能自已,没有留意除了那些新新旧旧伤疤之外新添的打斗淤痕。 苏寒露点头,“知道就知道罢,也不是坏事。” 这些人最好怜悯孤弱,她这样的情形,江锦以后只会更怜惜他。 ——想到这里,她迫不及待跳下床,拿起水银镜使劲看胸口的那道疤,并志得意满地心想,这次必定要叫那大少爷江锋再次落入她怀中。 第12章 第12章 12 石榴才小心翼翼抱着水银镜进了来,还没站稳,珍贵的镜子就被自家姑娘毫不怜惜的夺走、比在身前照来照去。 苏寒露挺不满意这巴掌大的小镜子,但比起铜镜,看得清楚了许多,——她胸前的伤疤周边全是青黑之色,显然那江意行下手够狠。 想到此处,她嗓子又痒得不行,把镜子丢给石榴,道,“不用收起来,就放在这里罢。” 石榴忙双手接了镜子,仍旧用锦帕将它包好,妥善保管。 苏寒露穿上小衣,心道国公府怎么还不挂白,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吩咐服侍自己穿衣的葡萄,“等会熄了灯,你外头去找杨大叔取药。这太医的药太绵软了,根本不顶事……咳咳咳…… 再让胡杨在外头打听国公府的消息,及时送进来。还有,让白刺准备准备,明晚三更进府,来这里见我。” 人都炸成那个样子,还不死,活着该有多痛苦,不如自己发发善心,给他一个痛快罢了。 葡萄一一记下,应命而去。 苏寒露心里存着各种好的不好的事,上了床,胡思乱想到后半夜才渐渐睡着。 国公府里有世子与世子妃联手压制管束,苏寒露很难在自己旧疾复发的情况下腾出手打听消息。 府里人不够用,是她如今最大的短板。 但在外面,这件事却极好打听。 因有巡防营的人第一时间插足此事,国公府为歹人所趁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转眼传得京城遍地即知。 天子脚下竟然有如此歹人,竟连百年国公府都敢放火杀人,陛下震怒且恐惧,直接撤了羽林卫都统乌纱,责令金鹤卫都统亲自下查,将此案直接等同于谋逆来严查。 金鹤卫都统金集领旨后满腹疑虑,完全不懂陛下为何这般反常,亲自请羽林卫都统、永宁侯府世子爷在太白酒楼喝茶。 永宁侯府与安国公府乃世代姻亲,两人一坐下,永宁侯府世子爷崔宇怀不等对方开口,便直言不讳道,“苏自群唯一活着的孙女养在国公府。” 金鹤卫都统金集心中一跳,“崔兄——” 永宁侯府世子崔宇怀叹道,“我那舅舅昔年往玉门关游历时,曾受过苏自群大恩,奈何实在性子弱了些,苏家侄女上门求庇佑,舅舅左右为难,当夜便进宫去请旨。幸而那孩子虽然体弱多病,但太医院医正亲自为她诊疗,定能平安长大。” 大家原本坐在一起,议的是江六爷被刺一案,此刻两人却很有默契不提那事,只说国公爷扶贫济弱、抚养孤女,令人敬仰。 金集面上做恍然大悟状,心里大骂崔宇怀不要脸,京城里但凡年过四十有点身份的,谁不知道苏自群与安国公的那些事。 三十几年前,苏自群当年亲自率三千铁骑,把出使戎部出了岔子、即将被砍的国公爷毫发无损的救回来; 但天龙元年苏自群丢了玉门关、自刎谢罪后,安国公不但没有上书为苏家人说话,甚至还没有一点负担的接了查抄苏家的旨意,丝毫不含糊的把大部分钱财捞走私藏,十分的不要脸。 金集就特别想问一问,你藏起来的那些钱,是都要给苏家的孤女做嫁妆吗? 两人茶过三巡,金集再挖不出其他消息,再三谢了滑不溜秋的永宁侯府世子,出了酒楼便派人去把苏自群当年所有卷宗寻来查阅。 陛下不是担心苏家有人心存怨恨谋反,毕竟是个孤弱小女,翻不出什么浪来,但若是有人想趁机杀了陛下开恩留下一命的苏氏遗孤—— 当年战功赫赫的镇国大将军苏自群在军三十余年,军中对苏案愤慨不满者甚众,那苏姓孤女当真为人所害丢了性命,说不定西北又要不稳。 康王领大将军虎符在西北经营了两年,堪堪将大月王旗下三部击溃,艰难夺回玉门关,——金集悚然一惊,康王若失利,贵妃所出的大皇子敬王说不定立刻就能挖出康王的八十个错处! 金集半点不敢耽搁,亲自去金鹤卫府库调取案卷。 然而查看卷宗的结果却他浑身冰凉、冷汗迭出: 金鹤卫库中所有镇国大将军府抄家之后的卷宗,早在苏氏满门抄斩之后的第二年,便因莫名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 半张卷纸都未能留下! 他几乎颤着手起缰绳上马,亲自去刑部寻找卷宗。 刑部尚书亲自迎接,得知金集来因,心情复杂屏退左右,诚心奉茶解释,“十七年前刑部复批云州‘弑父案’出了大纰漏,当年那位刑部尚书进了你们金鹤卫大狱。陛下责令所有那位刑部尚书复批大案全都重新彻查,那时候才有人发现,存放‘苏案’卷宗的地方竟放着全都空空荡荡,所有相关卷宗都不见了。此事实在蹊跷,谁也不敢耽搁,立即上报,然当年首辅梁大人却按下这事,不叫咱们继续往下查。” 金鹤卫都统犹如被架在火上炙烤,不敢乱猜。 当年的梁首辅简在帝心,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十年前因病上书乞退,安安稳稳在家中享福,便是现如今,也时不时还能被陛下召进宫喝茶谈心、谈天下事,这等殊荣在身,他万万不能轻易得罪。 金集最后前往应天府。 天黑之后,空手而回的已经完全明白了陛下的震怒与恐惧。 他提着无数珍贵补品,带着家中忠心仆妇前往安国公府登门拜见,——以少年时曾在苏自群军中做过十夫长为由,探望寄养在国公府的苏氏遗孤。 苏寒露刚刚用过晚膳,吃得有点多,糖分摄取充足,有点发困,正待休息,前院的七巧来见,说是国公夫人身边的孙嬷嬷与世子夫人身边的吕嬷嬷求见。 她十分疑惑,左思右想不明缘由,便是七巧也只是说那两位“瞧着面目和气”,只能穿戴整齐后去了江锦屋里见人。 然而要见她的出了孙嬷嬷和吕嬷嬷,还有两个脸生的,不晓得是哪里的婆子。 孙嬷嬷与她不熟,说是王夫人听说她旧疾复发,来探望她的身子,问了几句“用了药不曾”“脸色瞧着不错”“晚膳用了多少”之类。 吕嬷嬷只是笑不开口多言,明显是陪孙嬷嬷来的。 其余人更是谨言慎行,只看不说。 苏寒露从没这样被人围观似的,总低着头,问什么紧张地轻声答什么,且因体力仍不大好,说两句便会咳几声。 孙嬷嬷见她如此,不再多问,留下几样补品与吕嬷嬷等一道走了。 江锦让七巧等去相送,她扶着虚弱无力的寒露回了后院,无奈道,“大约是昨晚母亲请了太医院医正来替你诊脉,这才惊动了福禧堂那边。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苏寒露掩帕咳道,“咳咳咳……是,寒露晓得,咳咳咳……” 江锦见她这样难受,越发心里不痛快福禧堂没事找事,亲自服侍她回屋睡下,待她合上眼,坐在床畔轻轻打扇了许久,闻得她呼吸渐渐平稳,该是睡着了,才命石榴等好生守着夜,轻手轻脚离开。 三更时分,石榴按时挂起帘子叫醒姑娘。 苏寒露未睁开眼,先咳嗽了几声。 她起来后只用凉水擦了一把脸,喝了暖暖一壶蜜茶暂时止咳,穿上厚袍高鞋夜行衣,带上面纱被斩得只剩下一截的黑色帷帽。 外边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白刺背着一把大刀和几把小刀在肩,怀中揣着裹尸袋,跪在暖阁地毯,“大小姐!” 苏寒露穿戴整齐,绕过屏风出来,道,“走吧。” 第13章 第13章 13 这两日安国公府出了大事,门户看得极严,内外院处处都有巡夜的下人。 苏寒露早也对府里下人的路数了若指掌,带着白刺一番进进退退,绕过花园那一大片湖,伴着夜色沿湖畔小路绕到国公府中路,一步一步靠近朝霞院。 距着那朝霞院的后罩墙还有百十来米时,她忽然停下疾行脚步,拦着白刺一同闪身避在树后。 停息片刻,四周并无异样,苏寒露往有动静的地方看去,心渐渐沉下去。 朝霞院那边灯影摇曳,隐隐有人拱卫在旁。 那些身影不似寻常府中守夜的仆妇,而是几个身强体壮的男子,甚至其中有两人手中配有刀剑。 怪不得世子夫人总要把江锦拘在双桐居,原来朝霞院四周外围有外男守卫。 苏寒露背靠大树闭上眼睛,心中数着那几人的步履与方位,判断人数与他们的行动轨迹。 几息之后,她发觉不止这边,似乎朝霞院周围四面都有守卫,不禁陷入沉思。 一个小小的国公府六爷,如何配得上这样多的高手?! 暂时撇开这个疑虑,她往朝霞院那边再次看去,越看越心静:人多不是问题,只是听那些人呼吸匀称、身量强壮,即便不是顶尖高手,也都非寻常之辈,今晚她怕不能似那天般快去快回了。 白刺学着大小姐的样子,悄悄把头伸出去瞧了几眼。 他舞刀弄棒的本事不济,除了手脚轻灵外,只会在大小姐动手后替大小姐善后,因此半点声都不吭,静等大小姐吩咐。 苏寒露背靠着树,心道,依着这样的守备防卫,但凡有半点动静,怕是都会被人发觉,看来今晚注定不宜动刀枪见血光。 她索性同白刺道,“方才来的路还记得么?” 白刺点头,“都记得!” 他也是常来国公府给大小姐请安的,前头高厦不好说,后府花园门清。 苏寒露道,“原路返回,回去告诉杨大叔说我一切都好,叫他只把药备好,三天送一次即可。” 白刺张大嘴,也不敢问为何大小姐为何忽然改变主意,“是,……还有那什么,胡杨还托小的问大小姐,那马家铺子该如何料理?” 苏寒露摆手,“该闹的闹,该诈的诈,这些小事还得叫我烦恼,要你们做什么?再不用心学着在京城做正经生意,似从前我倒下不能理事,你们立刻就能树倒猢狲散!放手去做,做不好还有我兜底,大不了就是多花几两银子的事儿!” 白刺嘿嘿一笑,磕了头后悄无声息退着离开这边,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听得他顺利远去,苏寒露定下心,也离开了这边树丛,借着乌云遮月,腾挪去了朝霞院的大门那边。 到了朝霞院西南角附近,她隐身在小花园亭旁的大树上,远远去看朝霞院的大门,果然她料想的不错: 朝霞院东西北边全都有不下六七人的守卫,唯独正大门南边甬道这里,除了平常就看守门房的两个婆子两个粗使丫鬟之外,才不过四个带刀侍卫。 这世上看似最危险的地方,偏偏就是最安全的道路,而她从前每日早晚晨省昏定,对朝霞院大门以及前院熟稔到似在自家庭院。 朝霞院北边乃是福禧堂的后墙。 苏寒露跳下大树,往福禧堂西侧外墙走去。 福禧堂这边一切如往常,并无什么外男守卫。 她扔了几个不大的石子进墙内,细听无人,轻车熟路从怀中取出铁掌钉上墙,卡着铁掌如攀岩般飞身上墙,因怕惊动后边朝霞院的高手,未从高墙上行走,而是纵身轻跃入墙内,光明正大走在墙内甬道。 幸好福禧堂不但没有守卫,甚至连寻常巡院值夜的,似乎都习惯性偷奸耍滑,哪怕国公府才遭了灾,也懒在值守。 真不知这样无能的王夫人,是怎么把前头那位崔夫人气死的。 偶有听到前方有人路过,她即先下手为强将人一刀柄敲晕,然后随意拖去角落藏着。 这般无人阻挡之下,不过片刻,苏寒露顺顺利利来到了国公夫人所出的三小姐江晓雨偏院,摸到那个经常偷偷虐猫的奶娘屋里,同样一掌劈晕睡梦中的奶娘,随意脱了她的衣裳,带去江晓雨屋里,在江晓雨的猫儿炸毛之前用奶娘的衣裳包住猫,瞬间那猫安静如鸡。 她是见过这猫是怎样的豪横、如何的狗仗人势,此时它这样瑟瑟发抖,实在令人怜惜。 带着听话的猫儿,她从福禧堂内穿行至最北的后罩房,攀树上墙,——墙外,正是朝霞院大门外的甬道。 月黑风高杀人夜。 苏寒露许久都没有这样刺激的以一敌多过,除了特殊情况,大多数都是她带着许多汉子去收拾落了单的富户。 猫儿很懂事很听话,一直缩在衣裳里不敢反抗。 她伏在墙头,看准时机把猫儿轻轻放在墙上,松开裹着猫儿的衣裳往前一推,那猫儿瞬间解救般撒腿便往前边蹿走。 激烈的猫跳惊动了朝霞院那四个守门侍卫,其中一个侍卫机警地过来看情况。 苏寒露弹指,高墙上狂奔的猫儿惊恐厉声尖叫着从墙上跌下,惊起无数扑腾声音,几个侍卫全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趁着这猫儿制造的乱象,她借树影斑驳,眨眼混进了朝霞院。 苏寒露心知藏着江意行的地方必定有高手坐镇,直接去寻,无异于送上门给人收拾。 如何在高手环伺情况下,解决她心头大患,极具挑战。 她不动声色从正道旁的游廊潜入朝霞院上房。 不论这朝霞院有多少侍卫,她不信世子夫人的内室那边有外男。 果然踏进朝霞院上房范围内,那种随时有刀剑逼临的感觉瞬间消失,她紧绷了一路的精神终于松了下来。 这里虽有灯照亮各路,但并无高手,且早也夜深,连丫鬟婆子都极少。 看来江意行没在上房这里养病。 苏寒露猜测高手如云之处才是他的下榻之地。 卧房那边似有灯烛未熄。 准备打这边路过的苏寒露脚步一顿,难得心痒,根本不去克制自己的好奇,说干就干,——找准合适的位置,悄悄把自己挂在世子夫人卧房外的横梁上。 她快乐地抽出袖中一把短刀,利索地划开鲛纱糊的窗,屏住呼吸去看那屋里情景。